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女官上位记》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节 御前女官上位记 作者:茸兔 简介: 昭宸三年,圣上选秀,昭告天下择适龄女子充盈后宫。 大选三月,择出八位新人,人人都想博得陛下的宠爱在后宫站稳脚跟。 新人们为了争宠风波不断,不知是谁透出风声,与其瞎猜,不如去御前碰碰运气。 若能得御前近侍指点,必能事半功倍飞上枝头。 而御前最得陛下信赖的女官便是桑青筠。 桑青筠十四岁家世零落,十六入宫,十九至御前侍君,宫中人人都要尊称一声青筠姑姑。 新人请她到宫中一瞧,十五六岁的年纪都因她的美貌自惭形秽。 可她容色极妍却安分守己,入宫数年只是女官。 能成为陛下跟前最得脸的人,想必靠的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可桑青筠知道,陛下待她的心思从来都不纯粹。 她装聋作哑佯作不知,只等再熬三年便能带着不菲的钱财外放出宫,过上清闲舒适的日子。 但偏偏有人不让她好过。 为了报仇,她主动上了帝王的卧榻。 - 谢言珩知道桑青筠不想做他的妃嫔。 但他并不在意。 天下至尊,纵横九州,坐拥万里山河,不会因为小小女子折腰。 他要她,更要她心甘情愿将自己奉上。 宫里人都以为陛下纳了桑青筠只是醉酒糊涂,对着她女官上位的身份指摘唾骂,极尽侮辱。 都等着她从云端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可不知何时开始,她从低微之身一路走到贵妃宝座,权势万千,她们只配仰望。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宫斗 复仇虐渣 正剧 主角视角:桑青筠 谢言珩 一句话简介:要她心甘情愿将自己奉上 立意:未来之路必然是一片光明 第1章 昭宸三年,三月十五。 晨起时,长安才下了一场桃花雪,傍晚已经停了。这会儿圆月将上梢头,银色月光亮堂堂泄了一地,晚间春风一吹,透骨的凉。 桑青筠提着宫灯从女官所住的下房走出来,凉意叫她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衣衫。 长安原本已经入春了,宫中四处花开,一片盛景,正是迎新秀入宫的好时候。谁知突如其来一场桃花雪,好似又把人拉回了冬日。 但不论什么天气,明日都是殿选的大日子,恐怕后宫的小主们又要不得安枕了。 她平静地收回目光,缓缓提着灯往勤政殿侧门走去,今晚轮到她在御前侍奉。 快到门前的时候,正巧和她同住一屋的女官赵瑜烟换值走出来。 赵瑜烟神情不大对,许是御前的活计不顺利,但她并没说什么,只是偏头看了桑青筠一眼,欲言又止半晌后,不发一言走了出去。 见她模样,桑青筠印证了心中猜想,不由加快了脚步。 果然,她刚一进门,御前大太监戴铮就赶紧把她拉到了一边,低声说:“等会儿进去谨慎着些,陛下正不悦呢。” 桑青筠轻声:“明日就是殿选的好日子了,陛下何故不悦,可是出了什么事?” 宫灯摇曳下,戴铮叹了口气:“对陛下是好日子,对后宫那些个主子娘娘而言可不是。这是陛下自登基后第一次选秀,还不知要进来多少个如花美人,她们怎能不急呢?个个生怕自己失了宠去。” “这不,方才妍容华才派人来请陛下,说是身子不适请陛下去瞧瞧,陛下没去。可谁知刚应付完走人又来了珂贵人,也是一样的路数。” “今岁的雪天格外长,陛下正因京郊安顿流民之事处理不当而不满,两位主子在这个节骨眼急着争宠无异是撞刀尖上了,陛下自然不悦。” 说罢,戴铮拿着拂尘摇摇头:“总之谨慎着伺候吧,就别想着讨陛下的好了。” 桑青筠了然,轻轻说了句多谢大监,从暖房端起温度正好的茶水,低眉走了进去。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一进去,鼻尖便嗅得淡淡香味。是残余的龙涎香混着浓墨香,清冷又沉静。弗一闻到,就平白让人生出些难以接近的距离感,高高在上,如雪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冰雪。 陛下处理朝政时不喜焚香,因此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这是陛下给他们释放的信号。 少说少错,别惹得帝心不悦。 桌案上的浓茶已经下了一半,她默默福身后轻步上前,伸手去挪陛下手边的瓷杯,瓷杯和杯盖碰撞的时候,静谧空间内发出突兀的脆响。 谢言珩抬起头来。 桑青筠立刻端着茶盘跪下来,嗓音清清泠泠:“奴婢换茶惊扰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闻言,他搁笔看过去,并不急着说话。 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惟余蜡烛燃烧之音和窗外晚风的呼啸声。 她垂首跪在殿中央,脊背却直,在谢言珩的角度,只看得见一头乌发和雪白的脖颈。从下颌尖尖蜿蜒到青色的衣领,盈盈一片,像触手生温的白玉。 双手稳稳端着的,是尚未送到他手边的茶,仍冒着白丝丝的雾气。 他看了几个呼吸,不紧不慢说了句:“朕并未怪罪。” 桑青筠这才敢抬头,要起身的时候又听他淡淡开口:“不是要换茶?” “是奴婢失职。”桑青筠上前将热茶奉上,然后打算按着规矩站到一米开外的内门侧值守,等候陛下的吩咐。 可还没走,就听到陛下剐蹭着杯盖,幽幽茶香四溢出来:“今日这茶水不好。” 桑青筠只好转身,再次福了下去:“泡茶的茶水取自今冬梅花树上的雪水,是陛下平时最喜欢的。许是奴婢技艺不佳,没能合您的心意,还请陛下恕罪。” 谢言珩放下茶杯,身子往后仰,靠在了金丝软枕上。他垂眸看着桑青筠,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扶手:“过来的时候,瞧见珂贵人的人走了吗?” “启禀陛下,奴婢来时前殿已经无人。” 问什么就答什么,桑青筠深谙后宫生存之道,绝不多嘴一句得罪人。 谢言珩早知她是这么个性子,又问:“方才妍容华和珂贵人的宫人来请朕,都说是身子不适,你觉得,朕去瞧谁好?” “奴婢不敢妄议主子。” 谢言珩很缓地笑了声:“朕准你妄议。” 桑青筠只好垂下头,以她能做到最客观的方式阐述道:“明日就是殿选,新秀即将入宫,小主们难免焦急,加之今日突降桃花雪,许是染了风寒也未可知。妍容华一向得您喜爱,珂贵人却才小产不久,您去看望谁,想来后宫诸人都不敢议论。” “你倒大方。” 御前侍奉三年,桑青筠不敢说自己对陛下的了解有多少,可身为御前女官,她无时无刻不揣摩着圣心,陛下的情绪变化她比谁都敏锐。 陛下方才的语气乍一听似乎和平常并无区别,还是一贯的清冷淡漠,辩不出情绪。可她就是能听出来,里头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虞。 只是这分不虞藏得极深,又十分浅淡,淡到让桑青筠自己都觉得像是错觉,但她知道自己没听错。 至于为何不虞,桑青筠隐隐明白,但她不想明白。 就这么跪了许久,久到膝盖都疼了起来。谢言珩不知何时已经不再看她,重新提笔批起了折子:“去取殿后的桃花新雪来,重新泡茶。” 桑青筠应声起身,退出了殿内。 戴铮关切地看向她,她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从暖阁取出一只薄胎瓷瓶来,独自向后殿走去。 陛下心情不佳的时候,的确很难伺候。 这种难伺候并非雷霆之怒或是动辄打骂,而是喜怒无常的难以捉摸。 你分不清陛下是想要还是不想要,生气还是不生气,只能小心翼翼的斟酌,反反复复的琢磨。 虽说陛下不是一个薄待宫人的君王,更多时候对他们都称得上仁慈宽厚。可他哪怕是不说话,身上也有种不可僭越的气度,时刻提醒着自己他是君威不可冒犯的帝王。 这样高高在上的存在,天下万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注定此生都不会是与桑青筠同行之人。 勤政殿后有一株桃树,其盖如云,开花时如绚烂如霞,据说已经长了二十余年,是先帝特意为当时入宫不久的继后所栽。 这继后也正是陛下的生母,从前京中人人皆知最得宠的纪贵妃,当今已故的太后。 陛下亦十分喜爱这颗桃树,命人好生照料,今年原本已经到桃花的花期了,可惜下了一场雪。恐怕雪化了,也不复从前的盛景。 桑青筠站在桃树下,微微仰头往上看。圆月高悬在天幕,莹润似玉盘。清冷的月光从枝叶空隙层层穿越,悄然落在她面庞,映出一张比月下桃花更动人的脸。 她是当之无愧的美人,天生一张芙蓉面,双瞳剪水身段盈盈,最难得的是一身饱读诗书的恬淡气质,更赋予了她非同寻常的美人骨。 她的美丽是客观的,脱俗的,桑青筠自知,谢言珩也知。 他就站在勤政殿后的花窗前,透过花窗上的花鸟纹看着桑青筠。 看她仰头望月,看她扫雪入瓶,收集了一些雪后,又看她双手捧起,用口中呵气取暖。 化雪是最冷的时候。 谢言珩转身回了殿内,吩咐着门口的戴铮:“着人叫她回来,再拿冻伤药过来。” 戴铮诶了一声,笑道:“陛下仁厚,待青筠姑娘可真好。”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节 谢言珩扫了他一眼。 他立刻噤声,转头去取陛下要的东西。 等桑青筠回来,她低头回禀:“陛下,雪水还未收集好,恐怕不够烹一壶茶。” “过来。”谢言珩淡淡道。 陛下的心思难测,她只好走上前。 在外头冻了这么一会儿,她的手指关节已经微微有些泛红,谢言珩牵过她的手瞧了一眼:“朕叫你取雪,没叫你亲自去。” “堂堂御前尚义,使唤不动底下的宫女?” 他语气依然冷淡,听不出是寻常还是责怪:“若是明日不能当值,倒是朕的罪过。” 陛下的靠近让她脊背发凉,桑青筠顷刻便抽回手,重新低头跪了下去:“奴婢卑贱之躯,不敢责怪陛下,更不敢过了手上寒气冲撞陛下。” “陛下赏赐伤药,奴婢感激不尽。” 这样堂而皇之的装傻和拒绝,恐怕整个后宫也就只有她桑青筠一个做得出来。 若是旁人,他只会觉得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可桑青筠不是。 三年来,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知道,她是真的不愿意。 但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无妨。 一个女人,不足以让他费心。 谢言珩再没多看她一眼,抬步往外走了出去,淡淡道:“摆驾,去瑶华宫。” 戴铮忙不迭地跟上,甩着拂尘吩咐底下的人去元贵妃宫里,又听陛下说着:“明日殿选桑青筠不必跟着了,换赵瑜烟来。” 夜色重重,桑青筠捧着冻伤药看陛下的御驾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里,眉尖终于轻蹙起来。 第2章 回到下房的时候,赵瑜烟第一时间看了过来。她见到桑青筠手中拿着药瓶十分惊讶,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陛下责罚你了?” 能够近距离侍奉陛下的宫人不止百人,光御前女官各司其职的都有八名,可桑青筠的地位在女官中却是最高的,格外得陛下青眼。 就像今日,陛下不悦,任何人都得小心谨慎的侍奉,御前大太监戴铮唯独见了桑青筠像救星,别人都不行。 本朝女官和宫女地位截然不同,非得是资历年久的大宫女或是高门选入宫的历练的贵女才有资格承当。就像她是秉着赵太妃的意思入宫侍奉在陛下左右的,而桑青筠一无资历二无家世,她到这个位置固然有自己的本事,可也是陛下抬举。 也正因此,她难免对桑青筠格外关注一些。 桑青筠摇摇头,将冻伤药在自己手上薄薄涂了一层,温声说:“不曾,只是去取桃花上的雪水冻了一会儿,陛下仁慈赏赐而已。” 这么说来,陛下倒真是心疼她了,赵瑜烟的神色一下子难以言喻起来。 御前女官和宫女不同,不干粗活,当值多是侍奉笔墨或茶点、出入随侍,替陛下干些体面的上传下达的活计。 可陛下若真有需求,或为了讨陛下的欢心,主动或被动的做些活是理所当然,不至于这般金贵。 这种程度就要赏药,真是她的福气。 赵瑜烟一下子不说话了,反而是桑青筠看了眼她的脸色,轻声说:“你今晚早些睡吧,陛下方才吩咐过,要你明日随侍陛下去殿选。殿选是大日子,不能出差错。” 闻言,赵瑜烟明显高兴起来,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这般身份不该喜形于色,立刻若无其事地收敛了,平静道:“陛下之前不是说过要你跟着吗?我本都准备明日去找太妃的。” 桑青筠抿唇轻语,语气中颇有些让着她的意思:“妹妹侍奉得宜,又是贵女出身,太妃娘娘的亲眷。明日的场合太妃去不得,许是让你去了,也是给太妃娘娘颜面。” 赵瑜烟果然眼里带上笑:“也是,陛下最敬重赵太妃娘娘了。我先睡了,你手伤了,也早些歇息吧。” 桑青筠点点头,简单盥洗后躺进了自己的床铺上。 楹窗外的风声不小,一阵一阵呼啸而过,听得她心口有些不安宁。 她们女官所住的屋子条件不错,用具一应俱全,虽和赵瑜烟共用堂屋,卧房却是单独的。甚至还有宫女伺候着日常,房内也供着炭火,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冷。 只是这份特殊并不是人人都有,无非是因为她和赵瑜烟在御前的地位,尤其是她。 可其实桑青筠并不想要这些。 甚至,伴随着时间越久,她越来越不喜欢这些优待。 那些其余人的敲打、试探、讨好,还有陛下偶尔的越界,都让她不安。 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她只能承受,尽力周旋,没有别的办法。 - 次日一早,晨光未熹,夜色尚寐。 殿选的来临便早早叫醒了沉睡在夜色里的后宫。 元贵妃这边送走了要去上朝的陛下,打算趁今日不必去给皇后再补补觉,谁知身侧的贴身宫女芊宁却上前拉着她笑着说:“娘娘,听说昨晚上妍容华和珂贵人都去请陛下了,但陛下哪儿都没去,却来了咱们宫里,可见陛下心中最疼的还是您了。” 听到这话,元贵妃的脸上浮起柔和的笑意:“陛下待本宫的确是好,可惜……” 她眉眼有些淡淡的愁绪:“可惜本宫是贵妃,去不得殿选,能陪在身边的出谋划策的只有皇后。” “今日殿选美人众多,个顶个的出挑,还不知究竟要进宫什么样的新人。若皇后有心笼络,专挑些与她亲近的人来与本宫作对,本宫该如何?” “就怕届时陛下的心被新人勾去,眼里再没有本宫了。” 芊宁知道自家娘娘伤心,又说道:“奴婢知道娘娘的愁思,所以一得到消息就立马来告诉您了。” “殿选的位置在芳华殿,那边不远处有摘星楼,正好一窥全貌。再有就是——今日随侍陛下的是赵瑜烟,不是桑青筠。娘娘何不传了青筠姑姑来一道瞧瞧,她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元贵妃舒了一口气,忙去寝殿准备更衣:“你说的对,能揣摩一二陛下的心思也比腹背受敌要好。快派人去请青筠,就说本宫要在摘星楼见她。” - 得到贵妃传召的消息时,桑青筠甚至还没从床榻上起身。 今日她不必当值,原本是打算多睡一会儿,然后吃了早饭就去看望谭公公的,谁知贵妃传召,她是想偷会儿懒也不行了。 替她传消息的宫女低声抿唇笑,满眼的羡慕:“青筠姑姑,您可是咱们御前最得力的女官了,就连后宫的娘娘们都对您另眼相待呢。您瞧,哪怕不在陛下身边伺候您也闲不下来,要是以后我能和您一样厉害就好了。” 桑青筠起身盥洗梳妆,失笑道:“人红是非多,在各位主子娘娘身边周旋岂有这么容易的。” “今日陛下事忙,恐怕晚些才能回来。你记得让尚食局提前备着百合莲子茶,那个清热润肺又能养心安神,今日给陛下用最合适不过了。” 小宫女弯眸笑道:“怪不得陛下喜欢姑姑,这样体贴细致。跟着姑姑我可得学的伶俐些,不给您丢人。” 说罢,她欢欢喜喜的小跑着走开了,桑青筠才低低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自从新人要入宫后,她心里总是不太安宁。总觉得原本就暗涛汹涌的后宫恐怕又要掀起不小的风浪。 局势即将变化,需要应付的人也越来越多。 桑青筠只愿自己能够明哲保身,攒下钱财,等到二十五岁外放出宫。到时候再求陛下或皇后允准谭公公离宫养老,他们就能从此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再也不必在漩涡中挣扎。 - 摘星楼位于芳华殿东南角,地势高,周围无遮挡,寒风萧瑟。 女官行走宫中不允许身着披风,略显单薄的衣裳挡不住冷风彻骨,凉气从衣襟袖口钻入,好似骨缝里都冒着丝丝的寒气。 桑青筠登上摘星楼,天刚大亮,元贵妃已经在楼顶等着了。 她忙上前跪下行礼,恭谨道:“奴婢给元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听到说话声,元贵妃随即转身,可一看到桑青筠的容貌也难免失神。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桑青筠了,早就知道她生得一副摄人心魄的样貌。可不管见多少次,每次还是会觉得惊艳。 当初桑青筠刚成为御前女官,距离她进御前当宫女不过半年。宫里人人都觉得是她狐媚了陛下,才让陛下对她如此特别。既有陛下青眼有加,迟早会入后宫做嫔妃。可一等三年过去,陛下根本没这个意思,桑青筠也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这才让她们堪堪打消了想法。 如今她的地位水涨船高,深得陛下信任,反而成了各家拉拢讨好的对象了。 元贵妃收了心思,牵起客气的笑容,招呼她说:“青筠姑姑来了,快请起吧。” “你跟在陛下身边侍奉不得闲,本宫也是好久不曾跟你说说话了。今日知道你不当值,特意把你叫来说说话,你不介意吧?” 桑青筠仍颔首,保持着主仆有别的礼数:“娘娘客气了,奴婢愧不敢当。” 元贵妃温和地笑笑,示意她起身,让她站到了自己身边来。 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下面,意有所指道:“你瞧,芳华殿的殿选已经要开始了。” 桑青筠遥望芳华殿门前倩影重重,熙攘热闹的模样,恍然间想起了六年前自己入宫时的样子。 选秀分为采选宫女和采选秀女之别,她当初是被谭公公带着走采选宫女的路子入的宫,也是第一次见到采选秀女的场景。 按着朝中选秀的规矩,入选的秀女要取官家之女五成,民间之女五成,皆取身家清白,容貌端丽的女子。 待选秀结束后,官家女子可得二十两银回家自行婚配,而民间女子则是赏赐给各宗亲皇室、高官大臣,再不济便是充为宫婢。 是飞上枝头还是沦为人婢,就看今日了。 此刻,芳华殿门前的太监和嬷嬷们正组织着第一批秀女入殿,元贵妃看得认真。 第一批往往是教习嬷嬷们最看好的,或是家世最高的。越往后,陛下的耐心越差,即便是好的,可能也不会入选。 元贵妃说道:“虽说殿选是今日,可三日前,这些秀女们的画像就已经交给陛下,让陛下看过了。” 她偏过头看向桑青筠:“姑姑可知陛下相中了哪几位?” 桑青筠低头颔首:“奴婢不敢揣测圣心,还望娘娘恕罪。” 元贵妃的笑容凝滞在了脸上。 贵妃身边的芊宁脆生生道:“青筠姑姑,贵妃娘娘礼遇您,这才特意将您请来叙话,有娘娘的看重,姑姑也该懂得回报娘娘才是。” “不然,您今日不当值的消息娘娘是怎么知道的?姑姑是聪明人,冰雪剔透,应该不用奴婢多说吧。” 元贵妃出身高贵,一般人难以企及。她不光是贵妃,更是陛下的表妹,亲舅舅的女儿,仅从封号“元”字就可见一斑。 而御前大太监戴铮,也是当初自幼就侍奉在陛下身侧的人,是太后的亲信。 有如此一层关系,戴铮亲近元贵妃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戴铮在御前没少帮着桑青筠,他又是首领太监,元贵妃这是要自己识时务。别不知感恩,更别误了自己的前程。 桑青筠无可奈何,只得垂眸半晌,说道:“陛下近来忙于安置京郊流民之事,那些画卷不曾看过。” “其实娘娘何必心急,心急就会乱了方寸。”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节 “您是陛下的亲表妹,堂堂一品贵妃,谁也越不过您去。” 第3章 听到桑青筠这么说,元贵妃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弯了弯唇角。 陛下若是个贪图美色之人,定会在画卷送达之际第一时间查看画册,好检阅有无自己满意的美人。可他这么长时间都醉心朝政而不去理会新秀,可见对新秀入宫之事并不上心,只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桑青筠是陛下身边的人,她万万不敢在这件事上撒谎。 不管将来怎么样,起码今时今日陛下并不对其他女人比她更用心,也不会有人比她和陛下之间的关系更亲近。有桑青筠今日一番话,元贵妃积了一上午的郁气总算是散了,不自觉开怀起来。 她伸手虚扶了一把,语气十分温柔,宽慰道:“青筠不必紧张,芊宁这丫头性子就是直了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罢,又转头呵斥了芊宁:“本宫教过你多次,别总是快言快语伤人。若再有下次,本宫可不会轻纵了你。” 芊宁忙笑着福身向桑青筠赔礼:“是是是,奴婢出言不逊,姑姑饶了奴婢罢。” 桑青筠低头笑笑,此事就这么轻巧的过去了。 她很清楚,主仆俩如此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说到底只是顾忌着自己是御前的人,这才如此客气。女官虽比宫女地位高,可还是皇室的奴仆,即便是见了位分最低的更衣、选侍,也一样要行礼问安。 这时候,芳华殿门前的唱礼公公高声宣读各秀女家世名讳,命她们排成一列上前觐见。 这次入围的秀女共八十人,其中出身高门的有三十人,平民之女五十人,一排八个,看过十排就结束了。 元贵妃此刻心情不错,也有了挨个仔细看看的兴致:“青筠你瞧,秀女们都已经上前来了,果然个个年轻出众。” 桑青筠别无他法,只能恭敬的附和,顺着贵妃的视线看了下去。 在她的视角,正好能看到八位秀女的背影。 - 芳华殿门前,迎春丛开得正盛。花坛边的积雪已经在日头下消融的差不多了,一派晴朗春色。 第一批秀女们正在从右到左依次上前行礼请安,回陛下和皇后的问话。 首批这八位皆是教习嬷嬷觉得最有前途的,她们也的确是这些人中最出众的,不论姿色还是身段都各有千秋。 然而其中最貌美的,却是站在尾端的一位平民之女。 但和其余人欣喜不安的模样不同的是,她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惶恐,身姿也不如旁人优美自然,十分僵硬,像是在刻意地掩盖着什么。 她本以为在人群中这样的姿势不会太显眼,可高坐在龙椅之上的谢言珩却一眼就看得出,就连皇后也发现了不对劲。 殿选时左顾右盼乃是大不敬之罪,皇后看出陛下有些不悦,开口问道:“最末端秀女,姓甚名谁,出身何处?” 皇后突然提及,她猛然惊了一下。可事已至此,她再也不敢遮掩,忙上前跪下,回道:“启禀陛下、皇后,民女尚南姝,襄州安平县人,年十七,恭请陛下、皇后娘娘圣安!” 虽行动鬼祟,可规矩倒是不错。 皇后和缓了面色,正欲问询,谁知就在说话之际,尚南姝身上的宫裙却随着俯身行礼的动作往下掉,险些全部滑落,露出女子的躯体。 尚南姝大惊失色,急忙压住,大庭广众之下,天子面前出丑,羞愤得她脸色通红,几欲垂泪。 今日所害,她尚南姝必然永世不忘! 秀女参加殿选时的宫裙都是衫裙,大片的布料皆是一片所裁,仅用系带缠绕。她今天晨起梳妆时没有摸到蜡烛,便抹黑穿衣,谁知排队要走时才发觉衣衫松动。 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上,盼着自己的动作小一些,轻一些,能撑到殿选结束。 但这系带被人暗中剪过,初穿时不显,可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断裂。 如今御前失仪,她的前途不保,性命能不能留着都是渺茫。 尚南姝一手捂着胸口一边跪下哭泣:“民女并非有意冒犯陛下和皇后,还请陛下、娘娘宽恕臣女御前失仪之罪!” 殿选是举国关注的大事,除了陛下和皇后,更有不少亲王郡王在场,她若这时候说有人暗害,丢了皇室颜面才是真的完了。因此只能将一切过错揽在自己头上。 谢言珩垂眸淡淡的看着她慌乱的模样,甚至连叫她抬起头,仔细看一看容貌的的心思都没有。 只觉得聒噪。 他轻描淡写地下令:“秀女尚氏御前失仪,入掖庭充作宫女,不得入侍。” 御前失仪是大罪,充作宫女已经是陛下仁慈了。 尚南姝绝望落泪:“奴婢……多谢陛下开恩。” 殿前的两个侍卫上前将尚南姝带走,快步离开了芳华殿。 第一批秀女入殿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其余秀女们一时人心惶惶。 这些年轻稚气的女子或惊慌失措,或暗自窃喜,或惴惴不安,都让谢言珩觉得寡淡无味。 秀女们虽都年轻貌美、各有千秋,可究其根本,她们和后宫的嫔妃们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美丽若只在皮不在骨,便连让人探究的欲望都没有。 日渐南移,谢言珩勉强耐着性子看完所有秀女,只凭着眼缘随意留了几个。 一切结束后,他毫不留恋地起身:“余下的皇后看着安排,朕政务繁忙。” 说罢,浩浩荡荡的御驾很快行至芳华殿门前。 临近正午,昨日昙花一现的桃花雪已融尽。 繁枝盈茂,春光正盛,天幕一碧万顷。 谢言珩在众人的簇拥下坐上御驾,而后淡漠地抬眼。 可他的眼神只往上抬了一瞬,便定在了一道青色身影上。 摘星楼上,桑青筠正和元贵妃站在一处往这边看过来。 高台之上,她衣袂纷飞,神情恬静淡然,仿若世间万物都不入她的眼。 她们不曾想陛下会这么早的出来,又正好往高处看,不由得吓了一跳,立刻福身行礼。 跟在陛下身边的戴铮见此情形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忙打着圆场哟了一声:“陛下,往常奴才只知道贵妃娘娘温柔,不曾想还有这份醋劲儿呢。” 谢言珩很快收回视线,并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手,语气一如往常:“回勤政殿。” 御驾缓缓行驶,一直安分守己跟在陛下身后的赵瑜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摘星楼,收回了目光。 - 桑青筠回到下房的时候,赵瑜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桌前喝一杯热茶。她掀眸,语气仿佛只是闲话家常:“你今日难得休息,贵妃娘娘怎么找你去了?她没有刁难你吧?” 问这话的时候,其实赵瑜烟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同样是御前女官,同样是陛下器重之人,分明她是赵太妃的侄女,照理说更该是贵妃拉拢的对象才是。 可宫中之人,不论是陛下也好,嫔妃也好,甚至是底下的宫女太监。但凡提起来,都先说桑青筠而不是她赵瑜烟,天长地久,心中难免计较。 尤其是陛下—— 她总觉得陛下待桑青筠太特别了。 可这份特别若是仔细探究又算不得什么,时常让她疑神疑鬼是否是自己多心。 因着心里这份怀疑和不甘,她对桑青筠的一举一动都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贵妃娘娘宽厚,只是闲话罢了,”桑青筠四两拨千斤的打发了,又温声问她,“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不是该当值到晚膳后吗?” 说起这个,赵瑜烟垂眸轻笑,神情很有些小女子的娇态:“陛下说我今日也辛苦了,不必再在跟前伺候,叫我回来早些歇息。” “还说让你回来了就去勤政殿侍奉,御前缺不得人。” “原来是这样,多谢告知。我即刻就去御前侍奉,你好好歇息吧。”桑青筠很客气的朝她道谢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离开了下房。 这些年谨慎求存练就的本能,她不喜欢和赵瑜烟这样的身份说太多。 御前女官八人,近身侍奉陛下茶水的却只有她们两个。她很清楚,赵太妃让赵瑜烟入宫做女官不仅仅是为了镀一层金,也是存了想让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 若将来得了陛下的喜欢直接封为嫔妃,要比选秀进来慢慢熬容易得多。若陛下实在不喜欢,也可体体面面的回家许亲,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出身高贵背靠大树,不是桑青筠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招惹得起的。 走到勤政殿侧门的时候,桑青筠正巧遇见戴铮搭着拂尘往外走,脸上笑盈盈的。 “公公可有什么喜事?今日脸色这样好。” 戴铮笑道:“做奴才的,陛下高兴咱们日子就好过不是?方才陛下赏了元贵妃一把白檀香扇,雕工巧妙,香气幽微,实在是难得的好宝贝。” “今日殿选结束,三日后新秀正式入宫。想来陛下是怕贵妃娘娘心中郁结才特意赏赐,这份心意,旁人哪儿有呢?” 说罢,他说:“我得亲自送赏去,就不跟你说了。” 桑青筠应和着笑起来:“陛下果真是最疼贵妃娘娘的。” 戴铮乐呵呵的去给元贵妃送赏领赏赐,桑青筠的笑容却渐渐散了。 初春送扇,这不是赏赐。 是在提醒元贵妃不合时宜。 今日摘星楼上不止元贵妃在,那她呢?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 桑青筠轻轻走进勤政殿,打算先向陛下请罪。 可还没福下身去,便见陛下抬头看了过来,对她说:“过来。” 第4章 桑青筠怔了一瞬,向陛下身边走时,心中仍然惴惴。 不知道陛下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身为御前的人,她时刻记得自己的立场,对陛下相关之事三缄其口,绝不外泄,不该和任何嫔妃亲近。但嫔妃们为了争宠时常探听陛下行踪和喜好,她身为区区女官,被主子当面施压,又怎敢违逆? 这些事情不上台面也罢了,就如戴铮暗中亲近贵妃一般,可若被陛下当场抓住,问不问罪全凭陛下的心情。 陛下身为一朝君主,坐拥天下日理万机,不会理会底下人的难处。 所谓有难处便是无用,陛下身边,不需要没用的人。 桑青筠走上前,刚一靠近,谢言珩就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寒气。 他垂眸看着她,语气带了几分探究的意思。若桑青筠这会儿能抬头,甚至还能从他那双清冷幽深的眸里看出一丝隐藏极深的防备和说不上为何而来的期待:“怎么上摘星楼去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节 可桑青筠不能直视陛下,因而只能颔首福身:“启禀陛下,贵妃传召,奴婢不得不领命。” 谢言珩并不意外她的答案,眼中的情绪也一闪而过。转头在手中的折子上朱批后,方淡淡道:“你若执意不想去,谁也强迫不了你。” 闻言,桑青筠弯下的膝盖愈发谦卑了:“奴婢不敢,奴婢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 “在贵妃面前不敢,朕面前就敢?”谢言珩再度看过来,似笑非笑的,看不清眼底的温度,“可见是朕惯坏了你。” 陛下这话说的隐晦,落在桑青筠耳朵里,她一时竟也分不清陛下究竟是在责怪她听从贵妃的号令,不够尽责,还是在提醒她昨晚自己对他做的事情。 他说话总是如此点到为止,偏偏还留下许多浮想联翩的空间,让人很难摸一下子清他的意思。 所以桑青筠也只能反复斟酌,同样选出最能回答陛下却又不会给陛下想象空间的简短话语,免得多说多错。 “陛下宽厚仁慈,奴婢感激不尽。” 听着桑青筠油盐不进的回答,谢言珩默了好一会儿,才好整以暇的笑了声:“朕有时候真想敲开你的脑子,看看你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长久的寂静下,桑青筠的心跳越发快。谁知陛下的语气里并无不虞的意思,甚至逸出一声轻笑,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谢言珩懒得解释,扫了她周身一眼,嗓音仍然冷淡:“去换件厚衣裳来,午膳时间尚早。” - 与此同时,瑶华宫正是一片欢声笑语。 正午的日头透过楹窗照进来,将殿内的装潢映得格外富丽堂皇。瑶华宫奢华,无一处不精致名贵,就连端放在殿中央的香炉都是仙娥望月的独特样式,通身以金玉所造。 更难得是,这是陛下亲自画的纹样。 如此气派,比之皇后的凤仪宫也不遑多让。 从摘星楼回来后,元贵妃正坐在软榻上喝一碗热姜茶。 她虽没开口,可眼中流露的笑意就能看出她这会儿心情正好。 芊宁站在一旁打开戴铮亲自送来的白檀香扇,啧啧称奇:“从前在府上也见过白檀香扇,可雕工却远不如这个好。娘娘您瞧,跟活的似得。” 旁边围着的两个贴身宫女一个捶肩一个捏腿,也是满脸阿谀奉承的应和,将元贵妃哄得眉开眼笑。 她柔声吹了吹姜茶,面庞羞涩泛红:“陛下赏赐也不是第一次了,不得如此张扬,先收起来吧。” 芊宁笑着命人将白檀香扇好生收起来,等闲暇无人时再拿给娘娘赏玩 ,方又笑着说:“是,娘娘时刻为陛下着想,不愿意太张扬了惹得后宫不宁,奴婢都知道的。” “但话说回来,今日殿选才结束,陛下又在芳华殿门前瞧见了您。可非但不怪罪,反而让戴铮给您送来赏赐,便真真是疼您了。定是陛下猜出娘娘因为新人吃味,这才特意安抚您的。” 元贵妃听到耳中,愈发觉得陛下待她情真意切,心里如泡蜜罐一般甜。 主仆正在说话之际,殿外头传来求见的声音。元贵妃心尖一颤,忙说道:“快进来。” 替元贵妃去芳华殿打探消息的小太监跪下回禀道:“启禀娘娘,您要的消息奴才已经打听出来了。” 元贵妃心中好奇,问:“今日被抬出去的那个是谁?她犯了什么错?” 小太监低头应道:“是一位出身民间的秀女,因为仪容不整御前失仪惹了陛下不快,当场就被发落为婢了。” “原是这样,”元贵妃了然地点点头,并不打算在她身上花心思,“既然是陛下发落,那便是陛下厌弃之人,本宫也不必再关注她了。” 她将话锋转到了自己最想了解的问题上:“听说陛下这次共择出了八位新人,模样如何,可有格外拔尖的?” 小太监又道:“听说里头有位民间出身的童秀女最为貌美,余下的倒没听说什么。” 元贵妃沉吟片刻,正欲再细细问询今日殿选时的情形后,瑶华宫外又传来了唱礼声。 门前值守的小宫女掀了帘子进来,福身道:“娘娘,是聂贵嫔娘娘来了。” 听说是聂贵嫔来了,元贵妃的面色和缓了几分,笑着说:“正愁没个出主意的人就来了,快请进来。” 芊宁立刻让人去小厨房将晨起时就在做的玉露团拿来,再沏一壶好茶,这点心聂贵嫔和贵妃娘娘都喜欢吃。 瑶华宫平时来往之人虽多,但唯有聂贵嫔来才能得这般待遇,自是因为二人关系甚好的缘故。 聂贵嫔解了披风走进来,还没见面就先挂上了笑:“我来的及时吗?不用猜也知道你这会儿拿不定主意。” 她从芙蓉屏风后绕出来,娉娉婷婷给贵妃行礼,可单看贵妃热络的模样也知道二人亲近,聂贵嫔还没弯下腰就被扶了起来。 元贵妃笑着说:“知我者莫若你了。” 她将方才听到的消息向聂贵嫔复述了一遍,说着:“这次殿选陛下并不怎么上心。虽说选进来了八位,可我担心这里头不少人是皇后向陛下进言才入选的。你也知道,皇后和我势同水火,若她有心扶持新人来分我的宠爱,天长地久,一个又一个的枕头风吹过去,也难保陛下会不会渐渐冷落了我。” “宫里旧人原本就不多,若皇后的威势壮大,届时宠妃都是皇后党羽,于我只会不利。” 聂贵嫔思衬片刻,低声道:“你的担心不无道理,皇后此人性子强硬,极重她皇后权势,对你一直十分不喜。如今有机会收拢人心打压你,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说到底皇后就是皇后,她占着一个中宫之位,凡是后宫之事都要经过她的手。以防万一,咱们也得早做准备,免得一开始就占了下风。” “但我估摸着一人不够,怎么也得有两个真正用得上的人才好。” 元贵妃点点头:“除了方才那位出挑的童秀女,你可还有中意的人选吗?” 聂贵嫔颔首笑道:“殿选这么大的事,我自然派人去打听了。入选的名单一出来,我就发现了一个好人选,名唤裴雁玲。” “她家世虽不高,相貌也不算拔尖,但胜在弹得一手好箜篌。而且与我家交好,是个可信的。” 如此一来,也算解了元贵妃的燃眉之急,她轻柔地舒出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多亏了你,不然这么短的功夫,我还真不知从哪儿开始下手才好。” 她摆摆手,吩咐自己的心腹芊宁去办此事:“去库房挑些上好的东西来,八个新人一人一份,童氏和裴氏的要格外厚,叫她们见了就明白本宫的意思。” 一桩心事已了,玉露团和雨前龙井也呈了上来。 元贵妃玉指纤纤,捏了一块玉露团在口中,甜蜜酥香的味道立刻在口腔中四溢。 她素来爱吃甜的,心情一好,又想起今日陛下送来的赏赐,不由更加欢喜:“今日我命桑青筠来摘星楼相见,不巧正好被陛下看见。本以为陛下会不悦我探听他的消息,没想到非但不曾怪罪,还命戴铮送来了一柄白檀香扇。” “陛下待我好是不假,但桑青筠深得陛下信任也是真。若换了旁人,想必陛下不会这样轻轻放下。” “虽说我已经有了戴铮帮我在御前探听陛下的消息,可他一心为陛下,也不是我问什么就说什么的。再说了,他毕竟是个太监,许多事未必能体会。” 元贵妃拿出锦帕不紧不慢擦拭着皙白的指腹,柔柔地叹息了声:“若是我能将桑青筠收为己用,那就万事大吉了。” 聂贵嫔安安静静听着元贵妃说话,半晌没递腔。 唯独听到她说陛下赏赐了一把白檀香扇的时候,唇角缓缓绽开了比方才更加真心的笑容。 “是啊,御前最得用的就是桑青筠和赵瑜烟了。赵瑜烟的身份特殊不好拉拢,可桑青筠不过区区孤女,身无倚仗。陛下用起来放心,那咱们用起来也放心。” “不过即使没有她,你也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凭皇后那样的性子,连咱们女人都觉得她冷傲无趣,更何况是陛下?不过是礼遇、敬重罢了。” 第5章 殿选结束后,时间一晃到了三日后。 宫人们一早就筹备着迎新秀入主,东西十二宫的门前都站满了人。站在宫道上放眼望去,春落满庭,回廊轻风,红墙金瓦映着繁花似锦,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正是新秀正式迁宫和封位的好日子。 这三日内,皇后已经拟定了几位新人的住所,陛下也各自给了位分。当第一缕晨光来临的时候,接引公公们便从掖庭接着各位小主,往她们自己的宫室去了。 此次入选的新人共八位,官家贵女四位,平民出身四位。 按着先帝在时的规矩,贵女出身的秀女大多会按着家世或陛下的喜爱程度在正八品宝林以上到正六品贵人以下的位分中择选。 若是民女出身,则大多是正九品更衣,再高些是从八品充衣。 但这些并不绝对,总归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如何。 至于小主们何时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位分,那得先带着自己的行李到各自的宫殿里安置,见过分配的宫女太监。然后再等待宣旨的太监将宣读陛下的旨意。 等正式有了位分,新人们按礼数去拜见自己宫中的高位,最后便是在定好的时辰一起去给皇后请安。 等从皇后宫里出来就没什么事了,或是四处散心,或是在自己宫中好好休息都没有忌讳。 听闻今年入选的秀女们相处的不大和睦,想来都不是善茬,所以桑青筠去看望谭公公最好的时间就是上午。 前几天一直不得闲,难得她今天上午不用当值,得赶紧把绣好的护膝给他送去。 俗话说“春捂秋冻”,春日多雨又爱招病,最受不得寒气。谭公公有风湿受不得冷,每逢阴雨天膝盖总是不舒服,她特意从太医署询的方子,在护膝的夹层里缝上一层活血祛风的药粉,每日晚上泡完脚包上是最好的。 虽说谭公公在皇后的提携下已经是内侍省的少监,平时多有阿谀讨好之人,吃穿用度一应不缺。可许多力所能及的东西她总想亲自做好送过去,不见面的时候也能稍微安心些。 桑青筠提着木盒从后门一路走小道出去,尽量避开主子娘娘们宫殿的范围。只是今天喜庆,来来往往的路上依然见到不少宫人。 她情不自禁加快脚步,不曾想刚穿过一个拱门就听见前方传来说笑声,竟是迎面走来了一位要回住所的新小主。 此处是钟灵宫的西侧,也是后宫殿宇的西北角,即使在后宫十二座宫中也是较为偏僻的。 她没想到,在宫殿多处空悬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住在这附近,倒是失策了。 桑青筠退后一步,垂首低肩福了福:“奴婢见过小主。” “哟——这不是青筠姑姑吗,您怎么这会子在这儿啊。可巧了,奴才正带着咱们新小主回宫呢。”接引公公见着桑青筠立刻热络地笑起来,扭头向新小主介绍她的身份,好借机讨一个好处来,“黎小主,这位是御前女官桑青筠,陛下跟前的红人。在阖宫的宫女里都算是一等一的人物,日后难免多相见,您可看清喽。” 可好处不曾有,反而那位被称为黎小主的女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垂眼定定地看着桑青筠,不可置信地问:“桑青筠?” “可是出身邰州的桑青筠吗?” 桑青筠惊诧地抬起头,在看清眼前人的面貌时,才惊疑不定地蹙起眉,有些不敢确定:“你是……” 她看了眼周围看好戏的公公,示意他先回避,这才低声说:“熙熙?” “你家中富庶,想来有门路买通花鸟使,怎么选择会入宫为妃?这些年不见,伯父和伯母可还好?” 认出故人,黎熙熙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可这里是皇宫,明里暗里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她们,主仆有别,她不得不克制着自己:“青筠姐姐,自从那场水祸,我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竟然能在宫中相见。” “民女入宫不得带贴身婢女,我都以为我在后宫要形单影只的过完此生,不想老天垂怜,竟然让咱们相遇了。” 她鼻头一酸,语气都哽咽了:“父亲和母亲都很好,只是时常提起你们一家也会惋惜。我……父亲买通的花鸟使是允了暗中瞒下我,可这次是陛下登基来第一次选秀,极为重视。且同行之人颇多,根本藏不住。” 为了安慰桑青筠,黎熙熙摆出一个比哭好看不到哪儿去的笑脸:“为了不累及家人,我只能来参选。没想到……我这么好运气,居然入选了。” 桑青筠做梦都没有想过这次入选的秀女里会有她的旧相识。 当初在邰州,她的父亲是黎熙熙父亲聘请的教书先生,开学堂无偿为贫民之家的孩子开蒙读书,她们两家的母亲也常有来往。 桑青筠比黎熙熙大了快五岁,她整日粘着自己姐姐长姐姐短,两人感情深厚,彼此相伴着从幼时到她快要及笄。 后来她随父母南下寻亲,这才断了联系,一直到现在都没见过。 本以为黎熙熙会在父母的庇护下安稳此生,没想到再相见是竟在深宫里。 入宫六年,桑青筠岂会不知这后宫表面看起来安静,实则风波暗涌,没有一个嫔妃是好惹的。黎熙熙的性子爽快热忱,在后宫这样吃人的地方怎么活得下去! 桑青筠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压低了声音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宫处理好自己的事,我会寻机会再来见你。” “一定要记住,在宫里多说多错,言语之中更要谨慎。你是民女出身,一旦往后不得宠,底下的人难免慢待你。御下之道,伯父曾经教过我们。”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节 闻言,黎熙熙立刻抹了把眼睛,看着桑青筠点头。但还没开口,那种他乡遇故知的酸涩滋味再次涌了上来,差点又哭出来。 “姐姐,有你在宫里我就没那么害怕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桑青筠叹了口气。但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她退后了一步,再次向黎熙熙福身。 不远处候着的公公赶紧迎上来送黎熙熙回宫,二人越走越远,桑青筠依稀听到他说:“您和青筠姑姑难道是旧相识?那奴才可要恭喜您了……” “公公谨言,方才我只是认错了人而已。我出身民间,怎么会认识宫中得力的女官?公公还是莫要玩笑了。” …… 桑青筠原本明哲保身的态度瞬间因为黎熙熙的入宫而变得不平静起来。 黎熙熙于她而言既是妹妹也是儿时的玩伴,更是她自家世零落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故人,不可能放任她一人在后宫沉浮。 只是人在后宫,许多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 钟灵宫与昭纯宫相交处,一名妃色宫裙的年轻女子从黎熙熙那边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她在暗处看得分明,虽然不认识黎熙熙面前的女子是谁,可看服饰能看出是身份贵重的宫女,且二人似乎十分亲近。 黎熙熙那般蠢笨平庸之人,居然也认识宫中的大宫女,可见凡是能入宫的都有自己的门路,她也不能小瞧了去。 幸好她早已选择投入贵妃门下,有元贵妃提拔,可比讨好区区一个宫人有用多了。 “童小主,不能耽误了入宫的吉时,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 内侍省,下房内。 桑青筠提着木盒走进谭公公的住所,正见他在里头核对宫中的账簿。 白天屋子里阳光好,透过敞开的槛窗落在他跟前的桌子上,明晃晃一片,谭公公看得认真,丝毫没发觉桑青筠来了。 桑青筠笑着说:“公公,我来给你送护膝了。” 屋子里无声无息冒出来一人,谭公公吓了一跳,见是桑青筠,他才故作不悦地板起脸:“怎么又来了,我不是交代你无要事少来内侍省寻我吗?” “你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若被人知道了你总是和我相见,将来故意宣扬此事,散播谣言,恐怕你前途不保。” “在宫里,女子的名声是最要紧的,何况陛下抬举你,你应该猜得出是什么意思。” 桑青筠垂眼,轻轻柔柔地笑起来。 她把木盒打开,从中取出自己缝好的护膝,放到了谭公公跟前的桌子上:“我在后宫只有你一个亲人,岂能不记挂你?你年纪已经大了,凡事得仔细身子,不用操心我。” “再说了,咱们本来就都是宫里的奴才,我探望你被知道了又如何?宫中岁月长,若没亲眷惦记着,好友扶持着,岂非孤家寡人。” “至于陛下——” 桑青筠蝶翼般的长睫垂着,看不清里头的情绪:“他是一个好君主。” “不会是非不分。” 护膝里头缝了药粉,太阳一晒,闻起来有令人心安的淡淡药香,谭公公看着她叹气:“其实你原本可以不和我一样做奴才。” “多少人一辈子争着抢着想做人上人,呼奴唤婢、锦衣玉食,你就不想?” 桑青筠替他将护膝绑上,摇摇头:“不想。” “我此生飘零,如今最大的心愿是二十五岁外放出宫去,能买一处舒坦的宅院伺候你养老。春看落花冬看雪,我们父女二人其乐融融,再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第6章 听到桑青筠这么说,谭公公先是一怔,随后眼中慢慢地氤氲出潮意来。 “你……” 有女如此,他如何能不感动。 谭公公张了张嘴,本还想说什么,可看到桑青筠恬淡安静的模样,纵有千百句叮嘱也咽了回去。 她如今已经不是年少无知的孩童,是陛下跟前当红的女官,早已二十二岁了。这个岁数若放在平常人家,已经是能领好一家子的当家主母的年纪了。 但谭二早就把她当女儿来疼,有些话虽知道不必多说,可还是忍不住想说,生怕她行差踏错误了自己:“诸事当心,命永远是最要紧的。” “我老了,可你还年轻。” 他这么说,便是希望桑青筠凡事先考虑自己,不必考虑他。 可桑青筠静静地坐在床沿,抿着唇不应腔,显然是不愿意。 见状,谭二愈发动容。 宫中真情少,越是如此才越显得难能可贵。 自从那年奉命去邰州采选宫女时救了她,这七八年来二人相依为命,他是眼看着桑青筠从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娃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她少年丧亲,身世凄苦,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也是一个好孩子。 其实谭二从未想过要她回报什么,当初施以援手也只是心软救她一条命,然后又给了她一个出路。 这些年从小小宫女到御前女官,是她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挣来的,他替她感到骄傲,也替她隐隐担忧。 桑青筠少时便是美人坯子,容貌气度更是随着一年年长大而越发不凡,谭二敢说,即使是放在美人遍地的皇宫里,桑青筠都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人。 也正因如此,当初他担忧她孤身一人或有一天沦落青楼,这才给了她一条入宫为婢的路。 不曾想,她的美丽有朝一日会落入陛下眼中。 陛下虽然从不表态也从不勉强,可到底一手将她抬举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届时可会愿意放人吗? 谭二不知道。 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低落起来,似乎再明媚的春光都不能驱散阴霾。 桑青筠不愿意谭公公担忧自己,干脆和他说起今日遇到黎熙熙一事,听闻后,谭公公又喜又忧。 “故人相逢是好事,可你们到底多年不见了,要多当心。” 桑青筠知道什么意思,了然地点点头。 在宫里能坐下好好说会儿话的机会不多,每次来,桑青筠都很珍惜。 今日谭公公不当值,内侍省忙翻了天也没人敢使唤他,他们坐着喝茶闲谈了好长时间,临近中午,桑青筠才提着木盒离开。 临走之前,谭公公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了她,叫她洞察万事,心里有个底细。 这一次的秀女中,有两位格外受重视些。 其中一位是出身官家,乃从三品御史大夫之女徐清容,模样清丽可人,擅长舞技,陛下已经封了正六品贵人,赐居重华宫。 还有一位出身民间,名唤童金枝,封了正八品宝林,赐居昭纯宫。 八人中,徐清容的位分最高,一来就是贵人。而童金枝的位分超乎正常范围,额外进了一位。余下几位的位分都在情理之中。 桑青筠特意打听了黎熙熙的,她被封为从八品充衣,总归比最末等的更衣要好上一些。 - 喧闹的时间很快过去,在各位新小主见过自己宫中的高位后,一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往皇后娘娘所在的凤仪宫去。 秀女尚未入选时只允许在掖庭活动,不得随意离开,所以这算是她们第一次正式好好看看后宫,这个她们将来生活的地方。 一路穿花拂柳,雕栏画栋,皇宫的景色如此精致华丽,自今日起才算是完全展开给这些新人。一想到自己将来或许也能位极高位,风光无限,几位新小主不禁眼底流连,面部含春。 凤仪宫内,皇后早早命人备好了茶水座椅。 阖宫觐见的大日子,后宫嫔妃们都不会来迟,皆赶在吉时前到了凤仪宫。 新人们按着位分高低排成两列,为首是徐贵人等出身官家的贵女,后面四个则出身民间。 吉时到后,她们按着早就教过的规矩一起向皇后行大礼,齐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抬手示意她们免礼,又表为妃之礼,训诫宫规,这才让她们各自起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元贵妃坐在最前头往人群中看,只见这些新人们一张张面孔娇艳欲滴,肌肤吹弹可破,心中不由一阵酸涩。 尤其是看见最前头的徐贵人,心里更是不舒坦。 新秀入宫最高的位分就是贵人。 陛下虽说对此次选秀不甚上心,可徐氏的位分却没敷衍半点。现下亲眼看着这些将来要和她一起侍奉陛下的年轻女孩,难免多想些。 聂贵嫔坐在元贵妃身侧,视线同样落在底下这些新人身上。她虽不像贵妃那般息怒浮于表面,可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极淡,看不出一丝温度。 除此以外,妍容华和珂贵人也看起来不太爽快,明显不欢迎新人。 皇后端坐在凤位上将这些人的表现都纳入眼底,眼中闪过冷淡的讥诮。 新人入宫之前,后宫一直人少,妃嫔中满打满算就只有元贵妃、裕妃、聂贵嫔、妍容华和珂贵人五个。 是以这些嫔妃们多多少少都能得到陛下的恩宠。虽平时也争风吃醋,偶有矛盾,可陛下的恩惠总能落到每个人的头上,既无不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但如今宫里一下子进了八位新人,陛下的恩宠却是有限的,届时势必会有偏向,她们这些旧人当然坐不住。 可皇后的心情却难得不错,新人意味着新局面,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新人们落座后,妍容华酸溜溜的说:“新人们如此年轻貌美,倒是让姐姐们自惭形秽了。只是身为后宫嫔御,相貌固然不可或缺,可德行也是一等一的要紧,本嫔可是听说诸位妹妹们在掖庭学规矩的时候不怎么安分,闹出了好几场事端来。” “不知道是谁,不妨让本嫔也瞧瞧,看看将来若碰上了是不是连我也要绕着走。” 此话一出,凤仪宫内霎时一片寂静,包括童宝林在内的几位都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可妍容华虽然问话了,她们却是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回答,因为一旦站出来便是认下了掖庭闹事的罪责,从一开始就在宫中就难以站不住脚。 面面相觑之时,为首的徐贵人用帕子掩唇,轻声说了句:“不曾想掖庭丑事会传到妍容华耳朵里,可见是咱们之过。” 童宝林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就是这几次事件的参与者。 谁知徐贵人下一句接道:“童宝林,虽说你犯的错嬷嬷已经罚了,可今日阖宫觐见,妍容华都特意问起你,你是不是也该在各位娘娘跟前好好分辨分辨,免得落下个不安分的名头来。” 所有人的视线霎时聚集在了童宝林的身上。 在掖庭她敢作威作福,那也只是因为她们彼时都是秀女,现在已经封位,宫中宫规森严,她怎么敢得罪比位分她高的人? 童宝林背后已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面色也煞白,没想到徐贵人竟然会在今日就这样寻她的麻烦。 徐贵人好狠的心,不过是在掖庭小吵小闹罢了,难道想一进宫就毁了她吗!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节 童宝林忙起身跪了下去,伏地道:“启禀皇后娘娘,妾身出自民间,不懂宫中的规矩这才闹出了几次笑话,但绝非触及宫规的大事,且当时嬷嬷已经惩处过了。如今既已入选,妾身是万万不敢再造次的,一定谨言慎行,安守本分。” 说罢,她不敢抬头直视皇后,求助似地偷瞥了一眼贵妃。 贵妃柳眉微蹙,不曾想童宝林竟然是这么个张扬的性子,心中难免有些嫌弃。可转念一想,为她所用的人太聪明反而不好,只要够听话,够漂亮就行,不觉眉头又舒展开来。 她温声说:“你出身民间,甫一进宫难免不懂规矩,如今既然入选,定然是规矩学得不差。若把学规矩时候的错拿到现在来说,难免太苛刻些了。” 元贵妃看都不看皇后:“皇后娘娘,您说呢?” 皇后眸底泛冷,只觉得贵妃如此做派,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她不喜贵妃,却不会和贵妃在这个时候计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掖庭的错已经了结,何必再拿出来说。” “妍容华,你也该大度些,给人知错就改的机会才是。” 贵妃和皇后都这么说,妍容华悻悻地住了口,徐贵人倒是面色如常,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小小风波结束后,皇后说让都散了,殿内的嫔妃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童宝林急急忙忙走出凤仪宫,站到了无人的柳树下,吓地拿出手帕不停地抚心口。 因着旁边没人,她说话也不太有顾忌:“徐贵人当真是恶毒极了,白长着一副柔弱可欺的样子,佛口蛇心的贱人!” 旁边的随侍宫女春燕忙劝着:“小主快警醒着些,这里人多,难保一会儿有人来呢。” 童宝林知道其中厉害,只骂一句消消火就是了。 谁知黎熙熙鬼鬼祟祟从一边走出来,看着童金枝偷偷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要逃走:“终于轮到你倒霉了,活该!” 童宝林正怕被人听见呢,哪儿想到黎熙熙就在一边,气得追上去骂:“黎熙熙,你别以为我没听见。我收拾不了徐清容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黎熙熙走得快,才不理她说了什么,一溜烟似地从别的路走了。 童宝林今天穿的衣裳行动不便,眼看着黎熙熙走了,气得牙痒痒。 春燕忙说着:“小主快停下来,何苦和黎充衣争呢?她愿作孩子心性您就随她去,难道非和她一样吗?今夜陛下就要点寝了,您不妨想想正经事罢。” 提起点寝,童宝林的脚跟立刻钉在了地面,气性也收了,转身道:“你说得对,我进宫就是要得宠的,谁也不能妨碍我。” - 从内侍省出来以后,桑青筠没急着回下房,而是找了个清净无人的地方坐了一会儿。 御前的活计虽然清闲,可劳累的是心神,她总时刻紧绷着。难得有一天只属于自己,她不想太早回去,也不想赵瑜烟总是试探自己。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下午,起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晚霞正好落下,天幕一片幽蓝。 今日是新人入宫第一天,陛下该在八位新人中择选一位侍寝,今夜她不用当值,难得清闲,走得不紧不慢。 甚至过来的时候,她正看见尚寝局的嬷嬷和内侍省的人一起离开,更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谁曾想她刚到下房坐下,还没和赵瑜烟说上一句话,戴铮就急急忙忙寻了过来:“哎哟,我的好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陛下今日独宿太极殿,这会儿御前正找不着人呢,青筠快去吧。” 第7章 听到戴铮的话,桑青筠十分意外。今日是新秀入宫第一天,陛下不点新来的嫔妃们侍寝却要在勤政殿处理政务,这是谁都想不到的。 但差事不可耽搁,她忙站起身:“我这就去,多谢大监告知。” 下房的烛火明晃晃的,周遭十分安静,只听得到戴铮快步远去的声音和桑青筠更衣的声响。 赵瑜烟取杯盏喝茶的手顿在空中,回想着方才戴铮的话,眸光暗了暗。 今天白天一直是她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可在内侍省和尚寝局的人来之前,陛下就已经把她遣走了。 她理所当然的以为是陛下今夜要点寝新小主,所以不必再在跟前伺候,谁知道只是为了让桑青筠过来换值。 入宫一年的这些日子里,桑青筠时常连着当值让她休息,可从来没有她多留一会儿,不让桑青筠来的时候。 一开始赵瑜烟还自作多情的以为是陛下心疼她,更念着太妃的颜面对她多加照拂,可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不对。 陛下似乎只是更想多看见桑青筠而已。 可是她就是不明白,明明自己也事事优秀、样貌美丽,甚至还有赵太妃那一层,但陛下始终对她不冷不热。 为什么? 更何况两人同住了这么久,她了解桑青筠。 她性子呆板毫无情趣,连一句漂亮话都不会说,根本不是那种会够着高枝往上爬的人。 若不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她的容貌,早就被陛下封个选侍了。 这样一个空有皮囊的人,陛下究竟看重她哪儿? 还是说在御前伺候的人,就得呆呆笨笨的才更让人放心呢? 一种危机感没来由的席卷心头,赵瑜烟心跳如擂,总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且不说桑青筠如何,到底她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小角色,无非是御前更受陛下信赖,和自己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赵瑜烟是在她身上感到了受挫,但她从来没忘记过自己入宫的真正目的,并不仅仅是做一个御前女官而已。 但从前宫中人少,现在又进了八位新人,日后陛下的目光就更不会留在她身上了。 也许姑母从一开始就给她选错了路,她不该来御前。 思及此,赵瑜烟起身出门,步履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 桑青筠连忙赶去勤政殿的时候,殿内早已灯火通明。高台上的风呼啸而过,周遭一片安静,谁也不敢在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发出声响。 她从侧门悄悄走进去,先是屈膝行过礼后,才将提神的清茶送到陛下手边。 瓷器碰撞之音轻微响起,谢言珩偏头看过去,从她白皙纤细的指中窥得一角青透汝窑瓷。 瓷如玉,人亦如玉,不以纹饰为重。 唯本质为坚,清新似雨后初霁,在花团锦簇的宫廷中格外清冽动人。 “去哪儿了?”谢言珩淡淡问。 桑青筠哑然。 她不认为陛下是真的关心她的动向,只是借此问她怠慢之罪罢了,因而十分恭敬地福身请罪,说:“奴婢有罪来迟,并非刻意怠慢,还请陛下惩处。” 谢言珩瞧她一眼,语调十分的缓:“朕问你去哪儿了。” 桑青筠知道糊弄陛下是不成的,只得实话实说:“春光正好,奴婢在藏书阁一角看书赏景,故而没能及时回来。” “御前三年,你从未迟来,”谢言珩说,“今日是为何?” 桑青筠沉默不语,不知这实话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 侍奉在陛下身边着三年,他说话一向言简意赅,虽有时模棱两可让人猜,却甚少有这般刨根问底的时候。 可既然问了便是真在意,若是在意,才更得仔细斟酌。 他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 桑青筠垂下长睫,不敢去看陛下的眼睛。 总不会是真的要以这个罪名问罪,陛下一贯宽仁,不是这般苛待下人的皇帝。 答案呼之欲出。 他在意她是不是在意。 但其实桑青筠没有。 在她看来,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是贵妃还是贵人都没有半点区别。 她不在意,也不可能在意。她是什么身份,想要什么日子,该有什么前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况都是后宫的嫔御,宠幸任何人都是他身为皇帝的权利和应尽的义务。 所以她其实不太明白陛下到底在意什么,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从前他去皇后宫中,去贵妃宫中,也不见得有这么一出。 在这方面,桑青筠觉得自己的确有些愚钝,因为她从来没搞明白过陛下,一次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说:“奴婢以为陛下今日不会在勤政殿处理政务,故而回来的脚程慢了些。” “奴婢下次一定不会耽误时辰了,还请陛下宽恕奴婢一回。” 谢言珩盯着她看,良久,极轻地笑了声。 “你倒会揣摩朕的心思了。” “奴婢不敢。” 其实谢言珩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听到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她又在装傻充楞,听懂了却装没听懂。 再问下去也没意思,谢言珩不会为难任何人—— 勉强来的任何东西,他都不喜。 相顾无言片刻,谢言珩示意她上前磨墨,桑青筠这会儿倒十分乖觉。 徽州好墨,研磨起来能闻到浓浓的墨香,她一身青衣,素手纤纤,手中那方施金错彩的墨都像变成了装饰物,将她胜雪的肤色愈发衬托得如玉似脂。 谢言珩不知何时停了笔,偏头看着她专心磨墨的模样,清清冷冷,安静温和,仿佛批阅奏折时一身的愠气都被她净化。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不是任何香料或花草的味道,倒像是雨后芳草的清香。 天然,不染尘埃。 鬼使神差般,谢言珩伸出手,想轻抚她柔顺如浓墨般的头发。谁知一伸手便打破了静谧,桑青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谢言珩这才察觉自己的随心所欲,顺势敲向了桌面:“茶凉了,去换杯茶来。” 表面是萋萋芳草,骨子却韧如磐石。 桑青筠看着乖顺,其实比谁都倔。 她离开的背影比平时的速度都快,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谢言珩微不可察地蹙眉。 今日不点寝本是因为没心情,京郊流民发生暴动,晚间才妥善处置好。 可桑青筠的表现却实实在在让他有些不虞。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节 近来少去后宫,他对她的关注的确过于多了。 桑青筠是还不错,但也仅仅是还不错,放在身边是个得力又让他舒心的女人。 可既然神女无情,他何必多余。 身为帝王,他身边乖巧温顺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实在不必对一个屡屡拒绝的女子留太多不必要的心思。 - 次日,陛下打算前去太液池泛舟的消息很快送到了皇后和元贵妃宫中。 皇后直接命人将消息送到了徐贵人处,贵妃则是犹豫了好久才不情不愿地叫消息送到了童宝林和裴常在处。 因此当徐贵人成功见到陛下并和他泛舟太液池的时候,童宝林和裴常在都姗姗来迟,正好看到陛下的御船载着徐贵人离开水岸。 童宝林气得不轻,站在水岸边的柳树下连连跺脚:“怎么被这个贱人抢了先,昨儿就是她在凤仪宫故意找我的麻烦,今日又被她拔得头筹!” 春燕叹了口气:“徐贵人行动得快,小主快消消气吧。气坏身子若被徐贵人知道了,岂不是又要得意了?您也知道,徐贵人虽然看起来柔弱白净,可是最不饶人的一个呢。” “我分明一得到消息就赶出来了,怎么会比不上她呢?从五品以下平时只能步行,或是恶劣天气或宫宴遥远才能传素轿,我和她住的离太液池差不多远,怎么她就来得这么快?!”童宝林自然想不到她没赶上是因为贵妃的犹豫,只眼巴巴看着船越来越远,好像隔着水面都听到了徐贵人的笑声,心中更是不甘。 春燕偷偷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昨晚后宫的烛火熄得格外晚,不知多少人点着宫灯翘首以盼,期待陛下的来临,童宝林也不例外。 她描眉画眼含口脂,精心打扮完就等着陛下点寝,谁知陛下一个独寝打碎了所有人的美梦。 昨日不成,今日更是卯足了劲儿,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谁知还是晚了徐贵人一步,自然愤愤不平。 若旁人兴许就罢了,偏偏是最不对付的徐贵人。 此时,同样接到消息的裴常在也来了,她看着童宝林气愤的模样就知道恐怕自己也没机会了,失落的垂眸。 见着裴常在不吭不响的样子,童宝林讥讽道:“我来都没赶上,你来的更是黄花菜都凉了。” “你若下次还这么慢,即便陛下在跟前,恐怕你也抓不住机会。” 童宝林心中不快,干脆一股脑将心中的不满都撒给裴常在,反正她一向一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贵妃娘娘抬举我们,自然希望我们将来得宠好为她效力,只瞧你的样子,也不知娘娘到底看上你什么。” 裴常在好端端的又没惹她,劈头盖脸地被骂了一通,脸色都涨红了。 她本想反驳童宝林,拿出位分来压她,可是一想到童宝林在掖庭时就被嬷嬷看好,现在又受贵妃重视便不敢了,只能支支吾吾地反驳:“我也是得到消息就来了的,你何苦咄咄逼人。” “再说了,我……我可是常在,你是宝林,你怎么能……” 童宝林不屑:“常在又如何,宝林又如何。你我同是贵妃的人,本质就是一家的,还要因为位分内讧不成?再说了,你出身官家还只比我高一级,我若得宠,迟早盖过你去,有什么可拿出来说的。” 裴常在气得不行,可也不知该怎么反驳童宝林,更不敢得罪贵妃,只好转身地走了,不和童宝林说太多。 不远处,八角凉亭内,一宫装丽人正看向童宝林的方向,神色平淡。 “娘娘,您瞧这童宝林也太跋扈了。位分明明不如裴常在却敢这么说话,无非是自负美貌,又有贵妃看重。倒是可怜裴常在了,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做了常在也要被低位分的欺负。” 丽人看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语气轻淡不可闻。 她的神色悠远,好像是在说童宝林和裴常在,又好像透过她们在说别人:“跋扈好啊,要的就是她们内斗。” “最好,都斗个你死我活才好。” 第8章 当晚,不出所料是徐贵人侍寝。 作为新人中第一个侍寝的,徐贵人很是风光了两天。然而她只侍寝了一次,很快就按着位分高低轮到了同是官家出身的孙才人,再往后也是如此。 一个月内,几位新人都有承幸,不过都只有一次就再没提过了。 说得好听是雨露均沾,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没人能让陛下真的满意,都是普普通通罢了。 但尽管如此,这微薄的宠爱里也是能分出高低的。 就像黎充衣就和旁人不同,虽说她也只承宠了一次,可陛下独独赏了她一碟爆炒凤舌,那就耐人寻味了。 爆炒凤舌用的是禾花雀的舌头,不仅昂贵且稀少,等闲人根本吃不得。非得是一宫主位才能有资格享用,且就算有资格,食材也不常有。 这道菜以前珂贵人十分喜欢,缠着陛下要了多次,可陛下甚少赏赐,如今倒是轮到一个新人,怎能不稀罕。 要知道她不过区区一个充衣,正经入宫才多久?位分又微不起眼,上头比她家世高贵、容貌美丽之人多得是。 也因此,看黎充衣不顺眼的人不少,暗中打听她的不少,想结交套话的亦不在少数。 - 四月中旬,天气越来越暖。 宫中桃花开到最盛时,远远望去灿若云霞,如梦似幻。 先帝最喜桃树,所以宫中除了桃花林以外,不少回廊墙角也有栽植。这几日一遇风便簌簌而落,铺得满庭芳菲。 而勤政殿后的桃树有专人打理,生长得十分好,微风轻拂,倒真像桃花雪了。 桑青筠从下房出来时,正好有一阵风迎面吹过。花瓣顺着风的方向越过层层屋檐,终有零星几片落在她跟前。 她从肩头捏起一片,才刮落的花瓣仍鲜活湿润,残存着春日独有的生命力。 长安四月的天气她最喜欢,不冷不热,清爽宜人。天气好了,人的心情也会好。陛下若多多出去见嫔妃们,她御前的活计也会轻松得多。 只拿月钱不做事,这样的日子谁不喜欢呢。 她今天白天不当值,晌午后要趁人少的时候和黎熙熙见面,这会儿洗洗贴身之物最合适。 按照规矩,御前女官的衣食起居自会专门分配宫女来做。可桑青筠也是从低阶宫女做上来的,知道宫里的人讨生活不容易,也知道许多隐私的事给别人做总是令人难为情。 所以能自己动手的时候尽量还是自己动手,也算是替别人省一份心。 将贴身衣裳洗好晾上以后,桑青筠坐在屋子里涂抹护手的膏子,是淡淡的茉莉味。 春日里的井水多少有点凉,她皮肤敏感,这会儿关节已经微微泛红,看起来像受了什么责罚似的。 况且做了废手的活总得保养,陛下是最挑剔的人。 正细细涂抹膏子的时候,外头传来着急的脚步声,桑青筠疑惑地抬头看,是赵瑜烟回来了。 她这会儿照理说正在御前侍奉陛下,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等桑青筠问出问题,赵瑜烟便咬牙开了口,脸色十分为难的样子:“我……我月信忽然来了,得更衣处理一下,御前那边你替我先照看一会儿吧。” 说罢,赵瑜烟焦急地看着桑青筠等回复。 只是她不觉得桑青筠会拒绝她,心里反而别扭着居然还有请她帮忙的时候,不大舒坦。 若非这次月信提前,她唯恐自己在陛下跟前失仪,否则是断断不会让桑青筠替她去御前的。 上次夜间去见姑母时已经定好了主意,她近来也该有所行动。桑青筠虽不会碍她的事,可自己的时间能不给她就不给她,免得错了先机。 谁知桑青筠张了张嘴,说道:“我今日还有事,不能替你去御前当值。” 若是平时也罢了,左右闲着也没事,可她今天约了黎熙熙见面。 此事对她来说事关重大,她不想轻易迟到。 赵瑜烟万万没想过桑青筠竟然还有拒绝她的时候,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差别对待,心里又是一阵不快:“我走之前和陛下说了先换你去,我只需要两刻钟就好。” “御前离不得人,你快些去吧。” 说罢,赵瑜烟径直转身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桑青筠。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若不去就是藐视陛下,桑青筠担不起这个罪名。 无可奈何下,她只能将膏子收起来,起身去了御前。 这会儿陛下没批折子,在花窗下的藤椅上看一卷棋谱,阳光落在他常服的祥云暗纹上,泛着熠熠的光,仿佛连他清冷的眉眼都暖了些许。 听戴铮说,再晚些时候翊王要进宫和陛下下棋,难怪这会儿陛下如此悠闲。 但今天不用磨墨,刚才看茶水也换过了,她在御前没什么事要做的时候,只用站着就好。 赵瑜烟只去两刻钟,其实这两刻钟里,也许她本来就什么都不用做,但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离了人,擅离职守也是大罪。 桑青筠心中默默算好了时间,等两刻钟一到她就走,时间应该刚好。 谢言珩看罢一卷棋谱,举杯抿茶之时,余光多出一抹青影。 在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阳光下无暇的侧脸,再往下,是袖中一双柔弱无骨的手。纤细的指节泛着红,与她白皙皮肤相衬,显得尤为可怜。 他忽而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好像从未注意过她的手,不禁猜测是不是因为那日让她去取桃花雪而冻伤。 思及此,谢言珩朝她看过去:“桑青筠,过来。” 陛下突然连名带姓的叫自己,桑青筠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在心中祈祷别是什么麻烦的差事,没想到刚一走近,陛下只让她将手伸出来。 桑青筠微微福身将双手捧上,用余光打量陛下神情时,呼吸微不可察的一窒。 陛下躺在藤椅上,棋谱翻开页面,就这么慵懒地搁在身上,殿内香炉细烟袅袅,窗外桃花灼灼其华。 桑青筠很难否认自己的内心,他实在生了一副好皮囊。 可他的目光却只停留在自己的手上。 花窗疏影下,她的这双手更显得白皙透亮,楚楚可怜。 但这次,谢言珩只是看着,再没像上次那样伸出手来,语气也淡漠如常:“朕给你的冻伤药可用了?” 桑青筠愣了一下。 直到她看到自己仍然没消红的指节,才反应过来原来陛下以为她那次冻伤了手。 她颔首低声说:“多谢陛下关心,奴婢的手无碍。只是……只是今天洗了洗衣裳。” 洗衣裳这件事显然没在谢言珩的经历中出现过。 他略有不解:“你的衣裳向来都是你自己洗的?” …… 陛下似乎越来越喜欢刨根问底了。 桑青筠死死低着头不抬,赛若凝脂的脸颊泛起羞臊的红晕,声音细若蚊蝇:“是……贴身衣物。” 什么贴身衣物非得自己洗不可?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节 谢言珩不以为然,可只一瞬,他漫不经心的神色立刻僵住。 两人霎时相对沉默起来。 但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从她手上移走了目光,评价了句:“你倒勤勉。” 许是猜出桑青筠此刻羞臊,谢言珩很大度地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去换杯淡些的茶来。” 桑青筠立刻起身去端杯盏,伸手的时候,袖口往小臂处滑落一寸,露出一节盈盈皓腕来。 莹白如玉,纤细惹人怜,在日光下恍若镀了一层金光,尤其动人。 谢言珩很不想如此,但他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地落在了她手腕上。 就在桑青筠端着茶盏要走时,他再次拿起了棋谱,冷淡道:“戴铮。” “去库房里把那只翡翠玉镯取来赏给桑青筠,算是嘉奖她做事勤恳。” 戴铮哎哟了一声,稽首请示道:“陛下,库房里的翡翠镯子可是有不少,您说的是哪一只?” 谢言珩头都没抬:“不饰纹路的圆条翡翠镯,成色最好的那只。” 桑青筠忙端着杯盏谢恩,情绪却复杂起来。 这只镯子是这批贡品中成色最好的,通透如水,翠色浓郁,无一丝杂质。 正因太好,所以不曾额外加以雕饰,是玉中的极品。 这么好的东西,当初妍容华想要都没给,今日却给了她。 换好茶水后,正好两刻钟已到。 她不愿如此招摇,回到下房把玉镯放了起来,正巧赵瑜烟整理完走出来:“今日多谢你替我了,陛下那边没说什么吧?” 桑青筠温声说句没有,一句话也不曾多说,转身就走。 看着她的样子,赵瑜烟也知道方才是自己做得过了些,她心里不快也是难免。 但她不可能拉下脸去道歉,二人虽然住在一个屋子里,身份却天差地别,桑青筠不敢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赵瑜烟收回视线要走,脑中却忽然闪过桑青筠方才在床榻摸索东西的样子。 是了,她本来是急着要走的,在床铺那里耽误时间做什么。 而且她方才似乎看到,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什么翠莹莹的东西,难道是自己刚走陛下就赏她什么了? 赵瑜烟看了眼外头,终是没能耐住好奇心,走到桑青筠的床铺处摸出了她刚刚藏好的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放着一只翡翠玉镯,连她都没见过的好成色,价值连城。 赵瑜烟的神色立刻难看起来。 第9章 赵瑜烟不想拿自己和桑青筠对比,她骨子里是有些矜傲在的,总觉得与她那般出身的人计较这些金银珠宝显得太小家子气。 可这些差距和不同就在眼前,她忍不住不去对比。入宫一年,陛下可曾赏赐她过这么好的东西吗? 偏偏还是她刚走没多久的时候。 赵瑜烟将盒子重新塞回去,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这一年来做女官比不上桑青筠,做嫔妃连苗头都没有,那种不如人的窝囊感令她不甘极了。 新入宫的嫔妃她也看了,比不上她的人大有人在。既如此,陛下怎么就不多看她一眼?他那般洞若观火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太妃的意思。 想起后宫那些得宠嫔妃的共同点,赵瑜烟想,是不是自己一直以来也表现的太安分了,所以叫陛下以为自己只是太妃送进宫里来历练一番的。 若真想入宫为妃,她或许……该和妍容华等人一般主动些。 赵瑜烟快步离开下房,先去从小厨房领了翊王和陛下素日爱吃的点心,又到暖房沏好与点心相称的茶水,一起端去了御前。 勤政殿内,翊王殿下刚到不久,正在和陛下一同在花窗下围坐下棋。 她不能叨扰,只上前将点心和茶水各自放好,轻手轻脚地退下去,站到了屏风后头。 翊王殿下比陛下小上三岁,如今已到弱冠之年,至今仍未娶妻。只是他虽未娶妻,后宅里侍妾却有好几个,是满长安有名的风流浪荡。 何况他无心朝政,政绩上毫无建树,平生最喜风花雪月。在赵瑜烟眼里,翊王是个纨绔无能之人,比不上陛下一星半点。 她就算是嫁,也该嫁给自己真正仰慕之人,一位才能与地位兼备的男子,绝非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 楹窗花影重,清淡的茶香与桃花香肆意纠缠,熏得一室风雅。难得兄弟俩有如此惬意闲适的时刻,翊王黑子落定,端起了手边的清茶。 一观二闻三浅尝,他啧啧几声摇了摇头:“哎,皇兄这儿的茶似乎不如以往了。” “茶叶倒是好茶叶,可惜技艺和情韵都差了些,白玉有瑕,算不上绝佳。” 翊王是懂茶的,越品越觉得欠缺了点意思,遂放下了杯盏:“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谢言珩不紧不慢地将吃掉的黑子收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么懂茶,怎么没见你给朕做过?” “来朕这反而挑三拣四起来,可见是风流惯了,怨朕将你拘今宫里不自在。” 翊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臣弟可没这个意思。皇兄政务繁忙,臣弟能和皇兄下会儿棋是修来的福分,怎敢有怨恨之意。只是当成自己家,所以才敢和皇兄说这些。” 说罢,他心不在焉地又下了一子,四下张望着什么:“臣弟记得上回来喝的茶就极好,难道今日泡茶的人不在吗?” “皇兄明知道臣弟爱喝好茶,今日却不拿最好的招待,恐怕是皇兄不欢迎臣弟才是。” 闻言,谢言珩总算是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没急着继续落子,反而懒懒地往后仰,好整以暇地看过去:“到底说的是人,还是茶?” 翊王眼见心思被戳穿,干脆也不遮遮掩掩了:“青筠姑娘的一手茶泡得实在是好,在臣弟尝过的茶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每逢来总想着这一口,今日这茶水臣弟一喝就知道不是出自她之手。” 谢言珩轻笑:“嗯,她这会儿不在,是赵瑜烟泡的茶。” 说起赵瑜烟,翊王显然没什么兴趣,又把话题拉到了桑青筠身上:“青筠姑娘什么时候回来?不知皇兄是否赏脸,让青筠姑娘给臣弟沏一杯香茗品鉴。” 赵瑜烟在屏风后听着,不由蹙起了眉头。 她虽然不喜翊王,可他如此堂而皇之的嫌她茶做得不好而捧着桑青筠,还是让她十分不满。 陛下的兄弟中关系最好的就是翊王,是以翊王的许多话陛下都能听到耳朵里去。若陛下常听人说桑青筠好,她赵瑜烟不如桑青筠,那陛下久而久之自然不把她放眼里。 一个事事逊色于宫女出身的女人,陛下如何看得上? 赵瑜烟正暗自不虞时,又听陛下在屏风那头淡淡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翊王哂笑:“知臣弟者莫若皇兄了。” “老实说,臣弟觉得青筠姑娘十分不错,尤其对臣弟的胃口。皇兄身边伺候的玲珑人如过江之鲫,想来不差一个桑青筠吧?若皇兄应允,不如——” 谢言珩掀眸看他,面上仍然挂着淡笑:“不如什么?” 翊王以为有戏,忙道:“不如将桑青筠赐给臣弟吧,臣弟定会好好对她的。” 谢言珩淡笑未变,眼底却薄凉:“朕从不逼迫任何人,就算你有此心,恐怕她也未必肯。” 他清冷地垂下眼睑,抬手举起一枚白子落下去,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到你了。” 既是有求于人,翊王此时殷勤的很,忙不迭地又下了一子,显然没听出皇兄的意思:“皇兄乃我朝天子,天下万民都是您的,赏赐身边一个女官还不容易吗?” “您只要一道命令下来,臣弟自然好好跟她说,她将来在臣弟府上亦是锦衣玉食,绝不会亏待了您赏赐的人。” 谢言珩不咸不淡道:“你既这么想要朕身边的女官,不如朕今日就将赵瑜烟赐婚给你做王妃可好。” “她本就是赵太妃的侄女,被太妃引荐入宫历练,朕瞧许配给你正是门当户对。” 翊王相中的人是桑青筠,和赵瑜烟半点干系也没有。如赵瑜烟那般的俗气女人如天上的星子一般多,他要了有何意思? 这番话吓了翊王一跳,他也终于明白回过味来,皇兄摆明是在拿赵瑜烟噎他,舍不得把桑青筠赏给别人。 想想也是,若他是皇兄,也不舍得给了旁人。桑青筠事事熨帖又有那般绝世容貌,偏又有一颗剔透玲珑心。 翊王十分欣赏她,只觉得她如九天之上的神女下凡,这些可不是所谓家世身份能左右的。 但既然陛下不肯割爱,那他日后不再提就是了,娶赵瑜烟却是万万不行的:“别别别,皇兄可别开臣弟的玩笑了,臣弟对她没兴趣,娶回家也是干瞪眼,这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 谢言珩淡淡掀眸看他:“既如此,日后就不要再提了。” 他失了下棋的兴致,玉石般的白子从指缝间落进棋篓里,“啪嗒”一声脆响:“免得朕将你撵出宫去。” 翊王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臣弟不敢。” 他忙站起身说:“既然皇兄政务忙碌,臣弟今日就不叨扰了,这就出宫去了。” 谢言珩并未挽留,也没看他,任由翊王行礼后脚底生风地离开勤政殿,目光却看向了花窗外的桃花树,眼底有些微微的失神。 殿内很快变得寂静下来,耳边空无一物,只能听到风卷庭廊,幽香暗燃的声音。 这厢,赵瑜烟才从对翊王的厌恶中脱离出来,悄悄看向了屏风后的陛下。 方才听到他说要将自己赐婚给翊王时,赵瑜烟很是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幸好翊王拒绝,她这才不必担惊受怕。 翊王和她互相看不上就罢了,最让赵瑜烟在意的点是——陛下不肯将桑青筠赏赐给翊王,却能轻易说出口将她赐婚给旁人。 可见在陛下心里,她是还没一个寻常女官要紧了。 御前侍奉一年,赵瑜烟实在是受够了。 受够明明世家出身的她却总拿来和婢女出身的桑青筠比较,受够陛下的目光从来不停留在她的身上,更加受够了无休止的等待和磋磨。 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切都是因为御前女官这个身份拘束着她,压制着她,将她的所有优势和可能性都圈在了这个位置上。 所以自己只能和同身份的桑青筠比。 可说到底,桑青筠只是一个奴婢,无非是得了陛下几分信任才能被众人高看几眼,她凭什么? 一直以来压抑在心中的不满都在今日被玉镯和翊王的轻视点燃,赵瑜烟决定改变现状,就在今日。 她重新去暖房沏了杯茶,鼓起勇气走到陛下身边,福身颔首,将新杯盏放在跟前。 这个距离,赵瑜烟的一截纤纤细腰就在跟前,仿佛伸手可折般柔弱。她缓缓抬眼,杏眸脉脉望过去,嗓音也比从前更加婉转动听:“陛下,奴婢给您换茶。” 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在放杯盏的时候,不经意摸上陛下的微凉的指尖:“陛下的手有些凉……” 谁知,赵瑜烟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谢言珩便冷冷地将她拂开,面色不虞:“放肆。” 赵瑜烟忙跪下叩首:“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 她有些委屈,小心翼翼地咬唇抬眸,企图令陛下有几分心软:“奴婢只是心疼陛下。”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9节 从赵瑜烟来勤政殿的那一刻起,谢言珩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太妃有意,区区一个女官之位,他也不必驳了她的面子。 但人在御前,要与不要终究都看他的兴趣,赵瑜烟显然让他没有兴趣。 她若真这么想入宫为妃,看在太妃的面子上他大可直接收了给个位分,左右后宫多一人也不多。 只是今日她非要在他不虞的时候显眼,怎能让人不厌烦。 他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冷淡道:“退下,任何人都不许扰了朕。” 第10章 赵瑜烟怔怔仰起头,在看到陛下冰冷的神情后,身子猛然一颤,眼泪立刻不受控地滚落下来。 她不敢再惹了陛下不悦,连忙起身退出殿内,可一走出去就当着戴铮的面再度落下泪水,瞧着好不可怜。 好端端的出了何事? 戴铮心里疑惑,本欲关心一番,谁知赵瑜烟自顾自快步离开了勤政殿,径直往外头去了。 - 钟灵宫外,梅林深处八角亭。 黎熙熙正坐在石凳上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今日是她们相约要见面的日子,桑青筠特意选了此处。 此处偏僻清幽,梅花也早就过了花期,除了花匠平时不会有人来。 如今她们二人身份敏感,初次见面不宜惹眼,这里是最佳选择。 眼看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近,可人始终没来,黎熙熙焦急地站了起来。 一想到临出门前才受了童宝林的气,黎熙熙便愈发觉得委屈。可这里是皇宫,她一无信任之人二无靠山,即便有满腹的心事也不敢对人说。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陛下赏赐的一盘爆炒凤舌,她明里暗里被多少人挤兑过。早憋了一肚子的牢骚,恨不得现在就见到姐姐。 就在黎熙熙心急如焚之时,一抹淡青色身影终于从西北角的拱门走了进来。 见到桑青筠的刹那,黎熙熙近日紧绷的弦终于断了,扑上去嚎啕大哭:“青筠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七八年不见,黎熙熙的性子还和幼时一样率真稚气。只是人长大了,个子长高了不少,模样也出挑得明媚美丽。 她仍像小时候一样委屈了就往自己的怀里钻,熟悉的滋味涌上心头,桑青筠禁不住抬手拍她的后背:“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你现在是陛下的妃嫔,是宫里正儿八经的黎充衣,我见了你该先一步向你行礼问安才是。” 黎熙熙窝在她肩头抽泣:“什么充衣,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才不要姐姐向我请安,生分得很。” 桑青筠温声道:“私下便罢了,在外头可不能这样。” “你学过宫里的规矩,该知道很多事能做,很多事不能做。宫里到底不比邰州那么自由。” 黎熙熙失落地敛眸:“是啊,要是在邰州,哪儿有人敢欺负我?不管是谁,爹娘肯定会帮我出气的。” “虽说和姐姐能再见面,可一切都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宫中六年,桑青筠当下便听出话头不对,拉着黎熙熙坐到亭中去:“谁欺负你了?” 黎熙熙下意识张了张嘴,想如幼时那般将满腹心事都说与桑青筠听。 可她一想到二人如今的处境,又赶紧摇了摇头,不愿意因为自己身上的一点小事让姐姐多劳心:“没什么,无非是因着我的出身被人看不上,再加上陛下之前赏我那道菜,惹那起子人羡慕罢了。” 说完,黎熙熙怕桑青筠继续逼问下去,赶紧把话题岔开,转头去问桑青筠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莫名其妙到宫中做起了女官。 她们难得有机会好好叙旧,二人足足说了好久的话,总算是将彼此这些年的经历都了解到。 等一切说完,桑青筠静静地看着黎熙熙,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熙熙长大了,比之前沉稳了。” 这些日子以来,其实她心中一直有些担心。 担心和黎熙熙没有话说,担心二人情谊早已不在,更担心她会不会性情大变,变得精于算计。 可今日一见她放心了不少,黎熙熙还是当年那个率性热忱,事事以她为先、以她为傲的妹妹。 只是可惜,如今故人相见,一切早已天翻地覆,她们再也不是被爹娘庇护着,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桑青筠看着黎熙熙弯眸笑盈盈的模样,眼底却有隐忧,她斟酌了许久,轻声问:“熙熙,我问你,你对入宫承宠这件事是如何看待的?” 既已入宫,她就是陛下正经的妃嫔,这些事桑青筠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若她想得宠走出一条路是一回事,若她想要安身立命,那便是另一回事。 不管她想走哪条路都无妨,桑青筠都能给出建议,重要的是二人须得心意相通,不留嫌隙。 陛下待自己…… 桑青筠心中微惴,若黎熙熙想得宠,这或许将来会是一个隐患了。 黎熙熙的笑容缓缓淡去,叹了口气,哀怨道:“也许……也许我就是命不好吧。” “陛下固然龙章凤姿,又是天下之主,可我从未想过入宫门来做笼中鸟。皇宫虽大,却不是我的家,我这样的人也不该属于这里。” “爹娘原本还说要为我选一门好亲事,最好呢,是离他们近,家底也丰厚的人家。即使我嫁过去也可以无忧无虑继续做他们的宝贝,自有娘家照拂着我,可现在……都做不到了。” 黎熙熙抽抽鼻子,眼眶红红的:“宫里的人一个个面和心不和,我不求能够大富大贵、满身荣宠,只求平安一生,不叫爹娘操心我便是。” 她天性活泼少有心事,在桑青筠的记忆中,甚少见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 如今长大了烦忧也多,看着她的样子,桑青筠也觉着揪心,抬手用帕子将她的眼泪拭去,温声道:“我会帮你。” 本以为黎熙熙会和从前一样抱着她撒娇说姐姐真好,没想到她却看着自己,郑重地摇摇头:“姐姐,我不需要你帮我任何。” “我已经长大了,既然入宫就不是毫无准备。你是陛下身边的人,你若帮我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娘曾和我说,宫中的人是没有真心的。兄弟手足相残,姐妹反目成仇之事比比皆是,权力漩涡中,再坚定的真心也会渐渐迷失。我原本深以为然,因为我和他们原本就素昧平生,可姐姐,你不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黎熙熙的神情格外认真,格外专注:“姐姐,从小我就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也最美丽的女子。你这么好,就该过着这世上最好的日子,现在更不该被我的前途所累。我从来不求自己能够得到陛下的喜爱,也不指望和陛下白头偕老,从前最大的心愿是吃好玩好,如今也只求你我好好的,能守住宫中的难得的一缕温情就好。” 她抱住桑青筠的脖子,低声啜泣:“在宫里,我只有姐姐了。” 桑青筠怔住,不曾想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岁月匆匆,她果真是长大了。 她轻轻拍着黎熙熙的背哄了几句,等她好些,又问起这批新人的情况,心中大致有了了解。 “宫中旧人不多,但大致分为两党,也就是皇后与贵妃分庭抗礼。裕妃娘娘性子安静独善其身,其余妍容华亲近皇后,珂贵人和聂贵嫔亲近贵妃。” 桑青筠将宫中的大致情况告诉黎熙熙,好让她心中有数,别轻易得罪了谁:“照你方才说的,恐怕徐贵人如今是皇后的人,童宝林便是贵妃的人了。” “她们二人如何斗法都不要紧,说白了是她们背后的靠山在争斗,但你最好不要掺和进去。即便是和童宝林不和,也不要让她真的记恨于你,顶多是拌嘴就好。” 黎熙熙有些不好意思:“姐姐怎么知道我和童宝林不和?” 桑青筠:“……” “提起徐贵人,你只说她面善心狠、不好相与。可说起童宝林时,你说她张扬跋扈、狗眼看人低,脾气爆,没脑子,巴不得她一辈子不得宠,我怎么听不出来?” 黎熙熙羞涩:“姐姐放心,我会尽量避着她的。” 桑青筠点点头:“小打小闹无妨,可若真有人贸然对你动手,咱们绝不白受欺负。” “近来新人的消息中关于你的尘嚣日上,不少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我听说,是因为陛下独独赏了你一道爆炒凤舌?这道菜珂贵人素来喜欢,可陛下却赏赐给你,可见待你是有些喜欢的。” 黎熙熙讪讪地摸摸鼻子:“我起初也以为陛下是喜欢我,还有些得意。但后来我又仔细想了想,总觉得陛下应当……应当只是嫌我话多。” …… 临近午膳时分,日光正烈。 从梅林与黎熙熙分开后,桑青筠走小路启程回勤政殿,一路上没看到什么人。 唯独在经过太医署走宫道时,见到太医署门前人影杂乱,步履匆忙,一行人急匆匆往凤仪宫去了。 她离得远,并未听清她们具体说了什么,只隐约听见人提起二皇子。 二皇子是皇后娘娘亲生的嫡子,金尊玉贵,万金之躯,若是二皇子有恙,太医署的人多紧张都不为过。 她稍稍提快脚步,打算趁陛下去看二皇子前回到下房。 谁知这么不巧,才刚踏上南四宫的主路,便看见陛下的仪仗浩浩荡荡地从朱红宫门后出来,人群中,高高在上的明黄色銮舆极为显眼。 桑青筠立刻退到墙角回避,福身跪下向陛下请安。 人群缓缓从她身边经过,就在她以为陛下会径直越过她去凤仪宫时,仪仗却停了下来。 谢言珩居高临下的看着桑青筠,视线淡淡落在她空无一物的手腕上。 第11章 桑青筠袖中空荡,目之所及只露出一截纤纤皓腕,未见半分翠色。 今晨才赏给她的镯子,年初进贡来最好的一只,她还是不喜欢。 只看了一眼,谢言珩便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转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 御前这些年给她大大小小的赏赐不少,从没见她喜欢过哪个,他不算多意外。 桑青筠虽出身民间,可通文墨、懂诗书,并不爱寻常俗物,眼光比常人都高。 只是这样无言的拒绝,谢言珩到底有些不悦,心知肚明自己给她的恩赐若换了后宫中旁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只会欣喜若狂,不会如她一般不识趣。 几个呼吸后,他轻抬手指:“二皇子病了,你跟着朕伺候。” 说罢,戴铮忙指挥着御驾动身,示意桑青筠入队跟上,桑青筠这才无可奈何地走进了队列中。 后宫十二宫中,南四宫的地位最尊崇,离陛下最近。 但凤仪宫作为皇后居所,更超然于东西六宫之外,与太后所住的长寿宫一左一右坐落在陛下的太极殿两侧,遥领众妃。 因此,凤仪宫离陛下的勤政殿并不远,出了建章门再往左稍走一段就能到凤仪宫的大门。 二皇子身子抱恙,太医署的太医去了好几个,桑青筠跟在人群中往前走,还未到大门口,便能听到里头脚步杂乱,上上下下忙作一团。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0节 唱礼太监高喊着陛下驾到,御驾稳稳当当落地,谢言珩先一步走了进去。 桑青筠的身份不得入内,只依着身份站在寝殿门口伺候,里头的动静依稀能听得几分。 二皇子的体质原本尚好,只因春来天气反复才病倒。尤其今年开春后,皇后让二皇子也同大皇子一般去尚书房念书,晨起寒气最重,这般奔波下来,这两天终是没撑住染上了风寒。 陛下膝下一共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大皇子谢景炤是裕妃所生,二皇子谢景煜是皇后所生,公主则是聂贵嫔所生。 大皇子今年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但二皇子将将四岁,现在就去尚书房属实太早了些。 但这些事不是桑青筠能左右的,她只能沉静地站在廊下守着,听寝殿内强硬如皇后一般的人也伏在塌边哭泣,说自己没有尽好母后应尽的责任,不该对二皇子太过严苛。 为母之心总是格外动人心肠,皇后这般伤心,连桑青筠都于心不忍,更别提是陛下了。 谢言珩坐在床榻边看着二皇子,他正紧闭双眼,额上汗水涔涔。小小的孩子就要遭受如此痛苦,身为人父,他心中亦不好受。 幸好太医诊断,说此次风寒虽致高热却不严重,只要按时喝药、好好将养就能痊愈。 如此,他也稍微放下些心。 只是这样一来,他已不适合再去尚书房念书,还是好好修养身体,等年岁到了以后再去不迟。 抬手摸了摸二皇子冒着冷汗的额头,谢言珩垂眸看向皇后,心中到底不忍:“太医已说煜儿的病情不严重,皇后不必如此自责。” “统御六宫,教养子女,你身为皇后已经尽职尽责,不必事事都力求完美。贵妃也有协理后宫之权,你闲暇时可多教导她,如此也能省下不少心。” 提起贵妃,皇后原本就悲伤难抑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她伏在床榻边不起身,明面上虽看着自己的孩子,眸底却强硬不屈,半步不肯退让:“教导嫔妃,养育皇子皇女是臣妾应尽的本分,一切都是臣妾做得不好,这才让煜儿病倒。陛下担忧,都是臣妾失职,身为中宫皇后,臣妾时刻记得自己的职责,凡事尽善尽美,稳定后宫、为陛下分忧,不敢躲懒半分。” 闻言,谢言珩眉头微微一皱,失了多说的兴致,淡淡道:“皇后一向贤德。” 桑青筠在殿外听着,发觉陛下不再继续说下去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皇后生性要强,事事不肯输于人,她循规蹈矩,将教条规矩牢牢刻在心中,不允许包括自己的任何人逾越半分。 就连和陛下相处也是,不管是否合时宜,常常直言劝谏,不懂转圜,更别提是夫妻间的温存了。 她这般的性子,最该做的是朝堂上的言官,不该是陛下枕边人。 可人的命运往往如此,谁都不能选择,谁都无法预料。 就如同今日,陛下一听到二皇子病倒的消息便立刻赶来看望,言语间也对皇后多有关怀。虽说皇后不喜贵妃,更不愿贵妃过多分权,可到底是陛下的心意,她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时候拂了陛下的颜面,岂非得不偿失。 但桑青筠没有任何资格过问,更不可能替皇后指点迷津。 殿内,谢言珩又略坐了坐,见二皇子没有什么大碍,连午膳都不在凤仪宫用便打算起身离开。 皇后早知道陛下不过是相敬如宾,可没想到他竟如此不愿意与她待在一处,眼看着煜儿生病都不肯多呆一会儿,连陪她用个午膳都是奢侈。 她真想问问陛下,若今日之事换了贵妃,陛下又当如何?恐怕不光一个午膳,会陪到不得不走才作罢吧? 堂堂国母,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竟不及贵妃,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皇后无言落泪,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对陛下有任何怨怼之言:“臣妾——恭送陛下。” 待重新坐上肩舆,谢言珩略略沉吟,先若有所思地偏头瞧了桑青筠一眼。 可还没来得及说话,远远就看见贵妃的贴身宫女芊宁跪在建章门外等候着,一见到陛下出来,立刻上前哀声容秉,瞧着好不可怜:“启禀陛下,贵妃娘娘身子不适,求陛下去瑶华宫看看娘娘吧。” 凤仪宫门前,芊宁也太不顾忌皇后的颜面了些。 贵妃身子还算好,病得这么巧很难令人信服是偶然。 何况贵妃和皇后不合的消息人尽皆知,就算平时在陛下跟前装作若无其事和贤德的样子,陛下也了然一二。 方才去了皇后宫中看二皇子,这会儿贵妃便来请人,实在是打眼了些。 桑青筠不着痕迹地抬起头,果然见陛下眉头微皱,淡淡道:“何时病倒的?请太医诊过没有。” 