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录: 银鹰折翼困樊笼报刊喧哗燃烽烟
吴道时面前的桌子上,摊开放着几份今日新送来的报纸。并非他常看的时政要闻版,而是陈旻搜罗来的北平新报以及一些些偏好刊登豪门秘辛、才子佳人轶事的花边小报。《北平新报》社会版块的头条,用醒目而庄重的标题写道:“宋吴联姻尘埃落定!笕桥英雄空战归来示爱未婚妻!”??副标题则带着一丝浪漫的渲染:“宋华卓少尉驾机飞越贝满女中,疑以灯语向吴家千金传递情意!”报道巧妙地避开了技术细节,而是将焦点放在了事件的象征意义上:“据悉,笕桥航校精英、宋元哲将军之子宋华卓少尉,于昨日空战告捷返航途中,特驾机飞临贝满女中上空,并操纵机翼航行灯闪烁出特殊信号。此举被目击者解读为宋少尉在向正在该校就读的未婚妻——吴家大小姐传递胜利喜讯与绵绵情意!”报道进一步渲染道:“宋少尉此举,不仅彰显了其英勇无畏的军人气概,更流露出对未婚妻的深情厚意与浪漫情怀!此情此景,恰似英雄凯旋,向心爱之人报捷献礼,令人动容!”报道还“权威”地引用了“知情人士”的话:“宋吴两家联姻一事,早已是板上钉钉。宋少尉此举,正是对这段良缘的公开确认与深情告白!吴家小姐才貌双全,与宋少尉堪称天作之合,实乃北平城一段佳话!”
另一份的副版头条,用颇为醒目的字体印着标题:??《蓝天英雄情定贝满才女?笕桥骄子灯语诉衷肠!》?? 文章内容极尽渲染之能事,将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与战后那架银灰色霍克三在贝满女中上空盘旋、以灯语示爱的场景联系起来,描绘成了一段“烽火硝烟中的浪漫传奇”。虽未直接点出吴灼的姓名,但“贝满女中”、“显赫家世”、“与空军俊杰早有婚约”等字眼,足以让北平圈内人一眼便窥破真相。
第三份报纸更是直接转载了一张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恰好抓拍到了霍克三机翼灯语闪烁的瞬间,配图说明暧昧不清,却更能引人遐想。
这些报刊,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将一场原本可控的“风流韵事”,放大成了街谈巷议的谈资。这无疑是在挑战吴道时的底线,吴道时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金色的怀表,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比窗外的天气更加阴沉。
军统北平站所在的灰砖小楼,即便在秋日的阳光下,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然寒气。高墙电网,岗哨林立,进出人员皆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却厚重的压抑感。
一辆挂着空军牌照的吉普车粗暴地刹停在紧闭的铁门外,引擎未熄,发出沉闷的咆哮。车门猛地推开,宋华卓一步跨出。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空军制服,肩章上的飞鹰徽记在阴郁天光下略显黯淡。连日来的停飞审查和外界沸沸扬扬的传闻,反复切割着他年轻骄傲的心。此刻,他俊朗的脸上交织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焦躁,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孤勇。
他无视门口卫兵警惕审视的目光,径直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带着硬邦邦的质感:“笕桥航校宋华卓,要见吴道时处长!”
卫兵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他的证件,便按下按钮。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穿过阴冷空旷的院落,在一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员的引领下,宋华卓步入主楼。楼内光线昏暗,走廊深长,墙壁是毫无装饰的灰扑扑的颜色,只有军靴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回响,规律而冰冷,敲打着人的耳膜和神经。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旧纸张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合的怪异气味。
他被带至二楼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引路人无声地退开,如同融入了阴影之中。
宋华卓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抬手,用力敲响了房门。
“进。”门内传来一个低沉平静、毫无波澜的声音。
宋华卓推门而入。
房间比想象中更为宽敞,却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冷硬。巨大的华北地图几乎覆盖了一整面墙,红蓝箭头犬牙交错。一张宽大的、没有任何雕花的深色办公桌,一把高背皮椅,以及墙边一排锁着的铁皮文件柜,便是全部陈设。头顶是一盏惨白的日光灯,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也衬得端坐在桌后的那个男人,面色愈发冷峻,如同大理石雕像。
吴道时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抬头。他正专注地批阅着一份文件,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军装,肩章领章冰冷锐利,整个人仿佛与这间冰冷窒息的办公室融为一体,成为权力机器本身的一部分。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直接的呵斥更让人难堪。宋华卓站在房间中央,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突兀闯入的、等待审判的囚徒。他胸中的怒火再次蹿升。
“吴处长!”他声音提高,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关于我的停飞令,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道时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宋华卓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从他紧握的拳头,到他笔挺却已然透出窘迫的制服。
“解释?”吴道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冰冷的权威,瞬间压过了宋华卓的怒气,“处分通知书上,理由写得不够清楚?宋少尉是看不懂汉字,还是觉得军统北平站的命令,需要向你单独汇报?”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疑问,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宋华卓下颌绷紧:“通知只说‘抗命不遵,暂停飞行,接受审查’!但空战当日情况特殊!我临机决断,成功拦截了敌机,避免了城区遭受更大轰炸!结果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难道仅仅因为未完全遵循指令,就要抹杀所有功劳,甚至无限期停飞?我不服!这不合程序!”
