浮玉录: 019自取灭亡
暮春的燕京大学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滤进澄澈阳光,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的尘埃与油墨香。宽大的榉木阅览桌旁,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斜靠在椅背上,并未翻看面前那迭摊开的文件,目光沉沉落在窗外摇曳的梧桐新叶上,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董云芝抱着几本厚重的洋装书,穿着一身月白细布旗袍,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她径直走到吴道时对面的空位前,微微颔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的得体:“表哥,这里……有人吗?”
吴道时捻着烟卷的手指骤然顿住。
他并未抬头,甚至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仿佛没听见,也根本没看见对面站了个人。
董云芝抱着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几乎掐进硬质的书封里。巨大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她知道吴道时厌恶她,厌恶她背后的董姨娘,更厌恶这场妄图强加于他的联姻。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镇定,自顾自地拉开吴道时对面的榉木椅。椅脚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这声音终于让吴道时的眼睫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最冷的寒刃,不带一丝温度地刺向董云芝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漠然。像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甚至有些碍眼的物品。他薄唇微启,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这位置,有人了。”
她拉椅子的动作彻底僵住,保持着半弯着腰、手扶椅背的姿势,进退维谷。脸上精心维持的镇定瞬间碎裂。
“是……是我冒昧了。”董云芝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她猛地直起身,转身就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境地。
就在她心神剧震、仓皇转身的刹那,手肘猛地撞到了旁边一人多高的橡木旋转书架!
“哐当——哗啦——!”
书架剧烈地摇晃起来!顶上几排厚重的精装书如同被惊飞的鸟群,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其中一本厚厚的《大英百科全书》更是带着沉重的风声,直直朝着董云芝的头顶坠落!
“啊!”董云芝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抬手护头!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暴起!
吴道时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猛地从座位上弹射而起,长臂一伸,带着千钧之力,不是去拉董云芝,而是狠狠一把推向那剧烈摇晃的、即将倾倒的沉重书架!
“砰——!”
一声闷响!沉重的橡木书架被他全力一推,堪堪稳住,没有彻底倒下,避免了更大的灾难。但书架顶层的书和几盆用作装饰的小型绿植,却如同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砸落了一地!尘土飞扬!
那本砸向董云芝的《大英百科全书》,被吴道时格挡书架的手臂扫开,“咚”一声重重砸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阅览室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董云芝惊魂未定,吴道时背对着她,保持着扶稳书架的姿势。军装袖口被书架的棱角划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的墨绿色衬衣。
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弯腰,动作利落地捡起掉落在脚边的公文包和那盒被压扁的“三炮台”。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划破的袖口和可能被书架棱角撞痛的手臂,目光掠过地上那本差点酿成大祸的《大英百科全书》封面上烫金的“Britannica”,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讽刺的弧度。
然后,他抬脚,迈过地上散落的书籍和泥土,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丧钟。他径直绕过呆若木鸡的董云芝,朝着图书馆大门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
董云芝僵在原地,看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低头看着地上那本厚重的《大英百科全书》,烫金的字母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精心设计的“偶遇”,连同她作为“知识女性”的骄傲,都在这一片狼藉中,摔得粉碎。
吴道时刚出燕大,宋旻就走上前微微倾身,“处长。”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拿我做饵。”
“都是处长教导有方,我就是测试一下,测试一下。”宋旻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查到了什么?”
“他们在这里交易!”
***
什锦花园的董碧云像一只被压抑已久终于重获自由的孔雀,急于开屏展示自己的权威与收获。
首先遭殃的是内院。厨房的管事战战兢兢向新晋掌权的董姨太回报采买事宜,被她挑剔斥责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以开销过大为由,硬生生将张佩如屋里的月用银裁减了三成。当吴灼屋里的丫鬟怯怯地想去账房支些银钱买些上好的银耳给娘亲炖汤,却被董碧云身边的徐妈挡了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府里如今要开源节流,各处都要紧着点。大小姐屋里的份例上月就没用完,这个月怎么又多了开销?夫人那儿自有燕窝滋补,寻常银耳还是罢了。”
她更大的胃口在吴镇岳本人手中漏出的那点权柄上。吴镇岳早年发迹,除明面上的田产、房产、铺面,也有些不便公开的营生和银钱流动,他自己私库的账目和几处位置关键但并不太起眼的外柜生意钥匙,平日放在他常去的前院花厅侧的小书房里。这几日他精神不济,董碧云伺候在侧,嘘寒问暖,殷勤无比,不动声色地将他处理这些杂务时的愁绪看在眼里。她觑了个时机,替吴镇岳揉着太阳穴,柔声软语:“老爷,您千万要保重身子骨。这家大业大的,琐碎事情压着您,倒让妾身看着心疼。不如……先将那几处零散的外柜生意,还有您那小书房里锁着的那匣子往来票据,交给妾身替您理一理?不费您神,妾身只帮着归置归置数,跑跑腿收收账,等您精神头好了,再一点一点回给您过目便是。”
吴镇岳本就心烦意乱,又感念她的体贴,迷迷糊糊便点了头。就这样,两处吴家在城外经营的颇为盈利的绸缎庄子,一个油水丰厚的车马行的印信钥匙,以及那个放着这些年吴家私底下过手一些不甚干净银钱交易凭证的黄杨木匣子,都落入了董碧云的手中。
权力一旦攫取,贪婪便如同浇了滚油的野草。第三天傍晚,董碧云甚至派人叫来了大管家吴禄,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提点”他:“老爷子养身子,内院的支取都要我签过才行。另外,大少爷那边的账,上月支过几笔给砺锋堂添家伙事儿的款项,数额不小,底下的明细账对得糊里糊涂的。往后,砺锋堂的开销,只要是公账走出来的,你让人拟了单子,先送我这里过目,看明白了再去找老爷或少爷签印。免得人多手杂,生了错漏不好办。”
砺锋堂是吴道时的独立世界,向来无人敢置喙半分。吴禄是老江湖,面上恭敬应下,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直觉告诉他,这位新掌权的姨太太,胆子实在大得没边了,竟敢把手伸进刀口舔血的少帅地盘!