芊宁仍跪在冰凉的宫道上,一听陛下问起立刻掉起眼泪:“回陛下的话,娘娘今晨起来就觉着身上不舒坦,方才已经请了太医看过,宫内正在熬方子。只是娘娘昏睡时也一直着惦念陛下,奴婢实在不忍,便自作主张来请陛下。奴婢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但谢言珩什么都没说,只是神情再平淡不过地开了口:“去瑶华宫。” 从凤仪宫出来紧接着就去瑶华宫,却没一个人会觉得意外,只因贵妃受宠一贯是宫中的常识。 凡有什么进贡的好物件,凡是凤仪宫有的,从不会少了瑶华宫的一份,偶尔瑶华宫有的,凤仪宫都不见得有。除了赏赐,恩典脸面陛下也从不吝啬,凡去后宫,总是贵妃处最多。 出身太后母族的纪氏,她和陛下自幼相识,地位更是非比寻常。 天子表妹,纪氏嫡出的独女,自小千娇百宠,如此一重身份,在宫里本就无人能及。 桑青筠入宫这些年,明里暗里听过不少人说闲话,说若非当年先帝做主赐婚,皇后之位必然是贵妃的,还轮得到现在的皇后吗? 还有人说,即便如今贵妃不是皇后,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也绝非旁人能比。只要她活着,就是地位不可撼动的贵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这些话若搁在从前,说不定桑青筠也会信。可她跟在陛下身边这些年,深谙有些事不仅仅是表面那么简单。 贵妃固然如日中天、宠眷无双,可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当真如传言一般坚不可摧,与陛下情真意浓吗? 若真是疼到心尖上,那这个月为何从不去贵妃处,那把明捧暗贬的白檀香扇又算什么? 他总比想象中更薄情,也更难揣测。 可那日摘星楼上她和元贵妃都在,若陛下当真不喜贵妃自作主张,那她呢? 总不会陛下容不下贵妃僭越,却容得下自己失职。 她没这么大分量,也不可能是特别的。 这般想着,桑青筠下意识摩挲了几下手腕。在触及到空无一物的肌肤时,才松了口气。 - 瑶华宫内,描金绘彩的殿宇今日四处静悄悄的,无一人敢大声说话,仙娥捧月的香炉不再香烟袅袅,反而弥漫着苦涩的药气。 以贵妃昔日的恩宠,这原本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形,可自从新人入宫以来的一个月里,陛下都不曾踏足瑶华宫,贵妃的愁绪也渐渐影响到伺候她的宫人。 自太医诊脉走后,元贵妃便一直躺在床榻上神伤,虽说芊宁已经去请陛下了,可她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生了她的气,亦或是不再喜爱她。足足这些日子没来,心里始终没底。 宫中人人都说她圣眷最浓,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她也一直这么认为着。 可不知怎么,哪怕表哥对她再好,她也还是患得患失,总不踏实。 直到宫门前“陛下驾到——”的唱礼高声出现,元贵妃的眉宇间终于展开一抹不可置信的惊喜。但她先是高兴,紧接着便眼眶蕴出泪水,生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忙从床榻上起身去迎人,一到院中就见陛下真的来了,当即柔柔落下泪来。 元贵妃强忍着情绪向陛下请安,甫一开口,嘴唇便在微微颤抖:“臣妾……给陛下请安。” 满宫繁花盛,和煦的春风却好似不曾吹到二人身上。 谢言珩垂下眸,分明是温润的语气,却让人觉得有丝丝寒意:“贵妃身子不适不宜见风,贴身伺候的几个一律罚没半年月例,以儆效尤。” 第12章 陛下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处罚瑶华宫的下人,贵妃心中倏然一紧,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陛下……” 原先的惊喜和委屈在刹那间被慌张取代,元贵妃心慌不已。 自小和陛下相识,她很清楚他并不是真的因为关心她才如此,而是心中愠怒所致。 果然—— 陛下真的生了她的气。 是因为今日不顾皇后颜面将他请来,还是因为那日摘星楼上她心急僭越?亦或是两者都有? 可以前再出格的事他都能包容,只说阿玉喜欢便好,今日却唤她贵妃。 贵妃……他们二人从前从不以贵妃相称。 到底是为什么? 元贵妃忍不住落下泪,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看向他,只觉得心中又惊又屈:“是臣妾自己要出来迎接陛下,陛下若真动怒,何须处罚宫人?便罚臣妾的月例,免去她们的责罚吧。” 看着她娇弱身子微微发颤却又不肯低头的样子,庭内凉风瑟瑟,谢言珩到底不忍。 他抬手扶她起身,缓了语气:“起来吧,地上凉。” 贵妃的满腔委屈这才找到了倾泻的出口,顺着陛下的势起身后,又不顾众人在场靠在了他怀里,轻声哽咽道:“陛下为何这么久不来,是不是只有阿玉病了才会来看?” 见状,桑青筠立刻和其余宫人一样低下头。 只听贵妃继续说着:“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陛下告诉臣妾好不好?” 大庭广众,此时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言珩微微皱眉:“风冷,进屋说话。” 闻言,元贵妃这才有了几分带泪的笑容,与他并肩进了寝殿内。 待进去殿内,谢言珩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桌面上的白檀香扇。 这时节不热,还用不上扇子。她不收进库房里反而搁在桌上,便说明她时常把玩。既然时常把玩,就说明她不懂自己赏赐的真正含义了。 宫里的女人很多,聪明的和不聪明的都有,千姿百态、各有千秋。 谢言珩也早知道贵妃不属于聪慧的那类。只是这些年的宫闱生活,多多少少对她还是存了点期望,现在看来倒是他想多了。 于元贵妃来说,她性格温顺娇柔、样貌姣好、身份亲近,和他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又一颗心扑在他身上。 这样的女人在许多人眼中都是完美的存在。 谢言珩也愿意宠着她,对她好,给她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平衡。 朝堂的平衡,后宫的平衡,也是亲眷血浓之间的平衡。 可这次京郊流民一事中,舅舅显然没守住分寸。秀女入宫一事中,贵妃也没守住。 身为少年天子,弱冠登基,若想让江山固若金汤,许多时候他不得不警惕些,狠心些。 这也是舅舅教给他的。 谢言珩搁下这把白檀香扇,语气听不出轻重:“你说身子不适,朕看着仿佛还好。” “陛下……” 被陛下堂而皇之的揭穿,元贵妃也知道自己是用了手段才将他请来的,一时心中更加委屈。 可若不这么做,他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肯来瑶华宫一趟。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1节 元贵妃微微垂头,红唇轻咬:“臣妾的确偶感风寒,就在前几日。” “可那时陛下没来,也不进后宫,臣妾知道陛下政务忙碌不敢去请。直到今日知道陛下去了凤仪宫,臣妾才斗胆请您也来一趟瑶华宫。” 说罢,元贵妃垂眸半晌不语。 若今日陛下去的是大皇子或者大公主处,她绝不至于如此善妒,非要在皇子生病的时候将陛下请来打皇后的脸,正因为是皇后,她才非想这么做不可。 一想到陛下关切皇后和二皇子时的神情,元贵妃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忍不住怨怼。 凭什么? 每每想起从前,元贵妃就忍不住怨恨皇后。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这些年她也不曾找到切实的证据,可她心里清楚的知道,那就是皇后做的。 除了皇后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如此忌惮她。 所以今日,她一听说陛下因为看望二皇子去了凤仪宫后,立刻就决定要把陛下再请到瑶华宫来。 病了几日是真的,想念陛下也是真的,可更多的,她就是想让皇后难受。只有皇后因为她难受了,她的心里才能舒服些。 如此相对无言良久,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贵妃从未受过如此冷落,谢言珩知道,但他就是故意冷着她没来的。 这般瞧着她许久,最终只淡淡说了句:“皇后终究是皇后,何况二皇子也是朕的孩子。” “下回身子不适早点来请,朕会来。” 言外之意,陛下还是不满她在今日任性了。元贵妃掀眸看过去,纤细的肩头却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是,臣妾是妃子,皇后始终是皇后。” “哪怕只差一步,臣妾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谢言珩不虞地蹙起眉头,克制地提点一句:“阿玉。” 贵妃知道自己说得太过了,柔柔偏头过去不再看陛下的脸,却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是臣妾失言,请陛下责罚。” 谢言珩不愿再面对此刻的贵妃,当即拂袖起身,迈步向外走去:“是朕纵坏了你。” “既然身子不适,就好好养好身子,病愈之前不必再请朕来了。” 随着“吱呀”一声,大门打开又合上,刺眼的日光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就被重新隔绝在外。 元贵妃笼在阴影中含泪看向大门,陛下真的走了,丢下了病中的她。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元贵妃彻底绷不住情绪,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殿内掩面痛哭起来。 - 随陛下回勤政殿后,桑青筠原本想按着轮值的班次悄悄回下房去,可见到陛下冷淡的神情后便不敢再触怒龙颜,只好和戴铮一同近身伺候。 何况自从瑶华宫出来后,陛下的脸色就不曾和缓过,越是这种时候,她们越是得谨慎着些,免得被陛下降罪。 听戴铮说,今日翊王殿下也来过一趟。但时间并不长,只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可见不太愉快。 先帝的皇子中,陛下唯独与翊王兄弟情深,翊王也时常入宫陪陛下喝茶下棋。在桑青筠的记忆中,她还从未见过翊王什么时候惹陛下不悦,今日是为了什么? 原本这时候赵瑜烟也该在殿内伺候的,但她回来时并未见人,她又去哪儿了? 短短半天不在勤政殿就发生这么多事,不知为何,桑青筠总有种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却懵然不知的危机感。 等歇下来的时候,得再找人打听打听。 先是翊王和赵瑜烟,后有皇后和贵妃之间的暗流涌动,身处洪流之中,没有一刻能放松得闲。 今日贵妃失态惹陛下不悦,消息恐怕下午就会传遍后宫。皇后与贵妃分庭抗礼,那群新人也在阵营后暗暗较劲,贵妃若此时颓下来,恐怕皇后一党就要起势了。 幸好谭公公是皇后提携之人,若皇后稳坐中宫,他的地位自然无虞,将来求皇后的恩典出宫养老便很有指望了。 日渐西移,落日熔金。 当傍晚的勤政殿将要传晚膳时,陛下终于说了一整个下午以来的第一句话:“换茶。” 桑青筠立刻从暖阁将新泡好的茶水端出来,轻步上前去取之前的杯盏,小心翼翼觑了眼陛下的脸色。 他面色如常,仍然清冷淡漠,叫人看不出到底是已经被消气还是仍在不满。 若说消气了,陛下一个下午都未发一言,若说没消气,他却早就没有了怒容。 日日跟在这般难以揣测的人身边,心里总难踏实。 她安静地上前将新茶奉上,谢言珩的余光恰好看到一角青色袖口缩回去。 一看到她的手腕,谢言珩就想起今日赏给她的那只镯子,不由极轻地嗤了声。 听到声音,桑青筠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以为是自己触怒龙颜,不该在这时候上前来换茶,立刻跪下道:“是奴婢动作太重,还请陛下责罚。” 谢言珩挑眉看向她。 这会儿倒敏锐起来,但他几时是因为这个不悦了? 不过谢言珩不会挑明了说,只是身子往后懒懒地靠过去,顺势道:“罚你。” 他好整以暇:“朕给你个恩典,你想要什么罚?” 桑青筠被噎住一时无言,但同时心里却松了口气,陛下如今这幅样子就是消气了。 但谢言珩显然不会知道桑青筠的心理活动,只是垂眸耐着性子看着她。直到桑青筠说罚没半月例钱的时候才低低笑了声,眼中冰雪消融:“半个月?” “你既认错,可见心不诚。” 这般说完,他突然想起她这些年的节俭来,如此才恍然明悟,她这般清冷出尘的人,虽然待珠玉赏赐不热衷,却唯独十分在意她自己的银钱。 宫里的肥差不少,御前女官也算其中一个。 但她克己守礼,从不逾矩,自然不像旁人吃得腰肥肚圆。 如此,下回倒不必赏她那些珠宝了。 桑青筠低着头不说话,不肯再往上提惩罚,谢言珩也不再为难,直起身子重新提笔:“好了,下去吧。” “朕方才唬你的。” 第13章 陛下走后,元贵妃足足在殿内坐了半个时辰才直起哭软了的腰肢。 芊宁担忧,小声劝着:“娘娘放宽心,陛下始终要顾忌皇后的颜面才如此,怎么会真的冷落了您呢?再说……您方才说得的确欠妥当了些,众目睽睽呢。” 元贵妃摇摇头,泪水仍然簌簌下落。 这些年来,她何曾有过这样和陛下离心的时刻,偏还是因为皇后,怎能让她淡然处之。 何况如今正是新人入主的关键时候,陛下在此刻冷落了她,那她这个贵妃还如何在新人面前树立威严? 恐怕人人都以为她不过如此,将来更是谁都能取而代之了。 她不明白的是,陛下究竟恼了她什么?仅因为那日在摘星楼的事吗?可以前比这严重的事不知几何,表哥又何尝怪罪过。 元贵妃掩面哭了良久,又不愿坐以待毙,急匆匆起身吩咐宫人准备轿辇,径直往赵太妃的宫里去了。 太妃们所住之处在长寿宫不远处,离瑶华宫不过隔了几道宫墙。元贵妃心急,辇夫的脚程格外快,不到两炷香便赶到了慈安宫。 轿辇落地时,慈安宫的宫人正在院内洒扫,金灿灿的日光落在庭院里振翅的仙鹤身上,佛堂内传出檀香幽幽。 赵太妃身为众太妃之首,不光是太后昔年挚交,也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太后薨逝后,陛下待赵太妃更为礼遇,不光大修慈安宫让她安心养老,衣食住行样样都快比着太后了。 正因这一层关系,元贵妃在宫中十分亲近赵太妃,时不时就来陪赵太妃说说话,如今受了委屈自然也不例外。 她下了辇轿直奔正殿而去,谁知殿门一开刚要说话,就看到赵太妃身边还有一人,正伏在太妃膝头低声啜泣。 元贵妃定睛一瞧,居然是陛下身边的女官赵瑜烟。 贵妃来得匆忙,赵瑜烟自己也不曾想到今日还有其余人来叨扰太妃,一时带着泪怔怔转身。 见到贵妃仪仗,她忙擦拭掉眼泪上前低声行礼,嗓音仍带着哭腔:“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 主位上坐着的赵太妃也没想到今日这么热闹,笑着朝元贵妃招呼道:“阿玉,快来坐下,就不必虚礼了。” 太妃客气,元贵妃却不会不知礼数,仍然依礼向太妃请安后,才对着赵瑜烟淡淡道:“起身吧。” 她起身后径直坐到了赵太妃身侧最高的位置上,倒挤得赵瑜烟没地方站了。 同为太妃亲近之人,赵瑜烟没想到贵妃居然如此不把她放在眼里。 要知道贵妃平日里性情也算温柔和顺,不是妍容华那般张扬之人,谁知竟对她这么不客气。 可如今她是贵妃,自己是女官,只得先期期艾艾看了眼太妃,才慢慢挪到了一旁站着。 看到赵瑜烟乖乖避让,元贵妃的心情总算舒畅了些。 赵瑜烟是什么身份她心里清楚,也清楚此女入宫是存着什么心思。 但元贵妃自幼深慕陛下,怎么可能喜欢这般直奔着陛下来,又借着赵太妃的身份赖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女人。 她如今虽是御前女官,却不似桑青筠那般安分守己,心里可存着将来和她们平起平坐的心思。 既如此,就算她是赵太妃的侄女,凭她的身份,也不配让元贵妃另眼相待。 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凝滞起来。 赵太妃见状,估摸着许是贵妃有话要说,就别让自己那不成器的侄女再在跟前点眼了,慈祥道:“贵妃既来了,烟儿便退下吧,这几日好好歇着。你的事,姑母会替你张罗的。” 听闻此言,赵瑜烟的眼睛一亮,顿时欢喜的顾不上贵妃了,立刻福身道:“多谢姑母。” 待她走后,赵太妃又转头抚上元贵妃的手,柔声问:“阿玉这是怎么了?不过几日不见,瞧你倒瘦了些。” 一听太妃关切,元贵妃霎时就忘记了打听赵瑜烟的事,反而想起今日在瑶华宫时和陛下的一点一滴。 那样的疏离冷淡,让她想想便伤心难抑,当即又低声哭了起来:“娘娘,是不是阿玉最近做错了什么事?今日陛下来,总觉得他待阿玉冷淡了许多。” “您是这宫里最了解陛下的人,您能不能告诉阿玉,陛下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元贵妃泪水盈盈,赵太妃虽有心安抚,但话到嘴边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入宫侍奉先帝几十年一直不得恩宠,膝下也不曾有亲生子嗣。虽从不曾风光过,在后人口中却是个极好命的人。 当初一入宫便交好了纪太后,又一路被她庇护着,衣食住行样样无忧,事事不曾费心劳神。 到如今被尊为太妃入主慈安宫,也全凭的是当初看着陛下长大,被他称一声姨母的好处。 但尽管享受着诸多尊崇,她也很清楚自己本就不是太后,平时只管吃斋念佛,从不理会后宫之事。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2节 因此,后宫除非出了什么大事,她是一概不管,一概不理。 就像今日,贵妃和皇帝之间的小事,她便全然不知。 但说来说去,恐怕也只是两人之间闹闹小性子,过不了几日很快就会好。 赵太妃思来想去,柔声道:“陛下与你从小相识,你还不知道他吗?即便真做错了什么,只要静思几日,要不了几日就会好的。” “只是你这孩子,身在后宫最要紧的是想开些。陛下终究不会是你一人的陛下,亦不会事事为你一人周全。若你把所有琐事细节都搁心里惦记,难免总是失望。” 听此劝导,元贵妃身子一震,仰头看向赵太妃的泪眼更添哀伤:“是啊,陛下永远不会只是我一个人的陛下……” 她伏在赵太妃怀中哭得愈发厉害,叫人看了忍不住爱怜,赵太妃忙拍她的背,柔声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你这般哭下去,若陛下知道了岂不觉得你不思悔过?” 她抱着元贵妃笑弯了眼,一瞧就是个再和蔼不过的长辈,看得元贵妃心中暖暖的:“你就听太妃的,这段时间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等日子到了,就算陛下还没消气,我也替你和陛下求情去。这下再没不放心的了吧?” 元贵妃破涕为笑,依偎着赵太妃如孩童一般撒娇,足可见亲昵:“多谢太妃,若不是有您在,阿玉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 自陛下从瑶华宫离开后,贵妃卧病,一连十日不曾出宫门半步,连每日向皇后请安都再没来过。 转眼到了四月底,陛下再没看过贵妃一次,反而在二皇子病重时每日都去看望,天气渐暖,二皇子倒是很快就病愈了。 其中徐贵人亲近皇后,皇后也有心提携,在一次陛下看望二皇子时正巧于凤仪宫撞见。她当夜便入太极殿侍寝,往后又侍寝了一回,一跃成了新人中最得宠的新妃。 凤仪宫内,除了贵妃的位置空着,其余人都坐得周正。 皇后这几日气色不错,说话的时候难得带着笑容,先是交代了几句端午大宴的事宜,又关怀了一番底下的嫔妃们才让她们都散了。 临走前,还着意赏赐了徐贵人两件上好的纱罗。 纱罗本是十分金贵的丝织品,穿在外头能衬得衣裙如云似雾,飘逸出尘,最适合春夏。 赏赐就罢了,偏偏在大家都来请安的时候赏赐,这就是明摆着告诉她们,皇后看重徐贵人,如徐贵人这般会站队之人自是有好日子过的。 只是纱罗虽金贵,徐贵人出门高门也不是没见过,因此虽欢喜,倒不算太过喜出望外。人群中最艳羡的当属几个民女出身的妃嫔,尤其是童宝林,看见徐贵人得到这么好的东西眼睛都红得要滴血,拉着脸先人一步走出了凤仪宫,气恼自己当初怎么就这么没眼光,居然先跟了贵妃去,如今硬生生矮了徐贵人好几头。 童宝林心中有火,往前走的时候,手中的帕子狠狠甩了好几下:“晦气晦气!谁稀罕!” 她和徐贵人本就不睦,也丝毫没忘记当初第一日给皇后请安时,徐贵人是怎么刻意刁难她的。 如今徐贵人势头正热,她出身本就不高,在徐贵人跟前还有什么脸面,如何硬气的起来?恐怕连黎熙熙都能对她出言不逊了。 论美貌,她在这一批人里头是最拔尖的,若有人举荐,得宠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会轮到徐贵人! 童宝林越想越不甘,甩着帕子一个劲儿闷头往前走。 谁知她想得出神,身边的宫女怕惹了小主不快也不敢抬头,童宝林就这么绊到了昭纯宫宫道的门槛上,径直摔到了地上。 “哎哟!” 童宝林吃痛,偏偏宫道上人来人往,还让她丢了好大的人,登时更加气恼:“你做什么吃的!连扶着本主都不会吗!” 小宫女吓了一跳,忙上前将童宝林搀扶起来:“奴婢有错,还请小主饶恕!” 童宝林本就心情不好,奴才不得力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可正要发作的时候,徐贵人不知何时看见了,慢悠悠地从后头走过来,凉凉地笑道:“自己没本事何苦怪奴才,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说罢,她带着宫女扬长而去,气得童宝林脸色铁青。 不成! 她必须得想个法子得宠才行,绝不能被徐贵人踩在头上! 就在这时,黎熙熙从另一侧的宫道走出来,看样子是要回钟灵宫。 看着她的身影,童宝林突然想起入宫那日,也曾看到她和一名大宫女亲昵说话。在那之后,所有的新人都未曾得到陛下青眼相待,唯独黎熙熙得了御菜赏赐。 难道是黎熙熙那日特意打听了陛下的喜好,好在自己侍寝的时候能够投其所好?那她找的是谁? 那日匆忙,未能看清楚那名大宫女的容貌。 可既然黎熙熙都有门路,没道理自己不行。 有了思路,童宝林反而不生气了,若有所思地问着:“你可知宫里最有头脸又能亲近陛下的宫人都有谁?” 小宫女正惴惴不安,一听小主问话,立刻不假思索地答道:“御前大太监戴铮出入随侍,是陛下最亲信之人。除此之外,御前女官桑青筠桑姑姑,是这几年陛下跟前的红人,在勤政殿内侍奉笔墨茶水的次数比戴铮还要多上许多。” 第14章 桑青筠—— 听她细细说完桑青筠的事,童宝林默默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转头让人去自己的库房里拿些好东西。 她初入宫,银钱物件大多都是娘娘们赏赐的,其实家底并不丰厚,但银钱在哪儿都是敲门砖,若不掏出十足十的诚意,怎会有人肯给她办事。 在她看来,若能攀上戴铮固然是好,可她自己也知道,戴铮是首领太监,更是自幼就跟着陛下在跟前伺候的人,她区区一个民女出身的宝林,手里头这点东西根本不够看。 再说了,戴铮是贵妃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也大概有点数,总不好贵妃沉寂的时候她还偷偷私下联系戴铮,若让贵妃知道了更没好果子吃,她才不干这么蠢的事。 思来想去还是这位桑姑姑有指望,宫女出身,又无背景,且还是个性情温和很好说话之人。只要多多送过去银钱,再找个由头请人过来以礼相待,想来套出点话估计没什么问题。 这般拿定主意后,童宝林顿时觉得心情好多了,等春燕将库房里的东西取出来后,立刻就安排她去请人。 争宠这种事宜早不宜晚,贵妃指望不上,她自己总要为自己操心。 春燕得了命令后急匆匆带着东西从昭纯宫的小门走了,走的时候途径重华宫,正好被徐贵人的宫女婉贞看了个全。 她进屋内和徐贵人通传:“小主,奴婢瞧见童宝林的宫女似乎揣着什么走了,倒不像是去太医署的方向。” 徐贵人抬头瞥了她一眼:“她那个蠢性子,这会儿丢了人不躲在宫里,派人跑出去做什么,难不成是去找贵妃告状了?” 她原本派人守在那是为了看童宝林的笑话,也好时时知道她的动向,免得她丢脸后想法子来坑害自己,谁知童宝林如此出其不意。 婉贞笑了声,上前替徐贵人换了杯热茶,是陛下才赏的:“贵妃自己都失宠着呢,哪儿有心思管她,晾她也没那个胆子和贵妃说。” “再说了,就算贵妃知道了又如何?您是新贵得宠,又有皇后娘娘庇护,她能把您怎么样?几位新人中,可只有您最得陛下喜欢了。” 贵妃得宠多年,不过是恰好在此时有些小小失意罢了,并不是她们这些刚入宫的嫔妃可以撼动的。但此话虽是奉承,徐贵人倒也受用。 所谓得宠,说到底不过是陛下的心意,这份心意能给贵妃,那便也能给她,终究看的是长久的本事。 她虽和陛下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可自己出身也不差,父亲又是陛下器重的臣子,假以时日,谁说她不能取而代之? 即使只看眼前,八位新人里,也只有她封了顶格的贵人,现在又侍奉圣驾最多,区区童宝林也配和她争。 就凭一张比她娇艳的脸蛋吗?宫里可从不缺貌美之人。 徐贵人嗤笑了声,眼底有些轻蔑的残忍:“你派人跟着过去,别让裕妃的人瞧见了,同住一宫到底得防着些,我倒要看看童宝林想做什么。” “还有,她住的昭纯宫只有她一人,你找人盯紧了,别让她蹦跶起来。” "是,奴婢明白。" - 临近正午,日光照得外头明晃晃的白。 从勤政殿下值出来后,桑青筠疲倦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自从上次随陛下从贵妃处回来,赵瑜烟就再也没回来过勤政殿。御前少了一个奉茶女官,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她自己先顶上。 这般日夜侍奉在陛下身侧,虽说活并不多,可总是绷着心弦,难免劳心劳神。 据戴铮说,似乎是因为赵瑜烟身子不适,陛下允准她辞去御前女官的职务回家养病,这也是赵太妃的请求。 赵瑜烟身体一向好,在御前这些时间连头疼脑热都很少有,怎么会说病就病了?定然是别的原因。 那日的事她后来也打听了,但当时殿内只有陛下和翊王,再近些就是赵瑜烟,具体里头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唯有戴铮在送翊王殿下出宫的时候听说了几句,说是陛下似乎有意将赵瑜烟许配给他,但翊王殿下不肯,没多久赵瑜烟就哭着跑出来了。 翊王风流甚至不肯娶妻,赵瑜烟又有意陛下,这二者之间从无关联,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乱点鸳鸯谱? 桑青筠想不明白,但陛下一直都让她想不明白,深究陛下并无意义。至于赵瑜烟,她离开御前也好,免得日日试探自己。 如今只盼着能再调任来一个好相与的女官,那她就轻松了。 回到下房更衣后,桑青筠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还没坐一会儿,伺候她这间屋子的宫女蔓姬便快步走了过来:“姑姑,您可算回来了,我正有急事找您呢!” 她进房内低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表情十分为难:“我知道姑姑一向不喜欢私相授受,我也替姑姑一而再的婉拒了,可姑姑不知道那宫女执拗的很,一直缠着我再三请求,后来甚至童宝林亲自来了,说一定要请姑姑去教教针线活儿。” "童宝林到底是新主,奴婢不敢把话说的太绝了,只好过来跟您先说一声。" 一听这话,桑青筠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一直尽量避免和后宫的嫔妃们接触,一来不愿意自己陷入纷争难以脱身,二来也不愿被人拿捏住一个与嫔妃私下来往出卖御前消息的罪名,不曾想明哲保身到今日,还是会被人惦记上。 童宝林的性子她听熙熙说起过,并非是个好糊弄的,眼下就一再来请,甚至不稀自身落得一个太过冒进的名声也要将她请去,摆明了不达目的不罢休。 若再拒绝,不光会得罪一位小主,将来也会惊动旁人牵连自己,倒不如大方应对。 反复思衬后,桑青筠温声说:“蔓姬,辛苦你了。既然躲不过,我就去和她走一趟。” “只是若有人问起来,你不必藏着掖着,就说是童宝林坚持来请,我不得已才去一趟。” 蔓姬点点头应下,桑青筠整理仪容后按着蔓姬方才所说的位置走了过去,童宝林果真还在树荫下等。 她微笑着上前给童宝林请安,模样客客气气,一丝规矩也不错:“奴婢给童小主请安,小主万安。” 童宝林原本焦急地在树下等,生怕桑青筠不来,这会儿猛地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先是一喜,可看清桑青筠的模样后却怔怔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御前女官桑青筠的名号如雷贯耳,她盼着能和这位传说中的桑姑姑见一面,听她传授几句在陛下身边言谈的教导。 可她想象过她许多种样子,或是相貌平平眼含智慧,或精明睿智年过半百。 但不管什么样子,能让陛下如此信赖的女官,都不该是这样一副连她见了都要自惭形秽的模样。 她看起来似乎比她大几岁,可岁月在她脸上只脱去了稚嫩,并未掩盖她半分的美貌,反而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如此清冷出尘、容色极妍,以她的周身气质,说她是宫中宠妃都只会令人深信不疑。 可她竟然——在陛下身边三年只是个女官? 童宝林向来自负美貌,入宫后哪怕是见了大名鼎鼎的元贵妃也不认为自己不如人,可今日一见桑青筠才知自己狂妄。 见到她以后,她先是震撼,紧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深深的不自信。 这般姿容陛下都不动心,她最为骄傲的美貌又算得了什么?难怪陛下在她初次侍寝后并无任何特殊相待。 仅仅这么一想,童宝林便十分灰心,看着桑青筠的样子反而从焦灼自信愈发谦虚起来了:“姑姑千万不要多礼,我不过是才入宫的宝林,心里十分的敬重您,万万担不起您这般行礼。” “今日冒昧请您来,实在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粗笨,恐怕无法侍奉好陛下,这才请您来教我规矩,您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住的昭纯宫离此处不算很远,还请姑姑不嫌弃的话入宫坐坐,我好招待姑姑茶水。”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3节 看着童宝林的言谈举止,桑青筠十分意外。 从熙熙的嘴里,她只知道这位童宝林张扬跋扈,事事不肯输于人又言语刻薄,未曾想还有这样知理谦逊的一面,可见人并非只有一面,总得亲眼见了才知道。 不过她这样坚持求请,无非是为了能够得宠,倒的确是个野心不小又豁得出去的姑娘。 只是这些都属后话,她既然已经来了,不解决完是无法善终的,于是温和地点点头:“我虽是女官却也是奴婢,向小主请安乃是理所当然。还请小主把奴婢当成寻常宫人看待,否则奴婢万万消受不起。” 听她这么说,童宝林欣喜万分,立刻引着桑青筠往自己的昭纯宫去。 她因为焦急又不想被人看见,特意选了远一些的小路,这会儿正逢午膳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应该不至于太显眼。 可童宝林万万想不到的是,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监视之下,还没走到昭纯宫就被人截了下来。 “这位就是陛下身边的桑姑姑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昭纯宫门前宫道上,徐贵人穿着一身淡蓝色织锦宫裙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清丽姣好的面上带着无害温和的笑容:“听闻童宝林请您到宫里教教规矩,不如让我也听听可好?” 第15章 徐贵人,又是徐贵人! 怎么回回她都要来坏自己的好事?!上次与陛下泛舟是这样,这次她好不容易请来了桑姑姑,她又要横插一脚。 童宝林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怎么哪儿都有你?怕不是你在哪儿监视了我吧?” “桑姑姑是我费心思请来的,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徐清容,你不要太过分了!” 见此情形,桑青筠只觉得麻烦了,一时缄默不言。 眼前这位看来就是那位得宠的徐贵人了。一个是童宝林,一个是徐贵人,都是新贵入宫,背后各有倚仗。 即便有任何矛盾,也不轮不到她来劝和插嘴。 但眼前还在宫道上,她们这样当众争执起来,摆明了是互相给对方没脸。 今日之事,就算是童宝林先请她来的,可徐贵人位分高出不少,宫里终究不是讲究先来后到的地方。 果然,童宝林口出不敬后,徐贵人眼底明显冷了几分。但她没亲自开口,反而是身边的贴身宫女婉贞率先呵斥道:“放肆!” “童宝林既已入宫,言谈举止也该检点些,还当皇宫是你们那等乡野之地不成?当初刚入宫拜见皇后娘娘那日,童宝林就是因为言语无状惹得几位嫔主不满,今日还没长记性吗?何况小主不过是宝林,咱们小主是贵人,云泥之别,童宝林可是犯了宫规中的以下犯上之罪了!” 分明是徐贵人暗中使绊子还要冠冕堂皇,童宝林这般的脾气是半分也忍不了了。 何况御前的姑姑还在这,徐清容摆明是想给她没脸再顺势把姑姑带走。一举两得的好事,更是门都没有, 若今天功亏一篑,那她来日的前途只会更渺茫。 要知道为了打点关系见到桑姑姑她几乎已经给出去了所有,难道真的要等贵妃起势后再提拔自己吗?到时候也许徐贵人又晋位分了都不一定。 童宝林心一横,径直上前站在了桑青筠跟前,冷笑了声:“检点?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中有数。我只告诉你,今日桑姑姑绝不会跟你走,否则咱们玉石俱焚鱼死网破,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去,谁也落不着好。” 她这话虽有威慑力,可现在后宫是皇后娘娘一人说了算,贵妃养病闭门不出,难道还会管一个小小宝林的事不成? 徐贵人终于淡淡开了口,眼底十分轻蔑:“你若真有这个胆子,大可去让皇后娘娘惩处我,也让我看看你的元贵妃会不会出来保你。” “她如今失宠于陛下自身难保,你又算什么?” 童宝林顿时脸色煞白,她身边的春燕也紧紧蹙起眉头,看向徐贵人时十分不满。 听到童宝林誓死要留下自己,看着她的背影,桑青筠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皇宫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看的唯独是权柄,是价值,是身份。 正如今日的事,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徐贵人暗中做了手脚。可没证据的事,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真的闹到皇后面前去,徐贵人自然会被训斥两句,可也只是不痛不痒,损失更大的只会是童宝林。 徐贵人出身高贵,如今又有皇后提拔圣眷正浓,她想要的一切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甚至有闲心来阻挠别人得宠。 可童宝林出身民间,贵妃如今又失意于陛下,她有什么? 看着她的模样,桑青筠就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处境,难免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 眼见双方越吵越僵,她若再放任下去,传出去反而又是她的不是了。 “两位小主,恕奴婢冒昧,还请听奴婢一言,”桑青筠从童宝林的身后绕到两人中间,颔首福身道,“奴婢身为御前女官,本不担任训导嫔妃之职。各位小主入宫前自有掖庭的嬷嬷教导,入选为妃嫔后,也有皇后和贵妃训导。奴婢卑微不敢僭越,因此即使小主盛情相邀,奴婢亦不敢领受,更谈不上提点。” “如今两位小主因奴婢争执,若真传了出去,恐怕不仅皇后娘娘会觉得小主们不够安分守己、未能熟悉宫规,就连陛下若知道了,也会心生不满。” 她斟酌着言语,拿出她们最在意的恩宠来劝诫:“陛下国事忙碌,喜欢后宫风平浪静。” 说不劝导,可其实这句话就已经是劝导了。 若她们真的想讨陛下喜欢,就不该争一时的意气。她们入宫不久还未能在后宫站住脚,即使是徐贵人,在陛下心中也没有什么分量。在这个节骨眼儿闹起来,传出去只会让人觉得徐贵人得势猖狂,童宝林不守规矩,本就是两败俱伤的事。 至于她自己更是左右为难,稍有不慎就会令自己身陷囹圄,令其余被她婉拒过的嫔妃不满。 话音落定后,本在气头上的徐贵人和童宝林皆脸色微变,寒着脸偏过了头去。 桑青筠本是御前的人,若真让她夹在中间受损,谁也不能保证她会在陛下跟前说什么。 徐贵人自知今日理亏,但她更不想在桑青筠跟前落个不好的印象,转头便笑盈盈地说:“姑姑劝诫的对,都是我年轻气盛不懂事。还请姑姑替我和童宝林瞒一瞒,不然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桑青筠客气地笑着:“二位小主年轻尚轻,一时头口争执不算什么,奴婢明白 。” 见她答应下来,徐贵人放心地收回笑容,又淡淡瞥了婉贞一眼,回宫去了。 待徐贵人离开以后,桑青筠看着失魂落魄的童宝林,到底于心不忍,多说了两句:“童小主,午膳时间已到,您还是回宫用膳吧。” “今日您当街和徐贵人大吵实在是不该,想来回宫后痛定思痛,日后不会再犯。若您因为反思己过、忧思过度而不慎病倒,只管叫身边的宫女去向皇后娘娘告假即可。” 说罢,她屈膝行礼:“勤政殿事忙离不得奴婢,这便向小主请辞了。” 童宝林怔怔地看着桑青筠远去,先是迷茫不解,紧接着便眼中猛然一亮,喜极而泣地落下一滴泪来。 重华宫内。 徐贵人面色不虞地走进屋内坐下,门口侍奉的宫女连忙端来茶水。 但她并未理会,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门前的方向,长睫下垂下一片阴影。 不多时,婉贞从外头快步回来,低声说:“启禀小主,您方才走后,奴婢果然看见桑姑姑又和童小主说了什么,童小主瞧着十分欢喜。” 徐贵人冷笑了声:“到底给她占了便宜了。” “入宫的时候母亲就和我说过,后宫生存不易,哪儿都不能落下。当初我早打听过御前的人,都说桑姑姑不喜和后宫来往过密,是陛下最信赖之人,可见传言不真。” 她的笑容带上几分残忍:“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让童金枝一人占了?去找人把这消息散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还有这条路可走,我看她以后在御前怎么做人。” - 当日傍晚,落日西沉。 晚膳时分的瑶华宫不复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四下静悄悄的。 元贵妃坐在软榻上沉默地吃下一块牛乳糕,眉宇间的怅然挥之不去。 芊宁在跟前劝着:“娘娘,自从陛下不来后,您整日都不好好用膳怎么行?糕点虽香甜,到底不是正经膳食。” 元贵妃摇摇头,眼眶又红起来:“陛下都不来了,若还不让本宫吃些甜的,这日子便也太苦了。” 看着娘娘这般意志消沉,芊宁本还想劝什么,最终还是收回到了肚子里。 就在这时,瑶华宫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人从阴影中走出,一番请示后来到了元贵妃的跟前。 她跪地讲述了今日之事后,元贵妃的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还呛到自己,剧烈地咳了好几下:“你说的可是真的?徐贵人真的这么说了?” 春燕低眉顺眼:“奴婢听得真真切切,徐贵人言语对娘娘不敬,更是十分不安分,除此之外,还派人跟踪童宝林的行踪,对童宝林多加奚落。” “童宝林原本就是民女出身,比不得徐贵人出身高贵,今晚回宫后情绪低落了许久,早早就吹灯入寝了。” “放肆……实在是放肆!”元贵妃气得面色涨红,紧攥着手边桌角,娇柔的面庞布满了怒意,“好一个徐贵人!” 她自出生起便众星捧月、高高在上,何时被人看不起过?如今不过是惹了陛下不开心,陛下冷着她几天罢了,区区徐贵人就敢仗着皇后的势羞辱她! 眼下是皇后一党得意不假,难道她就笃定自己能一直得意下去? 这般不懂尊卑口无遮拦之人,她就不信陛下会喜欢! 元贵妃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勉强平静了下来:“春燕去跟芊宁领赏,今日之事你做的很好。芊宁等会儿再选些好的赏赐亲自去昭纯宫送给童宝林,就说是本宫知道她受了委屈,让她放宽心。” “至于徐贵人,她不是觉得自己十分聪明,都敢看轻本宫了吗?去,命人把今日之事传遍六宫,再让戴铮适时传到陛下耳朵里。徐贵人既然这么有本事,本宫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神气!” 第16章 短短三日后,童宝林病倒在宫中养病,徐贵人得势张狂的事几乎传到了宫里每个人的耳中。 且人人都说她得势后一直提防童宝林,不仅跟踪童宝林的行踪,更处处刁难,实在德不配位。更有甚者,说她心狠手辣,两面三刀,早在掖庭就和所有秀女相处不好,私下还打骂宫女,刻薄下人,各种消息尘嚣日上,传得有鼻子有眼。 可那日她们在长街因为桑青筠而争执,徐贵人虽有错,童宝林也不是全然无辜。但最终传出来的流言里关于徐贵人的错处一再放大,反而一贯张扬暴脾气的童宝林成了纯粹的受害者,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 这消息一传到桑青筠的耳朵里,她第一时间就猜到有人在背后操纵。 有能耐和人脉能将流言散播到这般地步之人,必然地位极高且不缺银钱,否则万万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何况徐贵人名声已经坏了,就算皇后将来出面惩处那些妄议主上的人也无济于事。 童宝林出身平民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仔细想想,能这么做的人便只能是贵妃了。 但贵妃当时并不在场,她怎么肯因为童宝林受气就做到这种地步? 恐怕童宝林身边长了贵妃的眼睛,是福也是祸。 桑青筠收了思绪,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猜测告诉童宝林。 人各有命,那日多说了两句已经给她带来了麻烦,这几天暗中打听她的人比以往更多了。 这会儿,蔓姬将早点拿进来,弯眸笑着说:“姑姑,您的早膳来了。我得提醒您一句,方才大监叫我催催您,说别来迟了,陛下今日下朝比以往早些。” “我知道了,多谢你。”桑青筠疲累地揉揉眉心,打开了食盒。 今日的早膳是谭公公特意托人为她提前包的肉粽,包好后蒸熟了送过来,旁人都没有。 桑青筠出身邰州,每逢端午都有吃肉粽的习俗,但长安这边吃甜粽,且临近端午大宴,尚食局包粽子包不过来,未必能顾得上每个人。因此,每年谭公公都会寻人帮忙给她准备肉粽,怕她想家心里不舒坦。 尚食局的肉粽虽说和娘亲包的味道不同,可谭公公的心意已经足够令她温暖。 繁琐的诸事之中总算有父女情能让她欢喜些。 只是一想到去御前当值,桑青筠就觉得十分疲惫。 自从赵瑜烟出宫以后,陛下每次在勤政殿批阅奏折都是她在身边伺候。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4节 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毕竟御前人手不够就无法伺候好陛下。若陛下不好,那就是底下人的失职,是大忌。 所以桑青筠想着,无论如何都该很快就会有新人上任,不曾到一直到今日都毫无消息。 她昨日曾试探性地问过戴铮,谁知戴铮看了她一眼,颇为为难地摇摇头,说没合适的人选。 然而偌大的皇城内宫女不知几何,怎么会没有合适的人选? 思来想去该是陛下挑剔,戴铮选出来的他无一人满意。 可若要陛下满意,她到何时才能恢复从前的生活?如今这样跟在陛下身边,她连见谭公公和黎熙熙的时间都没有了。 桑青筠轻轻从下房推门走出来,脚步较往常都要沉重些许。 等她准备好茶水进入勤政殿内的时候,陛下已经在里头批折子了。 时间比她想象中更早。 她过去将一杯提神的浓茶放在案几上,轻手轻脚退到了身侧站着。 陛下正垂眸专注地批阅奏折,并未察觉她来了。御笔在指间如行云流水,光线落在手边的竹纸上,似山巅白雪。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如圭如璋,清冷从容。但又勤政,并非贪图美色之人。 所以日常除了每日上朝所去的宣政殿,大部分时间都在勤政殿内批阅奏折。 身为御前女官,她和陛下相处的时间几乎比后宫所有嫔妃加在一起的时间都要多,不怪那么多人把注意打到她的身上。 可人们只知她表面光鲜,谁又能体会得到背后的难处。 种种辛酸不堪人言。 她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长日来的疲倦让她不知何时入了神,连时辰过去了多久都未曾发觉。 谢言珩处理完手里的这一批折子,刚拿起瓷杯便觉得不对。手中的杯沿触感微凉,茶水已经见底,御前做事最尽责的桑青筠今日破天荒的没有换茶。 他抬眸看过去,就见她双眼放空地看着前方某处出神,头一次在他跟前走神了。 底下的人失职,谢言珩本该不悦,可桑青筠这样,他非但没有半点不悦,反而微不可察的笑了下,眼底有几分玩味。 但他还是淡淡说了句:“桑青筠。” 连名带姓的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惊雷一般炸在了她耳朵里。 桑青筠立刻回神,屈膝跪地:“奴婢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在朕跟前还分心,”他漫不经心的转着瓷杯,调子不紧不慢的,“想什么呢?” “这个月的月例添了一倍给你发的,怎么还存心渴着朕。” 桑青筠一时无言,沉默片刻后,语气仍然恭敬温和:“陛下仁厚,奴婢感激不尽。但奴婢并非有意,也绝不敢有意渴着陛下。” 她走上前,伸手去取瓷杯:“奴婢这就给您换茶。” 但谢言珩就等着她来,丝毫没有放下瓷杯的意思。 在她的指尖碰到瓷杯的那一刻,他从善如流地抬起无名指摁住了她的食指:“何故走神?” 他语气仍然淡淡的,动作却不淡。 仅仅一指的禁锢,却让桑青筠有种从指尖灼烧到全身的战栗感。 在谢言珩眼里,他往常见到的桑青筠可以称得上一句无懈可击。 勤恳、细致、聪慧、毫无怨言,不管任何场面、任何人,凡是她分内之事都能做得挑不出问题,即便面对是自己,她也总能应对。 但她今天居然走神了。 谢言珩忍不住猜测,是因为在他身边久了感觉到安心,还是说赵瑜烟不在了以后,她反而比从前轻松。 但不论是哪个,他都感到了零星的愉悦。 桑青筠今天自己做错了事情,不敢再轻易像之前那般径直后退惹陛下不悦,只好极力忍耐着,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偏头道:“是奴婢一时疏忽,奴婢认罚。” 温热的触感并未和从前那般一触即离,谢言珩的愉悦更重了。 她长睫微微发颤,日光之下,像一只降落的蝴蝶。 他几乎认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很大度地不再更进一步,反而搁了瓷杯后敲敲案几,反而宽宏大量地关心起她:“朕瞧你似乎比之前瘦了些。” “小厨房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若不喜欢,朕命戴铮换一个给你。” …… 再次沉默片刻后,桑青筠屈膝跪地,十分委婉地问道:“奴婢多谢陛下厚爱,小厨房的膳食很好,照顾奴婢的人也很尽心——” “只是奴婢斗胆,想问一问您。” 她缓缓抬眸,语气放得格外小心:“御前奉茶女官空缺的位置何时能再添补一位?” “奴婢无人轮值,已经多日不曾睡好觉了。” 谢言珩眼底的笑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敲案几的动作戛然而止,好似周身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寂静良久后,谢言珩淡淡道:“这种事你该去问戴铮,朕没这么闲。” “退下吧,换茶过来。” 得不到答案,桑青筠只好作罢。 她虽然迫切的希望可以有一人过来和她轮值,可很明显,陛下此刻显然又不高兴了。 虽然想不通他怎么又不高兴了,但她还没那么没眼力见,只好端起杯盏退了出去。 另一边,一直到桑青筠彻底离开殿内,谢言珩都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 这些天以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桑青筠的上心不受控制,远超出了他原本以为的一丁点兴致。 他曾以为她不过只是一个令他感兴趣的女人,一个有自己主见,从不逐流献媚的美丽女人。 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说到底也只是御前他用得称心的助手。 在这方面他一贯不强求,更不屑于强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影响自己一星半点。 但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这份超出范围的心思,竟让他感觉到了一丝苦恼。 谢言珩很厌恶这种感觉。 来势汹汹,又不受控制。 他讨厌任何不受控的东西。 一刻钟后,桑青筠泡好茶准备入殿,戴铮正好从外面接了信儿过来。 她适时地停在门外没进去, 就见戴铮快步入内请示道:“启禀陛下,重华宫的徐贵人派人送了百合汤来,可要让人送进来?” “徐贵人虽做错了事,可皇后娘娘今日已经训斥过了,奴才没用,拿不准主意,特来请陛下示下。” 谢言珩冷冷瞥一眼:“何事?” 戴铮稽首躬身,恭敬道:“据奴才所知,徐贵人在宫道上公然羞辱童宝林,童宝林这两日已经伤心卧病了。” 闻言,谢言珩本就在冰点的情绪彻底失了耐心。 “出去。” “撤了她的名牒,不要再来朕跟前碍眼。” 第17章 徐贵人前去御前送汤的事早先知会过皇后,就是为了试探陛下的心意有没有被流言影响。 毕竟那些话传得实在太难听,摆明了就是要陛下也知道,偏偏徐贵人又真做了不妥的事,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 这会儿陛下要撤徐贵人名牒的消息一传出来,皇后那边立刻就知道了,脸色也冷了下来。 凤仪宫的大宫女莲音轻声说:“娘娘别气,她们本是新人,一时不懂规矩也有。陛下国事繁忙,想来要不了几天就会忘记。届时您再安排,徐贵人一样能重新得宠。” “要紧的是贵妃那头,不能因为此事让她占了便宜。” 皇后阖了阖眼,脸色不太好:“本以为徐贵人聪明,不成想也做出这样不稳重的事。” “她得宠才刚几天,即便是防着童宝林也不该当街抢人,抢得偏偏还是桑青筠。桑青筠是什么人?她随便说两句话给陛下就能决定她的命运,如此莽撞,实在是太让本宫失望了。” 贵妃本就得势多年,和陛下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她们二人早在府里时便水火不容,这些年每每压得她这个后宫之主喘不过气来。 眼下好不容易寻得她沉寂的时机,这些才不到半个月,自己苦心栽培的人手就出了岔子,怎么让她舒坦的起来。 徐贵人已经不成了,眼下还能推谁出去分宠?别到头来还是便宜了贵妃的人。 莲音思衬着说:“娘娘别忧心,奴婢觉得桑青筠不是那么多事的人,以她的性格,应该不会在陛下跟前嚼舌根。” “她在御前多年,向来片叶不沾身,谁都不沾惹。当初您不是也曾暗示过她吗?若真有那份心思,您和贵妃她还能看不上不成,可见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徐贵人是不够检点,可这流言传的这么烈,不是她们几个能做得到的。” 皇后嗤了声:“能和新人如此计较,除了贵妃还会有谁?” “本宫自然清楚桑青筠的性子,但徐贵人不清楚。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还如此贸动,万一桑青筠是贵妃的人,岂非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压了下去。” 她坐在软榻上,冰冷的寇甲缓缓点在描金案几上,发出“嗒嗒”的脆响。 日光疏漏进殿内,将她发间的凤尾金钗照得格外明亮夺目:“徐贵人还是不够好,本宫得再寻个更好的人选才行。” 莲音缓缓道:“这一批新人里头,出身最高的就是徐贵人,若加上身世、容貌、性情,她的父亲和您母族交好,照理说是最合适的人选。若徐贵人还不够好,莫非娘娘已经有更中意的人选了?其实在新人入宫之前,妍容华也算小有恩宠的。” 皇后抿口茶,摇了摇头:“妍容华之前是小有恩宠,可当时后宫才几个人?那时候都做不到突出,如今更不成。再说了,她和徐贵人都有同样一个毛病。” 莲音轻笑着点头:“娘娘说的是,妍容华和徐贵人都耐不住性子,太急了。” “后宫生存,凡事急于一时往往是不成的,”皇后淡淡道,“若没那个忍耐的心劲儿,怎么做得成大事。” “本宫若不能忍,恐怕早在贵妃的步步紧逼下失去皇后之位了。” 她斟酌着说:“不过这也有好处,不够聪明的人本宫用起来安心。”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5节 “只是可惜,若能有人既用起来安心又容貌上乘,性子还沉得下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莲音笑起来:“娘娘母仪天下,岂是贵妃那等资质比得了的。只不过这么完美的人选可不好找,看来奴婢得派人多留心余下的几位小主,看看是否有明珠蒙尘了。” 皇后失笑着摇头,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苛刻:“终究是本宫想要的太多了,总之你这段日子着意留心着,若有合适的便来知会本宫。” “只是眼下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你去让小厨房炖些清热去燥的汤来,等傍晚煜儿从国子监回来,就让他去给陛下送过去。正好,陛下也许久没问煜儿的功课了。” 只要陛下一看见煜儿,看见煜儿此时聪慧懂事的样子,轻而易举就会想起当初他去看望煜儿时贵妃是如何不懂事地阻拦的,只要陛下看重煜儿,那贵妃就不会那么快复宠。 这世间本尊卑有道,从来就没有低位羞辱高位的道理。 她乃先帝赐婚给陛下的正室,是堂堂中宫皇后。生来就该辅佐陛下,管理后宫,教导宫嫔。 后宫该一团和气,以中宫为尊。宫里可以有侍奉陛下之人,也可以有得宠之人,但绝不能僭越,更不能忘了自己该守的本分。 就像她母亲在家中时做得那样,主母掌管一家后宅,仆奴尽心,妾室恭谨,子嗣昌茂。 忍了这么多年,也早该把这不良之风纠正过来了。 莲心笑着点头:“奴婢这就去安排,可娘娘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您今日晨起时便胸闷乏力,一早又因为徐贵人之事烦心,既然有二皇子在陛下跟前承欢,您就放宽了心吧。” - 时至黄昏时分,金灿灿的云霞渐渐没入一片深蓝。整个皇宫都被一层余晖笼罩着,红墙下宫人步履匆匆,瞧起来庄严又恢弘。 算算时辰,陛下马上就要用晚膳了。 桑青筠站在勤政殿内往外看,隐约能透过窗纸瞧见外头人影绰绰,似乎是戴铮在和谁说话。 不一会儿,戴铮便入内向陛下禀告,说是二皇子来求见陛下,还给陛下带了皇后亲自炖的汤。 二皇子病愈后便又去了国子监读书,听闻他天资十分不错,比大皇子开蒙的速度快上不少。 皇子有才能是社稷之福,想来陛下也会高兴的。 果然,戴铮才进去没多久就快步走出来,亲自引着二皇子和他的嬷嬷入殿了。 桑青筠站在门口为开二皇子开门,就见他步子虽小却很稳,走到陛下跟前行礼的时候声音也稚嫩轻软:“儿臣给父皇请安。” 身边的嬷嬷福身道:“启禀陛下,这是润燥养身的汤,皇后娘娘一早便去小厨房亲自炖的,炖好后二皇子说十分想念父皇,要亲自给您送来,还请您尝尝。” 二皇子仰头看着他的父皇,眼中满是希冀:“父皇,喝汤。” 小小的孩子在他跟前,他又如此乖巧懂事,谢言珩也觉得心软:“嗯,父皇喝汤。” 见状,桑青筠从暖阁端出一碗牛乳酪,福身后搁在了二皇子身边的案几上。 谢言珩偏头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朕今晚和煜儿一道用膳,你退下去歇息吧。” “朕给你三日假期,御前让戴铮伺候。” 桑青筠怔了下,遂即颔首福身道:“是,奴婢多谢陛下体恤。” 从勤政殿出来后,她久违地感受到一阵轻松。 不管陛下为何突然让她休息,她都不想过分探究陛下的心思,毕竟在皇宫生存偶尔需要糊涂一点,多想无益。 难得不必去御前,她正好许久不曾去看望谭公公了,干脆趁现在去看看他,日落西山,不易引起人注意。 再一个,近日宫中一直忙着筹备端午大宴的事宜,再有几天就要到端午节,谭公公应该忙得不轻。 她抄小路一路走到内侍省,刚一进门就看见谭公公在屋子里头分配几个小太监的活计。除了大宴以外,再过会儿又到了陛下翻牌子的时间,这会儿正忙。 门前的几个小太监瞧见她笑着打招呼,桑青筠轻车熟路地往里头走,在这反而比在御前还松快:“公公用晚膳了吗?要不要奴婢去给您取?” 她弯眸笑,看着谭公公惊诧地转过头来,先是眼里带笑,而后又故作不悦地板起脸:“你这丫头愈发精怪了,吓我一跳。” 他招招手:“怎么这个节骨眼儿来了,可用了晚膳不曾?快过来,我这正好也该用饭了。” 桑青筠笑着走过去,唯有在谭公公面前才能如此放松:“就等着蹭您的饭了,特意空着肚子来呢。” 谭公公明显心情变得很好,招呼着底下人也快去用饭,这才引着桑青筠回到下房说话:“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御前伺候陛下吗?怎么这会儿来了?我听说御前这些天无人和你轮值,累坏了吧?” 一见到桑青筠,谭公公就有操不完的心,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但桑青筠并不觉得烦,只觉得心里暖极了:“陛下体谅我独自在御前辛苦,特意让我休整三天,我数日不曾见您了,这不是一得空就来了。” 她坐在榻沿:“我还惦记着您今日找人给我送的肉粽呢。” 谭公公笑起来,眼角有几道褶子,看起来很慈祥:“知道你爱吃,都备着呢。上回你和我说新入宫的黎小主是你儿时玩伴,我给你送肉粽的时候也找人悄悄给她送了份。” 桑青筠以前就知道谭公公细致,不曾想会如此心细如发,在她忙于御前的活计不得抽身的时候都还记得对熙熙照拂一二。 她心中感动,眼眶红了些许:“您总是待我这么好。” 谭公公笑一笑不置可否,摸黑给屋子里点上蜡烛,“滋啦”一声响起,幽暗的屋内顿时跃起跳跃的火苗:“不疼你还能疼谁?” 他慢慢蹭到桌子旁边坐下,先是瞧了眼窗外,才思衬着说:“你既然来了,有件事我得提前提醒你。” 内侍省是后宫运转的中心,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难逃过这儿的动静。桑青筠知道谭公公一旦说了,就必然是于她有利害关系的大事,当即正襟危坐,静静地听着。 “端午大宴,赵太妃托皇后为她操办了一出戏。听说太妃十分重视。” 谭公公叹了口气:“人心不可考量,你将来见了她要格外谦卑小心。” 第18章 自从赵瑜烟离开御前后,桑青筠只觉得轻松,再也不用顶着她探究和警惕的眼神过活,不曾想她这么突然离开是另有原因。 不过她的出现本就动机不纯,眼下等不下去了也是有的。桑青筠看得出来,她对陛下带着倾慕之心,颇有势在必得的架势。 何况还有一个强有力的姑母在背后,如此安排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谭公公提点的对,人心不可考量。 当初她们出身云泥之别却平起平坐,陛下也更重视她而非赵瑜烟,这一年里头,赵瑜烟想必心里颇有微词。 若往后在宫里再见到,二人身份已然不同,她得格外小心谦卑,突显出赵瑜烟的高贵不同。 桑青筠点点头:“我明白,劳烦公公为我费心了。不过赵瑜烟也知道我在御前的得脸,总不至于为难我。” 烛光幽幽下,谭公公深而长地叹了口气:“你们同住这一年,她到底没对你做过什么,说明原本心肠不算坏,但人都是会变的。” “你不知道,自从你去了御前啊,我的心就从来没踏实过。” “一定要万事留神,留住自己的性命。” 每次见面,谭公公都会为桑青筠的处境感到忧虑。他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她,留住自己的性命最要紧,事事都要当心。 桑青筠知道,他在宫里的年份太久了,不知见过多少高楼倾覆,见过多少世事变迁。故而,想在漩涡中留守一分初心是极难的事。 他担心她在御前周旋太累,担心后宫的嫔妃频频把注意打到她的身上,更担心陛下。 但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正因为未知,内心才格外惴惴。 他和她都是奴才,哪怕地位颇高,也依旧是这偌大皇城中渺小不值一提的存在,唯一能提点的唯有“当心”。 后宫生存这么辛苦,却有人将你的性命安危日日惦记在心里,这份情谊,桑青筠如何能不感念。 她握住谭公公已经布满皱纹的手,虽然脸上在笑,可声音已经有几分哽咽:“我知道,我都知道。” “只是您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别总是操心我。您年纪大了身子难免不舒坦,要好好的,等着我将来给您养老。您之前不是说一直想再吃到我们邰州的桂花糕吗,等咱们三年后出宫了,就在邰州也买一处小宅子,可好?” 谭公公摸摸桑青筠的头发,终于再次展开笑颜:“好,你说什么都好。” 往后他们一起在下房用了简单的晚膳,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桑青筠才提着宫灯回下房去了。 她和谭公公的关系在内侍省并不是秘密,在宫里的日子久了,总会有些人知道。只是谭公公的意思是尽量避免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以他们如今的身份再惹出许多麻烦来。 所以自从她去了御前,二人见面的机会反而越来越少了。 但好歹谭公公还能见一见,她和黎熙熙想说说话就更不容易了。 也不知道她吃了谭公公送过去的肉粽会怎么样,她才刚及笄不久,仍是孩子性情,一定十分想家。 再有几天就是端午,届时满宫嫔妃、皇室亲眷还有朝堂重臣都会来赴宴,是个顶重要的大日子。 贵妃会赴宴,徐贵人也未必心甘情愿因为童宝林失了恩宠,恐怕又有风波要闹了。 桑青筠提着灯在宫道上行走,快步放得又轻又快。忽而一阵脚步声从另一侧走过来,夹杂着低低的说话声,她抬眸看了一眼。 是常侍奉凤仪宫的太医带着医童从太医署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此时正站在凤仪宫门前的宫道上,那太医想去的方向恐怕正是皇后宫中。 上次她去看完熙熙回来,也曾遇到太医前去凤仪宫,当时是因为二皇子病倒。 可今日二皇子才去了御前陪伴陛下用晚膳,难道又出了什么岔子? 她不敢多停留,低头消失在了夜色中。 - 时间一转到了端午当日,天刚破晓便听得锣鼓喧嚣。外头各色纸鸢已然高挂,宫内四处挂着五彩香囊和艾草,满是过节的氛围。 桑青筠一大清早起便盥洗梳妆,换上熨帖的新衣衫,等陛下从云光山祭祖祭神回来便过去随侍。 今日这大场面,按着规矩,她和其余几个女官都得一直随着陛下出入行动、侍奉左右,一直到晚间就寝为止。 等梳妆完毕,她恰好踏着朝霞的余晖出门,天幕正渐渐褪成蓝色。 算算时辰,陛下应当在从云光山回銮的路上。等回宫之后,要先和嫔妃们在太液池岸边的汀州水榭看武将赛龙舟,从中赛出三甲以作奖赏,然后便是正午大宴。端午大宴上,嫔妃们若有才艺出众的,在这之前便可自行将节目报给皇后,以期用才艺博一个得宠的机会,这也是今天嫔妃们最在意的时候。 汀州水榭内,桑青筠跟着陛下一路走至,嫔妃们已经到齐了。 今日热闹,就连最不爱出门的裕妃娘娘都带着大皇子出来了。嫔妃们个个描眉画眼,宫装华美,足可见下了功夫。 皇后面上一直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和底下的嫔妃们说话,摆足了母仪天下的风范,这会儿见陛下入内,立刻带领众妃和皇子公主们起身向陛下请安:“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金安。” 等坐到汀州水榭的龙椅上后,谢言珩方抬了抬手,面上挂了几分笑容:“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都不必拘束,坐吧。” 皇后面带微笑地落座,身旁的二皇子也乖巧地站在一边,她牵着二皇子的手说着:“陛下来的正是时候,太液池内正在赛前预备呢,您瞧瞧,多热闹。” “每年的赛龙舟都是一场盛事,瞧他们个个骁勇精锐便知国力昌盛,这都是陛下殚精竭虑的结果。” 谢言珩放眼望去,只见太液池上好儿郎们气势如虹,锣鼓贯耳,置身在其中便生出一腔豪气,自是热烈非凡。 他不掩其悦色,掷地有声道:“所谓君圣臣贤,天下安定并非朕一人之功。只是儿郎骁勇、国力强盛皆乃社稷之福,朕与你们同贺今朝。” 眼见皇后的拙劣的奉承陛下并未应下,贵妃多日来低落的心情总算开怀了些。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6节 她举杯柔声道:“君臣一心方能龙虎风云,有君如此,是江山社稷之福。今日端午大宴,臣妾等能与陛下共同庆贺,实在是幸事,臣妾敬您一杯。” 谢言珩看向贵妃,她仿佛憔悴了些许,可性情仍然如从前一般娇柔温驯。 这些日子冷着她,她便一直闭门养病,从未生事,想来已经反思己过。既然如此,多日过去,也是该翻篇了。 “阿玉敬酒,朕自然要喝。”说罢,谢言珩举杯一饮而尽。 见状,贵妃险些喜极而泣。 陛下这些天一直不曾见过她,她心中伤感不愿出门,更不愿因一时失意被人背后指指点点。 虽说她知道陛下不会因为小事一直生她的气,可心怀爱慕的女子总是格外在意情郎,心中始终忐忑不安。 如今见陛下待她如常,她顿时放下心来,整个人的神采都不同了起来。 她不着痕迹地看向皇后,眼睫微垂,轻轻抿了抿唇角。 自己不过是小半个月没出宫,皇后倒比从前有长进了。若按着皇后以前的性子,叫她多说两句好听的都难得要命,对着谁都是直来直去的,今日竟知道拣陛下爱听的说了。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天生如此,就算是有心想改又能做到哪一步?到头来还是为陛下不喜。 陛下这么说,皇后也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仍旧十分端庄地笑道:“陛下和贵妃能够和睦,本宫也替你们欢喜。毕竟后宫嫔妃都是姐妹,一同侍奉陛下本就该彼此照应,亲如一家。” “今日为了庆祝端午,不少嫔妃都和本宫说要献艺。宫中的大宴第一次如今年这般热闹,不知等看过精彩的龙舟以后,陛下可还有兴致一观女儿柔情呢。” 谢言珩温声:“你们有心,朕自然赏脸。” 皇后此言将气氛拉到了顶峰,底下的嫔妃们愈发严阵以待。 桑青筠看向黎熙熙的位置,她正坐在最底下偷偷吃席。充衣位分上每人得两只粽子,数碟餐点,拳头那么大的粽子这会儿已经没了一个。 上次去找谭公公的时候,他已经将此次献艺的嫔妃名单都暗中告诉了她。 妍容华善舞,徐贵人善琴,裴常在善箜篌,尤其是妍容华所跳绿腰舞极美,当初也是因此得宠于陛下。 黎熙熙向来不爱学这些,她不可能参加。但童宝林也未参加,恐怕便是真的技艺生涩了。 此时,太液池上的鼓声越发激昂,儿郎们整齐地站成方阵,号令声呼喊得震耳欲聋。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龙舟赛上。 桑青筠站在陛下身边不远处,居高临下的角度,底下所有人的动静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陛下从不会关心底下人的小事,但她会。 她稍微一转头,便看到徐贵人和身边的贴身宫女说了什么,没一会儿便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第19章 今天是阖宫大宴,徐贵人却在这时候行迹鬼祟,很难说她不是另有打算。 自从陛下撤了她的名牒,她的名声又在宫里极差,就连之前和她来往的孙才人都少登门了。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一个喜欢背后下刀子使手段的人,今天她能如此对童宝林,那改日就能以同样的招数对别人,也不怪孙才人选择疏远她。 但如此一来,徐贵人必然不甘,一定会想别的法子再承宠。经此事后,恐怕她做事会更隐蔽,也更不留痕迹,在宫中生存之人,往往如此。 这厢吉时将至,桑青筠也收回了目光。 很多事她要做到心中有数,但并不掺和。所以即使一会儿真的出了什么事,就算她知道徐贵人有嫌疑,她也不会出声。 此时,各路参赛的将士们都已严阵以待,不同的旗帜在岸边飘扬,前来禀报消息的将军笑着大踏步前来向陛下请示:“陛下,吉时已到,请您亲自击鼓。” 众人翘首以盼下,谢言珩在水榭前击响巨大的御鼓,紧接着越来越激昂的鼓声响起,岸边顿时爆发起呼唤声。 九列龙舟齐头并进争第一,他们训练有素,速度极快,为首的一位,旗帜上飘着虎纹云旗。 元贵妃轻轻“呀”了一声,站起来指着水面笑着说:“你们瞧,这会儿排名第一的那个是虎纹云旗,本宫记得是聂贵嫔的哥哥带队,果然出色。” 聂贵嫔抿唇轻笑:“哥哥自幼便勤于学业,长大后更是立志效忠于陛下,做出一番事业,时常在皇城司忙得不常回家。如今看哥哥如此奋勇拼搏,看来倒没辜负他的用心了。” 汀州水榭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功夫,聂贵嫔兄长所在的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终点。 每年一度的赛龙舟不仅是盛事,更体现着将士们的面貌和能力。谢言珩登基不过三年,日夜勤于政务,励精图治。看到今年的龙舟赛如此精彩,谢言珩亦是龙颜大悦,心中诸多欣慰。 他抚掌而笑:“每年的前三甲朕都会加以封赏,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聂贵嫔的兄长年少有为,在皇城司的表现朕心中都有数,朕本有意提拔他,如今倒是喜上加喜了。” 母族承恩是天大的好事,聂贵嫔难掩欣喜,忙起身谢恩道:“臣妾替兄长叩谢圣恩。” 谢言珩隔空虚扶了一把:“你兄长在前朝为朕效力,你也替朕养了毓瑶这个女儿,都是朕的功臣。” “毓瑶是朕唯一的女儿,又这般乖巧可爱,可见你费心养育。” 聂贵嫔深深地看着陛下,唇角也情不自禁地弯起,柔声道:“多谢陛下夸赞。” 皇后微笑着说:“后宫子嗣不多,如今只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后宫子嗣昌茂才是社稷之福,其余的姐妹们可要加紧了。” “贵妃,你侍奉陛下多年,宫中的主位里只有你没有孩子。陛下如此宠爱你,你也是时候为陛下添一个小皇子了,你说是吗?” 元贵妃的脸色立刻变了变。 皇后这么说分明是故意戳她的心窝肺管子,故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让她难堪。 在座的这些人谁不知道她没有子嗣,又有谁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当初她曾有望生下陛下的长子,若不是她,她怎么会到现在都无所出! 每次提起孩子,贵妃就觉得恨,可皇后竟敢在她面前主动提起。 但眼下是大宴,又好不容易和陛下破冰,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只好强行挂起笑容,淡淡道:“有陛下的宠爱,臣妾一定会加紧多生几个皇子和公主好给二皇子作伴,皇后娘娘就尽管放心吧。” 看着贵妃的神色,皇后显然不把她的回击放在眼里,淡淡一笑。 待前三甲来到水榭前被陛下一一封赏后,正好快到午宴时分,诸人随陛下一道动身前往宜庆殿。 宜庆殿是大宴所在处,今日为了迎端午节,早早就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敞亮,华美精致。 桑青筠随陛下一进殿便闻到清新的艾草香,殿内可谓是富丽堂皇。 左右两列的席面上除了各色膳食还摆着各种精美的粽子,先帝称之为“棕席”,侧殿和庭院内还备了不少小活动供大家赏玩一笑。 这会儿,太妃、皇室宗亲和大臣们皆已入座,桑青筠抬头看过去,正瞧见翊王殿下也朝她看过来。 她不明就以,微微颔首以示尊敬,站在陛下身侧不远处拢袖静观。 群臣朝贺后,歌舞入场,底下的人也三三两两地交谈起来。 桑青筠和戴铮一左一右侍奉在陛下跟前,长夜漫漫,左右无事,她也在看殿内的歌舞。 不知何时,戴铮悄悄退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道:“青筠,翊王殿下托我跟你说一声,说他在庭院内等你,似乎是有事相商。” 桑青筠不知是出了何事,还当翊王真的有事要说,便点点头,也静步出去了。 她离开的时候,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和皇后说话的谢言珩偏头看了一眼。 等到了庭院内,桑青筠很快就找到了站在花丛前的翊王殿下。 她恭敬地福身下去:“奴婢给翊王殿下请安,殿下万安。” 翊王立刻转身过来,看到桑青筠真的来了,顿时喜出望外:“青筠姑娘,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桑青筠有些茫然:“不知殿下寻奴婢有何要事?” 翊王这才想起今日的重要目的,忙说道:“自从上次御前和皇兄一别,我思来想去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 “后来你回去以后,皇兄没有为难你吧?” 那日翊王走后的确发生了不少事,但桑青筠并未打听出其中原委。当天能发生什么,是翊王殿下会放心不下她的? 但翊王一向心思浅,嘴也快,她不能问得太直白:“陛下待奴婢恩重,不曾为难奴婢,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翊王摸摸鼻尖:“皇兄信赖你,自然不舍得放你走,我若要人,他总不好当面生气的。但你也知道,皇兄自从登基以后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很多话不能直说,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在御前,总不能真的耽误了你。” “我这段时间想了许久,若有你亲自向皇兄提起想出宫来我府上,兴许他就不会阻拦了。” “皇兄性傲,生来十分厌恶勉强来的事物,你若不愿留,他留你也没意思。” 桑青筠十分意外。 当初她只知道陛下曾有意将赵瑜烟许配给翊王,二人都不愿意,此事自然不了了之。但她没想到,这中间竟然还有这一层缘故,翊王竟曾向陛下讨要她。 翊王和陛下的关系十分亲近,往往他有所求,陛下十有九允,却不愿把她—— 听戴铮说,那日翊王入宫后不久便出宫去了,原来这才是其中缘由。 可御前的活计虽辛苦,总有个苗头盼着,她若真的被陛下赏给翊王做个侍妾奴婢,以后这一辈子就算是葬送了。 桑青筠当下便拒绝了:“殿下莫要说笑了,奴婢区区卑贱之身,不敢让殿下担忧。何况御前现在还离不得人,奴婢不会去别处。” 翊王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仍然不掩赞许:“果然,我就是喜欢你这般的女子,和其余人都不一样。” 桑青筠顿时如临大敌,将头放得更低,屈膝道:“殿下,奴婢荣幸,却万万担不起您的喜欢。还请您将喜欢这么重的字眼放在将来您真正爱慕之人身上,方才不算辜负。” 翊王不解其意,解释道:“本王只是觉得你很好,性格好,做得茶也好喝,不愿意你水深火热。不过既然你不愿意,我也绝不勉强你,你就当我今日的话不曾说过吧。” “多谢您体谅,奴婢感激不尽,”桑青筠左右环顾,再次福身道,“陛下跟前离不得人,您也请回殿内吧。” 说罢,她快步从宜庆殿侧门走回陛下身边,若无其事地站定。 谢言珩没偏头,但他的余光能看到桑青筠回来了,身上还沾染了淡淡的蔷薇花香气。 若只是更衣,不会有花香。 他的心没来由的沉了几分。 再抬眼,翊王也从外头回来,和桑青筠正好是前后脚。 一想起那日翊王开玩笑似的话,谢言珩便更有些说不清的烦躁,似有若无的萦绕在心头。 殿内的歌舞已经进行到尾声,一曲罢,皇后开口笑道:“后宫嫔妃们的节目早就已经备下了,不知陛下可有兴致观赏?” 谢言珩温声:“准。” 此时,妍容华聘聘婷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今日打扮的明艳,一身绯色宫装衬得她肤色莹白,十分娇媚动人。待福身后下去更衣,再上来时已经换好了一身翠色舞衣,色浓如缎,纤腰一裹,和方才的样子极为不同。 桑青筠知道,妍容华自新人来之前便多日不见陛下,今日想重新得到陛下的喜爱,要跳自己最擅长的绿腰舞。 管弦丝竹之声自殿内缓缓奏起,妍容华盈盈俯身后开始起舞,在殿内轻盈的舞动,其舞姿曼妙,可谓矫若游龙。 然而就在众人欣赏她的舞姿时,妍容华却突然脸色大变,惊呼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7节 第20章 元贵妃本就不怎么喜欢妍容华,这会儿见她尖叫着倒在地上,还以为她又和以前一样,矫揉做作故意做出点动静来引起陛下的注意。 谁知刚问出一句“这是怎么了”,妍容华便大颗大颗地掉起泪珠,手紧紧捂着腰肢喊痛。 此事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了起来。 第一个节目就丢了皇室颜面,皇后也觉得面上无光,妍容华毕竟是她的人,方才又是她主动提起献艺,此时闹成这般,眼见妍容华是不成了。 她微微皱起眉:“妍容华,你是怎么了,难道是身子不适吗?” 妍容华浑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连连喊痛,直到她身边的贴身宫女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才从腰间拔出一根银针来。 这银针又细又轻,尾端沾着妍容华的血,若非这会儿刺痛了妍容华被取出来,就算掉在地上也极不明显。 妍容华身边的宫女跪地道:“启禀陛下,娘娘,主子的舞衣中藏了根针,主子这才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好好的舞衣怎么会藏了针?皇后立刻就猜到了是有人动手脚。 这会儿底下的人神色各异,想必大部分人也都是这个想法。 可今日是大宴,若说是有人陷害,那无异是将后宫的风波直接推到前头来,不光丢的是皇室的颜面,更丢了她这个皇后的颜面。传出去只会让人以为她治理后宫不严,到时候闹起来贵妃复宠复权就更容易了。 再三思衬后,皇后温声道:“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身边伺候的宫人也太不小心。扶妍容华下去,再去请太医过来,本宫会严惩你宫里的人。” 直接定性为自己身边的人不小心,妍容华顿时十分委屈。舞衣她带出宫的时候还检查过,绝无问题,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她张了张嘴,差点就喊了出来,可一看到皇后警告的眼神,又只好将委屈咽了下去,不情不愿道:“是,嫔妾多谢皇后娘娘。” 被扶着下去的时候,妍容华回头忿忿地在妃嫔之间搜寻了一番。 今日这根针虽然并未伤及要害,可却害她今日在大宴上出丑,想要复宠也不能了。她最近一直还算安分,并未得罪过谁,是谁要在今日害她? 究竟是贵妃不想她复宠,还是珂贵人看不惯,抑或是别的谁? 妍容华一点头绪都没有。 眼看着妍容华被扶下去,桑青筠抬眸远远地看了眼人群中的徐贵人。 当初熙熙说徐贵人是个面善心狠的人,长相清丽无辜却手段阴狠,她还未曾觉得。就算是童宝林那日,她也只觉得她并非善茬,不甚安分,今日却是实在体会到了。 她和妍容华从无仇恨,甚至都算是皇后的人,今日大宴,她居然会下这么重的手。 绿腰舞动作幅度大,许多姿态都会用腰肢的力量,她在腰间藏针,一个不慎恐怕会整根没入妍容华腰间,说不定人就废了。 可徐贵人下这么重的手所图为何?难道是怕皇后弃了她去捧妍容华得宠吗? 桑青筠不敢确定。 龙椅上半晌未曾开口的谢言珩抬了抬手,示意宴席继续,关于妍容华的插曲才被掩盖了下去。 妍容华之后又有两三位嫔妃献艺,但都不算十分出彩,只能说是较好,因此也没有什么水花。 如此一直到裴常在,聂贵嫔才和贵妃对视点了点头。 裴常在性子胆小怕事,虽说也是贵妃抬举的人,却不如重视童宝林那般重视她。若不是这次童宝林因为徐贵人一事称病,她又实在身无长处,贵妃和聂贵嫔也不会想着要把她推出来。 但她虽是如此,却弹了一手好箜篌,实在难得。 然而当裴常在坐在箜篌前缓缓拨动的时候,就连桑青筠都能听出来岔了好几个音。 这么一曲下来,不说惊艳众人,只会是贻笑大方。 聂贵嫔和元贵妃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眉头也皱了起来。 妍容华的舞和裴常在的箜篌她们不是不知道,不说冠绝长安,那也是佼佼者,却在同一天出了岔子,那就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裴常在涨红了脸,甚至羞愧地不敢抬头看陛下,深深低着头请辞后便退出了殿内,一出门险些落下泪来。 她为了今日不知苦练了多少个日夜,谁知今日出丑,恐怕陛下以后都不会想要听她弹箜篌了。 好不容易得一个机会却变成了这样,裴常在心中自然不甘心。 但她也同样迷茫不知,这些人中究竟是谁要害她。 不起眼的角落里,徐贵人勾了勾唇角,赞许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心腹婉贞。 再接下来是她抚琴,有她的安排,自然万无一失。 可徐贵人并不打算抚得多么精妙,只拿出了自己平时的八分功力,水平仅仅比其余嫔妃好上那么一点点。在今日的节目里,能够不落了下乘却也不至于太突出就是她的目的,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猜得出是她动了手脚。 就算派人私下去问询,侧殿人来人往的不少,也查不出什么东西经过谁的手。 她特意选在赛龙舟的时候动手,也是这个目的。 徐贵人的眼底凉凉的,演奏完从殿内退下时却笑得格外规矩本分,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这群人在她失势的时候没少在背后说风凉话,一个个落井下石,恨不得和她从未认识过。 把她说的一无是处,还害得她失宠于陛下,撤了她的名牒。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谁都别想得宠! 徐贵人坐定后,多日来的郁气终于缓解了些许,这会儿嫔妃们的才艺都已经展示完毕,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有任何一个入了陛下的眼。 就在她以为这一切都要结束,又要上舞姬和乐师来助兴时,一直在旁边笑吟吟看节目的赵太妃开了口:“嫔妃们都如此多才多艺,哀家看了也欢喜。只是不知道皇帝可否有兴致再看个节目,今天的热闹,哀家也凑一凑。” 赵太妃半晌不说话,难得开一次口,谢言珩自然不会拒绝。 自从太后去世,赵太妃在他心里犹如半个母亲。她又向来不插手后宫的事,只是安心在宫中养老,所以即使赵太妃所求之事关于赵瑜烟,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 如今虽说是节目,但他猜得出什么意思,不可能因为区区一点小事伤了太妃的心。若赵瑜烟真的那么想入宫,他就择个位分放在宫里,左右宫里养得起闲人。 谢言珩温声笑道:“太妃美意,朕岂会拒绝,自然要一饱眼福。” 皇帝如此孝顺,赵太妃心中安慰,顿时欢喜地笑起来。她朝门前点点头,一早安排好的宫人将一架上好的古琴搬进来,搁在了殿中央。 等搬琴的宫人退下后,赵瑜烟盛装打扮,婷婷袅袅走进殿内,向陛下盈盈福身:“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场内不知情的人一看来人竟是赵瑜烟,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众人都知道她一年前就入宫做了女官,这段时间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历练。如今特意大张旗鼓的让她出来献艺,恐怕是早就有纳她为妃的打算,只是出于重视才刻意如此安排。 赵瑜烟含笑坐在琴前,抬手缓缓拨动琴弦,美妙的琴音顿时流泻出来。 自小勤学苦练的功夫,她的弹奏是今日在场所有嫔妃中最好的,不少人目露赞赏。 赵瑜烟熟练地弹曲,越弹,她的心就越安定。 回家这几日,她不仅苦练琴艺,更在母亲的安慰下将心态也修平稳了些。 过去在御前的事不算什么,只要她顺利入宫,一切都会不一样。 等她成了正经的小主,将桑青筠压在脚下是轻而易举的事,就连贵妃也不必那么毕恭毕敬了。 等到了那天,陛下再没了拒绝她的理由,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女人。 一曲罢,赵瑜烟的笑容略微有些羞涩,屈膝道:“臣女不才,在陛下跟前献丑了。” 赵太妃笑而不语,对这个侄女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 谢言珩淡笑道:“余音绕梁,果然是好琴。” “你弹得一手好琴,朕亦有惜花之情。今日端午家宴,朕就喜上加喜,册你为贵人,从今往后留下来陪伴太妃吧。” 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名分,赵瑜烟喜出望外,忙跪地谢恩道:“妾身多谢陛下隆恩。” 戴铮走上前安排着给这位新晋的赵贵人添置桌椅,她的位置被放在了徐贵人的右手边。 赵瑜烟不愿表现的太过欢喜以免失了身份体面,只保持着适当的微笑,落座在了徐贵人的身边。 徐贵人扭头看了赵贵人一眼,眼底的寒意森森。 筹谋这么久,到头来居然还有人在后面等着。她赵氏如今在朝中算什么地位,和她一样抚琴就算了,竟还封位也和一样,都是贵人。 她哪儿配有这么高的位分,不过都是看着赵太妃的颜面罢了。 一想到要和赵贵人这样的人平起平坐,徐贵人顿时觉得十分恶心。 端午大宴因为赵贵人的入宫而变得气氛微妙起来,不知不觉间到了宴席散场的时候。 赵贵人希冀地看向陛下,期待着自己第一天入宫,陛下会不会来陪伴自己。 但谢言珩只是叮嘱了几句,要各位臣子和皇室宗亲回府时当心,紧接着便起驾回勤政殿处理政务,并未多停留。 皇后安排着赵瑜烟入住玉芙宫,并让内侍省为她安置宫室和宫人,等一番交代和叮嘱后,殿内的人才陆陆续续的散了。 勤政殿内,谢言珩独自一人在殿内默默了良久,略带低沉地开口道:“桑青筠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第21章 御前贴身伺候茶水的虽然平常只有一个人,可殿内向来每道门都有人值守,戴铮也会随时候命。 陛下此时让其余人出去,只剩下她自己,其中的含义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为什么? 桑青筠想不通陛下有何私隐的事需要单独问她。 若有事想问便问了,竟还要特意避开人群。 今日大宴上发生的事固然多,可桩桩件件都和她并无关系。若是想问赵贵人,那更是无稽之谈。 赵贵人新贵入主,虽说是因为赵太妃引荐的缘故,陛下对赵瑜烟也并无特殊对待,可她们同住一年都不熟,没什么可说的。 桑青筠抿唇看向陛下,他正背对着她站在桃花树前的菱窗处,背影颀长,清冷如玉。 午后的勤政殿难得如此安静、雅致。 日光从花窗里漏出点点碎光,龙涎香的烟丝缓缓沉落,她轻步上前,克制地停在陛下身后一丈处,恭敬地福身。 “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有何要事,还请陛下直言。” 谢言珩并未回身,亦不曾开口,反而只定定的看向窗外,眼底有丝埋藏极深的阴翳。 他原本不想问。 更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必要把区区一件小事放心上。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8节 可一看到翊王,他就忍不住心里烦躁。越克制,那份心思就越重,逼得他不得不挑明了问清楚。 那日翊王向他讨要桑青筠,他摆明了是不愿,翊王不是看不出,但没想到翊王并未死心,竟单独寻了桑青筠出去说话。 那件事桑青筠本事并不知情,更不知翊王待她有意,如今翊王如此执着,难说桑青筠会不会被打动。 谢言珩知道,她一直想出宫。 二十五岁就到了宫女外放的年龄,女官也是如此。她屡屡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也无非就是这个缘由。 但眼前就摆着一个能出宫的机会,她会怎么选? 和翊王走,还是留。 良久后,谢言珩终于开口:“和翊王都说了什么?” 桑青筠长睫轻颤,斟酌着不该将翊王与自己的话和盘托出。翊王与陛下本是兄弟,若为她一个区区宫人伤了和气只会是她一人之过,且翊王并未勉强,不过是客气问询而已。 若说的言过其实,她也怕对翊王有损。 思及此,桑青筠温声道:“翊王殿下不过是和奴婢闲话几句,问及陛下近日来的安康。” 谢言珩转过身,讽刺地笑了声:“翊王风流荒唐,竟还有这般关心朕的时候。” “若真有心,递帖子进宫来看朕不是更好,何须端午大宴上寻了你出去。” 桑青筠语气如常:“那日翊王出宫匆忙,想来是不敢叨扰陛下吧。” 谢言珩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桑青筠。” 她的心微微一颤,不敢看他目光灼灼。 他说:“不准对朕说谎。” 陛下摆明了要刨根问底,桑青筠若再隐瞒下去,只会害了自己和翊王,把事情弄得更糟。 如此,她只好实话实说,另外又找补了几句:“翊王殿下的确是关心陛下的。只是除此以外……还问了奴婢一些私事。” 谢言珩沉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桑青筠方又道:“翊王殿下惦记奴婢泡的茶,问奴婢愿不愿意去他府上。” 闻言,谢言珩的眼神更冷了些:“是惦记茶,还是惦记朕御前的人?” 桑青筠不敢言语。 谢言珩见她又沉默,探究似的看过去:“翊王虽风流,对美人倒是一等一的怜惜。你若真的有心求去,朕会念在你在御前忠心侍奉的功劳将你指给他做侍妾,如此,你也不必整日辛苦侍奉朕了。” 桑青筠立刻回绝道:“奴婢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奴婢已经婉拒翊王殿下,还请陛下不要将奴婢赏赐给翊王。” 她准备了一番最令人信服的说辞:“奴婢原本身份卑微,得益于陛下抬举才有幸在御前侍奉,能有今日,都是陛下信赖的缘故。奴婢愿继续在御前侍奉陛下,绝无二心。” 已经回绝? 谢言珩颇感意外。 他知道她一直盼望着出宫,大抵也是觉得宫中拘束,太多千头万绪的事需要想。 没想到机会在眼前摆着,她竟会拒绝。 真是因为—— 念着他的好,舍不得他? 谢言珩微微一怔,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抬手示意她起身,语气和缓起来:“翊王虽无实权,却也算逍遥富贵,你为何不愿?” “宫中拘束,朕知道你一直盼着出宫。” 桑青筠沉默了会儿,在这方面并不打算隐藏。 翊王的美意她不愿承受,可在她眼里,陛下和翊王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做翊王的女人和做陛下的女人,都是不得自由的笼中鸟,除了勾心斗角,汲汲营营,没别的路可走。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算得上身世凄惨,无依无靠,如她这般的人,就算凭着一时好运得了贵人青眼,又能维持多久? 翊王也好,陛下也罢,不过都对她是一时的兴致,又不曾唾手可得才格外注意些。 宫中昙花一现的恩宠多了,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早在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就已经饱尝人情冷暖,怎么可能向往所谓的皇家富贵。 地位、荣宠、金银珠宝,众人簇拥,对她来说都不如和谭公公在院子里洗衣做饭来得实在。 她很小就没了亲生父母,谭公公是她十四岁以后唯一的亲人,没有谁能比他更重要。 这些年来她多少次梦里梦到爹娘,梦到他们抱着她讲话本子,带着她逛庙会,猜灯谜,给她买力所能及最好看的新衣裳,可每每醒来都是泪流满面,那些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若连谭公公都不能伺候他终老,不能好好尽一份孝,那不管将来得了多少钱财,都只会抱憾终生。 身份地位,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她唯独在意的是感情,是人世间最温暖纯粹的真情,其余都是虚妄。 桑青筠声音很轻,却又十分坚定,叫谢言珩一听就知道她所言真心:“奴婢不想入翊王府,不想勾心斗角,不想一辈子不得自由。” “宫里生存不易,处处须得谨小慎微,奴婢自知身份卑贱,从多年前入宫时起便饱尝不得安枕的滋味。奴婢没有远大志向,只想吃好饭,睡好觉,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拘束,如此就很好。” 听罢,谢言珩弯起的唇角一点点抿成了直线。 她会这么想情有可原,倒是他自以为是,以为她婉拒翊王的原因起码有一点点是因为他这个九五之尊的帝王。 即使帝王又如何,他坐拥天下,却得不到一个小小女子的一点倾心。 桑青筠这话不光是在说翊王,同时也是在说给他听。不然以她的谨慎,绝不会在他跟前说这么多。 谢言珩自嘲地笑了声。 自从前些天发觉自己对桑青筠的在意越发不可控制了以后,这些时日他刻意不让她在御前,就是想让自己回到从前那般。 可越想控制就越觉得失控,反而得不偿失。 今日一番话,谢言珩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桑青筠。 他承认自己对她是有兴趣,不愿意她在任何人掌中。 可他绝不允许自己强迫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更不允许自己对一个女人卑躬屈膝。 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他和她都若无其事。 谢言珩收了目光,淡淡道:“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叫戴铮进来。” 桑青筠长长舒了口气,福身后退下,在殿门前传唤了戴铮。 谢言珩敲敲桌案,嗓音淡到听不出情绪:“即日起桑青筠的月例翻倍,算朕嘉奖她。” - 当晚,赵贵人在玉芙宫安顿好后,蜡烛燃到深夜才熄。 她第一天入宫,满心欢喜以为陛下一定会来她宫里,可没想到一直等到深夜都不曾等到传寝的消息。 派人去打听,只说今夜陛下独寝。 赵贵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流泪,脸上早早就化好的精致妆容也不如刚开始时那般完美无瑕,出现了点点斑驳的痕迹,不可谓不狼狈。 带进宫的贴身宫女欢儿安慰道:“小主不用急,您今日第一天入宫,宫中诸事安置不全,还有得增补呢。正是因为您和陛下有从前在御前的情谊,所以陛下才想让您好好歇息,等安顿好了再让您侍寝,否则不是太辛苦了吗?” “您一入宫就是贵人,还不是因为陛下看重您和太妃吗?既然都封位让您进了后宫,岂有不让您侍寝的道理,这是不可能的。” 赵贵人抽泣着抬起头,眼底有些不确定的希冀问:“真的?陛下心中有我?” “那你说,陛下何时会传我侍寝?” 欢儿岂能知道陛下的心意,只能低声安慰道:“左不过就是这几日。夜已深了,您明日还得去向皇后娘娘请安,面见各位嫔妃,还是宽宽心,早些入睡吧。” 与此同时,除了赵贵人之外,后宫中的许多人也是各怀心事,一夜难眠。 谢言珩也是如此。 夜深如墨,偌大的太极殿只点了一根蜡烛,显得格外空荡安静。 他独身一人半靠在床上,手里松松拢着一方丝帕。这丝帕十分素净,只是小巧地绣着一个“筠”字,在月色下如水一般流淌。 第22章 翌日一早,赵贵人的眼圈略显乌青,用了好些粉才盖住。 她虽也信了欢儿所说,猜测陛下兴许是觉得昨晚太过匆忙才没能去她宫里,可心里到底难受,足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 她今日第一次以嫔妃的身份去向皇后请安,还不知到时候情形会如何。 从前在御前的时候,她一心都在伺候陛下身上,除了去太妃处甚少与人来往。嫔妃们大多把主意打在桑青筠身上,倒也有找过她的,都被她直接拒绝了。 那些子宫女太监就更不必提了,她们之间的身份不同,本也没什么话好说。 眼下就要和其余嫔妃们日夜相处了,也不知会不会和睦。 但不管怎么说,能入宫就是好事,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赵贵人在衣柜中精心挑选了一身不逾矩又显得体面的宫裙,仔细梳妆后提前去了凤仪宫。 到凤仪宫的时候,也有两三个早来的低阶嫔妃,都是今年入宫的,见了她低眉顺眼地请安。 这些新晋的低阶嫔妃刚入宫的时候,有时在路上遇见了,她也要立刻避让然后躬身行礼。每每那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凭什么?她们分明出身卑微远不如自己,就因为自己做了女官,反而身份低人一等。 现在看着她们向自己请安,赵贵人的心里突然觉得无比畅快,那股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散了些许。 她矜贵地笑起来,抬手示意几位不必多礼,转身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殊不知这一幕正好被进来的珂贵人看见,哼了句:“装什么金贵样子。” 她是赵太妃当初选出来入府伺候陛下的,赵贵人又是赵太妃的侄女,真的论起来也算是一头的人。可去年珂贵人想笼络赵贵人,让赵贵人帮她在御前说好话以求得宠,赵贵人不仅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说得也不甚好听。 珂贵人从此便十分厌恶赵贵人,只是碍于赵贵人当初还在御前不好得罪了,再没有寻人找过她。 如今二人同为陛下的妃嫔,但赵贵人只是贵人,珂贵人却有封号,她再如何也要对珂贵人毕恭毕敬。 珂贵人看不惯她那傲气样模样,坐下后还不解气,又嘟囔着说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是正经小主了,昨儿陛下不也没见么,若真是惦记着,早就传寝了!” 赵贵人最在意的心事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被戳破,顿时面上臊红,她咬牙看过去:“陛下日理万机,昨日端午事忙,自然先顾着龙体。且玉芙宫尚未打点好,陛下又岂是那般不周全的人?” “珂贵人在宫里这么久,难道还不知揣测圣意是大忌,竟在皇后娘娘宫里讨论陛下的心思。” 珂贵人朝她翻了个白眼,多少有点心虚:“谁听你的,御前呆了一年就句句拿陛下压我。”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19节 “同样是在御前,桑青筠就比你好多了,连陛下也更器重她。” 眼见珂贵人和赵贵人出了口角之争,方才坐着不说话的几位低阶嫔妃也彼此交换了眼神,神色各异起来。 珂贵人说话虽然粗糙,可的确有几分道理。若赵贵人当真这么得陛下喜欢,昨夜陛下怎么不传召? 端午大宴固然辛苦,可也是午间就散了,不至于到了晚上都不能点寝。说来说去,恐怕还是因为赵贵人是赵太妃举荐的,陛下顾念着太妃的颜面,实际上并不喜欢赵贵人才对。 赵贵人看着周围人的目光,知道自己时至今日居然还被拿来和桑青筠比,只觉得羞愤交加,更加坐立难安了:“我在御前这么久,岂会有假。” 珂贵人懒得继续搭理她,身后走过来的贵妃却淡淡接了句:“你在御前伺候陛下了一年,本宫和珂贵人伺候了陛下又有多少年?” “不过一句玩笑话而已,赵贵人就扯上揣测圣意了,本宫还真不知道陛下竟有如此闲工夫,连女人家的私房话也要计较。” 自从四月贵妃抱病,到现在已经多日不曾来给皇后请安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来。她径直从赵贵人身边走过,坐在了皇后之下第一个位置上:“不过珂贵人,你也确实心急了点。赵贵人有本事着呢,你怎么知道将来的事?” 说罢,贵妃弯唇笑了笑,端起身侧案几上的茶杯抿了口,不再多言语了。 底下的珂贵人立刻会意,也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娘娘说的是,妾身可没有赵贵人有福气。” 这话里话外不过是在嘲笑她倚仗太妃的面子才入宫为妃,赵贵人顿时急了:“妾身并未得罪娘娘,娘娘何须出口伤人。” “何况陛下也不止没来妾身宫里,哪儿都没去不是吗?” 元贵妃立刻脸色微变:“陛下的行踪还轮不到你置喙。”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赵贵人那张碍眼的脸,闷着气喝下一盏甜牛乳茶。 这个赵瑜烟她从一开始见着就不喜欢。摆在明面上的自恃高贵、心胸狭隘,更是把眼睛贴在陛下身上,盼着陛下能多看她两眼,对陛下存着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那日在赵太妃宫中见着她哭哭啼啼,当时虽觉得不对劲却也没工夫搭理她,如今看来果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好在陛下不喜欢赵贵人,她除了不喜,倒不觉得赵贵人算是什么需要警惕的人物,没想到她居然明里暗里说陛下也没去她那儿。 元贵妃心里憋着气,却不欲和她争执太多,只管先不看她就是了。 