“程序?”吴道时轻轻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里,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宋少尉,你告诉我,战场上,什么是最高程序?”
他不等宋华卓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冷硬如铁:“是服从!绝对服从上级指挥!你的临机决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果每个飞行员都像你一样,凭自己的‘判断’擅自行动,空战指挥体系岂不成了笑话?你所谓的‘正确结果’,能掩盖你抗命的事实吗?如果因为你擅自脱离编队,导致其他空域出现漏洞,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嗯?”
一连串冰冷的质问,如同精准的子弹,击中宋华卓争论的核心。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对方这套严密的、基于绝对服从的军事逻辑面前,竟然有些哑口无言。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对方的集体主义和绝对纪律面前,被驳斥得体无完肤。
“我……”他的气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吴道时却没有就此打住。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一步步走向宋华卓。他的步伐沉稳而充满压迫感,军靴踩在地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让宋华卓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更何况,”吴道时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他的肺腑,“你的‘临机决断’,真的全然出于战术考量吗?”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宋华卓僵硬的脸,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冰冷刺骨:“还是说,你急于表现,急于证明些什么……甚至不惜违抗军令,去完成一场……浪漫的表演?”
“表演?”宋华卓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愤怒覆盖,“那不是什么表演!那是……”
“那是什么?”吴道时打断他,逼视着他的眼睛,语气中的讥讽毫不掩饰,“是用国家战机的航行灯,在硝烟未散的天空,向地面发送私人的摩斯电码?宋少尉,你告诉我,这是军人该做的事吗?你将战机当成了什么?又将战场当成了什么?你的私人求婚舞台?”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宋华卓的心上。那日盘旋于贝满上空的冲动与浪漫,在对方冰冷残酷的剖析下,变得如此幼稚、轻浮,甚至……渎职。
“我没有!我只是……”宋华卓脸色煞白,试图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战时私用国家装备”这顶大帽子面前都苍白无力。
“你只是头脑发热,不计后果。”吴道时替他说完,语气冰冷,“而你的不计后果,现在带来了更多的麻烦。”他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那几份报纸,并非直接递给宋华卓,而是让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耸动的标题和模糊的照片。
“看看!因为你那场‘浪漫的表演’,现在全北平的茶馆酒肆,都在议论空军英雄的风流轶事!议论吴家的女儿!你将她的名声置于何地?将两家的颜面置于何地?!”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怒意和绝对的威压,“这就是你想要的?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感情’?”
宋华卓看着那些报纸,看着自己一时冲动留下的痕迹被如此放大和渲染,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巨大的窘迫、愤怒和一种事态失控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天的举动,带来了怎样一场难以收拾的舆论风暴。
“我……我会想办法平息这些……”他的声音干涩,失去了所有底气。
“平息?”吴道时冷笑一声,将那几份报纸随手丢回桌上,仿佛那是极其肮脏的东西,“你拿什么平息?宋家的名头?还是你父亲的面子?宋华卓,你闯的祸,远比你想象的要大!这不是你耍耍少爷脾气就能解决的!”
他重新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目光恢复了一开始的冰冷和疏离。
“停飞令,不会撤销。这是对你抗命和引发不良影响的必要惩戒。也是给你时间,好好冷静下来,想清楚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大局。”他语气淡漠,如同最终宣判,“在你真正想明白,并且确保不会再做出任何有损军纪、有损相关人士清誉的愚蠢行为之前,你不必再想着上天了。”
宋华卓猛地抬头:“你不能……”
“我能。”吴道时打断他,目光不容置疑,“这是命令。至于这些报纸……”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刺眼的标题,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厌恶和冷酷:“我自有办法让它们闭嘴。但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类似的、未经允许的‘表演’。否则,”他微微眯起眼,语气中的威胁不言而喻,“后果只会比停飞更严重。”
宋华卓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道理,在对方绝对的力量、严密的逻辑和抓住的把柄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捏住的麻雀,毫无反抗之力。
“现在,”吴道时拿起之前未批完的文件,重新拿起笔,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你可以出去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宋华卓看着那个重新沉浸于公务中的冰冷侧影,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绝望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最终,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吴道时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一丝极淡的疲惫掠过眼底,他按下桌上的呼叫铃。
陈旻应声而入。
“把这些,”他指了指桌上那几份花边小报,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处理掉。另外,给报业协会的张会长打个电话,就说我吴道时,不喜欢看到任何有关家事的无端揣测和渲染!让他管好手下人的笔!”
“是!处长!”陈旻心头一凛,连忙上前收起报纸,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