这一切变故,如同无声的暗流,在吴家大宅的深处涌动。
砺锋堂的门几乎日夜紧闭,只有副官宋旻的身影不时出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带来或带走一些机密的消息。没人知道吴道时在哪在做什么,也没人敢问。整个宅邸都在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闷压力下噤声。
暮春午后的日光像是暖人的低语,惹人直犯困。
董碧云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织锦旗袍,发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正对着梳妆镜,小心翼翼地往红肿的眼角扑着香粉。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丫鬟小翠端着托盘进来:“姨娘,安神汤好了。”
董碧云头也不回,对着镜子整理着鬓角:“放那儿吧。我要出门。”
小翠放下托盘,“姨娘是要去德国医院吗?”
董碧云斜眼撇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小翠急忙闭嘴,低着头,默默跟在董碧云身后。两人穿过幽暗的回廊,走向后园偏僻的后门。后门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灯熄灭,如同蛰伏的野兽。
董碧云摸着自己的翡翠胸针,漫不经心的在小翠的搀扶下上了车。小翠也跟着坐进了副驾驶。车门“砰”地关上,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头,精准地刺入董碧云颈侧的动脉!
“呃……”董碧云只觉颈侧一麻,一股冰冷的液体瞬间注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她最后看到的,是副驾驶座上“小翠”那张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侧脸!
***
北平西城,一条幽深僻静的胡同尽头。一座不起眼的青灰色四合院,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盏昏黄的电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这里是军统北平站秘密审讯据点之一。
地下审讯室内,空气污浊,弥漫着铁锈、血腥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惨白的白炽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将冰冷的铁椅、斑驳的墙壁和墙上挂着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照得纤毫毕现。
董碧云被反绑在冰冷的铁椅上,头无力地垂着,尚未完全清醒。冷水泼面,她猛地一个激灵,呛咳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吴道时那张冰冷如霜的脸。
他坐在她对面的阴影里,依旧一身墨呢军装,肩章将星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如同淬了冰的寒潭,没有丝毫温度。他手中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刀锋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董碧云,”吴道时的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却如同冰锥刺骨,“或者说……高桥美智子?日本关东军情报处特高课,‘杜鹃’?”
董碧云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挣扎着,想要否认,喉咙却因麻醉剂的残留效应而嘶哑:“你……你胡说!我是董碧云!你……你敢动我?!佐藤将军不会放过你的!”
“佐藤?”吴道时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董碧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压迫感。他俯下身,手术刀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董碧云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脸颊。
“他现在大概正在琢磨,怎么用我这条‘毒蛇’去咬别人。”吴道时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至于你……一个‘突发心疾’,被秘密送往德国医院‘救治’的姨娘,你觉得……他会在意你的死活吗?”
刀锋冰冷的触感让董碧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着吴道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杀意,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要杀我……我……我知道很多!很多秘密!”董碧云声音尖利,带着哭腔,“瑞士银行的账户!密码!我都告诉你!只要你放过我!”
吴道时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漠。
“说。”他声音依旧冰冷。
审讯室的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惨白的灯光下,一场残酷的拷问在冰冷的刑具见证下,缓缓拉开序幕。
几个时辰之后,宋旻过来汇报他查到的结论:“处长,董氏近来动作频繁。她不仅掌握了府内账房,还以老爷的名义签了几个数额不小的汇票。其中两份,是我们查到的日商背景的皮包公司。她太得意了,尾巴露得太大。”
吴道时冷笑:??“自取灭亡!把她送到她喜欢的德国大夫的床上去吧,注意做的干净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