她倒是想看看,陛下何时能想起赵贵人,待赵贵人又有几分特殊。 一番争执过后,赵贵人进殿时的欢喜顿时被浇灭了,她坐在位置上只觉得如坐针毡,面色也一阵青一阵白。 左边的徐贵人冷冷勾唇,看着她这会儿的样子,眼中有几分鄙夷。 嫔妃们又稍微坐了坐,时辰一到,皇后便从内殿走了出来,嗓音十分威仪:“在里头就听见你们闹腾,有什么好说的?” “赵贵人既然入宫就是陛下的嫔妃,你们该和睦相处,尊卑有序。” 她坐在凤位上平扫底下的人:“尤其是贵妃,她才入宫短短半日,你也该有容人之量才对。” 元贵妃紧紧攥着帕子瞧过去,虽牙关紧咬,面上却镇定自若的挤出笑:“臣妾夸赵贵人有福气呢,怎么,在皇后娘娘眼里这也是错处吗?何况臣妾身为贵妃,本就有训诫嫔妃之责。” “是皇后独自一人管理后宫太辛苦忙忘了,还是臣妾许久没出来了,倒叫皇后想不起臣妾的存在了。” 皇后看着贵妃,慢腾腾地笑起来:“贵妃深受陛下恩宠,又是本宫的左膀右臂,本宫自然不会忘记贵妃。” “你既然痊愈,本宫便命人重新将你的名牒挂上去。何况你担着协理六宫的职责,有你相助,本宫正好清闲清闲。” 元贵妃偏过头去,不愿再听皇后说这些表面的客气话,又捏了块云香糕在嘴里气才顺了些许。 协理六宫之权她自然不会放下,否则整个后宫岂不都是皇后的天下?皇后说得如此光明磊落,偏她知道都是做戏罢了! 皇后不再理会贵妃,对着赵贵人温和道:“陛下勤于政务,进后宫的次数原本就不多。你初来乍到不必心急,只管好好歇息,想来不日陛下就会传召的。” “本宫这还有支上好的金钗,是金鹊衔枝的好意头,今日就赏给你罢。” 赵贵人上前,感激地险些落泪:“妾身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 再往后几日,陛下依旧不曾传召过赵贵人,但也不曾踏进后宫半步。 是以,后宫不少人议论纷纷。关于赵贵人只是借着赵太妃的面子才入宫,实则不讨陛下喜欢的猜测很快就传开了。 赵贵人在庭院内将墙外的闲话听进耳朵里,不住地羞愤落泪。 她想不明白,为何明明都是嫔妃,今年新入宫的新人都有承宠的机会,偏偏她没有。 难道真的是陛下厌恶她吗? 可她在御前一年循规蹈矩,从来不曾惹陛下厌烦,陛下为何对她视若无睹。 欢儿轻声劝道:“小主别多心,陛下不进后宫也是常有的事,您何苦听那群人的酸话。陛下怎么会是因为您才不进后宫?无非是您初封的位分高了,惹人嫉妒。” “再说了,您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找太妃帮忙,您和太妃是血缘至亲,她一定会帮忙的。” 赵贵人的眼睛亮起来:“是了,还有姑母,姑母一定不会放任我不管的。” 等她求了姑母,何愁陛下不来?就在那日,她要所有人都知道,陛下绝对不是厌弃了她,她更不可能比不上桑青筠。 - 又如此伸长脖子盼了好几日,赵贵人终于收到赵太妃的消息,说一切均以已经安排妥当,陛下会在晚间来她的宫里。 赵贵人喜出望外,忙让尚食局安排膳食,不光备下了陛下平日爱吃的菜,又听姑母的话提前准备了一壶好酒。 如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她坐在屋内欣喜若狂,忽而想起什么,立刻对着身边的欢儿吩咐道:“我记得我还有些贴身物件在御前,你去派人告诉桑青筠,让她今日晚间给我送来,我会好好赏赐她。” 欢儿应声下去安排,可还没坐一会儿,门外又来一人,是贵妃身边的芊宁。 她进来后先是福了福身,然后挂上熨帖的笑容道:“奴婢给赵贵人请安。” “贵妃娘娘说前阵子在凤仪宫对您说话重了些,这些天思来想去觉得很是不妥,所以今日特意让奴婢来请您。娘娘在瑶华宫备了礼,想请您过去好好说说话呢。” 贵妃相邀? 赵贵人瞳孔一缩,看着窗外的方向犹豫了好一会儿。 芊宁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笑着说:“小主不用担心,娘娘不过是和您说会儿话,耽误不了多长功夫。” “您要是不去,那娘娘岂不是更内疚了?也叫人觉得您不敬贵妃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贵人也不敢不去了。 她站起来反复盘算着,左右陛下晚上才来,此刻刚过正午,还有不短的时辰,应该不会耽误接驾。 贵妃到底是贵妃,她和自己都和太妃亲近,若闹僵了对自己并无半分好处,她刚入宫不久便处处受挫,若能和贵妃关系回拢,那么她就有皇后和贵妃两人的照拂,将来或许就能顺遂些了。 思及此,赵贵人定下了心,连忙笑起来:“是,娘娘相邀,我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这便去了。” - 勤政殿内,谢言珩早早便处理完政务乘上了龙辇。 浩浩荡荡的仪仗行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之间,落日的余晖铺满他周身,却没能将他的眉眼暖上几分。 自从那日和桑青筠开诚布公,他每每见到她便心中微沉,一连多日都难以开怀。 若连着不见兴许也就无妨了,偏生她就在御前,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般反反复复进退皆难的处境,谢言珩生平中第一次感受。 酸涩,沉闷,像有一张无形的大手抓住他的心脏,想要挣脱却又有点舍不得。 但他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身为帝王,不该沉溺于得不到一个女人。 所以当赵太妃说那些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思索便同意了。 后宫之于他原本就是这样,不过是闲暇时候的消遣,为皇室开枝散叶。他可以宠着一个女人,但绝不该只想着一个女人,更不该为了她浪费时间。 之前是,之后也该是。 谢言珩的眼底暗了暗,等进到赵贵人的主屋内,酒菜已经提前备好了。 他没有让人催赵贵人回来,反而是自己进去斟了杯酒,不紧不慢地喝。 所以当桑青筠带着赵贵人的东西求见的时候,隔着一重门帘,她正好看到独自饮酒的陛下。 这一看不要紧,她的眉头立刻微皱起来,人也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是人都有弱点,即使看起来无懈可击的陛下也有,这弱点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那便是不胜酒力,陛下很容易醉倒。 因此他几乎从不会白日饮酒,即便有不得不喝的时候也会用兑了水的淡酒应对,眼前这壶显然不是。 陛下今日走得早,又先去了赵太妃那里,她并不知道陛下要来赵贵人处。 此情此景,显然不是她一个女官该参与的。可赵贵人又有吩咐,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送了东西便走。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谢言珩却一眼看到了门前那抹淡青色身影。 他牢牢盯着她,漆黑的眸晦暗莫深,连嗓子都有些嘶哑。 谢言珩喊:“桑青筠。” 桑青筠迟疑的脚步停住。 门前的戴铮轻声道:“青筠,陛下唤你呢,快去吧。” 至此,她只好端着东西轻步上前。 可刚一进房间,谢言珩便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了无人能看到的墙壁上。没点烛火的室内看不清他的侧脸,只闻得到龙涎香的香气混着酒气,是破戒的味道。 他含糊不清地在抵在她耳边,高大的身躯紧紧把她拢在怀里,如一件难得又易碎的宝物:“朕可以给你位分,给你自由,护你无忧。” “你会不会愿意?” 第23章 带着酒气的呢喃落在耳边如惊雷炸响, 桑青筠第一次和陛下贴得如此之近。他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圈着自己,高大身躯好似完全将她包裹,耳鬓厮磨的姿势, 远远看过去好像情人低语,桑青筠忍不住浑身一颤。 她早知陛下待她不一般,也知道他待自己的心思从来都不纯粹, 可却从未想过陛下有朝一日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之间会有今天这一幕。 位分、自由、无忧。 每一条听起来都如此诱人, 仿佛她只要伸伸手,就能踏入云端,从此过上只有美梦,没有烦忧的日子。 可她知道,这些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她固然是第一次听陛下说这些话, 也许这话是有些重量。可他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她怎么知道他对皇后说过吗?对贵妃说过吗? 亦或是妍容华, 珂贵人, 乃至徐贵人?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0节 他是君王,即便多情也实属正常,偌大的后宫养得起不知多少美人。 可她一届小小女子, 能守住的唯有自己的这颗心。 桑青筠承认,这三年来他对自己是很好,好得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但每每回神,她总能牢牢记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身份。 不该奢望, 更不能奢望。 这些既不是她想要的, 那从一开始就不要触及雷池半步,否则只会走到无法收场的田地。 她伸手去抵抗陛下火热的身躯,咬牙道:“陛下, 您醉了。” 谢言珩垂眸看着她,幽深漆黑的眸从未如此炙热,带着滚烫的潮意:“回答朕。” “你愿不愿意?” 桑青筠偏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奴婢不愿意。” 谢言珩将她抵在墙上,默了半晌才嘶哑道:“你说谎。” 他抚上她的心口:“若你当真不愿,为何心跳得这么快?” “你有何顾虑都可以告诉朕,朕为你解决。” 但桑青筠根本不会听。 她十分明白,以陛下之尊绝无可能理解她这样的小人物。他自小养尊处优,拥有一切,怎么会明白她的心思?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 何况酒醉之人说的话是不能信的,他今日这样狂浪,明日一醒就什么都会忘记,怎么可能拿醉话当真?陛下平时并非如此莽撞的人。 所以她只能冷下语气,生硬道:“陛下,您弄痛奴婢了。” “您醉了,奴婢这就下去让人为您准备醒酒汤。” 闻言,谢言珩好像是恢复了些清明,圈着她的力道松了几分。 桑青筠趁机挣脱走到了门前,当着戴铮等人的面福了福身,然后到庭院内安排给陛下准备醒酒汤后,脚步一刻不停地离开了玉芙宫。 谢言珩转头定定地看着桑青筠离开的背影,虽神态已然微醺,却无人看得出他隐藏极深的一丝清明。 就这般注视良久,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才自嘲一笑,抬步往外走。 戴铮见陛下醉醺醺的往外走,忙上前扶着:“陛下这是要去哪儿啊?赵贵人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不如奴才派人再去催催?” 谢言珩一言不发,只管被扶着坐上龙辇,再抬头看,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银月正高悬。 “回太极殿。” - 另一头,当赵贵人好不容易从瑶华宫回去的时候,得到的便是陛下已经离开的消息。 其实她回来的不算太晚,正好踩着用晚膳的时候,可谁能想到陛下今日会早来,足足在屋内等了她许久都没有人影,不等用晚膳就回太极殿去了。 赵贵人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泪流满面,缓缓跌坐在门槛前。 桌面上还放着陛下用过的酒杯,一看就知道曾经坐在这饮酒等她,可她不光未能迎驾,甚至把陛下晾在屋内这么久。 陛下一定是觉得她不恭敬,所以恼了她。 可盼星星盼月亮才得到的机会,竟然就这么从手边溜走了,她怎么能不恨?不用想也知道是贵妃捣鬼。 原本以为贵妃和并没有深仇大恨,找她过去兴许只是说说话,毕竟有姑母的关系在这,她们没必要闹僵。不成想贵妃竟如此歹毒,分明是知道了风吹草动,故意拖着不让她走,好让陛下厌弃了她。 面对此情此景,欢儿也不知该如何劝诫,只好小声说:“小主别哭了,好歹您得了贵妃这么多赏赐……皇后娘娘也是看重您的。再不济,咱们还有太妃呢。” 赵贵人哭红了双眼,一扭头看到欢儿手上端着的赏赐,顿时发疯似的把东西全都扔在了地上:“谁稀罕她的赏赐!若不是她,陛下怎么可能会走!” 看着小主愤怒的发狂,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欢儿心里也不好受。入宫这么多天了,小主无一日不盼着陛下的到来,好摆脱宫里那些流言蜚语、暗中嘲笑,如今好不容易盼来,却硬生生被贵妃搅黄了。 可贵妃到底是贵妃,本就结下梁子了,这会儿若再说错什么传出去,贵妃岂不是更有理由针对了? 欢儿忙俯身把东西捡起来:“小主不喜欢丢进库房就是了,何苦作践,宫中时日尚长呢。” 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赵贵人已经忍了这么久,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当下哭着吼着站起身将金钗碾了又碾:“什么东西,当我没见过!我才不稀罕!” “她以为给了我这些我就得念着她的好,让我以为她不是无心的?分明是故意拖延!” 好一个贵妃,好一个恶毒的手段,让她在一开始就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欢儿自知劝不住了,只能拿出太妃来:“贵妃是别有用心,可小主不该争一时之气,她是贵妃,您只是贵人,就算真的闹起来,您落不到好,太妃也要左右为难了。” 赵贵人冷笑了一声,用帕子擦去满脸的泪痕:“姑母原本就说唯这一次,以后不会再这么帮我了。” “她不会帮我,更不会帮元贵妃。元贵妃无非是借着当初太后和姑母的交情在姑母跟前撒娇卖乖,难不成还真的亲近得过我去?且等着看吧,我绝对不会忘了今日之耻。” 欢儿低头称是,忙让底下的人不许把今日见闻说出去,再让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好放起来,又听赵贵人说:“去把皇后赏我的那支钗拿出来,明日请安时给我戴上。” - 翌日一早,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谢言珩准时在太极殿醒来。 直到此时,他的神志才算完全清醒。 昨日饮酒稍微多了点,但其实昨日他并未失去记忆,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因为他知道,他那时不是在撒酒疯。 但桑青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不论究竟事实如何,在所有人眼里他都只会是不慎醉酒。 醒来什么变化都不会有,他也一样。 细数这一生,谢言珩好似从未如此想要得到过什么。他生来事事顺遂,从未试过爱而不得的滋味,尤其是女人。 他想,也许正是因为一直不曾得到才会如此费心留神,桑青筠虽合心意,但谢言珩自问,他坐拥天下,没有好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这么多日,他也该重新从容,耽于儿女情怀不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更失了体面。 日出东升,他和她都会归于原点,不该沉溺。 殿外,戴铮带着御前宫女进来为他更衣盥洗,预备着上朝,谢言珩淡淡道:“朕昨日从玉芙宫离去,赵贵人反应如何?” 戴铮斟酌着回着:“陛下多日不去后宫,后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盼着呢,赵贵人初入宫自然也不例外。您昨日去得早,又命奴才们不必去寻,所以赵贵人还在外头。听说您前脚刚走后脚赵贵人就回来了,恰好错过了,想必十分伤心。” 都在御前共事过,赵贵人又是赵太妃的侄女,多少有些情谊。在不影响陛下的情况下,戴铮能帮还是会帮上一把。 贵妃的所作所为,陛下只要不问,他不会多嘴,至于陛下在不在意缘由,打算怎么做,他无从过问。 闻言,谢言珩只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直到收拾齐整临出门前才说了句:“朕记得新贡上来一批蜀锦,你亲自挑两匹好的给赵贵人送去。” 赵贵人到底没做错什么,从前侍奉他也算勤勤恳恳。他这般从她宫里走了又多日不曾召见,宫里难□□言纷纷。 他虽不在意赵贵人怎么想,也不喜她钻营太过,可始终不愿太妃担心,多少安抚些,面子上过得去就是。 算起来,他也许多天不曾入后宫了,除了国事忙碌,多多少少还是因为没什么兴致。后宫虽新进了不少新人,却没什么合心意的,资质不过寻常。 但转念想想,或许即使桑青筠入宫了,日子一久他也会这样觉得。 女人本就不过尔尔,后宫更是不缺美人。桑青筠能让他感兴趣到这般地步已经是极不容易了,说到底还是不曾得到的缘故。 这般想完,谢言珩顿时觉得释然了不少。 - 另一侧,凤仪宫的请安刚刚结束,皇后坐在宫里慢悠悠抿一盏香茗,心情尚好。 方才请安的时候实在是热闹,一群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赵贵人冷嘲热讽,说陛下好不容易去一趟,偏偏不知检点晾着陛下,害得好不容易盼来的恩宠都没了,还不知陛下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但昨日的事有心人自然会明白,哪里是赵贵人晾着陛下,分明是贵妃做局害她。 贵妃不喜欢赵贵人,又有心为难,赵贵人只能承受。 只是可惜赵贵人眼下也不能对贵妃如何,只能暗暗把这个亏吃下。不过好在她也不是全然蠢笨,知道贵妃不成就来投靠她这个中宫皇后,总算是给自己找了条路。 今日赵贵人那支钗就戴得十分合她心意,后宫这种识时务的人该越多越好。 至于赵贵人,皇后并不指望她能怎么样。只是她和贵妃都和太妃亲近,如今二人闹成这样,太妃也不好再出手偏帮着谁。 太妃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她是知道的,能让太妃少帮着些贵妃就已经很不错了,不必强求太多。 莲音端着药进来轻声说:“娘娘该喝药了,今日听了那些子酸话,恐怕气都不顺呢。” 皇后皱着眉头将药一饮而尽,面上却仍然笑着:“若是以前,本宫只会觉得她们争风吃醋,吵吵嚷嚷的不合规矩,一味斥责她们,从未细究过里头的这些弯弯绕绕。可不知怎么,最近本宫却好像想开了似的,凡事不那么强硬,遇事也会多想两道弯了。” 莲音命人将药碗端下去,又往皇后身后垫了个金丝软枕,好让她躺得舒服些:“您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是不一样了。何况自从上次贵妃失宠以后,陛下待您和二皇子都更亲近了,可见娘娘这样做是对的。” “若是您和陛下刚成婚时能早些领悟,也不会这些年和陛下都是淡淡的,夫妻之间就该甜如蜜才好呢。” “您瞧瞧,贵妃不就总是在陛下跟前撒娇扮痴吗,偏偏陛下最宠的也是贵妃。” 皇后的笑容顿时淡了几分,眼底也染上几分嫌恶:“本宫是中宫皇宫,后宫正统,岂能学贵妃那等狐媚做派。若后宫诸人都和贵妃一般妖媚惑主,只管说陛下爱听的,或是一味求一己恩宠,那谁还能辅佐陛下?” “本宫这个皇后之位坐得艰难,但正因如此,才要肃清后宫以正宫闱,让这些心思不正之人不得造次。陛下身边只能出现尽心侍奉陛下之人,凡是不安于现状,想以下犯上之人,亦或是狐媚陛下欲图专宠之人,本宫都容不下。” 莲音自知失言,忙跪下道:“娘娘教育的是,是奴婢失言。” “好了,起来吧。”皇后和缓了语气,不可能真的责罚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腹,只是淡淡道,“歪门邪道的路最好走,但本宫的目标从来都是是当一个贤德的皇后,好好辅佐陛下,治理后宫,绝不是为了跟那些嫔妃们争风吃醋。” 莲音低头称是,又听皇后问道:“本宫方才命人送赵贵人回去,这会儿人回来了吗?” “回娘娘的话,方才回来了,说是见着戴铮亲自去给赵贵人送的赏,”莲音说,“今年新贡的两匹蜀锦。” 皇后的眉头微微蹙起来,到底觉得有几分奇怪:“陛下若喜欢赵贵人,就不会晾着她这么多天不进后宫。若是不喜欢,昨晚就不会去了玉芙宫今日又送赏。” “可说是喜欢也不对,就算陛下昨儿个醉了,留在玉芙宫歇息就是,何苦非要回太极殿去。这赏赐,本宫倒是看不懂陛下了。” 这么说来,莲音也觉得奇怪:“您说会不会是陛下知道了贵妃所为,所以在安抚赵贵人?” 皇后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贵妃?” 她沉吟片刻,细细思量道:“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一个是宠了多年的贵妃,一个是太妃的亲侄女,陛下弃了赵贵人回太极殿,想必是要给赵贵人些补偿,否则太妃那也说不过去。” 可莲音还是不明白:“但贵妃失宠也有一两个月了,陛下会为了贵妃的阻挠不去宠幸赵贵人吗?” “若陛下真是为了贵妃,那娘娘可要当心了,恐怕贵妃不日就要复宠了。” 皇后的脸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半晌后,才轻声说:“知道她迟早要复宠,但本宫绝不会轻易让她再和以前那般得意,更不会容她放肆。” - 玉芙宫内,赵贵人看着桌上放着的两匹蜀锦泫然若泣,感觉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好似做梦一般。 这么长时间了,她一直不曾承宠,不曾成为这座皇宫里真正的小主,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昨日陛下从她这里离开,本以为是怪她接驾来迟,不曾想竟会命戴铮亲自送来赏赐。 如此安抚,可见陛下待她并非无情。虽说她还是不曾侍寝,可有陛下的赏赐,总能多多少少堵住那些人的嘴,也好过日日受人白眼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1节 赵贵人心中难过,忍不住抱着蜀锦痛哭起来,一旁的欢儿于心不忍:“小主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陛下命戴铮赏赐,无论怎么说心里都是有您的,您可稍微宽心一点了。” “但蜀锦珍贵不易得,您小心揉皱了,还是让奴婢拿去尚服局赶身衣裳出来吧。” 欢儿轻声提醒着:“您别忘了,再过段日子就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了。” 提起皇后生辰,赵贵人的哭声渐渐停了,她心思一转,连忙把绸缎展平交给欢儿:“快,现在就去让人给我做一身新衣裳来。蜀锦珍贵,做上一两个月总能完工,皇后生辰那日我还要备上一份大礼。” 太妃直言不再管后宫的闲事以后,那她能倚仗的就只有皇后。当初徐贵人能靠皇后的提拔得宠,那自己没道理不能。 宫里的这些人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自己,可贵妃她惹不起,还惹不起区区徐贵人吗?再说了,现在她们都是皇后的人,晾她也不敢和以前那般。 若她以后再给自己脸色瞧,她绝不轻轻放过! - 如此几日过去,陛下隔了多日头一次进后宫,先去的就是贵妃处。 贵妃复宠的消息一传出来,宫里几人欢喜几人愁,为首最高兴的就是童宝林。 自从贵妃失宠,她也连着被冷落了多日,本想自己寻御前的姑姑帮忙,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个徐贵人坏了她的好事。 还好姑姑可怜她,最终提点了两句,让她不至于落得和徐贵人一般被陛下厌弃的下场。佯装养病撑过这些时日,她在众人眼里反而比徐贵人安分守己。 但仅仅安分守己并非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得宠,是当人上人,是荣华富贵步步高升,将那些看不上她的人都踩在脚下。若不得宠,这些都只是痴人说梦而已。 可她既不通琴棋书画不能在大宴露脸,又没有任何门路,只好就这么盼啊盼,终于盼到了贵妃复宠的消息。 只要贵妃复宠,她就有机会再次侍奉陛下,这次一定有法子让陛下记住她。 至于什么徐贵人、赵贵人,她不觉得这两个人能比自己更得宠。她们固然出身高贵,也有一技之长傍身,可自己有她们没有的优势,不愁陛下没兴趣。 六月初夏,长安的天渐渐燥热了起来。 因着太后在行宫薨逝,所以陛下下令三年不去行宫避暑,今年还要在长安过最后一年夏。 长安闷燥,刚到六月便已经暑热难当。每到白天,连宫女太监都无事不出门,在凉阴的地方躲懒。 但童宝林今日却十分有精神,正坐在屋内编头发,画妆容,等一切预备齐全后出门去采莲撷露摘荷花。 不过她并非真的为了摘荷花,而是想去附近的佛堂看看,撞撞运气看今日能不能见着陛下。 贵妃刚复宠,还无心这么快提携她们,她光着急不行,得自己想想办法。听说采莲撷露那边的佛堂是当初太后最喜欢去的,今日是太后的忌日,陛下思亲之情最重,不知会不会去那边。 若能遇到陛下,那她得宠便有望了。 等一切收拾完毕,童宝林带着春燕即刻往采莲撷露走,幸好现在时辰尚早,一路上并没看到什么人,她可以慢慢在附近等。 采莲撷露的位置在太液池附近,离她所住的宫殿稍远,这么一路紧赶慢赶的过去,险些妆都花了。可一想到兴许等会儿能看到陛下,童宝林的心中便充满了动力,脸上也情不自禁带起笑脸。 谁曾想刚一走到,她还没向宫人借小船去采莲,就听到佛堂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争执。 其中一个听得出来是徐贵人,还有一个也十分熟悉,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 她本就极厌恶徐贵人,这会儿一看她也在,先是十分生气,紧接着便想过去偷听。反正这会儿四周无人,若能抓住她什么的把柄是最好的,再一个,她也好奇那个人到底是谁。 童宝林偷偷在佛堂墙根后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二人在院子里的侧身,徐贵人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人跟前,那人捂着脸跪在地上,正低低哭泣。 看服饰和地上的扫把,应该是佛堂洒扫的宫女。 徐贵人面慈心狠她素来知道,但她一直自恃家世,在掖庭的时候对她们这些平民出身的秀女都少说话,没理由为难一个宫女。 这宫女能犯什么事,让徐贵人如此动怒? 她悄悄看过去,就见徐贵人垂眼看着跪着的宫女,一张白净无害的面皮上眼神却格外凌厉狠辣:“本主让你跪你就跪好了,少在这哭哭啼啼。” “你是奴婢,我就是你的主子,你弄脏本主的衣裳活该受罚,后宫里哪儿有你哭的地儿。” “我……”地上的宫女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徐贵人,满眼的屈辱不甘,可她们身份云泥之别,为了活命,她只能卑躬屈膝,“奴婢并非有意,只是无意间碰到小主的衣裙,还请小主恕罪。” “若小主不介意,奴婢可以为小主将衣衫洗干净再送回去,一定原样还给小主。” 徐贵人看着她,十分轻蔑的冷笑了声:“我的衣裳你恐怕见都没见过,洗?你如何洗?我今日特意来此祭拜,你存心弄脏我的衣裳,定是故意害我心不诚。” “尚南姝,几个月不见,你心机倒比之前深了。” 听到名字,童宝林顿时想起来了这人是谁,惊得捂住了嘴巴。 尚南姝,殿选那日御前失仪的尚南姝? 她只知道她因罪在当日被陛下罚作宫婢,一辈子的前途都断送了,不知道她居然被分配到佛堂当宫女。 这么多日不见了,尚南姝看起来不知多凄惨,显然是做宫女的日子不好受,受了不少磋磨。 当初殿选之前,嬷嬷们都觉得她和尚南姝是这一批秀女中资质最好、容貌最盛的。虽说出身低微,将来却未必没有好前程。没想到她不受宠,尚南姝更惨,可见出身平民有多么艰难。 尚南姝的哭泣声低低传来,童宝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虽然和尚南姝并不亲近,以前还拌过几句嘴,可看着她如今被徐贵人欺负的惨状,多少有点不忍心。尤其是徐贵人,她不过是气口不顺故意发泄在尚南姝身上,那衣裳看着光鲜亮丽,分明半点污渍都没有。 这般想着,童宝林忍不住上前去说道:“她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罚她?宫里常说为尊上者当有仁心,陛下也御下仁慈,我看你是半点都没有。” 见到童宝林突然出来为她说话,跪在地上不语的尚南姝惊讶地看过去,眼中泪光闪闪。 徐贵人本以为附近没人,甫一听到声音,发现竟是童宝林,不禁又冷笑了声:“童宝林倒是来得巧,竟忤逆本主为一个贱婢出头。怎么,又是你的好姑姑让你来采莲撷露的?” 徐贵人和自己不对付就罢了,为何还要带上桑姑姑,她帮过自己,童宝林心中到底感念:“关桑姑姑什么事?这采莲撷露是后宫所在,任谁都能来,你还当你是后宫的主人了不成。” “我自然不是后宫的主子,可你也该明白尊卑,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于我。”徐贵人淡淡看了一眼婉贞,婉贞立刻上前将童宝林撞倒在地,嘴上却说着:“童宝林恐怕是忘了给小主请安的规矩,那奴婢僭越一回,先来教教您。” “宫中尊卑分明,位分低的小主见着位分高的小主该第一时间行礼问安,而不是大呼小喝。这一点,童宝林已经多次不记得了。”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撞到在地,童宝林直接跌进了土里,精心挑选的衣衫和头发都乱了,看起来十分狼狈。 这是她为了偶遇陛下特意打扮的,如今全脏了,就算陛下来了也只会失仪,绝不会有好结果,气得童宝林险些落下泪来。 但她还没说话,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是女子娇柔却不失威严的斥责:“徐贵人,本宫竟不知陛下何时赐了你协理六宫的权利,都叫你能教育起宫里其他的妃嫔了。” 童宝林顿时像看到了救星,眼中泛起泪花,忙起身向贵妃请安道:“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突然驾到,徐贵人再不高兴也只能低头,但她对贵妃心中一直不喜,因此只是垂眼淡声的行了礼,并不算多恭敬:“妾身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妾身不过是路过佛堂想进来瞧一眼,谁知被这洒扫贱婢弄脏了衣裙,这才罚她跪着。妾身虽无协理六宫之权,可身为小主惩罚一个粗使宫女却也使得,倒是童宝林数次僭越,既不向妾身行礼,语言又粗鄙冒犯,视宫规于无物。” “娘娘身为贵妃之尊,又手握协理后宫之权,想必是非分明吧。” 她巧言令色避重就轻,童宝林脱口而出:“分明是你责罚无罪宫女,毫无仁慈之心!” 元贵妃蹙眉看了童宝林一眼,童宝林立刻噤声不语,贵妃这才说道:“你说你衣裙弄脏了,本宫倒没看出来。陛下以仁孝治天下,你如此苛待宫女,就算是陛下知道了也不会容你。” “何况本宫亲眼所见,是你身边的宫女撞倒了童宝林。怎么,这也是本宫胡说吗?” 贵妃打量着徐贵人的模样,心中有些不满。 这批新人刚入宫不久她就惹陛下不悦失了恩宠,同时也失去了在新人心中眼中的威严。因此,徐贵人之流才敢对她不敬,如今见了她礼数都不周全。 她本就有意提升自己的威信,好让诸人都知道这后宫并非皇后一人的天下,今日正好是个机会。 元贵妃的嗓音冷下来,对徐贵人施压道:“陛下撤了你的名牒到现在都没添上去,本宫以为徐贵人该痛定思痛才是,没想到丝毫不曾悔改,还是这么不安分。” 她搭着芊宁的手缓缓走到三人跟前去,下了对徐贵人的惩罚:“徐贵人责罚无罪宫女乃是德不配位,逾越宫权处置嫔妃,更是罪加一等。” “太后在世时数次说过仁慈二字,你却在佛堂行此举,不光是有违宫规,更是违背了太后的仁心善举。你便跪在采莲撷露的佛堂两个时辰,一连三日,好好在佛祖跟前忏悔你的罪过。” 徐贵人如此被罚自然不服,猛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咬紧了后槽牙:“贵妃娘娘这般处置是否有失偏颇了些,妾身自然是被顶撞了才会有此举动,并非无缘无故。您只罚妾身而对童宝林轻轻放过,难道是因为童宝林亲近您,而妾身并不?” “贵妃如此做派,当真知道什么叫德不配位吗?” 徐贵人不服惩处,竟敢冒犯贵妃,芊宁立刻呵斥道:“放肆!贵妃娘娘也是你能置喙的!” 徐贵人站直了不肯轻易跪下,就在气氛僵持不下,贵妃要命人强制处罚她时,皇后不紧不慢地从后头过来,淡淡道:“这么热的天,贵妃何苦大动肝火。” “既然都是来此处上香的,理应知道一个‘仁’字,何苦咄咄逼人,对着新入宫的妹妹们如此计较。” 莲音等人搀扶着皇后从凤辇上缓缓下来,凤仪宫的人顿时站满了整个院落。 皇后走上前看了一眼徐贵人和童宝林,又将视线挪到了一直跪在地上仍未起身的尚南姝身上,眼中暗暗闪过一丝惊艳。 这个女子容貌和气质都不俗,她瞧着有些眼熟,隐约记得这个女子似乎是殿选时被陛下罚为宫女的秀女,不曾想今日竟是因为她而发生争执。 但既然看见了此事,她就不可能坐视不理,更不会放任贵妃袒护自己的人而惩罚她的人,这无异于是在打她这个皇后的脸:“都起身吧,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去,将童宝林和这名宫女都带下去更衣,再请个太医来好好瞧瞧。女孩子家身子娇弱,别再跪出什么毛病。” 皇后一来,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性,浑然忽视了贵妃方才的处罚。如此举动,元贵妃顿时觉得颜面无光。 她紧咬牙关,强撑起气势,不肯在此时输了皇后一筹:“若治理后宫都如皇后娘娘这般有错不罚,恐怕后宫不日就要天下大乱了。何况臣妾奉陛下之命协理后宫,自然有惩处嫔妃的权利,皇后如此举措,难道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吗?” 皇后淡淡看了贵妃一眼,温声道:“贵妃惩处宫嫔是理所当然,只是你终究年轻气盛了些,有些事处置的不够妥当,本宫也不得不出言阻拦。” “若贵妃真的有心治理后宫,那本宫明日就命人将账本给你送去,后宫琐事千头万绪,正好可以为本宫好好分担。” 宫中账目千头万绪,且一向是皇后在管,如此突然的交到贵妃手上,只怕有诈。 贵妃才不信,只冷笑了声:“皇后娘娘不是一直以自己账目清晰为豪吗?如今倒让臣妾看账本。臣妾怕自己错了漏了,届时娘娘更可借题发挥了吧?” 皇后哑然失笑,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丝毫不在意贵妃的反应:“贵妃说笑了。” “本宫如今怀着身孕,许多事不能亲力亲为,自然要贵妃多担待。” 她看着贵妃淡定的笑道:“陛下子嗣不多,本宫只盼着能再给陛下添个皇嗣,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好。” 皇后话音一落,贵妃如遭雷劈,顿时面色煞白。 第24章 元贵妃和皇后斗了这么多年, 彼此厌恶了这么多年。这些天,她想过一万种皇后害她的方法,唯独没想过她近日如此反常, 竟是因为有孕了。 有孕了…… 陛下每月只有初一十五才会去凤仪宫,为何偏偏她就有孕了?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皇后这样的恶人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有孕, 她却不能呢? 她自问自己这一生不曾做过什么恶事,为何在子嗣一脉上如此缘薄, 自从几年前小产后,至今都不能有孕。 分明陛下最疼的是她,最宠的也是她,凭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满腹怨恨在心中疯狂滋生,元贵妃看着皇后淡然的笑脸, 只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扒皮抽骨。 可她还未失去理智,纵然再恨也只能死死忍住, 任凭指尖华丽的寇甲刺进掌心的血肉, 贵妃都视若无睹。 皇后轻飘飘的话如一道惊雷,在场的诸位都神色各异,就连刚从地上起身的尚南姝都多看了一眼。 中宫有孕是何等喜事, 陛下一定会十分欣喜,再想想近期的种种,将来还会不会是贵妃压着皇后的局势都不一定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2节 采莲撷露水岸边不远处,御驾一行还未走近佛堂便隔着水面停了下来, 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穿过一层青翠柳枝, 谢言珩看着佛堂门口人影重重,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紧不慢动了动,淡声:“倒是头一次见这儿这么热闹。” 戴铮掂量了几句, 跟在身边说着:“今天是太后的忌日,想来娘娘和小主们也是知道陛下最重孝心,也想来此处尽一份孝,谁知都撞到一处去了。” 谢言珩无言地扯唇,偏头看向一边跟着的桑青筠:“你说呢?” 桑青筠并不评论对错,也不站队,只是颔首轻声道:“太后御下仁慈,对宫人一向宽严相济,更诚心礼佛,喜欢佛堂清净。” “若真是尽孝,就不会在佛堂前闹成这般了。”谢言珩嗓音冷淡,而后手指微动,示意御驾启程:“过去看看。” 御驾遂即动身前往佛堂门前,随着一声响亮的陛下驾到,大门内争执不休的一群人立刻噤声转过身来,一时有些心惊肉跳。 皇后原本就正愁陛下不来,这好消息藏了许久,是时候该告诉陛下了。可贵妃一看到陛下,只觉得格外委屈,她盈盈看向陛下,眼中蓦然含起泪水。 若陛下知道皇后有孕一定会很欢喜吧,那她呢?陛下会不会也曾经期待过和她有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她真的想扑进陛下怀里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怀有身孕呢,分明他们才恩重意浓,皇后不过尔尔。 可眼下的情形,恐怕只会是皇后一人得意了。 桑青筠跟在陛下身后进入佛堂内,院内立刻清出一大片空地来,转而由御前的人占据主场。 嫔妃们纷纷屈膝向陛下请安,她不着痕迹地看过去,人倒真是不少。 皇后、贵妃、徐贵人、童宝林,还有一位受罚的宫女站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眼角微红,脸上犹有泪痕,容貌很是不俗,甚至和童宝林不相上下。 在外面看的时候并不能看清每个人都是谁,只知道有不少人挤在里头,外面停放着的贵妃的鸾驾和皇后的凤辇,不曾想又是徐贵人和童宝林。 但这次桑青筠没有第一时间在现场,所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看童宝林身上的污泥就能猜出,她应该占不了便宜。 不过今天终究和那日不同,这回陛下亲眼瞧着,孰是孰非心中自有决断,容不得任何人开脱。 谢言珩在众人的跪迎下走进院内,扫了眼院内情形,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是喜是怒:“佛堂吵嚷成何体统。” “太后的教诲朕看你们是都忘了。” 陛下并未让人起身,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人便都还拘着礼。他一贯宽仁,光从此处就能看出是已经发了大火了。 今天本就是太后忌日,此处又是太后生前最喜来的地方。陛下每每到这些时日都会思念太后,嫔妃们却利用今日在佛堂争宠生事,还闹得如此不堪,怎能让人不窝火。 皇后说道:“臣妾管理后宫不严,还望陛下恕罪。” “方才臣妾已经教育过贵妃,在佛堂里不要让嫔妃罚跪,更不宜争吵叫嚷,想来她已经知错了。” 贵妃猛然抬起头看向皇后,见她竟然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反将一军,不禁怒从中来:“陛下,臣妾处罚徐贵人是因为她无故责骂宫女,违背了太后仁慈的主张,这才让她在佛堂前忏悔反思。皇后娘娘说话如此避重就轻,臣妾也觉得冤枉。” 皇后与贵妃不合谢言珩是一直都知道的,所以今日之事听她们谁说都没用,只会争执个没完,更让人心烦。 他淡淡看向了尚南姝的方向,叫她自己说。 尚南姝怔了下,立刻低着头上前跪下回话。 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可以和陛下说话的机会,一时心中酸涩难言,险些落泪。这些时日里所受的磋磨比她这一生加起来都多,可她从不曾怨恨过陛下,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抓住害她的幕后真凶,还自己一个公道。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当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跪着说:“启禀陛下,奴婢是佛堂洒扫的宫女,名唤尚南姝。今日徐贵人前来佛堂参拜时,奴婢的扫帚不慎碰到了贵人的衣摆,贵人当下震怒,命奴婢罚跪——” 她顿了顿,继续说:“并对奴婢多加羞辱。” “但奴婢并未真的碰到徐贵人,是徐贵人先看见了奴婢,然后朝奴婢走过来,扫帚这才不慎碰到。” 尚南姝在心里斟酌再三,不愿得罪了皇后和贵妃中的任何一人,恭敬道:“此后童宝林过来替奴婢解围,但徐贵人身边的宫女又将童宝林推搡在地,使得童宝林衣衫脏污,贵妃娘娘看到后才出来主持公道,惩处徐贵人。” “但娘娘们都有孝心和仁心,皇后娘娘知道后觉得不宜在此处动干戈,又免去了徐贵人的处罚。” 说罢,她跪地俯首:“奴婢所知,就是这么多了,还望陛下明察。” 徐贵人急急忙忙跪下:“陛下,妾身并非刻意寻衅,妾身为后宫嫔妃,她却只是一个宫女,妾身为何要针对她?” 尚南姝低头说:“启禀陛下,奴婢原先为今年入宫的秀女,因做错事才被贬为宫女,如今已经深深悔过了。” 看着眼前的女子,桑青筠只觉得她十分聪慧。 若她没记错,今年因故被贬为宫女的秀女只有一人,那便是殿选当日御前失仪的那位,想必就是她了。 没想到她如此胆大心细、说话又条理清晰、轻重得宜。既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又不得罪皇后与贵妃任何一人,甚至隐晦的提起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事情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没几人还能保持冷静清醒。尤其她只是一个佛堂宫女,在陛下、皇后和贵妃跟前却依旧能保持镇定,这份自若就不是谁都能有的。 尚南姝身份卑微不敢撒谎,谢言珩很快就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但他今日本就情绪不佳,只觉得后宫小风波不断,让他觉得厌烦。 今日之事说到底是皇后和贵妃各有私心,嘴上却都拿太后做筏子,什么对错道理都只是压制对方的理由而已。 徐贵人和童宝林更是为了争宠才来此处,最无辜的只是眼前的这个宫女。 谢言珩淡淡道:“起来吧。” “给她换个体面的差事,以后不必在佛堂做活了。” 尚南姝心中一喜,忙磕头谢恩,戴铮上前引着她下去更衣,院落内只剩下几个小主娘娘们。 看着尚南姝被戴铮带走,皇后多留了个心思。她颔首道:“臣妾未能及时阐明缘由,是臣妾的不是,还望陛下惩罚。” “只是臣妾看方才的宫女可怜,不如就带到臣妾宫中做宫女。凤仪宫宽敞清闲,也算是个好去处了。” 谢言珩拂袖示意她们都起身,语气微冷:“宫女如何安排不要紧,要紧的是后宫平静无波,不要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后宫如今人渐渐多了起来,皇后管理一人管理起来是不容易。朕给阿玉协理后宫之权是为了帮衬皇后,而非你们再起争执。” 贵妃娇气,皇后刻板,虽近来似乎有变好的倾向,但在他眼中都不是管理后宫的最佳人选。眼下后宫旧人中,裕妃安静不理外界,妍容华和珂贵人都不是沉稳的人,细数起来,唯有聂贵嫔还算上佳人选。 只是聂贵嫔和贵妃素来要好,若再抬举了聂贵嫔,恐怕阿玉气焰更盛,也是不利于后宫安定。还不如让她们彼此牵制,反而能维持一个平衡。 后宫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可若能有人为他周全,不叫他烦心,能腾出多少时间处理前朝。 这般想着,谢言珩更觉得女人太过麻烦,就没有一人能够让他称心。 可不知怎的,他的余光却下意识看向了一旁安静站着的桑青筠。 察觉到自己的念头,谢言珩愈发抿紧了唇,转了思绪让自己不去理会。 此时,皇后再次福身道:“陛下息怒。” “臣妾近来体虚多有不适,自知分身乏术,对后宫诸事有所疏忽。还请陛下允准臣妾暂时休息一段时间,让贵妃暂理后宫吧。” 桑青筠惊讶地看了过去。 皇后一向最重视自己的中宫地位,对贵妃复宠和分权都极为重视,就连上次二皇子生病都是如此,今日居然会主动要求让贵妃暂理后宫。 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能让皇后这般的人性情大变?若皇后之前能和现在一般,陛下也不至于和她之间如此客气,反而偏疼贵妃更多了。 谢言珩亦颇感意外,缓缓地问:“皇后身子如何,太医如何说了?” 皇后似有些不好意思,温和地笑着说:“臣妾孕中尚不足三个月,太医说偶有不适也是常理,只需好好将养着便是。” 话音刚落,贵妃便痛苦地合了合眼。 对她来说,看着自己最恨的人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说有孕之喜,简直比杀了她还煎熬。 可皇后忍受多年,今朝有孕终于能扬眉吐气,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闻说皇后有孕,谢言珩亦不禁侧目,又问了句:“皇后所言当真?” 皇后笑道:“已经找多位太医反复确认过,臣妾的确是有孕两个多月了。” 他亲自将皇后扶起来,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如此大的喜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朕?孕中不易,后宫这些事该早些让贵妃帮你料理。” 陛下难得和自己有些温情的时候,皇后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温存,可为了大计,为了后宫的安定,还是强忍着内心的羞臊,柔声道:“头三个月不稳,臣妾也怕胎像有变,故而等到了今日才说。有陛下此言,臣妾便能放心的将担子交到贵妃身上,好好躲躲闲了。” 她顺着陛下的力道起身他站在跟前,笑着朝着一旁脸色灰白的元贵妃说:“往后宫中诸多琐事都要妹妹操持,若有拿不准的大事再来同本宫一道商议即可。” “臣妾自会料理好后宫,不叫陛下和劳心。”元贵妃偏过头不愿再看,一直积攒的情绪终于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到了临界点,福身后转身道,“臣妾宫中还有琐事要处理,这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快走几步到了佛堂门前,临走出去的时候,又含泪回眸深深看了眼陛下,这才泪水大颗大颗的掉落,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贵妃心中伤心是人人皆知的事,桑青筠虽不能感同身受,可大体也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她与陛下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却因为先帝的指婚而不能为人正室,只能屈居妾室。听闻她曾有望生下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却在胎死腹中,又养身子养了多年,直到今日都不能有孕。 可皇后不光已经生下了陛下的嫡子,只凭那么些微薄的恩宠,如今竟又有孕了。 贵妃极为厌恶皇后,一直打内心认为是皇后抢走了她的位置,眼看着敌人得意,心里怎么会舒坦。 人与人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不相通,贵妃失意,皇后却得意。但贵妃临走前看向陛下的眼神,桑青筠却看不明白。 开枝散叶、绵延后嗣是陛下的职责,关心皇后,重视皇嗣更是理所应当,贵妃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为何会有这般的眼神,是因为失望、委屈、还是因为艳羡? 桑青筠从没有爱过一个人,不明白深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可身在后宫,若爱一个人注定会变成贵妃今日这般,那桑青筠宁可一生都不要这所谓的荣华富贵,更不要什么爱,只会害人害己。 这般想想,她下意识看向了身前的陛下,眼神顿时变得复杂难名。 尽管这些时日她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每当无人时,总会想起陛下把她压在墙角时落在耳边粗重的呼吸,想起他嘶哑的请求,也想起他灼热的温度。 虽说她知道陛下只是醉酒的胡话,陛下醒来后也将一切忘了个干净,并不会有人把醉话当真。可这般亲昵的接触,在她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也是第一次,当事人又是她和九五之尊的帝王,这件事并不是轻易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 夜深人静时,她也难免会生出一丝小小的绮思,会想陛下这么说的时候究竟有几分真心。 可同时她也很清醒的知道,想归想,即使陛下清醒的时候这么说她也还是会拒绝。 只是这些都没有今天亲眼看到贵妃的这一滴眼泪让人来得真切。 贵妃走后,谢言珩又关心了几句皇后,方看着徐贵人淡淡说道:“皇后养胎,宫中最忌讳喜欢生事,心思不端之人。” “徐贵人屡屡生事、刻薄宫人,实在德行有亏,自今日起降为常在,禁足一个月,以儆效尤。” 说罢,他又看了眼衣裙脏污的童宝林,并未说任何原因的添了句:“童宝林擢为才人。” 原本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的事就这么结束了,不曾想陛下的旨意下得突然,到头来谁也没放过。 徐常在是皇后的人,童才人是贵妃的人,但这些事只有身处后宫的人才知道,陛下向来不怎么理会后宫,不曾想却对这些事情却洞若观火。 贵妃方才哭着走了,陛下虽没说什么,心里对这些事却有个衡量。 事情归根到底是徐常在惹出来的,若因为皇后的身孕而对徐常在一再宽容,只会纵容了后宫不正之风,那后宫更是风波不断了。 如此对二人一贬一捧,既对今日之事有了一个妥当的处置,更借着她们二人平衡了皇后与贵妃,是两全其美的事。 皇后原本心情正好,不料徐常在突然被贬,可见是陛下还是不满她的处置。好在徐常在在她心中已经是个弃子,将她弃之不顾了就是。 她眼神微微变了变,却没说什么,只是对着徐常在也训诫了一番,又赞许了童才人仁慈,此事便轻轻揭过了。任凭徐常在拼命的向皇后投去求助的眼神她也不再理会。 徐常在气不过,还想上前跪下再说什么,可谢言珩对她一再的不安分已经感到十分厌烦,只拂了拂袖,冷声道:“都退下,任何人都不得再扰了此处清净。” 童才人骤然晋升,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会儿一看陛下喜欢清净,立刻福身请辞,生怕惹了陛下不悦。 皇后见状,也福身后说回宫休息,又说二皇子功课学得不错,等陛下闲暇时可以考较他的功课,这才坐上凤辇走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3节 一时间,原本热闹熙攘的佛堂顿时清净下来。 戴铮带着剩下的人将佛堂看住,再不准任何有心的人靠近,桑青筠也按着规矩,准备退到门外头去。 过去的三年,她都是这么做的。 但她刚准备转身,便听见陛下看着佛像淡声道:“桑青筠,替朕将香点上。” 她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陛下的背影,不理解陛下怎么怎么会让她做这种事。 每年太后的忌日,陛下都会来采莲撷露这边的佛堂上香祭拜。但凡是进了这个佛堂,不论是点香还是祭拜,一应流程陛下向来亲力亲为,从来不假人手。 如此重要的一件事,陛下今年居然交给她来做。 桑青筠虽不明白却不敢延误,立刻动身去香炉点上香,然后递到了陛下跟前。 谢言珩接过檀香,郑而重之的上罢,然后深深地看着这尊佛像良久,神情露出几分深切的怀念。 不知多久后,桑青筠听见他声音放得很轻很淡,好似带着追思:“你的父母都是怎样的人?” “你入宫多年,他们是不是也盼着你回家。” 提及身世,桑青筠最薄弱的防线猝不及防被击中,鼻尖几乎是不受控的骤然一酸。 她张了张嘴,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低头回了句:“奴婢没有爹娘了。” “他们多年前双双亡故,奴婢的家中,只有奴婢一人。” 第25章 桑青筠御前三年, 谢言珩从未问过关于她的任何事。 在他心中有太多政务得有个结果,件件关乎着一国命运、朝堂平衡,没那么多闲工夫知道每个人的琐事。 今日第一次见她流露脆弱才发觉, 她并非生来无暇,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总是将一切做的很好,骨子里又脱俗于宫廷, 他时常会忘了,她生于民间, 并非名门之家精心养出的大家闺秀。 在这一刻,谢言珩突然觉得,若她真的被自己强行留在宫中只会失去今日的颜色。 她和别人不一样,不是生来就该绽放在后宫的花朵。 如此,只需要让她顺着自己的心意选择便是最好, 而绝非是怨恨他。 谢言珩问:“什么日子?” 桑青筠怔了瞬,意识到陛下是在她双亲的忌日时, 声线仍有些颤抖:“九月, 十七。” 那场大洪水带走了她的一切,她将这一天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谢言珩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等今日的烧香祭佛一丝不苟地完成后,转身登上了候在门前的御辇:“往后每逢那日,朕准你来此上香祷告。” “回勤政殿。” - 瑶华宫内,元贵妃独自一人枯坐到了午膳时分, 未曾让任何一个人进过内殿。 她靠在床沿哭得不能自已, 始终无法与皇后再度有孕之事和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滚落,连眼睛都发红了。 自从几年前知道自己的小产应该是皇后所为后, 她虽无切实的证据,可通过多方面暗查,甚至让父亲帮她在宫外找线索,一切都指向皇后。 她认定了是皇后所为,也恨她占了自己的位置,但这么多年她一直忍着,忍着,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己怨恨误了陛下的前朝后宫,更不愿自己轻易变成个满手血污之人。 她无数个夜里都在想,没证据的事,若真做了恐怕也难以不留痕迹,一个不慎还会影响纪氏。所以她不该这么草率,暂时先忍忍,待抓住她的错处再告诉陛下。 可忍了这么久,等来了不光是她再度有孕的消息,也等来了新人入宫,等来了她与陛下的感情有了一丝裂缝。 她焉能不恨?!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恶人春风得意。 元贵妃握住衣角的手越攥越紧,用力到甚至身子都在微微发抖,眼神也从哀伤变得越来越怨恨。 不能再忍下去了,否则皇后步步紧逼,她只会连容身之处都被皇后抢了去。 此时,芊宁轻轻扣响房门:“娘娘,聂贵嫔来了,您可要一见?” 元贵妃抬手抹了把眼泪,微微抬起下巴从床沿站起身道:“她来了正好,让她进来,再不准任何人接近内殿。” 聂贵嫔提着食盒走进殿内,正看到贵妃坐在桌前亲自斟茶,脸上仍带着泪痕。 她垂眸过去行礼,眼神微动,面上却带着担忧:“怎么好端端的弄成这样?” “我听说你去采莲撷露那边了,没瞧见陛下吗?” 元贵妃提着白玉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抬头看着聂贵嫔,艰难道:“她有孕了……”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神情不知多绝望:“含薇,她竟然又有孕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听到皇后有孕,聂贵嫔桌下的手猛然抠紧,心也瞬间提了起来。 但她并不曾暴露自己的情绪,只是强行压了下来,蹙眉道:“陛下一个月才去她那几次,她怎么就有身孕了,别是为了压着你故意作假的。我瞧她这些日子像是转性了,竟和从前大不一样,指不定是听了谁的要来害你呢。” 贵妃哭着摇头:“此事是她在陛下跟前亲口说的,绝不会有假,想必再晚些就会传遍后宫,还说找了多位太医诊过,确信无疑。” “我就是恨,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都能有孕,我却不能?” 聂贵嫔的眼睫动了动,从自己提来的食盒里取出两碟精致的糕点,劝道:“你之前小产伤了身子,太医说你如今体质不易有孕,你忘了?” “说到底是皇后的错,你别委屈了自己。” 她糕点推到贵妃跟前,柔声说:“我方才猜着你不曾用午膳,特意给你做的,加了足足的糖和蜂蜜,你肯定喜欢。” “尝尝吧,别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 看贵妃没胃口,聂贵嫔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若下定决心,那就去做便是,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多行不义必自毙,可你的日子还要不要了?将来要不要取而代之,要不要生陛下的孩子,要不要管理后宫?你若想得明白,就不能拿自己的身子赌气。她现在吃得好喝得好,那就是要跟你斗,你不吃不喝,叫人知道只会以为你怕了她。” “左右她怀着身子管不了那么多,后宫大半都是你的天下,何愁没有机会。” 贵妃终于冷笑了下:“这一胎她看得宝贝,连后宫大权都当着陛下的面说交到我手上,自然是没功夫管那么多闲事的。” “既然如此,我便从今日起夺走她所有的东西,让她也尝尝我当初痛不欲生的滋味。” 皇后突然转了性子不是寻常事,聂贵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她暂时想不明白,退一万步说,即使想明白了也不会说什么。 她早知道贵妃和皇后一定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只是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反而格外平静。 “如今是个机会,你正好可以把后宫料理干净,重要的地方都安插上咱们的人。当初皇后把持后宫看得极严,许多时候想做点什么都困难。但她现在既然主动放权,你就要抓紧了。” 聂贵嫔定定看着元贵妃,轻轻说:“将她一举击溃,将来再没能耐和你抢。” 元贵妃坐在桌前,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虚无流泪,可说到这,她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中多了几分扭曲,再不复从前的温柔迟疑:“是啊,这都是她逼我的,怪不得任何人。” “芊宁,方才皇后不是派人送来了账本吗?你拿进来,本宫要好好管一管后宫里的事。” 看着她重新提起劲头,聂贵嫔总算安心了些,她率先捏了一块糕点搁在嘴里,甜蜜的滋味顿时弥漫在整个口腔:“这才对,你乃纪氏嫡女,自怨自艾可不像你们纪氏家风。当初太后初入宫闱是何等手腕,一路从才人坐到贵妃之位,皇后死后又被先帝立为继后,可是先帝在时的后宫传奇人物呢。” “你一直崇敬你的姑母,如今到自己反而没这魄力了可不成,”聂贵嫔笑道,“这糕点松软糯甜,你不吃我可自己吃完了?” 有聂贵嫔安慰,元贵妃总算心情好了点,她拿帕子擦擦眼泪,忙将一碟点心都拢在自己怀里:“哪儿有你这样的,给我送的东西反而自己吃起来,我可不给你。” 聂贵嫔放心地笑起来,让芊宁派人将午膳给贵妃端进来,但贵妃只是摆摆手:“不必了,都赏给底下的人吃吧。天热,更没胃口吃那些子东西,我只吃你送来的点心,让她们再切些瓜果来便是。” 不出一会儿,底下的人将切好的蜜瓜和方才娘娘要的账本都送进来,殿内只留了贵妃和贵嫔两人。 当初贵妃虽有协理后宫之权,可皇后极为看重她的地位,许多事要么先经过皇后的手,要么就只让她做些无伤大雅的事来阻拦,她还从来没有真正的接手过后宫的这些银钱账目。 银钱账目是后宫的核心,多少纷争都是因此而起的,奈何之前都是皇后把持,这次难得有机会,她一定得好好挑出皇后的毛病,将内侍省等地方都安排进自己的人。 打定主意,元贵妃也没那么伤心了,何况还有聂贵嫔在旁边陪着,她心情总算慢慢平复下来,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聚精会神的看账簿,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 这么一下午,手里的账簿还真给她看出点问题来。 这账目明面上看起来严丝合缝,每一笔入账支出都有名目,可她却隐约记得有几样东西比上个月贵了不少,支出也额外大。虽说总数不曾超出太多,可有缩就有减,里头肯定藏着猫腻。 当初皇后不让她多接手这些,唯恐她分了权,但每个月她都会把账簿拿来粗粗翻看一遍,皇后也默许,因为只有这样才不算独揽大权。 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贵妃命人去取前几个月的账簿来,全部翻开同一处指给聂贵嫔看:“你瞧,后宫从外头采收的绢丝贵了这么多,东西却还是这么些,可猪肉价格虽不变,量却一天天的少了好些。” “后宫的账目一条条不知多少,买进来的东西也成百上千,若不是对每个东西都能有一二印象,根本看不出来差别,只会拨个算盘。” “我虽然接管账目少,却比旁人都多个好记性,所以能看出来点端倪。” 贵妃皱着眉头说:“后宫绢丝是定量,且这东西产量一向稳定,宫中时常采买,价格没道理涨。可猪肉却是底下的人每日都要分得的肉类,今天克扣些,明日克扣些。只紧着有脸面的人宫里给,不得宠、说不上话的就干脆不分,一样瞒得过去账目。这摆明了是中饱私囊,克扣底下的人份例来养自己的腰包,我可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聂贵嫔看了半晌,摇摇头:“你自小学着这些,记性也比寻常人好,自然看得出错漏,我可就不行了。” “左右都是皇后之前的纰漏,若让陛下知道了定然不悦,你可要告诉陛下去?” 元贵妃想了想,冷哼了声:“陛下国事忙碌,哪儿能有点风吹草动就告诉陛下,没得惊动了皇后。” “既然咱们打定主意了,就别瞻前顾后,不先把眼前的事处理了,将来怎么好下手。” “芊宁。”元贵妃将账目搁在案几上,将自己的心腹从外头唤了进来,淡淡问着,“内侍省管着这些账簿的人是谁来着?你去叫他过来回话,就说本宫有事要问。” 芊宁时常去内侍省取东西,当下不假思索的就答了出来:“内侍省的账目主要是少监谭二在管,他为人和蔼,从不曾为难过底下的人,说话也周到。” “只是……只是奴婢记得,他是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忠心得很呢。” 第26章 皇后身为中宫, 后宫这些要紧的地方哪里没有她的心腹,尤其是负责调配后宫的内侍省最关键,几个管事的都是她的人。 元贵妃早就对此颇有微词, 奈何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好不容易赶上皇后有孕放权有机会好好整顿,那就不能轻易放过。 聂贵嫔轻轻笑道:“忠心?宫里哪儿有什么真的忠心。” “宫女便罢了, 尤其是太监,没儿没女没根的东西, 忠心有什么用?爬到这体面位置上不就为图一口气。皇后能给的,你能给的只会更多。” 元贵妃握着账簿冷笑了声:“你说的也是。他若聪明识相,自然明白咱们的意思,以后只管收敛些便是,若是不识趣, 也别怪我公事公办磋磨了他。” “传他过来吧,别惊动了人。”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4节 正值晚膳时分, 余晖褪尽, 终于不似白天那么燥热,微风吹拂尚有薄薄的凉意。 内侍省里值守的宫人不多,大部分都去用饭了, 谭公公总是让年纪小的先去用饭,自己则独自守在屋内看今日的账簿,低低矮矮的平房里,只点着一支剩下半截的蜡烛, 他节俭惯了。 昏黄的烛火微微摇晃, 将他苍白的发丝照得格外明显,谭公公翻过一页账簿细细看着,忽而一阵穿堂风过来, 将他手中的账簿吹得哗哗作响。 没来由的,谭公公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心里慌慌地定不下来。 今天后宫里发生的事实在不少,皇后分权给贵妃,又有两位小主升位降位。但他特意打听过了,阿筠并未被波及,仍好好的跟在陛下身边侍奉。 平日里最担心的就是她,只要她没事,谭公公就没什么记挂的。 想到这,他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慢慢沉了回去,手也慢慢摩挲着账簿,想着兴许是他大惊小怪了。 谁知还没等再看两页,外头的小福子急匆匆的跑进来喊道:“谭公公,贵妃娘娘请您即刻过去一趟,说有事要问您。” 贵妃今日才接受后宫的账目事宜,有疑问也是难免,他是内侍省主管账目明细的少监,少不得和贵妃打交道。 他管账簿多年,一直尽心尽力毫无错漏,倒也不怕贵妃问询。 谭公公温和道:“无碍,那我就走一趟。你们当值的都做好自己的活儿,别误了功夫。” “您的交代我都记着呢,”小福子赶紧过来掺着谭公公起来,又把灯笼点好递到他手里,不放心地把他送到了门口:“公公,贵妃和皇后一向不对付,您可千万谨慎些。” 夜色渐渐浓重了起来,谭公公接过灯笼,笑着说:“贵妃不是刻薄跋扈的人,对下人的宽容更是有口皆碑,想必今儿也只是问问话。你今天不当值,瞌睡了就去睡,不用等我。” 小福子诶了一声,在门前看着谭公公的身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瑶华宫内灯火通明,诸人严阵以待,显然没有要早早歇下的意思。 因着传唤了人来,连大门都敞开着,漏出庭院内精美华丽的一角来。 谭公公管着账簿少在后宫走动,今天算是头一次正经来瑶华宫,一见里头通院的气派,就知道从前贵妃娘娘得宠并非一句虚言,心里愈发沉了沉。 芊宁本在门口候着,一见谭公公来了,先面上挂着微笑将人迎进来,可才一进院子,她便立刻嘱咐宫里的太监将门都合上,不要让外头的人随意打扰。 沉重的木门严丝合缝的关上,谭公公未曾敢回头看,但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恐怕皇后有孕,贵妃终于忍不住要下手做些什么了。 他躬身低头进内向贵妃和聂贵嫔行大礼,规矩不敢错漏分毫:“奴才给元贵妃娘娘、聂贵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元贵妃垂眸看过去,倒没想过这个胆敢中饱私囊的太监会是这般模样。 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腰弯得极低,一副谦卑讨好的样子,让人想象不出他会是个贪欲极深的人。 可自小出身高门贵族,这般能说会演的奴仆她见得多了,即使明面上装的再像都不成,只需看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看着谭公公,元贵妃和聂贵嫔对视了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她华丽纤长的寇甲轻轻划在手边的账簿上,摆足了贵妃的威仪:“这么晚叫你过来,是觉着这个月内侍省的账目有些不对,特意来问问你这管事的。” “皇后有孕,这阵子后宫的大小事宜基本上都得本宫过目,本宫不甚熟悉,自然要一条条细细对过了才行,你说是不是?” 谭公公不敢抬头,只一味地应和着:“娘娘所言极是,奴才一定知无不言。” 看他还算配合,贵妃满意地勾了勾唇,问道:“上个月绢丝的采买价钱是多少,你可还记得吗?” 在内侍省这么久,谭公公事事都会谨慎留神,尤其是过手的每一笔账目都得做到心中有数,否则他这般掌管账目银钱的人极容易得罪宫中的小人,给人留下钻空子的机会。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答了出来:“回娘娘的话,奴才记得上个月采买绢丝的价钱应该是二十两银子左右,都是每个月定量采办入宫的。” 元贵妃笑了笑:“你是好记性,倒也记得之前的价钱。” “可——这个月的价钱,怎么变成了二百七十四两?足足添了十倍之数,恐怕不大对吧。” 谭公公的身子猛然一颤,额上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他只管账簿,并不经手采买的事,所以宫外绢丝每个月到底什么价格他并不知情。可这个月的账簿他是一一对过的,绢丝虽然有所涨价,但绝非十倍之数,不可能涨了这么多。 可贵妃看的账簿是内侍省的人亲自送来的,当着他的眼皮子拿走的,不会有假。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是有人想借贵妃掌权之手除了他,自己上位?还是贵妃捏造事实借机发难? 亦或是皇后娘娘刻意为之……? 这次移交宫权本就有些蹊跷,账簿更不是寻常人更改得了的,谭二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恭恭敬敬地回着:“奴才只管记账,并不经手采买之事,恐怕得劳烦娘娘传采买的宫人问话了。” 元贵妃冷笑了声:“你倒知道怎么洗脱嫌疑。采买之人本宫已经问过了,采办的单子的俱在,价格可不是账簿上所写的数。” “本宫思来想去,唯有贪污一事可以解释,否则这账目就说不清楚了。内侍省的账簿一贯是你在管,如今出了岔子自然也要拿你问罪,” 烛光熠熠,元贵妃的娇柔面容在此时看起来格外森然:“大胆谭二,你竟敢中饱私囊,贪墨宫中银两。” 谭公公立刻再度跪下,满布皱纹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恳切地解释道:“娘娘息怒!还请娘娘容奴才好好调查,此事一定另有原因,绝非是娘娘今日所见。奴才虽身在内侍省,却从不贪后宫一丝一毫,娘娘尽可去查去问,奴才都无怨无悔!” 见状,元贵妃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其实本宫也不是非要为难你,只是刚接手宫中庶务,难免力不从心些。” “今日这账目既有问题,难免要找第一责任人问个清楚,如此也好对后宫银钱来往有个底儿不是?” 说到这,一直没说话的聂贵嫔柔声接了句:“看你穿着清贫,想来也不是喜欢在后头吆五喝六,贪污官银之人。只是贵妃娘娘主理后宫,也需要一个人在后头为她多操劳些,谭公公,你觉得呢?” 若这谭二是个识相的,今日她自然可以保他无虞,将来更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等着,可若是个不识相的,她固然不能这样轻易打死一个内侍省少监,可让他吃些苦头也不是难事。 毕竟账目是实打实的有问题,既有问题,身为协理后宫的贵妃,教训宫人是理所应当的事。 即使他真的从不贪墨又如何?事情在他手下出了问题,什么处罚他都得认。皇后要是想保他,那便正好坐实了她管教后宫不利的名头,陛下更不会放心她。若是不保,她正好可以拿他树立威严,再名正言顺的安插自己的人进去。 要想做大事,她就不可能再在意一个宫人的清白,否则心慈手软下去,便是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了。 说罢,元贵妃和聂贵嫔垂眸静静地看着他,探究的眼神一刻不停的在谭二身上游走。 他听明白了贵妃的意思,大抵就是故意借着账簿的问题发难,好让自己为了活命向贵妃求饶,投奔在贵妃手下。这样一来,内侍省的核心之中变有了贵妃的人,将来贵妃再和皇后争权也好,掌管后宫也罢,都能顺利许多。 可他入宫已经几十年了,原先在宫里时便是当今皇后的姨母,先帝的安妃一直抬举着他。后来陛下登基后,也是皇后娘娘重视,将他一手抬到了内侍省少监的位置。 这个位置曾给他和青筠带来了不少便利和安全,保他们在宫中能相对顺遂,他心中甚至感念,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何况今日之事,他猜测会不会和皇后娘娘的计划有关。若真如他想象的那般,皇后是故意为之,那他就更得替娘娘承受了这一切。 在宫里,没有任何好处是无缘无故馈赠过来的。 谭二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卑微的期望元贵妃能看在他这些年为宫中兢兢业业的份上从轻处置:“娘娘管理后宫,奴才等理应尽心尽力,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只是今日账簿之事,奴才实在不知情,还请娘娘给奴才一个机会,奴才定然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一个答复。” 宫中成千上万人,油水就这么些,不仅嫔妃们之间有争斗,底下的奴才们同样有争斗。元贵妃不是不知道谭二可能是被陷害的,但她并不在乎,她要的是这个位置上的人,其余的至多是一个借口。 她和聂贵嫔已经恩威并施,区区一个老奴才却敢藐视她的意思,坚持效忠皇后,皇后有什么好?她的心机和恶毒,谭二这种狗奴才又明白几分? 看着谭二忠心耿耿的样子,元贵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她厉声呵斥道:“本宫没空听你说这些鬼把戏!” “你身为少监,掌管内侍省账簿一职,如今已经是你失职,你还敢巧言令色!” 她愤怒地拍向桌子:“来人,把他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本宫看谁还敢以下瞒上,糊弄本宫!” 聂贵嫔看了一眼,低声劝道:“五十大板太重了,人不死也要残废,你初掌大权,小惩大诫最好。” 元贵妃的胸膛因为愤怒剧烈起伏着,但她紧咬牙关,显然把聂贵嫔的劝阻听了进去:“既然聂贵嫔替你求情,那本宫便从轻发落。” “把他拖到庭院中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第27章 二十大板, 以谭二现在的身子骨如何吃得消?就算一顿板子下来能够不死,可也要受重伤休养好一阵子,将来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 他这一条命活到今日不足惜, 可青筠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谭二怎么忍心。 “还请贵妃娘娘饶命!请贵妃饶命!给奴才一个彻查此事的机会,奴才一定给娘娘一个答复!”谭二的身子匍匐在地,简直卑微到了尘埃里, 他把头磕得砰砰作响,血从额上的伤口渗出来, 如同一直狰狞的蜈蚣,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只想乞求贵妃高抬贵手,能够稍稍手下留情,可元贵妃今日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心慈手软了。 看着谭二凄惨的模样, 她也只是偏过头,生硬地吩咐道:“拖下去。” 瑶华宫值守的太监们立刻上前将谭二拖到庭院内, 他瘦嶙嶙的身躯挣扎着在地上被拖行, 犹如一片任人切割的破布。院中的长条凳早已架好,三指粗的庭棍一下下打在肉和骨的身上,发出令人不忍耳闻的闷响。 瑶华宫的宫人个个眼底惊骇, 不敢抬头看,谭二只求饶了几下,很快就被打得没了声响。行刑的太监连忙过去一检查,人已经昏死过去, 下肢早已血肉模糊,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粘稠,血和布料连成了一整片。 元贵妃和聂贵嫔也担心真的出了人命,匆忙出来瞧了一眼, 可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场面血腥的很,令人浑身不适,便随意摆了摆手:“将他拖回内侍省去,也好叫人知道在后宫不谨慎些做事是不成的。谭二受罚后怕是不成了,内侍省少监一职从此就由曹鑫领着,叫他好好替本宫效力。” “今日之事本宫明天自会去告知皇后,你们只管照办,如有敢阻拦的,便和谭二一个下场。” 底下的太监们不敢耽误功夫,找出担架把谭公公往上一搁,连夜抬回了内侍省。 内侍省这会儿才安静下来,只剩几个值守的在里头候着。小福子不放心谭公公,正坐在门槛上犯瞌睡,谁知脚步声传来把他惊醒,等人散去,他定睛一看竟是谭公公在地上躺着。 “公公!” 这一路上鲜血滴答滴答,从内侍省门前不知延伸了多远,小福子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去看谭公公怎么样了,一探鼻息,他已经只有游丝一线的气息,满身是血不省人事。 小福子抱着谭公公微凉的身子哭着喊着:“快来人!快去请个太医来!” 这一声惊醒了内侍省已经下夜的其余宫人,见是谭公公,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抬到里屋,又派了机灵的去太医署请能帮忙的太医来。 谭公公为人和善,向来最疼小辈的,他在内侍省颇有威信,底下的人不少都很崇敬他,如今见他这般模样,小福子连同几个关系好的小太监都心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伏在谭公公床头恨恨道:“一定是贵妃命人打的,公公刚才就只去了瑶华宫!” “贵妃初掌内侍省的事就如此作践咱们底下人,将来还能有咱们好日子过吗?什么贵妃仁慈,分明都是骗人的假话!” 小福子哭了半晌,前去请太医的小太监也灰溜溜的回来了,眼眶红红的,显然才哭过:“太医署闭门不开,说是太医们要伺候着皇后娘娘的胎没空理咱们……可谭公公伤得这么重,若寻不来个太医诊治……我怕……我怕他撑不过今晚。” 性命攸关,小福子思来想去,暗暗下定了决心:“你们在这看好谭公公,我这就去请桑姑姑,桑姑姑是御前的红人,她一定有办法!” 夜色沉沉,天幕漆黑如墨,未见几颗星辰。陛下从勤政殿结束一天的政务回到太极殿,桑青筠也终于可以回到属于她的下房好好歇息。 不知是不是长日劳累的缘故,今天她总觉得心慌手抖,人也不太有精神。 洗了把脸,连头上的素钗和绢花都没来得及卸,她刚拿起巾子准备擦脸,伺候她这间屋子的小宫女蔓姬便急匆匆跑了过来,满脸的急色:“姑姑!不好了姑姑!” 蔓姬显然是才歇下就被人拉起来了,可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 桑青筠不明所以,温声上前安抚她:“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咱们一起解决。” 谁知蔓姬急急忙忙拉着桑青筠就往外走,急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谭公公!是谭公公出事了!” 话音一落,桑青筠手中的巾子瞬间掉落在地。她心猛地被攥起来,声音也颤得不像话:“谭公公出什么事了?” 她来不及再整理仪容,拉着蔓姬便往前走,屋门口放着的灯笼还没熄灭,在晚风中摇摇晃晃。 蔓姬原本一听到消息就吓得六魂无主,这会儿看着桑青筠,总算定了定神,赶紧把小福子传达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听完前因后果,桑青筠的手都已经抖了起来。 内侍省是后宫重地,谭公公一个少监要请太医,平时怎么可能没人来!定是因为贵妃有交代,存心要拿公公的安危来立威!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急,桑青筠用指甲死命掐着掌心命令自己立刻清醒过来,第一时间先提着灯笼去了太医署,以期凭着自己在御前的几分脸面请一位太医出来。 只是没想到无论如何好说歹说,就连她也吃了个闭门羹,说今日没有多的太医可调动,余下的都得候着皇后娘娘的胎像,凭谁来了都不管用,还请姑姑体谅他们的难处。 连她的面子都不管用,难道贵妃是真的打定主意谭公公的命吗?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5节 桑青筠实在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来的这么突然。 谭公公为人清廉、和善,不管对宫中的宫女还是太监,一律能帮就帮,是个极有德行的人。他这些年在宫中树敌虽多,可崇敬之人也多,她从不曾想过已经身担要职的公公会有今日之祸。 他对内侍省的活计素来认真,每次去看望,不是在忙着宫中的事就是在看账簿,账簿怎么可能好端端就出了错! 如果不是贵妃为了和皇后争权打擂台故意弄出事端,这才拿了谭公公当筏子,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信谭公公会是这样的人。 贵妃和皇后斗法,随便一个念头都能让底下的人遭殃。谭公公危在旦夕,可她竟然连请个太医都做不到。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派一位太医来吧!求求您们!” 桑青筠使劲敲打太医署的门,哭着乞求他们能派一个太医来,哪怕是最低阶的太医也好,可太医署的门依旧牢牢紧闭着,连半分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她的身子缓缓跌坐在太医署门前,无力的绝望感几乎要把她淹没。 不管在御前她曾经多么风光,多少人争抢着笼络,可在这一刻,她深深切切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没有权势地位,她在宫中就是可以任人拿捏的奴仆,不管是什么地位的奴仆,结果都是一样的。 贵妃的一句话都能轻易觉得一个人的生死,她自负清高,却连公公的命都救不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什么不愿涉险,什么明哲保身,即便她们存着安分守己的意思,可身在局中,一切根本就是身不由己! 桑青筠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 谭公公此刻危在旦夕,她唯一的亲人的性命就在她的手中,在这一刻,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事到如今,她唯有最后一线希望在自己手中,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桑青筠重新站起来抹了把眼泪,从太医署一路飞奔,一刻也不停的来到了太极殿前。门前值守的人见是她来了十分惊讶,却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有要事便将她放了进去。 陛下信赖她,御前的人都知道,总不好真的耽误了要事。 桑青筠直奔上玉阶,顾不得衣衫凌乱,发钗歪斜,更顾不得这会不会是杀头的死罪,噗通一声跪在了太极殿门前:“奴婢求陛下开恩,奴婢求陛下开恩——!” 太极殿地势高,如此半夜高声,桑青筠的声音在寂静之中重重回响,听得格外分明。 谢言珩此刻刚刚吹灯尚未入睡,谁知会在此刻听到桑青筠的声音。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过来? 如此痛彻心扉的请求,如此大胆荒诞的举动,完全不符合从前的桑青筠的所作所为。 但她从不求他,谢言珩不会视若无睹。 他即刻披衣起身,朝着门前叫了声“传”。 桑青筠很快进到殿内来,一见到他便跪在地上,满脸的泪痕:“陛下,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该深夜叨扰了陛下歇息。可奴婢实在没办法了,求您为奴婢指一位太医吧,人命关天,奴婢求您了!” 不施脂粉、发髻散乱,她双眼通红,眼泪一串串的落,能逼的桑青筠到今日这地步,可见她的确遇到了非同一般的难处。 御前女官的分量他知道,宫中人人都想攀附的香饽饽,怎么会到今日这一步? 他无意在此刻问询她的缘由,只吩咐戴铮进来,淡淡道:“今日宫中值守的太医是谁?去找最好的,跟着她。” 说罢,他起身欲回内殿,又似不放心地吩咐了句:“去取件朕的外袍给她,若还需要什么,朕都允。” 桑青筠感激涕零,伏在地上不住地谢恩,只恨不得将一生的眼泪都在今夜流尽了。 这三年她说过很多次谢恩,可从未有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将他当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般感激:“奴婢多谢陛下隆恩,奴婢此生定做牛做马侍奉陛下,无怨无悔!” 三个重重的响头磕罢,桑青筠疾步离开太极殿,戴铮忙跟在后头,吩咐着底下的人去将太医请过来。 等她趁夜带着太医赶到内侍省的时候,小福子等人都在谭公公床边守着,见桑姑姑带着太医到了,顿时眼中泛起泪花:“快!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桑青筠急忙伏在谭公公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小福子等人将蜡烛点的亮亮的,好让太医能够看清楚谭公公的伤势。 也是这些光亮,让桑青筠也看清了谭公公如今的样子。 他的头发本就花白了,人也干瘦,如今腰下被打得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瞬身都凉凉的,好像吹一口气就会永远的离她而去。 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谭公公在她眼中就是自己的父亲,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她怎能不心疼? 天知道她有多想带着谭公公永远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可为何偏偏不遂人愿,要让他年纪这么大还要受这种苦。 贵妃…… 她原本以为她也是个可怜人,身在后宫这个大染缸里,不论是谁都会身不由己,不管是再良善的天性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可不管贵妃和皇后如何斗法她都不会掺和,贵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到谭公公这里来。他在后宫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循规蹈矩不曾害过一人,却硬生生把他打成这般模样。 纵然桑青筠再会做缩头乌龟,再想要明哲保身,也是有限度的。 今日之痛,她绝不会这般轻易放过。 看着谭公公紧闭双眼的模样,桑青筠猩红的眼中逐渐漫上寒意,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恨是这种滋味。 她恨不得让贵妃也尝尝和谭公公今日一样的苦,恨不得现在奄奄一息的人是她。 若公公真的有个万一,她一定会让贵妃付出比今日惨痛千百倍的代价。 这会儿给谭公公看伤的太医是太医署最资历深厚的周太医,他刚刚把好脉息,正在给谭公公敷上止血的药粉。 他们原本的得了贵妃的嘱咐不会多管闲事,不曾想这位御前女官如此有本事,不仅深夜惊动了陛下,还能引得陛下为她出手救人。 只瞧她身上松松垮垮披着陛下的外袍,便知她在陛下心中的身份不一般,幸好今日还是过来看诊了,否则来日得罪她,岂非要被记恨上。 后宫这么多主子娘娘,都没见哪个能有她这份本事。只是不知这公公究竟是她什么人,瞧起来情谊实在不一般。 等伤势细细处置好,周太医才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桑姑娘,这位公公的外伤虽重,好在并不是致命伤,如今虽然看起来性命垂危,但是我已经让他含住了吊命的参片,只止住血,再按时服药、换药,想来将养个一两个月也能好。” “陛下已经下了吩咐,你只要有需要便尽管来请,我一定会尽力将这位公公医治好。” 桑青筠提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顿时缓缓地沉了下去,她感激涕零,哽咽道:“有周太医妙手回春,我义父的病情就全靠您了。” “医者本分而已,”周太医这才知道她们二人的关系,难怪她会如此紧张,如此一来,他更得格外上心了,“今夜还需要再仔细观察,且病人需要静养,我的建议是身边只留下一两个照顾的人即可,人多了难免耽误养病。” 桑青筠连连道谢,接过药粉和药方后,戴铮好生送人出去,屋子里也只剩小福子和桑青筠两个人。 谭公公身子虚弱,此时正是需要人寸步不离守着的时候,桑青筠打定主意要留下,不然她实在不放心。 可小福子却知道里头的厉害关系,低声道:“姑姑,你今夜是求了陛下的恩典来的,明日一早还得回去当值,如何能在这守一夜?且不说你是个姑娘家,又是陛下身边的人,若真的在这一夜而耽误了伺候陛下,那陛下今夜赐予你的恩典又算什么?” “你今夜为了谭公公的事冒死求见陛下,这事明天肯定瞒不住,到时候贵妃知道了如何看待你?她要拿公公树立威严,你却去求陛下打了她的脸,您势单力薄,若再没陛下这个靠山,公公到时候是好了,你又如何是好?” “你若信得过我,我小福子就在这守上一夜,公公从前待我的好我都记得,绝不让公公有分毫闪失。” 小福子年纪虽小,却是个好的,桑青筠看着他一时久久无言。 他一字一句都说在点子上,谭公公受难,说到底是因为贵妃的缘故,她若不能好好活着,抵抗住贵妃的雷霆之怒,自己和谭公公都会性命难保。 她该回御前去,回到陛下身边去。 那儿才是唯一能给她庇护的地方。 桑青筠的手抚上身上矜贵的外衣,浑身都在发颤。可她没别的路可走,她得好好活着,更不能让谭公公再次遇险。 “我信你,小福子。” “你一定要把谭公公看好了,等他醒了立刻告知我,不然我寝食难安。” 小福子接过灯笼把桑青筠好好的送出去,轻声道:“快回吧姑姑,有咱们陪着公公,公公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桑青筠含泪重重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内侍省,步履匆匆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等回到御三殿的范围,戴铮已经在此等候了,低声说:“回来了就好,陛下还没歇呢,说你若是安顿好了就过去回话。” 说完,戴铮顿了顿:“陛下还是疼你的。” 桑青筠垂眸停住脚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多谢大监等我。陛下的好,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一日不敢忘怀。” 她抬手从身上取下陛下的外衣,将它在手中好好的叠整齐,双手捧起。 一步步登上玉阶面见陛下的路明明不远,她却觉得格外漫长,明明方才飞奔而来求旨意的时候如此不顾一切,可一想到过去、未来,永远都无法回头的决定,此时此刻她的脚步就像有千斤重。 但她从很早之前就知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所有的给予都早已明码标价,每个人都逃不开。 窗外人影绰绰,谢言珩坐在床沿等着她回来,夜深人静,她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明晰。 由远及近的脚步缓缓传来,他淡淡抬眸看过去,她似是在来的时候已经整理了一番仪容,这会儿看起来比方才求情的时候好上许多。 他看着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将衣衫搁在了跟前,然后抬起纤细的下颌,双眼甚至不敢直视他,手却在颤巍巍地解自己身上的纽扣。 一颗,两颗,再往下,莹白的肌肤就在眼前。 他听到她说:“陛下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奴婢唯有一具躯体可供陛下享用,还请陛下不嫌奴婢卑贱,容奴婢略略报答一二。” 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谢言珩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她究竟—— 把他当成了什么? 谢言珩合上眼,嗓音顿时冷了下来:“桑青筠,穿上你的衣服。” “朕不需要你的报答。” 第28章 桑青筠痛苦地垂眼, 浑身剧烈的颤抖着,划在胸上一寸的手死死停住,再不能往下, 像支离破碎前最后松的一口气。 陛下不喜勉强,更不会趁人之危,原来这份品格, 才是她今天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桑青筠,在这一刻得以保全自己今晚最后的尊严。她从未如此庆幸过陛下是一个正直仁慈的君主。 起码对她而言。 她把纽扣一粒粒重新系好, 身前的陛下仍闭着眼睛,未曾占她一丝一毫的便宜。 等穿戴整齐,桑青筠仍对今日心有余悸。她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向陛下行大礼,颤着声音说:“奴婢深谢陛下的恩德, 今后定会一生一世服侍您,偿还您的恩情。” 至此, 谢言珩才睁开了眼睛。 他垂眸深深的看着桑青筠, 看着她如今破碎卑微的模样只觉得不喜。 他从未想过要以任何卑劣的手段占有她。 若他想,她早在不知多久前就已经成了后宫中的一个选侍,又或者是个更衣, 根本不必等到今日。 身为帝王,他自问给了她足够的耐心和不越距的尝试,上次在玉芙宫就是证明。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6节 她做了她的选择,谢言珩也尊重她的选择, 两条路上的人最好泾渭分明, 这些时日再不曾对她有任何心思和举动。 他承认自己还对她保留了兴趣,但绝非看到她在跟前宽衣解带就会喜欢。 即便有朝一日她真的想将自己奉上,那也该是心甘情愿, 是因为倾慕于他,而不是所谓的报恩或报答。 谢言珩已经无意再了解她今晚究竟出了什么事,不久前的种种已经足以在后宫掀起渲然大波,只等天一亮,自会有人把消息送到他跟前。 他不再看她,冷冷道:“朕不需要你当牛做马,御前也不缺你一个人。” “这几日不必来御前伺候了,退下。” 桑青筠浑身一震,泪痕未消的脸仍怔怔看向陛下,半晌都没动。 她不知道陛下此刻是不是恼了她,不知道陛下这么说的意思究竟是何。 是因为她这般的举动太过轻浮,玷污了陛下的用心,还是因为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陛下对她唯有御前侍奉的情分了? 从前的桑青筠从来不愿意多想陛下的心意,可如今这是她唯一的倚仗,她不得不多想些。 贵妃权势通天,她若想保全自己和谭公公的性命,此时唯有紧紧抓住陛下,不论陛下对她是处于什么原因都好。 桑青筠怕极了,通红的双眼泪光盈盈,纤细的身子仿佛一把风就能将她吹倒,她眼中带着无助的乞求,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陛下——” 殿外风声呼啸而过,殿内是一片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谢言珩终于忍不住再次偏头,想要去看跟前那抹青色丽影,却发现她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唯有跪过的地上有一滩小小的眼泪,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晶莹的光。 回到下房后,桑青筠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都没睡着。 她记挂着谭公公的伤,盘算着后宫的局势,也担忧陛下对她现在的态度,如此种种,不得安枕。 今日为了请太医诊治谭公公的伤闹出太大的动静,不仅深夜惊动了陛下,令戴铮亲自为她请太医,更是因此事狠狠得罪了贵妃。 皇后有孕本就得意,贵妃心中定然不是滋味。她初掌宫权,今日拿谭公公出来就是为了挑出皇后的错处再以此立威,好证明她才是最适合掌管后宫的人。 可她如论如何都想不到,谭公公挨这一顿板子不仅没能让她如愿,恐怕明日一早消息传开,还会有人说她跋扈不知轻重。 毕竟连陛下都派出太医诊治了,那就无异是在说贵妃的决定并不正确,谭公公无辜受害,是贵妃行事莽撞。 如此一来,贵妃火上浇油,对桑青筠和谭公公的态度只会更差,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算起来,除了陛下可以作为倚仗,也许还有皇后,也能稍微帮一把。 谭公公本就是皇后的心腹,贵妃若因此事失利,皇后便能坐享其成。但她和皇后之间本无利益关系,又非亲非故,不能指望皇后能够一力保全她和谭公公。 但这件事上,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帮忙,又能帮到哪一步。 今日之后,她和谭公公的关系再也不是秘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而她也再不能所谓的明哲保身,在众人眼里,她只会是贵妃的敌对方,是皇后的亲近方。 若皇后肯帮忙,她便能少麻烦些陛下,今夜之后,她总觉得亏欠了他的。 这般想着,桑青筠极不安稳的睡到了天蒙蒙亮,意识刚一苏醒,她就立刻从床上起身梳洗,马不停蹄地去了内侍省。 内侍省的人经过昨晚正人人自危,不管是亲近谭公公的还是不亲近谭公公的,今日见了桑青筠来都不敢再调笑一句,个个离得远远的站着。 昨夜她是带着戴铮和周太医赶过来的,这是什么身份?!当初只知道她是陛下跟前的女官十分得脸,可真出了事才知道,原来她的脸面比想象中更大。 眼前谭公公还在床上躺着不知生死,性命攸关的关头,谁敢碍了她的事? 桑青筠无暇顾及旁人是如何看待她的,一进内侍省的门就径直去了谭公公的下房,推开门,小福子就守在床边打瞌睡。 他的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却硬撑着没真的睡过去,明显是照顾公公一夜都没休息,桑青筠心中一阵感动。 “小福子,小福子。”桑青筠将他推醒,轻声问,“公公的情况如何?” 小福子猛地惊醒,第一反应是护住床上的谭公公,等看清是桑青筠来了,才松了口气:“一夜过去,公公的体温已经慢慢正常,血也止住了。只是挨板子受的是内伤,皮肉伤倒是次要的,公公眼下都还没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我已经让小安子去煎早上的药了,等会儿就能端过来,姑姑是不是没用早饭?我去内侍省给你端一碗稀粥来吃吧。” 桑青筠温声说:“你在这熬了一夜,我怎么忍心?陛下已经免去了我这几日的活,能安心照顾公公,你就不必一个人这么辛苦了。” 她从身上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来,交到了小福子手上:“咱们到底是下人,虽有陛下的恩典,可在哪里打点都需要银钱,总不好空口白牙一句陛下允准的就算了数了。公公这身子不知多久才能养好,你在他身边伺候离不得这些,就先拿着用,不够我那里还有。” 桑青筠说着说着眼眶又有些温热:“本是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想着将来能出宫伺候公公养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实现了。” 小福子知道宫里的规矩,在宫里讨生活不容易,别说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就算是做小主的也都要拿银钱到后宫才能有人办事。所以当下并不扭捏直接收下了,只是他先看了看外头,这才低声说:“有咱们照顾公公,公公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但姑姑,方才天刚亮的时候,我听见外头说贵妃派来取代公公少监一职的曹鑫已经来了,他看起来可不像公公这般平易近人。” 内侍省的这些个职位油水多,地位高,哪个不是香饽饽?本就有无数人趋之若鹜。若不是一个箩卜一个坑,恐怕早就有人想取而代之了。 这个曹鑫是贵妃的心腹,他巴结着贵妃这么久都没个登天路,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得意之余,想必心里还有些愤恨。 桑青筠了解公公,他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这么多年不少人想走他的门路都被拒绝了,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不少,若她记得没错,曹鑫就是其中一个。 虽说她和小福子能轮流照顾谭公公,但若真有人想对公公下手,人总有三急,她怕难以招架。 曹鑫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贵妃,不知今日会作何想法。 桑青筠深深舒了口气,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让她不安宁:“我知道了,你不用声张,也别和他起任何争执,能避就避着点,我会再想想办法。内侍省的活我会帮你和正监说一声,你快去用点早饭歇息吧。” 小福子点点头,很快就按着她的交代离开了。等小安子把药送来,她小心地给谭公公喂下,又给了小安子一笔钱,让他分给昨夜赶来帮忙的同僚们,这才静静地看着屋外头,心跳难以安宁。 她在赌,赌皇后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笼络她,也在赌,赌皇后到底重不重视她手下的心腹。 今日的凤仪宫一定十分热闹,皇后身为既得利者,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桑青筠不敢说自己有多大本事,可她敢说自己一定有用,在御前她比其余任何人都有用。 谭公公的呼吸渐渐平稳,她就这么在窗前一直坐到了巳正一刻,终于听到了外面传来两个匀速平稳的脚步声。 她起身去门前相迎,果然看到皇后身边的莲音带着另一个宫女过来,朝她施施然行了个平礼。 莲音叹了口气,表情十分惋惜:“桑姑姑,皇后娘娘听说昨日之事深表痛心,特意让奴婢送些东西来。” 第29章 桑青筠起身出门去迎人, 垂首轻声:“不敢当。你我本年岁相仿,身份相似,万万担不起你一声姑姑。” 她本一夜不曾睡好, 又心事重重,眼底的乌青未曾遮掩,看起来十分明显, 此时落在莲音的眼里更显憔悴。 但不管她此时如何憔悴,莲音上下细细打量一番, 还是不得不称赞一句她的美貌。桑青筠的气质模样在宫里可是独一份儿的,就算不施脂粉憔悴万分也只会惹人怜惜,不会减色丝毫。 “桑姑姑想必是一夜没睡好吧,”莲音轻叹着说,“皇后娘娘晨起知道昨夜的事后十分愤怒, 奈何娘娘孕中需要养身,后宫的宫权此时又基本上都在贵妃手里, 眼下娘娘也不好说什么。” “何况娘娘也派人去问了, 账簿的的确确有问题。贵妃协理后宫有权彻查,更有权奖惩后宫宫人,这件事就算是真的闹到陛下边上, 难道陛下还能责怪贵妃处罚有罪的奴才吗?顶多是觉得贵妃下手重了。至于真相,除了咱们无人在意。” 莲音轻声说着:“就算有你的情面,陛下准你请去太医,又好生医治谭公公, 可贵妃终究是贵妃, 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桑青筠垂眸半晌不语,眼睑底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莲音说得不错,她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协理后宫本就包括了惩治宫人乃至是嫔妃, 有功当赏、有错当罚。即使真的处死了谁,在上位者眼中,也不过是一条不值钱的贱命而已。若昨日被贵妃罚的不是谭公公,是和桑青筠无关的任何一个宫人,那连她都只能视若无睹,陛下就更不可能会知道后宫中的区区一件小事了。 所以陛下会因为她在御前的一点情面而原谅她深夜的僭越,为谭公公请来太医,为她制造一些常人不可能拥有的便利。 却不可能仅仅因为后宫里的一件小事而对贵妃有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因为贵妃此事虽过激了,可在她的立场,她的确没错,谭公公管着的账簿实打实是挑出了问题。 见桑青筠沉默不语,莲音觑着她的脸色,又缓缓说道:“你也别多想了,谭公公跟了娘娘多年,娘娘最清楚他是什么性子,绝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昨日之事娘娘虽不能把贵妃如何,却会揪出到底是谁在后头做了手脚,也算是给谭公公出一口气。” “娘娘统御后宫多年,一直乌眼鸡似的盯着的人,咱们不用说也知道是谁。若不然,怎么会一得机会就按耐不住?”莲音说罢压了压睫,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干自然而然的换了话题,“娘娘猜到姑姑一定没用早膳,特意命我送来些膳食,还有一些补身的药材,都是上好的。你不必推辞,尽管拿着用,娘娘的心中始终是记挂着自己人的。” 谭公公养身子正缺这些上好的药材,皇后也算是救急了。他为皇后兢兢业业这些年,如今又因为二人争斗而被波及,得到这些是理所应当。 桑青筠并不多推辞,温声说了句:“多谢娘娘,奴婢有空一定前去谢恩。” 莲音感慨着笑了笑,命人将东西给送进去,又说了句:“等将来谭公公好了,娘娘会想法子把少监的位置还给他。曹鑫是贵妃提上来的人,此人狡诈毒辣,不是好相与的,你们可要多小心。” “谭公公刚受伤不便挪动,娘娘的意思是为他求个恩典,等他再养几天便挪到京郊的行宫去养身子,如此既能清净养病,也能避开锋芒了。到时候再派两个和谭公公熟悉的小太监去,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听到莲音这么说,桑青筠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几分。 曹鑫和谭公公本就有仇,现在时移世易,他定是巴不得把公公彻底踩在脚下。但公公偏偏在内侍省养病,人多眼杂,她实在不放心。 这世道身份之差便是云泥之别,她只期望着皇后能看到她的用处帮她和公公一把,不指望皇后对下人能有多上心,可今日听到莲音这番话,心中仍然宽慰了不少。 她眼眶再度蓄起泪水,真心实意地跪下谢恩:“皇后娘娘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见此,莲音忙扶她起来:“快起来吧,我自会帮你向皇后娘娘传达的。” “若不是昨晚的事,其实娘娘也未曾想到你会和谭公公如此亲近,如今又出了这般事,娘娘不光怜悯谭公公,也是心疼你啊。” 如此说完,她拿着空的食盒轻笑着说:“我这便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了,你也快回去吧,若再有什么帮得上的尽快命人来寻我,我会如实告诉娘娘。” 桑青筠福了福身,目送莲音二人从内侍省离开,正要转身回屋之际,却在围墙的镂空处看到一张阔面肥耳的脸退回去,看起来像是曹鑫。 他今日初登少监之位便在阴影之中窥视,桑青筠心中愈发不安。 她不知道曹鑫的到来是因为私仇还是因为得了贵妃的授意,可无论出何原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等再过几日,她得尽快把公公挪出内侍省去才行。 - 如此一直提心吊胆地守在谭公公身边直到傍晚,周太医再次来为公公请脉,更换了更适合现在状况的药方。 此时小福子恰好醒了,便让小福子先守在公公床边,她亲自去太医署拿药材。 宫人看病不比那些主子娘娘们,她们就算有了药方也得自己去花更高昂的价格拿药煎药。这个过程若没人盯着只会被敷衍,事关重大,她得亲力亲为,太医署的人不认识小福子总认识她。 从内侍省一路去往太医署,有她亲自去做,太医署的人总算不敢怠慢,给的都是上好的药材。 天色已晚,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宫道上人多口杂,她昨日已是风暴中心,无意在此显眼,特意换了人稍少些的路走,脚步比平时都快。 可刚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便听到有人在低声啜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小主何必真的跪?她身为贵人本没有处罚嫔妃的权利,您终究没真的做错什么。她定是自己失宠气不顺,所以把火撒在您的身上,实在不成,奴婢便去告诉皇后娘娘,她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别,别去。皇后孕中把宫权大多交到了贵妃手上,她怎么会管我区区一个充衣的小事……珂贵人本无权无势,不过是仗着贵妃得势,她又是那边的才趾高气扬,可我今日已经得罪了她,我今天不跪,难道她将来就会放过我吗?还不如让她今日气顺了,将来虽会看不起我,可也不至于一直记仇,我……我只想平平安安在宫里到老……能忍就忍罢……” 桑青筠心里一凉,奔着说话之人的方向过去,跪在路边哽咽人的正是黎熙熙。 这条路人虽然少,可也有些宫人来往,她好歹是一个嫔妃,怎么能跪在路边被人肆意轻看? 方才听她们话中说起珂贵人,难道是珂贵人让她跪的? “熙熙!” 天黑视线差,桑青筠急忙过去看她的情况,借着手中灯笼的光,总算看清她身上没有什么别的痕迹,只是衣裳脏了。 黎熙熙万万没想到这时候能看到桑青筠,一见到她,顿时委屈的流泪:“姐姐,你……”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7节 她原本想问她怎么会在这,可一看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就知道,一定是给那位公公拿药去了。昨日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姐姐现在已经心力交瘁,黎熙熙实在不愿意她再担心自己,话到嘴边只变成了:“姐姐你快去忙你的吧,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可在这个宫里,桑青筠在乎的人除了谭公公便是黎熙熙了,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她低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珂贵人为何责罚你?” 如此问完,黎熙熙还没说话就哽得开不了口,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还是一边陪着跪的宫女乐然看不下去了,哭诉道:“姑姑,您既然是认识咱们小主的,肯定知道小主是最没心事的一个人了。她平时不与人多来往,也从不参与那些是非,整日里乐呵呵的没心事,无非只是爱吃了些。可宫里的人拜高踩低惯了,知道小主不得宠,所以近来在份例上都多有克扣,给的饭菜也越来越糊弄。小主失势,咱们做奴才的也要受罪,小主心疼奴才,拿出自己的体己钱给尚食局塞银子换些好的吃食,不想今日才领了晚膳出来就撞见了珂贵人。” “珂贵人不满当初陛下赏赐给小主辣炒凤舌,更不满小主竟比她还有钱,能去找尚食局换菜样,所以不光抢走了小主今日买回来的菜式,还对小主多加贬低,说小主是穷乡僻壤来的,就算进了宫也不过是最卑微的蝼蚁,无人会理会,如此种种不堪人听。” 乐然哭着说:“可当初珂贵人自己都是宫中的宫女出身,侥幸被太妃挑去伺候陛下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她这样盛气凌人,还不都凭的是贵妃今日之势,只可怜小主这么好还要被那起子人作践。桑姑姑,难道咱们出身低微,就活该被如此欺凌吗?” 这般将前因后果听完,桑青筠原本紧抿的唇愈发咬紧了,手也一点点攥上身侧的衣摆。 她的眼睛漫上寒意,分明是初夏,却只觉得浑身彻骨的冷,眼前尽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让人连一丝温暖和光明都找不到。 先是谭公公,再是黎熙熙,这几日所遭受的一切,都让她饱尝了身为下贱的苦楚。 可她再愤怒又能怎么样,夺回自己的尊严,就这么站起身不管不顾吗? 珂贵人是贵妃的人,皇后养胎放权,更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去惩处珂贵人和她背后的贵妃。今日黎熙熙若不能让珂贵人满意,来日她们又要给什么羞辱和惩处? 黎熙熙只是一介从八品的充衣,身份无论如何都高贵不过珂贵人,她的身份甚至还不如自己这个御前女官来得让人高看几分。何况她身处后宫,桑青筠身在御前,她的手能伸到这么长,又能次次都帮她吗? 她曾以为走到今日这地位便已经能够保全自己和所爱之人,不曾想,那些人不过是看她有些利用价值才稍给好脸,她和外头的一根野草并无分别,都是抬脚便能碾死的虫子。 出身卑贱,无权无势,在哪里都只会为人鱼肉。 桑青筠眼睁睁看着谭公公浑身浴血险些丧命,眼睁睁看着自己视为妹妹的黎熙熙跪在路边受人冷眼,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因为她们的身份卑贱,所以只能成为高位之间的靶子,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握在手里。 凭什么? 她入宫多年战战兢兢,从未做错过任何事。谭公公身居少监一职,未曾贪过后宫的一分一毫,黎熙熙更是从不曾想过争宠,连一点好的吃食都要花娘家带来的银钱。 他们做错了什么? 她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无权无势无倚仗,就是大错特错。 从前她总想逃离风暴,可风暴从未想过要放过她。 桑青筠缓缓落下一滴泪来,左手提着的药材散发出浓郁的苦味,混着晚风吹到她鼻子里,彻骨的苦涩。 她没说什么,以她如今的身份,她也什么都说不了。她只能紧紧抱住黎熙熙,和她说:“珂贵人短视无心机,你现在起来亲自送去一包银子,好好夸捧她一番,此事应该就能了结。” “在宫里不宜漏财,你便说这是你仅存的银钱,珂贵人心里得意便不会太为难你。” 说罢,桑青筠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流下,眼睛酸疼:“熙熙,是姐姐没用,姐姐这些日子疏忽了你,不能保护好你。” 黎熙熙听完心里也觉得难受,可察觉到桑青筠的情绪变化,更怕因着自己的事影响她,急急忙忙道:“这和姐姐没关系,怪只怪我自己不求上进,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姐姐,你才拿了药一定急着回去,快走吧,我这就按着姐姐的吩咐去找珂贵人,到底不算什么大事。” 桑青筠红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替她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又托着她站起身:“去吧,有事直接来寻我。” 看着黎熙熙在宫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夜色里,桑青筠弯腰重新将地上的药材整理好提在手里,抬头一看,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她左手执灯,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摸索着前行,引路的微弱烛火明明灭灭,所经之处,晦暗悄无声息的滋生。 - 于此同时,瑶华宫。 元贵妃和聂贵嫔二人坐在一处议事,心腹宫人们都守在外头。 贵妃明显是焦灼不安,心绪难宁,她脸色十分难看,甚至坐都坐不住,不住地在殿内踱步。 “你说,如何是好?” 聂贵嫔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密信,轻叹了气:“有曹鑫帮你盯着,他们应该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只是谁能想到,桑青筠和谭二竟有如此关系,她藏得这么深,也真是够谨慎的。” 如此说着,聂贵嫔的眼神暗了暗:“再一个,咱们也没想到陛下竟然对她宠信到如此地步,都已经歇下了还命戴铮去请给她太医。虽说是御前的人,可这脸面给的也太多了些。” “真是一群混账!” 贵妃越想越觉得生气,除了陛下为她请太医医治谭二无疑是打了她的脸以外,更生气于桑青筠的心机实在深重,不光一直对外藏着她和谭二的关系,更是藏着她和皇后的关系! 亏她当初对桑青筠如此客气,如此礼遇,一直想着将她拉拢为自己的人,如今看来全是装模做样诓骗她罢了。她和谭二如此亲近,谭二又是皇后的心腹,桑青筠怎么想都只会是皇后的人。 难怪皇后最近变化越来越大,定是桑青筠在背后传信,又或者是在陛下跟前一日三次的吹枕边风,陛下这才对她不如以往了。 想起陛下近日的冷落,再对比从前,贵妃顿时觉得更加悲愤,愈发认定一切都是桑青筠投奔了皇后所致。 她心中委屈憋闷食不下咽,聂贵嫔偏头看着她,低声劝:“好了,你消消气吧。” “其实反过来想想,你打了谭二反而更是件好事了。” 元贵妃不明白,蹙起黛眉看过去:“虽说安插了曹鑫进去顶替了谭二的位置,可陛下这么做,我还有什么威信?陛下虽未说什么,可事已至此,我接下来统御后宫只会更难。何况桑青筠也是皇后的人,我不管怎么想都是劣势。” 聂贵嫔思来想去,温声道:“桑青筠为什么和皇后走得近?还不是因为谭二是皇后心腹的缘故。正因为事已至此,才得力挽狂澜,把事情变得对自己更有利点。” “眼下桑青筠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跟你了,可你也能斩断她和皇后最大的联系,再让她和皇后离了心。御前女官固然令人忌惮,可谁都不帮,不就是不疼不痒吗?等以后风头过了,你若还看不惯她,那咱们再想法子除了她便是。谭二与桑青筠只是两个卑贱的奴才,不值得你这么生气。” 聂贵嫔噙着笃定的笑容看向元贵妃,烛光将她的长睫打出漆黑细长的阴影,她的双眸幽幽,似一汪深潭,吸引着人不断坠落。 寂静半晌后,元贵妃的双眼不自觉睁大了几分。 她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遍:“你的意思是,彻底除了谭二,再想法子让她怀疑是皇后做的?可皇后有什么理由要害死自己的心腹,谭二可是她用惯了的人。” 聂贵嫔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其实不必想的这么复杂。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离心,只需要埋下怀疑的种子即可。” “只要把证据引到皇后那边,桑青筠自然不会对她那么信任。” “一旦没了信任,她也并非愚人,还怎么肯帮皇后?将来只管没她这号人便是了。” 元贵妃反复推衍一番,觉得聂贵嫔说的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她绝不能失了陛下的欢心还将一个隐患推到皇后那里,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谭二不过只是一个奴才,无声无息的死了又有谁会在意,她若不做才是真蠢。 “芊宁。”元贵妃下定决心,重新坐回软榻上,喝下半盏茶定了定神,“派人盯着谭二,等眼前风头一过就解决了他……” 第30章 转眼几日过去, 很快就到了皇后派人送谭公公去京郊行宫养病的日子。 谭公公已于昨晚醒来,状态尚可,小福子和桑青筠一道陪了他许久, 又断断续续说了不少的话。 这几天他们两人轮着在他身边照顾,抓药熬药、取餐用膳、更衣喂水、擦洗身子等琐事不提,更得时刻小心提防着曹鑫等人, 不让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有可乘之机。 短短几日就已经疲惫不堪,而且桑青筠马上就要回御前伺候, 谭公公必须得有个好地方由专人照顾才成。幸亏皇后体恤,愿意送他出宫休养,如此一来,桑青筠也能稍微喘口气了。 小福子和小安子都是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这些天小福子和桑青筠轮值, 小安子一直替公公熬药,有他们两个跟着总比别人放心。再一个, 以桑青筠的能力, 这便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天刚微微亮,前来接应的人还没来,桑青筠替谭公公细细收拾好出行前的行李, 坐到了床头前。 晨光熹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将床铺洒上一抹暖色,外头翠色正浓, 四下静悄悄的, 难得的安谧祥和。 桑青筠看着谭公公逐渐好起来的模样,又想到他很快就能脱离这虎狼窝去休养,多日来的提心吊胆终于稍微放下了些, 脸上也带起浅淡的笑容来。 谭公公趴在床上看她,只觉得短短几日过去,她仿佛变了很多。 桑青筠是他从未及笄一手拉扯到大的,生性纯善,与世无争,最是恬淡温和。可今日再看,总觉得她虽表面和从前一样,那双眼却心事重重。 她是谭二当成亲女儿的姑娘,他怎么忍心她为了自己的事日夜憔悴?虽说昨夜已经说了不少的话,可临行在即,他还是不放心提点着:“青筠,我昨儿个跟你说的,你可记住了吗?” “我好着呢,无需你为我出气,更不许你做傻事。身为奴才,谁不挨骂挨打?能留着一条命才是最要紧的,不可做出不能回头的糊涂事。” 桑青筠默了一瞬,点点头:“我知道,我怎会让你担心我?等你伤养好了,就请皇后娘娘给你安排一个闲职。等我到了岁数咱们还出宫,我还得给你养老呢。” 闻言,谭公公又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无异,总算放心了不少。 桑青筠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嘱咐着他什么药该什么时候吃,什么不能吃,日常该注意什么,不知不觉时辰过去,皇后那边派来接应的人已经来了。 这一去起码两个月,小安子和小福子都停了内侍省的差事过去专程照顾谭公公,桑青筠千恩万谢,又给了他们不少银钱,这才依依不舍的看着谭公公被人搬上马车带走。 马车越行越远,小福子坐在车外向桑青筠招手,她目送着一行人逐渐消失在空荡的宫道里,半晌不能回神。 直到用早膳的时辰到了,内侍省的人陆续多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陛下给她的休息期已经结束,今日就该去御前伺候了。等用过早膳不久,陛下不出意外会回勤政殿批折子,她得先回下房修整一番再去御前。 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她早已面容憔悴,不宜侍君。桑青筠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多久后,才从简陋的妆奁中取出一个香粉,轻轻扑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本生得好颜色,略施脂粉便能掩去疲倦,重现容光,今日她不仅盖住了眼底的乌青,更破天荒的用了点不浓不淡的口脂,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肌,水眸红唇,美得十分惊人。 桑青筠只看了一眼,很快便面色平静的为自己换上一身新的衣裙,临走前,又将陛下当初赏给她的那只玉镯戴在了手腕上。 她的倚仗实在太少了,即便是未雨绸缪,她也不得做。 这些天的求告无门和无力感已经让她明白,人总得自私些才能活得下去,清高自持一点用都没有。 勤政殿内,桑青筠泡好了陛下爱喝的茶,等他入殿将将坐好,温度正好的已经盛在最适合的瓷杯里递了过去。 她颔首福身,轻声道:“是桃花峰上的黄山毛峰,最清雅提神。” 这般说的时候,桑青筠特意没在前头加一句“启禀陛下”,一触即离的体贴,好似仅仅只是在告诉陛下这是什么茶。 说完以后,她一如往常那般站在了不远处候着,神色淡然平静,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这举措显然奏效,谢言珩淡淡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桑青筠不是多话的人,甚至称得上是不喜欢说话,她在御前这几年,向来问一句答一句,今日却不同。 尤其她今日看起来格外动人,不光上了淡妆,更涂了口脂,与从前大不一样。 为何? 是因为心中愧疚想讨好他,还是另一种报恩? 谢言珩并不喜欢她这样曲意逢迎,淡淡道:“朕给你恩典是看在你在御前的功劳上,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桑青筠,做你自己即可。朕说过,不喜你献媚讨好。” 可桑青筠仍站在原地,甚至并不如从前一般径直跪了下去,反而缓缓抬眸看向了陛下。 “奴婢没有。” 她的嗓音仍如从前那般温和从容,此刻却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察觉出自己原来一直做错了什么一般:“奴婢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谢言珩不解其意,甚至并未发觉她此时的“不恭”,只问着:“何事?” 桑青筠却在此时收回目光,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奴婢只是突然觉得您很好,是宫里除了谭公公以外待奴婢最好的人,所以想和您多说两句。”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8节 她这时候才缓缓跪下,如从前般恭敬:“若陛下不喜,那奴婢知错,以后再也不会这般僭越。” …… 谢言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半晌,他生硬地转回头:“朕并未不喜。” “你该怎么样照旧便是。” 说罢,他低下头开始专注的批折子,再也不曾抬头看桑青筠一眼。 桑青筠缓缓起身看向陛下,不太确定陛下这样的反应是出于什么。 她做的对吗? 陛下看起来像是喜欢,又像是不喜欢。 她也不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地站着,一直到陛下茶水喝尽,才上前更换一杯新的。 桑青筠轻抬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皓腕,腕间的翠玉镯不慎碰到白玉瓷杯,发出一声“叮”的脆响。 那翠色在日头下极为晃眼,谢言珩想忽视都不成。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桑青筠若无其事的把翠玉镯拢进袖口里藏好。 “朕赏你多日,倒是第一次见你戴上,朕还以为你是不喜欢。” 桑青筠端着瓷杯的身子顿了一瞬,只退下前屈膝说了句模棱两可引人遐思的话:“从前不敢戴,如今敢了。” “奴婢多谢陛下。” 说罢,她端着杯盏退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谢言珩百思不得其解。 恰巧这时戴铮上前来回禀事宜,躬身道:“启禀陛下,离州新贡上来一批上好的珍贵药材,都已经清点入库了,您上回说要挑些好的给皇后娘娘送去,可要即刻就送?” 谢言珩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道:“若有一女子,从前对你不冷不热,你帮过她一次之后她反而热情起来,是为何缘故?” 戴铮愣了一下:“奴才自小就跟着陛下,也从未通晓男女之事……” 谢言珩瞥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讪讪道:“奴才虽不通晓,却也看过一些宫外的话本子,那些故事俗套的很,不外乎英雄救美,美人心动,成就一段佳话……” “你是说,是因为英雄救美,美人才动了心?”他从未看过这些东西,对女子的心思更是从不揣摩,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戴铮干笑着说:“女子的心思总是千肠百转,咱们后宫里的娘娘小主们不也是如此?陛下自然是比奴才更懂的。” “陛下,这药材……” 谢言珩拂了拂袖:“挑些好的让桑青筠给皇后送去,你就留在此地,朕还有话要问你。” - 桑青筠带着御前的另外两个宫女一同去往凤仪宫的路上,临近正午,艳阳高照。红墙边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一列列交错,仍然数年来如一日的井然有序。 分明天刚亮的时候她才在内侍省送走了谭公公,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再回来,却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在这座偌大的宫廷里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何等渺小,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这座巍峨的皇宫分毫。 桑青筠低下头停在凤仪宫门前,得到通传后,她带着身后的两人轻步走了进去。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她捧着珍贵的灵药行礼在皇后身前,十分恭敬,“这是新贡上来的补药,陛下特意命奴婢给娘娘送来。” 皇后坐在软榻上看着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么热的天劳你亲自走一趟了。” “莲音,去收下,”她转头对着桑青筠说,“本宫孕中不便前去谢恩,还要劳烦你帮本宫谢过陛下的恩典。” 说罢,她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展臂道:“坐吧,这里没外人,你不用在本宫跟前这么拘谨。” 皇后客气,桑青筠却不会这么不知礼数,仍然拘着礼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又怎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见她执意如此,皇后也不再勉强,反而笑着说:“陛下身边的女官虽多,你却是其中最出挑的一个。若不是陛下不肯放人,连本宫都想将你要来做本宫身边的人,那本宫可不知要省多少心。” “今日谭二已经被送出宫好生休养,身边伺候的人可还好稳妥吗?他无辜受累,本宫总是心中不安。只希望他能早些养好身子,能再回来为本宫效力,本宫这胎养的才能更安心些。” 桑青筠知道皇后在向她抛出橄榄枝,但不管从前如何,她现在都不得不接,只好恭谨一笑:“多谢娘娘美意,有娘娘如此眷顾,奴婢和公公已不知是几年修来的福分了。随行照顾公公的是小福子和小安子,都是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再没比这个更稳妥了。”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不再多说。桑青筠生来防备心重,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点到为止是最好的,说多了反而无益。 她命人将桑青筠好生送出去,等人都走了,方把莲音传了进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吧,那头怎么样了?” 莲音笑着说:“送信的说一切都好,到时候若有异动自会第一时间通知娘娘。” 皇后摇摇头:“让他别急。” “若还有人来,他就只管静观其变,任由对面做什么都不拦着。若能拿着点把柄最好,拿不到也无妨。本宫已经做到这地步,她们若真的转性了不动手,再让他下手污给她们就是。” 莲音低声道:“娘娘这一招想得实在是妙,恐怕桑青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她,其余的这些都是顺带的。” 皇后喝下半盏温水润了润喉,淡淡道:“若非那日你和本宫开玩笑,说找不来这么完美的人,本宫还真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了。” “她和谭二的事没几个人知道,还是你心细瞧见了,否则本宫也不会想到利用谭二,这一次,本宫该好好赏你。” 莲音顿时笑起来,福身道:“奴婢为娘娘办事自然要事事留神,还得是娘娘英明,能将这些事串联起来,这才是后宫之主的手段呢。” 近来本就事事顺畅,莲音的话更是捧到了她心尖上,皇后展颜淡笑,眉宇十分舒展:“接下来咱们静观其变就是,看看本宫历经天时地利人和才选出来的人到底如何,可别辜负了本宫的期望。” -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的快,一转眼一个月过去,眼看到了七月初七,是皇后娘娘的生辰。 皇后本就怀着身孕,又逢生辰是双喜临门,陛下特意吩咐了要大操大办,更是今日一早就命人送去了生辰礼。 那是一套重金打造的东珠头面,最大的冠上镶嵌了大大小小九十九颗东珠,不可谓不珍贵,也足以看出陛下对皇后这一胎的重视。 除了贺礼,晚上还有隆重的生辰宴,地点就在丰元殿。 临近晚膳时分,桑青筠在下房稍微吃了些简单的食物垫肚子,预备着等会儿和陛下一道去皇后的生辰宴。 谁知夏季天气反复多变,她才刚准备从屋子里出去,外头便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里卷着轰隆隆的雷声破空而来,似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桑青筠从门口抽出油纸伞准备出门,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点不舒坦。 不知是因为这几天常常下雨,还是因为小福子前两天传消息回来说公公染了风寒她放心不下,每每听到雷雨声总是不得安宁。 好在公公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有小福子和小安子悉心照顾,说不定今天已经痊愈,她也是白操心一场。 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去京郊行宫一个月了,等一入秋,兴许公公就能回来了。 撑着伞赶到勤政殿的时候,御驾刚好出发,她福了福身后进入到队伍里,抬头看天,这会儿已经开始滴雨点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起大雨来。 丰元殿内已经张灯结彩奏起歌舞,嫔妃们一个个妆容精致地坐在下头,面上带着笑脸,倒真像是诚心来给皇后祝寿的。 等行礼问安毕,桑青筠往底下的嫔妃处从前往后扫视一周。 刚看到贵妃时,就看到贵妃正好也看向她,神色颇为冷淡厌烦。 自那日后,她和贵妃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彻底不可挽回,如此针锋相对,桑青筠早有预料。 但她身在御前,贵妃就算看不惯她也不好对她做什么。戴铮虽亲近她,时常帮她说两句好话,可那也只是因为她姓纪,并非因为她是贵妃便一味偏听,他的忠心始终是系在陛下身上的。 今日虽是皇后生辰宴,但皇后有孕不能侍寝,陛下饮酒后多半会在余下能侍寝的嫔妃中择选一位,所以嫔妃们都来得格外齐,就连才禁足结束的徐常在都来了。 可众人都是笑脸,黎熙熙却坐在最末低着头,眼睛瞧着有些红。 后宫纷争不断,她恐怕自己和熙熙的关系已经传了出去,熙熙这些天只给自己传过几次信,信上总说她很好,无人欺凌,现在日子过得太平多了。 她便真的以为熙熙只要讨好了珂贵人,珂贵人不再为难,以后的日子就能平安顺遂起来。 可她忘了,如今自己是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熙熙和自己的关系一旦暴露,她就再也太平不起来了。 看着黎熙熙强颜欢笑逃避她的眼神,桑青筠心中便一阵刺痛。 熙熙总是那么坚强,从不愿意让她担忧,不给她添哪怕一丝一毫的麻烦,更从未想过从她这里获利。 可桑青筠最近太忙,竟然疏忽了她。 正在她想着该挑个好时候去寻熙熙,好好问问她情况的时候,外头突然爆起一声惊雷,吓了殿内众人一跳。 大雨哗然而至,在一群娇艳妃嫔的抱怨中,和桑青筠交好的小太监急匆匆淋着雨赶来,在侧门挥手示意她出来。 桑青筠心里一沉,和戴铮知会后疾步走出去,她将小太监递来的信条展开,狂风骤雨中,她就着剧烈摇晃的烛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只一眼,顿时浑身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谭公公中毒身亡,尸身已验,我会留在行宫探明真相,收敛遗体——节哀顺变。” 第31章 电闪雷鸣中, 桑青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浑身剧烈的颤抖着,手抖得尤其厉害,根本使不上丝毫力气, 几乎拿不住这一张轻飘飘的纸。 她实在没办法接受,谭公公前两天还好好的,今日就中毒身亡, 永远永远离开了她。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她以为一切都已经告一段落, 可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他的命,究竟碍了什么事? 贵妃……你好狠的心。 难怪这些天贵妃从未对她发难,难怪那日她求陛下为请太医后贵妃什么都没做,以她如今的脾性, 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她要桑青筠比她痛千百倍,她要用谭公公的结局告诉所有人和她作对的结局, 是吗? 可谭公公何其无辜, 她不过是想要他好好的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们终其一生只想做个普通人,可到头来连命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只能卑微的乞求他人高抬贵手。 这种日子,桑青筠终于受够了。 她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什么出宫,什么寻常人的生活, 她都不在乎了。 她查明谭公公的死因, 要报仇,要讨回一个公道,更要那些欺辱他们的人一一还回来, 让元贵妃死得比谭公公痛苦千百倍。 狂乱的雨滴从屋檐斜斜地砸进长廊内,可从看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她的脚步就好像被钉死在了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就这么在原地站了半天,纸上的墨迹被豆大的雨点洇开,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字迹。可她依旧动也不动的扎根在原地,像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姑姑,姑姑?” 送信的小太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桑青筠脸色十分的差,不免有些担心。可此刻正是皇后生辰,她在侧殿廊下不便久留。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能耽误了差事。 小太监的好心提醒终于把桑青筠从绝望的战栗中惊醒,她猛然攥紧手中的纸张,寻回了仅存的理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他说:“多谢。”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29节 小太监不敢久留,朝她点点头便穿着蓑衣离开了侧殿的方向。 看着他的背影,桑青筠实在不敢想如他们这般的苦命人都在深宫中保持着最初的良善,那些含着金汤匙的人却能做到如此心狠。 皇后和贵妃是对立,如今也是皇后更胜一筹,可贵妃有纪氏这个强大的后台,有和陛下青梅竹马的情谊,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身份,所谓不得已,也不过是贪心不足的借口罢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辜之人不该做她的踏脚石。 只要一想到谭公公中毒身亡的消息,桑青筠便心如刀割,眼神愈发冷了下来。 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要自乱阵脚,擦拭了身上的水后转身回到丰元殿内,重新站在了陛下身边。 这次她出去的时间不短,龙椅上坐着的谢言珩多看了一眼。 近日朝政不算忙,明日又是休沐时间,加上这段日子心情还算不错,所以今晚多饮了几杯酒。 不想几盏薄酒下去,桑青筠却去而未返,倒叫他有几分惦记。 这些天以来,她对自己的态度的确比从前亲近了不少,不像之前那么避之不及,除了日常在御前伺候,偶尔甚至还会与他说几句宫中的趣事,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她的主动,他自然乐见其成。 但他也存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探究,不知道她是因为戴铮所说的那般,还是仅仅因为他帮了她一个大忙才得以亲近。 这二者之间有根本的区别。 对桑青筠,谢言珩承认他的兴致从未减弱。但正因他用过心思,才不愿稀里糊涂的被牵着鼻子走。 他当初就说过,他要她,但要她心甘情愿,绝不勉强。 只是眼前大殿之上,他不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所以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等再度举杯浅酌的时候,赵贵人从位置上起身,柔声说了句:“陛下心疼娘娘,帝后鸾鸣真是天下人之喜,今日的生辰宴又会如此隆重,妾身有幸来娘娘的生辰宴,实在是幸事。” “在此愿娘娘能顺利为陛下再诞下一个小皇子,那便真是社稷之福了。妾身敬陛下,娘娘一杯。” 说罢,赵贵人一饮而尽,看着陛下的神情有些欲说欢迎的娇羞。 皇后看着赵贵人精心打扮的模样,再看到她今天新上身的蜀锦宫裙,发髻上的金钗,唇边的笑容深了几分。 赵贵人入宫以来一直不曾侍寝,所以她只能紧紧依附着自己这颗大树。 她很乖巧,甚至比妍容华还要听话懂事,可她天资实在一般,怎么看都难成大器。当初朝她抛出橄榄枝更多是看重她背后的赵太妃,至于她本人,不过尔尔,勉强是个能用之人。 不过她安分守己了一个月多,今日这么主动,恐怕不光是在陛下跟前多露脸,也是在暗示她,可否在今晚多提携她一二。 今日陛下选谁侍寝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今日皇后的脸面已经挣够了,那点子微末恩宠嫔妃们怎么争抢都无所谓。 只要陛下不厌烦,她也不介意帮赵贵人说两句好话。 皇后以茶代酒,笑道:“赵贵人入宫时间虽短,却也算是规矩懂事了,可见都是当初在陛下身边侍奉的好处。” 有皇后这么说,谢言珩不会不给面子,何况今日赵太妃也在,便随口夸了两句,端起杯盏喝了一杯。 可皇后不在意,殿内的其余人却不是不在意,这会儿见赵贵人这般主动,脸色都算不上太好。 好好的生辰宴,今日的主角是皇后,原本谁都没急着在这会儿邀宠献媚,不曾想赵贵人倒是厚脸皮,扯着皇后的旗子便和陛下说起话了,皇后倒真是大度。 这个赵贵人虽是赵太妃的侄女,但那天她被贵妃戏耍失了恩宠一事早就闹得人尽皆知,已经实打实的是皇后的人,她这幅做派,看来是皇后有心提携也不一定。 见陛下和她说话,赵贵人顿时感觉有了希望,欢喜地坐回了原位。 可一侧的徐常在却阴暗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此刻,外面的大雨依旧倾盆,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时不时的雷声多多少少影响了观看歌舞的心情。 不少人都在想究竟何时雨才能小一点,这么大的雨,如何从丰元殿回去都是一个问题。 说不定明日还有不少人会得风寒。 所以今日皇后虽是寿星,却并不要求众人一定要坐到什么时辰才算恭敬。见雨势不减,便与陛下商议着,说众人今日能来就已经很高兴了,等会儿雨势一弱便各自回宫去即可。 不知是因为大雨,还是因为许多人的心思都揣着心事,这场生辰宴过得虽隆重,却称得上平淡无波。 时间随着雨声一点一滴的过去,到尾声的时候,连高声说话的人都少了。 站在高台之上的桑青筠垂眸不语,更不愿再看到恶心的人一眼,执壶又给陛下斟了一杯酒。 陛下今天高兴,饮酒的量已到最大酒量的七成,估摸着再来两杯就能醉倒。 她虽不确定陛下现在待她的心意到底有几分,还及不及从前,但她等不了。 陛下不胜酒力,今日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迫切的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有机会能手握大权,牵起陛下心弦的身份,而非继续做后宫里的高等奴仆。 夜渐渐深了,雨势仍然没有变小的意思。 陛下已经有些微醺,看起来不像是要点寝的意思,一直等到现在的嫔妃们多少有些失望,可眼前顺利回宫才是第一等要事。 陆陆续续的,有不少嫔妃上前说想先行离开,皇后一一允准,到最后只剩下了皇后、贵妃和赵贵人还不肯走。 贵妃心里想的什么在场的人都清楚,皇后可以成全赵贵人,却绝对不会成全贵妃。 “陛下醉了,你们扶陛下下去歇息吧,为了龙体着想,恐怕回不了太极殿。不如将陛下扶到偏殿去,再命人熬上醒酒汤,仔细伺候着。”皇后率先发了话,看着贵妃淡淡道,“天黑路滑,贵妃今日辛苦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为好。” 元贵妃自然不肯听她的,一时抬眸看着皇后,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谢言珩懒得看她们打擂台,抬手示意她们都走,带着轻微醉意的嗓音仍然低沉清冷:“雨势太大,你们也都回宫吧。夏季雷雨频发,明日命太医署熬煮祛风寒的汤药发放给宫中各人,他们在宫中不易,也要多体恤底下人。” 皇后笑着福身道:“是,臣妾领命,明日便广施恩惠,宫人和嫔妃们定会对陛下感激戴德的。” 说罢,她率先乘上尊贵的轿子离开丰元殿,贵妃和赵贵人就算不甘心也只能离开。 临走之前,贵妃不放心地看了陛下一眼。 陛下很少会有喝醉的时候,他今日歇在偏殿,难免事事都不周全。 何况身边伺候着的是桑青筠…… 元贵妃心中突突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可一想到今日的信,她又觉得心中的气顺了不少。 桑青筠就算是皇后的人又如何,御前三年她毫无建树,又是个陛下不感兴趣的女人,想来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等日子再长些,桑青筠若不识好歹,她也不介意送她和谭二团聚。 当初的纪琦玉已经不在了,她如今手上沾了血,再也回不了头了。 偏殿内,桑青筠和其余几个御前宫女七手八脚地将陛下扶在床榻上,又抬高了软枕掖好被角,殿内烛火被吹灭了一半,暗幽幽的。 廊下的宫灯被吹得哗啦作响,戴铮安排着人在偏殿值守,轻手轻脚的御前侍卫们将殿内围的水泄不通。 今日陛下歇在丰元殿偏殿是无奈之举,可对桑青筠来说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此时她就坐在床边替陛下喂一盏醒酒汤,陛下的神情似混混沉沉,人也不似从前清醒。 他此时只穿了寝衣,薄薄的丝绸下就是精壮的肌理。 滚烫,热切。 她静静地注视了他许久,最终抽出帕子替他擦拭唇角,指腹极缓慢地从他的嘴角到下巴,再划到喉结停下。 她似乎感觉到他的微微战栗,喉头也情不自禁的轻滚。 第32章 桑青筠今年二十有二, 在整个后宫的嫔妃里来算也不属于年轻的那一批。 但她入宫后做的就是宫女,再往后是女官,教习嬷嬷一直教她如何侍奉主子, 却从未有人教过她该如何伺候男人。 她未经人事,也从来不曾侍奉陛下就寝,更不曾学习过这其中的知识, 今日所作所为全凭本能和平日里对陛下的观察行事。 所以其实,她并不清楚“房事”到底是什么样的。 桑青筠虽大胆撩拨着陛下, 但她知道,陛下今日还没到醉的时候。 上回在玉芙宫她不知道陛下喝了多少酒,可这回她问了戴铮,满打满算也不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半梦半醒应当是最好的,留有一丝清明却又比平时更孟浪, 而她也豁得出去所有。 微凉的指尖一路在滚烫的躯体上缓缓游走,所到之处都激起他的战栗和闷哼。 微薄的酒气在昏暗的龙帐之间蔓延, 暧昧滋生, 连此时窗外的大雨都只能让人更愉悦,似欲/潮来临前的鼓点。 直到她停在肚脐下不远的位置,指尖就此停住。 谢言珩听到她很疑惑的轻“嘶”了一声。 她不太懂那是为何, 既懵懂而惑人。 “怎么停了?” 他抬手紧握住桑青筠垂在床榻边的手腕,然后从善如流的下移,将她微凉的柔荑被牢牢包裹在掌心。 谢言珩屈膝起身,半靠在床沿, 而后将满脸红晕的她轻轻一拽, 她一个不防,美人撞入怀。 这是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时候将她抱入怀中,不知为何, 抱着桑青筠的感觉似乎比之任何人都要让他有满足感和情动之感。 谢言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喉头难抑的再次滚动,嗓音几分沙哑:“朕还以为,你会做的更多。” 桑青筠不敢看他,只挪开视线小声说:“奴婢不会。” “是不敢,还是不会?” 谢言珩将她抱在怀里,大手从满头青丝游移到红唇畔,轻轻的摩挲了几下,但他没急着进行下一步,反而耐着性子问:“为什么?” 这一句为什么,桑青筠的眼眶蓦然湿润了。 她的身子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在谢言珩的怀中尤其的明显。她本就纤瘦,在他怀中仿佛使力可折,抬眸看向他的时候又眼睛含泪,从未见过的脆弱,她很小心问:“陛下不要奴婢吗?” 谢言珩的身子猛然一紧,抱着她的胳膊更用力了几分,恨不得将她现在就融入骨血。 她清泠好听的声音也带着颤,紧紧攀住他的衣领,合上眸,任由眼泪划过:“可我想要您,我只有您了。” 她说“我”,而不是奴婢,这份小小的僭越藏了女子的小心思,被他敏锐的捕捉到。 “朕以为,你一直想要的是出宫。”谢言珩的呼吸急促起来,黑眸带起巨大的潮意,他的身子被桑青筠带得越发滚烫,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用最后的理智克制着,一字一句道:“想好了?” “一旦做朕的女人,朕不可能放你走,你便再不能出宫了。” 出宫又有什么用?桑青筠的梦已经碎了,她再也没有一定要出宫的理由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0节 她现在只想留下来,抓住眼前人的心,也抓住他能给的一切。 桑青筠看着他,主动凑上去吻他的唇,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我想陪着陛下,一辈子都陪在陛下身边。” 火焰一触即燃,谢言珩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俯身吻住她,火热的交缠,床幔的轻纱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 雷雨交加的夜,他们二人的身影透过帷幔露出旖旎至极的剪影,偶尔照在窗外,让人一看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戴铮笑着摆手示意宫人离远些,等陛下传召再进去伺候。 三年了,他的眼光果然没错。 只怕宫里又要激起轩然大波了,毕竟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会发生这么大的事呢?看来他得跟内侍省和掖庭好好知会一声,估计马上就要迎新主入宫了。 - 次日一早,早起上朝的习惯让谢言珩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但他并未急着起身回勤政殿,反而拢了床榻上的一缕青丝在指缝间把玩。 她还在怀里睡着,想必昨夜累坏了,到现在都没醒。 晨光穿过窗纸将殿内照得亮堂如昼,昨夜不曾叫水,这会儿龙床上称得上一片狼藉。 不知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她本身就与旁人不同,昨晚谢言珩要了不止一两次。印象中,他们一直到折腾到后半夜才相拥着睡去,这会儿抱着她赖床的滋味也令人餍足。 或许是因为她总能给他不同的感受,他自问性情冷淡,不想热情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谢言珩为她拂去额上微湿的发丝,她不安稳的颤了颤羽睫,发出一声轻轻的嘤咛。 她昨夜似乎睡得很不好,此时眼角仍带着濡湿的泪痕,也不知是不是被他欺负的狠了。 一想起昨夜与她的抵死缠绵,谢言珩便有些食髓知味,仅是看着她眼角和鼻尖的薄汗都觉得嗓子发紧。 但她既然已经是他的女人,他们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桑青筠需要好好休息,她也需要一个正式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 一直做御前女官固然好,他可以随时看到她,可如此一来只会让她沦为笑柄。 对桑青筠,谢言珩从不吝啬。 只是昨夜之事到底有些匆忙,后宫的宫室还不曾安排好。虽说也有现成的宫室能安排,但那些到底粗糙了点,配不上她现在的身份。 谢言珩轻抚着她的发丝,不多时,桑青筠终于悠悠转醒。 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陛下光裸的胸膛,第一反应先是惊了瞬,而后便想起昨夜的种种,再次往下缩了缩。 “醒了?” 谢言珩动了动胳膊,好让她的姿势更舒服些:“睡好了?” 桑青筠把头埋进臂弯里一半,声音哑哑的:“睡得不好。” 谢言珩哑然失笑,语气十分温和:“嗯,在这儿是委屈了你。” 赖了这会子床,估摸着也到用早膳的时间了,他今日不用上朝,难得偷得半日闲,陪她用了早膳再回勤政殿批折子也不迟。 叫了水后,伺候他们起身的宫人排成两列从外头走进来,更衣、穿鞋、盥洗,梳头,伺候谢言珩的人自然是轻车熟路,可伺候桑青筠那边的几个宫女一见里头是她,顿时十分惊愕,不知该如何是好。 往常伺候主子娘娘们都有定数,该怎么收拾怎么按着规章即可,但眼前这位是她们尊敬了三年的姑姑,居然昨夜和陛下——! 何况陛下也没发话,她们该怎么伺候? 是女官,还是妃嫔? 听闻陛下是因为喝醉才歇在偏殿的,难道是因为醉酒糊涂才要了桑姑姑不成,这可实在是宫里的大消息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桑青筠用锦被盖着自己痕迹斑斑的身子,自己伸出手去捞落在床尾的衣衫。 御前三年,在许多人眼中,她一直都是矜持不可冒犯的形象,可今日陛下一夕酒醉临幸了她,又是以这样突然的情形出现在众人眼中,旁人心中会怎么看待她不用想也知道。 何况陛下尚未发话,那她的身份就仍是女官。桑青筠虽出身低微却是有骨气的人,不肯被人看到她的难堪。所以干脆背过去自己穿衣,她又不娇气,以前大部分时候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另一头,谢言珩更衣熨帖一转身,本以为宫女们会已经开始伺候她梳妆,不曾想竟看到她自己穿衣的场面。 旁边的宫女们欲说还休,神色为难,他这才了然她的困境,淡淡吩咐道:“去尚服局拿几套新的宫装来,颜色要清新雅致合她身段,女官的衣服已经脏了,以后就不必穿了。” “还有一应的钗环首饰也去尚功局添补,只管拿了现成的给她便是。” 桑青筠系纽扣的动作顿住,缓缓扭头往后看,陛下这会儿正看着自己。 陛下这般说的意思恐怕就是要给她位分了,她方才看陛下一直不提,还以为他是不喜欢,又或者是不满意。 只是不知道陛下到底会给她一个什么位分,按着宫中的规矩,宫女晋封大多要从选侍做起,再体面些的也只是更衣。 如她这般女官晋位的,在她的记忆里还是第一回 。 此时,殿内的众人已经整齐地跪下来恭贺新小主,她仍然有些恍惚。 可就算是想起身谢恩也不行,她现在和未着寸缕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只能保持着微微回眸的姿势,一头柔顺的乌发垂在背后,落在谢言珩的眼里,却说不清的清冷诱人。 桑青筠原本下意识的想说奴婢多谢陛下,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只好生涩的换成:“妾……妾身多谢陛下隆恩。” 这一声称呼的转变着实取悦了他,谢言珩抬步坐到床沿去,眼底带上不易察觉的笑:“这几日你先住进太极殿后的云岚殿,待后宫的宫室让他们安排好,你再住进去也不迟。” 桑青筠轻声说:“后宫的宫殿已经很好,妾身不敢奢求。” 谢言珩不置可否,命人搬来小案几伺候他们先用早膳,等早膳用得差不多的时候,戴铮已经火急火燎地带着宫人取衣衫首饰回来了。 他先一步往殿外走去,示意殿内不要留多余的人,淡淡道:“伺候桑淑仪梳妆,再挑些好的宫女太监到云岚殿让她选。” “妾身也错了,该称嫔妾才是。” 第33章 桑淑仪? 在场的不光是桑青筠愣住了, 就连自小跟在陛下身边的戴铮,乃至御前一众人都怔了怔。 秀女入宫最高封至贵人,宫女出身更是一般从选侍开始做起, 本以为陛下格外给个充衣、宝林之类的位分便已经很抬举了,不曾想她竟然一入宫就是从五品的淑仪,这是何等的尊贵! 是因为女官的身份不同, 还是因为她在御前三年与旁人多些情分,不管怎么说, 陛下都待桑淑仪太好了。 要知道在宫里,位分可不仅仅是一个称谓的区别。位分代表了尊卑,代表了地位,更从衣食住行都截然不同。 比如若是选侍,身边只能有一个贴身宫女伺候, 每餐一荤一素一汤点便很好了,可若是淑仪, 不光能有十个宫人伺候, 每个月分得的首饰布匹茶叶炭火等就不是选侍比得了的,不光可以不住厢房住偏殿,出行还能有自己的步辇。 宫中分娘娘、嫔主和小主, 贵人及以下都是小主,除特殊情况或极偏远的地方可传小轿以外,其余时候都能步行。 后宫这么大,日日步行是最累人的, 就像当初还是贵人的徐氏和现在的赵贵人, 每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也是要靠走路的,若住在偏远的几个宫殿更是累人。 贵人到淑仪是一个分水岭,婕妤到贵嫔也是, 底下的人一旦到了从五品,在宫里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 “奴婢给桑淑仪请安,嫔主万安。” 殿内的宫女们立刻跪下来向桑青筠请安行礼,黑压压的人头跪下去一片。 桑青筠坐在桌前看着底下的人待她如此变化,心中顿时滋味难言。 仅仅一夜之间,她就从跪着的人成了坐着的,从事事谨慎小心的奴婢变成了宫里的主子。 人与人之间只是一个身份,一切便是天差地别。 “都起身吧,不必多礼。”身份骤然改变,桑青筠还有些不适应,但宫里的规矩她很清楚,不必任何教她也做的很好。 一夜之间登上枝头当凤凰,还是从女官变成淑仪,若放在很多人身上,恐怕都忍不住得意忘形。 但她无意摆谱,更从未没忘记过自己是从底层出身的,比任何人都要能体谅她们的不易。 何况她得宠从不是为了当什么人上人,为了荣华富贵,她想要权,是为了复仇,为了给谭公公和黎熙熙还一个公道。 偏殿里陈设简单,桑青筠只能坐在圆桌前梳妆,好在戴铮会来事,不光按着陛下的吩咐带了宫裙首饰,更细心的将胭脂水粉和梳篦等一应带了过来。 有这些东西,她从头到脚的装束都能齐全,等收拾好再出来的时候便是正儿八经的宫妃,谁也不能小瞧一眼。 描眉画眼,细挽云鬓。罗衣加身,脚踩锦屐。 她本就生得肤色赛雪,眉目如画,更难得有一身不俗的清冷书卷气,这般精致的装束下来,不是天上的仙子又是什么,几个御前宫女伺候了那么多嫔妃,这会儿仍不禁暗暗惊艳。 “奴婢从前就觉得您生得美丽,不曾想好好打扮一番更是惊人,陛下若瞧见一定会喜欢的。” 陛下已经先一步去了勤政殿批折子,等她收拾好后得就得先回云岚殿去,挑选宫人,安置宫室,还有的要忙。 何况明日早起就得去向皇后请安,她封位的消息今日会在后宫发酵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明早不用想也知道是腥风血雨。 那也无妨,她既来了就不怕明刀暗枪,没什么好怕的。 桑青筠淡淡一笑:“你们辛苦了,等我在云岚殿安置自会命人给你们送赏,也算是从前共事的情分在。” “奴婢多谢嫔主!” 她被搀扶着起身,偏殿门口已经停好了一乘步辇,这会儿日头已经出来了,外面十分燥热。 可步辇不光有四个人抬着,更有华盖遮挡,宫女挡光,在炎炎夏日也能舒适些许。 桑青筠登上步辇从丰元殿偏殿一路往云岚殿方向去,周遭经过的宫人接二连三的退到墙角低头行礼。 待知道是桑青筠封了位分都皆惊诧地睁大了双眼,消息很快随着戴铮宣读的旨意传到了六宫。 一时间,上至嫔妃下至宫人流言纷纷,如何揣测的都有。 这厢,桑青筠不疾不徐的走进云岚殿内,殿内已经供好了冰块和风轮,凉风拂过燥热,为她消去了不少暑气。 云岚殿是陛下寝宫太极殿的后殿,地方宽敞、装饰华丽更是不必提。 但里头最难得是风轮,这在夏日可是稀罕物件,并不是谁的宫里都有。 再一个,每逢夏日后宫的嫔妃们都有例冰供应,可冰拢共就那么多,这个分多了那个就少了,说到底还是位分越高越得宠的才过个舒服的夏天。 主子们都如此,奴仆便更是只能靠冲凉和躲阴来避暑,何时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 是以,只有跟对了主子还能有好日子过。 如今桑淑仪才刚封位,陛下便给这么多的恩惠,她们自然个个把桑淑仪当成一条明路,兢兢业业的伺候。 这会儿一见嫔主进来,二十个宫女二十个太监立刻跪着齐声高呼:“奴婢/奴才给桑淑仪请安,嫔主万福金安——!” 戴铮已经在跟前候着了,这会儿见了她笑着说:“都是奴才刚刚去给您选的,个个都好。陛下说了,要您自个儿选合眼缘的。” 桑青筠坐在主位上偏头瞧了一眼,宫女里为首跪着的人便是蔓姬,她不假思索点了她:“蔓姬做我的管事宫女,管事太监的位置我另有人选,余下的还请大监为我挑选,只要身世清白,秉性良善即可。”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1节 “身世清白”这四个字她不着痕迹地说重了几分,戴铮当下就知道了她在担忧什么,走上前在人群里从前到后地叫了几个名字,说道:“日后你们伺候桑淑仪,定要一心一意,办事勤勉,不可有误。” 桑青筠初入后宫,最忌讳身边伺候的人里有别人的眼线。他们在御前也有数年情谊,自然要帮她稍微筛选一下。 被叫到的人欢天喜地的谢恩,唯有蔓姬眼中眼中带泪,看着桑青筠满是心疼。 等安顿好下人,桑青筠摆了摆手示意底下的人先出去,只留下了蔓姬一人在身边。 她示意蔓姬坐,低声问:“小福子今日有送消息过来吗?” 蔓姬摇摇头:“还没有,谭公公中毒的太突然,小福子一个从宫里出去的奴才,势单力孤,恐怕那头不是那么轻易能查完的。” 桑青筠摁了摁眉心,只觉得里头酸疼,浑身也酸疼,可即使身体再痛,也不及心痛。 她让蔓姬拿出自己之前所有的积蓄出来,声音仍在微微颤抖:“把这些都给小福子,让他选一块上好的墓地安葬谭公公,再好好请法师做场法事。” 生前答应给他买大宅子伺候终老,这承诺桑青筠没能做到,死后的世界,她希望他能安详。 蔓姬颔首领命,犹豫半晌才说:“但主子,您真的想好留在宫里了吗?奴婢方才来时就已经听见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那些娘娘们都不是好对付的,您这是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搁在宫里了。” 桑青筠的眼中藏着深深的恨意,刚一开口,藏了一夜的情绪便再度涌了出来:“搁在宫里又如何?难道任由公公惨死不成。” “我既做了这件事,就做好了承受所有的后果,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蔓姬自去御前做最低等的宫女就一直是桑青筠照顾着,无论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好在陛下看重您,有陛下在,您什么都不用怕。” 桑青筠默了瞬,温声说:“是啊,但陛下永远都不会只是我一个人的陛下。” “他能给我位分,给我恩宠,可这些也能给别人。恩宠更迭的事咱们在宫里见得太多了,我虽和陛下有些情谊在,但不可能一辈子靠这点情谊过活。就像现在,陛下是待我好,可谁能保证新鲜劲儿过去后还会这么好吗?将来若遇见什么会要命的事,同样是他的嫔妃,甚至贵妃比我和他更亲厚,我还能指望陛下偏帮着我吗?” “做女官的时候我就知道,宫里的女人想要什么都不可怜,唯独把陛下当成全部的女人最可怜,这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女人,穷极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蔓姬缓缓点头,叹了口气:“您能想的这么清楚,何尝不是见过太多类似的事,咱们只管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便是了。” 算算时辰,等再晚些她就要去勤政殿见陛下,和陛下一道用午膳。 昨夜才侍寝,次日晋位,当天又得赏赐不说,还要和陛下一起同进午膳,这份恩典在宫里也是独一份的了。 正在她收拾收拾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外却有人进来通传:“主子,贵妃娘娘身边的芊宁来了,说请您去瑶华宫走一趟,贵妃有话要问您。”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在桑青筠看来,贵妃怕是整个后宫里最爱慕陛下之人了,她原本就对自己十分不满,今日又得知陛下临幸了她还如此抬举,恐怕气得要发疯了吧? 只是她虽是贵妃,桑青筠也不可能看她的脸色生存,否则就不必费心思有这一出了。 当着芊宁的面,桑青筠轻抚云鬓登上了步辇,淡淡道:“多谢贵妃好意。” “只是劳烦你回去告诉贵妃,本嫔不得空,赶着去陪陛下用午膳呢。” 第34章 步辇特意没立刻起身, 而是在芊宁跟前停了一会儿,好让桑青筠能稍微一偏头就看到芊宁的脸色。 她明显是没想到桑青筠刚才封位就这么不恭顺,陛下传唤便罢了, 竟如此直白的拒绝贵妃的邀请。 贵妃邀请是没好事不假,但宫里尊卑便是天,贵妃就是贵妃, 管教底下的人是理所应当的事,她如此做派真是放肆! 芊宁脸色顿时冷了几分:“陛下传唤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但还请嫔主忙完以后遵循贵妃娘娘的传唤去一趟瑶华宫,否则这不恭敬的帽子一旦落下了,难保陛下会不会觉得您恃宠生娇。” 闻言,桑青筠勾唇笑了声。 芊宁身份再高也只是贵妃的奴仆,后宫里, 还没有奴仆有资格对着主子大呼小喝的。 蔓姬虽年轻,却也知道这个道理, 当下冷了声音:“芊宁姑姑还请自重, 此处是太极殿的后殿云岚殿,不是你们瑶华宫,怎么张嘴闭嘴就是威胁?且不说此时陛下传召, 就算不传召,按着规矩,也该先面见皇后才是其他嫔妃,恐怕还轮不到贵妃呢。若不然传出去, 岂不又是个不恭顺的罪名?” 桑青筠赞许地看了蔓姬一眼, 懒得再理会芊宁,玉手轻摆,悠然道:“走吧, 别让陛下等急了。” 步辇一行直接起身越过了芊宁,芊宁身为贵妃的大宫女,何时受过这种气?当下便咬牙甩帕,径直回瑶华宫告状去了。 勤政殿侧殿内,已经提前摆好了一桌丰盛的午膳,一进去凉风徐来,正殿的香炉幽香暗燃,一切都还和从前一般沉静雅致。 但分明只是隔了一夜,此刻再进来,桑青筠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知是因为心境上的变化还是这身属于嫔妃的装束,她到底是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她再不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小小女官,是后宫里名正言顺的桑淑仪,能够光明正大的享受他给的一切。 桑青筠轻步进去,陛下正在软榻上看一卷棋谱,她甚少看到陛下在勤政殿里也能有这般任云卷云舒的清雅从容,且瞧起来十分精神饱满,不像她,稍微一动就觉得身子骨要散架了。 “嫔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安。”她福下身,第一次以嫔妃的规矩向陛下请安。 谢言珩随手搁下棋谱稍稍抬眼,只一眼,便被攫住了目光。 雪肤花貌、雾鬓风鬟,早知道她容貌出挑气度不俗,如今细细装束下来,清浅一笑便足以艳压群芳了。 他起身扶她起来,二人一道坐在膳桌前头,谢言珩方随口问:“似乎来得迟了些,云岚殿收拾得不满意?” 桑青筠敛眸轻声:“云岚殿内一切都好,嫔妾多谢陛下体恤。” 一侧侍奉的蔓姬找准时机快言快语道:“陛下有所不知,实在不是主子刻意来迟,是被人拦下来了。” 谢言珩挑眉看了桑青筠一眼,温声道:“是阿玉?” 阿玉是贵妃的名讳,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蔓姬见陛下猜得出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只好点点头。 桑青筠适时接过话茬:“嫔妾初入后宫本就唐突,贵妃协理后宫急着见嫔妾也是有的。只是嫔妾还得赴陛下的约,因此婉拒了贵妃的美意,只是……” 谢言珩问:“只是什么?” 桑青筠垂睫道:“只是贵妃身边的芊宁看起来不大高兴,不知道嫔妾是不是得罪了贵妃。” 贵妃的性子谢言珩最是清楚,今日急急忙忙来请桑青筠过去,无非是因为吃醋的缘故。 既是吃醋,去了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可说。谢言珩虽不常去后宫,却也大致知道,嫔妃之间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回事。 但谢言珩想要谁入后宫,封什么位分都轮不到她们置喙,他今日才给了桑青筠位分,短短半日就来寻衅,除了对桑青筠不满,焉知不是埋怨他这个皇帝。 身为后宫嫔御,善妒本是一大过,贵妃协理后宫,该宽仁大度才是。阿玉本是小女孩心性,可最近频频出错,他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数。 谢言珩的脸色仍然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他的语气却愈发淡了几分:“戴铮。” 戴铮心里一惊,忙躬身候在陛下跟前听令,便听见陛下淡淡道:“太极殿向来无事不准人轻易出入,你的差事当的是越发好了。” 他亲近贵妃的事陛下一直知道,往常贵妃的人来往御三殿的范围就算陛下知道了也多半默许,从不会有因此而不悦的时候。 贵妃本是太后的亲侄女,也是陛下的亲表妹,陛下虽是帝王,可身上同样也流着纪氏的血。有这么一层关系来,戴铮多多照拂贵妃更是当初太后的意思。 这些陛下不光知情,这些年对贵妃也是多有纵容。 可这么多年陛下都不曾对贵妃的小心思有过不满,如今竟因为桑青筠而发生了改变。 到底是桑青筠的地位高出了想象,还是陛下也对贵妃生了不满之心? 戴铮仔细掂量着,忙跪地请罪:“奴才管束底下人不周,还请陛下恕罪!奴才往后定然严加管教,绝不再犯!” “你身为首领大太监,该让朕省心才是。”谢言珩嗓音淡漠,“云岚殿即日起不允许任何妃嫔来往探视,若还有这等事情发生,朕就罢了你的职务,把你丢去做苦役。” 戴铮冷汗涔涔,连连求饶,桑青筠这才出口打圆场:“陛下一向是心疼大监的,您就别吓他了。” “嫔妾懂的,他也是两头难做。” 谢言珩瞧瞧桌案,好整以暇地看过去:“既然桑淑仪求情,朕就免你今日责罚。” 等戴铮抹着汗一走,谢言珩才多看了她两眼。 他了解她,她从不是喜欢搬弄口舌是非的人,在御前三年遇到的为难事岂止一两件,但她总能处理的很好,不露声色,也把自己的情绪都牢牢的藏起来。 以前谢言珩总是看不透她,闲暇十分总想探究她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但以前看不分明,现在也是。 她方才分明是故意提起贵妃为难一事,想让他为她做主。 但谢言珩无意戳破,甚至受用于她的主动和依靠。 桑青筠本无依无靠,既要陪在他身边一辈子,他自然要为她撑腰。 她的每一面,他都要一一看到。 陛下的午膳琳琅满目,各位山珍海味铺满了整张圆桌,可天气本就热,桑青筠心里又闷痛,所以蔓姬夹过来的菜样都只草草用了几口。 谢言珩察觉到她的反应:“可是今日的午膳不合胃口?” 桑青筠怔了瞬,摇摇头说不是,说只是自己还不太适应,伺候陛下久了,总有些转变不过来,并非是不喜欢。 其实她犹豫了很久,犹豫着要不要把谭公公的事告诉陛下,告诉陛下她的义父被贵妃毒害,死因不明,也想求陛下为谭公公寻一处好的风水宝地做墓穴。 可她也知道,陛下待她好仅仅是因为看重她,她没资格要求太多,更不该奢求陛下能为她再做到更超出的地步。 贪心之人总是令人厌烦,她更不能让陛下觉得自己留在后宫是别有用心,而非是心甘情愿,心慕于他。 何况事关贵妃,她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攀扯贵妃只能让自己陷入不妙的境地,还会影响自己将来在后宫的路,所以她只能隐忍不发,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福子身上。 桑青筠举起银箸勉强自己又用了几口,谢言珩淡淡道:“何必勉强自己。” “云岚殿本是不常住人的地方,一应供应不比后宫那么齐全。何况朕这儿的饮食讲究一个均衡,花样虽多,可为了防着朕贪嘴,在口味上并不多钻研。” 他看着桑青筠,抬手将她鬓旁青丝捋到而后,露出一张光洁无暇的脸,语气仍然没什么波动:“朕已经命人整修昭阳宫的霁月殿,要不了几日就能住进去。那儿宽敞,有小厨房,到时候再指一位邰州的厨子给你。” 桑青筠怔然掀眸看向陛下,这已经不知道是今日第几次意想不到了。 昭阳宫是南四宫之一,西边就是元贵妃的瑶华宫,这昭阳宫是从前太后还是先帝贵妃时住着的地方,里头不胜奢华,处处精美,比之瑶华宫更胜一筹。 当初元贵妃曾想住进昭阳宫,被陛下以太后丧期未过为由回绝了,此后便一直空置。 没想到再开宫门,是迎她入住。 她出身平凡,这一生战战兢兢,从来不曾奢望过能被谁特殊对待。 这些年来,她知道陛下待她不一样,也知道有纳她入后宫的心思。可她从来装聋作哑,陛下也不曾勉强。 她就以为陛下待她的兴趣不过尔尔,和宫里的其余人没什么区别。 可自从今日晨起,这一桩桩一件件,超出预期的事情已经太多。 “陛下为何待嫔妾这样好?”桑青筠斟酌着问。 谢言珩不直面回答,只问她:“吃好了吗?” 桑青筠不明就以的点头,轻声应道:“吃好了。” 谢言珩淡笑不语,牵着她走进勤政殿内殿去,桌案上已经堆了不少折子。 他从容不迫地坐上龙椅,桑青筠则下意识地站在一侧预备着为他磨墨。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2节 陛下勤政,大多数时候都在勤政殿内处理政务,在御前侍奉茶水和研磨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本能。 可还未等桑青筠站定,谢言珩便一把将她捞进了怀里,随着一声低低的惊呼,接下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吻。 热烈又毫不迟疑,如一把火将她的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她就这么陷在陛下的怀里,无比直观地感受到裙下坚硬而灼热的温度,那是陛下蓬勃的欲念。 可这里是勤政殿,陛下怎么可以? 不知何时,勤政殿的门早已被无声无息地拉上。 第35章 桑青筠直到傍晚才从勤政殿出去, 浑身绵软得不像话,精神也像到了临界值一般,一回到云岚殿便昏睡了过去, 连晚膳都没来得及用。 如此一觉直接睡到了翌日晨起,正好赶得上给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自从前天得知了谭公公中毒身亡的消息后,她的精神无一刻不紧绷着, 若非实在筋疲力尽,几乎不可能靠自己完整的睡好一个觉。 她虽被陛下翻来覆去的折腾了许久, 人也连连求饶吗,可哭过睡过以后,不知是不是情绪抒发出去了,她反而比前两日更冷静,也勉强算是一件好事吧。 以前只觉得陛下勤政, 对后宫并不怎么上心,没想到她根本不了解就真正的陛下, 什么光风霁月、清冷如雪, 实则根本就是饿极了。 “主子,奴婢让人进来伺候您盥洗梳妆吧?” 蔓姬扶着桑青筠从床榻上起身,一低头便清晰地看到身上的各色痕迹。 桑青筠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 被人看到这样的痕迹总是让人不好意思,可蔓姬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活泼道:“陛下今日一早就派人送来了化瘀的药膏,说这会儿给您用是最好的。昨日您睡得早, 奴婢没好意思打扰, 等今晚开始,奴婢给您好好上几天药,应该很快就能好全了。” “其实啊, 这在宫中可是陛下恩宠的象征,多少小主娘娘们求也求不来,主子不必因为这个羞涩。” 两三个近身侍奉的宫女将备选的宫裙拎起来展给她看,桑青筠点了其中一件水绿色芙蓉流沙裙,温声道:“就它吧,今日本就惹眼,就不必更张扬了。” 等梳妆完毕,蔓姬和几个宫女不掩赞叹:“自从主子成了嫔妃,愈发比从前更光彩照人了。只是可惜,这些衣衫都是昨儿个从尚服局取来的,不是量身裁制,衬不出您的身段。眼前这件宫裙虽说颜色也清新雅致,用料也极好,却还是不及陛下赏赐您的那些。” 一旁的宫女闻蕤笑着说:“陛下宠着主子,昨日就已经让尚服局赶制了,还愁将来没合身的衣裳穿吗?” “要奴婢说,主子人生得美,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桑青筠不甚在意这些,心里仍惦记着等会儿的请安,等登上了步辇,一行人载着她缓缓从云岚殿往皇后所在的凤仪宫去。 她今日醒得早,估摸着凤仪宫内这会儿还没什么人。 这是她第一次以嫔妃的身份踏入凤仪宫,随着一声响亮的桑淑仪驾到,她抬步走进殿内,意外发觉珠帘后竟已坐了好几个人,听见通传的声音,齐刷刷地扭头往门口看。 里头赫然便有赵贵人和徐常在,甚至熙熙也早早来了。 桑青筠掀起珠帘走进去,按着位分坐在了妍容华的下侧。她神色平静,且不卑不亢,看不出任何得意或怯弱之感。 看着桑青筠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成了嫔妃,位分竟还比她们都高,这让那些不如她的嫔妃心里怎么好受的起来。 桑青筠不过区区一个平民出身,侥幸才成了陛下身边的女官,她该感恩戴德才是,竟然敢趁陛下酒醉爬上龙床!还引得陛下内疚给她这么高的位分。 表面看起来安分守己,其实根本是个心机深重的狐媚子,她们从前就是被她骗了,才让她今时今日爬到了他们头上来! 陛下若真喜欢她,怎么会三年都不给她一个位分,也不曾给她任何优待? 怎么想都是桑青筠这贱人勾引了陛下,陛下念在她昔日的好处又误以为是他情难自禁才略作补偿罢了。 可恨她如此做派,而今还将她们死死压住了一头,更是让她们如同吃了只苍蝇般恶心。 后宫嫔妃中,其实不光是赵贵人和徐常在这么想,自从桑青筠晋位淑仪的消息传到六宫,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是这么想。 先是震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紧接着便是嫉妒和不甘,最后想遍所有的可能性,再把这一切矛头都指向她一人。 桑青筠看着她们的脸色,将各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并不当回事。 本就是她蓄意爬上了陛下的龙床,这一点她并不否认,可也不会有人知道,陛下究竟不露声色的等了这一天多久。 黎熙熙最先起身向她行大礼,眼中带着欢喜的热泪,哽咽道:“妾身充衣黎氏,参见桑淑仪。” 在座之人原本还坐在位置上不肯动,这会儿黎熙熙已经起身行礼,她们也不得不守着规矩起身道:“妾身参见桑淑仪。” 桑青筠淡淡示意她们免礼,就在她们冷着脸坐回原位的时候,门外的妍容华走了进来,冷哼道:“我还当是谁这么大架子,原来是昨日才封的桑淑仪,真是好手段!” 她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咬牙切齿地看了她一眼,尤其着重将视线停在她头上的发饰上好几秒,怒道:“本嫔的东西,你用着可还顺手?” 那支嵌宝石珍珠的金步摇是她给了不少银子才让尚工局画出图纸赶制的,盼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做好,却因为陛下一句话就成了桑青筠的东西。 妍容华昨日知道的时候险些气出个好歹来,今日还要眼睁睁看着她戴着招摇过市,心里更是一股火气。 可她奈何不了陛下,却不可能看着桑青筠得势猖狂,今日自然要好好拿她出气。 妍容华清楚得很,以她的身份,一朝得势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 果不其然,妍容华话音刚落,底下一直冷眼瞧着的徐常在便接了句:“陛下看重桑淑仪,区区一支步摇又算得了什么?妾身瞧她身上的这身衣裳更不俗,仿佛是聂贵嫔日前命人裁制的新衣呢。” “以前就知道桑淑仪得陛下看重,不曾想侍奉陛下的本事更是一流。都说伺候陛下是咱们这些做嫔妃的职责,可陛下却不常来后宫,原来是做女官的比咱们更懂,难怪一个两个都入宫了。” 徐常在声音虽不大,可一字一句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的:“改明儿真得求求皇后娘娘,让桑淑仪也教教咱们怎么侍奉陛下,毕竟——咱们可不知道御前女官平时在陛下跟前都琢磨着什么。” 妍容华被徐常在逗笑了,用帕子掩唇娇滴滴的笑起来:“徐常在这张嘴虽不饶人,话却说的在理。看来这御前女官的位置往后可不能小觑,说不定将来又是咱们的姐妹了。” 二人一唱一和的冷嘲热讽,几个心中不满的嫔妃也跟着笑出声,桑青筠并没在意。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既然早有准备,那就无所谓她们逞嘴皮上的痛快。 但她有点在意的是,昨日自己匆忙晋位,戴铮去取来的珠钗首饰不是通货,是其余嫔妃早就定好的。难怪看起来比份例中的更好些,尤其是身上这身衣裳,竟是聂贵嫔的。 聂贵嫔和贵妃一向要好,对这个聂贵嫔,桑青筠自问从来不曾看透过。 她一入宫便四处树敌,除了向贵妃复仇,恐怕也有的头疼了。 你一言我一语间,正时很快就到了,嫔妃们陆陆续续入殿,连贵妃和聂贵嫔也精准地踩着时辰踏入了凤仪宫内殿。 不同旁人的暗中打量,她一进来,不善的视线便牢牢锁定在了桑青筠身上,桑青筠毫不怀疑,若不是此刻正在凤仪宫中,贵妃一定会做出比此刻更让人生畏的事。 先帝在时桑青筠就在宫中伺候了,当初贵妃入宫拜见太后,她还曾远远见过一眼。 那时候的贵妃还是个巧笑倩兮,温柔可人怜的大家闺秀,心软念旧连自己的宫人都不忍苛责。短短六七年过去,深宫不过三年,她已经成了今日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若贵妃能回头看到当初的自己,还能认出这是谁吗? 桑青筠并非心软,而是透过她看到了宫中每一个被推着走的人,只觉得既可悲又可恨。 她固然要杀了贵妃,可同时贵妃也是一面镜子,时刻提醒着她不忘初心,永远别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元贵妃冷冷道:“皇后有孕,本宫奉旨管理后宫,最忌讳蓄意生事、违反宫规之人。” “桑淑仪,你可知罪?” 桑青筠第一次来给皇后请安,虽早预料到会有腥风血雨,却没想到贵妃会在凤仪宫便向她发难。 她起身向贵妃行礼,语气平淡:“嫔妾不知有何错,还请贵妃明言。” 元贵妃咬牙看了她一眼,拂袖转身坐到了皇后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超然的地位象征着绝对的权利,她冷声道:“本宫问你,御前女官的职责为何?” 桑青筠垂眸:“侍奉陛下。” 元贵妃冷笑了声:“好一个侍奉陛下。” “勤政殿是清净之地,更是陛下处理国事的场所,伺候之人最应该懂进退、明事理,事事以陛下国事为重,所以奉茶女官,最要紧的是安分守己,绝不能心怀不轨。” “你在御前三年无事发生,偏偏陛下昨日醉酒,次日便给你封了位分,你敢说你不是心怀不轨吗?” “若伺候陛下的人都和你一般心怀不轨,在御前耽误陛下处理朝政,那岂非社稷大乱了!” 元贵妃此言无疑是将众人心中想说但没说的话都给说出来了,一时就连皇后那边的赵贵人和徐常在都暗暗痛快,恨不得贵妃好好挫一挫她的气焰。 桑青筠趁陛下酒醉伺机上位是人人都能看出的事,她还能怎么抵赖?就算是皇后这会儿出来,也掩盖不了她不安分的事实。 正在众人猜测她会如何辩解的时候,桑青筠却轻描淡写道:“位分是陛下封的,一切也都是陛下给的。若贵妃觉得嫔妾今日坐在这里和其余嫔妃一起向皇后请安是错,不如贵妃亲自去问问陛下。” “若是陛下也觉得嫔妾不安分,嫔妾甘愿领任何责罚。” 元贵妃怒道:“你!简直是不知廉耻!” 聂贵嫔坐在旁边没说话,仍是一派恬静温和的模样。她上下看了眼桑青筠身上的衣裳,仅是眼神晦暗了几分,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在贵妃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后终于姗姗来迟,走进了正殿里:“后宫子嗣不多,陛下又少进后宫,难得有新人如此妥帖,贵妃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要借机发难呢?” “给位分的是陛下,看重她的也是陛下,贵妃若真觉得她做的不对,岂非在质疑陛下的决定。忝居高位却不能容忍,失了身份了。” 贵妃一时气急,讽刺道:“皇后娘娘不是一向最不喜后宫的人不安分吗?若陛下身边所有的女官都如她和赵贵人一般,皇后难道也要坐视不理?” “恐怕还不等皇后处置,前朝的言官变会出言上谏吧。” 皇后轻抚肚子,淡笑道:“陛下乃明君,本宫自然相信陛下行事自有分寸。” 她抬手示意桑青筠起身,温声道:“陛下已经下令修缮昭阳宫的霁月殿,本宫也会命人好好整修。云岚殿虽好,到底不周全,若有缺了少了的便和本宫说,本宫会命人给你补上。” “至于妍容华和聂贵嫔,你们也不必觉得桑淑仪抢了你们的。本宫已让尚服局和尚工局重新赶制新的,届时自会补偿给你们,后宫姐们该亲如一家,区区衣裳首饰实在不必伤了和气。” 皇后明摆着帮桑青筠说话,又说了会补偿,妍容华和聂贵嫔自然没什么说的。 嫔妃们一道起来福身谨遵皇后教诲,皇后又交代了几句,便摆摆手叫她们都散了。 元贵妃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聂贵嫔也匆匆行礼后跟上,但经过桑青筠的时候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神色很温和。 “区区一件衣衫不必放心上,本宫不在意。” 说罢,她紧随贵妃而去,殿内其余人也神色不大好的陆续离开。 桑青筠从位置上起身,欲和黎熙熙回钟灵宫说话,不料才走到御花园,身后疾步追出来一人,开口道:“桑……淑仪。” 她声音晦涩,仿佛光仅是张开嘴便耗尽了所有力气,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桑青筠和黎熙熙一道转身看过去,见是赵贵人,语气再没那么寻常的温声道:“不知赵贵人有何事?” 赵瑜烟怔了一下,未曾想过不过短短一两个月过去,她看起来和从前不同了这么多。 可紧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极为复杂的滋味。有不甘,有艳羡,有轻视,以及……浓浓的挫败感。 她本以为进宫以后一切都会顺利起来,她能得宠,再也不必作为奴婢被人拿出来和桑青筠比。没想到就算是入宫了,桑青筠依旧死死压她一头,就像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让她喘不过气来。 甚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要叫住她,好像只有印证了心中所想,她才能好受一点。 赵贵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用嗓子眼儿里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小声到几乎听不清楚:“陛下……临幸你的时候,是喝醉了吗?” 桑青筠不清楚她心里的千回百转,只觉得实在不必要骗她,便坦然道:“是。” 赵贵人眼中一亮,可紧接着一句话,又打消了她所有的侥幸。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3节 “也不是。” “陛下昨日不曾饮酒。” 说罢,她和黎熙熙转身离去,只留下赵贵人一人失魂落魄。 就算那晚陛下真的不知情,可若真的不喜,昨日便不会要了又要。 连桑青筠都能光明正大的侍寝,她却不能。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她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夏季的太阳这么大,这么毒,可如此温度都暖不了她分毫。 宫中直到现在都没侍寝过的人唯她一个了,她成了全宫最大的笑话。 就在赵贵人杵在原地落泪之时,徐常在悄默声的从后头过来,冷不丁在她耳边说了句:“凭她都能踩在咱们头上,你就甘心?” “趁陛下醉酒才晋位的货色,留在宫里也是碍眼。” 赵贵人猛然抬起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你少在这蛊惑,我不喜欢她,更不会喜欢你。” “你一个失宠于陛下惨遭降位的常在,还没资格在本主面前大放厥词。” 徐常在也不恼,反而笑道:“是啊,我已经是遭了陛下厌弃之人了,就算有十个八个女官入宫也与我无关。” “只是我虽不喜欢你,可看着你如今这般,心中多少于心不忍,不得不和你多说几句。其实你很该想想,虽然咱们都是亲近皇后娘娘的人,但人有亲疏,皇后娘娘有了桑青筠,以后还会再提携你吗?” “她出身虽卑贱,却一封位就是淑仪,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当初在御前她就压你一头,如今入宫又压你一头,你就不想给自己争口气吗?” 赵贵人抿唇涩声:“陛下选谁侍寝岂旁人能干预的,若真有这个本事,你早就复宠了!” 徐常在勾唇笑了笑:“宫里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 “你是没什么好法子能让自己得宠,可你有法子让她失宠。贵妃现在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若能让她吃个大亏,贵妃又怎么会亏待你。你投奔皇后这么长时间,其实她有数个机会可以举荐你,可结果呢?” “你和贵妃本有太妃那一层关系,何苦因为一点小事闹僵。” 此话一出,赵贵人想离开的的脚步顿时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身子也紧绷了起来。 徐常在暗中打量,看出她此时的内心正在剧烈的挣扎,显然是心动了,又凑上前添了几句:“我和你说这么多,不光是替你不值,更是因为我也厌恶她的缘故。” “当初若不是她帮着童才人说话,又在陛下跟前吹耳边风,我怎么会骤然失宠,又一路到今日这个田地?她若能失宠,我是最乐见其成的。” 徐常在循循善诱道:“只是可惜我现在人微言轻不受待见,若姐姐真有本事能让她失宠,那我以后可要唯姐姐马首是瞻,只望姐姐日后别忘了分一杯羹给妹妹就好。” 第36章 另一头, 桑青筠和黎熙熙一道走至钟灵宫门前。 此处大门敞开,庭院内却静悄悄的,除了聒噪的蝉鸣听不见旁的任何声音。放眼望去, 偌大的钟灵宫内竟连个洒扫宫女都没有,院内的海棠花枝叶上布满了灰尘,不知多久没有人打扫过。 从凤仪宫一路穿过御花园和其余宫殿来到钟灵宫, 这么短的路程里便见证了雍容富贵到无人问津,哪怕是同在后宫, 人与人之间却有天差地别。 桑青筠没见过冷宫,只觉得此处不仅偏僻,甚至称得上是破败,比之冷宫也好不了多少。 宫里拜高踩低的事无论何时都不会停歇,她知道不得宠又位分低的嫔妃日子都过得不会有多好, 可从前碍于身份她不能光明正大和黎熙熙来往,今日亲眼一见, 不想竟差到了这种地步。 “钟灵宫的粗使宫人和你身边的宫人都去哪儿了?”桑青筠皱起眉头, “你虽只是充衣,可按理说侍奉你的该有三个宫女一个太监,何况钟灵宫原本就有粗使洒扫的宫人, 青天白日,怎么一个都看不见。” 黎熙熙红着眼睛低下头,伺候她的宫女乐然气愤道:“嫔主有所不知,这钟灵宫只住了小主一个人, 小主除了刚入宫时侍寝过一次以外, 一直到现在都默默无闻,根本使唤不动他们。” “小主出身民间又在宫里没有依靠,时间一长, 那些宫女太监便见人下菜碟,不光不好好洒扫钟灵宫,甚至平时那些个喝水取膳的活计,他们也是能推就推,除非小主拿出银钱来才肯勤快两天。” “最可恶的是,原先小主身上还有傍身钱,还能用银子让他们动起来,可前天为了平息珂贵人的怒火,小主几乎将自己的家当给献给珂贵人了,手里只剩一点月例过日子。他们知道了以后便更轻慢,这会儿恐怕不知道去哪儿躲懒了。” 宫里的人惯来如此,主子得势时依附主子,可主子一旦失势,便过得还不如奴才。人在没权没势的时候,谁都能来踩上一脚,宫里只会比外头更残酷。 桑青筠自己是从奴才做起来的,所谓人情冷暖看得再分明不过。 可她愿意体谅,不代表就能容忍被他们欺辱到头上来,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好还敢欺凌主上,她不会心慈手软。 桑青筠扫了一眼院内,蔓姬立刻会意,命主子身边随行的宫女太监去将钟灵宫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搜罗过来,不论是当值还是不当值的,谁都不许漏。 看桑青筠帮她出头,一直没说话的黎熙熙忍不住开口:“姐姐,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才刚封了位分入宫不久,不知道外面那些人风言风语传的有多难听。她们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你,生怕挑不出错来,你才从凤仪宫出来就这样为了我出气,我怕她们抓住机会说你僭越,说你得势猖狂,若到时候再因为我连累了姐姐的恩宠,我会更加自责的。” 黎熙熙连连摇头,一直含在眼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下落,但她又勉强牵起笑脸,胡乱地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嘛,有乐然一个人照顾我就够了,我们本来是从民间来的,哪儿就那么娇气了。” 她牵着桑青筠走进屋里坐下,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里又笑又哭:“姐姐能晋位,其实我心里比谁都高兴。我一边儿觉得以姐姐的天资承宠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边儿很高兴姐姐将来能和我多作作伴,可一边儿又忍不住偷偷伤心,我猜得出姐姐入宫是为了什么。” “那位公公……是姐姐很重要的人吧?那些天,关于姐姐的消息传得满宫都是,我也听说了一些。他现在怎么样了,可还好吗?” 桑青筠心中猛然刺痛了一瞬,偏过头去:“他不在了。” 黎熙熙没想到结果会坏成这样,一时更加内疚,忙致歉道:“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 “不知者无罪,本身就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有何干系?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谭公公的事还没完,事关贵妃,桑青筠不愿让黎熙熙参与太多,干脆不着痕迹的换了话题,“皇后生辰那日,我见你脸色不好,究竟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珂贵人收了你的银钱还欺负你?” 黎熙熙摇摇头,委屈地瘪起嘴:“珂贵人和姐姐说的一样,不是那么有心机的人,是……徐常在。” “她怨恨姐姐当初偏帮着童金枝害她失宠,一心认定了是姐姐在陛下跟前吹耳边风,觉得她到今日这个田地全是姐姐害的。她虽也厌恶其余人,可那些人都不是她轻易能折辱出气的,唯有我可以。所以自从她解除禁足出来,时不时就来拿我撒气,我都快习惯了。” 说到最后,黎熙熙甚至用十分轻松的语气在安慰桑青筠:“其实宫里的日子这么无趣,徐常在时不时的来找我麻烦也挺有意思的。” 话音一落,一直在旁边烧水泡茶的乐然都忍不住哭了,扑过来跪在了桑青筠身边:“嫔主不知,那徐常在看起来白净柔弱,心却实在是狠!皇后娘娘生辰那日,她故意害小主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膝盖肿得青紫,到现在都没好全。嫔主知道,我家小主心太软,可心软之人在后宫哪里活得下去?还请嫔主做主,替小主出了这口恶气吧!” 从见到钟灵宫门匾的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桑青筠的心就没有松快过半分。 愤怒、自责、心疼,诸多情绪夹在一起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可在后宫,被人牵着情绪走只会落人下乘,于任何计谋都无用。 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桑青筠看着黎熙熙说道:“我要你从今日起答应我一件事。” “你若做得到,咱们姐妹便在后宫彼此扶持,若做不到,将来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姐姐。” 黎熙熙从未见过她如此郑重的表情,当下立刻坐端正了,点头道:“姐姐说,我一定听着。” “第一,不论发生何事,我不许你再自怨自艾安慰自己,更不许你为了所谓的不牵连我忍受折辱。” “第二,拾起你的尊严来,我们是平民不假,但我们不是为了一口饭就要摇尾乞怜的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唯有自己立得住,旁人才不敢欺负到你头上来。从前我们只能忍,但现在不用忍了。” “第三,相信我做的一切决定,永远和我一条心。宫中生存之道残酷无比,我能接受失败,但绝不接受背叛。” 黎熙熙愣了下,可马上便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感动得眼带热泪。 姐姐这是要让自己站起来,找回从前的自信来。她们虽在宫里是最微不起眼的存在,可只要姐妹齐心,未必不能站稳脚跟。 她在宫里的日子久了,总是畏手畏脚事事求全,却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不该成为旁人泄愤的玩物。 “姐姐,我答应你,不论姐姐做什么,我绝对一百个支持,再也不像今日这般了。”黎熙熙哭着扑上前紧紧抱住她,只觉得心理踏实了好多,她再也不是之前那般无依无靠的浮萍了。 桑青筠欣慰地点点头,此时蔓姬从外面进来,福身道:“主子,人都带来了。粗使六人,伺候黎小主的三人,一共九人,此时都跪在钟灵宫的正庭里。” 炎炎烈日下,钟灵宫偷懒的宫人们低眉耷眼地跪在一起,身子歪七扭八,还不住地偷瞟着外头,明摆着没把今日的事放眼里。 他们轻视黎充衣惯了,整日在宫里躲懒偷闲无所事事,不曾想过她竟和新晋的桑淑仪有这么好的关系。 可就算有桑淑仪撑腰,以黎充衣的性子又能把他们怎么着?桑淑仪的位分够不着管钟灵宫的人,人又随和,说破天不过是教训几句,以后麻利点干活就是了。 为首的掌事太监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下,伏地道:“奴才叩见桑淑仪,主子万福安乐——!” 桑青筠和黎熙熙展裙坐在了树荫底下的椅子上,手中的团扇轻摇:“本嫔看你还算机灵,想必是宫中的掌事吧?” “回主子的话,奴才正是钟灵宫的掌事太监,劳主子大驾,实在是奴才管教下人不严才劳您受累,奴才以后定勤加管教,绝不再犯!”他伏在地上声如洪钟,听起来倒真像这么回事。 桑青筠扯唇笑了笑,温声道:“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的觉悟,怎么只在钟灵宫做活儿?本嫔真应该回了皇后娘娘,给你指条明路,免得屈才了。” “那哪儿能呢,奴才粗笨不得上头喜欢,若不然能给主子效力,那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见桑淑仪果真和传闻中一般好说话,掌事太监顿时松了一口气儿,腰杆都直了起来,说话也越发随意了,“当初奴才就觉得您不是凡物,如今果然一鸣惊人,奴才实在是敬服。” 桑青筠轻笑了声,并不言语。 身后几人见此情形也神情轻松起来。 王公公都这么说了桑淑仪也不生气,看来还真是没什么好怕的,加上王公公说话向来俏皮得趣,其中一个人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笑出了声来。 可就在他们以为今日不过如此的时候,黎熙熙却发话了,上来便是一通有鼻子有眼的训斥,把他们唬了一大跳:“谁给你的狗胆子在这和桑淑仪攀谈,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 “桑淑仪新贵入宫,一来就遭到你们如此怠慢,庭院不修,茶水不烧,知道的是本主惯着你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主看不上桑淑仪,故意给她脸色看。” “桑淑仪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看重的人,你们平时偷懒耍滑也罢了,今日还如此做,不是故意打我的脸又是什么?我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你们,将来还不知道你们要蹬鼻子上脸到什么地步!” 黎熙熙抬臂指向王公公,看起来颇有气势:“来人,给我狠狠的打这个狗奴才!打完了回禀皇后娘娘一声,把他扔去做苦役,这辈子都别想着来前头做事了。” 王公公一听吓坏了,忙哎哟了好几声求饶:“小主饶命,小主饶命啊!奴才不过是稍微歇息了一会儿,怎么担得起这么大的罪过?” “再说了,这钟灵宫的人您一个都瞧不上,谁来替您行刑呢?您虽一个人住着钟灵宫,可到底只是充衣,惩处一宫的宫人传出去也不好听。不如小惩大诫,让奴才来替您收拾他们,奴才保证他们以后一定规规矩矩的,再不会像今日这般了。” 桑青筠摇着团扇,也不理会王公公说了什么,红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没听到黎充衣的话吗?” “钟灵宫人手不够本嫔便暂借几个,难道耽误了黎充衣合情合理管教钟灵宫的人?还不快去把大门打开,好让外头的人都看着,刁奴欺主,只能是这个下场。” 钟灵宫的大门被缓缓拉开,王公公身为掌事,第一个被拉到了长条凳上挨打。 桑青筠没打算打死他,臀仗十五也受他吃几天苦头了,有他这种刁钻的奴才在,难怪钟灵宫上下风气这么歪。 俗话说法不责众,只要杀鸡儆猴,底下那群乌合之众自然没胆子再轻视黎熙熙。 黎熙熙睁大了眼睛看着王公公挨打,扯了扯桑青筠的衣袖小声问:“姐姐,外头的人今日一定会说你张扬跋扈,殴打奴才的。说不定还会借机生事,将来害你,您就不怕这些难听的话传到陛下耳朵里去,也不怕自己太高调了遇到危险?” 桑青筠以团扇掩唇,淡淡道:“早从那天晚上起,我做好了打算再也不忍气吞声,更从未指望为自己求一个善终。” “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什么名声,什么危险我都不在乎。” 故意打开大门就是要满宫的人都知道她行事僭越,她越高调,那些人自然越容不下她。 情绪是一把双刃剑,藏不住情绪就会急。人一旦急了就会犯错,而贵妃只有不停的犯错,越错越多,等积累到一定程度,有朝一日才有机会除了她。 再者说,以这两日陛下待她的恩宠而言,她觉得这实在不算什么。 处理完这些小喽啰,她要第一个拿徐常在开刀。 坐以待毙是没用的,只有主动挑起更大的风波,后宫才能越来越乱。 唯有如此,想要的一切才有机会拿在手里。 她甘愿以身涉险换一个公平,若技不如人,左右不过是一条命,实在是没什么可失去的。 庭院内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王公公一声声的惨叫,不光吓坏了院内的其余八人,令他们连连求饶,就连门外经过的宫人也脸色微变,福身行礼后都加快了步子走。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4节 等行刑完毕,桑青筠命蔓姬去向皇后回话,把王公公给妥善的处置了。有她在这坐着,她相信今日之事皇后一定不会说什么。 至于徐常在—— 她们再次回到黎熙熙的纤云阁内,桑青筠从发间掏出一支簪来,不动声色地划伤了自己的胳膊。 鲜红的血立刻从伤口冒出来,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看起来触目惊心,黎熙熙吓了一跳,惊呼道:“姐姐你做什么?!” 桑青筠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点点皮外伤,要不了两天就会好。你才收拾了宫里的人好生歇息,我中午还得赶着和陛下用午膳,不能停留太久。” “这伤口,等会儿可有用呢。” 第37章 告别黎熙熙以后, 桑青筠登上步辇赶着时间回了勤政殿。 临近午膳时分,此刻的勤政殿已经开始忙碌,戴铮在门前忙着调配宫人取膳、安置, 见着她便笑起来:“奴才给桑淑仪请安。您快进去吧,陛下吩咐过不用通传。” 灼热的日光从进入勤政殿的那一刻被冷气消融,一入内, 鼻尖便萦着茶香、墨香。 正殿内的鎏金龙纹双耳香炉还燃着陛下独用的龙涎香,此刻如云似雾的细白烟丝正缓缓沉落, 熏得一室风雅,闻着令人心安。 桑青筠特意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等消去一身暑气才缓缓入内。她脚步放得轻缓,隔着层珠帘,隐隐约约能瞧见陛下仍在御案前批折子。 沉木案, 白玉瓶,一支荷花含羞绽放。他不上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穿着常服, 月牙白绣暗纹的华贵锦袍, 将他衬得无双风雅。 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陛下的一副好皮囊和满腹的才学应当和外头那些撩人心弦的翩翩贵公子没什么区别。 桑青筠虽然没见过比他更清隽好看的男人,却也觉得与这般男子耳鬓厮磨不算亏。 何况他能带给她想要的一切。 这般想想, 她垂眸看向小臂上已经被丝带绑起来的伤口,将衣袖再次拢了拢。 她挑开珠帘走进去,却没行礼,反而直接半躺在了花窗下摆着的一张贵妃榻上, 手中还捞了本棋谱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桑青筠规矩惯了, 这般举动可不寻常。谢言珩搁笔抬眼淡淡地看向她,只觉得她这会儿的模样有些好笑。 他没急着起身,反而好整以暇地往身后的软椅上靠:“今儿第一天去给皇后请安, 谁惹你了?” 桑青筠背对着他不说话,谢言珩就更觉得有意思,食指点了点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恃才持娇。” “朕倒不觉,你还有这么大气性。” 桑青筠的肩头轻微一颤,起身跪在了塌前,轻声说:“陛下若只喜欢嫔妾做奴婢时的模样,嫔妾随时都能变回去。” 她的声音破碎清婉,听着叫人觉得可怜:“嫔妾以为,陛下对嫔妾这样好……” 话只说了一半便哽咽在了喉间,桑青筠低头落泪,不愿让自己脆弱的一面给他看见。 可她眼中簌簌落下的眼泪却不会骗人,谢言珩嗓音顿时冷了几分:“桑青筠。” 他原本想说,“朕不准你胡说。” 可话到嘴边又成了:“朕方才唬你的。” 谢言珩起身走到桑青筠跟前伸出一只手,可她偏不接,赌气似的偏头到另一边去。 他又叫她:“桑青筠。” “怎么就这么娇气了?” 谢言珩很爱叫她的大名,有一种剥竹剖白的自然之感,似山间翠竹,又似竹叶上的露珠,格外与世无争,清冽动人。 就如她这个人一般,初见只觉得有距离感,仿佛万事不入眼,可靠近以后才知随心而行的热烈。 他径直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到底怎么了?” 桑青筠惊呼一声,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只能紧紧圈住谢言珩的脖颈,可这么大的动作又让伤口渗出血来,痛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谢言珩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把她重新搁在贵妃榻上,果然一眼看到水绿色的袖子上渗出了血迹。 后宫每每进新人,嫔妃们总是不高兴,桑青筠从前是女官,以她的身份入宫,自然更被人针对。 这些谢言珩早有预料,也是因此,他特意给足她恩典,大张旗鼓的整修昭阳宫,封过高的位分。 如此种种,除了是对她好以外,也是为了让后宫诸人知道,他摆明了是看重她。 不曾想短短半日,她竟受了伤回来。 谢言珩语气冷了几分:“谁给你委屈受了?” 一直没说话的桑青筠终于有了松动,她紧紧抱住谢言珩,也不管自己的伤口如何,只是轻声问:“陛下,出身低微便是错吗?” “嫔妾那晚是不是做错了,其实嫔妾能在御前做女官就应该心满意足,根本就没资格肖想您?” 她紧紧攥住谢言珩的衣角,说话的时候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可后宫心慕陛下之人这么多,也有不少出身民间的嫔妃,为什么别人都行,只有嫔妾不行?” “嫔妾从前从未想过要贪恋宫里的荣华富贵,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在宫中为奴为婢这么多年,嫔妾何曾做过一件错事,误过一次差事。” 桑青筠的声音越来越小,从一开始的委屈激动,到最后变得又轻又淡,满是失落:“……嫔妾只是想如她们一般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在您身边。” 在御前三年以来,桑青筠每日说的话屈指可数,安静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今日说的话能超过以前好几天的量了。 谢言珩的印象里,她总是不声不响也不争不抢,说的最多话是“奴婢有罪”,“奴婢明白”,“奴婢给陛下请安”。 御前女官好几人,其余人的性子都不像她。 是人总有私心,其余人也有,可她太过谨慎,也太过周全,好像天生就该是做女官的料。 他总想着,如桑青筠这般的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她到底喜欢什么? 若这世间真有这般出尘脱俗的女人,不喜荣华、不喜权势、不喜金银,那她不该是人,该是天上的仙子。 也是那晚她哭着来求他的恩典,求他指派一位太医,事后知道原委后他才发觉,她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原来她有情绪,也有在意的东西。 桑青筠是极重情谊的人,为了一段半路而来的父女情都能在御前抛弃一切忍气吞声三年。 可见她怎会没有情绪,分明是藏起来了。 就像今日,谢言珩第一次知道她也会赌气,也会委屈,也会在他跟前小小的僭越。 说到底无非是一个情字,是因为她心中有他。 谢言珩牵着她的手坐到桌子上去,命御前的人取药过来给她包扎,他不会一一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谁给你气受了?” 桑青筠垂眸,任由眼泪落在跟前的圆桌上:“贵妃,妍容华,徐常在。” “贵妃说嫔妾有罪,说嫔妾不知检点、不知安分,妍容华和徐常在说话也不客气。” 谢言珩微微皱起眉头,声音冷了几分:“伤是怎么来的。” 御前随行的医女将绑着伤口的丝帕揭开,露出一条不短的细长型伤口,正往外渗出细小的血珠。 桑青筠轻声说:“是嫔妾自己不慎划到的。” “钟灵宫的树许久无人修剪了,这算是意外。” 后宫的事谢言珩一向不怎么理会,却也知道后宫人数虽不多,许多宫殿都只住了一两人,那也是日日都有人打扫的。 钟灵宫地处偏僻不假,但无论如何都是宫中地界,不至于荒凉至此。 看着谢言珩的神色,桑青筠温声说:“陛下不信是不是?” “嫔妾今日帮着黎充衣整顿了钟灵宫的风气,想来这会儿已经能入眼了。只是您有所不知,宫里的风气向来如此,不得宠的嫔妃总是任人欺凌。” “黎充衣本就出身民间不得人心,底下的人伺候她也不够尽心,加上这两日她腿伤未愈,那些奴才们又对始作俑者听之任之,这才更加放纵。” “恃强凌弱是宫中人人都会的事,嫔妾今日不过是误伤罢了。” 桑青筠面不改色的把自己的伤势和钟灵宫的奴仆放肆一事都推到了徐常在身上,她原本就作恶多端,如此也不算冤枉。 谢言珩淡声问:“始作俑者?” 桑青筠看着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心有余悸地捂住:“听黎充衣说,正是徐常在。” 提起徐常在,这么长时间不见,其实谢言珩已经不太记得她是谁。只隐隐约约有些印象,知道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入宫不久便生出了不止一件事端。 看着谢言珩的神色,桑青筠及时添了句:“她以前可是您的贵人,上个月在佛堂责罚无罪宫女被降为常在,您忘了?” 后宫的女人多了,是非就跟着多起来,谢言珩平日处理朝政已经千头万绪,自不会把些细枝末节放心上。 但桑青筠的心思他也看得出,毕竟一个从不多话的人今日说这么多不会没有原因。但他能容她的都容她,就和贵妃昨日要她去瑶华宫听训话一样,无非都是因为宫里的人容不下她。 他牵着桑青筠的手走到偏殿去,坐在了膳桌跟前:“今日朕命人换了几样爽口的菜,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陛下对她刚刚所说的话避而不答,桑青筠一时拿不定注意,不知道自己今日所说是否太明显了,又或是说得太多了,惹陛下厌烦。 他一向不喜欢麻烦的人和事,自己才刚入后宫两天就惹出这么多风波,陛下会纵容,还是感到厌倦? 不知道为什么,桑青筠分明是为了替熙熙出气,也为了让徐常在不痛快才故意如此,其实她心里原本没这么不痛快。 可这会儿陛下的沉默却突然叫她觉得十分委屈,好像他此时的沉默比旁人来得更伤人,也更让她难堪。 看来陛下这两日的宠爱不光红透了别人的眼睛,也冲昏了桑青筠的头脑,她竟会觉得自己真有这么特别,她说什么陛下都能纵着她。 她鼻尖骤然一酸,垂睫举起银箸夹了碗里的一块鱼肉,眼泪恍然间不受控的掉下来。 “怎么又哭了。”谢言珩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只觉得她娇得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一下,“有什么事能比和朕用膳更要紧,一刻都等不了?” 抹了眼泪的指腹挪到她轻咬的红唇上,又咸又湿,谢言珩看着身侧的桑青筠,清冷的嗓音带上分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今日若能用完一碗饭,朕便晋黎充衣为宝林。” “要还是不要,全在你。” 第38章 自从谭公公被贵妃杖责生死攸关, 一直到现在数不清几个日夜,桑青筠都没吃过这样的饱饭了。 一整碗的饭和各式荤素搭配的菜式,饭后又按着陛下的意思喝了半碗汤, 桑青筠腹中饱饱的同时也如愿得到了谢言珩给黎熙熙晋位的旨意,午膳一过便由戴铮亲自去传的旨。 熙熙原本位分不高,即使陛下晋她为宝林也只是从八品变成了正八品, 可宫中哪怕是一级之差也不可小觑,位高一级压死人—— 她此次晋位如此不招人待见, 可赵贵人和徐常在见了她仍要毕恭毕敬。 何况此次晋位最要紧的不是位分,而是其背后带来的含义。这是昭告全宫,陛下赞许她和熙熙惩治奴才的举动,也能让钟灵宫和其他各部的奴才再不敢明摆着怠慢她,轻视她, 往后的日子便能舒坦许多。 至于徐常在,陛下虽暂时不提, 也没有因她的言语而对徐常在有任何实质性的惩处。可桑青筠知道, 人的印象其实是最重要的东西,徐常在明面上安分了这么久,图谋的不过是等时间久了以后再伺机再次获宠。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5节 陛下眼前不提, 但谁又知道以徐常在心高气傲不甘人后的性子,将来会不会数罪并罚? 到时候,就算皇后有心要保,陛下也没那么多情分好顾念了。 桑青筠这两日闹得不小, 后宫里的一双双眼睛都牢牢盯着她。此时她住在陛下跟前山高皇帝远, 可昭阳宫修好以后,她就要从陛下身边真正地进到后宫里去,时间一长, 不可能不出事。 黎充衣晋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各宫,一时间宫中酸她好命的有之,愤怒她与桑青筠结党狐媚的有之,还有几个人却心慌意乱,惴惴不安,唯恐自己从前欺负她太过了。 瑶华宫内。 贵妃、聂贵嫔和珂贵人齐聚一室,正坐在贵妃宫中的侧殿议事,气氛十分冷凝。 珂贵人坐在下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茶,小心地抬眼打量着两位娘娘,多少有点心虚。聂贵嫔倒是神色平静,温声劝着贵妃清清心火,这么损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可话是这么说,贵妃这段日子以来的不顺心和怒火已经让她的忍耐度接近了临界值,眼下她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尤其桑青筠的晋位和皇后的有孕最让她无法接受,这些时日她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都在煎熬中度过,今日再听到陛下晋了黎熙熙为宝林,她便更是忍不了了。 自从今年开始她就事事不顺心,先是陛下因为一点小事冷落了她,紧接着是皇后有孕,再然后是交付宫权处置谭二被陛下打了脸,如今后宫威信尚未重筑,陛下又被桑青筠爬了龙床,封了位分。 仅是她一人就算了,偏生还不知检点,竟怂恿着黎宝林大肆处置钟灵宫的宫人,今日又被陛下晋了宝林! 她区区一个淑仪哪儿有资格管钟灵宫的事,皇后偏还纵着,依她的意思将王公公罚去做苦役了。这不是明摆着打她的脸,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她这个贵妃御下不严才养出了钟灵宫这群凌辱主上的狗奴才吗! 皇后这个心机深沉的毒妇!那桑青筠分明是记恨于她,所以才刻意勾引陛下,好进宫来和她作对的!黎宝林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和桑青筠如此熟识之前却藏着掖着,她还真是小看后宫这些人了。 “都是贱人!” 元贵妃越想越不顺,抬手将手边的杯盏摔在了地上,清脆的“砰”了一声,哗啦啦的碎瓷片子顿时在地面上迸裂开,里头的茶汤撒了一地。 珂贵人吓了一大跳不敢说话,认识贵妃这么久,她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暴怒的样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贵妃现在面相都变了,和之前十分不一样,以前是娇柔婉约,顶多有点小脾气,可现在看起来好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令人不寒而栗。 可她身份低微怎么敢议论贵妃的事,她还指望着依附贵妃呢,谁知道那个黎宝林将来会不会记着那日罚跪的仇。 聂贵嫔看着贵妃现在的模样,并不提黎宝林和桑淑仪的事,反而温声劝道:“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整日气哄哄的,身子怎么会好?” “太医之前说过,你脾胃虚弱,气血也亏损,应该多多静养。整日如此大动肝火,吃不下睡不好的,你将来还怎么怀孩子?难不成看着宫里的其他女人一个接一个的有孕吗?” “其实要我说,你现在何必这么急着对付她们?一个两个的平民出身,就算陛下现在对桑淑仪心中有愧多宠着两天又怎么样,难不成还真的越过你去。你好好想想,把心思放在桑淑仪和黎宝林身上,谁最省心得意?” 聂贵嫔说话的语气没有多恭敬,明显是恨铁不成钢,可在这个宫里,也只有她敢和贵妃说话的时候没有尊卑之分,反而更像朋友,贵妃也只听她的,只信她的。 这是珂贵人想都不配想的待遇,只敢低下头装没听见。 元贵妃心中的悲愤旁人无法体会,可聂贵嫔的关心还是让她红了眼睛。 孩子,她心中最大的痛楚就是孩子。若不是皇后又有有孕了,一切就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她也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啊,哪怕是个公主也好。可每每太医来把脉,总说她身子虚弱不宜有孕,眼下是难以生养的体质。 养了这么几年了,若说是当初小产的亏空也早该补回来了,究竟哪里这么不调,宫里所有太医都说她体质不佳,不宜有孕? 元贵妃阖了阖眼,任由泪水落下,她也想好好养身子,奈何这世道不容她养。那些人一个个踩着她往上爬,偏偏她最在乎的陛下又和她渐行渐远,她怎么甘心,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和她离了心呢。 可眼下想做的事太多,含薇说得也不无道理,她总得分个轻重缓急才是。 “来人,送些点心茶水来。”元贵妃强撑着身子振作起来,眼圈红的不像话,“你说得对,我得冷静些,先把最要紧的事做了才成。” 桑青筠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在宫里,她跑不掉,可眼下皇后的肚子却等不了了。时间这么一天天过去,眼见着她已经微微显怀,再过几个月就要临盆,决计是不能再等了。 娘娘们议事,芊宁亲自进来倒水斟茶,她今日泡了养颜的玫瑰花茶,里头搁了黄/冰糖和些许蜂蜜,是近来贵妃最爱喝的解渴饮。现在天热,娘娘又心烦气躁,有时候一天下来能喝上好几壶。 贵妃心中郁结稍解,一连喝了好几盏花茶,心头的火才算被浇灭了些许。 珂贵人人微言轻,这会儿觉得贵妃平静下来了实在是件好事,忙双手伸出也接过一杯花茶轻啜,可刚喝一口,眉头就微不可察拧了一下,这茶对她而言有些过甜了。 聂贵嫔柔声笑起来:“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哪儿有什么事是比你自己更重要的,唯有养好了,那才能以待来日,剩下的徐徐图之便是了。” “其实要我说,桑淑仪就算眼下再炙手可热也不要紧,她和黎宝林虽要好,可皆出身民间无依无靠,又无得力的母族,这样出身的人能走多远,先帝那一朝你见得还少么。现在陛下糊涂一时,还能糊涂一世不成?” 她敛眸举杯喝下半盏玫瑰花茶,神色分毫变化都不曾有:“咱们等着看便是了。” 说罢,贵妃眼底渗出几分寒意:“她能有今日,无非凭的是在御前的那点功劳和皇后,等这两个都没了,还能有她什么事?” “芊宁,本宫之前交代你的事该着手做起来了,记得手脚要干净,千万别留痕迹。” - 如此在云岚殿又风平浪静地住了七日,昭阳宫已经完全修缮好,第八天一早,桑青筠去凤仪宫请安后便顺理成章地搬入了昭阳宫的东偏殿霁月殿,成了昭阳宫内唯一住着的妃嫔。 而这期间,后宫出奇的安静,再没人在明面上寻过桑青筠任何麻烦。 天清气朗,蚊蚁无踪,像悄悄酝酿着一场风暴。 晨起的日光灿烂而明亮,还不似正午那么灼热,是迎新主入宫的好时机。 桑青筠从步辇上被扶下来,伺候她的宫人已经在门内跪成两列迎候,从进门到庭院,再穿过回廊走到霁月殿内,四处都收拾得华美亮堂,雅致至极,一看就知道用了不少心思。 瑶华宫更华贵精致,而昭阳宫则更注重风雅,每一处的布局都用了巧思。 尤其是庭院内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桃花树,此时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这是先帝在时为太后所移植,象征着先帝对太后无上的宠爱,如今却是她在看。 时辰不早了,桑青筠恩威并施地敲打了一番宫人,又让闻蕤给她们发喜钱,蔓姬在耳边轻声道:“主子,小福子从行宫回来了,他没在院内点眼,这会儿在殿内等着回话呢。” 小福子回来,那就说明行宫的事他已经调查出眉目,谭公公的尸身也安置好了。此事干系重大,桑青筠立刻眉目一凛,快步走进了霁月殿的偏阁里。 “奴才给桑淑仪请安,主子万福金安!”小福子规规矩矩的跪地向桑青筠行大礼,短短一个多月不见,他黑了许多,人也消瘦了不少。 蔓姬将屋门紧紧关上,亲自在外头守着不让人靠近,桑青筠亲自将小福子扶起来,温声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如何,可查出什么没有?” 小福子四处环顾一番,从怀里拿出一包牛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给桑青筠:“主子,这是奴才从谭公公中毒那日的药渣和前一天的比对着挑出来的,名为离魂根。” “离魂根?”桑青筠蹙眉轻声,“未曾听说过。” 小福子颔首道:“是,此药有剧毒,却十分稀有,奴才特意出宫找民间的大夫看了,认得此物的大夫说此药只在离州的高山上能寻得踪迹,因和促进伤口愈合的熟地黄十分相似,从前吃死过人,这才被人认得,是绝不能入药的东西。” “谭公公就是喝了此物熬出的汤药,不出一刻钟便毒发身亡。谭公公毒发后,奴才立刻让小安子去将药渣拿过来,下毒之人却早已没了踪影,所以证据就被留了下来。” “自从太后去世,陛下已有三年不去行宫了。行宫伺候的宫人本就不多,行事又懒散,并不把来养伤的谭公公多放在心上。奴才在行宫几经暗中查询都不曾发觉什么可疑之人,恐怕是买通了行宫内部的人暗中下手,这才查不出蛛丝马迹。” 小福子憔悴道:“但奴才回宫的时候打听过,谭公公死前不久,的确有一批离州进贡的名贵药材入宫,时间恰巧对得上,这东西不是寻常人能弄到的。” 离州? 桑青筠的眉头立刻皱起来,据她所知,宫中出身离州的嫔妃只有一个—— 中宫皇后。 她的心顿时沉了几分。 谭公公的死从她得知的那一刻起,就坚定的认为是贵妃所为,是贵妃气不过她为了谭公公的安危请出陛下打了她的脸,更是一种威慑和警告。 她从来没想过任何与皇后有关的可能性,甚至于谭公公能出宫,能有一些在宫中的便利也都仰仗了皇后的恩典。他本是皇后的心腹,因皇后和贵妃的争斗而受害,皇后加以补偿是理所当然。 可局中突然牵扯到皇后,出于慎重,她不得不把一切想得再周全些。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她都不能放过。 其实现在回过头再想想,此事明面上看虽合理,可的确也有蹊跷之处。 谭公公这么谨慎的一个人,账簿为何会突然出了差错?每个月的账簿都是一笔一划亲自写的,足有厚厚一沓子,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随意更改涂抹的,是天长地久的功夫。 且此人一定是内侍省里头的,这才有机会看得到账簿,伪造得出一本只有些许不同的账簿出来。 她觉得,这不是贵妃的手笔。 皇后掌管内侍省,贵妃并无心腹在里头,若不然也不至于大张旗鼓的挑出账簿的毛病责罚谭公公,又趁机换了曹鑫上去。 可若是皇后命人这么做的,她提前这么久伪造账簿,费这么多功夫,难道就是为了让贵妃责罚谭公公,再借机换上贵妃的人进去?这对皇后掌管后宫百害而无一利,桑青筠想不通皇后为何要这么做。 可若不是皇后也不是贵妃,难道谭公公就这么倒霉,有人恨极了他,提前一个月就在筹谋着用账簿害他。 但那人怎么能未卜先知,知道会有人来查?皇后的孕身瞒的极好,后宫里的其他嫔妃不会知道,更没这个能耐盘算一局不在其中的局。 念头一个接一个的闪过,桑青筠推衍了数种可能,但都在中途被否决,最后的人选还是落在了皇后和贵妃头上。 要么是皇后另有目的,要么是她小瞧了贵妃。 宫里的聪明人从来都不止一个。 若到最后都无法查明真相,她不介意视两人都是仇敌。 沉默许久后,桑青筠谨慎地开口:“此事除了我不要再告诉任何人,此物无根无源不能留作证据,留在宫里只会图惹是非,你妥善地处置掉。” “至于谭公公的死因,我会继续暗中留意,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是,”小福子十分愧疚地跪下,身子深深的躬起来:“是奴才没用,这么多天只查到了这些,实在查不出更多了。” “以你从宫里出去的身份,行宫的人不会和你多熟悉,只会防着你。就算真有什么,他们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外来的人。”桑青筠将他扶起来,眼底落下一片淡淡的阴翳,“她们正是也知道这点,所以选在行宫下手,你和小安子两个人又怎么可能面面俱到。” “亏我以为只要公公离开皇宫就能远离是非,不曾想,不论是在内侍省还是在行宫都是一样的,只要上头的人容不下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一样要死。” 这话说得伤感,可却是无数底层人的心声,小福子默然的垂下头去。 桑青筠合上眼,深深地舒出一口气,轻声问:“谭公公被安葬在哪儿?” 小福子说:“按着您的意思,奴才在京郊买了块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那儿风水甚好,还有四季花开,谭公公一定会喜欢。” “小福子,多谢你。”桑青筠再睁开眼睛,泪水赫然顺着动作落了下来,她再次将小福子扶起来,嗓音有些哽咽,“霁月殿管事太监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小安子如何了?你们曾经都是谭公公的徒弟,他不在了,恐怕内侍省不如从前那般容得下你们。他若愿意,我也不会亏待了他。” “他说不习惯在嫔妃宫里伺候,仍然回内侍省去了。正监看重他,他在内侍省对您也有帮助。”小福子千恩万谢地磕头后起身,郑而重之许下承诺,“从此以后,奴才会誓死效忠主子,上刀山下火海,绝不背叛。” 处理完小福子和谭公公的事,已经临近午膳时分。 霁月殿首次传膳,阵仗着实不小,尚食局也很会来事地送来许多珍馐。 除了桑青筠新贵入主颇为得宠以外,不外乎是大家都觉得,今日这样的好日子,陛下或许会来霁月殿陪这位新主子用膳。 可等来等去,陛下也没有要来的意思,偏阁里的膳食却都已经备好了,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子。 桑青筠没对陛下报太多不切实际的希望,也不指望陛下会只宠她一人,但多少心里也存了点犹豫,万一陛下真来了,叫陛下吃她的残羹剩饭太不像话。 所以她派了人出去打听,问问御前的人勤政殿传膳了没有。 昭阳宫离御三殿的范围都近,消息很快传了回来:“主子,陛下午膳在凤仪宫用了,皇后娘娘午间胎动不安。” 桑青筠温和地嗯了声,掩去了眸间的情绪:“知道了,咱们用膳吧。” 第39章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6节 后宫是陛下的后宫, 就算今日不是去看望皇后,换成宫里的任何一个其余嫔妃也是理所应当。 桑青筠早就知道这些,心里并不会失落。 何况自从她晋位, 这几天但凡点寝都是她。 白日仍在勤政殿给陛下磨墨,晚上还要预备着侍寝,一连这些天早已让后宫成了怨气所钟之地, 她虽不在意,但也疲于应对, 陛下不来也好,她正好能好好歇息。 桑青筠才因为谭公公心伤不已,此时眼角仍带些红,蔓姬伺候着给主子布菜,低声安慰着:“皇后有孕, 陛下去看望也是难免的,主子别伤心。” 这话反而把她逗笑了, 桑青筠温声说:“伤心?” “陛下有这么多嫔妃, 今日宿在这里,明日就可能宿在那里,我若今天就伤心, 以后是不是伤不完的心了?” 蔓姬也觉得自己把主子想的太小家子气了,羞赧地笑了下:“奴婢只是觉得陛下待您太好,怕您离开御前的范围进到后宫不习惯。” “后宫不比在云岚殿的时候,凡事都要讲章程, 繁琐不说, 要守的规矩也多了。” “在御前陛下能看顾着您,见到您也只需要两步路的功夫,她们再不满也很难把您怎么样, 可进了后宫就不一样了。” 蔓姬知道主子爱吃虾仁,很细致地将虾壳都去掉,剥得干干净净的搁进碗里:“落差一旦大了,人很难不伤心呢。” 桑青筠拍拍她,示意这儿只有她们两人,叫她坐下一道吃:“你年纪虽小,见事却很明白,我果然没看错你。” “你是怕我步贵妃的后尘,是不是?” 蔓姬很不好意思地坐在旁边的圆凳上点了点头:“当初陛下才登基,贵妃一入宫便是贵妃,又赐下‘元’字封号,给协理后宫之权,风头比您现在还盛。陛下十分宠着贵妃,什么好东西都往瑶华宫送,每每入后宫也多歇在贵妃宫里,其余嫔妃的恩宠虽也有,可也只是零星一点,不可与贵妃相比较。” “宫里的人都觉得陛下宠爱贵妃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她们有这样的过去,这样的关系,若贵妃都不受宠,还能有谁受宠?可这份恩宠持续到今年却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也难怪贵妃坐不住了。” 桑青筠不紧不慢地把虾仁放进嘴里细细地嚼:“所谓宠不宠的,还不是全看陛下的心思。” “贵妃为了和陛下长相厮守宁可做妾,可短短几年便不如以前,她怎么能坦然接受。但陛下一念之间便能定一个人的生死,更遑论给女人的恩宠。” “我这几日虽得宠,可我也知道指望陛下的恩宠常在是最不切实际的。我之所以现在不同,说白了是一点情谊、一点新鲜,甚至比不上元贵妃和陛下的青梅竹马,你不必担心我会被这份恩宠迷了心智。” 入宫是为了什么她很清楚,所有的事都要为报仇往后站,陛下也是。 这几日与他耳鬓厮磨真假掺半,有时候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但没关系,只要能得到想要的效果就好。 桑青筠咽下饭菜,柔声问:“宫中查得怎么样了?” 蔓姬摇摇头:“一入宫,奴婢就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人挨着检查了,宫中没有任何松动的砖块,院中没有不该有的花草,甚至宫中摆着的每个物件都看了一遍,不曾发现什么可疑的。后宫嫔妃有些送来的贺礼的,奴婢也和小福子看了,都是正常的物件,眼下也看不出什么。” “若再有别的,今日时间实在仓促,方才来得时候奴婢和小福子命人安顿下来花去不少时间,许是不够细致,等会儿奴婢再去查查。” 整修昭阳宫是极好的机会,她入宫以来风波不断,那群人视为眼中钉,不可能会无人下手。 但她猜测,即便有人想让她吃个亏,也不会上来就奔着要命的念头。 陛下现在到底看重她,若真的刚封位死了,陛下一定会震怒,绝不轻易善罢甘休。到时候参与整修了昭阳宫的人全都脱不了干系,细细盘查之下便很难安然抽身。 她现在无儿无女又不成气候,为了杀她害了自己,不值得。 桑青筠淡淡道:“不必了。” 若有人真想让她吃个苦头,那她吃就是了。既能平一平后宫诸人的妒怨,分散搁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也能和陛下之间留些余地。 陛下现在待她正情热,可若浓烈过了头新鲜感便会很快褪去,稍微空一空也好。 叫他多多惦记着自己,怜惜她的遭遇施以补偿,再将这些人的事借机抬到明面上,让陛下心里有个数,似乎不算亏。 桑青筠的语调十分温和平淡,冷静到蔓姬都有些背后发凉:“门户上既然轻易查不出问题,想必背后的人用了十足十心思。她既有心隐藏,光靠防是防不住的。你们注意着些我的饮食起居,别混了要命的脏东西来即可,至于这霁月殿本身的东西,想来很快就会自己冒出来。” “咱们等着看就是了。” - 午膳后,谢言珩看过皇后陪二皇子写了会儿字,问过他的功课后从凤仪宫出来登上了御辇。 正午的日头大,宫道的石子路都被照得发白。浩荡的御驾停在路中央,谁也不知道陛下是想去哪儿。 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上,不远处的昭阳宫大门紧闭,谢言珩淡淡地看过去,他其实不该犹豫。 今日上朝的时候朝臣说起南方水患一事,此事反反复复已经多年,早在先帝在位时就发生过两次,一直没能得到妥善解决,每每发水民不聊生。 朝中懂治水的人才不多,他有心彻查,此事不宜拖延。 但今日是桑青筠迁宫第一天,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他该在今日早早给她颜面。 几个呼吸后,谢言珩动了动手指:“回宣政殿,叫工部的人来。” “跟桑淑仪说朕晚上会去昭阳宫,叫她预备着接驾。” 御前的消息送到霁月殿的时候,桑青筠并不惊讶,淡淡应了声就继续看书了。反而是一边绣花的蔓姬和闻蕤高兴的很,笑着说:“陛下果然还是心疼主子的。” “奴婢方才听说贵妃传太医去把脉了,可陛下没有去看望的意思,反而差人来说晚上来咱们霁月殿,谁在陛下心里更要紧,这下后宫的人就都知道了。” 提起贵妃,桑青筠反而更感兴趣些,掀眸问:“贵妃今日怎么了,为何要请太医?” “她的身子仿佛一向没什么大问题。” 闻蕤回想着打听过来的消息:“似乎是因为急火攻心又脾胃不合导致的不适,贵妃午膳后便十分不舒坦,奴婢听说这事的时候瑶华宫连药都开好了,看起来不像是为了争宠刻意如此。” “急火攻心,倒也合情合理。”桑青筠没把此事太放在心上,起身道,“我去小睡一会儿,晚膳前将我叫醒。” 她得补充补充精力,陛下晚上要来,还不知道又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有时候想想,皇帝这个位置真不是一般人坐得了的。当初在御前无人和她轮值的时候她就觉得已经很累了,但陛下每日操劳的事比她还多,竟然还这么有精力折腾她。 这么一睡就睡到了暮色四合时,桑青筠起身的时候觉得呼吸有些急促,额上也虚汗涔涔,这一觉睡得虽久但并不算安稳。 尽管霁月殿的寝殿已经安置得十分舒适华丽,床榻比之陛下的龙床都不逊色几分,但不知是不适应还是怎么,她睡得并不沉。 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想必陛下等会儿就该来了,她得起身预备着接驾了。 “蔓姬。” 桑青筠轻唤,只觉得说话的时候嗓子发紧:“为我穿衣吧,再倒杯水来,有些口渴。” 蔓姬在门外应声,笑着端茶进来:“主子这一觉睡得时间可不短,足足睡了……” 话音未落,蔓姬脸色猛地变了,掀了珠帘疾步走进来:“主子,您这是怎么回事?!” 桑青筠刚刚睡醒,神志尚未完全清醒,一时有些糊涂:“我怎么了?” 蔓姬立刻从梳妆台前取过来一面铜镜,递到她手中:“您全身都是红点子,脸色发红,有些都被您挠破了!” “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听到这句,桑青筠才彻底从梦中清醒,拿出镜子一照,果真看到她脸上,脖子上,都布满了红点子。这会儿还微微发热,脸色泛红,嗓子发紧。 桑青筠攥紧了手下的锦被,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她这是风邪入体,染上了风疹。 小时候她第一次染上风疹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吓了一跳,精心养了许久才好,后来十二岁那年又得了一次。几经排查后发觉是她不能接触向日葵花的花粉。 夏日正是向日葵授粉的时候,她若沾染的多了就容易导致不适。 可寝殿内哪儿来的向日葵花粉,她又是何时吸入的? 知道她与此物不合的人极少,必得是长期相处或是身边亲近的人,亏得想出用这种法子来害她。 “陛下驾到——!” 蔓姬前脚才命人去请太医,后脚门前便传来了唱礼的声音,赶得正巧。 第40章 御驾到来, 霁月殿忙着伺候主子的宫人们立刻慌张起来,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跪在院内迎候大驾。 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神情均透露出惋惜,暗暗感慨他们的这位新主子着实时运不济。 陛下来宫里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主子才入宫第一天就便无端染上了什么风疹, 今晚恐怕是伺候不了陛下了。 这宫里的争斗果然厉害,前几天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 一出手便是能毁人容颜和恩宠的路数。 但也难怪,这桑淑仪一入宫便是从五品,怎能不羡煞旁人呐! 暮色沉沉时,庭院内被日光镀上一层半橘半蓝的色彩,瞧着静谧而绚烂, 格外令人沉沦。 谢言珩才下龙辇,还没入内便听得里头叫着请太医, 顿时眉头皱起, 心里微微一沉。 他掀了帘子走进寝殿内,桑青筠头一回没来接驾,这么热的天帷幔还掩着, 摆明是出事了不肯让他瞧。 谢言珩没急着问她,偏头问身侧站着的蔓姬:“你家主子出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传了太医过来瞧。” 他语气很平淡,像只是随口问问, 可眼神里却带着冷意, 不怒自威。 蔓姬含泪跪下:“启禀陛下,午膳后御前的人送消息过来,说您今晚会来霁月殿。主子十分欢喜, 说先去午睡片刻,晚膳的时候好精神齐整的接驾。谁知这一睡不打紧,主子再起身的时候却出了岔子,不光脸上、身上都出了许多红疹子,人也开始发热,就连说话都有些困难。奴婢在御前伺候了主子三年,知道她身子一向康健,偏偏今日搬进霁月殿就成了这样。” “奴婢适才正派人去请太医,眼下还不知道主子究竟是怎么了,别是中毒了就好。” 她边抹泪边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直委屈的连桑青筠自己都觉得动心爱怜。蔓姬是会说话的,将她说的无辜可怜,又将病情说得严重了不少,这话落在谁耳朵里都会觉得她可怜极了。 谢言珩沉声问:“请了哪个太医过来?” 蔓姬低下头福身:“是今日当值的郑太医,这会儿正在路上了。” 谢言珩不再耽误,抬步往她的床榻方向走去,冷淡道:“派人让周太医过来,桑淑仪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陛下宠着桑淑仪,连自己惯用的周太医都派了一回又一回,要知道从前周太医几乎只侍奉陛下、皇后和贵妃,再有便是一直调理着赵太妃的身子,等闲嫔妃哪儿使唤得动,今日桑淑仪不适,竟也劳动周太医过来了。 戴铮立刻派御前的小太监跑着去请周太医过来,等安顿好一切,十分有眼力见的往后站了站。 淡青色的帷幔后,桑青筠背对着人躺在最里头,神色恹恹的。 谢言珩知道她这会儿心理和身上,放缓了调子问:“这会儿感觉如何了,可还有别的症状?” 桑青筠轻声说:“不过就是这些症状,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陛下别靠近了,嫔妾此刻……很丑。” 谢言珩停下脚步。 桑青筠缓缓的说:“脸上和身上都起了疹子,嫔妾睡梦中抓破了几个,将来不知道会不会留疤。身上又热又痒,您也听得出来,嫔妾现在说话都不利索,嗓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她语气既轻又淡,不同于上次那般委屈娇气,反而更像从前的桑青筠,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已经这般了,嫔妾不知道该怎么还能再坏下去。” “要了嫔妾的命吗?” 谢言珩淡淡道:“朕会命人医好你,更不会让任何人要了你的命。”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7节 说罢,他再度上前,一把掀开了帷幔,强迫她面对自己:“桑青筠,朕不允许你自弃。” “你是病了,不是错了。” “你当朕是只重美色的昏君?” 桑青筠怔怔看着他,听他又说:“来人,伺候桑淑仪起身。” “把寝宫仔仔细细搜查一遍,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好手笔。”谢言珩毫不避讳她掌心的濡湿和身上的红疹子,牵着她的手坐到了软榻上,“今日不查出个所以然来,朕不会轻饶。” 陛下素来算是个好脾气的人,虽然情绪不常外露,有时也揣测不透息怒。可就桑青筠所知,除了朝堂中事,能让他真正产生情绪的事少之又少。 可陛下眼前明显是带了愠怒了,是因为担心她,还是不满后宫里的嫔妃如此胆大包天,敢在她迁宫第一日就动手脚? 不论如何,贵妃掌权下的后宫风波不停,陛下亲眼看在眼里。若今日都不高兴,那以后只会更不高兴。 桑青筠轻声说:“是嫔妾失言了,多谢陛下为嫔妾做主。” 说罢,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身侧不再说话,纤长的羽睫轻垂,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陛下虽不在意桑主子容貌受损,可寝殿内正在搜查,宫中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主子到底是主子,容不得旁人肆意探看,所以蔓姬从柜中取出了一副面纱为她带上。 谢言珩颔首以示默许。 但他也看得出来,桑青筠此时虽看起来尚可,其实已经在极力的忍耐,她虽不抱怨,可额上的冷汗不会说谎。 此时,御前的小太监带着周太医赶到霁月殿,匆忙请安后便开始为桑青筠搭脉,细细诊断后方说:“启禀陛下,臣观桑淑仪的脉象浮缓无力、脉象细弱,倒不像中毒,应当是风邪侵体,染了风毒所致。” 谢言珩皱眉:“风邪侵体?” 周太医忙道:“此症可大可小,诱因复杂,有人得之三五日便好,有人会心慌气短兼具呼吸困难,药石无医者暴毙,桑淑仪的反应算比较大的。但这也无妨,只要多多注意,调养一阵便能好全了。” 听到太医的准信,殿内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谢言珩的语气稍缓:“再给桑淑仪开些止痒消痈的药膏,她怕痒。” 一直坐在跟前没说话的桑青筠终于抬眼看过去,眸中一瞬而过的惊讶。 她还以为她隐藏的很好,生生克制住了挠那些红点子的欲/望,原来陛下看得穿她。 此话一出,满宫纷纷侧目。 陛下疼主子,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蔓姬的眼里终于浮起一丝笑意,人也松快起来 :“还请周太医随奴婢去偏阁用文房四宝。” 就在周太医随蔓姬去写药方的时候,谢言珩先前派去搜查寝宫的人也回来了,手中果然拿着些东西:“启禀陛下,奴才等人细细搜查过桑淑仪的寝宫,尤其是卧榻的区域,虽不曾发觉什么有害的毒物,但也查出些不该卧房里有的东西。” 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一只已经被刀划烂的枕头呈上前,好好的枕头芯里掺了些淡黄色的粉末,若凑近了闻,还有一丝奇异的香味。 “奴才仔细看过,这应该不是毒药,而是某种花的花粉,因着枕头都是缝密实了送来的,平时不会漏出来,所以轻易查不出来。” 谢言珩敲了敲桌案:“花粉?” “是,旁的再没查出来了。”回话的小太监得允后毕恭毕敬地退下。 听到花粉二字,桑青筠方迟疑道:“陛下,若说是花粉,嫔妾倒知道今日为何突发不适了。” “嫔妾幼时因接触向日葵花粉生过两次不小的病,经仔细排查后才知道是因为接触了此花粉的缘故。后来嫔妾入宫,很少接触得到此花的花粉,渐渐也就不曾注意过这些。唯有之前给您剥生瓜子的时候碰到了一回,当下便起了几个疹子,往后再没有了。” “现在天热正是授粉的时候,许是尚功局的人糊涂,不小心混了此花粉进去。亦或许是有以花粉入眠的功效,意外叫嫔妾赶上了。” 谢言珩瞧她一眼:“你肯息事宁人,旁人倒未必体谅你这份心。” “你不能碰向日葵花粉的事知道的人多吗?” 桑青筠摇摇头:“时间久了嫔妾自己都不大记得了,知道的人是极少的。就算真有人知道,想必也是因为剥生瓜子起疹子那回,那时间就远了,且非得是嫔妾身边的人才行。” 一直低头在旁边不吭声的小福子突然接了句:“能是主子身边的人,又有能耐买通尚功局的嫔妃没几个。奴才记得,主子在御前的时候一直是和赵贵人住在一个屋子里的。” 他只说到这里,可殿内的人却都听得出他是什么意思。能在桑淑仪身边日日观察着,还得同为后宫嫔妃,满后宫也难找到第二个。 赵贵人的嫌疑大了,今日这一遭可见是不得不走了。 谢言珩没有任何迟疑地下了令,语气中没有丝毫温存:“传赵贵人过来,再去好好查尚功局,朕要知道真相。” 桑青筠没再开口打圆场,陪在陛下跟前一道等着赵贵人过来。 其实早在她知道自己是得了风疹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背后黑手是谁,但她也知道赵贵人一定不是出主意的那个。 御前共事一年,她和赵贵人之间一直不冷不热,她也知道赵贵人并不喜欢自己。 可如此不喜,赵贵人都不曾害过她一次,足以证明她并非心狠手辣,心机深沉之人,不过是被推着走罢了。 但御前一年都不曾动手,今时今日赵贵人又为何如此急着? 背后定然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第41章 弯月悄悄爬上树梢, 晚霞彻底褪去,整个后宫都被无尽的暗色笼罩,唯有亮起的宫灯朦朦胧胧。 玉芙宫内, 赵贵人独自坐在膳桌前食不知味,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定定地看着跟前的饭菜入了神。 天色已晚, 陛下今日又去了霁月殿,想来再晚些就要就寝了。 一旦开始就寝, 那么只消片刻,桑青筠就会浑身起疹子,短时间内都不能侍奉圣驾了。 如果想得再深入一点,陛下正在兴头上,看见她突然全身起了疹子兴致全无, 说不定将来再也不会让她侍寝了。 如此一来,桑青筠彻底失宠, 她就再也不会压在自己头上了。如此想着, 赵贵人的心中便隐隐有些渴盼,可怀揣希冀的同时,她心中又十分惴惴不安, 心跳如打鼓一般在胸腔剧烈的跳动着。 长这么大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出手去陷害别人,虽说不是致命的狠手,可到底还是在害人, 只要一想到霁月殿可能会出现的场面, 她的心中便久久不能平静。 万一失手怎么办,又或者事情败露,被人查出来该怎么办?赵贵人心中有一万个不确定和一万个疑问, 随着时间推移,越发紧张地饭都吃不下去,筷子“啪嗒”一声掉到了桌子上。 赵贵人被掉落声从思索中惊醒,干脆饭也不用了,焦躁道:“把饭菜都撤下去吧,我回房中休息会儿。” 欢儿应声,命令底下的人去将菜样都撤下去,但还没来得及撤完,玉芙宫门前便急匆匆走来一队人。为首的太监一摆手,后面的人便涌入了玉芙宫内,围住了在自己房中准备躺下就寝的赵贵人。 “陛下传召,还请赵贵人和咱们走一遭。” 赵贵人本就忐忑不安,听到屋外这句话顿时心脏骤停,神情霎时灰败下来。 一切都完了。 赵贵人腿一软,几乎站不稳当,可她知道自己不去只会被认作默认下罪名,只能跟着御前派来的人往霁月殿的方向走。 她推衍了数种可能,但没想到竟然一来就是最坏的结果。陛下此刻传召她过去,那便说明已经知道了问题的来由,怀疑到她的身上了。 赵贵人浑身冷汗涔涔,心虚不已,第一次觉得去昭阳宫的路这么短,她连该如何应对都没完全想好。 昭阳宫的门槛就在眼前,她一抬头就能看到戴铮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神情带着惋惜。 “陛下,赵贵人来了。” 谢言珩冷淡地抬眼,只见赵贵人走进来时神情惊恐,慌慌张张,简直就是在告诉众人,她就是始作俑者。 御前一年,她不但没有任何长进,没有叫他看到丝毫长处,反而是越发倒退了。 陛下审视的眼神简直摧毁了赵贵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心里防线,尤其是看到旁边带着面纱都能看出红疹子的桑青筠,便更知道事情比她想象的严重:“妾身给陛下请安,给桑淑仪请安……” 谢言珩懒得和她多说,命人将那个破开口的枕头拿给她瞧:“你做的?” 赵贵人屈膝行礼的动作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腿软,径直跪在了地上:“妾身不认得!” 看着她的模样,桑青筠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 赵贵人本是个心思不深又易被外界情绪影响的人,想事情简单,一味只会被情绪带着跑。 当初在御前的时候,她仗着自己是赵太妃侄女的身份看不上御前的那群奴才们,事事摆出一副高姿态,赵太妃本身也不善心计,自然无人和她讲宫里那些弯弯绕绕。 如今入宫了,事事只能靠自己,一遇到事就显出她的愚蠢和薄弱来,仅是被传召就成了这幅样子。 据她所知,赵贵人自从入宫后没少受其他嫔妃的气,可她忍气吞声这么长时间,一个人也不曾害过,到头来害的第一个人却还是自己。 可见在赵贵人眼里,只有她是最好欺负最好拿捏的那个。就像当初剥生瓜子本该是她来剥,却硬生生塞到了自己手里,这才漏了一个弱点给她。 “赵贵人,我与向日葵花粉不合的事宫中知道的人极少,此事必然是熟悉的人才能做得出来。嫔妃之中,知道此事的人只有你,陛下和我不得不将你带过来好好问话。” “若是你坦白说来我还能向陛下求求情,看在你当初和我共事伺候陛下的份上从轻发落,可若是你绝口不承认,那么等证据确凿摆在跟前的时候就只能从严发落了。” “谋害嫔妃是何罪过,你应该很清楚吧?” 桑青筠声音不大,甚至从语气里听不出她因为此事受害而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可她却是不急不慌,赵贵人反而越心惊胆战起来:“妾身……妾身……不曾想过要害您,妾身真的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戴铮在门前拂尘一甩,门外应声带进来一个宫女,被扭送着跪在了地上:“启禀陛下,这是尚功局负责做工添物的宫女,此次桑淑仪的锦玉香枕就是她负责的。” “从她的住所还搜出了些银票和贵重首饰,正好一一对应上。” 小宫女吓坏了,连连跪地求饶:“奴婢有罪,还请陛下宽恕,还请陛下宽恕!奴婢真的不知情!” 蔓姬冷声问:“你若不知情,好好的香枕里怎么会填了花粉进去?你平日里在尚功局做活,难道也是想添什么就添什么不成!” “是……”小宫女跪在地上颤着身子往赵贵人的方向看,咬牙道:“是赵贵人身边的的宫女带了这些银钱过来,说只要奴婢在枕头里夹上一点花粉即可,说这并不是害人的东西,只是……只是让桑淑仪侍寝的时候打几个喷嚏出出丑罢了,奴婢也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以为真的只是件小事,奴婢万万不敢害人啊!” 她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将地板磕得砰砰作响,听的人心里不舒坦,桑青筠说道:“人赃并获,把她带下去吧。” “赵贵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桑青筠盯着她的眼睛,眼底带着探究,“我自问和你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何苦要在我入宫的第一日来害我?” “是你恨极了我,不管不顾的非要在这个节骨眼选这个法子动手,还是另有隐情?” “同住了这么久,我知道你不是心计深重之人,若有人在背后指使,你尽管说来就是。” 人证物证具在,赵贵人瘫坐在地上,害怕得浑身不住地抖。 她本以为查明真相不会有那么容易,此物不算毒药,也大可说是一个不慎……没想到她动手的痕迹如此明显,竟然毫不费工夫。 都是徐常在害的,都是她假意投诚,给自己出主意想害了桑青筠!到头来反而自己受罪遭殃。 若陛下真的从严处置,给她定下一个谋害嫔妃的罪名,到时候就算是姑母想救自己,她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轻则降位禁足,重则罚入冷宫,她不要……她不要!! “我原本不想害你的!”赵贵人急急忙忙说,“是徐常在,都是徐常在在背后挑唆!她说若放任你得宠不管将来只会酿成大祸,说只要你失宠,那我有得宠的可能。只要你失宠了,贵妃那边自然高兴,将来提携于我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有你在,那我就永无出头之日,可我没想过害你性命,我只是想要你出几个疹子侍奉不了陛下而已,我没想过害你!” 她一股脑把徐常在所说的一切都说了出来,甚至还说了徐常在当初以利所诱时的利害关系,说了皇后和贵妃,将所有人都扯到了眼前这一桩小事里。 赵贵人吐了个干净不说,还将水搅浑了摊开在陛下跟前,桑青筠很满意:“所以是徐常在在背后和你出谋划策,怂恿你来害我了?照你方才所说,贵妃可有许诺给你任何好处吗?” “妾身拿此事去寻贵妃做投名状,她允诺妾身……若真的事成,她会寻个合适的机会提携妾身。”赵贵人哭得梨花带雨,跪着上前去牵陛下的衣角,“陛下……妾身求您看在妾身侍奉了您一年的份上宽恕妾身,妾身只是一时糊涂了!妾身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妾身不能侍寝,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的在后宫死去,还求您宽恕……” 赵贵人的哭声凄惨呜咽,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抓耳,但谢言珩不会理会,也不可能因为几句求饶而心软。 入宫是她自己百般求得,落得什么下场都是自作自受。 桑青筠看向谢言珩,柔声道:“看来赵贵人所说就是事情的全部了。徐常在在背后怂恿、出谋划策,贵妃娘娘也许以好处,不知赵贵人行事如此方便,其中有没有贵妃的默许。”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8节 “供词已全,还请陛下定夺,还嫔妾一个公道。” 谢言珩的神色冷淡如数九寒冬的冰雪,深邃的黑眸内情绪翻涌:“赵贵人降为常在,罚一年月例,禁足思过一个月。徐常在屡屡生事,心思歹毒,使后宫不宁,同样罚俸一年,自今日起在长街掌嘴五十,一连七日,以儆效尤。” “至于贵妃,朕另有打算。” 第42章 此事动手的人是赵贵人, 挑拨煽动的人是徐常在,虽说牵扯到了贵妃,可她只是出现在了陛下的视线里, 不曾真的做过什么。 所谓许以好处,原本就是一句话的事,贵妃若不承认, 难道还真的仅凭赵贵人攀扯的一句话就凭空降罪,所以如此惩处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亲耳听到陛下说对贵妃另有处置的时候, 桑青筠的心里仍没有想象中那么平静。 但正因清楚贵妃的地位和与陛下之间的情分,她才没指望因为这点微末小事就撼动得了贵妃分毫。 俗话说蜉蝣撼树,她固然不能很快把贵妃怎么样,但只要一点点的蚕食,总有一天大树会轰然倒塌。 今夜事毕后, 后宫总得安生上一阵子,将来还不一定会再出什么岔子。 贵妃是厌恶她不假, 但她最忌惮的人却不是自己。 旨意下达后, 寝殿内的闲杂人等很快被清理了个干净,只剩下谢言珩和桑青筠。 桑青筠温声说:“多谢陛下为嫔妾查明此事,嫔妾很欢喜。” 谢言珩抬眼看她:“是真的欢喜?朕瞧着不像。” 桑青筠垂眸攥着袖口没说话, 不会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来,谢言珩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同样不会挑明了讲。 气氛就此凝结了好一会儿,直到蔓姬在外头敲门, 这才打破了安谧:“启禀陛下, 给主子的止痒膏和药都送过来了,可要现在送进去?” 谢言珩淡声:“拿进来。” 蔓姬端着托盘低眉顺眼地推门进去,站在珠帘前请示道:“不知奴婢是此刻给主子上药还是……” 夜色已深, 照理说再晚些就是陛下和主子就寝的时辰了,但主子如今身子不适,陛下也不能再歇在霁月殿,今晚主子是一定要自己歇息的。 但陛下此刻似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主子又瘙/痒难耐,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行请示。 没想到陛下说道:“拿进来给朕。” 这意思是,陛下要亲自给主子上药?蔓姬心里倏然一惊,忙低头上前将托盘呈上去,不敢延误。 谢言珩将药膏拿出来,蔓姬立刻很有眼力见地退到门外去,寝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桑青筠轻声道:“陛下万金之躯,嫔妾不敢使唤陛下。” “嗯,是朕甘愿。”谢言珩这般说着便起身走到她了跟前,但桑青筠仍坐着不肯动,“不痒了?” 谢言珩也不恼,只管用指尖剜出一块药膏,涂在了她露在外面的手背上。 这药膏是宫中秘制,效果极好,里面调和了薄荷,涂上以后顷刻就会感觉到凉意,止痒是最好的。 桑青筠本就在极力忍耐身上的痒,手背上的药膏一涂上便好似得救了一般,禁不住抬眸朝陛下看了过去。 “陛下今日已经为嫔妾做的够多了,怎能劳动您大驾再服侍嫔妾。”陛下肯做到这份上,那便已经是在哄她了。桑青筠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更知道陛下也有他的考量和难做,因此主动牵上了陛下的手,柔声说,“您为嫔妾的种种,嫔妾很感激。” 灼灼烛光下,她眉眼盈盈似水,一头青丝如瀑,即使是身在病中面带潮红也难掩姿色,仍让谢言珩觉得美丽不可方物。 后宫美人虽多,环肥燕瘦各有风姿,可这些年看来看去还是桑青筠最合心意。 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他懒得听,何况有些事他不必说,他相信桑青筠也会懂。 他牵住她的柔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柔弱无骨般的腰肢便在怀中不自然的轻扭:“朕给你上药,别动。” 桑青筠果然不敢再动,谢言珩掀开她的外衣,任由薄衫滑落,香肩半露,娇躯几乎一览无余。 “陛下,嫔妾肌肤受损,您别看……”她虽不是十分在意容貌之人,可在他跟前,如此模样总是有些羞耻。 哪儿有男人不喜肌肤胜雪,陛下这个位置就更是了,可她此刻身上布满了红疹子,陛下非但不嫌还主动为她上药,战栗羞赧之余又多了几分怔然和不确定,总觉得这般举动太超过了。 但谢言珩的确不在意。 桑青筠最美之处不在皮囊,虽然她的确有一副绝艳的容貌,可美人若只有一张脸就太无趣了。再倾国倾城的容颜也会看腻,最终吸引他的还是感觉。 先帝在时后宫有美人上百,有些地位低微的嫔妃甚至叫不上名姓,可临了了细数这一生最爱之人,仍是他的母后。 感觉不可代替。 谢言珩并不言语,只是用指腹一点点替她把身上的疹子都涂上药:“桑淑仪,朕伺候的如何?” 薄荷的凉在她身上一点点激起战栗,灼热的痒被药膏平复,涂到最后,桑青筠甚至都习惯了这般碰触。 她不得不承认,陛下涂得的确很好。范围控制的仔细,薄厚均匀,虽自小不曾伺候过人,可他做的却很好,可见能力出众之人做什么都能力出众。 楹窗外夜色如醉,殿内满室旖旎,桑青筠面色绯红地勾着陛下的脖子,仍不肯轻易缴械投降:“珩郎有心了,本嫔有赏。” 谢言珩被她取悦,愉悦的笑了声:“你唤朕什么?” 他的唇轻轻蹭在桑青筠耳边,低低沉沉的,引人深入:“又要赏朕什么?” “珩郎,”桑青筠不好意思地偏头,“民间女子唤情郎时多以此称呼,陛下不喜欢?” 谢言珩嗯了声,语气带着淡淡笑:“倒很新鲜。” 他将她凌乱发丝捋到耳后,“那奖励呢?” 红唇轻轻拂过唇畔,如一片柔软的羽毛落在唇上,一触即离。桑青筠从未像今天如此大胆,只觉得羞,奈何陛下似乎很喜欢。 “如此可够?” 谢言珩抚了抚她的唇瓣,温声道:“够,朕很喜欢。” 夜色渐晚,不知不觉间,桑青筠的药也熬好了。 他陪着她把药服下,躺回床榻上,临走之前说:“你好好养着身子,等你好全了朕再来看你。” “另外,朕打算给你个封号。” 谢言珩微凉的指尖在她掌中轻轻描摹:“如何?可还喜欢?” “陛下为何选这个字?”桑青筠抿唇,“嫔妾怕此字太重,嫔妾担不起。” 谢言珩笑了声:“朕给你,你便担得起。” “此字寓意不浅,你好好品。” 说罢,陛下摆驾回宫,桑青筠躺在床榻上看着陛下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下意识握紧了拳。 陛下给她的封号是“明”。 在现有的这些封号里,这个字堪堪比得上元贵妃的元字了。 在各类书籍里,明的寓意总是极为美好的。亦或是代表光明,亦或是前途顺遂,更有高空圆日,普照天地的豁然蓬勃。 有书道,明之为德,朗照无偏,怀此灵辉,清越入云。 明之一字,既有照耀天地的能力,也有烛照幽微的细腻。 这是她在陛下心中的样子,还是陛下期待的样子? 不论是何缘故,这个封号于现在的她而言都太过隆重了。 明淑仪—— 陛下,这是在补偿她吗? - 昏暗的长街之上,徐常在被人押着跪在门前,小福子亲自盯着掌的嘴,左右开弓甩得极响,不出十下嘴角便溢出了血迹。 今天是掌嘴的第一天,虽说此时宫道上已经没什么人走动了,可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要她跪在一群奴才跟前受辱,无疑比杀了她还要让人难受。 可陛下有令她不得不从,只能硬生生忍着这份屈辱和杀人的冲动受过。 掌掴五十,陛下的旨意还真是不轻,要知道寻常掌掴宫女也才二十,这三百五十下掌嘴,她的脸就算侥幸不废也要养上许久!更别提是后宫中人的嘲笑了。 陛下这是彻底厌弃了她,甚至不惜废了她的脸吗?! 徐常在眼睛通红,尽管被一下下的甩着巴掌,眼底的恨也毫不加以掩饰。 她最难以接受的,是这一切竟然是因为赵常在那个蠢材。 她本以为赵常在好在是太妃的侄女,又在御前和桑青筠一起侍奉过陛下一年,就算天资不如桑青筠出众,那也该是明事理,懂得如何办事的。 不曾想她竟然蠢笨如猪,用了那样简单的计谋去害桑青筠,被人一下子怀疑到她头上,末了还供出自己以求减轻罪名。 亏她还做着赵常在得手后的美梦,算定了不管找常在这一出办的如何对她来说都不亏,可她万万没算定,事情会坏到这个地步。 身为御史大夫的嫡女,她一出生便含着金汤匙,从没有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可自入宫以来,一步错步步错,她越是接受不了失败,越是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却每每不成功。 可分明在一开始,陛下是宠着她的,她也如愿以偿是新人中位分最高的,最得圣意的。 那群人凭什么和她争?一个个的,出身卑贱,蠢如牦牛,自己不得宠也要把她拉下来! 她怎么看得惯那些人踩在她的头上?分明每个人的命一出生就定好了,那些卑贱的人,陛下到底喜欢哪点? “呕!” 三十五下掌掴后,徐常在哇得吐出一口血,软绵绵的歪倒在了地上。小福子是桑青筠的人,有他盯着,行刑的人用足了力气,每一巴掌都打得用力极了。 双脸的痛楚已经让她麻木,头也天旋地转,一阵阵的发黑。可心中的恨意和不甘仍然强撑着她爬起来,不肯卑躬屈膝的求饶。 一切的最坏里还有一点值得庆幸。 那便是赵常在那个蠢材到底得手了,桑青筠也得有一阵子不能侍寝。 满身红疹子的可怖模样陛下亲眼见到了,以后可还有胃口再下手吗? 等这段日子一过,陛下保不齐就忘了她这个贱婢,一切就会回到原点。 小福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徐常在,命令人把她重新拉起来:“徐常在,今日还有十五下没打完,劳烦您忍忍。” 徐常在被粗暴的拉起来,还没等看清眼前的东西,又是一巴掌朝脸上呼过来,用力到她似乎牙齿都松动了几颗,可她仍然顶着红肿的脸,一字一句道:“狗……奴才……看你得意 ……到几时。” 等她好了,等她重新得宠,她一定要这些人通通付出代价,一个都不放过! 小福子懒得理会她的败家之言,冷淡道:“陛下说徐常在口舌生是非,看来这会儿仍不知错。” “还不再用力些打?否则明淑仪改明儿告诉了陛下,把你们全都发配到永巷做苦役去!” 明……淑仪?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39节 陛下竟然,又赐了她封号?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去,徐常在的眼前彻底黑了下来。 第43章 翌日一早, 桑淑仪得了封号成为明淑仪的消息,随着赵常在的降位和徐常在的掌掴一同传遍了各宫。 一时间这位明淑仪的风头更盛,甚至有人传说陛下待她的恩宠都快要撵上贵妃了, 陛下登基这么久以来,还从未对任何嫔妃如此上心。 尤其是当她们打听得知明淑仪身上起了疹子不能侍奉圣驾,可陛下仍然待到了夜深才走时, 心中更为震惊。 明淑仪才封位分的时候,诸人都以为是她使了不入流的手段勾/引了陛下, 陛下醉酒糊涂又念着她的功劳才加以补偿,可如今看下来,怎么品怎么不对劲。 若只是愧疚和补偿,这些天怎么凡是去后宫就去明淑仪那?又流水般的赏赐和好东西送到她宫里,宫里的其余嫔妃是顾也顾不上了。 就看昨晚, 明明都是不能侍驾之身了,陛下不去别的嫔妃那里不说, 还陪着她到深夜, 难道这也是愧疚和补偿不成? 她究竟有什么好,又趁陛下喝醉那日做了什么?当初三年都不过尔尔,怎么一夜就变化这么大, 果真是小门户出身,狐媚男人的熟手! 但不管嫔妃们私下如何酸涩艳羡,如何眼红的滴血,明淑仪受宠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就算她们心中再不满, 却也不敢再轻易说什么做什么。 不仅仅是因为她如今无法侍奉陛下,陛下身边空出了位置,更是因为有赵常在和徐常在的前车之鉴在眼前。 听说昨晚过后, 徐常在便径直向皇后娘娘告假了,除了每日掌掴再也不出门见人。有见过的人偷偷传言,说她脸肿如猪头,满面的青紫极为骇人,挨完打第二天就请了太医去看,照这么打下去,还不知道掌掴七日后有没有命活。 若能看着明淑仪失宠当然痛快,可若行事不当如她们两个一般落得现在的下场,哭都不知道往哪儿哭去!还是小心谨慎着些吧。 凤仪宫内,皇后正拿着把金剪子站在楹窗前修剪一颗石榴盆栽。 天气太过炎热,暖阁的窗子便只被支起一道窄缝,明亮的日光从这一条缝隙里打进来,正正好好照在手边这一丛枝繁叶茂的石榴枝叶上,将树身照耀得华光璀璨,恍若镀了层金光一般。 莲音丛殿外端了安胎药走进来,轻笑着福身:“娘娘着一盆石榴养的真好,瞧着这翠莹莹的样子,等入了秋一定能结出好些果子来,这恐怕是上天的吉兆。” “上天赐福于我朝,要给中宫主母再送来一个皇子呢。” 皇后笑意更浓,嘴上却仍克制的说着:“这些话知道就行了,别挂在嘴边说,被人知道了还当我这个国母小家子气。” “其实这一胎不论是生男还是生女都好,若生个公主,本宫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莲音将手中的安胎药递过去,熨帖地双手交叠站在了一侧:“总之娘娘一定能心想事成,那奴婢便高兴了。” 皇后端起安胎药一饮而尽,虽是高兴,可眉头还是被这药苦涩地皱起眉头:“只是苦了本宫一天三次的喝这些苦药,也不知道这小家伙能不能尝出来。” 虽然皇后娘娘说皇子和公主都是一样的,可后宫一向是皇子为尊,公主不过是抚慰人心罢了,所以莲心说起仍然以小皇子开头:“娘娘只有喝了这些苦苦的安胎药,小皇子才能平平安安的落地,您这一胎怀得突然,身子并不是最适合生育的状态,太医说了可得仔细养护着。” “不过小皇子能不能尝出药味奴婢不知道,奴婢却知道小皇子一定怕热。您这一进夏就断不了冰,这才入伏不久就日日供冰不断了,恐怕得中秋过完才能凉快下来。” 皇后轻柔的抚上肚子,沉吟片刻说着:“是啊,每个人体质不同,怀不同的孩子反应也不同。本宫记得怀煜儿的时候就时常觉得身上冷,饮食上也格外差,怀肚子这个倒是反过来了。除了怕热,吃得下睡得着,也是会心疼人的。” “说起来,这个孩子的确是旺本宫,你瞧瞧,自从有了他,本宫可谓事事顺心,念头通达,这可是以前都不曾有过的。” 一盆石榴盆栽修剪完毕,皇后搁下金剪子,被莲音扶着坐到了最凉快的风轮跟前去,桌边的账簿已经翻阅到最后一页。 莲音应和着笑道:“那是自然,您的福气岂是那些嫔妃们比得了的。若不然,也不会您的第二个皇子都要呱呱坠地了,那边还没动静呢。说起来,您走明淑仪这步棋真是走对了,果真没白费心思。从前些日子封了位分开始,这才短短几天就有了封号,陛下宠着,阖宫的人都盯着,她还真是不负重望。” “听说昨儿个瑶华宫传太医去了,想必是气得不轻吧?” 皇后不紧不慢地说着:“本宫本就是要她愤怒,要她生气,要她一步步错下去,再让桑青筠引走那些盯着本宫肚子的人的视线。桑青筠能顺利入宫,这是老天都在助本宫,不愿看到妾室凌驾于正室这般尊卑颠倒的祸事。” 莲音颔首以示认同:“是啊,贵妃掌权以来短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事,后宫早就有不少人对她不满了。加上谭二和桑青筠这一系列的事,她坐得住才怪,听说昨晚赵常在陷害明淑仪被揭穿,求饶的时候还牵扯上了贵妃,陛下虽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有数。贵妃这下触怒众怨又惹了陛下,若长此以往,想必娘娘的心结很快就能解开了。” “解开?”皇后嗤笑了声,“还早着呢。” “你瞧瞧纪氏一族现在豪奢的模样就该知道,贵妃的身后是一棵参天大树,岂是那么容易倒下的。这个急不来,且还需要点缘分,咱们只管慢慢等着就是。” 冰盆里的冰块不断蒸发,散发出薄白凉透的白雾,团扇轻轻一摇,便送来徐徐冰爽。 事关朝政上的事,莲音不是很懂,但后宫里的风吹草动她却都留着心,身为娘娘的陪嫁丫头,一定要辅佐好皇后娘娘:“对了娘娘,方才徐常在的人来过一趟,奴婢派人打发了,估摸着是想让您跟陛下求求情。” “这徐常在和赵常在也真是不中用,居然一起折在了这么小的事情上。” 皇后神色未变,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二人的无用本宫不是第一日知道了,会有今日一点都不意外。” “如今本宫手下最可用的便是明淑仪,她如此得宠,和贵妃还有死仇,谁还能比她更可用。” “再说了,”皇后的视线挪到殿外的方向,淡淡道:“这不是还有一个备选吗?她俩都比赵徐二人强百倍,指望她们做什么。” 莲音斟酌着问:“那是放任徐常在不管吗?她的脸……” 皇后叹了口气,语气中到底有些惋惜:“去知会行刑之人,叫他们收着点,别真因为掌掴把人打出个好歹。再送些好药给徐常在,安抚住她。她们虽蠢,在后宫里却实打实的还有用,即使本宫不指望她们做什么,可该有的价值却得发挥出来。” “徐常在的哥哥对治水颇有研究,昨儿个才去过一趟宣政殿,这恐怕也是陛下没有再降徐常在的位分而只是掌掴的原因。至于赵常在,她虽人不够出色,家世也无倚仗,可到底有个好姑母兜着底,都能保着性命。” 皇后语气虽温和,可说话时的神色却悠远而淡漠:“后宫里的女人,要么有价值,要么有靠山,这才能活下来。否则一旦遇到点什么事情,那便是死路一条了。” 莲音不太明白这说的是谁,低声问:“娘娘这说的是……” 皇后摇摇头不欲多言,正在这时,殿外又急匆匆走进来一个近侍宫女:“启禀娘娘,方才御前传来的消息,说陛下下朝后去了一趟裕妃那,坐了许久才出来。” “走之前……许了裕妃协理后宫之权,叫她和贵妃一道操持着。” 闻言,皇后的脸色缓缓冷下来,指尖华丽的鎏金凤尾寇甲在桌案上猛然划动,刻下一道明显的痕迹来。 - 桑青筠这一养病就养了半个月,时间一晃便到了七月底。 长安的夏季炎热,尤其是七八两个月最为磨人,即使殿内供着冰也让人不够舒坦。 不供冰过于闷热,供了冰又身上寒津津的,屋内也不够通风,时间久了让人憋闷。 她因为养病在宫里几乎足不出户,虽然每日小福子和蔓姬都命人去藏书阁寻些没看过书来给她解闷,可人总是要出去接触自然,在殿内呆着就好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鸟,时间久了便让人郁郁寡欢。 这段日子以来,陛下若进后宫多去裕妃娘娘处,裕妃娘娘现在协理后宫事宜,膝下又有大皇子,母子之间互为依靠,谁也不会觉得陛下去裕妃处有任何不妥,桑青筠也一样。 何况陛下也不曾忘了她,时不时会来看望,更隔三差五命人送些珍奇珠宝和银两来赏玩。 所以养病的日子虽煎熬难耐,可日子到底是熬过去了,撑到了她彻底好全,重新挂上名牒的那天。 七月二十八,浓夏清和,芳草未歇。 太液池间的莲花开得正盛,莲香清婉,引人入胜,杨柳堤案往来有御舟。 桑青筠晨起便收到陛下传的信。 “陛下请明淑仪主子一道前往太液池泛舟,蓬莱洲绿树成荫,清波徐来,陛下已备下小宴,邀您午膳时分同避暑热。” 第44章 后宫中最大的湖便是太液池, 湖内有二岛,一名瀛洲,一名蓬莱。瀛洲岛稍小, 岛上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树,春日赏景祈福最好;蓬莱岛大上许多,岛上不光修建了几座避暑赏景的宫殿, 还有水上举办宴会的汀州水榭,风景极佳。 但太液池地处后宫正北, 距离后宫殿宇路途遥远,即使传了轿子过去,两顿膳食之间的时间也只够一来回加歇脚,玩不了多久就得回宫去了。 所以蓬莱岛虽好,夏日里依旧没人愿意大费周章的去岛上避暑。除非有陛下的恩典, 能提前将岛上布置一番,这样去岛上避暑便省去了一众烦恼, 清凉舒适的程度不逊色避暑行宫几分。 桑青筠本就在宫里闷坏了, 陛下的这番安排无疑是正中下怀。 还记得前两年她也跟着陛下去过蓬莱岛上避过暑,但那时多有贵妃陪着,她又是女官, 除了言语格外谨慎以外,更是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不能出差错,体验自然算不上多好。 当时的她也不会想到, 时过境迁, 陪着陛下避暑的人成了她。 铜镜前,桑青筠被蔓姬和闻蕤伺候着梳妆更衣完毕,坐在镜前最后涂上了口脂。 绯色的口脂一点点洇在嘴唇上, 犹如画龙点睛的一笔,一副闭月羞花的美人图立刻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她本是天生的美人,如今身为宫妃精心打扮,容光便毫不掩饰的展露在世人眼中,一颦一笑皆摄人心魂。 蔓姬在主子发间最后簪上一支玉簪,啧啧道:“主子今日这一身实在是相衬极了,陛下真是好眼光。” 闻蕤也越看越觉得喜欢,笑道:“可不是吗?主子刚晋位时陛下就命尚服局来为主子量身裁制新衣了,尚服局这些天紧赶慢赶才赶制出来这一批,不光料子是夏日里最飘逸清凉的雪纱和凉玉锦,就连衣裳的款式和颜色也是陛下亲自选的,如此心思,自然和那些寻常宫装比不了。” “俗话说人靠衣装,主子虽然风姿卓绝,可有陛下赏赐来的新衣,那才叫相得益彰。依奴婢来说,后宫再没哪个主子娘娘有咱们主子这般容貌气度了。” 桑青筠笑了笑:“和蔓姬在一起久了愈发嘴甜,果然是同类相聚。” “趁天色尚早,咱们早些去,正好让辇夫走不晒的路。咱们宫里的解暑绿豆汤熬上以后把今日的例冰打碎了搁里头,冰镇的更解暑,左右我今日用不上。” 闻蕤一听更加欢喜,忙福身道:“奴婢替宫中上下多谢主子的恩德!” 冰在后宫可是稀罕物,尤其一到夏日,每每供应不及。就连位分低的小主都不见得日日有冰用,就更别提他们这些奴才了。 后宫不是没有仁慈的主子,但这般事事替他们着想的却唯有明淑仪一个。 闻蕤虽来不久,可她与蔓姬早就相识,经提点来了霁月殿,短短几日便对这位新主子十分敬服。跟着好主子才有好日子过,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对明淑仪这般的主子,她若不事事用心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等传召的小轿到了,蔓姬跟着桑青筠一道去了蓬莱岛赴约,闻蕤和小福子则留在了宫中值守。 太液池边,杨柳堤岸。 从二十四桥走过去,入眼便是大片的莲叶莲花。 此时还不到正午,湖面上碎金粼粼,几许凉风拂过,吹得杨柳枝条轻颤,此处行人也不多,实在是一派安详的景色。 桑青筠摆摆手解示意送她来的辇夫下去歇息,带着蔓姬两个人往钓鱼台的方向去了。 这钓鱼台是太液池最大的堤岸,穹顶华盖,轻纱漫舞,四面开阔,既可作为歇脚之所,也能作为停泊的码头,可谓功能齐全。 从前陛下若有雅兴和臣子一道钓鱼便会在选此处,是个很好的小坐场所。 陛下只说邀她前往,却没说具体什么时辰,她来得早,在这略坐坐等着陛下一道乘船也无妨。 只是才刚坐下一小会儿,身后便轻步走来了人,语气十分恭敬地朝她行礼:“妾身给明淑仪请安,嫔主万安。” 说话的声音不是很耳熟,桑青筠转眸看过去,看清了说话之人,是万充衣。 这位万充衣虽然和桑青筠不甚熟悉,但她和黎熙熙关系尚可,倒是听黎熙熙说起过。 此次入宫的八位秀女中,除了四位出身官家的秀女,还有四位出身民间的,万充衣便是其中一个。 听熙熙说,这个万充衣并不是个多事的人,不光温情和顺,还十分谨慎。当初熙熙刚入宫的时候因为不懂宫里的规矩,曾遇到不少看不惯的事,都是万充衣在一边劝着拦着,这才不曾酿成大祸。 她们虽性情不同,不算什么莫逆之交,但这些时日也是互相搭伙作伴,彼此扶持着过来的,哪怕是看在熙熙的面上子,桑青筠也会对她客气一点。 “万充衣,这么热的天你怎么也出来了?倒是巧。”桑青筠温声道,“不必多礼了,快起身吧。” 万充衣规矩地应了一声,这才缓缓站直了身子,可她们身份悬殊,不敢坐下,只敢站在一旁小心地搭话:“妾身前些日子听闻嫔主在宫中养病,不知休养的如何?妾身虽出身民间,家中贫苦,但镇子正巧临近山野,各家中都会一些治疗疙瘩和伤痕的偏方,十分有效。若嫔主不嫌弃,不如妾身把方子写下来,送到昭阳宫去吧?”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0节 桑青筠掀眸看过去,了然地笑了下:“劳烦万充衣挂心,倒不是什么大病。陛下已经命太医为我制药,还算有效,今日是好全了才出门的。” 听她这么说,万充衣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垂眸道:“嫔主得陛下垂爱,想来也是不缺膏药,是妾身唐突了。” 上下将万充衣打量一番,只觉她的穿着实在是太素净了些。 不管是穿的还是用的,皆是位分上最普通的,头上也连一丝丝多余的首饰都没有。她方才说自己出身乡野,可见所言不假,如此孑然一身的入宫,恐怕这段日子以来吃的苦头不小。 “万充衣热心,我怎么会怪罪,”桑青筠婉声道,“此处风景独绝,凌波送爽,确是乘凉的好去处,万充衣可是常来?” 话音一落,万充衣的神色明显暗了暗,语调里也有些不易察觉的难堪:“是,太液池虽远,却是后宫中最凉快的所在。妾身有时受不住暑热,便会给皇后娘娘请安后来此小坐片刻,等到黄昏时分再回去。” 这般说来,桑青筠立刻明悟了万充衣的言外之意,自知方才的话有不妥。 同样是陛下的嫔妃,有些人可以日日供冰不断安然度夏,有的人却只能在外头寻一个乘凉之所。 恩宠的重要性在此刻显露了个淋漓尽致,桑青筠一时无言,只展臂示意请她落座。 她如今圣眷正浓,万充衣却十分落魄,两人原本境遇不同,那有些话说不说都是错,倒不如不说。 这般又小坐了片刻,万充衣也自知不好过多叨扰,便看了看周围,准备起身先行离去。 谁知就在她神色黯然准备离去的时候,却远远看见陛下的御驾正浩浩荡荡的朝此处过来。 这么长时间未见陛下,万充衣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手也不自觉的攥成了拳。可虽然紧张,她的心里却隐隐有些期盼,原本要走的脚步也扎起了根。 陛下此刻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要带着明淑仪一道游玩的。可她也在此处,若是……万一…… 万一陛下,也带上了她呢? 她不敢奢望自己能和明淑仪一样得宠,可只要陛下能知道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将来也想得起来,那她就很知足了。 明黄色的御驾很快停至众人跟前,桑青筠率先起身向陛下行礼:“嫔妾给陛下请安。” 谢言珩淡淡抬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桑青筠。 她肤若凝脂,乌发如墨,一身荷茎绿的宫装衬得她格外清冷沉静,仿佛融进了这汪湖水,与风景一道入了画。 荷茎绿的颜色最挑人,寻常人用不好只会觉得老气,但桑青筠驾驭得极好,雪肌绿衣,琅嬛仙貌。 后宫美人无数,他还从未见过谁能将清冷和艳色融合在一起,偏偏她能。 站定不动时恬静温婉,满身的清宁书卷气,唯垂眼轻笑的时候红唇微勾,透出抹活色生香。 他走下御辇,伸手扶了桑青筠起身:“等了多久?” 桑青筠低眉浅笑:“等陛下多久都不算久,方才和万充衣还说了会儿话呢。” 直到这时,谢言珩才注意到她身边还站了一人。 万充衣,他没什么印象。 看到陛下的视线扫过来,万充衣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里了,本以为陛下会问她两句,亦或是多看她两眼。 谁知陛下只扫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身侧的戴铮命人上前开路,伺候着陛下和明淑仪登船。 她就这么站在身后,看着陛下牵着明淑仪走向岸边。 那种被全然忽视的渺小感从未这么强烈的涌上心头,让她觉得越发难以承受,难受的同时也生出了极强烈的自弃情绪,眼泪霎时便落了下来。 就算入宫了又能怎么样,和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任何两样。 她还是一样的被人忽视,一样只能看着别人光鲜默默哭泣,她什么都不算,什么好的都没有。 身侧的宫女低声安慰着:“小主别难过,明淑仪正得宠,陛下一时顾不上旁人也是有的。” 万充衣点点头,小声抹了眼泪:“我知道,我就是……难免有些失望。” “走吧,咱们去黎宝林那里坐坐吧。” 第45章 太液池上, 精美宽敞的御舟载着谢言珩和桑青筠一行人往蓬莱岛的方向去,小舟悠悠,船桨漾开的层层水波离岸边越来越远。 这艘御船是太液池上最豪华也是最大的一艘, 足足有两层高,上下两层都能容纳人行走,四角梁皆挂了薄纱, 顺水前行时有粼粼微光,十分风雅。 桑青筠和谢言珩没上第二层, 只让宫人将第一层的轻纱全都绑起,视野倏地开阔,冰凉的湖水就在跟前。 她从湖里掬起一捧水,看着清澈透凉的水从指缝里溜走,温声问:“陛下怎么方才怎么不问问万充衣来不来?您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嫔妾, 就不怕其他嫔妃吃醋吗?” 谢言珩懒散地靠在身后看她玩水:“桑青筠。” “你这是明知故问。” 他手中拿了把玉骨折扇把玩,有一搭没一搭的:“你还在朕身边做女官的时候, 朕就摆明了偏心你, 你看不出来?” 桑青筠捧着水玩儿的动作稍顿,白玉无瑕的侧脸霎时染上一抹浅淡的绯色:“嫔妾当时一心侍奉陛下,只以为是陛下赏赐嫔妾忠心的恩典, 旁的并未看出。” 手中的折扇被一把合上,谢言珩说:“当真看不出?” “朕倒是看出你最擅装傻,三年如一日。” 说起装傻,这本是帝妃二人间的情趣, 可不知怎么, 桑青筠却没来由的想起以前,鼻尖骤然酸涩起来。 她想起自己为了明哲保身如何在后宫装傻充愣,想起自己为了获得自由如何忍气吞声在各位妃嫔间周旋, 也想起谭公公,想起他慈祥的笑脸。 他总是那样挂念着她,怕她受委屈,怕她过不好。她亲手缝制的护膝入夏了根本用不上,可他还执拗的带进行宫里去,和小福子笑着说,这是青筠亲手做的。 桑青筠的眼中滚烫,这样温暖关切的话语,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算起来,其实谭公公也才走了一个月左右而已。 可她却觉得每一天都过得这么漫长,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谁一出生就会装傻充愣,谁又没有自己的愿景和心气儿?若不是没办法,谁喜欢卑躬屈膝含糊其词? 可就算她谨慎成这般模样,就算她想要的一切只是宫中这些大人物唾手可得的东西,她都得不到。 桑青筠咬紧牙关,眼泪不受控地一颗颗落下来,就连浸在湖水里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彻骨的凉。 谢言珩眉头一皱,径直将她揽入怀中,怕她掉进水里去:“怎么哭了。” “朕说错话了?” 桑青筠伸手攥住他的衣襟,越哭越伤心,到最后甚至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起来。 她哭得可怜,眼角红,鼻尖也红,拼命扯住他衣襟的动作似海上溺水之人的唯一救赎,再没这么可怜了。 谢言珩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承认她哭得时候委实很美,梨花带雨不过如是,但他看在眼里仍然觉得不太舒服。 指腹轻柔抹去她眼角的热泪,谢言珩怕她伤心太过,缓了声音,“阿筠,告诉朕。” “陛下,不是嫔妾非要装聋作哑……”桑青筠将头埋在他臂弯里,因为用力的哭泣,她甚至有些缺氧的颤抖,“是不得已……为了能安稳的活下去,为了不得罪任何人,嫔妾真的不得已。” 她仰起头,纤长白皙的脖颈弓起美丽的弧线:“嫔妾是没办法……” “嗯,朕知道。” 其实谢言珩很清楚,在宫里为奴为婢,哪怕位置站得再高都不容易。但换句话说,宫里的任何一个人拿出来都不容易,无非是一级压着一级,各有各的苦,越是底层越苦。 御前三年她经历过的为难多了去了,他知道,她是十分能忍耐也很会开解自己的人,不至于因为他的一两句话就伤心至此。 这不过是一个导火索,定然还有别的原因,一个能直击她心底的原因。 这般想着,谢言珩忽的便想到了那日她深夜哭着来求自己。 是为了一个太监求医。 那晚他命周太医随她去医治,后来也大致了解前因后果,但他从未问过后续,也未曾在意过后宫中一个太监的生死。 他是一国之君,心中装了太多江山社稷,后宫的小人物成千上万,除了重要的人和事需要留意,余下的都该由皇后打理。 所以哪怕知道这个人与桑青筠关系匪浅,他也不曾多问,只要桑青筠要什么,他给便是。 可今日看她这般狼狈脆弱的模样,谢言珩恍然生了出了些悲悯和不忍。 他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如此在意,也好奇桑青筠的过去,好奇她从前都经历了什么。 谢言珩第一次想要完整的了解桑青筠。 “阿筠,”他怀中抱着她,一贯清冷的嗓音此刻却是在哄人,“不哭了。” “你瞧,蓬莱岛到了。” 蓬莱岛本就是太液池上特意开辟出的一块地方,风景不似宫中那般肃穆端庄,反而更显山清水秀,今日陛下要来避暑,上头特意命人收拾过,格外得干净整洁。 御舟缓缓停靠在码头,船身撞在岸边时,有两下剧烈的摇晃,桑青筠擦干眼泪要起身的动作一个不稳,再度跌回了谢言珩的怀里。 谢言珩似笑非笑:“阿筠舍不得朕?” 桑青筠眼角犹带泪痕,可此时也禁不住陛下的戏谑,缺氧致红的脸颊再度粉了几分:“陛下不正经。” 谢言珩低低一笑。 陛下和明淑仪言谈举止亲密,船上侍奉的宫人早就背过身去,低眉顺眼只当听不到。 可到底都是活生生的人,桑青筠也从这个位置经历过,自然知道她们表面看起来缄默不言像木头人,实则心中对一切都很清楚。 她方才失态,不光跌回陛下怀里,在水上行驶的时候还将陛下的衣襟扯了又扯,生生攥出了一团褶皱,当下稍稍偏过头,好听的嗓音细细柔柔:“嫔妾方才失仪,不慎将陛下的衣衫弄皱,还望陛下见谅。” 方才在他怀里哭了个痛快的胆子呢?醒了又装作若无其事来。 究竟是谁不正经。 谢言珩牵着她上岛,轻描淡写道:“爱妃有心,朕岂会怪罪。蓬莱岛一应事物本不如后宫周全,既如此,不如朕这件常服便由爱妃亲自来洗吧。” 亲手给陛下洗衣服? 桑青筠怔了瞬,还没细想,牵着她的大手又紧了紧,生怕她丢了似的。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连里衣也要嫔妃来洗吗?若洗不干净呢?” 谢言珩笑了声,又想起那日第一次得知她给自己洗贴身衣物时的怔然,存了心思逗她:“里衣又如何?羞了?” 身后的宫人们只远远的跟着,没跟的太近免得叨扰到陛下和明淑仪,所以此刻说话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 桑青筠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不是没碰过,怎么还这么羞。”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陛下堂堂九五之尊,怎么能说话如此孟浪? 这还是她心中那个清冷疏离,心思难测的陛下吗? 同他相处的越久越觉得,陛下才不是什么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1节 什么山巅雪,什么水中月,都是欺骗外人的假象罢了。 分明是坏心眼,是饿鬼。 她是最老实的人了,总叫她在言语间难以招架。 桑青筠不肯服输地应下来:“嫔妾今晚给您洗干净就是了。” 从前她经常给自己洗衣裳,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更算不上什么粗活。 但谢言珩没打算真叫她干这些,不咸不淡的翻篇了:“还真打算洗?” “仔细伤了手。” 话音甫落,大手包裹着的柔荑细微的动了动,桑青筠原本眼里的笑也敛去了几分。 她不知道陛下是不是介意。 介意她有一双不够完美的手。 虽说御前三年她不曾干过什么废手的活儿,可在进勤政殿做女官之前,她先是在尚宫局做最低等的粗使宫女,后面得了几位司簿典簿的赏识才慢慢提拔上去的。 所以她的这双手相对其余嫔妃的养尊处优、精心保养而言,就算日日涂膏子养着,也称得上粗糙了。 桑青筠并不介意自己的手,她不会否定自己来时的路。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陛下会不会在意。 方才在御舟上时,他那样耐心又温和的托举起她崩溃的瞬间,让她感激的同时也生出点不可明说的晦暗来。 陛下会一直这样待她好吗? 她到底不是出身名门世家,不是礼仪和见识都精心培养过的大家闺秀,若她的不完美之处暴露的越来越多,新鲜感过去后,陛下待她又会如何? 是渐渐忘怀,还是将来有更合心意的新人之后将她如宫中那些嫔妃一样忽视掉。 桑青筠不知道。 但她需要陛下在意她,一直在意她。 直到大仇得报为止。 她说:“嫔妾会好好养着手的。” 桑青筠停下脚步,仰起头看向他,画一般动人的眉眼潋滟生波:“您别嫌弃嫔妾,好不好?” 谢言珩的脚步倏然一停,在听到她的话时淡淡转头。 这叫他又想起以前她在御前的时候,也总是这般揣摩他的心意。 动不动就奴婢知错,时不时便奴婢省得。 但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她总是如此小心的,谨慎的在他身边。 叫他很想强硬的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再揉碎她的纤腰,狠狠的欺负她,让她不许再说出这样有距离感的话来。 从前他总是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不会勉强她,也不会失了自己的身份。 但现在他不必忍。 “桑青筠,朕什么时候说过嫌弃你。” 谢言珩的个子比她高出不少,虽然她已经称得上高挑了,但在陛下跟前仍然显得小鸟依人。 他长臂一揽,她便整个被紧紧禁锢在了怀里,龙涎香的气息顿时四溢在鼻腔。 “你的手,朕碰的还少?” 第46章 好闻的冷香顿时将桑青筠紧紧包围, 如此蛮横不讲理的安慰方式,反而比甜言蜜语更有说服力。 他能毫不犹豫的将她拥入怀中,所谓介意不介意瞬间分明。 陛下不在意一双手是否完美无瑕, 他宠着的是一个人,不是一双手。 桑青筠顿时赧然地偏过头,说话的声音也因为不好意思而变得细微:“您没说, 是嫔妾自己觉得。” “您看,”她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摆在他跟前, 白皙的指尖有一两个薄茧,“其余嫔妃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后宫嫔妃中恐怕唯有嫔妾自己有。” “正因为您的宠爱来得太多太好,嫔妾不知如何才能将您久久的留下,所以只能极力希望自己能够完美,能够胜过她人, 唯有这样,您的眼神才能多落在嫔妾身上几个瞬间。” 桑青筠温声说:“所谓有所求才会有所虑, 您不能怪嫔妾胡思乱想。” “哦?”谢言珩再度牵着她往前走, 指腹摩挲到微微凸起的薄茧上,“阿筠的意思,是希望朕常来了?” “后宫这么多嫔妃, 谁不希望陛下常来?但陛下只有一个,自然是陪了这个陪不了那个了。”桑青筠一笑清浅,微风吹过她颊旁青丝,“但嫔妾贪心, 希望陛下能一直念着嫔妾。” 过去三年里, 桑青筠一贯是个内敛的人。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浅浅淡淡的,从不深入,偶尔越界的试探也无疾而终。 因此能听到桑青筠吐露心声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并不是跟谁都能说出这样的话。 越是明白这一点,谢言珩便越是受用。 “嗯,朕答应你。” 蓬莱岛上的一切都精心布置过,连花草都能看出修剪的痕迹,四处亭台擦拭得干干净净,陛下和她走到哪儿都能直接歇脚。 甚至连午膳和茶水也都备好了,一应俱全。 此处远离人烟,不被打扰,加上今天是休沐日,谢言珩这是要陪桑青筠一整天。 依山傍水,远离尘嚣。 这曾经是桑青筠梦寐以求的生活,可如今实现却是在宫里,物是人非。 和陛下并肩行走在蓬莱岛上的时候,她恍然又想起那日在玉芙宫。 他喝多了酒把她压在墙角,对她说的话。 自由、位分、无忧。 虽然注定知道这是醉酒后的胡话,可此情此景,当真是一场绮丽又美好的幻梦。 - 与陛下在蓬莱岛共进晚膳后,陛下回勤政殿批阅折子,桑青筠则趁天色尚早乘轿回了霁月殿。 谁知刚一进殿就觉得宫里的人似乎少了好几个,一问闻蕤才知道是他们几个结伴去茅房了。 蔓姬笑着说:“主子不在,这起子人就在这偷懒,哪儿有这么多茅房要去?这样的话快别挂在嘴边说,再污了主子的耳朵。” 闻蕤笑道:“还不是他们贪凉的缘故。主子今日给了好大的恩典,允许他们把供冰捣碎了搁到绿豆汤里,他们为了解馋,放了十足十的冰,每人都喝了好几碗。” “殊不知解暑虽好,可一冷一热却是要闹肚子的,贪凉过头了,能不结伴去茅房么。” 桑青筠哑然失笑:“夏日都怕热,难得有冰绿豆汤喝,一时多喝几碗也是有的。不过绿豆本是凉性,加上冰更刺激肠胃了。” “他们这会儿除了闹肚子还有别的吗?若情况要紧,传个太医过来配点药也好。” 闹肚子是常有的事,身为奴才,这些小病小痛早就习惯了,犯不上大惊小怪。闻蕤习以为常的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这群人都聚堆抢茅厕,难免伺候您不周。” 吃坏东西闹肚子常见,但这么多人一齐不舒坦,桑青筠还是格外存了份心思。 她进宫没多久就出了不少事端,眼下虽清净,可其余嫔妃仍然虎视眈眈,能小心还是要小心些点。 斟酌一番后:她温声道:“去请个太医来瞧瞧吧,他们吃剩下的绿豆汤还有吗?也让太医一并验过,开些药来好的也快些。” 主子仁慈,愿意请太医来医治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光得有仁心,还得有能耐才行。 太医署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有些不得宠的嫔妃生病了都不一定请得动,别提是特意走一趟来医治下人了。 也就是明淑仪被陛下搁在心尖儿上,半个月不承宠,名牒刚挂上就和陛下去蓬莱岛避暑了。 闻蕤欢喜地吩咐人去请太医,殿内一时只剩下了桑青筠和蔓姬两个人。 蔓姬低声说:“主子担心这不是一个巧合?” 桑青筠缓缓点头:“夏日贪凉固然容易致人肠胃不适,但同时让这么多人不舒服还是巧合了点,咱们宫里不是没出过事,凡事小心些也是好的。” 不出许久,霁月殿的宫人带着太医进了内殿。 来的人是太医署的王太医,平时会给资历久的太监和嬷嬷看病,请他来不算越了规矩。他进来后先向桑青筠行礼问安,然后开始挨个儿给那些肠胃不适的宫人看诊。 等一一看罢,王太医才拱手弯腰道:“启禀明淑仪,微臣已经为您宫中的宫人挨个诊过脉,除了因为寒凉之物所致的肠胃不适意外,并无看出什么不妥。” “其实自入夏以后,后宫之中因为肠胃不适而请脉开方的不在少数。要么是冷热交替,要么是因为寒凉之物摄入过多,再有便是食用的食物变质了,都会让人肠胃不舒坦。” “微臣方才得知他们都饮用了加入冰的绿豆汤,还摄入不少,那就更是了。” 桑青筠好看的眉头微蹙:“那残羹验过也无碍吗?” 王太医确认无误:“是,那残羹并无不妥,微臣细细看过多次,可以肯定是无毒的。” 思量一番后,桑青筠点了点头,蔓姬立刻拿出一包银子上前塞到了王太医手里:“今日劳烦王太医走一趟了,一点心意,拿去买些茶水喝。只是本嫔今日所问之事还请不要告知旁人,只说本嫔宫里的人吃坏了东西,请你来开药看诊即可。” 宫中的争斗从来没有过消停的时候,王太医在宫里的年份不短了,又不受上面重视,自然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 何况这位明淑仪近来十分得宠,又出手阔绰,他还是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的:“微臣明白,一定不会辜负嫔主所托。” 事情了结后,小福子送这位王太医离开霁月殿,桑青筠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支颐靠在软榻上掩面打了个呵欠。 近来事情一件件都朝着她来,也许是她神经太敏感了也不一定。 今日去蓬莱岛本是为了避暑休憩,但陛下又存了心使坏,在蓬莱仙殿里要了她这么多次。 还好陛下今夜不来霁月殿,不然这哪儿是歇息,比轮值还累人。 算算日子,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宴了,每逢大宴都不太平,也不知道这回又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桑青筠歪着身子看书,准备再晚点便收拾着就寝的时候,殿外突然走进来值守的宫女,躬身道:“主子,赵太妃身边的宫女来请,说太妃娘娘想跟您说说话,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等了这么多天,该来的还是来了。 桑青筠捏着书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自从半个月前赵常在因为陷害她得风疹被陛下降位禁足后,她就知道赵太妃不会真的坐视不理她这个亲侄女。没想到禁足了这么久,赵太妃也真沉得住气,既没向陛下求情,也不曾找她的麻烦,全当这事没发生过。 但她才挂上名牒,今日又和陛下出游回来,太妃这会儿请人,可见也不是全然把这事不放心上的。 这位赵太妃名义上是太妃,虽不管后宫中事,可跟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和太后没区别。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2节 桑青筠是先帝还在位时就在宫里伺候的人了,很清楚陛下当初是如何孝敬太妃和已故的太后的。 赵太妃和太后在宫中相依为命数年,虽不是亲姐妹却比亲姐妹还要好,彼此信任,彼此扶持。所以赵太妃虽无子嗣,对陛下却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的好,甚至更细心。 孝之一字大过天,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分明对赵常在没有任何意思,却依旧纳了她为嫔妃的原因。 她在御前伺候陛下的时候,曾给赵太妃送过几次东西,传过几次话,太妃还曾留她喝茶。太妃的性情温柔慈祥,并不是工于心计的人。 但正因如此,她才不知道赵太妃传自己去要说什么做什么。 太妃耳根子太软,心也太软。 若真的是为了赵常在敲打她,威胁她,桑青筠反而无所畏惧,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可这种慈祥的长辈,她反而束手无策。 夜渐渐深了,殿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跟前跃动的烛火暴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她足足半晌没说话。 踌躇片刻,桑青筠最终搁下书卷站起了身:“蔓姬,在咱们宫里挑些好的药材补品过去,我记得陛下前些日子赏了不少。去见太妃,总不好空手过去。” 第47章 夜色已晚, 外头不似午间那么热,桑青筠没有再传步辇,选择了自己走着过去。 蔓姬和小福子跟着她一道前往, 手里都捧着一个锦匣,里头是专门选出的上好补药。 精心挑选礼物和步行前往,不外乎都是为了给赵太妃留下一个好印象, 不至于册封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落了下乘。 桑青筠本就无依无靠,在宫中除了陛下的宠爱什么都没有, 在后宫里得罪其余嫔妃就算了,若无必要,她不想连赵太妃也仇视自己。 赵太妃的地位,以现在还没站稳脚跟的情形而言,无疑是蜉蝣与大树。 陛下虽眼下宠着她, 但她也自知没那个能耐可以胜过亲如生母的太妃。 慈安宫地位超然,周遭十分安静, 桑青筠刚走到门口, 就闻到了里头传来的淡淡檀香味。 门前值守的绿衣宫娥见是她来了,福身行礼后左右退开,恭敬道:“明淑仪请, 太妃娘娘已经在主殿候着了。” 主殿? 这么重视她吗? 桑青筠轻轻颔首,提裙迈过门槛,穿过庭院徐徐走到了主殿内。 她脚步放得轻缓,连院内沉睡的白鹤都没惊动, 说话的声音也沉静温和:“嫔妾淑仪桑氏, 给太妃娘娘请安。” 赵太妃正在亲手泡一壶茶,看见是她来了笑着招呼:“青筠来了,快过来坐。” 如此亲昵自然的称呼, 桑青筠颇为意想不到。 从前她还只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女官时,太妃的确这么唤过她的名字。但太妃这么称呼一是为了拉近关系好问陛下近期的情况,二是以示奖励,好让她侍奉陛下更上心仔细些,与现在的情形并不一样。 她从未想过,分明才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她的亲侄女降位和禁足,太妃还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叫她的名字。 太妃客气,桑青筠却不能不知礼数,她不敢放肆,按着规矩走到太妃下首,坐在了圆凳上。 “嫔妾册封后第一次来慈安宫,为敬孝心特意带了这些补药,不知您合不合用,还请您收下。”她摆摆手,身后的蔓姬和小福子将锦匣打开露出里头的药材,又把锦匣搁在了太妃跟前的圆桌上。 赵太妃垂眼一瞧,乐道:“巧了,和皇帝上回来送哀家的东西差不多,你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桑青筠桌下的手猛然绞上手帕,一时拿不准太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嫌她的礼送的太没新意,还是笑她穷酸? 宫里这几年,她没给自己攒上什么好物件,能换钱的都换成了钱准备将来出宫养老,但尽管是这些,也都在谭公公病重的时候拿出去花销掉了。 现在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是册封后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陛下赏赐的,若想搜罗到什么天材地宝献给太妃,她做不到。 “太妃若不满意,嫔妾下回再另选更好的物件带过来,还请太妃恕罪。” 看着她谨慎小心的样子,赵太妃温和的笑道:“皇帝送的东西岂能有差的?你和他送的差不多,那便是最用心了。” 手中的一壶茶正好到了火候,赵太妃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了桑青筠手边:“哀家知道你原先是最会做茶的,尝尝哀家的手艺怎么样。” 太妃赐茶,桑青筠不敢不喝,只好举起杯盏先嗅再品。初闻是一阵淡淡的荷花香,细抿下去,先是极润的一股甜意,后劲儿却带着微微的凉意,从舌根到喉间都透着甘凉。 “您这确是好茶,嫔妾敬服,”她将杯子重新搁回桌上,“似乎是荷花上的晨露所泡,里头还有苦丁和碧螺春的味道。” 赵太妃立刻笑起来,对着身侧陪着的嬷嬷说:“你瞧瞧,哀家就说了,哀家和青筠这孩子合得来。” “这泡茶的水是荷花上的晨露,清冽馨香,茶叶用了苦丁和碧螺春,还有一点点的白茶。” 赵太妃将茶喝尽,慈祥道:“哀家混了这么多种茶,搁在茶道大家嘴里那可是暴殄天物,但哀家觉得茶本是让人喝的,也不拘什么规矩,合个人口味才是最好。” “苦丁和碧螺春都是能让人清心的茶,往往先苦后甜,但白茶入口甜润,又中和了前调的苦涩,喝起来清冽回甘,在夏日令人格外舒心。” “加之荷花有佛性,最是温和。哀家觉得,你就是这样一道茶。” 她又给桑青筠斟了一杯,娓娓道来:“这些年,你是什么脾性哀家心里清楚,知道你向来安分守己,绝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 “瑜烟自小娇惯,在家中养得浅薄无知,自视甚高,入宫后又一直不顺心,这才受人挑拨对你下了手,此事是她的过错,皇帝对她有什么处罚都是应该的。但哀家今日叫你来,并非是兴师问罪,而是知道你养好了身子,特意跟你赔个不是。” 桑青筠立刻起身屈膝,低下头:“嫔妾怎能让太妃向嫔妾赔不是,这是折煞嫔妾了。” “赵常在不论做了什么都该由她一力承受,又怎能让您代她受过?此等僭越之事,嫔妾万万不敢。” 赵太妃叹了口气:“快起来坐下。哀家就是怕你心中介怀才特意选在你养好身子的时候请你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还如此见外?” “当初你做女官的时候,待哀家倒比现在亲近些。是因为瑜烟那孩子的缘故,还是因为琦玉?你们立场不同,彼此又生了嫌隙,你心中防备也是有的。” “但哀家今日也说句真心话,你得宠,哀家心中是欢喜的。” 桑青筠垂下的睫毛颤了颤,仍然不敢相信太妃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她始终认为,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对另一个人示好,大多都有其背后的含义。 平民之间尚且如此,后宫里的人就更是了。 何况她是赵常在的姑母,也是元贵妃尊敬的长辈,自己又算什么? 桑青筠抿唇不语,赵太妃才又道:“于私,哀家是赵常在的姑母,也是看着陛下和贵妃长大的,自然希望她们能够事事顺遂。可于公,哀家却很清楚,瑜烟浅薄,琦玉心思简单,都不是上好的人选。” “你稳重、聪慧,更难得的是皇帝喜欢你,愿意留你在身边,这就很难得。” “哀家是一手把皇帝带大的,知道他是什么样淡薄的性子。这么多年,身边一直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投到国事里一进就是一整天。可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有三灾六病,若没个歇息的时候,没个能帮他纾解,那人就会像一根紧绷的弦,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断。” “哀家看得出他很满意你,待你的种种用心,连贵妃都不曾有过。哀家也很愿意你将来能走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不仅能长久的陪着他,也能帮着他料理后宫,让他能够免些烦忧。” “但作为过来人,哀家想劝诫你,有些时候并非睚眦必报就是好的。”赵太妃的眼中透出追忆之色,“很多时候,敌人会变成朋友,朋友也会变成敌人,永恒不变的唯有立场。” “只要不是生死之仇,偶尔留一线,或许将来能帮到你。” 桑青筠缓缓抬眼:“娘娘指的是赵常在吗?” 赵太妃点点头,复又摇头:“是,也不是。” “哀家自然有私心,不希望你和瑜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此言也的确是出自真心。” “宫中生存不易,皇帝宠爱你固然是好,可最要紧的是生个孩子。”说到这里,赵太妃从自己头上取出一只纯金打造的凤尾逐珠钗,放进匣子里搁在了桑青筠身边,“越是虎狼环伺,越是别让自己势单力薄。” “中秋宴快到了,该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 - 从慈安宫出来后,桑青筠的心里一直闷闷的。 赵太妃仍如记忆中的那般慈祥,也并未给她一丝一毫的脸色看,可正因这样,她的心才格外沉重。 她对自己,欣赏有之,劝诫有之,提点有之,可言外之意,还是为赵常在说话。 赵太妃不希望自己和赵常在从此仇恨下去。 虽说桑青筠不明白她为何有这般打算,但就她自己而言,她并不会仅仅因为赵太妃的几句话就对赵常在亲近。 虽然赵常在并非心机深重之人,也尚有自己的良知,但在后宫里,信任不该信任的人是要命的。 将来只要赵常在不再招惹她,她不计较就很已经很大度了。 但今日太妃邀她前去,除了这些她已经听出来的事,桑青筠总觉得还漏了点什么。 知觉告诉她,太妃似乎在提点她什么,也在提醒她什么。 可将今日太妃所说之话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桑青筠仍旧没有想出头绪来。 这种隐隐的不妙预感从傍晚回宫时就萦绕在心头,从慈安宫出来以后便更重了。 提着灯笼走在回昭阳宫的路上,桑青筠心事重重,连身后蔓姬和小福子的脚步都放缓了下来。 谁知途径太医署的时候,刚拐过一个弯,迎面便撞上来一个冒冒失失的小药童,一下子将蔓姬撞倒在了地上,连桑青筠都踉跄了一下。 “嫔主恕罪,嫔主恕罪!皇后娘娘晚间胎动不适,奴才为周太医取了东西回来只顾着赶路,不想冲撞了嫔主,还请嫔主宽恕!” 桑青筠抬眸看向他,淡淡道:“你说皇后娘娘胎动不适?可皇后的胎气不是一向稳固吗?” 药童满脸的焦急,忙说道:“皇后娘娘怀孕时本不是适合有孕之身,虽体弱气虚,但之前好好养着一直没什么问题。不知是不是苦夏的缘故,娘娘这段日子都夜间睡不好觉,时常觉得隐隐腹痛,但周太医把了脉说问题不大,只是需要施针疗养几日,奴才这就是要送整套的银针去凤仪宫呢!” “既是事关皇后娘娘和龙嗣,你便快些去吧,下次当心些便是。” 小药童千恩万谢的小跑着走了,身侧的蔓姬哎呀一声,连忙从地上摸起一根金灿灿的钗来。 “幸亏没摔坏,不然可就糟蹋了太妃的心意了!” 桑青筠顺势看过去,那支凤尾逐珠钗在灯笼下发着暗幽幽的光,格外耀眼夺目。 第48章 蔓姬把金钗重新装回锦匣里, 格外注意拿稳别再掉了,桑青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关窍。 再晚点就到宫门下钥的时间了, 她没在原地停留太久,带着蔓姬和小福子继续前行,在路过凤仪宫的时候抬眸往里头看了一眼。 夜色浓郁, 弯月如钩。 本该是关门入寝的时候,凤仪宫此时却宫门大敞, 明亮如昼,里里外外都堆满了人。 方才听那个小药童说,皇后的问题并不算严重,可闹起来的架势却这么大。 到底是中宫的肚子要紧,谁知道里头怀着的是不是第二个嫡子呢? 从前宫里都说贵妃和皇后分庭抗礼, 皇后有嫡子都逊色贵妃一筹。但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即使皇后肚子里没这个孩子都隐隐盖过贵妃, 贵妃将来的地位恐怕更是岌岌可危了。 说起来, 贵妃当初能够这么得势无非是倚仗两点,一,她有陛下的宠爱, 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不轻。二,她的母族是纪氏。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3节 眼下最要紧的宠爱没了,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成了现在这样。 若她是贵妃,她也急。 若她……是贵妃……? 桑青筠眉眼一凛, 从锦匣里再度拿出了那支凤尾逐珠钗, 幽幽烛光下,上头的纹路依然清晰。 宫中并不仅仅只有皇后才能用凤尾的装饰。妃位以上可以在衣衫和发饰上使用,只是规则不一。 宫中服饰要求, 唯有皇后才能用九凤,但贵妃可用七凤,妃可用五凤。 凤尾逐珠—— 而最珍贵的东珠,按着规矩只能给皇后使用。 贵妃厌恶极了皇后,近期又再度失宠,频频动怒,甚至身子抱恙,请了太医去看。 那就说明她的内心绝对不平静,甚至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对身子的损害便是一个证据。 换句话说,贵妃会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再产一子,从此压得她无翻身之地,那才无人会信。 察觉到这一点后,桑青筠猛然攥紧了手中的金钗。 难道贵妃已经对皇后做了什么,今日皇后动了胎气只是一个预兆?那么太妃是察觉了什么,但碍于身份并不打算插手?可若真是太妃知道了什么,又为何要提醒她呢? 这一个个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她需要好好捋清思绪。 凤仪宫门前耳目众多,桑青筠的步子只顿了一瞬便挪开了视线,加快速度走回了昭阳宫。 就算有疑心,她也不会告诉皇后。 对皇后,她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疑影。 这也是她对皇后并不太过亲近的原因。 这些年在宫里她把一切看在眼里,知道皇后的确贤德,性情也一板一眼。但最近开始,桑青筠总是看不透她。 她对皇后尊敬有之,更兼具她和皇后都盼着贵妃倒台,算是统一战线的人。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不会全然信任皇后。 谭公公的死还有很多谜题,她至今都不曾想明白。譬如那份难以复刻的账本是谁动的手脚,那毒药又到底是不是从离州而来。 这一系列的事看似合理,现在想来却有太多的巧合。 贵妃的确是杀人的刽子手,可她的刀从何而来,又不偏不倚地斩向了谭公公? 桑青筠没证据,也暂时没有想通皇后究竟是不是推手,但她觉得,皇后在这些事里扯得太干净,也太无辜。可偏生这么无辜的人因为此事占尽了好处,贵妃也如愿一错再错,在陛下心里落了不少影子。 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如风暴一般在脑海中肆虐,压得她胸口沉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可最艰难的是要从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讯息里抽丝剥茧,找到真相和最关键的信息,那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了。 不过,赵太妃的提醒对她而言是个机会。若事情真的如她猜测这般,她或许能在中间做点什么。 回到昭阳宫的时候,服了药的宫人们已经好转多了,不再如傍晚时那般频繁闹肚子。 桑青筠没再让他们起身伺候,只带着蔓姬进殿内想事情,谁知刚一进去,殿内积攒的冷气便让她浑身打了个冷战,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不觉间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蔓姬体贴地上前替她将宫裙脱下来,钗环尽褪后又换上干净的丝绸寝衣,轻声说:“主子今儿出了一身的汗,得赶紧擦干身子换上寝衣,不然寒气入体就不妙了。” 桑青筠的身子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蔓姬不明就以,但依旧重复了一遍:“夏日虽热,可也是最容易得风寒的时候,您出了一身的汗,得赶紧擦干净换上干爽的寝衣,不然寒气入体就糟了。” 寒气,入体? 她默了几个呼吸,点点头没说话,换好寝衣后坐到了冰盆前头的软榻上去。 这一盆冰已经化了一半,一靠近就能感觉到丝丝凉意,今年长安的天格外热,若不是每日都有冰供着,还不知道这个夏天要怎么过。 每日用冰,会导致寒气入体,诱发风寒么。 她记得,那个小药童说了一句,皇后隐隐腹痛。据她所知,今年皇后格外怕热,凤仪宫也是供冰不断的。 谨慎斟酌一番后,桑青筠唤来了蔓姬:“蔓姬,去库房找些小瓶子来,别惊动了人。” 蔓姬猜不透主子的用意,问:“您要多大的小瓶子?装什么用?” “装这个,”她敲敲跟前的冰盆,轻声说,“以后你每日都从冰盆里盛水出来,灌到小瓶子里,再封上口,标注好日期。” “我虽然也说不准它到底有没有用,但小心些总没错,你悄悄的做就是了。” 如今宫中的形势风波诡谲,暗中还不知有几双手在操纵。 太妃既然提醒了她,她也察觉出了不对,自然能多谨慎就多谨慎。 皇后、贵妃、冰盆、太妃,一件件的事萦绕在心头,想多了疲累不堪。 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了,这是每年最重要的宫宴之一,到时候阖宫嫔妃和皇室宗亲都会齐聚一堂。 宴饮、歌舞、赏月、还会放半个时辰的烟火供长安城的所有子民一道欣赏。 实打实的是一场盛会。 太妃说,中秋宴快到了,该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 虽说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里头却蕴含了太多深意需要细品。 待蔓姬将今晚的冰水存好后,桑青筠又说道:“放进陛下赏的冰鉴里存着吧,再敲打敲打霁月殿上下,这些时日无事尽量不出门,更别沾染贵妃和皇后身边的人。待过了中秋,天凉快起来再说。” - 自从去过一次慈安宫以后,桑青筠除了正常去给皇后请安和侍奉圣驾,再也没有离开过一次霁月殿。 但她也不再和之前一样那么依赖用冰来取凉,陛下不来的时候,大多换成了冰凉的井水。 虽不及冰那么好用,可为了安全着想,捱一捱也过了。 冰鉴里的瓷瓶子已经攒了十来个,进到八月里以后,上旬一过完,明显就觉得天一日比一日凉快了下来,不似七月份那般难熬。 这半个月里,皇后每日都要由太医请脉,贵妃也频繁不适,传召了好几回太医。 人人都看得出,风平浪静的后宫酝酿着一场风暴。 时间很快就到了中秋宴当日。 因着晚上要有大宴,皇后特意免去了当日的请安,距离晚间宴会还有不短的时间,桑青筠干脆叫了黎熙熙来说话,等时辰一到便和她一起走过去。 黎熙熙今日专门换了一身嫣红色的宫裙,挽了百合髻,打扮后看起来格外俏皮灵动。 自从上次去钟灵宫帮她收拾了那群刁奴,黎熙熙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好,这些天终于开始恢复往日的神采。 看到黎熙熙的变化,桑青筠心中十分欣慰。 谭公公已死,桑青筠身边再也没了熟悉的亲人,黎熙熙是唯一一个。 尽管她知道和熙熙多年不见,兴许两人的感情不如从前,可这些日子里熙熙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 所谓用人不疑,她既然答应过自己绝不背叛,桑青筠便不会质疑她。 真心换真心。 当初太后和太妃能够姐妹情真一路走到最后,她相信她和熙熙也是如此。 就在她和熙熙坐在窗前剪彩纸玩,准备过几日天凉快了去放风筝的时候,小福子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道:“主子,内侍省的人来了,说是陛下给您的赏赐。” 陛下派人送赏是好事,但小福子的神色看起来却不是很好,似乎欲言又止。 她狐疑地看了小福子一眼,暂时按下不提,温声道:“请进来吧。” “奴才给明淑仪请安,嫔主长乐无极——” 来人站在最前头,满面红光,乐呵呵地笑着,周身的圆滑与他的年岁看起来十分不相符,几乎要让桑青筠认不出来了。 “小安子?今儿怎么是你来了?”桑青筠微不可察地皱了眉,面上带笑的看着他,只觉得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不见,他变了好多。 小安子笑着让身后的人上前,把陛下赏赐的东西都摊开了主子看:“承蒙正监不弃,抬举奴才呢。今儿陛下赏下来物件,奴才一听是您,立刻就带人赶着过来了。” “您瞧瞧,喜欢吗?” 陛下看重她,给她送赏送信儿的人往往不会随意打发了来,为了彰显体面,都是管事的亲自跑一趟。 今日是中秋,即使内侍省的人再忙也会给她这份体面,安排一个得力的人过来见她。 偏偏来人是小安子。 要么是知道小安子和她有几分交情,要么是小安子的地位在内侍省已经到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可看他的站位和说话的语气,哪儿还是以前那个卑躬屈膝,沉默寡言的小安子? 竟比那些老太监还要市侩圆滑了。 第49章 难怪小福子脸色不对, 他肯定是也察觉出什么,这才在小安子进来前提前预警。 桑青筠不愿意打草惊蛇,面上不显情绪, 仍是温和亲近的笑容,凑近一看盒子里头,是陛下命人为她雕的一只青玉簪。 这青玉簪的簪体是通透的翡翠, 雕刻成竹节模样,尾端则从竹节生出祥云, 卷起一轮新月,翠色也渐渐化成白色,实在是精妙极了。 小安子稽首笑道:“这可是陛下专门交代了给您的,说这只簪最衬您,比什么金器都要好。” 桑青筠笑着将它取出来搁在手里, 一上手就更看出它的珍贵来。这玉的色泽均匀通透,如冰似水, 且触手微凉, 颇有分量,是不是好东西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来。 喜欢归喜欢,但眼下她最在乎的却不是赏赐, 微笑着摆了摆手:“今儿是中秋,你专程过来给我送陛下的礼,我自然也得给你们派点喜头。” 蔓姬拿出个荷包来,沉甸甸地落在小安子手上, 桑青筠客气道:“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你们几位拿去喝茶吧。” 小安子顿时笑意更浓,千恩万谢说了些吉祥话后由小福子亲自送了出去。 桑青筠把簪子放回锦匣里,让蔓姬收起来, 黎熙熙在旁边高兴地拍手:“就知道姐姐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这玉的成色我看比贵妃的还要好呢!” “姐姐怎么收起来了,今儿不带着去赴宴吗?” …… 殿内一片寂静。 黎熙熙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着桑青筠从方才就淡下来的脸色,心里突突了几下,立刻压低了声音:“还是说……这有什么不妥?姐姐你可别吓我。” 桑青筠并未急着解释,而是耐心的等着小福子回来与她耳语了几句,确认无误后,脸色才彻底冷了下来。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4节 见状,蔓姬抬起一只手,殿内伺候的宫女立刻退了下去,她自己也退到了门口守着,防止任何人探听殿内的消息。 瞧这阵仗,黎熙熙心中愈发紧张了。 桑青筠紧紧抓着膝上的衣裙,生生攥出好大一片褶皱,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谭公公的事吗?” “他死的不明不白,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至今都不能确认他究竟是被谁所害。可他的死疑点重重,诸多蹊跷,这些时日历,我一直都不曾停止寻找真相。” 黎熙熙低声说:“不是贵妃吗?之前宫里许多人都说,是贵妃为了和皇后争权才拿谭公公开刀,谭公公被打后不治身亡,您为了向贵妃复仇才爬上陛下的龙床。” 桑青筠合上眼,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贵妃是直接害死谭公公之人自然死不足惜!可这些都只是表面,里头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疑点。” “谭公公生性谨慎,办事勤勉,他管着的账簿怎么突然就有了问题?害死他的人又到底是谁,毒药到底是从哪儿来?这些我都没查到。” “可方才小安子过来,我霎时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他还是太年轻,藏不住心事,稍一得意就忘了形。” 她泪如雨下,却撑着一点一点直起腰,手握成拳:“小安子和小福子都是谭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但以他们现在的资历,若没人抬举,想凭自己在这个岁数爬上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小福子是我册封后特意向陛下要来的,小安子在已经没了师傅,又有贵妃的眼线曹鑫在内侍省霸占着位置的情况下却执意要留在内侍省,起初我以为是他的心向着我,为了帮我在后宫尽快站稳脚跟。可方才小福子和说我正监是将他提了上来,内侍省上下待他又十分尊敬,我才想明白,恐怕他不是为了帮我才留在内侍省的,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奖赏。” “做宠妃的管事太监自然体面,可哪儿有在内侍省呼风唤雨来得痛快?不光宫人们巴结,油水丰厚,就连大部分嫔妃都不敢得罪内侍省管事的人。有这么光明的未来,他自然不愿意和小福子一般来霁月殿为我办事。” 黎熙熙听得专注,却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是,小安子早就背叛了谭公公,那账簿是他动的手脚了?是有人许以重利,安排了这一局?” 她压低了声音:“是贵妃吗?她故意安排了这一出,就是为了取代皇后掌握内侍省,再把谭公公替换成她自己的人。” 桑青筠含泪笑了声,眼神是无尽的讽刺和薄凉:“若真是贵妃用内侍省的地位收买了小安子,那内侍省该是她的囊中物才对,何必废这么多心思安排曹鑫进去呢?” “能有这个能耐的人只有皇后,在谭公公身死之前,内侍省上下几乎都是皇后的人,贵妃正是因为自己的势力渗透不进去才想着要拿谭公公开刀,而挑出的祸端正是账簿。谁能对谭公公的生活起居了如指掌,谁能得到谭公公如此信任?又有谁能让他们放心到跟着谭公公去京郊行宫?” “就连这账簿也是皇后当着陛下的面亲自交给贵妃的,我当时就在现场,亲耳听到皇后说孕中不适,要辛苦贵妃代为协理后宫。皇后从前一向把大权看得极严,哪怕是二皇子病中都不愿意放手一分一毫,我当初还奇怪——” “原来早从那个时候起,皇后就已经安排好了小安子,为谭公公埋下了必死的杀局。” 自黎熙熙入宫以来,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皇后宽仁贤德,贵妃得宠骄纵。所以在谭公公那件事后,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将谭公公的死都归咎在了贵妃身上,不光是她,宫里的所有人都这样想。 所以当她听到是皇后所为时,她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只觉得后宫果然没一个人的简单的,令人毛骨悚然。 可惊叹于姐姐心细如发的同时,黎熙熙又想不明白:“可谭公公不是皇后的人吗?自己辛苦栽培的人手死了,反而便宜贵妃安排了自己的人。虽说贵妃也因为处置谭公公有失公允闹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近来多冷落贵妃,可这么算算似乎还是不太值得。” “人做事总要有自己的目的,皇后付出了这么多,冒着宫权被贵妃接掌的风险也要引导贵妃杀了谭公公,那谭公公死后,皇后能得到什么?比她的一个亲信,比对内侍省的全盘掌握更有用?” 桑青筠开口,自喉间艰难的挤出了一个字。 “我。” “当初我也想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这么做,所以一直不愿意认为皇后也是凶手之一。可今天我忽而都想明白了,皇后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我。” “我和谭公公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但谭公公在内侍省,我们每次见面都瞒不过内侍省的人。所以皇后很清楚我和谭公公的关系,知道我们的感情亲如父女。只要谭公公死了,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定然会找贵妃复仇。她牺牲一个手下,得到了一个和贵妃不死不休的好棋子,哪怕我不入后宫,仅仅在陛下身边做女官,那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何况我不仅如她所愿和贵妃势不两立,更因为我的得宠搅得后宫天翻地覆,让贵妃视我为死敌,”桑青筠自嘲地笑了下,眼泪顺着脸颊一串串滑落,“我真是一颗好用极了的棋子,是不是?” “现在想想,就连谭公公最后中毒身亡,都不一定是贵妃下的手。说不定是皇后生怕我还不够恨,最后点的一把火。” 桑青筠一想到自己曾把皇后的恩典当成救命稻草便万念俱灰,黎熙熙的心中亦是又惊又俱。这么多繁琐的计谋和对人性的操控,若这一切都是皇后所为,那皇后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贵妃。 毕竟当人的感情极端波动的时候,伤心害怕都来不及,又有谁还会记得事情的细节,反复的推衍?若不是姐姐心思敏捷,恐怕也和她们一般只看得到表层,满心只把贵妃当凶手。 皇后……贵妃……都是坏人! 黎熙熙担忧不已,立刻冲上去抱住了桑青筠,哽咽道:“姐姐,若一个和你无冤无仇的人存了心想害你,那不论你有何等智计都不可能防得住。敌人在暗处,咱们在明处,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你不要责怪自己。” “皇后也好,贵妃也罢,你想怎么做我都陪着你,在后宫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绝不让你一个人面对。” 那些人身居高位已经占尽风光,却依旧贪心不足,为了争权夺势草菅人命。 她们究竟把他们这些普通人当成什么?想杀就能杀的猪狗吗?想怎么利用就能怎么利用的棋子吗? 姐姐说得对,人首先得自己立得住,若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那就不会有人把自己当回事! 黎熙熙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愤怒过,她看着桑青筠,一字一句:“姐姐放心,我一定帮你。” 桑青筠握住黎熙熙的手,眼底愈发恨意滔天:“是啊,她想当我做一颗好棋子,那我就好好的做一颗好棋子。” “她以为我在明处,那我就好好呆在明处,让她以为我仍然懵然不知。” “不是只有她能布局。” “我也可以。” 眼下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她要皇后和贵妃都脱层皮,谁也逃不了。 - 日渐西移,华灯初上。 很快就到了动身去丰元殿参加中秋宴的时辰。 桑青筠重新更换了一身华丽得体的宫裙,补好了妆容,佯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与黎熙熙提前步行去了丰元殿。 经过一整个白天的仔细推敲,如果她没猜错,太妃应当就是在提醒她,贵妃要对皇后下手了。 而赵常在的禁足也在中秋结束。 也许,太妃是在用一个有用的消息来换取她和赵瑜烟之间的和平,这也是身为长辈,太妃能想出最平和的解决方式。 但这消息的确有用,若这真的是太妃的本意,那么桑青筠接受这个交换。 丰元殿是宫宴所在地,面积宽阔,建筑恢弘,且地势较高,从后宫的侧门进去,要登上八十一层白玉阶。 桑青筠和黎熙熙一道往玉阶上走去,因为黎熙熙怕高,所以她们走得格外小心,步子也放得又轻又稳。 但许是因为她们并排一起走,走得又靠中间了些,黎熙熙还是险些滑了一跤。 就在桑青筠温声说让她小心一点的时候,黎熙熙却站起身子紧紧盯着她,眉眼凝重的说了句:“姐姐,不对劲。” “这踏跺上涂了蜡油。” 第50章 蜡油? 此时离宫宴开始还有段时间, 天色尚早,亮堂堂的的阳光打在黎熙熙脚边的踏跺上,桑青筠定睛一瞧, 果然看见一层淡淡的反光。 丰元殿是宫宴所在处,修建的既气派又宽敞,除了内饰奢侈以外, 就连踏跺和栏杆都是汉白玉打磨雕刻的的,十分豪华。 可世间没有完美的材料, 汉白玉固然美观,用久了却易磨损,一旦磨损就不够防滑,如今这蜡油正涂在踏跺的中间,虽只有薄薄的一层, 却实在歹毒,明摆着害人性命去的。 试想一个人从高处走下来, 走了半程都毫无问题, 下脚自然会越来越放心,可偏偏到中间的时候脚滑跌一跤,即便只有一半的玉阶, 不死也是要摔出个好歹。 桑青筠知道其中利害,连忙眼神示意黎熙熙别声张,扶着她起身,仿佛一切寻常, 再度一道向玉阶上登去。 她们今日来得早, 这会儿登玉阶的只有她们两个人,殿内殿外的宫人忙着做最后的准备,此时也都不在, 无人注意到这一小小插曲。 桑青筠牵了牵黎熙熙的手让她定神,等落座到她们各自的位置,才有时间仔细地思索方才的事。 她记得,这蜡油涂的位置十分刁钻,就在正中间偏右一人位的地方。 方才她们并肩一起登台,黎熙熙走在她的左边,刚好踩到了一点边缘,所以堪堪一个踉跄,并未摔倒。 可若是有人正正好踩到那个位置,那必摔无疑。 但为什么是这个位置? 是贵妃的手笔,还是另有其人? 桑青筠在脑中推敲着几种理论上行得通的可能性,从位置上来说,寻常嫔妃走路只能走两边,只有陛下和皇后可以走玉阶的正中间。 但这蜡油涂的位置正中靠右,如果按着宫里现有的制度,若谨慎些,到头来谁也踩不到。 那费心思涂上蜡油做什么,又能害的到谁? 如果这是贵妃用来害皇后的,下手的人如此草率着实可惜了些。 就在她边喝茶边想事情的时候,继她和黎熙熙以后的第三个嫔妃缓缓走进了殿内。 门口传唱的太监高声喊着裕妃娘娘到、大皇子到,桑青筠等人立刻起身向裕妃娘娘行礼,仪态恭敬:“嫔妾给裕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裕妃笑着说:“不必多礼,没想到明淑仪和黎宝林也来得这么早,本宫还以为只有这小家伙喜欢凑热闹,非要早来呢。” 桑青筠弯眸轻笑:“大皇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今天又热闹,也不怪他急着来,今儿可有好玩的了。” 裕妃点头微笑,左手搭着她的贴身宫女紫环,右手牵着大皇子,款款落座在了贵妃位置的正对面。 皇后、贵妃、裕妃,自从陛下赐了裕妃协理后宫之权后,宫中的高位便正好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这位裕妃娘娘从前一向不沾染宫中是非,她和皇后、贵妃都不亲近,也无意争宠,一心安安静静的养着她的皇长子。 但她侍奉陛下的时间早,又有大皇子乖巧勤勉,陛下对她虽无宠却也十分看重,底下的人不敢怠慢。 如今贵妃屡屡出错,陛下扶持了裕妃上来,这段时间里,裕妃权宠子嗣皆在手,风头可都要隐隐盖过贵妃去了。 桑青筠重新坐回位置上,抬眸不经意地扫过裕妃,紫环正站在她的左手边斟茶,似乎是大皇子说了什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看着她,桑青筠再度陷入了思索中。 宫中的一事一物都尊卑分明,哪怕是一个颜色,一个纹路,甚至是一个方向都分了高低贵贱,身份不够之人不允许逾越半步。 就像左右,我朝一向是以左为尊。 每日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贵妃的位置都在皇后的左手第一位,裕妃则是在皇后右手边。 除了嫔妃之间如此,宫人之间也是这样。 就像此刻,蔓姬作为她的掌事宫女,也在她身后的左手边站着。 她忽的就想起踏跺上蜡油涂抹的位置,原来那位置不是无用,是刁钻到极致了。 皇后孕中行动不便,登台阶十分依赖人搀扶,能有资格搀扶皇后的人除了莲音不会再有她人。 登台的时候,皇后走在正中,莲音在左,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离开的时候,皇后在中,莲音仍在左,那就正正好好踩到蜡油上,她失足的同时,也顺便将扶着的皇后也连带着摔倒。 这安排对人性的把握实在精绝。 毕竟有孕的是皇后,不会有任何一个宫人会觉得有计谋是朝着她来,目的一定是皇后。所以莲音扶着皇后的时候,心思都在如何让皇后走得稳当上,不会过多注意自己脚下的路是否被人动了手脚。 若皇后脚滑,莲音扶着兴许还能及时拉回,可若莲音脚滑…… 又有谁能早早预料的到?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5节 贵妃是想害皇后不假,但贵妃没有这样的智计,是谁给她献了计谋,亦或者还有人不希望皇后生下这个孩子? 桑青筠下意识看了眼裕妃,她正慢慢品一盏茶,神情平静淡然。 不论是谁,这一番安排都是朝着皇后区的,桑青筠乐见其成。 想明白以后,她神色顿时轻松了下来。 如此又过去了一刻钟,天色很快由亮转暗,进到了傍晚。 丰元殿的蜡烛一盏盏的点上,将整个大殿映照的亮如白昼,前来赴宴的嫔妃和皇室宗亲也陆陆续续进殿了。 一番行礼问安嘘寒问暖后,殿内已经座无虚席,正点一到,先是皇后和太妃们来了,而后随着一声响亮至极的唱礼,陛下的御驾也到了。 桑青筠看着陛下从正殿走至龙椅上,而后阖宫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陛下行礼。 她的视线也一路追随,直到陛下说众卿免礼,她们才重新坐回位置上。 今天是大日子,陛下先是例行说了些吉祥和关切的话,然后舞乐进场,殿内彻底热闹了起来。 舞乐进场后,排成列的宫娥整整齐齐地涌入殿内,端着各色珍馐按着位分一道道摆在桌上。 但桑青筠的心思没在舞乐身上,在今日前来赴宴的嫔妃身上。 她动筷夹了一口小菜,视线似有若无地看向了贵妃。 今日贵妃的父母双亲也在现场,所以贵妃看起来十分高兴,不光衣着隆重,发饰华美,更上了不淡的妆来遮掩气色。 但她的身形消瘦,精神气状态也不如从前,还是能让人看得出她过得不好。 这段日子贵妃又请了太医给她调理身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贵妃的身子暂且不论,今日那台阶才是重头戏。 如此想着,桑青筠又看向了皇后,她正在和陛下笑着说些什么,身后站着莲音,还有……那日在佛堂被皇后要走的宫女,尚南姝。 今日这重大场合,皇后为何要带着她来? 是因为培植了她做亲信,还是想在陛下跟前露脸? 以皇后的身份,站在她跟前的人陛下不可能注意不到,以尚南姝的资质,若皇后有心举荐,她也不无承宠的可能。 毕竟她原本就是入宫待选的秀女,只是因为御前失仪才被罚做宫女。 若陛下今夜点了她承宠,那自然只有莲音一人扶着皇后,可若陛下不点,那说不准,她就会和莲音一左一右的扶着皇后回宫了。 桑青筠心里微微一沉,此时尚南姝正上前给陛下斟酒,她都浑然未觉。 龙椅之上,谢言珩淡淡垂眼看向桑青筠,就见她脸色不是很好,正牢牢盯着自己。 皇后身边的宫女正上跟前来敬酒,她今日装扮过,的确好姿色。 但谢言珩对她无意,也没生出别的意思,只是不愿拂了皇后的面子。 可不知怎么的,桑青筠的视线倒像是他已经要纳别人为妃了似的。 醋了? 谢言珩微不可察的笑了下,偏头温声道:“朕跟前这道酸笋鱼片倒还可入口,朕记得明淑仪喜食酸食,朕的这道便赏给明淑仪吧。” 桑青筠怔了下,她何时喜欢吃酸食了? 但看着陛下的神情,再看到身侧尚南姝被忽视后狼狈的脸色,倏地就明白了。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起身谢恩道:“嫔妾多谢陛下惦记,只是今日中秋,嫔妾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准许。” 谢言珩颇为意外:“说来听听。” 桑青筠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嫔妾身份低微,本该安分守己,可身侧妍容华娘娘的那道百鸟朝凤闻起来实在香浓,嫔妾素来贪嘴,还请陛下恩赏。” 各位分的嫔妃膳食皆有定数,百鸟朝凤算是大菜,淑仪的位分上的确是不能有。 谢言珩记得,桑青筠的确喜欢这类鲜香滋补的菜式,便淡笑着应允了,让尚食局去给她加菜。 中秋宫宴,这么多人在,明淑仪竟然还能和陛下你来我往的赏膳食。 这样的恩典,阖宫也找不出下一个了。 桑青筠忙福身谢陛下隆恩,在贵妃等人刀子一般的眼神里,她垂眸羞赧一笑,低声叫来了蔓姬:“……” “去告诉小福子,让他将此事务必办好,千万要不留痕迹。” 第51章 既然尚南姝是个意外的变数, 那她想法子就抹除变数。 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站到皇后身边去。 这个台阶,不论今日是谁做的,她都会帮上一把, 让皇后今天必踩无疑。 谭公公这些年对她忠心耿耿,她却视他的性命如草芥,设计陷害谭公公被贵妃所害。 皇后自以为算无遗策, 洞察人心,可血债血偿的道理, 她若不懂,那桑青筠就教教她。 这个孩子,她别想保得住。 蔓姬起身和身后站着的小福子耳语了几句,小福子脸色一凝,立刻转身退了出去。 桑青筠脸上仍然笑盈盈的, 让人看不出任何异样,甚至还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鲜剥的蟹肉。 谢言珩看着她似乎很是欢喜, 放心的收回视线, 顺便抬手示意身后的尚南姝不必往前了。 “你伺候好皇后即可,不必给朕斟酒,”谢言珩转而抬手端起一旁的清茶, 淡淡道,“朕身边自有御前的人做事。” 戴铮躬身上前一步接过酒壶,稳稳地搁在了陛下御案的另一侧。 皇后见状,眸光微微一闪, 温声问:“陛下, 可是南姝有何处做得不妥帖吗?她入臣妾的凤仪宫时间不久,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说罢,皇后抚上了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 笑着说:“臣妾管教不严,也替她向陛下赔罪吧。” 谢言珩瞧她一眼,语气很平淡:“算算日子,皇后的肚子有五个月了,这几日朕政务繁忙不得空去探望,不知皇后的胎气如何了?” 皇后本是看出来了陛下对尚南姝的不感兴趣才出来打圆场的,她精心留下的人,总不好第一次正式推荐给陛下就吃了冷脸。谁知她的一番言辞陛下理都不理会,直接转了话题,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臣妾多谢陛下关心,这些日子隐隐腹痛,太医说许是夏日冷热交替,臣妾又贪凉了些才会有所不适,周太医已经开了新的安胎药在喝,想来再多调养一阵就会无碍。好在天慢慢凉下来了,等再过几日,宫中的供冰一停,臣妾应当就会无虞了。” 谢言珩嗯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如此便好,皇后孕中辛苦,该多宽心才是,费心劳神多了,难免伤神。” 虽是关切之语,皇后的神色却微微变了变,颔首低声后便不再多话,转头看向了殿内。 陛下虽说的体面,可话中的意思却是不喜皇后多费心思,那便是不满意尚南姝了。 皇后是国母自然无碍,可尚南姝却觉得十分难堪,低头福身退回位置上的时候,眼圈有微微的泛红。 本以为跟了皇后日子就能好过起来,她的人生也该从此顺遂,走上正途。可没想到,陛下待她不仅无意,更是直接当众拒绝了她,就连皇后有心和缓都遭到了敲打。 她有这么差吗? 为什么她的命就这么苦,一切都不顺利呢? 尚南姝低下头,生生克制着自己的身子不要颤抖,眼眶里的泪水也死死憋着,不允许它落下来。 可心中的悲痛还是让她心伤难抑,人也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状态里。 皇后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转回了头。 苗子是好苗子,就是还需要历练。 在陛下身边的女人哪儿有不看脸色不吃挂落的,连她这个皇后都是如此,贵妃也是如此,何况其余人。 花无百日红,伴君如伴虎,这些最简单的道理,只有日复一日在深宫里走出来的女人才能平静接受,尚南姝虽前期不顺,可她还做着成了嫔妃就能过上好日子的美梦,还有得是时间醒悟呢。 原本想着今日是中秋,陛下高兴,提前让尚南姝出来露露脸也是好的。谁知陛下如此冷淡,倒真不知是因为看见了明淑仪,还是因为对尚南姝一点都不感兴趣。 明淑仪是她手里最好用的一颗棋子,明淑仪此时得宠她越高兴,至于尚南姝,不过是一个备选。 但陛下眼下没有兴趣也好,尚南姝的性子也需要磨炼,她越伤心,越是对她死心塌地的好时候。 等她顺利产子,再收拾了贵妃,到时候后宫就再无能压着她的人。后宫祥和,各司其职,也是指日可待了。 如此想着,皇后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肚子,再一番仔细思索后,放心地敛下思绪。 凤仪宫的伺候宫人都是她的亲信,用了多年不会是别人的眼线,至于吃穿用度,更是处处小心,废了十成十的心思。周太医是专门伺候陛下的,他更不可能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做出对她不利之事。 万事俱备,又有明淑仪为她吸走风头,这一胎定然安全无虞。 殿内的歌舞乐声平祥欢庆,宫宴的进度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虽这次中秋宴都是贵妃和裕妃操办的,但不管什么安排都绕不过皇后去,皇后知道,今天没什么特别的节目。 宫里爱挑事的就那么几个,赵常在陷害明淑仪被当场揭穿吓破了胆,哪怕解了禁足,出来后也性情大变。徐常在的哥哥已经被陛下派去治水,听说小有成效,可她的脸被打得不轻,想恢复还需要时间,今日连宫宴都不参加,就更不会有什么事了。 数来数去,宫里年轻一辈的嫔妃暂时都翻不出花样,贵妃那头也无暇提携她的人,该关注的点还是在这些旧人身上。 元贵妃、裕妃,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后的视线冷淡的扫到裕妃身上,她正给大皇子夹菜,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这一局里,她唯一不曾料到的就是裕妃会被陛下提起来。 裕妃一直恩宠平平,出身也并不起眼。若不是她生养了大皇子,在后宫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可也正是她生养了大皇子,她在陛下心中和宫里的地位都有一分不可撼动的位置,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抹去。 从前只知道她安分,从不掺和宫里的杂事,更不归顺她和贵妃任何一党。皇后便渐渐忽略了这个人,把她从纷争里排除在外。 没想到不声不响的就让陛下给了她协理后宫之权,如今皇长子和权利都在手,看着她的模样,倒很风生水起,适应的很。 皇后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举杯喝下了杯中的茶水。 若裕妃不肖想自己不该得的,她也不是不能容。 可若裕妃痴心妄想,想用皇长子拿乔生事,如贵妃一般凌驾于她的头上,那她能除了贵妃,就也除得了她。 丰元殿殿外,小福子拿着把拂尘站在侧殿外的台阶上,耷拉着眼皮子漫不经心地往玉阶的最底下看去。 陛下吩咐了给主子赏一道百鸟朝凤,这菜要从尚食局新鲜热乎的送过来才不算辜负了圣恩,一路上得废些时候。 主子既然有交代,那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做好。 殿内歌舞升平,贵人们之间的谈话声,说笑声从殿内随着宫乐逸出来,虽只有一墙之隔,却显得殿外格外安静清幽。 就在此时,一个提着食盒的小太监匆匆忙忙从底下过来,小福子眼尖的瞅了眼,立马走下玉阶去截住他,声音也放得尖细刻薄起来:“你是尚食局哪里办事的?怎么手脚这么慢?” “这可是陛下赏赐给咱们明淑仪的百鸟朝凤,就得新鲜热乎的喝,你来得这么晚,耽误了陛下的赏赐,摆明是存心对主子不敬!”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6节 “福公公恕罪,奴才不敢,奴才真的不敢啊!”那小太监惶恐,忙提着食盒点头哈腰,“尚食局事忙才耽误了,奴才万万不敢耽误了差事。” 小福子觑他一眼,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没这个胆子,快些送上去吧。” 小太监千恩万谢的提着食盒走了,可就在他上台阶的时候,小福子却暗中伸出了一只脚,将送汤的小太监绊倒在地。 他站的位置精心算过,汤正好不偏不倚地洒在了这一层踏跺的中间靠左的位置,百鸟朝凤的汤撒出来,落了一地。 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小福子皱着眉头用拂尘抽了他肩头一把,斥责:“糊涂东西!急吼吼的走路都走不明白!” “主子这会儿就要,你洒了赔得起吗!” 说罢,小福子怒目圆睁地瞪了他一眼:“愣着干什么,你这小命还要不要了?还不赶紧回去再端一份,此处本公公替你收拾了。” “是是是,奴才多谢福公公,奴才这就重新端!”小太监躬着身子飞快地走了,小福子这才不紧不慢的叫人清洁了一番。 但踏跺清得干净,可这正红色地毯上的污渍却不是能轻易收拾干净的。 铺就御道的红地毯是一整块,这会儿宫宴尚未结束,宫人们绝不能收回清洗,哪怕脏了也只能避开行走,否则便是不吉利。 但百鸟朝凤是一道鸡汤,里头的鸡油熬出滋味以后浮在汤上滑腻腻的一层,落在地毯上明显脏了一块。 陛下和皇后本就要走正中间,这块位置,碍不着谁的事。 小福子握着拂尘盯着那踏跺看了半晌,确认无误后回到内殿和蔓姬耳语了几句,重新站回了主子后面。 桑青筠从蔓姬那得到消息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用正好能让身侧的妍容华听到的声音说道:“不妨事,重新送一份便罢,不必责怪他。” 这时候,聂贵嫔起身向陛下敬酒:“陛下,今日是中秋家宴,本是一家子团圆和乐的好日子。瑶儿说也想哄父皇一笑,特意学了一段舞,不知陛下可愿赏脸一观?” 第52章 大公主谢毓瑶是陛下唯一的女儿, 人人都说女儿贴心,陛下对这个女儿的宠爱程度有时都超越了两位皇子。 到底是公主不用继承大统,对课业和才学都不甚讲究, 只管在嫁人之前无忧无虑的长大就是了。 眼下一听聂贵嫔这般说,谢言珩自然无有不应,温和道:“瑶儿最乖巧, 朕自然乐意一观。” 大公主的生辰原本就在中秋后不久,谢言珩淡笑着吩咐戴铮:“去将朕之前给瑶儿准备的玉如意拿出来, 等公主跳完舞赏赐下去。” 戴铮立刻俯身应是,带着人下去取贺礼,下方的聂贵嫔闻言眼睛一亮,脸色也漾起几分笑容来。 她将身后的大公主推出来,俯身说了几句, 穿着彩衣的大公主小脸立刻露出欢喜的笑脸,欢快地走到了殿中央去, 用稚嫩甜糯的声音向陛下行礼。 公主彩衣娱亲是孝心, 哪怕她只是一个孩童,在场的朝臣嫔妃们也会笑着捧场。 毕竟这是陛下的子嗣,与他们没有利益关系, 自然不会生出嫉妒之心。 桑青筠看着聂贵嫔重新坐回位置上,面色温和的模样,倒有几分若有所思。 近来贵妃身子不适又失去帝心,陛下这些日子除了来她的霁月殿, 也就只看看几个有子嗣的嫔妃了。 聂贵嫔的兄长在端午大宴时才表现得力升迁, 聂氏虽不算大宗大族可也算后起之秀了,如今又有大公主受宠,说不得陛下抬举了聂氏的同时也会再给聂贵嫔提一提位分。 她的贵嫔位分还是陛下登基时册封的, 说起来也有三年了,真的动了也是合情合理。 先有裕妃走到人前,后有聂贵嫔无声无息,宫里的女人还真是没一个简单的,就算表面看起来不争不抢,也一定有自己的盘算。 但这些年在宫里看下来,桑青筠最大的领悟,是深深的知道身为嫔妃有个孩子是多么重要的事。 先帝子嗣昌茂,难免会有受宠和不受宠之分。可陛下子嗣稀少,一共才一个公主两个儿子,就像是聂贵嫔一般,哪怕只有一个女儿,可生得乖巧可爱,陛下就不会忘了她去。 赵太妃曾告诉她,早些生个孩子才是立足之本,这个道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 可血仇未报,若真有了孩子,她便有了软肋,还怎么心无旁骛的复仇?若真有了孩子,万一她在复仇中行事不当害了自己,那孩子留给谁她都不放心。 她自己死不足惜,可她不能连累孩子。 所以今日大公主的出现倒是提醒了她,短时间内,她不想有孕,也不能有孕。 殿内,轻快的乐声徐徐传来,大公主挥舞着彩带跳了一支简单的舞蹈,陛下看起来心情很好。 大公主尚小,今年才四周岁,能出来挥挥小手就不错了,舞姿自然谈不上多优雅美丽。 难得的是陛下心情愉悦,这是孩子的孝心。 戴铮上前将陛下为大公主准备的玉如意奉上,聂贵嫔欢喜的收下谢恩后,宫宴的流程才继续下去。 聂贵嫔牵着大公主重新回到位置上,含笑的同时看了元贵妃,颔首示意后收回了目光。 再往后的流程和往年一样,宫娥们呈上各色月饼,宴席结束后陛下领着朝臣妃嫔们一道凭栏赏月,然后燃放烟花,与民同赏,这是一贯的流程,最重要的是讨个团圆热闹的好意头,没什么新意,真正开心的只有能凑热闹的孩子们。 但包括桑青筠在内这些知情的人却知道,真正的大事在后头呢。 这才是今晚最大的重点。 宴席结束的时候夜色已深,当丝竹之声褪去,哪怕身处人潮之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热闹霎时进入退场的冷清。 有些精力不足的人已经偷偷掩面打起了呵欠,宗亲里也有饮多了酒醉的。 向陛下请辞的人陆陆续续上前,殿内一点点空荡下来,桑青筠坐在位置上向往殿外看去,黄莹莹的一轮月盘正悬在天际,耳边一声接一声的蝉鸣清晰可闻。 静谧又祥和。 当朝臣宗亲们终于散尽,皇后温声问:“陛下今日准备歇在何处?” 今日是中秋佳节,更是十五,照理说陛下该例行歇在皇后宫中。 但规矩是规矩,陛下的心思却凌驾于规矩,何况皇后孕中不适,并不适合伺候陛下,所以皇后还是很善解人意的问询了一番。 谢言珩不打算在今日落皇后的面子,温声道:“今日是中秋,朕理应陪伴皇后,再说,朕也多日不曾陪伴煜儿了。” “摆驾凤仪宫吧。” 陛下毫无意外的歇在凤仪宫,嫔妃们虽然多少有些失落,却并不感到意外。 皇后到底是皇后,眼下有怀有身孕,若陛下在今日都不去皇后宫里,反而去了嫔妃处,那不是明摆着不重视皇后和腹中的龙胎吗。 是以,桑青筠也随着诸人一道起身恭送陛下和皇后先行离开,目送着陛下在前,皇后在后,缓缓走出了丰元殿。 比起突如其来的危险和事故,早有预料却要眼看着事情发生的感觉显然更让人心中难安。 桑青筠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动手,且动手的对象还是一国之母。她虽是搅局的,可这种压迫感依旧非同小可。 她状若平常般起身预备着离宫,就见贵妃站在原地钉住了脚步,死死盯着殿外,一动不动。 看来,这地上的蜡油便是贵妃的手笔了。 那聂贵嫔呢?她是出谋划策的人吗? 桑青筠经过的时候扫了一眼,聂贵嫔正给大公主贴心的系好绳结,神色如常,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忽而就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聂贵嫔曾在临走前拍拍她,说自己不在意区区一件衣裳。 可她与贵妃如此交好,却偏偏是个温婉无争的性子,谁信呢。 直觉告诉她,聂贵嫔才骨子里便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殿外。 陛下专属的御驾早已停在了玉阶之下。 万众瞩目之下,谢言珩率先走下台阶登上龙辇,淡淡地朝丰元殿门前望去。 陛下今日歇在凤仪宫,皇后自然红光满面,但她时刻谨记自己中宫国母的身份,仍不忘记端庄自持,转头嘱咐了其余嫔妃几句才搭着莲音的手往玉阶上走。 皇后的肚子已经大了,何况这会儿夜色已深,她看不清楚脚下的路。 所以这会儿是莲音和尚南姝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免得因为失足滑下去。 前方提灯的宫人在两侧开路,快走到中段的时候,莲音往前一眼就看见了那块污渍。 每逢宫宴人来人往,送宴饮的时候难免会撒漏,这也不是稀罕事,只是洒在御道上清不干净,还是看起来不像话。 莲音淡声道:“南姝,前头的御道脏了,不知道撒上什么东西,你退后面去吧,等会儿再过来扶。” “是。”尚南姝松开皇后的手,福身后停住了脚步,莲音则低声道:“娘娘当心些,脚下留神。” 她看稳了皇后跟前的路没问题,这才放心地往下走。 莲音侍奉皇后多年一向谨慎小心,办事稳妥,自从皇后有孕后更是事事费心留神,不敢怠惰。她会替皇后娘娘留心着身边所有需要注意的事,守着娘娘,直到她安全的诞下小皇子。 一层,两层…… 陛下正在底下耐心的候着娘娘,莲音的心中更是谨慎,紧紧扶着娘娘的手,生怕她的步子出现任何一丝差错,心思全都放在了皇后的身上。 可就在她渐渐放下心,结结实实踩下一层踏跺的时候,她的脚下却倏然一滑。 随着一声尖叫,莲音的身子顿时从玉阶上重重地摔了下去,连带着皇后也被她下坠的惯性带倒在了玉阶上,身子不受控的滚下去。 眼见变故发生,在场之人皆睁大了眼睛,就连谢言珩瞳孔一缩,第一时间从御驾上下来了。 “皇后娘娘!” “快救皇后娘娘!” 殿前还没走的嫔妃们顿时尖叫起来,高声唤道:“皇后娘娘摔下玉阶了!快传太医!” 丰元殿的玉阶又高又抖,从中间摔落很难中途停的下来。 何况事发突然,就算有心想救也根本反应不及。等反应最快的侍卫飞扑上玉阶扶住皇后的时候,她已经快滚到了地面上,整个人狼狈地趴在踏跺上,头发全乱了,发钗步摇掉了好几根,脸上都磕出了血。 最恐怖的是,她的凤袍自下半身开始经被鲜血染红,正汩汩往外冒血,甚至能模模糊糊听到皇后喊着:“疼,疼。” 莲音直接滚到了最底下,倒在地上痛的起不来身子,眼前一阵阵发黑,可所有人看得分明,就是她脚下不稳才害得皇后娘娘一道摔下来,她难辞其咎。 “皇后……娘娘……” 谢言珩上前去看皇后的状态,冷声道:“还不扶皇后回宫!请太医过来!” 殿外突然乱哄哄闹成一团,仍在殿内没出去的嫔妃这下也不得不出去看看情况。 桑青筠的脚步快了些,和其余嫔妃一道站在殿外朝底下一看,一群人正七手八脚地把皇后抬到凤辇上,准备挪回凤仪宫去,陛下的脸色十分难看。 成了。 她的孩子保不住了。 第53章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7节 可不管桑青筠心里如何觉得痛快, 她都要装出一副惊诧至极的模样,一看到便用团扇捂住口鼻,好看的眉头立刻皱起:“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好端端怎么会跌下去?” 身侧的孙才人不忍直视:“还不是莲音没站稳, 她手里可扶着皇后娘娘呢,自己摔倒还害了皇后,真是晦气!” “可莲音不是皇后身边最稳重的掌事宫女吗?她怎么会失足?皇后娘娘怀有身孕, 这也太不当心了。”桑青筠的语气里带着怒意,对莲音十分恨铁不成钢, “皇后娘娘的腹中可是还怀着龙嗣,这么高的台阶上摔下去可还了得。” 桑青筠是皇后的人,她为皇后着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孙才人丝毫没有起疑,反而和身边的其余嫔妃都顺势议论了起来, 一群人又惊又怕,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是谁说了句:“这下好了, 恐怕咱们都睡不成了。” 殿门前站着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多, 她们眼睁睁看着陛下和皇后的仪仗一道离开了丰元殿的范围,不知如何是好。 国母在中秋夜身子受损,她们能不前去探望吗?可若是去探望了, 还不知会不会影响太医看诊,更不知陛下会不会雷霆大怒。 这时候,元贵妃从殿内走了出来,冷冷道:“都吵吵什么?成何体统?” 童才人惊惧交加道:“娘娘, 皇后娘娘被莲音带着摔下去了!血!流了好多的血!” “慌什么?”贵妃蹙眉看着她, 一副不成器的样子,“陛下呢?怎么说了?” “陛下已经命人送皇后娘娘回宫医治了,想来周太医马上就能赶到凤仪宫。” 贵妃走上前环视了一番, 垂眼看向了皇后洒落在踏跺上的血,又看向倒在地上起不来身的莲音,冷嗤道:“莲音身为皇后身边的人,却侍奉皇后不利,竟敢害皇后重伤。此等罪过,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还不拖下去处死,留在这做什么?” 桑青筠看向贵妃,眉头微微蹙起,知道她这是想尽快处理掉莲音,不让她多说话。 踩着蜡油的人是莲音而非皇后,如今陛下和皇后已经离开,莲音被独自一人丢在地上无暇顾及,她又昏死过去说不了话,这会儿是料理她的最佳时机,等她率领嫔妃们去凤仪宫看望皇后,等人一走干净,她就吩咐人借清洁血污的名义再把踏跺处理干净,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毕竟在皇后眼里,她是被莲音扯倒的,怎么会怀疑其他的? 但贵妃这么好的算盘,若真的让她如愿,今日这一局就只能害了皇后一人,贵妃反而功成身退了。 就在桑青筠准备开口阻拦的时候,谁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了:“莲音好歹是皇后身边的人,就算她有错该死,那也是陛下和皇后来处置她,贵妃急什么?” “何况今日事发突然,是不是真的失足还有待考察,莲音此刻昏迷不醒,若陛下知道贵妃如此草率地处理了人证,难保不会动气。” 说话的人,是裕妃。 桑青筠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 裕妃娘娘入宫三年一直性情温和、与世无争,从不沾染是非,今日却站出来阻挠贵妃处置莲音,不像她以前会做的事情。 是因为陛下给了她协理后宫之权,她怕陛下迁怒于她无能,还是因为另有考量? 在众人眼里,她和贵妃皇后都无情怨,不存在和贵妃有仇的说法,更何况贵妃无子,皇后有嫡出的皇子,真要说起利益,她和皇后之间才有冲突。 所以不光桑青筠一时想不通,连元贵妃自己也想不通。 她自问从不曾对裕妃做过什么,偏偏她在这时候跳出来显眼:“裕妃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身为贵妃,处置一个犯了死罪的宫女竟成了不对了?” 裕妃看了贵妃一眼,没急着回话,她先让伺候的嬷嬷带着皇子和公主们各自回宫,别被今日之事吓着了,这才缓缓道:“臣妾只是觉得贵妃娘娘不必着急,处死莲音不在于一时。” “眼下最要紧的是看看皇后娘娘今日到底为何摔倒,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事关国母和皇嗣,必须慎之又慎。” 她语气依旧平和:“臣妾和贵妃同领协理后宫之权,为陛下和皇后分忧解难是应该的,不是吗?” 元贵妃暗暗咬牙看着裕妃,恨不得现在就给她一耳光,可此刻周围站满了嫔妃和宫人,耳目众多,她就算是生气和心慌也只能强行压下来,装作一副冷静的样子:“裕妃说的有理,倒是本宫关心则乱了。” 她斜眼看了眼芊宁,芊宁微微点了点头,报以一个放心的眼神。 贵妃这才神情松了几分,率先一步走到正前方:“来人,去检查检查皇后娘娘摔下来的地方,再看看莲音身上有无被人动手脚,一定得搜仔细了。” 裕妃也摆了摆手:“你们几个去一同协助贵妃娘娘的人,夜黑风高,如此也快些。” 贵妃没说话,眼神却冷,桑青筠将一些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估摸着恐怕今日之后,贵妃和裕妃也会交恶了。 宫中六年时光,桑青筠最擅长的就是在细微之处留神,揣摩上位者的每一个表情。 若不是有这样的本事,她在御前的日子不会过得这么顺遂。 如今到了后宫,这也成了她保命的能耐之一。 玉阶下,一群人提着灯笼一层层的来回翻看御道,检查莲音的足底,不多时,果然发觉了点什么。 裕妃的人上前复命道:“贵妃娘娘、裕妃娘娘,奴才在玉阶中间的一层踏跺上发觉了残留的蜡油,莲音的足底也沾了不少,还有同一层的另一侧,上面黏了一片暗色污渍,闻起来像鸡汤。” 裕妃凝重地颔首:“果然是动了手脚了。” “胆敢在中秋家宴谋害皇嗣,此人实在是无罪可赦,胆大包天。” “你们几个看守好这片区域,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过来,稍等还得请陛下定夺。” 裕妃的位分不如贵妃,此时却越过贵妃办事,还井井有条,潜移默化中,已经不少人觉得裕妃更加有上位者的样子了。何况今年新入宫的嫔妃们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心中本就慌乱,下意识便把裕妃当成了主心骨。 众人的站位悄无声息的发生了变化,就在裕妃刚说完话没多久,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说了句:“陛下不是赏了明淑仪一道百鸟朝凤吗?我记得过了好久才端上来,还正好洒在了御道边上,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桑青筠神色依旧,眼中却有些微微的伤感:“皇后娘娘惨遭陷害,嫔妾心中深感痛心。可若嫔妾没听错,方才宫人来报时,说莲音脚底踩到的是蜡油而非鸡汤,这便说明今日之灾和陛下所赏的百鸟朝凤并无干系,那不过是宫人不慎倾洒而已,恰好也在那个位置。” “若今日皇后娘娘真的因为这道鸡汤而摔,那嫔妾万死难辞其咎,可蜡油却显然不是意外,定是有人算准了位置蓄意涂抹,恐怕……就是想谋害皇后娘娘。” 她福身下去:“还请贵妃娘娘、裕妃娘娘明察,此事实在和嫔妾无关。” “嫔妾不知为何有人想要混淆视听扯上嫔妾,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揪出背后谋害皇后娘娘和皇嗣之人,给陛下、皇后一个交代。” 明淑仪字字句句都在点子上,况且也的确没人因为踩到陛下赏赐的百鸟朝凤摔倒,若一直揪着不放,只会让人觉得是嫉妒明淑仪才刻意如此,一时之间也无人再说什么了。 元贵妃看了她一眼,冷冷勾唇:“莲音是踩到蜡油才摔倒不假,但明淑仪是否清白无辜却不一定。” “既然此处已经查明,眼下还是随本宫一起去凤仪宫看望皇后娘娘更要紧。” 皇后此时安危情况尚且不知,她们不宜耽搁太久,哪怕此刻天色已晚,但她们不论如何都得去皇后宫中等待消息,如此才是身为妾室的本分。 所以当此处全部处理好后,桑青筠等人便跟着贵妃和裕妃二人一道去了凤仪宫。 有裕妃的人在此盯着,贵妃想破坏现场的情况就是不可能的事。 从丰元殿一路走到凤仪宫,还没进大门口,就感受到了低沉死寂的气息。 里头的宫人一波波忙慌慌的端着水盆快步走,还有浓郁的药味从院内飘出来,太医署的几个太医都在这了,光是此情此景看在眼里,都让人心里不踏实。 贵妃的脸色依旧冷淡,甚至从她的眼底能看到意思压抑极深的快意,今时今日走到皇后宫里,恐怕是她最痛快的一次了。 寝殿内,隔着一层珠帘,贵妃和裕妃带头,一群嫔妾陆陆续续跪了下来,却无人敢在这时候出声。 殿内人虽多,却一片的寂静,桑青筠在人群中低着头,隐隐能听到皇后痛苦的低吟。 不多时,周太医从床榻前向陛下复命,浑身冒着冷汗:“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的龙嗣……保不住了……” “……是个男胎。” 第54章 皇后原本就育有一子, 若今日贵妃不曾动手害皇后落胎,真的让她安安全全把孩子生下来,那她就有两个嫡出的皇子, 将来谁还能撼动她的位置。 在周太医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桑青筠相信,不光是她, 在场的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言珩垂眸看着周太医了好一会儿,嗓音微冷:“皇后的伤势如何。” 周太医再度躬身俯首:“皇后自高处滚落, 身上多处轻伤,腹部受到撞击,脏器也有损伤。” “且皇后原本正在孕中,这一摔除了保不住龙嗣以外,这个月份落胎对皇后身子的损伤极大, 引产顺不顺利暂且不论,即便是好好将死胎引出, 将来……” 他的腰躬得愈发深:“将来可能再也不能有孕了。” 寝殿内, 皇后的痛吟断断续续传来,一层层纱幔内,是数个忙碌的身影。 龙胎已死, 现在最要紧的是排出死胎以免伤身,可皇后才受了不轻的伤,还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浓郁的血气萦绕在寝殿内,周太医的结论一下, 桑青筠的心都紧了紧, 背后也涌上一股寒意。 贵妃还真是好算计,不光要皇后没了第二个孩子,还顺便绝了她今后的指望, 让她再也生不出来。 死寂过后,谢言珩冷声:“全力医好皇后,不容有失。” 周太医行礼后匆匆回到寝殿内间为皇后把脉,这时,裕妃才出声道:“启禀陛下,臣妾方才和贵妃等人在丰元殿殿内的时候,发觉今日皇后娘娘摔倒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说到这里,裕妃顿了顿:“踏跺上查出涂了蜡油,和莲音足底的一致,基本可以认为是莲音踩上蜡油后带着皇后娘娘一齐摔下,这才酿就今日的惨剧。” “丰元殿的玉阶是汉白玉所制,平时维护万万用不上蜡油这种容易使人摔跤的东西,想来一定是有人指使宫人在此处动手脚,故意陷害皇后。” 裕妃越过贵妃汇报完以后,贵妃的眼神明显冷了冷,袖中也因为紧张握紧了拳。 身侧的聂贵嫔看了她一眼,给了个眼神以示安慰,元贵妃这才继续说道:“裕妃怎么不说全?不是跟前还有明淑仪的百鸟朝凤洒了吗?虽说是莲音踩了蜡油才带着皇后摔下玉阶,可这也太巧了些,难免令人怀疑明淑仪的清白。” 桑青筠立刻接道:“启禀陛下,嫔妾的百鸟朝凤第一次送来的时候因为送膳的小太监倾洒,所以又送了第二次。但这汤汁洒在哪儿,嫔妾是一概不知。” “何况方才裕妃娘娘也说了,莲音足底沾着的是蜡油而非鸡汤,这鸡汤今日到底有无一人踩到,传唤门前值守的侍卫更是一问便知。嫔妾实在不明白,一个意外,贵妃娘娘怎的就一直抓住不放,好似非要把皇后娘娘今日遭遇都施加在嫔妾头上一般?” “现成的蜡油不去调查,更毫不在意,贵妃娘娘,这又是为何?” 元贵妃不曾想过桑青筠从前一直默默寡闻,竟这般的伶牙俐齿,一时有些气急:“蜡油罪该万死自然该查,可事关国母和皇嗣安危,本宫不得不多想些,以免错过背后兴风作浪之人。不管这鸡汤今日有无人踩到,你前头求了陛下赏赐,后脚汤汁便洒在了踏跺上,你又该如何解释?” 桑青筠抬眸,平静地问:“那请问贵妃娘娘,嫔妾自入宫以来遭人嫉恨,风波不断,幸好有皇后娘娘多番照拂,若照您所说,嫔妾故意求陛下赏赐百鸟朝凤,又恰好洒在了踏跺上,哪怕没有任何一个人因踏跺摔倒受伤,仍然是嫔妾故意所做,那嫔妾该恨极了皇后娘娘吧?可嫔妾感激都感激不尽,更别提恨从何来。” “嫔妾倒真不明白了,嫔妾为何会怨恨皇后?嫔妾又为何非要让一个不认识的尚食局宫人把鸡汤刚刚好的洒在踏跺上?不知贵妃可否给嫔妾一个解释?” 元贵妃答不上来顿时吃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的事,本宫怎么可能知道。明淑仪该问自己才是。” 此事是和桑青筠无关,可既然有这一件事她就要抓住!哪怕仅仅是让陛下怀疑也是好的。 自从桑青筠得宠,陛下已经多久没去她的瑶华宫了?她是恨毒了皇后不假,可桑青筠她也绝不轻易放过。 说罢,贵妃恨恨地看了桑青筠一眼。 至此,究竟是贵妃嫉恨明淑仪,不分是非对错的硬要把她往皇后失足的局里拉,还是明淑仪当真无辜,短短几句话就分明了。 且不说明淑仪本就是皇后重视之人,她没有任何理由谋害皇后,何况这鸡汤虽然洒得位置巧了些,却并未有任何人因为这鸡汤摔倒,贵妃不赶紧查明是谁抹的蜡油,抓着明淑仪一直逼问做什么?她存着什么小心思再没这么明显了,当其余人都是傻子不成。 跪成一片的嫔妃们左右对视,对这位掌权的贵妃微微摇头,并不认可。 不光今日这件事,自从皇后放权以后,贵妃掌管后宫频频出错,早就引人不满了。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都是裕妃一人在处理,贵妃除了抓住明淑仪不放以外什么都没做,像什么样子。 足可见贵妃的性子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不是统御后宫的好料子。 陷害皇后的真凶尚未查明,贵妃却攀扯着桑青筠说个没完,谢言珩本就在愤怒的临界点,此刻听到她们二人的争论怒气更甚。 他垂眸看着跪在门口的贵妃,声音极冷,说话的语气却仍缓缓的,似压抑着一场爆发:“明淑仪的百鸟朝凤是朕所赐,送膳的小太监是尚食局所拨,贵妃,你是在怪朕,还是在怪明淑仪?” 谢言珩审视的目光穿过珠帘直直落在元贵妃的身上,似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一般。 元贵妃猛然抬起头,咬牙道:“臣妾不敢责怪陛下。臣妾只是关心皇后和腹中龙胎的安危,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何况那汤洒得位置的确巧合了些,臣妾不得不多想想。”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8节 谢言珩的语气愈发薄凉:“那贵妃看出什么了?那汤的位置究竟有何讲究?与皇后今日遭遇可有任何关联?” 陛下第一次如此冷漠的审问她,贵妃心伤不已,更是险些浑身都被汗水浸透:“臣妾……不知。” 此言一出,谢言珩对她唯有失望。 他甚至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冷冷道:“去查,查到底是谁负责的丰元殿玉阶维护,又是谁敢私相授受,谋害皇后。” “若无人说出实情,那就全都带入宫正司一个个的审!朕就不信查不出来。” 御前侍卫飞快地动作起来,殿内的气氛一时更加凝重肃穆。 桑青筠垂眸跪在人群中,紧张到发麻的腰椎终于稍稍松弛了下来。 她的鸡汤倾洒的位置是巧,污渍也明显,容易被人看到,也容易令人怀疑。 但在一般人眼里,根本不可能猜得出一个完全没人踩到的污渍能发挥什么作用,更不可能将这块污渍和皇后今日落胎联系在一起。 不光是它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是桑青筠没理由这么做。 陛下赏赐不赏赐,尚食局派何人过来送,这都是桑青筠无法控制的事,加上她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是这一局里的一个变数,贵妃越想扯上她,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可疑。 这份心思太细,哪怕是对此局全盘了解的真正布局之人,都不可能猜得出她的用意。 谁想得到,桑青筠是为了阻碍尚南姝的脚步,让莲音带着皇后摔倒成为定局? 桑青筠恨皇后这件事,除了她和熙熙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贵妃越是急着攀扯,她反而越无辜起来。 寝殿内,皇后痛楚的呻吟声忽高忽低,可见排出死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了皇后排出死胎时身子不受寒气,凤仪宫的寝殿此时门窗紧闭,供冰全部撤了下来,殿内的热气格外重,不少人都出了汗。 聂贵嫔见此情形,温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小产恐怕不是一会儿就能结束的,此处血腥气重,又潮热非常,不如您移步正殿等候,否则龙体受损,臣妾等也会担忧的。” 裕妃深觉有理,也紧随其后道:“聂贵嫔思量周全,还请陛下移步正殿吧,也可让皇后娘娘安心。” 默了片刻后,谢言珩起身向殿外走去,冷声吩咐:“摆驾正殿,任何人不得影响皇后。” 陛下先行一步后,桑青筠这才被蔓姬扶着起身,一众人随着陛下一道离开寝宫,改去正殿等候结果。 夜色更浓了。 中秋的月亮,从未如今日这般好看。 桑青筠看了眼天际,匆忙的垂下眼睑。 谭公公,你看见了吗。 这还只是第一步。 她会让她们都付出代价的,一定。 正殿内,嫔妃们终于都有了位置坐,不必再一直跪在地上了。 此处的供冰还没撤,甫一入内顿时感觉到了一阵清凉之意,在这等总算好受了些。 桑青筠看了眼陛下身边的冰盆,两个宫女正转着风轮,将凉风送到陛下身边去。 她忽的想起自己存在宫里的十来个小瓶子,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聂贵嫔这么长时间里一直没开口说话,这会儿一开口便是陛下挪到正殿来。 是真的体贴,还是另有原因? 她的那些个小瓶子,不知今日是否能派上用场。 第55章 等待消息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众人坐在灯火通明的凤仪宫主殿内,四下却是一片寂静。 皇后排出死胎不知是否顺利,丰元殿那边会查出什么结果, 也是众人不能预料的。 此刻暂时没有更多的线索,唯有等待。 桑青筠坐在位置上,抬手摁了摁眉心, 眉宇间涩痛的感觉顿时让她多了几分清明。 夜色已深,若放在平时早是就寝的时辰了。今日为了中秋宴本就散席的晚, 又来凤仪宫熬了这么久,不光是她,在场的嫔妃们大部分都已经十分疲累,有些人的眼睛都已经红了。 可哪怕再辛苦,也没人敢抱怨一个字。皇后那边情况未卜, 这厢背后动手之人也没找出来,洗清嫌疑前, 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谁也不能先离开。 桑青筠看向贵妃,她似是有些坐立难安,时而看向陛下, 时而看向聂贵嫔,神情焦灼,定不下来。 今晚除了皇后,恐怕最难捱的就是贵妃了吧。 主殿内正寂静之时, 从外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 不少听到声音的嫔妃们都有些害怕。 正殿与皇后的寝殿并不相邻,寝殿那边的声音听不太清,只时不时有凄厉的尖锐痛吟传到正殿来, 让人听着心里毛毛的。 女人生产,自古以来就是一件凶险的事。 宫里的女人哪怕有太医照看,可依旧是九死一生,祸福难料。 就如皇后一般,为了这个孩子平安出世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一个母子俱损的下场。虽说她是咎由自取,可桑青筠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还是有些唇亡齿寒。 眼下是皇后,可皇后失子以后,若贵妃安全脱身,那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她了? 贵妃是恨皇后不假,可她同样视自己为眼中钉,不会看着自己得宠却放任不理的。 袖中的手情不自禁的抠住指节,桑青筠收回视线,思量着如何在后续的事件中拉出更多的线索来,势必不能让贵妃全身而退。 她想事情想得认真,半晌都没动,这一幕落在谢言珩眼中,却叫他觉得有些不忍心。 熬了这么久,她显然是累了。 何况桑青筠和贵妃之间的恩怨他很清楚,自然知道贵妃为何对着她纠缠不清,更不相信贵妃是因为担心皇后才出此言论。 今日之事无论结果如何,其实他的心中大致都有数,对她,唯余失望而已。 这般看了桑青筠一会儿,谢言珩淡淡道:“给明淑仪拿个软枕垫着腰。” 万籁俱寂中,陛下冷不丁的开口,惊醒了不少昏昏欲睡的嫔妃。 谁知陛下说的居然是给明淑仪拿个软枕垫腰,一时间落在耳中,让不少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深夜等在凤仪宫的滋味谁都觉得不好受,况且这椅子本就是实木打造,坐久了自然没有什么舒适可言。 可此处坐了这么多嫔妃,其中不乏位分比明淑仪高的,偏偏陛下谁都没看在眼里,只惦记了明淑仪一个,就连贵妃和裕妃等人都没这个待遇。 如此偏心,怎能让人坦然接受,陛下也太宠着明淑仪了。 桑青筠也颇为意外,忙起身谢恩:“嫔妾多谢陛下恩典。” 不多时,宫人从殿外拿着一个金丝缵玉枕过来,在众目睽睽下递到了她跟前。蔓姬福身后径直拿过来垫到了桑青筠腰后,腰部有了足够的支撑,坐着总算没那么累了。 但其余人就没这么好福气了。 元贵妃冷眼看着桑青筠独得陛下偏宠,心中对她的不满越发重。 一次次出来碍眼不说,还帮着皇后夺她的宠爱,害她失宠。这样的女人,凭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 若不是桑青筠和皇后勾结在背后捣鬼,她怎么可能会失宠于陛下,一步步沦落到今日地步。 等皇后的事处理完,再过段时日,她定要除了心头之恨,然后想法子重回陛下心中。 又焦灼地等待了一段时间后,戴铮疾步从殿外走进来,跪地行礼道:“启禀陛下,查出来了,负责维护丰元殿台阶的太监已经招认是他在踏跺上涂了蜡油,这就带进来。” 谢言珩淡淡嗯了一声,戴铮一甩拂尘站到了陛下跟前,主殿的殿门一开,两个御前侍卫压着一个瘦伶伶的小太监进殿,将他扭送着跪在了地上。 这小太监瘦弱矮小,年岁看起来不大,满脸的泪水,一见到这审问的阵仗,还没说一句话就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 桑青筠眉头微微皱了下。 别是抓错人了,或是有人为了顶罪随意推出的替罪羊,那就麻烦了。 这疑问不光桑青筠有,就连谢言珩不信,但戴铮办事周全,在跟前说:“陛下,奴才带人盘问了所有维护丰元殿的匠人,根据每人的口供和时间查出的人选,不会有错,此人的确就是在踏跺上涂抹蜡油的罪魁祸首。” “经查问,他入宫已有半年多,经分配调去维护踏跺,如今就是他在负责丰元殿的踏跺和维护一责。” 丰元殿的活计可不轻,栏杆和踏跺维护更是辛苦,他一个才入宫不久的小太监被分配到这样的活计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贵妃怎么会找上这样的一个人为他办事?只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不是个能在后宫生存的人。 桑青筠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暂时也没想通到底哪里不对,只好先看向眼前。 谢言珩看着他,语气淡漠:“踏跺上的蜡油是你涂的?” “是谁在背后主使你。” 小太监不住地磕头,浑身抖如筛糠,险些趴在地上起不来,他满脸鲜血和眼泪,说话都因恐惧而不能连贯:“奴才……奴才……” 看着他的样子,裕妃温声道:“你若能说出背后主使,本宫或许可以求陛下留你一命。” “想不想活命全看你,你放心大胆的说就是。” “活……活命……?” 小太监睁大了眼睛缓缓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紧接着,他就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从地上爬起身子,一边飞快地冲向主殿的梁柱,一边喊道:“是奴才恨极了皇后,都是奴才一人所为!” “咚!” 剧烈又沉闷的一声撞击,小太监当场身子就软了下去,再去探鼻息的时候,人已经没气儿了。 在场的嫔妃何曾见过这等骇人血腥的模样,连连尖叫,更有甚者直接干呕出了声。 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这样消失在眼前,桑青筠的心中也不平静,漏跳了好几拍,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年纪轻轻的小太监竟直接在凤仪宫撞柱身亡,一下子将线索断绝于此,难怪她方才觉得他太年轻也太沉不住气,不像能应付审问之人,原来是贵妃早就想好了要他这条命去填。 好歹毒的算计,好狠的心。 怪不得以贵妃的性子会这么坐得住,怪不得在她脸上只看出了紧张和恨意,却不太看得到恐惧。 原来早就算定了,所谓人证物证,顷刻之间就能烟消云散。 用一条年轻的人命去为贵妃的恨铺路,贵妃如今怎么成了这般可怖的模样?这才短短几个月而已! 殿内的气氛顿时凝结下来,直降到冰点一般,惊惧和恐慌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很好。”谢言珩的脸色顿时冷到了极致,“朕倒不知,朕的后宫中还有如此杀伐果断之人。” 戴铮暗暗心惊,看出陛下这回是彻底恼了,显然动了大怒,一旦陛下发怒,那么此事无论如何都会有个结果。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49节 他一边摆手安排着人将这小太监的尸体拖下去,一边悄悄擦汗,今日事毕,恐怕后宫又要变天了。 桑青筠咬牙看了眼贵妃,不愿意这条线索就这么断在这,在仔细斟酌一番后,柔声开了口:“陛下,嫔妾观这小太监年岁尚浅,性情怯弱,实在不像是胆大包天、敢谋害皇后之人。他在殿内撞柱身亡,并非因为心虚,而是为了线索断在此处,让您查不下去。嫔妾认为皇后与龙嗣的安危事关重大,绝不能错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她说完以后,一直没说话的黎熙熙说道:“这小太监看起来胆子颇小,如他这般的人,怎么会有勇气撞柱身亡呢?一定是受人指使。每个人的性命都只有一条,珍贵非常,能让他心甘情愿自绝于此,必然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他连命都可以不要,那说明他有比性命更在乎的事。世间能还有什么事值得豁出命去呢?妾身思来想去,也唯有感情二字了。” 桑青筠赞许地看了黎熙熙一眼,继续说道:“黎宝林所说在理,若要继续查下去,只管顺着他平时来往之人和其亲朋中下手,一定能有所收获。” 她们二人分析得当,说的颇有道理,裕妃也点点头,在跟前说道:“背后之人虽有能耐让这小太监一人送死,想来也未必有这通天的能耐将他所识之人全部收买,只要顺着去查,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新的线索出来。” 为何不是以畏罪自裁定性此事?! 元贵妃顿时脸色大变,惊骇地看向了聂贵嫔,聂贵嫔眉头一皱,先许以她镇定的眼神,复又开口道:“皇后和龙嗣非同小可,臣妾也认为应该继续查下去,不能给背后之人继续兴风作浪的机会。” 谢言珩缓缓合上眼睛,冷冷吐字道:“去查。” “朕要证据。” 第56章 陛下的谕旨已下, 哪怕作案的小太监已经撞柱身死,此事也一样不会结束。 这小太监入宫时间本就不久,认识的人有限, 且他心机不深,性格怯弱,不像是有能耐隐藏自己心事之人。因此只要花费时间去查, 顺藤摸瓜的寻找痕迹,这件事一定还有转机。 后宫之事不似朝堂和民间断案, 凡事都一定要查出个真相结果,否则便会失了民心。就像先帝在时,许多后宫的风波冤案的处置不见得就是真相,如何安置后续,取决于陛下想不想查, 愿不愿意管,以及涉及案件之人都各有几分重量罢了。 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都不在少数, 这也是为何在后宫之中, 有子嗣、有恩宠如此重要,因为这都是活命的筹码。 能活到最后的,谁没几分手腕, 谁又真的纯洁不染尘埃?就连陛下的生母纪太后,当初也是宫闱斗争中的佼佼者。 桑青筠看着贵妃的神情,心中的担忧稍微放下了些许。 如今日一般,若贵妃谋害的是其余嫔妃的子嗣, 或许陛下为了保全贵妃和纪氏的名声, 真的会以小太监畏罪自裁而定性。 可贵妃谋害的是中宫,残害的是嫡出的子嗣,更在中秋宴结束的时候出事, 闹得人心惶惶,再加上她这段日子以来所作所为早惹了陛下不满,所以这次陛下是真的动了大怒,不会就这么草草给个处决,任由贵妃一错再错。 桑青筠想,其实陛下和她一样,早知道了是贵妃所为。她们积怨已久,不光是他们,宫中的大部分人在知道皇后受人谋害时,第一反应也都是贵妃所为。 不管她安排得多详细,自认为做得多么天衣无缝,可哪怕最终都没有查出切实的证据,陛下依然不会信她。 所以陛下方才说的是“朕要证据”,而不是朕要知道真相。她表面看起来无碍,但其实皇后没能守住孩子,在这局中败了,她一样也败了,落得个两败俱伤。 因为她的出身和陛下之间的情谊,这些时日以来,陛下都不曾对贵妃的错处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惩罚,屡屡纵容,一再忍耐,除了顾念情谊以外,也给了她一个又一个改变的机会。 但桑青筠知道,陛下的忍耐已经尽了,今日之事后,贵妃和陛下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殿前司的人领命退出主殿后,殿内一度屏息凝神,诸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皇后被人陷害落胎,小太监血溅当场,这一件件事太过骇人,陛下的怒火也同样让人心惊胆战。 调查小太监的事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有结果,眼下最要紧的,是皇后能不能顺利排出死胎。 这般又等了不知多长时间,桑青筠抬头去看正殿内的漏刻,估摸着已经子时正刻了。 聂贵嫔并未劝陛下回太极殿歇息,而是命人去烹煮浓茶给众人提神,温声道:“陛下喝盏茶吧,皇后娘娘定会吉人天相的。” 陛下今日动这么大的怒气,不等出一个结果就不可能回太极殿歇息,幸而这几日本就是中秋的休沐之期,陛下不必上朝。 且今日的事还没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能引出,双管齐下,才算保险。 聂贵嫔双手给陛下端去一杯温度正好的茶水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她神情如旧,仍然温婉如常,看着令人如沐春风。 她早已习惯了用温柔的面孔隐藏真心,所以自然无人看得到她眼底深处汹涌的野心。 她家世平平,当初赐给陛下的时候也只是太子良媛,只因生了陛下唯一的女儿才册封了主位。 可这么多年她都无甚恩宠,唯有陛下看望瑶儿时才能得以亲近。 近来好不容易因为哥哥得力而有了可以再进一步的机会,可有皇后和贵妃在前,若没有一个好机会,只要她们屹立不倒,聂贵嫔就不可能再进一步,永远也越不过她们二人去。 拿不到宫权,站不到高位,那么不管是陛下看在她资历渐长封一个贵嫔还是九嫔,亦或是妃位,都一样无用。 她想要的是振兴聂氏,是不再仰人鼻息,更是可以走到陛下身边去。 哪怕像皇后一样,每个月只有初一和十五能够与陛下共度,那也好过一日日的期盼皇恩。 所以她不得不伪装起来,亲近一心思慕陛下却单纯娇柔的贵妃,与她姐妹相称,处处为她着想。 这些年下来,贵妃也果然把她当成最好的姐妹,与她交心,事事分享。 其实贵妃虽不聪明,可到底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不可能待人毫无防备。 她能做到这一切,全靠真心换真心—— 说来可笑,但的确如此。 想要获得信任,不付出天长地久的代价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谢言珩接过茶水抿了两口,温声道:“聂贵嫔有心了。” 聂贵嫔看向陛下,低眉轻轻一笑,没再多说别的。 又过了一刻钟,皇后寝殿那边终于传来消息。 率先进殿的仍然是太医署最德高望重的周太医,他神情紧张,眼神复杂,走路的步子似有迟疑,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桑青筠沉下心看过去,就见周太医进来后,直接跪了下来,躬身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的死胎已经安然排出,皇后凤体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只是皇后受伤心悸兼小产伤身,内外两虚,气血亏损,需要精心调理起码几年才能恢复元气,但即使恢复,想再有孕恐怕也难了。” 后宫嫔妃众多,且皇后已有二皇子,只要于性命无碍便是万幸。至于是否还能有孕,谢言珩并不在意。 他淡淡道:“皇后无碍即可,太医署今日尽心了。” 不料周太医还没说完,双手撑地仍然不曾起身,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只是……” “只是什么?” 周太医咬牙道:“只是皇后排出的死胎有异。” 他当下伏地叩首:“死胎周身泛青,隐隐有紫光,像……像中毒之象。” 话音一落,谢言珩的脸色愈发难看,周身的气息更加的冰冷。 在场的嫔妃们也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皇后已经从玉阶摔了下去还不止,竟早就中了毒。 难道宫中不止一人对皇后动了手脚?! 孕中五个月的孩子已经初具人形,有经验的大夫可在这个时候辨别男女。像周太医这样资历深厚的太医,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问题。 桑青筠一直以来的疑惑似在这时有了答案,她敏锐地问道:“若皇后不曾中毒,胎气稳固,今日摔下来可还会小产吗?” 周太医更加冷汗涔涔,伏地不起:“微臣修习医术,对女子有孕一事见过不同的情形。民间女子有时有孕而不自知,下地干活,奔走数里,哪怕不足三个月的孩子也胎气稳固,摔倒也无大碍。但也见过精心保养,稍微打个喷嚏便小产的情况。” “皇后娘娘这段日子隐隐腹痛,胎气不稳,故而从玉阶上摔下,小产是必然的结果。可若胎气稳固……微臣实在不敢断言结果。” 不敢断言结果,怎么就不算一种结果? 周太医虽未明说,可也给了这样一种可能,若皇后摔倒前胎气稳固,兴许这一胎还有一丝微弱的可能性能够保住。 但中了毒,那便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怒火积蓄到一定程度,谢言珩看起来反而格外的平静:“好,很好。” “今日,还真让朕刮目相看。” 他垂眸,语气虽平淡,却让人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胆寒:“周太医,依你之见,皇后中毒的时间有多久?” 周太医的汗水顺着额头一滴滴落在地毯上,颤声道:“想在死胎上形成青痕,起码一月有余。” “传伺候皇后饮食起居的宫人。” 堂堂中宫国母,被人无声无息下毒一月有余都无人感知的到,背后之人不光心思缜密,且手段一定不易被人察觉。 光是设计在踏跺上涂了蜡油还不够,还早早就下了毒。 可若是已经下了毒,设计摔倒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为了万无一失,还是这根本就是不同的人所为? 但后宫就这么几个人,对皇后有孕不容的,除了贵妃,她想不出其他人。 桑青筠下意识看向了聂贵嫔,她总觉得,聂贵嫔早就知道此事。 陛下传召后,侍奉皇后起居的宫人们全都被聚集在了庭院内听候审讯,殿内皇后所用所食之物也都一一交给周太医验过,等待许久,结果却是皆无问题。 既然没有问题,哪又何来中毒?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连周太医也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年来的医术不够精纯,看走了眼。 但其余人不知道,桑青筠却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怀疑。 凤仪宫占地面积不小,伺候的宫人加起来更是有三十人之多。 今日所查所验,都是皇后的贴身和入口之物,若想把整个凤仪宫事无巨细的验完,没有几天的功夫下不来。 所以摆在正殿供他们取凉的冰,根本无人想得到。 正在桑青筠犹豫着要不要提醒陛下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开口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裴常在起身走到殿内,福身道:“陛下,妾身想,皇后娘娘除了所用所食之物,会不会还有什么是被疏忽了的。” “比如香料,比如环境,比如供冰。” “此前,妾身的宫人曾有多人一同腹泻之症,不知会不会有关联。” 第57章 裴常在, 今年选秀入宫的秀女之一,不善交际,性格怯懦, 平时几乎听不到她说话,在宫中恩宠平平。 据桑青筠所知,她和童才人都与贵妃及聂贵嫔来往过密, 虽不如童才人受重视,也相貌寻常, 但却是出身官家的秀女。 近来贵妃失了陛下的恩宠,虽大权在握,却也没法子再提携她们,裴常在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是为什么? 看聂贵嫔方才引导陛下的样子, 就知道这件事应该和她脱不了干系,可如果这两件事都是她提议让贵妃做的, 那么在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冰的时候, 裴常在又怎么跳出来率先揭发了此事?这不是明摆着要把火烧起来么。 桑青筠心中不解,不经意间看向贵妃,就见她神情愈发慌张, 显然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0节 元贵妃不知道裴常在会站出来提醒? 主位上,谢言珩抬眼看着跟前这个他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印象的女人,沉声道:“说下去。” 裴常在掀眸看了一眼又垂下来,颔首继续说着:“此事妾身原本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方才听太医说起, 又看到殿内的冰盆才想到。妾身在宫中位分不高,人微言轻,每日所得供冰数量不多, 与其拿来自然融化以此取凉,还不如捣碎了做成冰饮子来解暑。有一日妾身命人去太医署和尚食局领了些酸梅汤的材料,掺了碎冰分给宫中的宫人们,不想宫中上下多有肠胃不适之症,就连妾身自己也未能幸免。” “太医给妾身看诊说并无不妥,只是一时受凉所致,妾身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么多人一同不适,以后该再谨慎些,不可如此了。谁知有今日的祸事,妾身便提了出来。” “妾身所言句句属实,太医署都有记档,陛下可派人问询。” 裴常在说话的语气不快,且语气自若,倒真像有这么回事。 桑青筠的宫中也经历过这么一回,只是酸梅汤换成了绿豆汤,导致的结果却是一样的。 那日王太医来诊脉,同样没诊断出什么问题,只说是寒凉所致。又说入夏后,后宫多有此事发生,想来霁月殿的遭遇并不是常态。 但裴常在的性子并不够机敏,人也不如童才人大胆,在所有人都生怕惹是生非的时候,她却站出来主动提起此事,总是有些蹊跷。即使真的有这回事,她真的如此敏锐? 能说出来,想必是受人提点。 贵妃动手陷害皇后,自然不希望节外生枝,那么此人,非聂贵嫔莫属。 人人都说聂贵嫔和贵妃交好,聂贵嫔也从来都是站在贵妃那边说话,与她情同姐妹。可今日种种,桑青筠却觉得未必。 即使真的交好,那聂贵嫔的心中也有自己的私心和谋算,不像赵太妃和太后那般全心全意。 谢言珩瞧了戴铮一眼,戴铮立刻命人端走殿内供冰供太医查验,冷淡道:“若真如你所说,有赏。” 裴常在眼中一亮,立刻福身道:“妾身不敢邀功,只求能帮到陛下一二。” 说罢,她重新坐回到了位置上。 裴常在一番话能引来陛下恩赏,立刻让有的人羡慕起来,便都想起这些天的自己宫中的情况。妍容华也趁机噘着嘴说了句:“说若如此,嫔妾宫里也有这般情况,还只以为是嫔妾嘴馋,吃坏了东西去。” “陛下,若这冰真的有问题,您可要严惩背后之人,还嫔妾一个公道。” 谢言珩没有理会妍容华,她只好撇着嘴重新坐端正,看着周太医上前去验冰。 一番验毒浅尝后,周太医慎重道:“陛下,此冰没有问题,是纯粹的水所制。” 裴常在怔然,没想到这冰竟然没问题,抿唇不再言语。 妍容华若无其事的绞了绞手帕,全当刚刚的话没说过,珂贵人忍不住添了句:“既然没问题,妍容华还是少贪嘴些吧,陛下可不会治病。” 妍容华和珂贵人一贯不合,被呛了以后面上无光,顿时恼了:“你!” 但只说了一个字,妍容华便悻悻的闭上了嘴,不敢真在这时候和珂贵人闹起来。 陛下正在气头上,她不敢触霉头。 见状,元贵妃顿时松了口气。 既然衣食住行和每日送的供冰都没问题,那么皇后究竟是如何中的毒?凤仪宫这么多人和物件,想挨着查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且皇后还需养身子,难以下手。 如此拖上几日后,久而久之就会成一桩悬案,怎么查也查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桑青筠起身走到了殿中央,福身道:“启禀陛下,方才裴常在所言一事,嫔妾宫中也有同样的境况。” 方才吃瘪的妍容华顿时找到了出气口,冷嗤了声:“同样的招数,明淑仪怎么还用两次呢?就算是想讨陛下喜欢也再换个法子,那周太医不是都说过了?皇后娘娘的供冰没问题。” 妍容华酸溜溜的话桑青筠没想到耳朵里,反而温声说:“陛下,嫔妾之所以此刻出来再次说供冰的问题,是因为不光裴常在,嫔妾自己也对此时一直有个疑影。” “每到入夏长安炎热,是肠胃病的高发时间,可往年大多是因为食物腐坏或高温中暑,甚少有人是因为食用了寒凉之物。可今年却是因为寒凉之物吃坏肚子,不觉得太不寻常了吗?且不说冰在夏日是稀罕物,即便是一冷一热刺激了肠胃导致不适,可同时这么多人一道腹泻,还是太巧了些。” 桑青筠继续说着:“但那时嫔妾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暂时压下不提,可今日才想到,也许嫔妾等人,都是背后之人为了谋害皇后娘娘所用计谋下的无辜牵连者而已。” “宫中有冰窖,夏日用冰量太大,想在特定分给某个人的冰中动手脚,恐怕难度太大。所以干脆将这些时日的冰里都做了手脚,不管分哪块,谁来分,皇后娘娘都难以幸免。按目前的情况来看,或者冰里真的下了些东西,但对寻常人只会受凉腹泻,可却最伤胎儿,不知周太医,这世间可有这样的东西吗?” 周太医躬身道:“回明淑仪的话,皇后孕中避讳寒凉之物,许多东西都不可用,若想起到伤胎儿却不伤人性命,能起到这般作用的,据微臣所知,不止一样。” 桑青筠点点头:“那便是了,否则难以解释为何食用了冰后这么多人同时腹泻。” 元贵妃袖中的手再次下意识抠紧了,看向她的眼神也难以抑制的怨毒。 又是她…… 怎么回回都有桑青筠坏事! 聂贵嫔蹙眉道:“明淑仪所说也不是毫无道理,可今日的供冰并未查出问题,你所说不过是一种猜测,又该如何验明真相呢?” 妍容华也觑过去接了句:“仅凭你一张嘴终究做不得数,又没有任何凭证,说到底都是你一个人的臆测罢了。” 桑青筠并不急着反驳,反而看着陛下,平静道:“贵嫔娘娘说的是,此事从发生到现在为止,都只是嫔妾一人的猜测而已。但自那次后,嫔妾却是不敢再依赖用冰,生怕再出了什么差错,所以自那日起,嫔妾日日都从冰盆中存蓄了水在瓶中,以防万一。” “蓄水的瓶子就在嫔妾寝宫内,还请陛下命人取来,由周太医一一验过吧。” 元贵妃猛然攥紧了扶手,咬牙切齿道:“明淑仪先是怀疑冰有问题,然后又说你日日都存了冰水在宫里,是否太未雨绸缪了些?夏日腹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明淑仪就算谨慎,竟能未卜先知,能想到提前把证据留下以待来日,这般心思,其余姐妹怎么不见得有?” “别是贼喊捉贼,故意为之吧。” 桑青筠淡淡道:“嫔妾得蒙陛下眷顾,谁知刚入宫没几天就被人陷害起了满身红疹子,足足休养了半个月才好,若嫔妾再不当心些,事事留个心眼,下回有没有命回娘娘的话都不好说,谈何贼喊说贼。” 她抬起眼直视贵妃,忽地笑了:“不过嫔妾倒觉得贵妃娘娘奇怪得很,怎么回回都要噎嫔妾的话呢?是娘娘不喜嫔妾,连嫔妾想为皇后娘娘寻真相都不肯,还是贵妃娘娘不愿意嫔妾说这些?觉得——嫔妾说的太多了?” “有没有问题自有周太医查验,允不允许查也自有陛下做主,娘娘实在不必连话都不让人说。” 贵妃顿时被桑青筠激怒:“放肆!本宫跟前,岂容你这般僭越?” 谢言珩冷漫地抬起眼:“贵妃。” “你僭越了。” 元贵妃还未说完的话瞬间被死死噎在了喉间,她不可思议地看向陛下,眼圈顿时红了起来。 但谢言珩不欲理会贵妃,淡声道:“戴铮,你亲自带人去取明淑仪所说之物。朕倒想看看,这冰究竟有没有被人动手脚。” 局势因为桑青筠的话再次陷入了紧张的等待,约莫两刻钟后,戴铮带着人从殿外进来,将十来个瓷瓶摆在了陛下跟前。 桑青筠恭敬道:“这里头的每一个瓶子嫔妾都让蔓姬写了日期,可以清晰地看出每一天的变化。贵妃娘娘方才怀疑嫔妾自导自演,那么请陛下亲自看看纸张上的字迹,墨迹有新有旧,一看便足以明了。” 第58章 戴铮带着人将一箱子的瓷瓶都呈现到陛下跟前, 十来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上面都用红纸黑字封了口,清清楚楚地写了日期。 谢言珩五岁进尚书房, 提笔写字是每日的必修,哪些字是什么时候写的,他一看就能大致分辨。所以一眼就看得出这些并非是临时起意捏造的。 况且, 皇后今日所受灾祸他很清楚的知道和桑青筠无关,但能看到她所做的这些准备, 还是欣慰于她的敏锐和机警。 哪怕真的有人想利用此事陷害于她,亦或者还有什么事是没爆出来的,她早做一分准备,就能多一分把握。 后宫的风波从来就没有停止的时候,自幼时起他就知道, 单纯之人在宫里活不久。他固然会多护着她点,可若她真的毫无自觉, 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那么谢言珩从一开始就不会觉得她特别。 桑青筠和别人不同,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 谢言珩摆了摆手,示意搬着箱子之人退后:“周太医, 一一查验。” 这一箱瓷瓶子端上来之后,元贵妃的脸色便越来越白,甚至连身子都险些稳不住。 先是裴常在站起来说怀疑冰有问题让她好一阵惊慌,紧接着又是桑青筠。 为了今日机关算尽, 结果也的确如她所愿。可就在她即将脱身成功的时候, 却万万不曾想到,竟会有人把每日的冰都存起来留作证据,成了今日的一把可能会揭露她的回旋镖。 贵妃的呼吸都忍不住变重了, 冷眼看着周太医一瓶瓶地开封验过去,心也随着他的神色变化高高低低,没个踏实。 为了让皇后失子成为定局,让她以后再无生子的可能,元贵妃日夜苦想,又去求助了聂贵嫔,小心筹谋,精心计划,这才换来今日结果。 若是……若是桑青筠这一番变故真的害了她,那她只要没死,就一定要她的命来偿! 周太医仔仔细细地验过十来个小瓶子,将这堆瓶子分成了两部分。 他擦擦额上的冷汗,走上前躬身道:“启禀陛下,这些瓶中的水的确被人掺了些别的东西。银针虽测不出毒,尝起来却微微有些咸涩味,微臣猜测,里头兴许被人被人放了不少的芒硝。” “芒硝本是一味好药,可治疗实热内结,消痛止痛,也有泻热通便的疗效。但除了这些好处,它也同样咸寒攻下,服用过量会有毒性,有孕之人万不可碰。此物溶于水后无色无味,极难察觉,用冰来掩藏是最好的障眼法。至于里头还有没有混杂别的,以微臣之能,实难分辨,还请陛下降罪。” “但微臣可以确定,这冰中之物自三日前起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冰水,没有再掺别的。” 周太医的话顿时如平地惊雷一般,听得殿中诸人都清醒了几分。嫔妃们得知冰中被人下了东西,还长达月余,心里暗暗膈应,生怕会影响自己。 妍容华吓了一跳,急急忙忙问:“这冰真的有问题,那咱们日日用冰,岂非也一直被这人毒害?周太医,你说本嫔的身子要不要紧,以后还能有孕吗?” 裕妃也神色不好,转头道:“陛下,此人为了陷害皇后实在是机关算尽,供冰每日都要供向后宫,身份越高所用就越多。臣妾等人便算了,可受影响的还有皇子公主,太妃太嫔,甚至是您的龙体,还请您一并严查此事,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人继续在后宫中生事,今日是放了芒硝的供冰,那下次为达目的还能做出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听到这些,周太医说道:“陛下,芒硝对寻常人而言除了性寒,食用后易导致腹泻以外并无什么其余伤害,远不如孕妇受之来得厉害,只是芒硝是否会致死胎发青尚没有医学典籍论证,但理论上,微臣认为不无可能。” 谢言珩嗯了声,没再问其余的:“既如此,今日之事的祸因便都明了了。” “能办得此事之人只能是管着冰窖的宫人,此事朕权全交给裕妃去办,务必查出背后真凶。” 说罢,谢言珩拂袖而离:“一旦查出,朕绝不轻饶。” “夜深露重,都散了吧。” 皇后刚刚才产下死胎,陛下去看望是情理之中的事,今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不光算计了一国之母,更是把一宫的人都算计在内,说出去简直骇人听闻。 此刻终于能从凤仪宫出去,不光心里突突的不踏实,更满头满脸的疲累不堪。 桑青筠随众人一道恭送陛下后带着蔓姬走出凤仪宫,刚迈过门槛,抬眼看见深不见底的宫道,腿猛得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主子当心。” 幸好蔓姬扶得及时,她重新站稳当,殿外浓夜几重,忽地卷起一阵冷风,将灯笼吹得火苗扑朔。夏末的晚风吹在人身上不知怎么带着些微冷意,不知是风冷还是心冷。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所有希望都在裕妃和殿前司身上,不知究竟能不能查出背后的贵妃来。 如果查不出,下一个受害之人就一定会是她,若查得出,陛下又会如何选择? 桑青筠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的背后空无一人,只能咬着牙往前走,无法回头。 走出凤仪宫后,元贵妃的脸色越发青白,分明是晚夏天气,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瞳孔都散开了。 瑶华宫的仪仗已经停在门前,她紧紧抓着芊宁的手准备登上去,谁知看准的路却一脚踩空了,径直摔在了步辇跟前,晕了过去。 聂贵嫔快步上前看了一眼,皱眉担忧道:“贵妃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来诊治,快!” 芊宁等人忙将贵妃抬起来送回瑶华宫,聂贵嫔放心不下,随行去了瑶华宫陪着,凤仪宫门前顿时空出一片。 桑青筠本欲回宫,谁知变故突生,贵妃竟晕了过去,方才匆匆一瞥,看到贵妃脸色极差,不像是装的。 在宴席上的时候就知道她身子不舒坦,以浓妆来掩盖憔悴的气色,没成想坏到了这地步,居然一出凤仪宫的门便晕倒了。 贵妃和聂贵嫔的仪仗缓缓走远,裕妃的眉头微拧,叹气道:“有聂贵嫔陪着,想必贵妃无碍,你们都回宫吧。”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1节 桑青筠颔首行礼后转身离开,不在凤仪宫门前逗留,将人群渐渐甩在了背后。 蔓姬轻声问:“主子,您说,殿前司和裕妃查得出背后之人吗?若查出来是贵妃在背后操作,贵妃的身子现在差成这样,陛下会不会心软,对她从轻发落?” “奴婢以前总觉得,不管贵妃做了什么错事,陛下都能原谅她,都能让她稳坐贵妃之位。可今天,奴婢却不这么觉得了。” 桑青筠问:“为何?” 蔓姬摇摇头,小声说:“奴婢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陛下看贵妃的眼神变了,贵妃的性子也变了,好像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奴婢看着现在的陛下和贵妃,总感觉贵妃从前的得宠就像是一场幻梦,是奴婢一人的错觉,似乎从来都不曾真的发生过。即使她仍然和陛下之间有着过去的情谊,有纪氏这个靠山,但重要的是,陛下不再重视这些了。” 帝王的薄情只有在恩宠不再的时候才格外明晰,如今是贵妃,将来有朝一日或许也会轮到她。 桑青筠不敢做宠眷不衰的美梦,只想努力把握住现在,让大仇得报,她轻轻启唇,声音渐渐湮没在风里:“或许,帝王的宠爱就是如此。” “来时汹涌,去时无声。” “谁都一样。” - 翌日不必给皇后请安,陛下也不必上朝,若无昨晚的祸事,今日本该四处都是欢声笑语。可整个后宫却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敢带哪怕一分笑脸,沉沉的,心口像压着什么似的。 桑青筠知道,那是他们在给那个没能出生的死胎吊唁,中宫失子,陛下悲怒,这时候笑容灿烂的人没好果子吃。 贵妃昨夜晕倒的消息不可能没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一天一夜过去,陛下都不曾去瑶华宫看上一眼,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此后又是整整十日过去,后宫一点消息都没有,陛下也再没进过一次后宫,桑青筠越发惴惴不安。 八月底,天气转凉。 桑青筠正坐在窗前看一卷书,夏末秋初的风微微凉,卷起庭内穿堂过,总算能压一压心中的不安和燥郁。 小福子从殿外进来,屏退了众人,将一瓶丸药递到了她手里:“主子,您要的东西,奴才废了不少事才偷偷送进宫里。” 说罢,他顿了顿:“您当真要服用此物?得子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您圣眷优渥,有自己的子嗣是迟早的事,但您为何会……” 小福子没继续问下去,但仍隐隐担忧:“主子,服用此药一旦被发觉,恐怕是重罪,您想好了?” “……”桑青筠握着书卷的动作一顿,视线却明显没落在字上头,轻声道,“想好了。” 贵妃的事越是悬而未定,她暂时不要孩子的心就更坚定。 前路漫漫,她不能冒险。 她最终还是看不进去了,把书放在了一旁:“此事不要再让任何人知晓,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是。” 小福子将药瓶放在跟前,然后退出殿外,屋子里只剩下桑青筠一个人。 整整十一日过去了,殿前司那边去查小太监的来往之人和身世速度慢一些尚且情有可原,但裕妃调查冰窖管事,人都在宫里,不该这么久都不出结果。 是因为那边也被安排好了,查不出任何问题,还是出了别的岔子? 这些天她曾找人私下探听裕妃那边的消息,但一点风声都没漏。 越是这样,越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因为拖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变故,贵妃迟迟没有被查出来,桑青筠实难安心。 听说,前几天纪国舅入宫面圣了两次,不知会不会和贵妃有关。 皇后和贵妃这段日子都在宫中养病,陛下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探望,就连聂贵嫔也不得去瑶华宫。 陛下是何用意? 如此这般猜测着陛下的心思,外头急匆匆传来消息:“主子,陛下的旨意下来了。” 第59章 一直等待的结果终于来了, 桑青筠立刻掀眸看过去:“怎么说了?” 蔓姬边掀了帘子进来边低声道:“陛下方才让戴铮传召六宫,说——元贵妃屡屡冲撞皇后,德不配位, 不堪贵妃之位,自今日起褫夺封号,降为嫔, 去协理后宫之权。” 桑青筠皱起眉头:“罪名不是谋害皇后和皇嗣?是冲撞皇后?” 蔓姬点点头,叹了口气:“对外的由头是这样, 但后宫的人都知道这罪名是因为谋害皇后,但陛下到底念着旧情,虽处罚得不算轻,到底没要了她的性命。” “不过主子,陛下今日的旨意有奖有罚, 您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喜呢?” 蔓姬重新扬起笑脸:“陛下还说,要晋封裕妃为德妃, 晋封您为嫔位, 同时也封裴常在为才人,是对你们勤谨奉上、蕙质兰心的奖赏。” “元贵妃从贵妃之位直接跌落至嫔位,又没了大权, 虽保住了性命,可已是大不如前。您现在和她一样的位分,但您有封号,还稳稳压她一头, 即使以后碰上了也不用担心被刁难。” 蔓姬打趣道:“可见陛下定是为您考量, 这才如此安排。传旨的人估计等会儿就到了,主子快预备着接旨吧。” 桑青筠问:“那聂贵嫔呢?可有关于她的消息?” 蔓姬仔细想了一番,摇摇头:“聂贵嫔不罚不赏, 就还是这样。但奴婢方才从瑶华宫门前经过,见门口有御前侍卫在把守,聂贵嫔想去看望贵妃但被拦下来了。” “说来奇怪,贵妃现在虽是在养病,陛下不曾有任何体罚。可陛下这么安排,倒不像是照料,反而像是圈禁了贵妃一般。” 闻言,桑青筠提在心口的那股气反而散了几分。她点点头,温声道:“你的猜想是对的,名为看守,实为软禁。” “今日种种安排,除了要给贵妃处罚以平后宫众怒以外,同样是要给皇后一个交代。陛下虽对外保全了纪嫔的颜面,但看对她的所作所为应是十分清楚。去宫权,夺封号,降位分,又软禁在瑶华宫不许出门,也不许任何人探视,这分明是要架空纪嫔在后宫的存在,让她不能再出去惹是生非,除了留她一条性命和嫔位上基础的生活,她再也不能和皇后抗衡。” 同样,也让聂贵嫔不能再去怂恿她,让她在自己的宫里静思记过,保养身子。 这结果已经很合桑青筠的意。 她早就知道,以纪嫔的家世和与陛下的情谊,陛下绝不会因此就处死贵妃,也不会将她打入冷宫。 因为陛下身上也流着纪氏的血。 陛下哪怕不顾惜纪嫔,也会顾惜太后的颜面。 非得一而再,再而三,等陛下的耐心和仁慈彻底消磨尽了,才有让她送命的可能。 细细算来,这里头最模糊不清的,是聂贵嫔。 陛下今日的旨意里虽未提聂贵嫔,可桑青筠觉得,陛下应当也知道聂贵嫔并不那么纯净无害。 纪嫔会变成这样绝非一日之功,就算她恨极了皇后,也十分厌恶自己,可短短几个月就变成如今的模样,若无人在背后挑拨绝不可能。 且她的性情从前是那么柔婉和顺,心机不重,陛下只会比她更了解纪嫔。 但为何暂时没动聂贵嫔,陛下应该有另外的考虑。 以桑青筠对陛下的了解,他实在是一个极有耐心的帝王。 纵小过,俟大罪。 等聂贵嫔无法再在纪嫔背后做小动作,以纪嫔为刀的时候,一旦抓住错处,数罪并罚。 眼下没有聂贵嫔的证据,她又养育着大公主,宫外的母族又还算得力,打草惊蛇没有好处。 更何况对聂贵嫔而言,不赏她,原本就是一种罚。 她原本配得一个妃位的。 细细盘算了一番局势,桑青筠再次扬眸:“纪嫔被软禁,皇后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皇后极在意她腹中的子嗣,谁知中秋一夕小产,落了个伤身损气的结果。桑青筠毫不怀疑,在她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当晚之事事无巨细的告知她。 那么不管是谁说了什么,当晚有什么细节,皇后都能全盘了解。 何况皇后可不是贵妃那么好对付的,她比贵妃更狠,心思更深。 就像一般人小产后都会因为莲音的失误而处死她,或是发配去做苦役,但皇后没有。 她分得清好坏,克制地住情绪,不光没有责罚,甚至留莲音继续做她的大宫女,这份气度就不是一般人有的。 因此,对桑青筠,她一定会起疑。 下一步,是要打消皇后的怀疑,继续做一个好棋子,重新获取皇后的信任,以待来日。 蔓姬摇摇头:“皇后那边看起来没什么动静,凤仪宫的宫人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口风严得很,探查不到什么。” “也是,”桑青筠想了想,“给裕德妃和裴才人都送一份体面的贺礼过去吧,算是一份心意。” “若我猜得没错,将来和她们打交道的时间还长着呢。” 蔓姬福身后退下去挑选贺礼,还没歇一会儿,殿外却传来唱礼声:“陛下驾到——!” 陛下才下了旨意,还以为是传旨的太监来了,怎么这会儿亲自跑到霁月殿来了? 桑青筠起身去院内跪接,迎着一丛馨香馥郁的茉莉,谢言珩走到她身边伸出了一只手,余光正好看见他云白色常服上的一角祥云暗纹:“阿筠。” “嫔妾给陛下请安。” 她微微仰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将柔荑轻柔地放入陛下掌中后顺势站起身,唇边漾起清浅的笑容:“嫔妾好大的颜面,竟来了这么大的宣旨官,霁月殿今日蓬荜生辉了。” “你今日嘴倒甜,”谢言珩笑了声,与她一并走进殿内:“朕的安排可还喜欢?” 看来,他说的是给贵妃的处罚和对她的晋位了。 但其实桑青筠在这一局里并未吃亏,真正受害的人也不是她,陛下该安慰的是皇后。 但陛下既然这么问了,就说明他其实记得桑青筠和贵妃之间的仇怨,这既是给皇后一个交代,也给了她。 桑青筠心中感念,柔声道:“其实嫔妾没做什么,不值得您这般厚奖,您给了如此恩典,嫔妾欣喜之余也添惶恐,担心辜负了您的信任。” “朕给你,你便担得。” 谢言珩微微侧头看她,正好看到她姣好的侧脸,楹窗打进来的光恰巧落在她眉眼,看起来绝艳惹人怜,盈盈一水间。 俗世烦忧,她最能清心。 其实来之前,谢言珩才在宣政殿见了舅舅一面,话里话外无非要给纪嫔求情。 先论血亲再论君臣,一番拉锯虽没能改变他的决定,但对舅舅,他心中仍然十分不快。可不知怎的,一看见她便觉得气顺了不少。 甚至心情很好的,起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 “但朕的恩赏不白给,”他捏了捏她的掌心,“你打算怎么谢朕?”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软榻上,跟前奉了杯茶香幽微的香茗,白雾袅袅,看起来有些勾人。 桑青筠很自觉地坐到他对面去,两人相对而坐,手边的楹窗大敞,窗外是一抹极好的秋色。 她托腮看向外面:“陛下喝了嫔妾的茶,怎么还要回报?嫔妾一身孑然,所有都是陛下给的,再给不了更多了。” 谢言珩失笑:“那朕下回来是不是得先在门前交一锭银子当茶钱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2节 “不算。” 长安初秋的天气最宜人,夏花未歇,天高云淡。 习习凉风卷过,有早黄的树叶簌簌而落,正好吹至桑青筠手边。 她捏起枯叶搁在案几上,只觉得这片叶子着实很雅致,叶脉的纹理清晰可见,青黄不接的色彩,正合眼前景色。 她很大方地挪到了陛下跟前:“再不行,这片书签就是嫔妾送给陛下的了,陛下可不许再要更多。” 谢言珩被气笑了:“桑青筠,你拿片叶子就想糊弄朕?” “可见朕是把你纵坏了,一片落叶就想打发了。” 桑青筠一本正经地胡扯:“古人云一叶知秋,嫔妾给的可不止是一片书签,更是眼前与陛下同赏的秋景,落叶易得,记忆不可复刻。陛下往后将它夹在书中,只要一看便能想起今日与嫔妾种种,这才是嫔妾的目的。” 谢言珩将这片叶子捏在指尖把玩了一番,轻笑了声:“这么说,是爱妃希望朕时刻记挂着你了?” 桑青筠一笑清浅:“正是如此,陛下此时觉得,这回报还够不够?” 殿内茶香幽幽,殿外风景独绝,谢言珩垂眸看着桑青筠,恍然体会到岁月静好是什么感觉。 自从十五开府离开生母,在朝堂之中周旋经营,到至今登基为帝,他都不记得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样安谧祥和的感觉了。 谢言珩笑了声:“还不够。” 他纡尊降贵地抬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眼中也带上笑意,平白添了几分蛊惑妖孽:“阿筠,朕要当下。” 谢言珩的嗓音一如从前般清冷好听,可青天白日如此孟浪,还是让桑青筠倏地红了脸。 她立刻将窗子合上,人也慌张起来:“陛下……您……” 谢言珩喉间逸出一声轻笑,起身将她柔软身躯打横抱起,大踏步往床榻走去:“朕如何?” “嗯,朕今日是色中饿鬼,阿筠满意吗?” 第60章 青天白日陛下便如此狂放, 虽不是第一次了,但桑青筠每次都会暗暗咋舌。 堂堂天子背后却是“衣冠禽兽”,若非是她亲眼所见, 恐怕任谁也想象不出。 失重感让她抱紧了陛下的脖颈,羞涩下双颊悄悄飞粉,桑青筠咬着下唇, 不敢看他满是欲念的眼睛。 谢言珩把她轻柔地放在床榻上,抬手放下半透的帷幔。 轻纱帐内, 无限旖旎,在陛下握着她的小腿长驱直入时,桑青筠模模糊糊地听到陛下说,等再过些时日,举办秋猎, 他打算只带她一个人去。 秋猎? 但桑青筠来不及细想便被打破了所有思维,直到一切都结束后, 她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她睁开眼睛,床榻上已经没了陛下的踪迹。 桑青筠坐直身子,用薄被拢住自己的身躯:“蔓姬。” 蔓姬闻声而入, 笑道:“主子醒了?您睡得久错过了午膳,小厨房给您隔水温着呢,可要现在传膳吗?” 才睡醒还没什么胃口,桑青筠仍有些懵懵的:“陛下何时走的?走之前说什么了吗?” 蔓姬上前服侍着主子更衣梳妆, 抿唇轻笑:“陛下说政务繁忙, 半个时辰前就走了,临走前让奴婢不要吵了您休息,说您累坏了。” 暧昧的话语瞬间把她拉入到了方才的抵死缠绵里, 可刚一想起和陛下在一起的样子,桑青筠便立刻想起她马上要做的事情,带笑的眼睛顿时淡了下来:“去把柜子底压着的药拿过来。” 她神志恢复了清明,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咽了下去:“以后柜子里的东西除了你谁都不许整理。” 蔓姬脸上的笑容也被担忧取代:“主子,是药三分毒。奴婢担心您服用此药,以后会影响受孕。” “若是……” 桑青筠心意已决:“此药只需每次侍寝后服用,我不会吃太久。” 她只是在等。 等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等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筹码的时候,她会全心全意的迎接一个新生命的来临,和陛下一起,但不是现在。 如今虽说陛下已经晋封了她为嫔位,她的晋封速度已经足够令人羡慕,可宫中规定,只有主位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 若非主位诞下子嗣,要么送入皇子公主所抚养,要么交给有资格抚养孩子的主位,这二者都要骨肉分离,她自然不愿意。 何况贵妃未死,皇后依旧稳坐中宫之位,并非绝佳时机。 梳妆更衣后,殿内的楹窗重新支起来,初秋下午的风凉凉的,吹得人心里清亮。 这般又坐了一会儿,小厨房重新做了几道爽口的小菜送进来,桑青筠没什么胃口,缓缓动着筷子。 就在她独自用膳的时候,闻蕤从外头进来,通传道:“主子,黎宝林和万充衣求见,各自都带了贺礼来,说是庆您晋封之喜。” 桑青筠淡笑了声,搁下筷子:“快请进来,我在暖阁见她们吧。” “姐姐何须这么见外?霁月殿的小厨房可是陛下专门给你请的邰州厨子,妹妹我呀,眼馋许久了呢!”说话的功夫里,黎熙熙已经飞快地迈过门槛进来了,一见到桑青筠,眼睛就亮晶晶的,“今日姐姐晋位之喜,我是不是来得最早的?” “其实午膳的时候我就想来的,可惜刚到门口就听说陛下在里头,这才晚了些,正好万充衣也想来恭贺姐姐大喜,我们便一起来了。” 她很欢快地行礼后趴在了桑青筠跟前:“姐姐吃什么好吃的呢?快给我也尝一口。” 这几道小菜端上桌没多久,桑青筠心情低落,到现在也只动了几筷子,和新的没两样。 黎熙熙虽然说得夸张,但她不是第一次来霁月殿了,处处轻车熟路,但万充衣是头回来,难免拘谨。桑青筠怕她拘束,笑着招呼她俩坐下:“万充衣不必多礼了,若不嫌弃的话就一起来用几口吧,邰州菜以爽口出名。” “闻蕤,去多添两双筷子来。” 万充衣很不好意思,细声细气道:“妾身多谢嫔主款待,都是妾身来得不巧,叨扰您了。” 桑青筠笑笑没多说,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早知黎宝林和明嫔关系好,今日一见才知道,这比之亲姐妹也不遑多让了。她第一次来霁月殿,从刚进院门便暗暗惊叹,原来宠妃的宫殿是这般奢华明艳,处处都华丽贵气,和她们这些人的寝宫全然不可拿来相比。 早听说昭阳宫是全宫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可亲眼见到以后,才知道自己的想象都匮乏。 同样是后宫妃嫔,得宠与不得宠之间却如同隔了一道天堑。 万充衣安静地坐下,只敢吃两口黎宝林夹到碗里的菜,生怕冲撞了明嫔。 饭菜下肚不少后,黎熙熙小声说:“姐姐,我跟你说,我和万充衣刚刚来的时候,看见童才人和裴才人吵起来了,就在童才人宫门口。” “我俩在墙根后偷听了一会儿,发现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裴常在以前那个闷葫芦的性子,在童才人跟前一直吃瘪,连话都不敢多说,今日居然也胆大起来了,真是少见。” 裴常在默默无闻良久,一夕晋位才人难免得意,但她和童才人之前都是纪嫔的人,如今纪嫔失势,树倒猢狲散也是情理之中。 当初童才人更得贵妃赏识,哪怕位分低些也盛气凌人,但现在两个人平起平坐,童才人还没了纪嫔撑腰,裴才人想借着今日一雪前耻也能理解。 桑青筠笑了声:“因为什么争执,你可看出来了?” 黎熙熙一脸的八卦:“我原本还以为又是童才人先找事,裴才人气不过才争执起来。不过多听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居然是裴才人专门等在童才人宫门前,刻意羞辱她。” “我以前一直以为裴才人话少,胆小,没什么主见,不曾想她羞辱起童才人来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和万充衣听了都浑身发毛,赶紧偷偷走了。” 裴才人主动寻衅,想来是积怨已久。 但裴才人能有这么大的改变,背后肯定是聂贵嫔在推动和安排,看来她才是裴才人背后真正之人,纪嫔只是名义上的靠山罢了。 这么说,是她想扶持裴才人? 后宫这么多嫔妃,她最看不懂的就是聂贵嫔了。每一步棋都走在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上。 你若说她聪慧,她的确聪明有耐心,利用纪嫔稳稳当当的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可她的聪慧似乎又很有限,跳不出后宫的范围,也看不懂陛下的心。 但裴才人虽然因为有功晋位了,陛下会不会宠幸还是两码事。纪嫔和皇后虽不能侍寝,可宫里还有这么多其余妃嫔,个个都想得宠,也未必轮得到谁。 桑青筠虽然帮过童才人,可她们并不熟,虽然童才人被人在宫门前羞辱是说不过去,但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桑青筠没必要管闲事。 黎熙熙每回来,只是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都能让她的心情好上不少,不知不觉间饭都吃下去了一半。 就在黎熙熙滔滔不绝的说她这些天听到看到的八卦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神神秘秘的说:“姐姐,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这几天在桃林深处,看到过童才人在苦练舞技。你不知道,童才人家境贫困,所以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不通,之前端午献艺的时候,她就只是赴宴,什么都没做。” “她刚入宫的时候多心高气傲啊,仗着美貌出众,认定了自己一定能得宠,谁都不放在眼里。可入宫这么久了,陛下才去过她那里几回?” “现在纪嫔倒了,她也没了靠山,若再不想想法子,恐怕以后更没指望了。” 黎熙熙喝了杯茶润润嗓,感慨了番:“虽说我之前一直很讨厌她,但看着她现在这模样还挺可怜的,毕竟她不像我这么幸运,什么得宠不得宠的,只管赖着姐姐就是了。” 桑青筠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人各有命,她不甘心止步于此,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都是无可厚非。只是舞技难练,若非是从小修习,长大后再想学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有这份肯吃苦的心思,我倒很佩服。” 说话的功夫里,蔓姬从殿外端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主子,陛下命人给您送赏,是一套骑马服,您可要这会儿看看?” 陛下曾说要带她一个人去秋猎,原来是早就想好了,不是一时兴起。 今日说,今日便将骑马服送了来。 她站起身子,笑着示意黎熙熙和万充衣自便,起身走到了内室里去。 明嫔不在,此事桌上只有她和黎熙熙一人,万充衣终于稍微放松了几分,她环视着霁月殿内精美的装饰,仍禁不住感叹:“陛下果然极宠爱明嫔,这气派,快要比得上皇后娘娘的凤仪宫了。” “明嫔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提携提携你?同在后宫为嫔妃,虽说你们互相依靠,可你位分低微,若没有恩宠的话也帮不上什么忙。” 万充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当初皇后和纪嫔都有党派,明嫔有没有这个打算?” 第61章 一听这话, 黎熙熙美滋滋扒虾子的动作顿时停住,眼神也从欢快无害变得带上几分似有若无的探究:“嗯?”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万充衣不好意思地垂眸,用喝茶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我只是看你们情同姐妹, 这才有些好奇。其实按照明嫔现在的恩宠,随便在陛下跟前提你一两句,让你得宠不是难事。后宫到底不比外头, 你若是也得宠了,在陛下跟前岂不是更有话语权。” “当初纪嫔和皇后都会收拢底下的人在自己身边, 既是固宠,也是助益,这本是两全其美的事。我虽没什么见识,入宫这么久也看了些事情在眼里,这才好奇问问你呢。”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绝对没有旁的意思,熙熙, 你千万别想多了。” 黎熙熙弯眸笑着看她:“那你今日说和我一起来庆贺姐姐, 其实是想巴结姐姐,想沾她的光得宠了?” “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把姐姐当成是自己的姐姐呢, 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万充衣顿时慌张起来,手里的茶水险些洒了:“并非如此,我也是真的崇敬明嫔姐姐才与你提起的,并非只是为了攀附。可熙熙, 我也跟你说句真心话, 宫里的日子太难熬,像我们这样没背景没家世的人,若还没恩宠, 那这一辈子就只能无声无息地活,说不定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知道。” “我!我只是想为自己考虑考虑,若明嫔姐姐看得上,我也愿意以她马首是瞻的。”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3节 她压着声音急忙解释,生怕黎熙熙与她生分了,同时看着她的笑脸又有些害怕,总觉得她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选秀到入宫这么长的时间里,黎熙熙一贯笑脸对人,人人都知道她是个天真无邪的性子,在万充衣眼里,她也是这批人中最单纯热忱之人。再加上她们都出身民间,有共同话题,与她接触也最简单,不会勾心斗角的太辛苦,所以两人一直作伴到今日。 没想到今天才第一次试探了一句,她就如此敏感,万充衣毫不怀疑,她若是再多说上一句,恐怕黎熙熙会立刻跟她翻脸。 黎熙熙看了万充衣好一会儿,这才重新扒手里的虾子:“你怎么想我不管,但你若有所求,就大大方方和姐姐说,别拐弯抹角从我这下手说些有的没的。我懒得争宠,更别提有姐姐护着,我想要什么得不到?再说了,我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她曾救过我的性命,毫不夸张的说,我们比亲姐妹更亲。所以今日就算了,以后你若再说这些,别怪我和你翻脸。” 万充衣顿时脸色都白了,难堪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立刻道歉,不敢再多言。 虽说知道明嫔在寝殿试衣裳,此处说的话也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到,可万充衣还是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被当面揭穿一般,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曾以为她和黎熙熙算是一样出身,一样起点之人,在宫里这四个民间出身的秀女中也算得上是惺惺相惜,彼此理解,那么这些日子下来,她们想得应该是一样的。 黎熙熙有明嫔这么好的助力,其实她们很该牢牢抓住,哪怕事事以明嫔为主也无妨,总算是一条路。 可没想到,最可笑的是她自己,她日思夜想汲汲营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结果黎熙熙根本从来不屑于此,光明磊落得让人觉得刺眼,反而是她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味只想着利用旁人博得好处。 是啊,她们是姐妹之谊,明嫔只要站稳脚跟,难道底下的人还敢作践了黎熙熙不成? 唯有她,一无所有,无依无靠,还做着美梦,以为能稍稍沾光。 可她也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在家里时只能照顾弟弟,不甘心被人嫁给老乡绅,更不甘心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她本以为进宫是老天爷开眼,给了她第二条生命,让她能重活一回,可到头来还是一样。 可她只是想活的有骨气一点而已,也想站在人前风光一回,她有错吗? 万充衣垂头攥紧了手中的衣裙,越想越难受,险些掉下泪水来。 桑青筠试完衣裳出来便看到她们二人谁也没说话,气氛瞧着不大好,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若是饭菜茶水不合口味,我再让小厨房的人重新备。” 万充衣本就心中难过,明嫔越是温柔周到,丝毫不计较,她便越是觉得自己不配,当下便匆匆起身行礼道:“多谢嫔主美意,只是妾身想起宫中还有事没办完,现在就要回宫了,改日再来看望嫔主。” 说罢,她转身快步离去,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看着万充衣离开的背影,桑青筠问:“出什么事了?” 黎熙熙眯着眼睛笑:“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她闹了两句口角,不值得姐姐费心。” 桑青筠瞧她一眼,一语道破:“是为了我吧。” “她说什么了?” 黎熙熙笑着蹭到她身边去,俏皮道:“哎呀,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她看姐姐得宠颇为眼热,为自己打算了一番。” “我跟她说我不管她的想法,若有什么想法只管当面告诉你,她可能过意不去吧。” 桑青筠嗯了声,柔声道:“宫中不得宠又无母族照拂的嫔妃日子往往过得不好,咱们这样出身民间的就更是了。若有恩宠还能站在人前,可若没有恩宠是什么样子,你之前亲身经历过,知道是什么滋味。” “其实万充衣从和你一起出现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她的用意,只不过没必要急着点破罢了。” 她抚了抚黎熙熙的头发:“我只是想考验考验她,看看她究竟是人品性情,若真可用,我也不是不能圆了她的心愿。” “不过如今看起来,恐怕她注定和咱们合不来了。” 桑青筠点了点黎熙熙的鼻尖:“你啊,哪儿都好,就是心直嘴快,一牵扯到我的事就更是了。平时看着你撒娇卖乖没什么心事,我可最清楚,你这丫头疯得很。当初在邰州老家,你还记不记得有男子私下给我递信件,你半夜跑到别人家去闹得鸡犬不宁?那会儿就算了,眼下是在皇宫,万充衣性格谨慎敏感,你这样说,当心她心里不舒坦,从此跟你断了来往。” 黎熙熙吐了吐舌头:“我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了,若真是朋友,有话直说难道不好过虚与委蛇吗?她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和我离心,那倒不如早早不来往,免得以后更难受。” 桑青筠无奈地笑了:“单我自进宫起就已经四处树敌,你就不怕以后咱们到处都是敌手?” 黎熙熙靠着桑青筠,眼神坚定:“我早就想好了,若有人敢与咱们为敌,来一个就杀一个,来两个就杀一双。” “姐姐那日教我,我就明白了,一味退让没有用,若想自己活得顺心,有时候就得狠心些。” 听了她的话,桑青筠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黎熙熙悟了,但悟得和自己想象中不大一样。 不过如此也无妨,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让桑青筠来得欣慰。 在这个世上,她只有这一个妹妹了。 - 从昭阳宫出来后,万充衣并没有急着回自己那昏暗逼仄又冷清的厢房,而是失魂落魄的在宫道上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里。 初秋的御花园自是好风景,一草一木都是名品,被修剪得千姿百态、婀娜多姿。 一抬眼,能看到远处有几个宫女端着物件从石径小路经过,两个小太监笑着在花丛中浇水闲谈。 落寞的人只有她自己而已。 万充衣走到凉亭中小坐,身边的宫女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就这么随她静静地坐着,渐渐入了神。 把她从自厌漩涡中拖出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咳咳,”婉贞看着万充衣,假意咳嗽提醒她这里有人,觑了一眼身边小主的脸色,“万充衣怎么一个人在这?您不是和黎宝林十分要好吗?” 徐常在居高临下地瞥了万充衣一眼。 这万充衣自选秀的时候起就时常和黎熙熙混在一起,感情倒还算好,今儿是明淑仪封嫔的好日子,她不跟着黎熙熙去拍马屁,反而一个人在这伤感,想来没出什么顺心意的好事。 不过想想也是,明嫔最是心机深沉,虚伪狠辣,她跟着黎熙熙那样的蠢货,能讨得到什么好处? 一个出身民间,没有什么价值的蠢货,明嫔看不上也是情理之中。 但话说回来,在明嫔那吃了挂落的,倒也不是毫无价值。 万充衣惊醒,一看跟前居然是徐常在,顿时惊慌失措地屈膝行礼:“妾身给徐常在请安,妾身一时出神失仪,还请您不要计较。” 徐常在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因为明嫔被陛下掌掴七日,若非皇后暗中帮衬,她早已毁容在了那些贱奴手上。 对明嫔,她心中唯有恨。 如今好不容易养好了脸,她必须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 徐常在轻笑了声,走到万充衣跟前垂眼打量了一番:“不知者无罪,你心情不佳出了神,我自然不会跟你计较。” 她的脚步又轻又缓,一步步踏在地上,却好像一声声踩在万充衣的心上,令她无端心颤。 徐常在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无害地笑了笑:“不过,我此刻要去参见皇后娘娘,你可要和我一道?” 第62章 万充衣怔怔地抬起眼:“参见……皇后?” 她不明白徐常在这是什么意思, 正想委婉的拒绝,谁知徐常在又多说了句:“这宫里,还有比皇后娘娘说话更管用的人吗?再说了, 娘娘现在正在凤仪宫里养身子,想来躺久了难免心中孤苦寂寞,咱们若是这时候多多在床前侍奉, 哪怕多陪娘娘说说话也是好的,娘娘心中感动, 自然会记着咱们的好,怎么想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说罢,徐常在看着万充衣的神色,慢悠悠又说了句:“再说了,你不去试试, 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心想事成呢?当初我能得宠,可是全凭皇后娘娘抬举。” “娘娘仁慈呢。” 真能…得宠吗? 万充衣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机会就这么突然出现了身边, 她虽然不想和徐常在打交道, 但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的确很诱人。 她也想换个活法,想试试得宠是什么滋味。 哪怕只有短短一阵子,也算她风光过, 总好过一辈子寂寂无闻。 方才从霁月殿走后,黎熙熙一定已经把自己所说之话全部告诉了明嫔,她们指不定在背后如何嘲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无论如何,万充衣都没办法再坦然面对明嫔和黎熙熙了, 她也有自己的自尊。 可没了那边的指望, 她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徐常在说和她一起去见皇后,虽然皇后未必看得上她, 可也是她眼下唯一的希望。 万充衣忍不住想,她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既然这样,试试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万一呢? 这般想着,万充衣松动了几分:“可是妾身去看望皇后娘娘总不好空手,您可否稍等我片刻?” 徐常在不屑地笑了声:“皇后娘娘是国母,母仪天下,中宫之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出身微寒,娘娘岂能不知,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咱们快些吧,别耽误了拜见娘娘的时辰。” 话说到这份上,万充衣也自知囊中羞涩,的确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她入宫本就孤身一人,家里连一锭银子都拿不出给她,就连她今日给明嫔送的贺礼,都是初入宫时几个几位娘娘的赏赐。与其这般,倒不如就这么去了。 更加强烈的难为情和出人头地的欲望在胸腔内不断滋生,万充衣跟在徐常在身后,低头道:“……那走吧,妾身都听您的。” 凤仪宫门前,负责通传的宫女很快就从里头走了出来,恭敬道:“两位小主请吧,娘娘这会儿正醒着。” 头一次在非请安的时辰来见皇后,不知怎么,万充衣的心里紧张得很,好像马上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似的。 她甚至没想好等会儿见了皇后该怎么说,怎么做,能走到这里,全凭一腔不甘心。 徐常在斜眼看了一眼,暗暗腹诽果然是小家子气,什么世面都没见过:“慌什么,皇后娘娘又不吃人,你只管好好侍奉娘娘,多多用点心思就成了。” 万充衣忙点点头,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 自从中秋那日皇后从玉阶上摔下来小产后,皇后一直在宫中静养,坐小月子,后宫嫔妃已经近半个月没来凤仪宫向皇后请安过了。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不知是不是心境变了,总觉得许久不曾踏临此处,再次进来,凤仪宫似乎安静萧瑟了许多,不如皇后有孕时那般宽敞明亮,富贵明艳了。 初秋天气最好,但寝殿内的门窗依然紧闭,万充衣跟着徐常在迈步进去,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药气和濡湿的潮气,有些不好闻。 听说坐月子的时候,殿内是不能吹风见冷气的,否则于女子身子不利,容易落下病根。这么说来,殿内已经半个月没通风了,难怪会如此。 徐常在和万充衣在殿外由凤仪宫的宫人伺候着上下熏了艾草,据说这是为了驱邪除祟,防治疫病,又净手后,才得以站在珠帘后向皇后请安:“妾身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话音一落,徐常在率先开口道:“娘娘,妾身的哥哥送来一支上好的野山参,说是南下治水时在山中挖掘,珍贵非常。今日一送进宫里,妾身便特意带来献予娘娘,一来是祈愿娘娘凤体康健,二来,也是为了感谢娘娘的恩惠,您的大恩大德,妾身时刻铭记于心。” 莲音从殿内走出来,将徐常在双手端着的锦盒取走,打开递到了皇后跟前:“娘娘。” 皇后半靠在床榻上,才初秋时节,可身上已经盖上了厚厚的锦被,她淡淡扫了一眼,嗯声道:“徐常在有心了。” “你们不必多礼了,赐座吧。” 皇后养病还不能起身,所以她们只能隔着帘子说话,既是为了不让外头的寒气进到里头,也是不愿意让旁人看到她现在这幅样子,那会有损她皇后的颜面。 “你哥哥南下治水,本宫听说他很有想法,事必躬亲,颇受器重。也是为难你哥哥那么细皮嫩肉的一个人,也要去干这么辛苦的活。治水可不是容易的差事,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本宫记得你哥哥才成亲不久,倒是为难新妇了。” 徐常在笑着说:“娘娘谬赞了,为陛下分忧是哥哥身为臣子应尽的本分,想来嫂嫂定是支持的。何况若真能做出一番功绩,那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大好事,哥哥求之不得。” 皇后笑了声:“是啊,有你哥哥在外头挣功劳,陛下念在你父兄的好处也会额外恩赏你,是一举两得的美事。不过你养伤才好,这么急着过来看望本宫,倒难为你有这份心了。” 说罢,她又看向一直闷不吭声的万充衣:“以前倒是少见万充衣出门,怎么今儿也来了?” 徐常在笑道:“娘娘,万充衣惦记着您,特意和妾身说想一同来看望您,想侍奉在您身侧呢。”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4节 皇后眸光一动,当下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娘娘的药好了,可要现在端进去?”恰巧此时门口的宫人细声回禀,莲音看向皇后,就见皇后微微点头。 莲音从门外接过药碗,走到了万充衣跟前,福了福身。 万充衣怔了一下,徐常在噗嗤一声笑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娘娘给你机会表现呢。” 万充衣忙不迭地接过托盘走到了皇后身边,半跪在地上伺候她喝药,一口一口地喂,十分小心。 等一碗药慢慢喝尽,又从小碟中夹了一块太医署熬制的糖块,让皇后含在了口中。 从前在家的时候,万充衣都是这么伺候父母和弟弟的,穿衣喂药这些事她做得熟练,皇后没想到她如此细致周全,对她倒很满意。 何况她和黎熙熙的关系宫里人人皆知,今天她能被徐常在带进凤仪宫,那便说明她还有些价值,对送上门的好处,皇后不必要往外推。 “本宫记得,你在家中是长女吧?”皇后拿起帕子擦嘴,温声问了句。 万充衣没想到自己的事皇后竟都还记得,当下鼻尖一酸,甚至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好了。 皇后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起身:“本宫在家中也是长女,知道长女往往不易,你出身民间就更是了。” “你侍奉的很好,本宫很喜欢,快起身去坐着吧,仔细伤了膝盖。” 堂堂一国之母对自己尚且如此温和,万充衣紧张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坐着的时候也不似最开始那般拘谨了。 莲音亲自给两位小主送去茶水,皇后又似不经意般问:“今日是裕德妃、明嫔和裴才人晋封的大日子,外头想必很是热闹,你们不去凑热闹,怎么倒来本宫这里拘着。” “万充衣,本宫知道你和黎宝林一向交好,怎么今儿个没陪着去明嫔处坐坐?明嫔的霁月殿重新整修过,是宫中数一数二的通透雅致,这些日子陛下常去,你可见过了吗?” 万充衣忙低头道:“今日已经给明嫔姐姐送去贺礼了,还正巧碰上御前的人给明嫔送骑马服,可见明嫔姐姐真是受宠。” 骑马服? 此言一出,皇后和徐常在的脸色都变了变。 皇室三年一秋猎,今年正是日子。但这么大的事,陛下甚至都没告诉皇后,更没通知六宫一起预备,却连骑马服都给明嫔做好了。 这是早就打定主意只带着明嫔一人去放风,让其余嫔妃都在宫里留守吗? 陛下的恩宠,居然打算让明嫔一人全占了。 但皇后并未声张,反而笑道:“明嫔蕙质兰心,才貌双全,陛下宠着她也是情理中事。你既然和她们交好,也得多多学着点,将来讨得陛下欢心,晋位是迟早的事。” “不过明嫔一人盛宠,本宫也担心宫中其余姐妹的心中会不痛快,等陛下再来凤仪宫的时候,本宫也会劝陛下雨露均沾,不要让你们这些年轻貌美的嫔妃独守空房。” “要知道美人如花,在这后宫之中,美貌并不是稀罕的东西,更是十分易逝,不能长存。所以你们更得看清局势,抓紧一切机会,最好为陛下生个一子半女,否则等再过几年又进新人,陛下可还能想得起你们吗?” 徐常在立刻跪下来,万充衣见状,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跪了下来:“妾身聆听皇后娘娘教导,定然事事以娘娘马首是瞻,唯命是从,还盼娘娘能够多多指点妾身。” 万充衣这才明白,原来皇后娘娘这便是愿意扶她一把的意思了,当下眼含热泪道:“妾身也愿意一直侍奉陛下和娘娘,多谢娘娘教诲。” 皇后垂眸看着她们二人,嘴角仍带着笑,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这孩子她费劲千辛万苦都没能守住,陛下虽以冲撞中宫之名处置了纪嫔,可到底留她一条命,让她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纪嫔不过是损失了一些所谓的地位和荣华,她却是失去了一个已经成型的孩子,更失去了将来再有生养的机会。 每每想起这些,皇后就觉得痛彻心扉,恨得不能再恨。 尤其是太医说她排死胎时没排干净,每日都还有恶露流出,不知将来能否可以再侍寝,她就恨不得把纪琦玉挫骨扬灰,让她给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儿陪葬。 可现在还不是机会,那日之事还有一些疑问没有想明白。 更要紧的是,陛下居然如此抬举裕德妃,不光给了她宫权,更把她提到了从一品。 如此情形下,她不能把宝都押在明嫔的身上,何况明嫔似乎并不如她想得那般好操控。 为了周全,她手下可用之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皇后合上眼睛,极力忍住内心的恨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并无异常:“徐常在,本宫之前交代你的事,你别忘了做。至于万充衣,你不必心急,本宫相信以你的天资,得宠是迟早的事。” 就在说话之际,莲音从殿门前得了消息走进来,低声道:“娘娘,明嫔带了许多东西来,说今日想求见您。” 第63章 皇后眼底没什么笑意的笑了声, 不紧不慢道:“哦?明嫔来了?” “本宫的凤仪宫,今日倒是热闹了。” 皇后说话的声音不小,坐在珠帘外的徐常在和万充衣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 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没人想在凤仪宫和明嫔撞上。 被奴才拉到长街上掌掴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徐常在恨不得千百倍的还给明嫔, 永远都不可能忘记那几日的屈辱。 至于万充衣则是有些心虚,没想到黎熙熙这么快就从霁月殿走了。她这才走了没多久, 前脚刚进凤仪宫,后脚明嫔就到了。 方才还说愿意效忠明嫔,这会儿又来了凤仪宫投奔皇后,虽说万充衣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可还是忍不住低下了头。 今日之事等明嫔一告诉黎熙熙, 恐怕她们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但没关系,只要她能得宠, 那一切就都值得。 皇后嗯了声:“去请她进来吧。” 莲音走到殿门口告知通传之人, 桑青筠很快带着闻蕤和蔓姬从宫门口进来,入内之时,同样也经历了熏艾净手。 看着皇后如此小心, 桑青筠心中有些疑惑。当初珂贵人滑胎做小月子的时候,也只是服药静养,并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她记得周太医说皇后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还有些内外伤, 加上落胎的亏损需要好好将养, 如今怎么连进出殿内都要熏艾除晦,净手见人了?这往往是防治疫病才需要的步骤。 可皇后不过是妇人之症而已。 皇后心思向来深,凤仪宫如此小心地给她坐小月子, 就说明她的问题恐怕不止这些。 她抬眼转身,珠帘外已经坐了两位,看到她进门正一前一后地站起身来。 徐常在和万充衣。 徐常在便罢了,原本就是对头,可看到万充衣的时候,桑青筠笑了下。 倒不是生气,是她想起熙熙和她说的话了。 因为这么点小事便这么快的转头投奔了皇后,果真还是早早说开的好,一日之内看清一个人,免得日后生出更多麻烦来。 她上前一步,稳稳地停在珠帘外给皇后请安,规矩很妥帖:“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皇后温声道:“起身吧,快坐下。” 桑青筠微微颔首:“多谢娘娘,嫔妾心中一直担忧着娘娘的身子,特意选了好的补药送过来,还望娘娘不嫌弃。” 她踌躇了几分,问:“娘娘这几日可觉得好些了?前些日子您一直闭门不见任何人,嫔妾心中挂念,今日听说您身子好些了立刻便过来了,希望没有叨扰了您。” 隔着珠帘,皇后看不清桑青筠的表情,但听声音和她模糊的动作便能看出,她的规矩做得极好,声音也可听得出关切。 一切都是本该有的样子。 认识桑青筠这么久,皇后知道,她一向是个规矩一丝不错的人,也不是个贪慕虚荣,心机深沉之人。 所以她心中一直有个疑影未消,桑青筠在中秋宴上的那碗百鸟朝凤,究竟是真的意外,还是刻意为之。 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想那日的事情,将她原本有的记忆和旁人口中的细节对应,拼凑过后,只能确定纪嫔对她下了不止一次手。 蜡油和芒硝都是纪嫔做的。 但那碗泼洒了的鸡汤,在所有人的口中都是并未起到作用,无人踩到,这只是个恰巧的意外。 皇后相信这世间有意外,就像当初她看出陛下对桑青筠的心思并不纯粹,也是因为一次意外。 可在连环套里突兀出现的意外太巧了,她总是难以安心。 但除此以外,也是桑青筠查觉出了不对,留下了供冰的证据,成了处罚纪嫔的重要佐证。 这样想想,她又实在是个十分忠心警觉的人,那碗汤也许真的是巧合。 可事实到底如何,皇后已经无从查起,她只能多留个心眼,对桑青筠不可能全然信任。 毕竟谭二的死,是她一手促成的,即使桑青筠一辈子都被她蒙在鼓里,满心都把纪琦玉当成是仇敌,她也一样不会把桑青筠真的当成是自己人,顶多是多信一分和少信一分的区别。 对桑青筠,从头到尾都是利用罢了。 不过从此事还是能看出,她这把刀锻造得的确很好,留下证据一击制敌,一刀下去就能砍掉纪嫔的一只手,让她难以再成气候。 但就算是这样,皇后仍然觉得不解恨。 陛下为了留纪嫔一命,保住纪氏的尊严,对外并没有明说纪嫔的罪过。 虽说也给了惩处,夺去了她当初身为贵妃一切的荣光。可她这个皇后所受的罪过,失子的痛楚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弥补,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去了,时间久了也无人再关心真相到底如何。 她要纪嫔用命来给那个未出生的孩子陪葬,让她在阎王殿里仰望自己坐稳中宫之位。 否则,她绝不干休。 皇后淡笑道:“本宫这几日觉得好多了,劳你记挂。莲音,收下吧。” 桑青筠屈着的膝盖这才直起来,瞧了眼徐常在,等她不情不愿地从位置上下来,转而换桑青筠坐了上去。 宫里一事一物都讲究尊卑,位置也是一样。 徐常在再不满意,可位分和桑青筠差了一大截,在她跟前依旧要恭恭敬敬。 “嫔妾身为嫔妃,侍奉娘娘是份内之事,娘娘若有需要随时传唤,嫔妾绝无二言,”桑青筠笑着坐下后,斜眼看了眼徐常在,语气立刻变得不冷不热的:“今日真是热闹,徐常在和万充衣也在这。” “既然如此,若娘娘有事,不如嫔妾就先告辞,等您得闲,嫔妾再来看望。” 徐常在挑拨赵常在陷害桑青筠,害她刚册封便撤了名牒歇息了半个月,她不喜欢这二人是情理之中,皇后并不意外,温声道:“你是嫔位,岂有你退让她们的道理?” “徐常在,万充衣,你们就先退下吧。” 明嫔一来就把她俩撵走了,徐常在自然气不过。可气不过又能如何?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差得太远,现在的明嫔是既有宠爱又有位分,徐常在只能退避三舍。 她福身后转身离开,万充衣也跟着徐常在灰头土脸的出去。等人都走了,皇后才无奈道:“你们都是本宫的人,和和气气才是福气,又何苦和她计较?” “徐常在性子浅薄,能走到今日全凭母族得力罢了,如论如何都越不过你去。” 桑青筠默了片刻,低声说:“可她终究存了害人之心,即使嫔妾想原谅,她也未必能把嫔妾当自己人。” “嫔妾知道皇后娘娘仁慈,不愿看到自己人相残,但嫔妾也无可奈何。” 看着她难受得像吞了只生苍蝇的的模样,皇后神色微缓,温声道:“既然如此,你们日后不来往就是了。本宫不勉强你,以后也会告诉徐常在本分些,不要你们之间再闹出什么风波来。” “是,嫔妾多谢娘娘体恤,”说罢,桑青筠又急急忙忙道,“娘娘,嫔妾知道您身子不舒坦,虽听太医说并无大碍,但嫔妾始终放心不下,所以急着来见您。放心不下的同时又心里不痛快,总觉得……” 皇后抬眼:“觉得什么?”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5节 桑青筠抠紧了手,声音也带上颤:“陛下对纪嫔的惩处,还是太轻了。” 皇后和桑青筠,都恨极了纪嫔,巴不得她死,所以皇后很能理解她的情绪。 但看着桑青筠今日的表现,她倒是放下不少心。 她越恨贵妃,越和自己一条心,那就说明她还是自己手里乖乖的棋子。她越是在自己跟前不加掩饰,不喜徐常在,痛恨纪琦玉,皇后就越高兴。 但眼下,贵妃的性命急不得,最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皇后叹了口气:“你恨,本宫焉能不恨?可她已经被陛下软禁,一时反而急不得。” “据本宫所知,纪国舅为了她已经入宫面圣两三回了,陛下不会轻易处置了她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在宫中站稳脚跟,也是本宫养好身子重新主持大局。这时候,你作为本宫最得力的一员大将,更要替辛苦一些,做好为嫔为妃的表率。” 桑青筠怔了一下,不知皇后打算说什么。 可今日她来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打消皇后的怀疑。方才当面不喜徐常在,言语中提起贵妃也都是为了让皇后减轻戒心,所以不管皇后到底要说什么,她都必须承诺下来,否则皇后起疑,更不利于她后续复仇。 “娘娘有托,嫔妾一定达成,您对嫔妾有恩,只要能偿还娘娘千分之一的恩情,嫔妾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唯盼娘娘能凤体安康,早日重掌后宫,那嫔妾等人才算是有终生的依靠。” 桑青筠一口承诺,皇后眼里的笑意更浓。 她半靠在床沿上,示意莲音将珠帘掀开,没了珠帘的遮挡,她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桑青筠的神情和动作。 “皇室三年一秋猎,今年正是秋猎好日子。先帝在时,每次秋猎都会带上不少嫔妃,而每次回来,都会有不同的嫔妃得宠。本宫听说陛下已经赏赐了你一身骑马服,可见你去是势在必得了。不过若只有你一人陪伴陛下,难免没人作伴感到孤单,宫里的姐妹们能出宫的机会不多,想来多几个人去会更热闹。” 皇后垂眸看着她,微笑道:“青筠,你意下如何?” 桑青筠屈膝福身,垂眸道:“嫔妾明白您的意思,还请娘娘放心。” 第64章 看来不管桑青筠如何做, 皇后都不会完全信任她了。 这会儿提醒她不要一个人陪着陛下去秋猎,便是担心陛下的恩宠会被她一人独占,等回宫后宠爱更盛, 将来不好操控。 这一番敲打,就是打着让人分宠的主意去的。 偏偏桑青筠还不得不应。 此事若办不好,那今天的忠心算是白表了, 皇后更不会信她。 幸好她早就知道,以皇后的性情和立场, 永远都不可能完全信任她,始终会提防戒备,但桑青筠不求全信,能信个七八分,将来好办事就好。 至于分宠, 其实在她承宠的那日起,她就很清楚陛下的恩宠不会始终在她一个人身上, 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何况只是秋猎, 她答应了皇后又如何?宠谁不宠谁,一样是各凭本事,全看陛下的心情。 从凤仪宫出来后, 桑青筠晚间又去了趟勤政殿,翌日一早,陛下宣布十月秋猎的事宜,让名单中的嫔妃早做准备。 后宫的嫔妃本就不多, 除了皇后和纪嫔在宫中养病不能出去, 裕妃在宫中主持大局,其余嫔妃都带上了。 秋猎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九。 在御驾临行之前的一晚,陛下去凤仪宫看望病中的皇后。 皇后泣泪涟涟, 因为孩子没能保住而伤心欲绝,更愧疚于长时间内无法侍奉陛下,因此举荐了尚南姝。 谢言珩心中不忍,更愧疚于对纪嫔的惩处,念及皇后的心情,离开时册封了尚南姝为宝林,就住在凤仪宫对面的承乾宫里,和珂贵人住一宫。 此次秋猎,尚宝林也一同前往。 - 十月初九,帝驾出行皇家围场,正是秋日好风光。 碧空如洗,天高云淡。 入目是成片的彩旗高飘,御前侍卫和禁卫军银甲着身,长剑如虹,早已严阵以待。 嫔妃的马车一个排一个的停在清玄门,浩浩荡荡的队伍长不见尾,桑青筠搭着蔓姬的走登上宽敞舒适的马车,掀开了帘子的一角。 入宫六载,这是她第一次去围场。 听人说围场的范围极大,风景独绝。 有大好河山,密林成片,飞鸟成群,这么壮阔的景色,自从入宫后,她也多年不曾见过了。 蔓姬跟在车子旁边低声笑道:“主子,车马正午时分就会启程,奴婢怕您坐这么久的马车不习惯,提前去太医署让人给您做了几个能缓解颠簸不适的香囊,方才已经让人给黎宝林也送去了些,咱们这还剩了些,您先拿在一个,等不舒服的时候就闻一下。” 桑青筠笑道:“还是你细心周到。” 她接过香囊一闻,里头是馥郁好闻的花香,似乎还掺了薄荷叶,闻起来又格外清冽。 算算日子,上次坐这么久的马车还是她被谭公公带着入宫参选做宫女的时候,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若是谭公公也在该多好。 他们曾经最大的梦想便是有一处舒坦的宅院,有一笔不菲的钱财。能在晚年多看看宫外的风土人情,看海、看山、看飞流直下。 可惜如今谭公公不在了,她也被困于深宫,很久才能看一次宫外的风景。 想起谭公公,桑青筠的神色不禁黯淡了几分。 就在她伤怀的时候,蔓姬低声道:“主子,后头的马车似乎闹了争执,看位置,像赵常在和徐常在。” 后宫嫔妃的马车排列都是按着位分来,这次排在最前头,跟在陛下后面的是聂贵嫔和大公主,再往后是妍容华,紧接着就是她。 若位分一致,看有无封号,若都无封号,那便是按地位宠爱排先后。 越靠前和越得宠,分得的关注和资源就越多。因为此行是秋猎,每位嫔妃能带的宫人都有精简,不可能全部带上,所以现有的奴仆和药材等就十分重要,谁也不甘心在最后面。 但像赵常在和徐常在,她们谁在先谁在后本就没差别。桑青筠猜测,她们会闹起来无非是因为那次陷害自己的旧怨,不过以她俩如今的情况,想来也闹不了多久就会结束,不会太显眼。 “此次出行没有能管事的嫔妃在,聂贵嫔虽是主位,却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难怪她们还没出发就抖搂起来了。”桑青筠扯唇淡笑了声,“其实闹起来更好,惹了陛下不痛快,把她们都打发回宫不必去了。不过可惜,恐怕闹不了两句就停了。” 一阵小小的骚动过后,蔓姬笑着说:“果然停了。” 桑青筠问:“谁在先谁在后?是不是赵常在让着徐常在?” 蔓姬轻轻“呀”了一声:“正如您所料,徐常在到前头去了,赵贵人的马车往后,跟在了后面。” 自从那次陷害她被当场发觉后,赵常在就像是被吓破了胆子,除了必要时候几乎不出门,也不和任何人来往,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了什么。 以桑青筠对她的了解,她原本就不是心机深沉适合后宫生活之人,纯粹是不甘心,又带着对陛下的憧憬,一步步把自己坑进了后宫这个无底洞里。 赵太妃为她可以说是操碎了心,以她的条件,让陛下指婚一门好亲事,一辈子顺风顺水不成问题,偏偏心比天高,又不够聪明。 如今虽进了宫,可她到现在依旧不曾侍寝,再加上那次被陛下斥责,降位以后倒成了谁都能踩上一脚的人了。 倒是可惜。 如此一直候到了正午时分,终于等到了宫门大开,帝驾出行的时辰。 马车骨碌碌转起来的时候,饶是桑青筠这么稳重的人也有些期待。 在宫里做了六年宫女,每日上值不说,做嫔妃也是勾心斗角的不痛快,今天终于能出去放放风了。 她把两边的帘子都打开,各系了一个香囊在小窗上,马车行走时秋风灌进来,卷起满车芬芳。 御道已经被清空,两侧禁军身后都跪满了观看陛下出行的百姓,那些街坊瓦市、亭台楼阁一栋栋拔地而起,各色店铺开得红红火火,长安比她入宫那日起看起来更加繁华了。 只是再好的景色看多了也会腻,再舒适的马车也难免颠簸不适,帝驾刚走出京城范围不久,桑青筠便将帘子放下来,在车内支额昏昏欲睡起来。 马车一路加速行驶,桑青筠不知不觉间歪着在车内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落日余晖,群山连绵,看起来是走到京郊的官道上了。 这才刚走了半天,桑青筠便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幸好有蔓姬去太医署要的香囊,闻着倒是让她舒坦了不少。 这会儿是中途停下修整的时间,她再度拉开帘子,犹豫着要不要下去走走。 就在她踌躇不定的时候,前方传来快步走路的声音,是戴铮赶了过来,站在帘子前朝她行礼:“明嫔主子,陛下请您。” 她怔了瞬,没想过陛下会这时候让她过去,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即刻就去。” 刚刚才睡醒,桑青筠的发髻稍稍凌乱,脸颊上也带着美人初醒的朦胧潮红。她稍微整理了一下,在一众人的目光下走到陛下的马车处,正好看到大公主被人从陛下那抱出来,聂贵嫔正在车内掀起帘子往外看,瞧见桑青筠过去的时候有些意外,但笑容依旧未改。 桑青筠在车外行礼:“嫔妾给陛下请安。” 里头的人没说话,车门却从两侧拉开了,她在宫人的伺候下登上帝驾,只觉得陛下的马车实在是豪华,是坐是卧都合宜,简直应有尽有。 谢言珩散漫地靠在软垫上,听到动静才抬眼看过去,一见到桑青筠,他眼底便带上浅淡的笑意,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桑青筠,过来。” 她将手递到陛下手中,他稍稍一使劲儿,整个身子便落入他怀中。陛下的身上冰冰凉凉的,带着幽微的香气,靠着很舒服。 谢言珩将她抱住,微微垂眸看她:“怎么这么香?” 桑青筠来的时候身上仍系着蔓姬给她的薄荷香囊,薄荷香太霸道,一闯入便搅散了御驾内原本的味道,龙涎香与薄荷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她细声解释:“这是防头晕恶心的香囊,里头装了香料草药和薄荷,嫔妾来时忘记摘下来了。” 谢言珩骨节分明的手滑下去,在她腰间似有所无的点火,在她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陛下想做些什么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将那香囊解开,捞在了手里:“舟车劳顿,阿筠有这好东西,怎么想不起来给朕一份?” 桑青筠偏过头:“陛下坐拥江山,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嫔妾的香囊粗陋,怎好入您的眼。” 她扯着谢言珩的衣襟:“您将嫔妾的香囊拿去了,嫔妾怎么办?” 谢言珩笑了声,将她的身子抱直,与她面对面坐着。 桑青筠才睡醒,眼睛瞧着湿漉漉的,他抬手把她的钗环一件件卸下来,手顺势插入乌黑柔顺的发间:“朕自然不白拿你的东西。” “等重新为你挽好头发,朕带你去个地方。” 第65章 挽发? 桑青筠顿时想起陛下那双矜贵到只会写字喝茶的手, 甚至御前三年都没见过他替哪个嫔妃簪过一次发簪,他若给自己挽发,得挽成什么样? 不妙的感觉袭来, 她连忙摁住了他,讪讪笑道:“陛下……为嫔妾挽发?” “这种繁琐细碎的活怎么能劳烦陛下,让蔓姬来就是了。” 谢言珩弹开她的指尖:“分明是不信任, 还要装出一副是为朕着想的模样。” “桑青筠,你是坏透了。” 被这么堂而皇之的揭穿, 桑青筠又羞又气,偏偏头发牢牢被陛下握着,她无可奈何,连脸都涨红了:“嫔妾没有,分明是陛下欺负人。”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6节 谢言珩并不停下捋她头发的动作:“朕怎么就欺负你了。” “伺候你, 你还挑剔?” 桑青筠咬牙:“您……您说等会儿带嫔妾去个地方,头发若坏了还如何见人?嫔妾是怕丢您的脸, 岂敢挑剔。” 谢言珩笑了声:“桑青筠, 你生气了?” 他甚至闲情逸致的摸了摸她滚烫的耳垂,拖长调子嗯了声:“朕倒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急。” “像不像只想咬人的兔子?” 刚刚明明还在说挽发的事,怎么突然就又转到她的身上去了? 桑青筠从来都想不明白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此时彻底被噎住,半晌才憋出了两个字:“不像。” “嫔妾觉得,陛下您才是坏透了。” 嘴上不占她的便宜,谢言珩就浑身不痛快。从三年前到现在都是这样, 总是喜欢逗她, 明明他的心眼才是最坏的,反而还要倒打一耙来。 但谢言珩并不以为然,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梳篦来, 替她将头发从前到头梳得顺滑:“放心,朕不会把你的头发梳坏。” 桑青筠原本还想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觉陛下的动作虽然稍有生疏,却显然是会梳头的人才有的步骤。 他专门学过?还是给谁梳过? 她心里有疑问,忍不住想是谁能得此特殊对待。 会梳头和梳过是两码事,梳头挽发是精细活,尤其宫中发式更加繁复精致,若非次数很多,绝不会这么熟练。 是纪嫔吗? 她和陛下本就青梅竹马,听闻在陛下年幼的时候,纪嫔因为是太后亲侄女,常常出入宫中。 陛下若是给她梳头,倒很合情合理,他们二人,原本就是亲上加亲。 桑青筠沉默了不出声,不知怎么,明明早就知道纪嫔和陛下之间的情分不是寻常人可比的,但她依旧不大痛快。 就连此时陛下为她挽发的动作也令她格外在意,好像昔年旁人的恩宠,今又在她身上复现,本该高兴,可一想到并非第一个,便又不高兴了。 若是旁人得此殊荣定然欣喜非常,可桑青筠却是觉得失望。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该失望,也没有资格失望。 突如其来的沉默,谢言珩像是猜出她在想什么,温声解释道:“以前朕经常给母后梳头。” “你的头发和母后一样,乌黑、浓密、顺滑,在手里的触感很好。” 他用梳篦将她的头发一存存梳整齐,搁在手里宛若一匹上好的缎子,清冷的嗓音沉沉的:“凡是美人,都有一头秀发。” 桑青筠稍稍扭头:“陛下这是在夸嫔妾吗?” “您以前可从来没说过嫔妾是美人。” 谢言珩缓缓地笑了:“阿筠美貌,岂能不自知?” 他拿出一旁的长簪为她挽出精致的式样,桑青筠细细感受着他的动作,情不自禁去想儿时的陛下是如何为太后梳头的。 关于早逝的太后,桑青筠其实了解的不多。 她虽是先帝仍在位时入宫做宫女的,但她人微言轻,即使有谭公公的照料分入六局二十四司,也只是一个末等宫女而已。 以她的身份,并没什么机会能见到宫中贵人。 她只大概从其余宫人的口中得知,太后彼时还是贵妃时,在宫中是如何一路得宠坐上贵妃之位,又将纪氏带领的如何鼎盛。 即使先帝后宫人数众多,子嗣昌茂,但先帝晚期依旧坚持把太子之位给了陛下,又在当时的皇后薨逝后,执意立了纪贵妃为继后。 虽说太后当上继后没多久,便随着先帝的驾崩一道薨逝了,可当初她的传说,却足够宫内宫外的人津津乐道了。 她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有如此眼界和本事。不光能光耀纪氏,在风波诡谲的后宫站稳脚跟,更能把握局面,让先帝待她数年如一日,不论后宫有多少嫔妃她都始终屹立不倒,最后还扶持了自己的孩子登基为帝。 身为女子,她的一生足够传奇,也足够令人钦佩了。 桑青筠柔声问:“太后娘娘在陛下心里,是什么样的人?” 谢言珩默了会儿。 其实他并不喜欢被人当面提起太后。 他不喜欢任何人为了一己私利提及他的母亲,但桑青筠好奇,他可以回答。 谢言珩温声道:“她是个很好的母亲。温柔,慈爱,无微不至。” 他的神色露出追忆,桑青筠背对着他,眼中丝毫不吝啬对自己母亲的崇敬:“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引路人,一个天生的掌权者。” 世人称赞女人,多着重于她的美貌或是和顺的性情,然后才是才情和能力。若是子女,则更多回忆母亲的好和无私奉献,甚少有人能透过母亲的身份和她的性别,看到其余地方更加美好的品质。 桑青筠本以为陛下会说些更大众的品质,没想到他所言却比想象中更让她意外,也更让她好奇了。 “陛下所言,嫔妾十分意外。” 谢言珩将发髻挽好,重新带上各种发簪首饰,等一切就绪,拿出了一面镜子递给她:“瞧瞧如何。” 桑青筠看向镜中的自己,发觉陛下竟然给她换了个新发式,和宫中现在风靡的风格不太一样。 但这发型的确与她相衬,她不曾多想便点了点头,玩笑道:“原来陛下有这样巧的一双手,倒是嫔妾小瞧您了。” “嫔妾有眼无珠,还盼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嫔妾一回罢?” 谢言珩无言扯唇,好整以暇道:“现在认错尚早,等会儿再拍马屁也来得及。” 他抬手敲了下窗页:“车驾备好了吗?” 戴铮在车外恭敬道:“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备好了,就在此处不远,不会耽误行程。” 谢言珩率先下了御驾,然后伸手牵着桑青筠出来,两人暗中坐上一乘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队列。 这番安排事先并未告诉桑青筠,所以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陛下要带着她中途悄悄离开是去哪儿。 但小小的一辆马车里只坐着她和陛下两个人,随行跟着的侍卫也只有寥寥几个,她掀开帘子往后看,长不见尾的御驾正被他们渐渐甩在身后,恍然让她有种出逃的错觉。 仿佛带着一种小小的,隐秘的,又不为人知的期待,她和陛下一起逃离了令人窒息的皇宫。 这种新鲜的体验让桑青筠下意识雀跃起来,她转头看着陛下,问:“陛下,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谢言珩没说话,只是牵着她的一只手,看着车窗外的夕阳渐盛,将路边的树林野花和连绵起伏的山峦都染成灿烂的金色。 直到马车在一处有山泉的地方停下,他才温声说:“到了。” 桑青筠搭着陛下的手离开马车,放眼环视此处。这里有山有水,风景怡人,开着漫山遍野的花,倒是个十分适合隐居的好地方。 但不知怎么,她的心口无端的闷痛了一下。 戴铮从车内取出一些东西来,交到了她手里:“主子,这是陛下破例为您准备的。这儿不是皇宫,您就不是宫里的明嫔,烧纸钱不算坏了规矩。” 桑青筠浑身一颤,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接过戴铮递来的东西,霎时就知道了这是哪里。 她本想感谢陛下的恩德,可陛下却已经走远,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站在山巅,看起来只是在一览大好河山。 可桑青筠知道,陛下怕她狼狈,给她留够了体面。 而戴铮等人也悄悄走远,给她留下了一方和谭公公独处的空间。 她带上火折子和纸钱,往前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谭公公下葬已有几个月,坟上都长出了一茬茬青草,她做梦都想来亲自祭拜谭公公,和他说说话,可在宫里的人哪儿有自由?不过是奢望罢了。 她从来没想过,陛下会知道谭公公葬在哪里,更没想过他会特意为她安排,只为了让她能圆梦。 “滋啦”一声,火折子应声燃起,桑青筠在坟前用双手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纸钱烧了起来。 簇簇焰光照亮她柔和的眉眼,桑青筠一眨不眨地看着坟包,不敢错过一秒陪着谭公公的机会,泪水和怀念皆无限。 “父亲。” 桑青筠第一次这么叫他。 虽说她的亲生父亲早已去世,待她亦是倾尽所有去疼爱,可桑青筠知道,他们都不会介意,谭公公也一定想听。 “我知道你不愿让我复仇,怕我以身涉险。”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倔强的把眼泪抹去,生怕谭公公在九泉之下会忧心,“但你不用担心,我如今已经是陛下的明嫔了。” “陛下待我很好很好,我如今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出门前呼后拥,已经过上不知多少人艳羡的日子啦。” “你瞧,我今天来看你,也是陛下破例带我来的。” 她这么笑着说,声音却越发哽咽,到最后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痛哭起来:“我只是,我只是真的很想你。” “每次过得幸福的时候,总是会想若你在就好了。” “父亲,若是你们能回来,我愿意拿一切来换。什么地位,金钱,荣宠,我统统都不要,只要你们能回来。只要能让我每天都看着你们,能让我伺候在你们身边……” “可一切都回不去了。”桑青筠双眼通红,蹲在坟前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水灾,她被谭公公从水里救上来,得知只剩她一个人的那个夜晚。 那时她失去了父母,这次她失去了谭公公。 天越来越晚,她眷恋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直到戴铮不得已远远地提醒,她才悄悄在坟前捏了一小把土装进了香囊里,又摘下了一朵野花放在里头。 桑青筠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坟头一眼,轻声说:“但您放心,我一定,一定会过得比谁都好,绝不让亲者痛,仇者快。” “您放心。” 第66章 重新坐上马车回程的时候, 桑青筠的眼眶仍红红的,她心中难过,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在谭公公坟前待得时间久了些, 此刻天马上就要黑了,她觉得应当是为了自己才耽误了大部队赶路的行程,心中难免愧疚。 缄默片刻后, 桑青筠终于开了口,嗓音有些晦涩:“嫔妾多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今日种种,嫔妾心中感激涕零,不胜欣喜。” “只是因为嫔妾耽搁了行军时辰,嫔妾心中惶恐,还请陛下降罪于嫔妾, 否则嫔妾心中难安。” 谢言珩合眼在车中养神,淡淡道:“嗓子哑了就多歇会, 说这么多话, 不累么?” 他的性子一惯是这样令人猜不透,方才还体贴入微,这会儿便冷淡下来。 桑青筠身子一顿, 缓缓地垂下眸子,不再多言语:“是,嫔妾知道了。” 夜幕之上月明星稀,快速奔驰的马蹄嗒嗒扬起尘土, 窗外的景色飞快倒退着。 桑青筠看向外头, 只觉得好像宫外的月光都更明亮,照得山脊薄白一片银光。 不知是不是耽误了太久,马车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 轱辘飞快碾过地面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可车内却安静如斯。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7节 坐在陛下跟前,桑青筠又难以避免地开始胡思乱想,想是不是真的因为她耽误了时辰,影响了行进的路程,这才惹得陛下不悦。 桑青筠本就才因为失去至亲而痛哭过,而陛下正是今日给了她温暖的人,所以对他一言一行都格外在意。 就好像有种,明明他待自己已经足够好了,可她却蹬鼻子上脸,心安理得的使用着他的好还一意孤行不肯走,甚至都不肯为他稍作考虑。 但桑青筠不是持娇放纵之人,她只是没注意时间,并非故意恃宠而娇。 若真的因为她耽误大事,她愿意领受责罚。 月光从小小的窗口打进车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想起来时陛下的主动,情不自禁用力地绞起来,想用帕子擦干净她的手指。 可沾了泥土的手不用水洗是洗不干净的,不管她怎么用力的擦拭,手掌始终沾着一层泥垢。 就在她更加用力地想把手弄干净,别丢了陛下的人的时候,谢言珩却一把将她的手牵了过来,任由脏兮兮的手在他的掌心不安扭动,闭目养神的动作未停。 “等回去用水洗。” 说罢,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垂眼看向桑青筠,没头没尾地添了句:“时间正好。” 桑青筠顿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眼底缓缓洇出一片湿热。 陛下说,时间正好,所以不曾因为她耽搁行程,时间正好,所以她不必为此惴惴不安感到内疚。 那么他说,嗓子哑了还说这么多话,其实不是不耐烦,而是不想多余的解释,只是转移话题,并且关心她。 桑青筠轻轻嗯了声,安心地把带着谭公公坟前泥土的手放在陛下掌心里,不再挣扎。 陛下总是这么别扭,什么都不肯说得明白一点。 - 天色已晚,马车再次悄无声息地入队,除了在陛下周围的几架车听到了动静以外,此次临时出行并没惊动太多人。 队伍马上就要重新整装待发,桑青筠回到自己的马车旁,由着蔓姬用水壶给自己倒了些清水洗手,登上了自己的车驾。 虽说没多少人知道陛下带着桑青筠出去了,但是嫔妃们却有好几个都知道她去了陛下的马车,此时天黑了才回来,定是做了什么好事。 尤其是出来透气的妍容华,眼睁睁看着她进去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居然有闲情逸致换了个发髻,不禁嫉妒使然的嘀咕了几句:“我怎么不知道陛下还会挽发了,这是什么新鲜发式,怎么以前宫里没见过?” 她原本只是和自己的贴身宫女酸几句,谁知前头窗户口掀帘露出了聂贵嫔的侧脸,轻笑着说:“这是朝云近香髻,先帝在时宫中最有名的发式,也是当初太后最喜用的。据说先帝极喜欢太后梳这个发式,甚至下令不许宫中其余人再梳。久而久之,一是忌讳,二是渐渐淡忘,自然也就没人梳了。” 妍容华暗中说酸话被她吓了一跳,偷偷翻了个白眼,却不敢在这时和贵嫔对上,只敢叽歪明嫔:“先帝给太后的殊荣,她也配?也不看看伺候陛下才多久。” 聂贵嫔温声笑道,慢悠悠地说:“是啊,明嫔天资高,又得陛下宠爱,这才入宫多久?就封为嫔位了。” “若不是今日,连本宫都不知道陛下还会挽发,倒是大开眼界了。” 马车里的大公主稚嫩的笑声传出来,银铃似的悦耳可爱:“我也要父皇,扎辫辫!” 聂贵嫔无奈地放下帘子,语气中却不掩对公主的宠溺和自豪:“好,瑶儿也让父皇给你扎好不好?幸好还有你这个机灵鬼,不然母妃可怎么活呀?” 车窗外,妍容华却将这话都听进去了,心中更是艳羡惆怅的很。 是啊,她虽说是主位以下第一人,可不光位分一直没再动过,陛下也许久不来她宫里了。 陛下不来,她的肚子怎么会有动静? 就像聂贵嫔一样,虽说只是有个女儿,可陛下宠着公主,她就多得是见到陛下的机会,还愁时间长了不能母凭子贵吗。 说起来,她从前也是有些恩宠的,先是新人入宫以后少了些,自从明嫔册封后,更是连一星半点都分不到了。 若长此以往,她岂不是很快就要被明嫔压在头上,将来更是没什么指望了。 尤其是一想到皇后如今更抬举明嫔,已经很久没提过举荐她这回事了,妍容华的心里便更不平衡了。 但想归这么想,妍容华却也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 虽说皇后临行前交代过,让她们多多想法子在秋猎时得宠,好趁纪嫔势弱分一杯羹,争取和明嫔平分秋色。可得宠哪儿有这么容易,她若有这个脑子,当初还听皇后的做什么。 这么想想,妍容华又忿忿地嘀咕了几句,回到自己的马车里去了。 从长安到围场的路要走上七天,昨日正午出发,七日后正午到达。 桑青筠掀开帘子,一入眼便是一个连一个的帐篷,区域也早已划分好,一切万事齐备,只等着众人入住。 蔓姬扶着她从车上下来,恰好一阵清冽的秋风吹过,带着阳光和木质的芳香,立刻驱散了坐车多日的阴霾。 这是她第一次来皇家围场,只觉得极目远眺都有种心胸开阔之感。 天空低垂,绿草如绒,天上的云团好似伸手可触,一眼都看不尽草原和天空的边际。 今日天气正好,日光洒下一片碎金,更是增色几分。 围场的好风光无疑是一剂好药,嫔妃们一下车,陆陆续续便听到了几声赞叹。就连聂贵嫔牵着的大公主都开心的拍起了小手,看起来很是兴奋。 伺候嫔妃们的太监早已在此处候着,一见完礼,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引着她们往自己的帐篷里去安置。 等进了自己的帐篷,蔓姬扶着桑青筠坐下,低声说:“秋猎随行人员有限,难免处处不方便些,您这次出行只带了奴婢和闻蕤,其余粗使都得指望围场里的,倒是委屈您了。” 桑青筠温声道:“这条件已经比在御前时好多了,我那会儿不还是只有你一个?再说了,也不光我,就连聂贵嫔都只带了四个宫女,她还带着大公主呢。” 今年秋猎,皇后身子不便未曾出门,裕妃留守宫中也没有参加,皇嗣之中,能来猎场凑热闹的只有大公主。 没了顶上压着聂贵嫔的人,她们母女这几日倒是风头无限。 陛下除了处理朝政上的紧急状况外,最经常的便是陪着大公主在帝驾里,偶尔行军修整的时候,能听到孩童快乐的笑声。 大公主经常陪伴陛下,身为公主的生母,聂贵嫔又怎么可能被落下? 这七日里,除了桑青筠会被传召去和陛下说话以外,更多的时候都是公主在里头,有时聂贵嫔也在里头陪着。 难怪皇后不愿让她一人陪陛下去秋猎,离宫以后山高皇帝远,日子又长,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聂贵嫔和纪嫔表面情同姐妹,可这些天和公主一道陪伴陛下的时候,恐怕也没想着替她求情。纪嫔又能不能猜到,她因罪被罚的时候,是她的好姐妹和女儿无忧无虑地陪在陛下身边呢? 桑青筠扯唇笑了下:“几人都无妨,有大公主活泼爱笑讨陛下喜欢,还愁那边没人伺候吗?” 她垂下长睫,拿起旁边的水壶喝了口水,缓缓道:“她是真沉得住气,也真能等。” 蔓姬点点头,走到帐篷门前掀开帘子看了眼外头:“现在虽说不在宫里,皇后和纪嫔等人也没来,可依奴婢看啊,她们也不会安分下来,恐怕都各怀心思着呢。” “尤其是尚宝林,她才册封了位分就随陛下来围场了,可陛下还没宠幸过她,她肯定为自己筹谋着呢。” 蔓姬重新放下帘子,生怕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您说,尚宝林会不会和赵常在似的,一直承不了宠?” 第67章 桑青筠笑了声:“那谁知道呢, 总得看她们各自的本事。” “不过若是看天资的话,尚宝林可不是赵常在那样的人。她本就出身民间,又受过苦, 比赵常在这种事事都顺风顺水,一遇到问题就熄火的贵女,心性不知坚韧了多少。再说了, 她好不容易才站在其余嫔妃的起点上,又怎么甘心行差踏错, 毁了前途?” 她缓缓道: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谁知道以后究竟如何?说一千道一万,只要是身在后宫里,哪个不是为了自己打算,见招拆招便是了。” 秋猎正式开始是在明日一早, 今日到了围场以后得先驻营修整半日,既是为了更好的适应围场的生活和充分的歇息, 也是为将来几日的体力活做准备。 桑青筠没急着出门散心, 而是先在帐篷内安安生生睡了一下,直到暮色四合时,帐篷外传来孩童略显突兀的说话声, 这才悠悠醒转。 这些天舟车劳顿,她已多日不曾脚踏实地的睡过了。 等稍微收拾一下掀开帐篷,外头落日正圆,灿烂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橘黄, 与青黄色的草原相接, 视野开阔,仿佛坐拥天地,是在宫里不可能看得到的好景色。 桑青筠往声音渐小的地方看, 是聂贵嫔牵着大公主从她门前经过,大公主看起来蹦蹦跳跳的,十分高兴。 围场生活不比在宫里,嫔妃们居住的区域虽然已经相对细节体面了,但帐篷之间挨得近,稍微大声点说话都可能被两侧的人听到,住起来自然也没什么隐私可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视线下。 看样子,聂贵嫔是带着公主出去玩了一圈回来,看她们走的方向,是要去陛下的帝帐。 但桑青筠记得,在众人到围场之前,陛下曾在帝驾里跟她说过,让她在第一日晚间去见他。 她就是因为没着急才先睡了一觉,看来,聂贵嫔和大公主是未经通传主动求见的了。 这些天陛下疼爱大公主,连带着聂贵嫔也风光起来。 但桑青筠也想知道,陛下对聂贵嫔如今是个什么看法。虽说皇后落胎的事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段日子还算风平浪静,可纪嫔不在,她们从前又姐妹情深,陛下会不会看到聂贵嫔就想起纪嫔? 这次围猎,聂贵嫔的哥哥也在随行的队伍里,想必在聂贵嫔心里,这是她最得意风光的时候了吧。 帝帐前,聂贵嫔牵着大公主站在门前静静地等候,面带妥帖的微笑。 大公主手中还抓着一把小雏菊,看起来是新鲜采摘要献给陛下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亮亮的。 整个宫里就这么一个公主,性子又活泼可爱,很难不受宠。 但此刻陛下正在大帐内商议国事,一时还不得闲,恐怕得让公主和聂贵嫔多等会儿了。 戴铮站在门口候着,面露迟疑之色:“娘娘,陛下这会儿正在议政,吩咐过不见嫔妃。围场风大,夜间又冷,不如您先回去,等陛下忙完奴才替您通传,届时陛下愿意见的时候,您再带着公主过来也不晚。” 聂贵嫔偏头问:“瑶儿想不想先回去?” 大公主立马摇了摇头,脆生生的说:“不走,等父皇!” 闻言,聂贵嫔只好笑着说:“公主思念父皇不肯走,那本宫带着她在稍远的地方玩会儿吧,这儿就劳烦你了。” 戴铮笑着诶了声,搭着拂尘在门前继续看守。 陛下一旦议政就不会轻易结束,听说还是南方水患的事,似乎又出了什么大问题。 南方水患自先帝在时就是一块心病,但治理多年也没有个好成效,陛下有心为民造福祉,自从今年洪灾开始便在治水上极为上心,结果好消息传来才没多久又出现纰漏,陛下的心中自然心焦不已,需得立即召集重臣们议政。 天色渐晚,围场的风渐渐大了起来,连戴铮都觉得有些冷了,缩了缩脖子。 他看了一会儿,聂贵嫔和公主已经许久不见身影,想来是回营休息去了。 这么又过了半个时辰,大帐内的臣子们向陛下请辞,戴铮猛地一个激灵清醒了,站在一侧静静地等着。 等里面的臣子都走尽,戴铮正准备入内通传聂贵嫔和大公主来过的消息。 陛下国事烦忧,想来看到公主能稍微开怀些。 没想到尚未动身,就见一女子缓缓走至,手中还提着一盏宫灯,朝他轻声说:“大监,劳烦向陛下通传一声,我……我找地方炖了些清火滋补的汤羹,想送给陛下。” 说话的人正是才入宫不久的尚宝林。 戴铮犹豫了一下,尚宝林立刻添了句:“我这还有一封信件要给陛下,是皇后娘娘亲笔书写,还请公公务必代为通传。” 眼下聂贵嫔和大公主不在,戴铮斟酌了一番,打算先去替尚宝林通传。 但就是这么不巧,戴铮刚回复了尚宝林,聂贵嫔便牵着大公主过来了。 御前行走之人最怕的时候就是这种时刻,陛下不管见了谁都惹另一方不满,戴铮心底暗暗叹一口气,转身入内如实向陛下禀报:“启禀陛下,聂贵嫔带着公主求见,此外,尚宝林也炖了汤羹过来求见,说还有皇后娘娘的亲笔信给您。” 谢言珩不紧不慢地喝一盏茶下去,并不抬眼:“明嫔呢?”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8节 戴铮躬身道:“明嫔主子还没来,许是没有修整好。” 他淡嗯了声,说:“这一路上陪瑶儿的时间不短了,让她们回去歇息吧,让尚宝林进来。” 戴铮应声道:“是。” “娘娘,陛下说公主年幼,这一路舟车劳顿恐歇息不好,这会儿天色已晚,您还是带着公主回去吧。明日是秋猎的第一天,公主有得玩呢。” 聂贵嫔面上的笑容无声无息地凝固在了脸上。 她默了一瞬,说:“如此也好,那陛下此刻是要见尚宝林吗?” 戴铮讪笑一声,躬着身子退开了半步。 心中所想被确定,聂贵嫔牵着公主离开的时候,嘴角的笑容渐渐抿成直线,眼神也冷了几分。 隐忍多年才让她们两败俱伤,有了此次围猎这么好的机会,偏偏皇后自己不能来便罢了,还要推一群新人过来和她争宠。 明嫔也罢了,她素来得宠,自从册封后侍寝十之有八都是她,可这尚宝林又算什么东西,刚到围场第一天就想着争宠,抢她和瑶儿的风头! 对皇后和纪嫔她需要小心筹谋,不能引火上身,可来了围场,对付一个平民出身的新妃,她还能没法子了不成。 有胆子争宠,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命活,这皇家富贵她能不能接得住! 自从看到聂贵嫔和公主来了以后,尚宝林就觉得自己今日的机会又要没了。 公主如此受宠,陛下又岂会见她? 谁知戴铮说陛下见她而不是见聂贵嫔和公主,尚宝林顿时喜出望外。 她册封已有几日却一直不曾真的侍奉陛下,皇后对她寄予厚望,还特意提点了赵常在一事,让她务必不能和赵常在一般,需尽早侍寝,得到恩宠。 所以一到围场,她就想法子找炉灶买关系炖了羹汤,盼着能不能有机会。 谁知今日真的梦想成真了,她倒又紧张起来。 “多谢大监!” 尚宝林提着食盒的手都被汗水濡湿了,走进去的时候步子也轻,生怕惹了陛下不悦。 她一步步走到陛下跟前,行礼道:“妾身给陛下请安,这是妾身亲手熬制的羹汤,秋日里用清火润胃,您尝尝吧?” 谢言珩将手里的书放下,仍未抬眼:“你说皇后有一封亲笔信,朕瞧瞧。” 尚宝林没想到陛下已经传她入账却只在意这封信,先是愣了下,然后立刻将信从身上取出,双手呈上前。 “此信是临行前娘娘在夜间所写,因为匆忙,所以先交给了妾身,妾身不敢耽误,便在今日给您送来,还望陛下宽恕妾身贻误的责罚。” 她言辞恳切,谢言珩却并未理会。 而是将信看完之后搁在了桌案上,淡淡道:“皇后倒是喜欢你。” 尚宝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忙跪下道:“妾身身份卑微,愧不敢当,今生还有幸侍奉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经是修来的福气,不敢奢望别的。” 谢言珩嗯了声,并不打算多说:“朕无意责怪你,信留下,你回去吧。” 尚南姝的身子一颤,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可陛下已经转了视线,没再她身上多停留。 是她说错什么话了吗?还是皇后娘娘的信有任何不妥? 但她不敢惹怒陛下,只能恭恭敬敬地福身后退出了大帐。 走出大帐的范围后,里头传来一声:“戴铮。” 尚宝林脚步一顿,鬼使神差般想听听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谁知陛下说:“看看明嫔在做什么,若是醒了,便让她过来,晚膳朕和她一起用。” 此言一出,尚宝林情不自禁咬紧了下唇,快步离开了帝帐。 可她仍然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让她进去,却又只在三言两语之间让她离开。 她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第68章 陛下催促的消息传到桑青筠这里的时候, 她正百无聊赖地歪在床上看书。 当来人说完陛下的口谕,人一走,蔓姬便笑了起来:“奴婢刚刚远远地瞧了一眼, 聂贵嫔和尚宝林都去求见陛下了,真是热闹。但如今看来,还是主子最得圣心。” 桑青筠起身, 准备去帝帐见陛下,笑了声:“陛下的心思寻常人怎么猜得透, 但我知道,陛下一般不会爽约。” 临走之前,她又着重交代了一番:“围场人少,多有不便。若我出门,不管带了谁出去, 帐中都要留人,不要给旁人溜进来的机会。” 蔓姬和闻蕤知道主子的意思, 立刻正色起来, 点了点头。 帝帐前,桑青筠笑着走过来,戴铮忙道:“主子可算来了, 快进去吧。” 她走进里头,只见陛下的帝帐宽敞华美了许多,格外亮堂,不仅划分了区域, 还搬来了书桌和笔墨纸砚, 可见陛下在围场也要批折子。 桑青筠走到跟前,福身道:“嫔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谢言珩朝她伸出一只手, 懒声:“你倒好睡。” “营账安置得如何,可还适应?” 桑青筠顺势坐到陛下跟前去,温声道:“一切都好,嫔妾不挑床,累了便能睡着。” 谢言珩点点她的鼻尖:“行军赶路最是辛苦,你第一次出宫走这么远的路,难免不适应。” 他不紧不慢地掀开案几上瓷杯的盖子,杯中缓缓蒸腾起一缕白烟,推到了桑青筠跟前:“尝尝。” “这是咸奶茶,当地特色,朕幼时爱喝。” 桑青筠捧着杯子尝了口,果然是新鲜滋味,还是热的。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弯起了眸子:“陛下特意给嫔妾留的?” 谢言珩看着她,眼底带上浅淡笑意:“嗯,特意给你留的。” 围场风大,一到夜间更冷,营账不比屋舍防寒保温的性能好,什么都得用上保温的。 谢言珩幼时第一次跟母后一起随行先帝围猎,第一次喝到咸奶茶,那种与众不同的滋味他记了许久。 虽说渐渐长大后不如初尝时念念不忘,如今也已经平淡处之,却每每来此依旧能想起自己那时的心情。 所以这回一到,他便命戴铮派人日日温着一壶咸奶茶,只要桑青筠喜欢喝便供应不缺。 他那时年纪尚幼,母后不允许他喝多以免肠胃不适,如今倒不必考虑这些了。 烛火熠熠,桑青筠的眉眼在光下格外柔和明亮,似一汪清泉。 看着她小口喝奶茶的模样,谢言珩的心绪便能转晴,方才议政的怒火也被她无声无息地抚平。 他问:“喜欢吗?” 桑青筠立刻回:“喜欢。” 谢言珩笑了:“那朕命人日日给你送去。” 桑青筠笑着说多谢陛下,将杯中奶茶饮尽后,存了调侃他的大胆心思,笑眯眯道:“嫔妾方才听说聂贵嫔带着大公主求见陛下,尚宝林也去了,嫔妾便不敢打扰,生怕耽误了陛下。” “大公主年幼,陛下怎么不把咸奶茶赏些给公主?” 谢言珩垂眸看着她,敲了敲桌案:“公主年幼,尝尝即可,喝多了伤身。” “倒是你,”他掀眸,不咸不淡地挤兑人,“朕还以为爱妃好睡,不忍打扰,没成想是故作大方。” 桑青筠伸出手去勾陛下的手指,动作轻轻的,痒痒的,带着些求饶的意味:“陛下的心思嫔妾怎么猜得透?嫔妾也不敢猜。” “嫔妾只知道陛下若传召,嫔妾即刻就来。” “怎会不想见您。” 面对桑青筠这般,谢言珩本还想再逗她两句,却被噎在嘴里说不出来,反而自己被撩拨的有些意乱。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竟一时有些不敢看她湿漉漉的眸子,喉头也发干起来。 可被她主动牵着的手却没动,任由她摩挲缠绕,直到她自己松开。 谢言珩抿了口茶压下纷乱思绪,点了点桌上的那封信件,说:“你看看。” 桑青筠不明就以,却不敢轻举妄动:“嫔妾身为后妃怎可看陛下的信件,嫔妾不敢僭越。” 他温声道:“后宫之物,无碍。” “是皇后所书,交由尚宝林给朕的。” 信件是最私密的东西,虽说与朝堂无关,可陛下让桑青筠看皇后之物,她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但陛下有意,她不好推诿,只好拿起信件阅览起来。 这封信写了整整一页,字迹虽工整,可从一些落笔的细节还是能看出皇后写这封信时的不平静。 信件上表述了皇后落胎养身这两个月以来的心境变化,写她对不能保养皇嗣的愧疚,写她身子如今的虚弱,写对陛下的不周,也写二皇子,得知她没能生下弟弟妹妹的伤心,最后还祈福陛下围猎顺利,一展风姿,饱含情感,字字锥心。 桑青筠恨皇后,可连她都看得十分动容,更别提是陛下了。 但陛下方才说是尚宝林送过来的,那就说明皇后是有意抬举她,所以让尚宝林借送信亲近陛下。 然而此刻是她陪在陛下身边,陛下没遂她的心意。 那么此时陛下让她看皇后的信件,是为了什么? 她斟酌了番,双手放下信件,谨慎地说:“皇后娘娘心中牵挂陛下,嫔妾动容。” 谢言珩缓缓说:“朕知道你还看出了别的。” 桑青筠无奈,只好说:“皇后娘娘对您的情意不假,只是若单单为了送信,便不会特意让尚宝林送来。尚宝林之前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宫女,想来皇后娘娘是知道自己不能侍奉陛下,心中愧疚不安,所以只好出此决策。” 她看着陛下的脸色,试探道:“不过尚宝林原本就是今年选秀的秀女,资质上佳,陛下是不满意吗?” 谢言珩看着她:“她规矩不差,性子尚可,朕对她并无什么不满。” 那是为了什么? 桑青筠没敢问出口,便听陛下添了句:“以退为进,是好计谋,但朕不喜。” 这就是直接在说皇后了。 皇后表面上说自己弱势,不能生下皇子又不能侍奉陛下,说得如何可怜,可实际上还是在为了自己筹谋,为了算计自己的地位。 说的真心,却未必有几分真心。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59节 但桑青筠不会说出来,只能顺着陛下的话往下说:“陛下是不满皇后娘娘借故提携尚宝林吗?” 谢言珩淡淡道:“朕册封尚氏为宝林,居承乾宫,便是因为皇后此言。” “可她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此事,贪心不足。” 桑青筠小声说:“那陛下是在告诉嫔妾,嫔妾也不能贪心吗?” “您总不是无缘无故告诉嫔妾这些。” 谢言珩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你有什么贪心?” 桑青筠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世人皆有贪心,嫔妾也不能免俗。” “嫔妾从前想长长久久地陪在陛下身边,可如今也想陛下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嫔妾身边,想跟您有许多以后,想和熙熙一起在宫里无忧的生活,想不受欺凌,想堂堂正正。” “可这些在宫里并非那么容易做到的,人心总是易变。” 她看着陛下,专注地说:“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或许嫔妾也不得不做些什么。” “到那个时候,若陛下一眼看透了,会不会也觉得嫔妾贪心?” 其实谢言珩今日并非借故敲打她。 宫中嫔妃虽多,可能让他愿意说几句心里话的人却只有她一个,今晚种种,不过是心有所感罢了。 早知道她心思剔透,不曾想还有这么多的千回百转。 谢言珩观桑青筠,初始内敛,越深入越丰富,就像看了一本好书,引人入胜。 他说:“先帝在时后宫美人无数,朕见惯后宫争宠,其中缘由和手段无非都是那些。” “你心中所求也不外乎如是。” “朕虽懒理后宫琐事,但凡算得上大事,朕心中多少有数,也算是一个赏罚分明的君主。” “对你,朕总是愿意偏一偏心。” 桑青筠摇摇头:“陛下,嫔妾斗胆驳一驳您。” “太后心计卓绝,后宫琐事并不能使您烦忧,所以您虽见惯后宫沉浮,却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身在局中和冷眼旁观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个人的命运也不能总是依靠君主的垂怜。正如太后一般,难道她从入宫开始便什么都不做,一味等着先帝垂青吗?” 这话倒新鲜,谢言珩看着她专注地模样倏地笑了:“爱妃此言有理,倒是朕狭隘了。” “若照你所说,将来若你半真半假的算计了什么,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桑青筠再次摇了摇头:“陛下可曾真心喜欢过什么人或物吗?” 谢言珩思索了一番:“朕三岁开蒙,七岁学国策,十岁入尚书房,夙兴夜寐,不敢怠惰。除此以外,对任何事都不曾十足废心。” 细数这二十余载岁月,最用心了解过的人除了太后便是眼前人,再无其他。 但他不会明着说出来,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新鲜话来:“除了国政以外,朕做许多事都全凭直觉,阿筠有何见解?” 桑青筠正色道:“嫔妾举个不恰当的例子,陛下不要怪嫔妾粗俗。” “嫔妾幼时曾养过一只犬,聪慧可爱,忠心护主,嫔妾便时常哄着它玩,偷偷给它塞许多好吃的。但即使如此,它也会偷奸耍滑,埋藏家中食物,装傻充愣,做出许多可笑之事。这些事情在嫔妾眼里都一眼可透,甚至有一年过年,它嘴馋,还偷偷叼走了家中新买的烧鸡。” “可嫔妾喜欢它,只觉得它的小心思和小动作都十分可爱,哪怕那只烧鸡嫔妾最后一口都没吃上,家中一时也买不到第二只,可嫔妾依旧觉得,它能有什么错?” “不过是天性使然,贪吃贪嘴罢了,在嫔妾心里,它始终是嫔妾的家人。” 桑青筠看着陛下,一字一句地说:“所以嫔妾觉得,喜欢不是一味给它自以为好的东西。” “是明知对方有错,哪怕一眼就能看透对方的小心思,却能明白她为何如此,依然愿意包容和体谅。” 第69章 这些说辞都是谢言珩之前从未听过的, 当真新鲜的很。但细细想来,却实在是很有道理。 唯有无情无义才会公允对待,只论对错。若当真喜爱什么, 也不该拿自己的条条框框拘束了她,总该理解。 他自小便被教导着如何做一个好的皇子,被立为太子后又被教导着如何做一个好的储君, 而后是登基为帝,经营王朝, 几乎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治理国家上。连后宫也是交由皇后她们管着,只论平衡,从未思考过男女之情。 或许从前是没有闲暇,也或许是无人激起他的兴致。 总之如今听到这样一番话,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都让谢言珩觉得,她很好, 但总能比想象中更好, 给了他一个又一个惊喜。 自从那晚彻底拥有了她,只要她在,就连枯燥辛劳的皇宫生活都能多几分期待。 他曾经想不明白如父皇那般人怎会在拥有三宫六院后还会对母后倾心, 定是因为母后比旁人都要优秀,都要入眼,是母后一步步站到了父皇身边去。 可有了桑青筠今日一番话,他才隐约有些明悟, 她们本身优秀足够吸引人眼球, 可更难得的是感情。 父皇喜爱母后,而他喜爱桑青筠。 谢言珩朝她招手,将她抱入怀中, 清冷的嗓音落在桑青筠耳边,酥酥痒痒的,却带着笑:“阿筠说得很好,朕受教了。” 桑青筠本都做好了这一番说辞不被接纳的准备,谁曾想陛下倒是很坦然的样子,就连神色都比刚刚入账时看起来要好。 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可陛下在她跟前却时常好说话的令她不解。 但不管怎么样,陛下听得进去便是好事,若他对自己也有些喜爱的话,那将来若再发生什么大事,希望他能记得今日自己说的话,对她也包容几分。 深宫之中,性命沉浮。 帝王的一丝垂青都可能救人性命,许多时候如何罚、如何判,其实都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桑青筠稍稍心定,在陛下怀里轻嗔了一句:“嫔妾怎么敢教育陛下?是陛下大度,愿意听了嫔妾的粗陋之语。” 谢言珩将她的钗环一件件取下来,温和道:“若下回还有这样新鲜的粗陋之语,朕愿洗耳恭听。” “圣贤曰学无止境,朕身为天下之主,该体察天下人情。” “太后曾说朕不知人间疾苦,便难以切身体会百姓的生活难过,该知晓七情六欲,真真正正的入世一回。” 他吻了吻她光洁小巧的耳垂:“阿筠出身邰州,幼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朕也想听听。” 桑青筠心尖一颤,僵硬地转身回看陛下,就见他眉眼专注,并非一时兴起:“民间生活不比皇宫光鲜亮丽,百态繁杂,陛下当真想听?” 谢言珩将她打横抱起,款步去向龙床:“夜还长,阿筠慢慢说,朕慢慢听。” - 翌日在帝帐中醒来的时候,陛下已经在更衣了。 今日不同往常,穿的是干脆利落的骑马服,将他清隽清冷的面容都映衬的锋锐了些许。 再晚些就要整军出发,围猎开始,桑青筠也得作为嫔妃一道观礼,这下就要起身了。 她缓缓坐直身子,看着司寝宫女为陛下拾掇齐整,账外又掀帘进来八个负责盥洗的宫女,蔓姬也捧着她的宫裙进来伺候。 今日围猎是正日子,是陛下和皇室宗亲,朝中臣子们骑马猎物的时间,嫔妃们要在高台之上观礼,等次日才能骑马活动,所以今天桑青筠不必换骑马服,而是要穿一身正式的宫裙。 几个宫女伺候她起身穿衣,她眼里还带着惺忪睡意,显然是没睡醒。 谢言珩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阿筠既困,不如朕做主让你在营中休整,今日若猎了什么新鲜的,阿筠也不想尝尝了?” 桑青筠顿时清醒过来,咬牙看了他一眼。 昨晚才耳鬓厮磨,两情缱绻,今日一早又憋着坏! 她昨夜明明说了自己对围猎很期待,听说有很多好玩的都想试试,陛下还说都允她。 今天早上不过多睡了会儿觉,他就故意欺负人。 看着她炸毛瞪眼,谢言珩顿时觉得有趣,大步上前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今日狩猎,还不给朕说几句吉祥话?” “若今日猎得什么好皮子,朕让他们拿来给你做冬衣。” 桑青筠这才算消气了,笑着拱手:“那嫔妾就愿陛下旗开得胜,围猎顺利,一举猎下一头大山君?” 谢言珩莞尔失笑,抬手刮了刮她琼鼻:“承你吉言。” 说罢,他先行离开帝帐,桑青筠收拾得慢,这会儿一时倒不急。 蔓姬笑着为她穿衣,里三层外三层的云锦织花宫裙,裁剪得宜,华贵又端庄:“奴婢瞧着陛下待主子真是亲厚,当真把您放在心尖上疼了。” 她这么说着,就连御前司寝的宫女们也大着胆子七嘴八舌,毕竟在明嫔还是御前女官的时候,她们就相熟,关系也比旁人亲近些:“是啊,奴婢们伺候陛下这么久,服侍过这么多小主娘娘,可从未见陛下待谁像您这般的。” “以前见陛下总是淡淡的,在您跟前话都多了。” 刚入宫的时候满心的复仇算计,战战兢兢,其实桑青筠那时候倒没觉得陛下待她如何不同。 可时间久了,与陛下越发亲近,近来倒的确觉得陛下对她不同以往,也不同旁人。 似是更亲近更自在,总归是一件好事。 她羞赧轻笑,却不应这份奉承,以免落人口实:“陛下抬举罢了,不得妄议主上。” 等她妆容精致,衣衫华丽地从帝帐出来准备回妃嫔所在之处,等着快到吉时一道出发,远远地就看见嫔妃们大多都已经从自己的营账内出来了。 聂贵嫔身份最高,她的营账离陛下的帝帐也最近,所以桑青筠刚走过来,聂贵嫔已经牵着大公主站在外头了,看着她走过来面上牵起温和的笑容:“昨儿还以为是尚宝林伺候陛下,不曾想是又传了妹妹过去,明嫔妹妹果真受宠至极。” 她晃了晃大公主的小手:“公主还惦记着给父皇送花呢,等了一夜都没等到,昨夜本宫可是一通好哄。” 桑青筠福身给聂贵嫔请安,垂眸道:“陛下传召,嫔妾岂能不从?陛下的心思,咱们做嫔妃的怎好揣测,无非是听命罢了。” “但陛下疼爱大公主有目众睹,娘娘和公主不必急于一时。” 聂贵嫔笑道:“那是自然,瑶儿向来懂事,明嫔也是极懂规矩的。” “若不然,也不会如此得陛下的喜爱。” 她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锋:“妹妹用早膳了吗?眼下时辰尚早,晨起喝些清粥暖胃也是好的。公主年幼,膳房送来的早膳都要更细致些。” 对聂贵嫔,桑青筠一向能避则避,不会多打交道。此人心机深沉,十分善于忍耐,说话时常绵里藏针,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着了她的道,还是少说话为妙。 她再度福身,婉拒道:“嫔妾多谢娘娘厚爱,只是嫔妾的营账内也备了早膳,就不叨扰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不料聂贵嫔叹了口气,温声:“妹妹何须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本宫其实是很欣赏你的。” “你如此疏远本宫,可是因为纪嫔?” “本宫和她关系虽好,到底是尊卑有别。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本宫曾多次劝阻过她,只是她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事后想想,其实本宫也多有后悔。” “你是什么性子本宫清楚,若不是把你逼急了,你也不会想要想到走这一步。” 聂贵嫔惋惜道:“只是本宫其实一直很喜欢你,如今不求姐妹相称,也盼着能少些成见。” 桑青筠的脚步一顿,淡淡道:“娘娘好意,嫔妾心领了。” “只是嫔妾相信日久见人心,是非曲折,时间长了都会露出马脚。”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0节 说罢,她带着蔓姬回了自己的营账,聂贵嫔唇边的笑容顿时淡下来,眼睁睁看着她进了帐篷里,又将帘子拉得严严实实。 聂贵嫔的贴身宫女冬雁低声道:“您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明嫔还不肯软和些,真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本宫也没指望三言两语能让她信本宫,不过是试探试探罢了,”聂贵嫔淡淡道,“她恨纪嫔,自然连带着不喜本宫,我不过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有几分聪明,能否看出什么。” 冬雁显然不懂:“那娘娘觉得明嫔如何?” 聂贵嫔平了平眉:“谨慎有之,沉稳欠些。” “应当是本宫太高看她了。” 她偏头问:“本宫之前让你派人盯着点明嫔和尚宝林,有什么进展?” 冬雁福身道:“营地内的地方就这么大,线人一直留心着呢。尚宝林那边一切正常,只是明嫔那,似乎有点古怪。” 聂贵嫔扬眸看过去:“怎么说?” 冬雁上前一步,凑到她耳边低语道:“线人说,明嫔似乎将她的帐篷看得很牢,不允许人进去。她的两个贴身宫女定然会有一个留在里头,而且看得极严,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第70章 聂贵嫔顿时来了兴趣, 看着冬雁说:“既然有所发现就命人看着点,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明嫔真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们找到证据, 本宫记你们大功一件。” 一听有赏赐,冬雁立刻笑道:“娘娘放心,奴婢们一定尽心尽力。” 等冬雁退下去后, 聂贵嫔的心情才多云转晴,牵着大公主笑道:“瑶儿今天还想不想见父皇?” “父皇今日围猎, 定能得到不少好猎物,瑶儿不是要给父皇送花吗?母妃今晚陪你去如何?” 大公主仰头拍着手笑起来:“好呀!今晚见父皇!” 聂贵嫔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容,屈膝蹲在她跟前,替她帮小披风重新系紧。 看着女儿可爱的模样,聂贵嫔愈发坚定自己的路。出身不高, 想要的一切都得靠自己争取来,后宫就和行舟一样, 不进则退, 没人会因为默默无名而可怜你。 唯有站到高处去,拿稳权利,在陛下心中有一席之地, 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就像纪嫔一般,没有自己的子嗣,更没有头脑。 空有高贵的出身,和陛下的情谊, 还不是将自己折腾到了今日这一步。 幸而陛下现在将她软禁, 她就算心中有些疑问,时间长了也会淡忘,谁还能记得当日的细节。 何况那日的事本就是纪嫔派人做的, 只是和她商议过一些细节,而且按着原本的计划并不会到这一步,只是让皇后滑胎,两人生死不容。就算因为踏跺还是查出了贵妃的蛛丝马迹,照理说也不会罚得太重。 意料之外给了她致命一击的,不是藏了证据的明嫔吗? 就算真的恨,她也是恨明嫔和皇后,和自己这个好姐妹有什么关系。 在纪嫔的立场上,她做的说的所有事都是向着纪嫔的,只是在大局上,她看得远了些,稍稍吹了些耳边风而已。 不过眼下还不是能松懈的时候,纪嫔没死,皇后也屹立不倒,只是落胎不能生育。 非得两个人都两败俱伤,宫中高位空悬,陛下看向她的时候—— 那才是真正的开始。 唯一没想到的是裕德妃,她倒是也有些棘手。 本以为按着裕妃那个性子,又生了大皇子,陛下不会过多抬举她免得生出野心,不会委以重任。 没想到现在她成了四妃之一,皇后以下第一人。 原本这个位置,该是自己才对。 等围猎结束回宫以后,她得再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脱颖而出,占据最优位置。 - 吉时已到,装点完毕的嫔妃们随陛下一道登台,此时正整军待发,鼓点震天。 从台上放眼望去,彩旗飘扬,骏马成群。能来围猎的,皆是皇朝的精锐和核心,当真是一场盛事。 桑青筠只是来凑热闹的,今日坐为后宫主理镇场子的也是聂贵嫔,她只管等会儿坐着看戏闲聊就行。 说来她也好奇,不知道陛下能有什么收获。 因为御前这些年,她几乎只在勤政殿伺候,还从没见过陛下舞刀弄枪,骑马射猎。 每每想起他那双好看的手,印象中总是矜贵地提着御笔,再然后就是瓷杯在手,要么捻棋落定,总之看起来清冷疏离,是个喜静之人,便很难想象到他去做那些粗犷杀伐之事是什么模样。 这般想着,桑青筠就有些出神,连耳边陛下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等她回神的时候,下面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兴奋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她看过去,就连陛下都已经翻身上马,视线朝她这个不专心的人看了过来。 她有些心虚,却仍扬起笑容面对陛下,等他调转马头离开,才拿帕子掩住口鼻清了清嗓子。 此时所有参与围猎之人全都一字排开,除了参与之人,身边还有负责保护安全和计数的侍卫不计其数,远远望去声势浩大,令人心生神往。 随着陛下的一声出发,震耳欲聋的鼓声和铜角顿时激起声浪。成片的马匹飞驰起来,个个膘肥体壮,身姿矫健,马蹄下扬起一阵阵尘灰。 在台上嫔妃的眼中,能将一切尽收眼底,便更加震撼了。 尤其是今年才入宫的嫔妃,本就年龄尚小,今日一见世面都觉得新鲜,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聊起来,猜今日谁能拔得头筹。 珂贵人不懂朝堂上都有谁,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她这一党纪嫔已倒,她只能巴结聂贵嫔。 这会儿连忙转头看向聂贵嫔,拍她的马屁:“妾身听说贵嫔娘娘的兄长也参加围猎了吧?当真是国之栋梁啊。妾身记得端午赛龙舟的时候便是第一,陛下很是赞赏,赏赐了官职升迁。如今还能参加围猎更是了不得,若有大收获,保不齐陛下又要奖励了。” 聂贵嫔笑意端庄,做足了身居高位的样子:“我朝的人才向来是文武双全者为佳,陛下重视科考,自然也重视围猎,所谓赛龙舟和围猎,都是以节日之名团结君臣,考较才学,不管是谁出类拔萃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自然高兴。” 她笑了笑,很是谦虚的模样:“本宫的兄长若能争气自然是好,可朝中人才济济,倒不好说大话了。” 珂贵人看着聂贵嫔说话头头是道,看起来的确比当初的纪嫔更有高位妃子的风范,心中更加坚定了要攀着她的打算。 皇后那边肯定容不下她,她又罚过黎宝林,明嫔也不可能容得下她。事到如今只有聂贵嫔和她无冤无仇,以前又都是纪嫔的人,想来也亲近点。 珂贵人忙不迭地点头:“娘娘所言甚是,看来还是妾身粗浅了。” 眼见着她们两个人一唱一和,妍容华就看不惯。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当真是可笑极了。当初有皇后和纪嫔,她们不管怎么样都服气,可聂贵嫔又算什么? 妍容华嗤笑了声:“今日围猎,最大的主角自然是陛下,咱们身为陛下的嫔妃,一直牵挂母族恐怕不好吧?” “你们惦记着母族,嫔妾可是惦记着陛下。等会儿陛下若丰收归来了,嫔妾讨赏的时候一定替聂贵嫔问问兄长的收获如何,千万提醒陛下,别忘了聂氏的功劳。” 聂贵嫔的面色微变,可众人在场,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压下不悦,稳声道:“不过是珂贵人提起闲话两句,妍容华何须咄咄逼人。今日咱们的心神自然都在陛下身上,这一点,难道还有异议不成。” 妍容华扯了扯唇:“自然无异议,只是心里想什么嘴里才说什么,若当真是惦记陛下,就不会口口声声扯功劳,不可信的很呢。” 说罢,她娇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懒得再理会这两个人。 妍容华说完就出了气,旁人虽没说什么,可投来的异样眼光还是让聂贵嫔十分在意,心中冒火。 她岂能不知妍容华为何在此时呛她,无非是看不惯她今时今日是众妃之首,压着她们一头,也看不惯珂贵人吹捧她。 从前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她与妍容华都是太子承徽,平起平坐,家世也相差无几,甚至还是妍容华得宠些。 但陛下登基后她已经有了瑶儿,再加上有纪嫔帮她说好话,陛下才封了她一个主位,与妍容华拉开了差距。 虽说是尊卑有别,但妍容华心里从来没服过她,更因为两派水火不容而从不多说话。 如今皇后和纪嫔都来不了,裕德妃也没在,她就看不惯自己得意,非要出来踩一脚。 聂贵嫔心中窝火,可不曾发作,还是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因为在意只会顺了妍容华的心意。 她算什么东西,现在不如自己,将来也一定不如自己。 她绝不会输给妍容华一筹。 桑青筠将她们的争锋相对收入眼底,对妍容华,她倒是多看了两眼。 她胆子倒大,也知道怎么往聂贵嫔的薄弱点戳。 若不是今日踩到聂贵嫔的尾巴,她还真没看出来,表面温和谦虚的聂贵嫔原来内心深处是如此敏感自卑。 不管怎么装出一副识大体的大度模样,可她的心无时无刻都在计较得失,都在盘算尊卑。 在最风光的时候被人当众下了面子,一定不好受吧? 如此说来,她之前做出的种种手脚倒说得通了。 说白了是不甘人后,还偏偏想留一份温婉仁善的美名给陛下看。 再怎么装,骨子里的小算计也登不上台面。 连妍容华都瞧不上的人,想必之前在府里还有事情发生,但这些就是桑青筠不得而知了。 不过妍容华,或许有朝一日桑青筠用得上。 这几年的观察下来,其实她算得上心性简单。心直口快、撒娇卖痴,喜华服、好美食,热衷荣华富贵和炫耀,从前有些恩宠,在陛下的印象里,她应当也不算坏。 如今后宫高位空悬,只有一个裕德妃和一个聂贵嫔。聂贵嫔表面风光实则十分不稳定,一旦聂贵嫔没了,那么就只剩下一个裕德妃,和妍容华之间有巨大的断层。 桑青筠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后宫的位分一定会有变动。 到时候妍容华,就是关键人物了。 第71章 一开始就闹了一通, 气氛顿时变得不太愉快。 尽管聂贵嫔被挑衅后也一直维持着体面的笑容,可剑拔弩张的气氛众人却能感受得到,连珂贵人都不敢再多说了。 跟着陛下来围猎的高位本就少, 聂贵嫔和妍容华都是她们惹不起的,眼下围猎才是最要紧的事。 高台之上大风呼啸,美人们头上华丽的步摇和发丝被风吹动, 看起来格外鲜活动人。 距离围猎开始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这场马背上的比试快到了尽头, 围炉也传来了阵阵炊烟,快到午膳的时辰了。 桑青筠起身凭栏而立,一袭湖蓝色宫裙迎风猎猎,背后的披帛亦被风吹起,恍若壁画中的神女。 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 偏偏明嫔不和聂贵嫔知会一声就站了起来,摆明了不把聂贵嫔放在眼里。 以前向来知道御前女官桑青筠最懂规矩, 入了宫以后她也不曾做出什么僭越跋扈的事, 今日却敢堂而皇之地下了聂贵嫔的面子,虽然不如妍容华那般直接争执,却是无言的忽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1节 在座的低阶嫔妃们打量着她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暗暗咂舌, 心想怪不得妍容华和明嫔都是皇后的人,对聂贵嫔并无什么尊敬,看来以后对上她们得格外注意些。 同时观察情形的时候也被桑青筠出尘的美貌和气度所折服,心中暗暗艳羡。 宫里美人自是多的, 可气韵却是令美人脱颖而出的存在, 就像明嫔身上的气韵便格外出众,越发显得她让人移不开眼。 看着她的举动,聂贵嫔才压下去的火气又被这般的轻视撩起, 可她什么都不会说,强迫自己沉静下来以待来日。 倒是妍容华偷偷看着她和身侧的贴身宫女海瑜嘀咕了两句,声音放得轻微,旁人并不能听清:“以前没觉得她这么胆大,居然还敢和聂贵嫔叫板。” 海瑜为她重新换了杯茶水,应和道:“您和明嫔本就是一系的,自然都以皇后娘娘的立场为主。其实明嫔如今这样得宠,您和明嫔很该多亲近亲近的,何必弄得这么僵呢。” 妍容华的面上僵了一顿,不情不愿道:“你的意思是我和她交好,将来说不定陛下也能重新想起我来?” “那传出去我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死,被人指着脊梁骨说入宫这么多年了,还得依靠明嫔指头缝里露出的那么点儿东西过活。” “难道我不要颜面的?” 海瑜无奈道:“等您恩宠在手,地位崇高的时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旁人只会羡慕您,难道还会抓着您是如何得宠不放吗?要是不服气,恩宠就在那,怎么不见得她们拿到?” “您可别把路走窄了,眼下陛下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您了,您膝下又没有孩子。虽说是跟着皇后,可皇后其实并不重视您,也不曾给过您什么好处。若是再不想想法子,将来恐怕要无声无息的老死宫中,您甘心吗?” 妍容华被海瑜的一番劝说说得心烦意乱,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的确有道理。 而且这话海瑜其实已经说了多次了,只是她不肯轻易向明嫔低头,更不肯做小伏低去和她交好。 她一向要面子,明嫔从前又是女官出身,她不是没巴结过,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这笔账她心里一直记着,怎么肯轻易再去讨好。 但眼下她的紧迫感越来越重了,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起来。 妍容华恨恨地绞着手帕:“若是有个自己的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还争什么宠,不用争陛下自己就会来。” “你看德妃就是,生了皇长子母凭子贵。平时不声不响的,陛下却从来没忘却过,一有好处就惦记着,什么也没干就成了四妃之一,还掌握了协理后宫之权。就连聂贵嫔也是,就凭着有个女儿,陛下登基就封了她为主位,这些年一直压着我。” 海瑜站在身边看了主子一眼:“那孩子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冒出来,陛下总得来才行。” 妍容华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甘心,偏过头说:“我再想想,你别劝我了。” 栏杆前的桑青筠霎时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妍容华也定定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迟疑。 此时,一直在位置上坐着的黎熙熙也起身站到了她身边去,笑着说:“姐姐是不是在等陛下回来?” “你说今日谁会满载而归?听说京中善骑射之人可不在少数,咱们还不知道陛下的技艺如何呢。” 桑青筠笑了声:“不管谁猎了什么,还能缺你一口吃的?听说先帝带人来猎场围猎时,都会在夜间立起巨大的篝火,赏景烤肉,现割现分,还有摔跤可看,是不是早就盼着入夜了?” 黎熙熙嘿嘿一笑:“知我者莫若姐姐了。以前没想过围猎这么有趣儿,风景好,又有这么多可玩的。不过我还是好奇今日都能猎回来什么,会不会有什么豺狼虎豹,狗熊山鹿,给我也长长见识。” 桑青筠顿时哑然:“新鲜带回来的猎物身上都带着血,场面血腥的很,一般嫔妃都不愿意看,你倒性子野。” 黎熙熙满不在乎,歪头道:“死了的东西有什么可怕?活着的时候才可怕呢。” 正午一到,铜角再度吹起,鼓面擂响,提醒围猎时间到,该返程了。 很快,自草原密林之中接二连三有人出来,或垂头丧气或神采飞扬,看来是收获不一。 高台之下很快聚集了一大群人,各自跟随负责清点猎物,一一记录,今日捕获到的猎物都聚集在正中央,以作这些天的口粮。 见状,其余嫔妃们也起身站到栏杆边上去往下看,一见正中间堆着的带血猎物又不忍直视,纷纷移开了目光。 很快,随着一阵不小的骚动,从树林里飞快骑出数匹骏马来,隐隐将一人拱卫在中间。 底下有人喊了声:“陛下回来了!” 当即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了过去,只见他们全都空着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两个随丛拉着一辆架子车从林子里走出来,上面赫然躺着一头体型巨大的野猪,还有一头双角鹿,满满一车,不知究竟都有什么。 嫔妃们忙下台去迎接陛下,桑青筠也跟着前往,等陛下翻身下马,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聂贵嫔已经牵着公主走上前关切道:“臣妾恭喜陛下满载而归,陛下有无受伤?” 谢言珩笑道:“朕无碍,今日虽不曾猎到虎,也不算全无收获。” “此处血腥气重,你带着公主回去,别吓着她。” 说罢,他笑着朝桑青筠走过去,眉眼之间虽带着汗水,却是少见的意气风发,眉眼灼灼:“今日的野猪雄鹿倒是小事,最难得的是有几张好皮子,朕带你去瞧。” 谢言珩牵过她的手,当着众人的面将她带到战利品跟前,随从们正在清点他带回来的猎物。 聂贵嫔脸上的笑容一滞,奈何公主不喜欢这儿,哭着喊着不想看,她只好带着公主离开。见此情形,众人亦是神色各异,妍容华看着陛下与明嫔走远,神色越发松动了几分。 “陛下猎得野猪一头……公鹿一头……狍子两只……” 一车的猎物缓缓清点着,身侧的恭维声简直不绝于耳。 陛下今日收获颇丰,不知是缰绳粗糙还是弓弦锋利,桑青筠能摸到他手上凹凸不平的痕迹,掌心也热得发烫。 正在她思索着要不要给陛下送些药膏过去的时候,陛下轻笑着:“今日赶巧,遇到了两只银狐。” “银狐珍贵,用它们的皮给你做披风上的围领最好。” 银狐是红狐的毛色变种,红狐的踪迹常见,银狐往往稀罕,不常遇到。红狐大多毛色驳杂,制成衣裳保暖虽有,美观欠缺。银狐却色泽均匀,颇具贵气,价格也十分昂贵。 今日陛下猎得的这两只都是一箭贯穿双目,毛皮保存的极为完好,且毛色浅,毛尖泛银光,更是极品。 这么好的东西,平时只有逢冬进贡才可能出现一两张,且大多陛下自用,或是赏赐给皇后和当初还是贵妃的纪嫔,如今倒是都给了她了。 桑青筠也不矫情,笑着向陛下谢恩:“嫔妾多谢陛下赏赐。” “只是不知嫔妾可否借花献佛,也分一张给熙熙?” 谢言珩对此并无所谓,散漫地笑了声:“给你的就是你的,你自然怎么处置都好。” “今年围场猎物颇丰,其余人若也得了好皮子,朕便命他们都带回宫去炮制成衣,到时候再另行赏你些新的。” “长安的冬天冷,给你多做些冬衣才好过冬。” 桑青筠垂眸一笑:“陛下怎么就这么操心了?往常的冬天也没冻着嫔妾的。” 此处猎物的清点还在继续,身为帝王,他还有未尽的工作。 他牵着桑青筠往高台之上走,亲手将她送到座位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往常你日日在朕身边,勤政殿的地气最暖,自然不会冷。” “但如今你身在后宫,朕不得不多忧心些。” “阿筠说了,喜爱便会用心。” 第72章 猎物清点完毕后, 陛下着重夸赞了几位收获杰出的青年才俊,例行奖赏,又照例说了些场面话, 此次狩猎比试就结束了。 余下几天还有射箭比试,马术比试等,内容自是十分丰富, 余下的时间也可骑马玩乐,观赏秋景。 但嫔妃们能去的地方不多, 且范围也小。不会骑马的人就更是少了许多选择,只能在营账附近看看风景。 自从来了围场以后,桑青筠就没有出去看过风景,倒不是她不想,而是没时间。反而黎熙熙喜欢热闹坐不住, 四处打听了些可以看的玩的。 听她说,营账附近不远处有山峰, 名为落霞, 看日出日落最美。 这山峰恰好就在营地旁,又是缓坡,绕到山背后就能在崖边看景了。 但桑青筠身子乏累对出去走动兴致不大, 午膳时又是大宴,吃肉喝酒听人闲谈,强撑笑脸,疲于应对。所以等用了午膳后回帐便歇下了, 一直到临近傍晚才睡醒。 她悠悠醒来后叫来了蔓姬:“我睡了这么久, 可有发生什么事?” “陛下可回帝帐了吗?” 蔓姬轻笑道:“陛下午膳后没多久就与长安里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们骑马去了,翊王也在随行队伍里,这会儿想必都已经回来了。嫔妃们倒没什么动静, 大多都累了,在自己营账里歇着。唯有黎宝林想出去玩,转了一圈都找不到人。” 桑青筠笑道:“她是孩子性情,爱吃爱玩。其余嫔妃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得宠和陛下多说上几句话,就她不想。” 蔓姬伺候着她起身,温声说:“其实黎宝林不想也是好的,姐妹之间难免因为争宠生出嫌隙来。陛下宠着您,有您在,黎宝林的日子还能不好过吗?倒不如一直这样罢了。” 说起这个,桑青筠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隐忧:“能护着她的时候我一定护着,我就是怕她这般性子,若将来我有什么变故,她护不住自己。” 蔓姬叹了口气,扶着她说:“奴婢相信,主子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她穿衣梳妆后起身,外头的桌上正摆着些陛下送人送来的东西。 今日围场明显降温了,陛下命人给她送了两条貂毛披风还有厚实的锦被,还有一壶咸奶茶在跟前,都是让她保暖的。 围场不比宫里什么都齐全,所以这些东西其实蔓姬也提前命人备了,只是难为陛下惦记着。 桑青筠抚了抚这两件披风,触感顺滑,针脚细密,绣工也十分精巧,看起来是出宫前就已经裁制好的新衣。 她思量了一番,对蔓姬说:“我今日看妍容华的披风有些旧了,看着像去年的款式。你把这件胭脂色的披风装起来,我亲自给她送去,看看她怎么说。” 蔓姬明白主子的意思,立刻将披风装起来,桑青筠离开自己的营账稍微走几步就是妍容华的营账了,她的宫女海瑜正守在门口。 海瑜见到是明嫔过来顿时喜出望外,忙福了福身示意,转身入账去告诉主子。 妍容华原本恹恹地在床上歪着,满腹的心事,一听海瑜这话,顿时坐了起来。 她先是拿出跟前的手镜照了照,发觉仪容整齐不丢人后才坐直了,摆出一副矜持高贵的模样:“请进来吧。” 桑青筠入内向她请安:“嫔妾给妍容华请安,不知今日过来是否叨扰?” 妍容华不知她这会儿过来所为何事,一时倒有些紧张,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明嫔坐吧,原本我也没什么事做,算不得叨扰。” 其实以明嫔现在的恩宠,本是阖宫巴结的对象,妍容华自己也心烦意乱着,不知她该不该听海瑜的。可她自己都还没想好,明嫔竟主动送上门来,她反而不知所措了。 早在明嫔才被陛下册封为淑仪的时候,她可是在凤仪宫内对她冷嘲热讽,十分刁难,明嫔怕不是故意来寻衅,给她脸色看吧? 这般想想,妍容华愈发如坐针毡。 桑青筠打量着妍容华的神态表情,展颜笑道:“今日看姐姐的披风有些旧了,正巧陛下送来了两件新的,我看这件胭脂色的与姐姐相衬,特拿来送给姐姐。” “还有围场的特色咸奶茶,也不知姐姐喝不喝的惯,特意分出了一壶给姐姐尝尝。” 妍容华噌得站起来了,不可置信道:“你来给我送东西?” 桑青筠坐着没动,微笑道:“我人就在这坐着,还能有假?” “姐姐先看看能不能入眼,虽是陛下送来的东西,可姐姐眼光好,也不一定瞧得上我借花献佛。” 这一番话听得妍容华心里十分舒坦,嘴角也忍不住挂上笑,明嫔这样夸自己,她怎么能不得意。 可高兴虽高兴,她很清楚无功不受禄,明嫔主动来找她又送上礼,肯定不是毫无原因。 妍容华确定了明嫔不是来羞辱自己,放下心说:“妹妹一番心意,我自然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不过我和妹妹一向不来往,陛下的赏赐怎么给我不给黎宝林呢?” 桑青筠笑道:“黎宝林的那份儿自然不会少了她的。深宫里日子难过,既然是姐妹,自然处处帮扶,怎么好得意了这个,疏忽了那个,姐姐说是不是?” “我和姐姐本就是一脉的人,其实平时很该多多来往,亲如姐妹。哪怕从前有些误会,可也都是小事,岂有说不通的道理。” “在这宫里,我能说说知心话的人不多,许多人口蜜腹剑不能来往,姐姐性子敞亮,我很欣赏。今日来也是想和姐姐结一个善缘,以后就是一家人,多多说话才好。”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2节 这一番话说完,妍容华心里只想着不愧是御前出来的人,说话就是好听,难怪陛下这么宠着她。 她们二人位分相近,明嫔又得宠,原本不必对她毕恭毕敬。可她虽然不卑不亢,话却说得有理有据,无形之中把她抬到了比明嫔还高的地位上,让人听着心里舒坦,轻而易举地就拉近了关系。 和明嫔交好是宫里多少人私下盼着的事情,这好事却落在了妍容华头上,一时也将她捧得有些飘飘然了。 妍容华当即承诺道:“姐姐我从前心直口快,这会儿便同你道歉,咱们冰释前嫌,将来回宫了可得多走动走动。” 桑青筠笑着给妍容华倒了一杯咸奶茶,亲自推了过去,循循善诱道:“姐姐说的是,将来咱们可得多走动。” “这咸奶茶原本是陛下独赏的恩典,但妹妹想着同为姐妹,陛下的恩典该一道享用才是,特意拿来给姐姐品尝。姐姐试试,看看喜欢不喜欢。” 她说得隐晦,妍容华却霎时听出来,这话便是一语双关了。 同她交好能分得陛下的恩典,这橄榄枝是接还是不接,就在她一念之间。 虽说她们同为皇后的人,但若只是拉近关系,明嫔没必要这么郑重的过来,还特意说了这么多话。 所以前头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试探。 试探自己是不是个蠢货,到底能不能听出她话里的玄机,若听不出就不会有下一步,若听得出,就看看自己的心意到底如何。 因为交好与交好之间也有着天壤之别。 她若是听不懂或拒绝,那便是皇后手下的明嫔和妍容华表面交好,可若听懂了同意了,那就是明嫔和妍容华交好。 这二者之间,大有讲究。 在宫里单打独斗难以长久,彼此照应就是多个帮手,这个道理妍容华懂得。 她从伺候陛下起就是皇后的人,一直到现在也有多年了,但这并非是因为她有多忠心,或是多依赖皇后。而是陛下还是太子时嫔妃不多,一直到今年选秀为止也只有六人而已。 她性子张扬浅薄不讨人喜欢,纪嫔和聂贵嫔交好,手下带着一个珂贵人,裕妃谁都不搭理,她只能投奔皇后,若非如此,在宫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可她也清楚,皇后不过是拿她当一枚棋子,并不会真的为她考虑什么,承诺她什么。 就像现在,皇后有了明嫔、徐常在和尚宝林,每个都比她年轻,比她中用,皇后就不怎么见她了。 唯有她年岁渐长,没有恩宠又没有孩子,将来还能指望谁?皇后吗? 相处这几年下来,恐怕最冷漠的就是皇后了。 若是明嫔真的能如她所说,能分得皇恩,让她的未来有依靠,她自然懂得弃暗投明的道理。 沉默了许久,妍容华捧住咸奶茶,压低了声音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我想知道,你能给我什么?” “在宫里站队一不留神可是要命的,我还不想死。除非,你能给我足够的利益。” 桑青筠这回是真的笑了:“姐姐放心,你一定满意。” “那同样,我也要咱们姐妹一心一意,别三心二意。” “否则,我可不是好糊弄的。” 妍容华再次沉默了会儿,捧起奶茶一饮而尽,奇特的甜咸滋味顺着喉间滑下去,整个胃都暖起来:“那是自然,我虽不如你聪明伶俐善于谋算,却也知道真心换真心的道理。宫里的女人这么多,若你觉得我是个两面三刀之人,今日便不会找我说这些。” “你都不计前嫌先朝我走了一步,信任了我的品性,我岂能不明白你的意思。” 说罢,她忽而很畅快地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和之前那个只会攀比和炫耀的妍容华很不一样,像是展露了真正的自己:“没想到在这个宫里,第一个愿意真正亲近我,觉得我不是个蠢货的人会是你。” “我觉得自己很久没这么高兴了。” 第73章 说通以后, 桑青筠和妍容华又在帐内聊了会儿天,再晚些就该用晚膳了。 今夜营地将燃起巨大的篝火,炉灶那边要割肉烤肉, 与陛下一同分食白天的收获,在围场的日子总体要宽泛、悠闲不少。 晚间的时候,在妍容华门口等候的蔓姬掀帘进来说:“主子, 陛下那边派人来请。” 妍容华一听,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酸涩:“陛下果然是最宠你了, 这才来围场两天,日日都离不得你。” 桑青筠笑了声没多说,朝她福身后离开营账。 妍容华不过是嘴上艳羡几句罢了,何况她羡慕的是得宠后带来的一切,不是真的有多要紧陛下这个人。 这也是她斟酌后认为与妍容华交好的原因之一。 若妍容华是纪嫔那般紧张陛下、爱慕陛下甚至超过自我的人, 不管她多么位高权重,桑青筠都不考虑。 人心总是偏的, 她得宠必然有人失宠, 若是在意陛下,还岂能坦然处之?时间久了一定出问题。 桑青筠也不会把心思都放在争风吃醋和提防身边人身上,所以她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稍微回帐整理了仪容便去了帝帐。 但还没靠近,戴铮就主动上前朝她福身行礼,她知道这是示意她不能上前的意思,桑青筠停住了脚步。 她应陛下传召而来, 戴铮没有拦她的道理, 所以她直接问:“不知大监可知,此刻帐内是何人?” 戴铮压低了声音说:“是纪国舅。” 那想必是和纪嫔有关,这下她便明白了, 颔首后退到了一边等候。 这位纪国舅,桑青筠曾远远的见过一面,身材不算高大,蓄着短胡,是个十分不怒自威的人。 听闻先帝驾崩的前几年,朝中为了争夺皇位闹得满城风雨,先帝虽十分宠爱还是贵妃的纪氏,也十分宠爱陛下,可皇位只有一个,其余的皇子亦虎视眈眈,各显神通,不甘皇位落入他人手中。 如此虎狼环伺的情况下,有一个得力的母族便显得尤其重要,所以纪国舅在陛下的成长过程中和登基的血腥之路上都有身影,算是他的护航人。 血浓于水,又有如此情分,这也是纪氏鼎盛,贵妃先前敢如此行事的底气之一。 而且纪国舅在陛下登基时便辞去了在朝中的正职,只领虚职,这一做法受不少人暗中称赞,陛下更不会看不出原因,所以对纪家也多有优待,总体而言,他和纪氏的地位不但不曾受到动摇,还在皇恩下蒸蒸日上。 但今年年初,安置京郊流民之事里,桑青筠在御前又隐约听到陛下与纪国舅议事,闹得不太愉快。 似是国库拨下去安置难民的银子遭到了层层盘剥,陛下的亲信暗中寻访,查到了纪氏的影子。 也正是从这时候起,陛下对纪氏生出不满,对纪嫔开始冷落。 桑青筠出身民间,入宫后便是宫女,接触朝政的渠道只有道听途说。一直到了御前,知道的消息才多了些。 但她也知道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纪嫔先前的得宠,有多少是因为纪氏在背后,她的失宠,又有多少是因为纪氏? 陛下虽念着对纪氏的旧情,到底不曾在明面上做什么,可他心念稍动便能让纪嫔方寸大乱,频频出错,可见所谓恩宠、家世、煊赫的过往,看似牢固,实则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以前桑青筠刚入宫的时候不懂为何祖宗规定选秀要□□间女和官家女各半,因为在她眼中,只能看到民女入宫处境艰难,不比官家女自小养尊处优、见多识广,又没有官家门路做靠山,在后宫中没有优势之人,往往落得个惨淡收场。 但如今她倒是明悟了几分,没有背景之人相处起来简单,不必思量她背后的势力。 就像她,民女出身,无甚背景,陛下这么宠着她,有没有因为这方面的原因? 桑青筠不知道。 他待她的好,总让人觉得是一场梦境。 堂堂天子,天命所归,却肯听她说些细碎的小事,听她那些于帝王位置上并无道理的道理,待她百般温存,时时惦记。 桑青筠有时就会想,这份恩宠会不会也像纪嫔一般,是镜花水月,水中倒影,看似令人艳羡,实则不过是陛下心念一动。 若腻了,说收回,也就收回了。 她不能让自己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里,所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冷静,要清醒,陛下的恩宠固然好,可并非长久之物,她总要做好随时就会失去的准备。 陛下和纪国舅的对话一直持续了很久,从外面隐约能听到里头的细微动静,似是不太愉快。 话中偶尔冒出几个声量较高的字眼,能听出他们的对话是有关纪嫔。 自从皇后落胎,纪嫔被处罚,至今已被陛下软禁在宫里两个月了。那晚她从凤仪宫出来便昏倒在地,听说是身子出了问题,调养了这么久也不知如何了。 纪国舅选在这个时候过来求见陛下,难道是纪嫔哪里不好了? 围场的风又大又冷,她站在帝帐前等着纪国舅出来再进去见陛下,但一直没等到,已经足足站了半个时辰了。 戴铮来劝过她,让她不如先行回去免得冻坏了身子,但桑青筠还想多听几句,万一能听进什么有用的消息呢,所以就婉拒了戴铮的好意,继续在这里等。 一直到纪国舅的声音更大了些,情绪激动地喊了句:“但她也是你的表妹!血浓于水!” 而后陛下冷淡道:“舅舅,你僭越了。” “这几年,朕已足够宽容。” 往后的声音再次变小听不清楚,但桑青筠这回没等太久,纪国舅很快满脸怒容地从帝帐内出来,在看见她的时候重重地哼了一声,甩袖而离。 那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在宫内宫外都不是秘密,纪嫔病重又遭到陛下责罚,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她,因此纪国舅厌恶桑青筠是自然而然的事,桑青筠并不意外。 不过她面上仍然保持着得宜的微笑和礼节,不曾因为纪国舅的所作所为有任何变化。 须臾,戴铮快步过来说:“主子,陛下请您进去。” 桑青筠这才笑着走进去,朝陛下行礼:“嫔妾给陛下请安。” 纪国舅才走,谢言珩甫一抬眸,眉眼仍然寒津津的。但看到桑青筠,他的情绪又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朝她伸出手,嗓音恢复了冷清淡然:“一直在外头候着?” 他牵起柔荑让她起身,只觉得手中像捧了一块冰似的凉,再抬眼,她的双颊和鼻头也被风吹得红起来。 谢言珩不悦地蹙起眉头:“戴铮,送个手炉过来。” 外头伺候的宫女很快送上来一只描金手炉,还提了一壶热腾腾的奶茶,收拾完毕后退了下去。 桑青筠坐到软榻上,先是喝了一杯热奶茶,又忙捧住手炉,暖意盈身:“围场的天气变化多端,嫔妾记得咱们到的那日还没有这么冷,这才过了一日就凉下去了。” 谢言珩觑着她:“天冷,你倒不知道往屋里头跑?直愣愣在外头站着做什么。” “也不怕自己染了风寒。” 桑青筠当然不会老实到直接说是想偷听纪国舅和陛下说话,她揪了揪他袖口,调子有些撒娇的意味:“嫔妾不知您和国舅要说多久,万一很快就走了呢?” “嫔妾想早点见到您。” 她如此说,谢言珩纵是有气也撒不出来了,淡淡挪开了视线:“今晚睡前喝一碗驱寒的汤药,朕明日不想知道你病了的消息。” 桑青筠笑道:“是,嫔妾遵旨,一定悉心照料自己。” 等她的身子彻底暖和起来,谢言珩才说:“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事想和你说。” 桑青筠的心微微一沉:“是关于纪嫔吗?” 谢言珩嗯了声,指尖缓缓在案几上敲动:“你可知朕为何要软禁她吗?” 桑青筠缓缓垂睫:“反思己过,为皇后腹中流掉的孩子忏悔,也不允许她再出来兴风作浪。” “这是一重考虑,”谢言珩的嗓音淡淡的,“还有吗?”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3节 桑青筠时刻记得自己现在的立场是皇后的人,尤其是在陛下面前,她更得装得像些:“为了让她养病?” 她偏头轻声:“陛下待纪嫔,已经十分仁慈。” 桑青筠不喜纪嫔,此时耍小性子埋怨他也是情有可原,谢言珩淡声说:“除了你方才说的两点,还有一点。” “为了让她自己静一静,不要再受外人影响。” “外人?”桑青筠佯作不知,“陛下指的是谁?” 谢言珩朝她看过来,将她的伪装尽数收入眼眸:“朕知道,你也看得出。” “纪嫔的性子从前是什么样,朕清楚,你也清楚。她固然是因为朕的冷落而心有不甘,可绝不至于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谢言珩淡淡道:“若无人趁机挑唆,其实她本性不坏,更没有这么周全的手腕。” 桑青筠问:“那陛下既然已经有所怀疑,为何只罚纪嫔?” 他沉沉笑了声,听起来有些凉薄:“这便是她高明的地方了,藏在纪嫔身后,半点证据也不曾留。” “何况她母族一直忠心耿耿,其兄长更是上进,哪怕是念及聂氏的功劳,朕也不至如此心狠。” “只是今日得到消息,纪嫔病重,朕愈发疑心。” 桑青筠轻声说:“可陛下若真的容不下她,还论有没有证据吗?她已经是外嫁女,祸不延亲眷。” 谢言珩敛眸看她,语气很平静:“朕若想除了她是很容易,但朕不能不考虑公主。” “她今年四岁,已经通人事,不再是襁褓婴儿,心里很清楚谁的她的生母。若贸然离了生母,朕担心会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 “她心肠歹毒不足为惜,但瑶儿是朕的女儿,朕不得不为她考虑。” 四岁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已经知道认人了,但又没形成完全的自我意识,周围的遭遇最容易在心里留下刻痕。 陛下唯此一个女儿,哪怕是为了公主的身心健康,也不会贸然动了聂贵嫔。 非得徐徐图之,让公主渐渐脱离生母的影响,再给她换一个更合适的养母。 桑青筠试探道:“即使是徐徐图之,公主也不能没有人照料,陛下可曾想过公主将来由谁抚养?” “宫中唯有主位才能抚养皇嗣,如今宫中高位只有皇后、裕德妃和聂贵嫔。” 谢言珩嗯了声:“皇后养身无暇照顾公主,裕德妃照料后宫,又各自有年幼的皇子,都不是好人选。” “何况朕有意为公主寻一位品性上佳,真心疼爱的养母,这便更不好找了。宫里的旧人只剩妍容华和珂贵人,虽说位分不足朕也能抬举她们,可她们两个性情浮躁,珂贵人更是目不识丁,都不是好人选。” 他摩挲着桑青筠的手,缓缓道:“其实朕原本有意让你抚养瑶儿,但朕还是更希望你能生下和朕自己的孩子,若你有孕,到时候分身乏术,反而受累,一时便先搁置了。” 在陛下的角度,眼下一时还真动不得聂贵嫔了。聂贵嫔虽然和桑青筠没有仇怨,但她心思太深太会盘算,若真让她把持了后宫,难保不会有朝一日波及到自己。 所以陛下有意,她也希望能借陛下的手解决了她,如此也少了一层后顾之忧。 桑青筠缓缓说说:“今年新入宫的嫔妃年纪尚幼,都不能照顾公主,如此只能在旧人中择选。皇后和裕德妃都不得闲,那嫔妾觉得,妍容华倒还算一个可以考虑的人选。” “她虽性情虚浮了些,喜虚荣喜排场,可芸芸众生里,又有几人不喜欢这些?不过是藏着和露着的区别。但她能堂而皇之的露出来,便说明她心思单纯简单,不是心思深沉之人,和聂贵嫔不是一路人。” “嫔妾觉得陛下不妨把妍容华当成一个备选再考察一番,矮子里头拔高个,她也不失为一个无奈之选。” 谢言珩笑了声:“你方才说的什么?” 桑青筠不明就以的一愣:“矮子里头拔高个?” 谢言珩更觉得好笑:“嗯,倒是传神。” “你说的也有道理,朕会再考虑,”他捏了捏桑青筠的掌心,戏谑道,“那阿筠呢?” “阿筠打算何时给朕生个孩子?” 第74章 说起孩子, 桑青筠的心尖微微一颤,心虚到甚至不敢看陛下的眼睛。 对子嗣这件事上,她心中其实是有愧疚的。 但经过周全的考虑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陪自己一道担风险,这对他不公平。 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所以桑青筠即使是不敢面对陛下也不能让他发觉端倪, 面上仍摆出了一副羞涩的表情微微侧头:“孩子也不是嫔妾一人说有就有的,陛下这么问, 嫔妾怎么答?” “若说孩子,宫里的嫔妃谁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谢言珩抬手去抚她的乌发,嗓音带着淡淡的笑:“你的意思是朕要多多见你了?” 桑青筠见糊弄过去了,立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正是,陛下多来, 嫔妾才能有朝一日怀上陛下的龙嗣。” “您对嫔妾得长念久思,那嫔妾就不胜欢喜了。” 谢言珩深深看着桑青筠的眼睛, 跃动的烛光下, 她眉眼柔和,尤为动人。 一双翦水秋瞳波光潋滟,她虽在笑, 眼底却藏着无数不宣之于口的心事。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抚上她的眼睛,似想要看透她的伪装,桑青筠却因为触碰而闭上了双眼,温声道:“陛下在做什么?” 这一句让他忽地想起了昨晚的那番话, 当下敛了探究的心思, 反而顺势描了描她眉骨,而后大手将她小巧的脸托在掌心,不动声色地移了话锋:“阿筠姝色, 朕见色起意。” 桑青筠这才睁开双眼看着他笑起来,心中暗自庆幸陛下没有在子嗣上多问。谁知下一句话,再次让她的内心打起鼓来。 “子嗣一事上朕不急,阿筠不必心有负担。若有,朕自然倍加呵护,若没有,便是缘分未到。” “不过早晚。” 他牵着她的手并肩走至床榻上,帷幔轻放,很快便传来细碎的声音。 夜深以后,谢言珩拥着满身汗水的桑青筠在怀:“睡吧,明日和朕一道用早膳,朕带你骑马。” 桑青筠累得只想睡觉,依偎在陛下怀里动都不想动,迷迷糊糊间嘟囔了句:“嫔妾不会骑马。” “朕会教你,别怕。” 轻柔的吻落在耳垂,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柔到几乎可以令人沉醉。但陛下越是对自己温柔细心,桑青筠反而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心口也忍不住的心烦意乱。 他待自己越好,便越叫她觉得自己心中有愧。 不光是对陛下,也愧疚于自己将来没出生的孩子。虽说这个药是小福子在宫外托名医调配的,不会对身子有什么损害,可终究是药三分毒,各人体质不同。 若她因为服用避子药,将来有孕的时候而伤了孩子的根基,自己身为母亲,又该如何自处? 各种声音在脑中不断地回响,桑青筠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次日醒来的时候也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她强撑着精神陪陛下用早膳,被陛下发觉她没休息好,干脆让蔓姬送她回去补觉,等睡醒了得闲再去骑马。 桑青筠一回帐内倒头就睡,再醒过来连午膳的时间都过去了。 等她睡醒,蔓姬带着几个伺候盥洗的宫女走进来笑着说:“主子可算是醒了,陛下还交代呢,说等您一醒就换上骑马服过去。” 陛下早说了要带她骑马,她睡得太迟了自是耽误工夫。这下彻底醒了,忙收拾齐整去见陛下,将侍寝后服用一粒避子药的事忘了个干净。 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落日黄昏,过了时辰了。 蔓姬端着一碗祛风散寒的汤药过来让她服下,倒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主子别多心了,一回忘了吃应当也不大紧。” “孩子本是上天注定,哪儿有一次就怀上的?” “宫里如今就您承恩最多,可在避子之前,您也未见有孕,倒不如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但桑青筠还是不放心,虽说一次有孕是不大可能,但她万一真就这么这么不巧,偏偏这一回没服药就这一回有了,那往后的计划可就都乱了。 再说,万一真的有了,她往后再侍寝,是服药还是不服药? 不服药怕有了,可服药,万一这次怀上了孩子,岂不是要有影响。 思来想去,桑青筠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等会儿就去派人告知陛下一声,就说我身子不适偶感风寒,短时间内都无法侍寝。” “等过一个月后,在宫里请一位口风严实的太医来把把脉,有无孩子一探便知了。” 仔细想来,这倒是唯一的办法了,但蔓姬还是咂舌:“那您这一个月都不能侍寝,会不会因此失了陛下的宠爱?这法子虽然保险,但一个月足以发生许多事了。” 桑青筠无奈道:“人生本也不会一帆风顺,事事都如预料那般。再说了,我虽不能侍寝却也不是不能伴驾了,陛下若真的心中有我,自不会短短一个月就将我抛之脑后。” “即使一切都超最坏的方向发展,终究是事在人为。” 她从妆奁里找出一根编织彩绳,上头缀着一颗红豆,看起来虽不奢华,倒也小巧别致:“你把这个给陛下,说明了是我自己编的,陛下会收下的。” 蔓姬定了定心,福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不出半个时辰,随行的太医和陛下派人送来的补药和衣裳都到了,放了满满一桌子。 同时,明嫔陪陛下骑马后病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每一个嫔妃那里。她生病不能侍寝,就意味着陛下身边腾出了机会。 其中最急着在围猎时表现自己挣得恩宠的便是聂贵嫔和尚宝林。 一个想借此机会在宫中占据高位,一个是好不容易才封位想要站稳脚跟得到恩宠,所以一听明嫔病了不能伺候圣驾,她们便盘算着要去御前求见。 各自打听后,得知陛下此时正在帐内议政,便算着时辰准备了各自面圣的物件,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聂贵嫔和尚宝林再次在帝帐前碰见。 第一次见到算是巧合,第二次又撞到一起,聂贵嫔和尚宝林的脸色都不算太好。 此时求见是为了什么彼此心知肚明,谁也不想争宠的时候总有另一个人和自己争。 陛下的心思谁能猜得到,若只有自己落了面子也无妨,可若有人在跟前,那就让人看笑话了。 就算陛下最后选择自己而不是对方,那也让人觉得心里头膈应,谁喜欢被人争抢。 尤其她们并不是一个阵营,天然就不是能够和平相处、姐妹相称的立场。 聂贵嫔心中不快,尚宝林的心里也不是很舒服,上次陛下的疏离她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机会不多,她得尽快把握住,不然万一落得一个和赵常在一样的下场,那就惨了。 但碍于宫规,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向聂贵嫔行礼道:“妾身给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看着尚宝林,聂贵嫔只觉得阴魂不散,眼神也愈发冷了下来。 自从来了围场,一切都跟她想象中不一样。 苦熬多年等来这个机会,她原本以为自己和公主会是中心,一切都该围着她这个最高位来转,尤其是等她兄长在围猎大放光彩后,陛下不可能不顾及她。 谁知陛下不但只字不提,就连不光妍容华敢给她脸色看,其余嫔妃也不曾对她有过多的亲近和敬重。 现在就连一个刚册封不久的尚宝林都敢屡屡和她作对。 上次陛下让尚宝林进去,已经让她丢了不知多大的人,怎么今时今日,又想故技重施吗? 在宫里动手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她从前的目标也不是轻易动得了的,可在围场,她若想对付一个民女出身的尚宝林,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聂贵嫔面上带着微笑,可眼底已经暗含了杀意,连牵着大公主的手都情不自禁用力了些。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4节 大公主吃痛,看到尚宝林也不高兴,小嘴一瘪,眼看着要掉金豆子:“母妃……” 谢毓瑶年纪虽小,可已经是个鬼灵精了,上回来给父皇送花就没进去,是这个人进去了,结果今天来又是她。 因此,她很是伤感,在御前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父皇不要我了,父皇不要我了!” 聂贵嫔忙抱起大公主哄:“父皇最疼瑶儿了,怎么会不要瑶儿?” 孩童清脆的哭声传到帐内,谢言珩不必多想就传了聂贵嫔和公主进来,尚宝林自不能和公主相较。 戴铮躬身请聂贵嫔带着大公主进去,转身对尚宝林说着:“小主不必伤感,陛下若得闲,小主可再来试试。只是这会儿公主啼哭,陛下不会坐视不理。” 本是一番安慰之语,尚宝林也知道,自己在陛下心里实在不算什么。 只是少了这个机会,她还能不能等来下一个? 得宠的路太难走,前路渺茫。 她勉强撑起笑脸:“多谢大监,我知道的。” 临走前,尚宝林又回头看了聂贵嫔和公主一眼,发觉聂贵嫔也正回头看向她。 晚夜幽幽,不知是天色太暗还是她看错了,聂贵嫔的眼神格外凉薄。 第75章 再往后三天, 桑青筠一直在营账内“养病”,太医来把脉,确实说她有些受寒了, 故而开了些驱寒温补的方子让她调养。 所以她除了在床上看书,睡觉,时不时接待来看望她的陛下, 其余时间就是趁风小的时候裹得严严实实的出去走走,旁人越是热闹的时候, 越是当个旁观者才心静。 平时无人打扰,也不必随陛下参加比试应酬,就连此处的风景都更好看了些。 黎熙熙和妍容华倒是得空了就会过来看她,尤其黎熙熙跑的次数最多,但她喜欢热闹坐不住, 桑青筠便由着她玩。到底出门的机会难得,她们如今的身份是不比在宫外的时候自在了。 蔓姬往桑青筠的手上放了个热乎乎的手炉, 扶着她走出营账透气, 远远的,还能听到皇家鼓点:“这会儿人都随陛下去看射箭比试了,难得的清净。” 但桑青筠的声音依然放得很轻, 免得隔墙有耳:“是啊,旁人不在的时候才能清闲片刻,看看此处的景致,可惜再过三日就要回銮了。宫中虽富丽堂皇, 可日日都看着一样的一群人, 一样的四方天,勾心斗角,费尽心机, 就算呼奴唤婢众人簇拥,也算不得好日子。” 蔓姬自然明白主子在遗憾什么,也很清楚她想要的生活从来都不是这般,但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也没意义了,所以她便换着法子想让她散散心,人总要往前看。 “主子,前几日就说落霞峰风景如画,但一直不得闲去,不如咱们今日去看看?” 此处围场是天然的猎场,中有草原开阔连绵不绝,但一侧临森林,一侧靠近一座低矮的山脉。 大军扎营的位置就在草原靠近山脉这处,不光地势平坦,也是一处天然防护,晚上不会风太大。 所谓的落霞峰桑青筠也打听过,从围场往山上走,没多久就能看到。 说是一座山峰,实则这是此处小山脉的一处断裂,算是一处断崖。但前方视线开阔,远远还能看到大河,所以格外美丽。 陛下也曾提起要带她去落霞峰观景,但这几日因为她养病搁置了,倒是听说有几个嫔妃结伴去看过夕阳,的确是极好的。 不过山上风大,她本就是养病之身,去那里并不合适。若真想看,再过三年还有围猎,届时再一饱眼福就是了。 她摇摇头:“算了,倒也不是多感兴趣。” 桑青筠搭着蔓姬的走缓缓往前走:“这几日我养病,听说前去求见陛下的嫔妃不少,连万充衣也去了,只是陛下没见。” 蔓姬低笑道:“您养病,陛下没人伺候,嫔妃们自然蠢蠢欲动。咱们刚到围场那日,陛下不是见了尚宝林一会儿吗?虽说最后还是叫了您去侍寝,可到底有缘面圣,这就比其余人强了。” “原本陛下只带您一人来的,若非皇后施压,您为了将来的打算不能让皇后太疑心,她们本来围场的资格都没有,但既有这般机会,自然要抓牢。奴婢看万充衣也是个有想法的,可惜被皇后利用而不自知,满心以为有了好的前途,皇后也未必是真心帮她。” 这么吹了会儿风,桑青筠散散浊气,心境也开阔了几分:“宫里没有背景的女人日子难过,她这种民间出身的就更是了。想出人头地是很好,可惜没有与野心匹配的能力,在宫里只会被吞得渣子都不剩。” “尚宝林显然是皇后想抬举的人,位分、侍寝的机会皇后都给她安排好了,虽说陛下没有传她侍寝,但皇后是用了心思的。万充衣呢?她有什么?不过是给她一个希望,实则丢她自生自灭罢了。” 桑青筠缓缓回忆着:“那日在凤仪宫,我瞧见她和徐常在坐在一处伺候皇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皇后恐怕是在拿万充衣当对付我的后手。她是不会全然信我,但还指望着我做一枚好棋子彻底除掉贵妃,所以对我只会好,不会坏,总得有七八分信任,但是万充衣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若真有用,也是我和皇后撕破脸,皇后想法子让人来对付我的时候。” 说罢,她摇摇头:“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皇后眼下不会太把她当心上,只是结个善缘先笼络住而已。” 蔓姬笑着说:“奴婢怎么听您的语气里有点惋惜的意思,可是怜悯万充衣吗?” 桑青筠轻叹了口气:“后来我听熙熙说过她家里的事,知道她挺不容易的,也难怪会有这个性格。若她不直接了当的投奔皇后,她和熙熙交好,难道我能不分她一口饭吃?但她已经这么做了,我就不会再为她考虑,人的选择很重要。” 她抬起头,依稀能看到远处密集的人影,仅凭想象也知道那边多热闹:“走吧,外头风冷,咱们进去喝热奶茶。” 不必与人应酬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桑青筠懒倚软榻看书的功夫,还没翻几页就赶上了午膳。午膳才喝了些清淡的小粥,稍稍睡了一觉,再醒过来又天黑了。 在围场闲来无事,虽说生活不比在宫里周全,倒格外悠闲懒怠。 自从她病了,送来的膳食都是清淡落胃的粥菜,她不紧不慢地吃饱,又歪在榻上看起了书。 夜色渐浓,帐内的蜡烛依然亮着。 桑青筠下午睡多了这会儿不困,顶着烛光看没看完的书,外头的动静也从人声鼎沸渐渐平静下来,时不时能听到几句夜半闲谈的说笑声。 快到查人宵禁的时辰了,晚夜的秋风风势很大,卷着帐篷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每晚睡前黎熙熙都会来看看她,今日一直到这个点都没来,桑青筠心里平白的生出点不安。 她搁下书,准备让蔓姬去看看黎熙熙时不时已经睡着了,谁知还没开口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黎熙熙飞快地从外头跑进来,满头满脸的汗水,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黎熙熙一进门就膝盖一软跪扑在了地上,惊得桑青筠忙起身将她扶起来:“怎么回事这是?” 她瞧了蔓姬一眼,蔓姬立刻叫上闻蕤一起一内一外地守在门口,桑青筠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你别急,慢慢说。” 看到姐姐,黎熙熙这才回了回神,压低声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姐姐!出事了!我看到……我看到万充衣被人推下山崖了!” 桑青筠心里一沉,眉头立刻皱起来:“你确定没看错,是万充衣被推下山崖了?是何人推的,可看到了没有?” 黎熙熙连连摇头:“我原本是去落霞峰摘野花野草,准备编花环拿给姐姐解闷的,顺便看看晚霞。谁知我刚去,还没走近就听到了几句说话声。我本以为是几个嫔妃结伴而行过来,正准备带着乐然也去凑个热闹,谁知道还没动就听到惊呼一声,远远看到万充衣从崖边跌落,推她的人是个黑衣男子!” “此事我和乐然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但我们两个吓坏了,躲在一旁不敢出声,只知道那人动手后环视了一周便匆匆走山路离开,不能分辨究竟是谁。” 桑青筠安抚住她,问:“此事除了我,你可还让旁人知晓了?你回来的路上有无异常?” 黎熙熙忙不迭地点头:“姐姐放心,我有分寸。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和乐然都强装镇定,而且晚膳时间才过,无人注意到我们。” “如此就好,”变故突发,桑青筠也是一头雾水。 万充衣不过民女出身,不得陛下宠爱,平时在宫里也谨小慎微从不敢与人结仇。 她这般存在,怎么会有人想要杀了她? 何况此事被黎熙熙看到,若等会儿清点人数时少了人,一定会有所盘问。嫔妃上山只能走大路,且有侍卫把守,今日谁上过山一问便知,黎熙熙就有嫌疑。 虽说不知道那人为何要害万充衣,可事情一旦败落,不可能不反咬黎熙熙一口。 她虽看到了万充衣被人推下去,可不知道是谁,无凭无据空口白牙,若遭人诬陷,她洗不清罪名。 思来想去,桑青筠唯有带着她提前在事情败露前告知陛下,将所知和盘托出,提前占领先机,如此才能多一分把握。 事不宜迟,打定主意后,桑青筠和黎熙熙说了一声便径直带着她去帝帐求见陛下。 有桑青筠带着,面见陛下的路果然畅通无阻,她们如愿跪在了谢言珩跟前。 看着这个本该乖乖在养病的女人深夜出现在帝帐内,谢言珩轻轻“啧”了声,而后便觉得这一幕十分眼熟,让他想起了那晚在太极殿时,她也是因为十万火急的事深夜叩见。 他垂眸静静地跪在自己跟前的两个人,最终还是打算暂且不追究她不安生养病的事,淡淡问:“所为何事?” 陛下如此开门见山,想必是猜出她有要事禀报,桑青筠不敢浪费时间,言简意赅地向陛下说明了方才事情的经过,然后带着黎熙熙伏地恭敬道:“马上就是查人头的时候了,一旦知道有人失踪,外头肯定会闹起来,陛下等会儿一问便知。只是嫔妾以为此事恐怕有蹊跷,万充衣一向安分守己,不曾在宫中树敌。” 听闻此言,谢言珩的神色没什么变化。 桑青筠紧张地抬头,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理此事,谁知他不紧不慢地举起杯盏抿了口,嗓音一贯的清冷疏离,第一句话却是对着身后一同跪着的蔓姬说的:“给你家主子系上披风,围场风冷,她受不得凉。” 第76章 桑青筠怔了下, 就连跪在一旁不敢抬头的黎熙熙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如此十万火急的事,陛下第一句在乎的居然是她冷不冷。 蔓姬领命后立刻起身退出去取她的披风来, 桑青筠则有些拿不准陛下此刻的意思。 是信了她说的话,等会儿事情发生的时候会相信黎熙熙几分,还是不信她的话, 这才压下不发? 但若说陛下不信,这也是没道理的事, 且看陛下气定神闲,倒像是不把这回事当回事一般。 桑青筠小心地问:“陛下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谢言珩觑了她一眼,淡淡道:“起来说话。” “你说的事朕心里已经有数,等会儿是什么情况一问便知。但今日和朕所说之事, 若非必要,不必提及。” “是, 嫔妾多谢陛下。” 陛下如此说, 桑青筠和黎宝林只能从地上起身,坐到底下的凳子上。 而后陛下又传人进来交代了几句,说不论生死都得看到尸身, 且不得任何人声张,一旦发现人影立刻回禀。 陛下这么说,显然心中另有打算,似是不愿意这件事闹大的样子。 不过如此也无妨, 只要今日之事不会牵连到她们, 陛下如何处置她们管不着。等会儿一旦闹起来,她们不必多嘴,且看看当时的情形再做打算也不迟。 毕竟黎熙熙发现有人推了万充衣这事除了她和乐然无人知晓, 自己主动说出来反而落人口实,还不如先装聋作哑。 围场周遭荒无人烟,是早就圈定的猎场范围,等闲百姓不会往这边走。何况早在从皇宫动身前,就已有先遣队考察过,想凭借地势从山上混入是不可能的,入口处已有重兵把守。 所以那所谓的黑衣人也只能从内部找,既然在内部,就一切都好说,想必还是后宫争斗的缘故。 抛开万充衣在宫中有无得罪人的事不提,单说动手这件事本身,能做得到的嫔妃就不多。 这次随行来围场的嫔妃虽也有数人,但大多出身民间,身后并无倚仗,有能耐在短时间内找到打手的更是寥寥无几。 那么其实可以锁定的范围很小,查还是不查,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何况对万充衣的死活,其实谢言珩并不在意。 他甚至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家世几何,他只需要派人查询,然后平息此事,撇去眼前二人的嫌疑和可能到来的冤屈即可。 谢言珩云淡风轻地放下瓷杯,看了眼坐在下侧满眼不安的桑青筠,眼底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好笑。 在帝帐内又小坐了片刻,果然不出多时,外头便有人匆匆忙忙来报信,说少了一位嫔妃至今不归,外头的动静也闹腾起来。 围场里没有能管事的嫔妃在,聂贵嫔并无协理后宫之权,所以她虽是主位,却没有人会把她当主心骨。这会儿一个个都双目骇然地从营账里出来,拢着披风聚在了一起。 彼此这么一清点,就发现是万充衣不见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聂贵嫔原本从营账里出来的时候脸色还很不错,直到有人说似乎是万充衣不见了的时候,她的心微微一沉,再看到尚宝林脸色发白地从远处走过来,聂贵嫔的脸色才彻底难看起来。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5节 此刻本该是尚宝林坠崖才对,怎么尚宝林好好的,却是万充衣消失了? 但此时她不能表现出异常,只能睇了眼身侧的宫女冬雁,掌心不自觉的寒凉起来。 此处的聚集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桑青筠和黎熙熙就从帝帐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们的营账不在那个方向,能从那走出来,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她们才从陛下那里过来。 明嫔得宠就罢了,如今还要带上自己的姐妹一道霸占陛下的恩宠,真是妖妃! 但此时万充衣性命未卜,还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也不敢把心里的不舒服表现出来。 这会儿,伺候万充衣的贴身宫女被人带过来跪在了地上,她满眼慌张,含着眼泪,显然还懵然不知,不清楚自己的小主已经消失了有一会儿了。 此刻她跪在地上,聂贵嫔出声盘问,她也只能一一作答。 “你最后一次见到万充衣是什么时候?” “回娘娘的话,是晚膳时。小主没有什么胃口,只用了一点就把剩下都赏赐给了奴婢。” “那她去哪儿了你可知情?” 宫女摇头:“小主晚膳后说自己出去走走,不让人跟着,然后就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见过了。” “你身为万充衣的贴身宫女,理应跟着伺候,寸步不离,怎么能让万充衣独自出门,身为奴才却全然不知?你伺候万充衣却如此疏忽,难保平时也是这样轻慢于她。” 宫女立刻跪趴在地上哭泣:“奴婢再也不敢了,小主她一向话少,不喜欢人跟着,奴婢也不能忤逆小主的意思啊……” 聂贵嫔问到这里便叹着气转过头:“这宫女竟从晚膳起就没再见过万充衣,也不知道万充衣究竟是去哪儿了,为何深夜不归。” 一直没说话的妍容华接了句:“这宫女定是偷奸耍滑不知道在哪里躲懒,否则这块地方就这么大,不跟着难道还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吗?凡是有个方向,也不至于连个人都找不见。” “去,叫今日在外头值守的侍卫过来。问问他可否见到有人出行,去了哪个方向。身为嫔妃能去的地方又不多,都要和门前的侍卫报备,怎么这会儿就昏了头了?” 她明显是在挤兑聂贵嫔,可聂贵嫔却自知此事与自己有关不可多说,免得殃及自身,只能看着妍容华耍威风。 但妍容华说话虽不客气,头脑却很清晰,当下便让自己的贴身宫女去查问了,问询完回来便得知陛下方才已经派出人马去搜寻万充衣的踪迹,也是这个方向。 在跟前半晌没开口的桑青筠看了妍容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自从那日陛下传她去说了纪嫔病重的一事后,她回头便提点了妍容华,让她平时说话办事谨慎着些。 多说对的,少耍横的,陛下恐怕要考察她。 妍容华也聪明,很快就领悟了桑青筠的意思,接下来着几天果然连行动举止都端庄合宜,说话也不必从前那么呛人了。 今日嫔妃失踪这么大的事,聂贵嫔没站出来稳定人心,反而是妍容华三言两句就定了个方向,足可见她也不是全然的草包了。 帝王的仪仗悄无声息的走近,为首的太监高喊了声:“陛下驾到——” 聚集在一起的嫔妃们才连忙分开了两条道,以聂贵嫔为首纷纷行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谢言珩格外多看了妍容华一眼,方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对她倒是有几分改观。 以前只知道妍容华会争宠撒娇,喜好虚荣,没成想遇事也是个能拿主意的,倒显得聂贵嫔格外无用了。 对着万充衣的宫女一番审讯,到头却连个像样的结果也没有。 聂贵嫔还不知陛下心中盘算,仍摆出一副温顺的模样说:“陛下,嫔妃失踪不是小事,还请您多派人手,一定要将万充衣寻回。” 谢言珩淡淡道:“朕心中有数。” “事关安危,万充衣寻回之前所有嫔妃不得再离开围场半步,你们若有与万充衣相熟的,也大可说一说,算是一份证据。” 陛下这般说着,始终白着一张脸在人群中没吭声的尚宝林轻声说:“或许,万充衣是独自去落霞峰了。” 最清楚万充衣最后动向的是门前值守的侍卫,但派去审问之人都还没回来,尚宝林却说出了这么清晰的走向,这就让人不得不重视了。 尚宝林和万充衣并不熟,虽都是同一批秀女入宫,但尚宝林才册封为宝林没多久,也不常和万充衣说话,这一点是宫里的嫔妃们都知道的。 所以有人便说了:“万充衣去哪儿了连她的宫女都不知道,尚宝林你又如何知晓?难不成是她离开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又或者是你见过她不成?” 尚宝林从人群中走出来,屈膝福身在了陛下跟前:“启禀陛下,妾身会有此猜测并非是因为妾身见过万充衣的缘故,而是妾身的一种猜测。” 说到这,她抬头打量陛下的神色,谢言珩示意她说下去,尚宝林才继续道:“今日晚膳后,妾身带着宫女在一僻静处消食散心,偶然中听到有人议论,说您今晚有意独自在落霞峰赏景。” “妾身听闻后本想来落霞峰陪伴圣驾,但总觉得不对,便着人打听,才知您晚膳后的确独自赏景去了,赏的却不是落霞峰的景。妾身想着此言有误,所以不曾前去落霞峰,可偏偏万充衣也在今日失踪了,妾身不得不多想些,会不会是万充衣也在哪儿听见了此事,这才独自上山,至今下落不明。” 就在这时,盘问万充衣动向的宫人回来,然后由戴铮回报给陛下,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启禀陛下,值守的侍卫说,万充衣晚膳后不久便独自前往落霞峰去了。” 谢言珩挑眉:“看来万充衣的失踪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了?” 闻言,聂贵嫔袖中的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 第77章 陛下说罢, 在场的人立刻噤声了,纷纷左顾右盼,生怕自己身边就站着蛇蝎心肠的凶手。 尚宝林却柔柔弱弱地欠身, 似是很虚弱一般:“是否有人刻意为之,那妾身便不得而知了。妾身只是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陛下,只盼着能帮上一二分便好。” 谢言珩抬手示意她退下, 尚宝林咬唇的动作一顿,往后稍稍退了几步。 尚宝林抛出线索以后, 桑青筠立刻就明白了为何会是万充衣被人推下山崖。 恐怕她只是个无辜受害的倒霉鬼,那人想害的另有其人,万充衣不过是恰巧罢了。 但桑青筠和黎熙熙都没听说陛下今晚要去落霞峰赏景的消息,偏偏是尚宝林先听到。 难道是有人想害尚宝林?可尚宝林又得罪了谁? 桑青筠暗中打量尚宝林的脸色,就见她面色发白, 拢着披风瑟瑟发抖,虽面朝陛下站着, 却摆出了一种很典型的防备姿势, 且眼神只在前头游移,看起来十分不安,似乎不敢往后看。 在宫中各位贵人身边周旋多年, 桑青筠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揣度人心,所以尚宝林的小动作逃不出她的眼睛。 她背后站着的,正是聂贵嫔。 但聂贵嫔和尚宝林有何仇怨?目前已知的只有她们连续两次在御前撞见,据说不曾发生什么激烈的冲突, 还算十分体面。 桑青筠一头雾水, 但很显然,尚宝林自己对此并不是一无所知,她极有可能猜到了什么, 语句中也保留了什么。 她此刻虽大胆地站了出来,话里话外也有对万充衣坠崖一事的引导,但所说的一切都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无辜受害的形象。 可若想害人,同样的假消息不可能让其余人也知道,否则落霞峰上都是人,那黑衣人还如何动手? 所以这个时间和地点一定是固定投放给一个人听的。若原定的受害者是尚宝林,既如此,万充衣又怎么知道的?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尚宝林自己察觉到不对后,又把消息“不经意”放给了得宠心切的万充衣,万充衣单纯不设防,果真独自前往做了替罪羊。 后宫嫔妃这些天虽跟着陛下出入赴宴,观赏各项比试,但嫔妃这么多,又都在高台之上,离外男的距离十分遥远。再一个,直视皇帝的女人乃不敬冒犯之罪,所以认得她们各自长相的人唯有后宫伺候的贴身宫人,外头可没有几个。 所以想来那黑衣人认错人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毕竟万充衣和尚宝林本就位分相似,衣着打扮都在一个区间内,同样是低阶嫔妃,万充衣出行偏偏还未带宫婢。所有的因素结合在一起,黑衣人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自然会认为这就是尚宝林。 再加上,落霞峰又是一处天然掩护,失足从高处坠落是再好不过的借口。 若非是黎熙熙贪玩上山亲眼看到了黑衣人推下万充衣,那在所有人眼里,万充衣都只会是失足坠崖,哪怕尚宝林依旧站出来说了这些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是她自己的臆测,没证据的事。 一个是尚宝林的捕风追影和猜测,一个是万充衣,陛下又怎么肯为她们两个在围场大动干戈的调查?皇家颜面可比她们重要多了。 只是眼下陛下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是意外,具体怎么处理,还得看陛下的心意。 桑青筠适时说道:“陛下,围场风大,不如进室内说话吧。派出去寻找万充衣的人手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您龙体要紧,怎好在此吹冷风?若您觉得万充衣的失踪不是意外,大可派人再细细查问,想来尚宝林一定会配合的。” 聂贵嫔看了她一眼,却从方才的紧张重新镇定下来,温声说道:“明嫔说的是,一切以陛下龙体为要,陛下还是先回帐内歇息吧。若有消息,自然是第一时间向您回禀的。” 一开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是有些慌张,生怕查出是她所为,可仔细想想,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万充衣不管是死是活又如何,陛下岂会在意她?何况尚宝林说的那些话也不只是她自己的猜测罢了,难道还能成为证据不成。 宫里伺候的奴才们常日无聊,私下里哪个嫔妃的闲话没说过?什么流言没散播过。 就算尚宝林还记得是谁在她周围说的闲话,可只要咬死不认,最多也只是小惩大诫。 难道凭尚宝林一人的揣测便空口白牙冤了性命去,她尚氏还没这个脸面,陛下更不是嗜杀之人。 只是可惜,今日阴差阳错没能除了尚氏,反而留她一条命在继续陛下跟前蹦跶。 方才看她那副故作柔弱的模样,就知道她不过是借故装样子给陛下看,白天还好好的又没病,这会儿倒装出一副受惊吓的可怜样子,还不是想激起陛下的怜惜? 可惜了,陛下对她无意。 说起来,聂贵嫔就又有些头疼。尚宝林册封的时间虽短,却极盼着得宠,也是个不安分的。何况她背后还有皇后,有皇后提携,保不齐以后再做出什么事碍她的事。 眼下马上就要回宫了,陛下却始终没有半点抬举她的意思,等一回宫,皇后、德妃和纪嫔都在,再想做什么就有诸多顾忌,这样带着瑶儿和陛下多多亲近的机会可就不多了。 照理说,皇后养身子,纪嫔失宠不得陛下喜欢,德妃虽稳重也有皇子,可宫中的高位多悬,又有聂氏在朝中得力,陛下怎么也该想得起她才是。 但迟迟不提这回事,是陛下觉得时机未到,还是压根就没这个打算? 若没有裕德妃出来,这好事怎么也该轮到她了才对。 为今之计,只有等到回宫以后再做打算,徐徐图之了。 聂贵嫔收了思绪,周身的气息又如从前一般收敛的温和从容,桑青筠看了她一眼,没多说。 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尚宝林的话吸引了,人人都在猜测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放出消息想要谋害尚宝林和万充衣,一时并没人问今日除了万充衣还有谁去过落霞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陛下已经提前交代过,桑青筠和黎熙熙都不会主动提起。这会儿既然说到这里了,自然没必要平添风险。 谢言珩淡嗯了声便让嫔妃们都散了,交代了今日之事不得声张。 一切都要等寻到了万充衣的踪迹以后再说。 至于尚宝林所说 ,他也会派人暗中调查,是谁在兴风作浪心里有个数即可。 今晚的事本是小事,既已全了桑青筠所求,便没必要闹得沸沸扬扬。 深夜失踪皇家嫔妃,传出去不会好听,更不能因为一个充衣的事盖过围猎的风头。 朝政更要紧。 陛下有令,嫔妃们只好神色各异的回到自己的营账内去,临走前,桑青筠暗中拍了拍黎熙熙的手,示意她放心,不必惊慌。 如此一夜辗转反侧,翌日一早御前便传来消息,说万充衣的尸身已经在崖底找到,并将她的死定性为失足摔死,为了不引人注目,尸身已经由陛下做主安置下了。 活生生一个人,一夜之间便这么死了,连尸身都不得见,虽说桑青筠和她没什么交情,如今知道了也难免觉得有几分悲凉。 可她虽知道一些内情,也有自己的猜测,却不会替她的死寻一个公道。 因为这件事闹大了对她和黎熙熙没好处,所以哪怕她猜到万充衣的死有尚宝林祸水东引的缘故,恐怕也有背后之人的安排,她依旧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深宫之中人命如草芥,她周全不了所有人。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6节 略显悲凉的氛围只持续了一天就便被热闹冲刷掉了,属于万充衣的营账很快被回收,连伺候她的宫女也被打发到围场做粗活了。 一时间,好像连她这个人都不曾存在过一般,很快就到了御驾回銮的时间。 算算日子,等御驾到长安的时候就到冬月了,再过些日子就会下起初雪,很快,又是一年过去了。 虽说桑青筠告假不能侍寝,但回程的路上,谢言珩依旧坚持让她来车中伴驾,理由是怕她受冷再次着凉,桑青筠无奈,只好乖乖地过去。 一进陛下的马车果然觉得暖烘烘的,比她的车里舒坦了不知多少,地方也十分宽敞奢华。 桑青筠弯眸笑笑,谁知刚一进去就被塞了个手炉,人也顺势被揽在了怀里。 她也不矫情,便这么依偎着陛下取暖,耳边车轮辘辘,周身暖意融融。 可越是放松下来的时候,她却不禁想起出发回宫的时候,黎熙熙身边明显少了一人。 万充衣入宫才几个月,就这么香消玉殒,不得不令人感慨。 桑青筠扭头看向捧着棋谱看的陛下,轻声问:“陛下对外说万充衣是失足致死,嫔妾也知道您另有考量,可您就不好奇到底是谁在您的后宫惹出事端,生生害了一条人命吗?” 闻言,谢言珩垂眸看她一眼,而后将手中棋谱随手搁置,环住了她的腰:“你怎知朕不知?” 桑青筠愣了一下:“您已经知道了?” 谢言珩淡淡笑了声,将她在自己怀中蹭乱的鬓发捋到耳后:“有你和黎熙熙的线索,此事倒不难查。” 就在桑青筠猜测陛下既然知道又为何这么做的时候,后头有人快马过来回话:“启禀陛下,聂贵嫔派人回禀,说她感染风寒,问陛下可否将大公主送过来。” 车窗打开,外头刺骨的冷风瞬间灌入温暖的马车内,惊得桑青筠打了个激灵。 陛下的声音很稳,足以让窗外的人听得清楚:“把公主送到妍容华处照料,这段时间就先别让聂贵嫔见孩子了,免得过了病气。” 第78章 陛下如此安排, 想必是查出误害万充衣之人的确是聂贵嫔了。 虽说桑青筠不知道聂贵嫔和尚宝林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到了要害人性命的地步上。但如此也好,陛下原本就有意寻个机会处置聂贵嫔, 如今她谋害嫔妃的证据就在陛下手中,凭她再如何也抵赖不得,如何处置, 不过是时间问题。 此番事过,倒是尚宝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胆大心细, 敢闯敢拼,还比她想象中心狠些,难怪皇后器重。 据她所知,尚宝林和万充衣并无嫌隙,尚宝林即使知道了有人向她传递假消息, 及时抽身便是了,为何要祸水东引, 害了万充衣性命。 桑青筠不可能猜得透所有人的心思, 只是这次回宫后得格外注意些了,恐怕很快宫中局势又有变化。 前来禀报之人很快便退后复命,她捧着手炉回眸看陛下:“贵嫔娘娘身子有恙, 这几日的确不便抚养公主,但陛下这么快就放心了妍容华?她到底性子毛躁。” 谢言珩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她步摇上的流苏,淡淡道:“她性子是急躁,也没生养过, 所以才让她带几天, 瞧瞧她能不能照顾好公主。” “如今随行队伍里,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桑青筠呼吸微微一窒,原来陛下这是在考验妍容华。 若她表现得当, 恐怕将来她便有公主傍身了,若表现不好,这泼天的富贵又不知道会落谁头上了。 为公主换养母一事,原本不会这么快提上日程,她知道陛下本想徐徐图之,但万充衣一死,恐怕陛下也不愿意让大公主再跟着这样一位母亲,所以才将此事提前了。 她得再暗中提点一番妍容华,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就看她自己的表现了。 陛下的旨意传到聂贵嫔此处的时候,她正以帕掩唇轻声咳嗽,听到马蹄声飞速走近心中一喜,以为是陛下要来接大公主,忙将公主送到了车门口,还温声交代着:“等去了父皇那,记得要乖,别惹父皇心烦,知道吗?” 大公主乖巧点头,门口的人才面露难色:“娘娘,陛下交代了,要送公主去妍容华处暂养几天,免得您过了病气给公主。” 搭在女儿肩头上的手还没收回,聂贵嫔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过去,下意识扣紧她的肩头,不愿意将她交出去:“你说什么?陛下要把瑶儿交到妍容华手中?” 说话的时候,原本就在病中的聂贵嫔脸色更加涨红了几分,人也重重地咳起来:“妍容华并非主位,没有抚养皇嗣的资格,而且她又不曾生养过,如何能照顾得好公主?” 她万万没想到陛下会给出这样的旨意,挣扎着将女儿拉回马车里,自己则系上披风:“本宫要求见陛下!” 通传之人叹了口气:“娘娘不必费功夫了,此时明嫔正在御驾内陪伴陛下,想来是没空见您的。还请娘娘将公主送出来,否则闹起来无法向陛下交代。” 聂贵嫔要下车的动作顿时停住,脸色也越发苍白。 大公主懵懂地看向自己的母妃:“母妃,瑶儿不去父皇那里了吗?” 聂贵嫔攥紧了拳,无言滑落两滴泪水,扳过大公主的小肩膀,看着她说:“是,父皇现在没空看你,把你先放在了妍娘娘处。你在妍娘娘那要乖,等母妃病好了很快就接你回来。” 大公主点点头,乖乖地走出马车,被来者接到了妍容华的马车里。 看着空荡荡的车厢,聂贵嫔的泪水一串串滚落,心中的不安骤然攀升到了极点。 本以为瑶儿可以在陛下哪里住上几日,等到回宫后再送回自己宫中。如此一来,不光女儿可以更受宠,讨陛下欢心,自己也能安心养病。 可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会把孩子交到妍容华手里,凭她那个肤浅张狂的性子,又如此厌恶自己,怎么可能带的好公主? 别暗中给公主使绊子,再暗中使些细碎的法子折磨她的女儿才是! 瑶儿才四岁,怎么可能看得出大人的心机? 贴身伺候聂贵嫔的冬雁在身边低声劝着:“娘娘别忧心,等您养好了病,公主自然是要回到您身边抚养的。” “如今毕竟是在回宫的路上,诸事不便。陛下有国事处理,又是男子,怎能日夜照看公主?公主若不交给其余嫔妃带着也不是回事,思来想去,最有资格的便是妍容华,也不怪陛下如此考虑。” 聂贵嫔咬牙道:“可妍容华素来厌恶本宫,她怎么可能对瑶儿好?即使她不残害瑶儿,若她在瑶儿耳边说本宫的坏话,挑拨离间,难道于本宫就有益了吗?” 冬雁愣了下,无奈道:“不过只去几天罢了,公主已经认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谁才是她的生母吗?不管妍容华使什么下作手段,她终究只是暂养,等公主将来回到您身边,再重新培养感情,想来也是一样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聂贵嫔哀婉落泪,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愈发哽得她难受,只好把窗子打开半扇透透气才好些。 冬雁劝道:“您感染风寒不宜吹风,这么吹恐怕病更难好了。” 聂贵嫔抚着心口大口呼吸,脸色涨红得不自然:“本宫知道,缓缓就关上了。” - 御驾回銮,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终于在冬月初一当天回到了长安。 皇后与裕德妃带着两位皇子出来迎接圣驾,嫔妃们向陛下与皇后行大礼后依次回宫安置,稍作修整,次日就要恢复正常的宫廷生活了。 霁月殿内,小福子带着人出来迎接桑青筠。 十来个宫女太监跪得整整齐齐,面上都带着笑,衣衫也从夏衣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冬衣,看起来一副截然不同的新气象。 院内栽种的花草已经沉寂,草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虽入冬花草凋敝,可还有松叶长青,一切仍如她离宫之时那般模样,可见他将门庭守得很好。 桑青筠笑着说:“快起来吧,外头冷。” 蔓姬和闻蕤带着人去收拾她的贴身行李,小福子则跟着她进了内殿,打了帘子一进来,殿内便袭来一阵热气,浑身的冷气霎时消了个干净。 小福子笑着说:“咱们宫里已经提前供上炭火了,是陛下专程派人交代的,说您身子骨弱,受不得寒。” 桑青筠笑了笑:“那改日可得去向陛下谢恩了。” 小福子抬手倒了杯暖身的茶递过去,伺候在一边轻声说:“主子,皇后娘娘在半个月前就已经重新接掌了后宫的事宜,裕德妃从旁辅佐,但拿不到实权,一应还是听皇后的安排,二人关系十分疏离。” “您不在宫里的这段日子,奴才暗中打听,得知纪嫔病得越发严重了,身形消瘦,饮食不调,似乎还总是足痛。方才还瞧见守在瑶华宫门前的侍卫撤去了,应当是陛下有旨,解除了纪嫔的软禁。” 旁的便罢了,并未出她所料,只是纪嫔的身子怎么短短数月就坏成了这样? 当初在围场时听陛下说起,还以为是风寒之类的严重了,如今听小福子说起来,好似还不是。 她从前虽也身子不调,有时会有些小毛病,倒也没有到这种地步。 她温声道:“向太医打听过吗?” 小福子摇摇头:“太医不愿多说,只说纪嫔身子坏了难治,坏得这么快却也是心病。” 桑青筠轻轻啧了声:“在围场的时候纪国舅便去求情了好几次,看来是真的病重了。” 既如此,那解除禁足也无妨,事到如今,难道皇后还会放过她吗? 可哪怕此时此刻的纪嫔再落魄再可怜,桑青筠都不会同情她,更不会原谅她。 她对谭公公下手的时候可曾有过怜悯和不忍吗?人总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杀人偿命。 不过眼下她倒不不急,皇后恐怕比她更盼着纪嫔死,好给她的孩儿复仇呢。 桑青筠不紧不慢地抿着茶水,很快外头便有内侍省的人请求通传。 她抬眼一看,是陛下赏赐的一些珠宝首饰还有上好的缎子,除此以外还有那两件银狐披风,已经赶制出来了。 蔓姬恰好带人收拾完行李进了殿内,看着那两件银狐毛的披风十分高兴,抚着上头的狐毛说:“真是好东西,这银狐毛色泽极亮,触手柔软,就连披风的料子都是您最喜欢的,颜色也合宜。您瞧,上头的绣花精美非凡,您穿上一定好看极了。” “这么快就送到您手上了,恐怕是陛下老早就交代过,这才赶得刚刚好。” 桑青筠看着这两件披风笑了声:“是好东西,可惜没一件留得住。” “你将那件颜色亮一些的给黎宝林送过去,我早允了她的,另一件装起来,咱们等会儿带着它去求见皇后娘娘。” 蔓姬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陛下亲手猎的银狐,这份心意最难得。” 桑青筠垂眸淡笑:“陛下赏赐给我,这心意便已经到了我这,我即使借花献佛,难道心意也会流转么。” “此次围猎,皇后本有意着人分宠,但如今圣驾回銮,她自然知晓陛下不曾宠幸旁人。如此一来,她虽不起疑什么,可难免对我更加忌惮。” “眼下纪嫔才解了禁足,我自得表表忠心,看看皇后有什么打算。” 第79章 带着那件银狐毛披风前去求见皇后的时候, 凤仪宫中正四下忙碌,筹备装潢,挂上冬礼。 她一时没想起来是什么日子需要如此隆重, 还是蔓姬低声提醒了一句,桑青筠方想起来原来是快到二皇子的生辰了。 陛下的子嗣不多,眼下唯有三位, 所以诸位皇子公主的生辰都会在宫中设小宴以示恩宠,并送上贺礼, 满周岁则设大宴。 冬月中旬就是二皇子的五岁生辰了,届时陛下一定会去凤仪宫陪伴皇后和二皇子,这也是皇后落胎后与陛下重修感情的最好机会,难怪皇后这样看重,早早就命人收拾凤仪宫。 不过这会儿桑青筠倒是想起来了, 前几年每逢这时候,陛下都会给她放上两日假期, 还会给一个月的例银做赏赐, 因为她的生辰就在二皇子生辰后一天。 以前她总以为是自己沾了二皇子的光,因为挨着的生辰好记,陛下堂堂天子, 怎么会记得一个区区女官的生辰。 可自打册封后的种种,她反而觉得陛下也许是真的记得了。 入主殿通传的小宫女很快回来迎人:“明嫔主子,皇后娘娘请您进去。” 桑青筠颔首示意,随着她走进了凤仪宫内, 甫一进去, 凤仪宫也是暖融融的。 她走上前给皇后请安:“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说罢,她抬起头, 面露关切之色:“一月不见,不知娘娘凤体如何?嫔妾身在围场时常忧心,今日一回宫即刻便来瞧您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7节 桑青筠如此得宠却依旧乖巧懂事,皇后自然满意,说话也愈发体贴柔和:“刚回来不好好歇着,急急忙忙来看本宫做什么。这么冷的天,本宫听说你风寒未愈,若病情严重了,反而让本宫和陛下都心疼。这几日的请安你便别来了,在宫里好好养病吧。” “坐吧,莲音奉茶。” “多谢娘娘体恤。” 桑青筠这才规矩地站起来,坐到了皇后下首的位置:“虽说娘娘的恩德,先前允许嫔妾等明日再来请安,可嫔妾却不敢忘了规矩,更放心不下娘娘。” 她摆手,蔓姬端着披风上前,在皇后跟前屈膝,好让她能将这礼物看仔细:“这是陛下赏赐嫔妾的银狐毛披风,是陛下亲手所猎,但嫔妾岂敢独享这么好的东西,一拿到就给您送来了。” “冬日天冷,披风正好用得上,还请娘娘万莫嫌弃,全了嫔妾一番孝敬的心意。” 皇后人虽不在围场,但围场发生了什么大事,自有她安排的人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所以她早就知道陛下亲手猎了两只银狐给明嫔做披风,又早早命人送回宫中赶制。 上好的银狐毛是难得,可更难得的是陛下的心意,何况这一行期间陛下对她是如何的关怀备至,皇后都听在耳朵里。 本以为让其余嫔妃们也跟着去围场总能分走一些明嫔的恩宠,不曾想哪怕是明嫔病了不能侍寝,陛下也不曾传召其余人侍寝,当真把她放心上。 只看这件披风的颜色和用料,织花暗纹的浅霁色云锦,上头绣着精美的兰花,便知是陛下特意为明嫔做的,从选材到绣工都是明嫔的喜好。 莲音把披风接到手里递给皇后看,她的手轻轻抚上狐毛,油光水滑的手感顿时毛茸茸的在掌心,皇后微微一笑:“难为你的一番心意了,莲音,收下吧。” 对明嫔的得宠,皇后其实有些不满和忌惮,但今日一见,她又满意于明嫔的乖巧和孝敬。明嫔懂事,这恰恰说明她将明嫔驾驭的很好,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只是个嫔妃,东西再好,也得亲手奉上。 看着皇后的神情,桑青筠便知道今日来这一趟是来对了,她浅笑着举杯抿茶,热腾腾的雾气氤氲在她的长睫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皇后娘娘只要喜欢便是嫔妾最大的福气了,”她放下杯盏看过去,“瞧着娘娘今日笑盈盈的,气色也好,想必这些时日调理得当。不知太医如何说了,娘娘的身子已无大碍了吗?若不成,嫔妾再回宫将宫里的好药材都拿来献予娘娘。” 明嫔有心,皇后却不会真的要她做到这一步,当下摆了摆手,淡淡道:“你有心便好,凤仪宫什么都不缺。自打本宫小产,到现在也调养了两个多月,虽说身子比那时候是好多了,但还是身子亏损,气血两虚,不提也罢。” “太医说了,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复原如初的,没有几年的功夫养不好,”提及自己的身子,皇后的神色明显淡了下来,似是不愿多说,“本宫是不能为陛下诞下皇嗣了,你们这些身子康健的嫔妃可要抓紧,多多为皇室开枝散叶才好。” 桑青筠颔首应声:“是,嫔妾自当听从娘娘的教诲。”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本宫听闻此去围猎,陛下除了你不曾召幸其余嫔妃,可有此事?” 桑青筠睫毛微颤,细声道:“是,陛下只召嫔妾去过几次。” 皇后将手中的杯盏搁在身侧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叹:“你可知充裕后宫是为了什么吗?就是为了尽可能多的开枝散叶,充盈皇室血脉。身为陛下的女人,难免会有人想要专宠,可专宠虽好,却是违逆了祖宗的训诫,若陛下子嗣不丰,血脉稀少,将来难免惹出祸患,届时你便是罪人了。” “本宫知道你向来规矩懂事,所以今日不得不多提醒你几句,陛下宠着你本宫是高兴,可也得劝陛下雨露均沾,别寒了其余姐妹的心。唯有陛下多来后宫,后宫的嫔妃才能有更大的机会怀上皇嗣,这便是陛下和咱们的福气了。” 桑青筠并不意外皇后会说这些,但当下,她仍做出了一副甘愿领受模样,起身跪在了地上:“娘娘教训的是,其实嫔妾时常劝说陛下雨露均沾,多去其余姐妹处,只是陛下的心思并非嫔妾一人能左右,嫔妾无用,还请娘娘恕罪。” 看着她,皇后一时无言,只好让她先起来:“好了,本宫并非怪你的意思。只是看着后宫已经数年没有新生儿,深感自责,总觉得没能保住那个孩子是本宫的失职,十分对不住陛下。若你们能传来好消息,本宫和陛下都会高兴的。” “是,嫔妾明白。” 桑青筠这才重新起身坐在了位置上,等着看皇后还有什么后手。 她表面说的光明磊落,实则都是拐着弯提醒她不得专宠,看来对自己的得宠,皇后果真忌惮。 若非桑青筠一直在皇后跟前表现的易于掌控,还不知皇后忌惮之下会对她做出什么来。 自从知道了皇后在谭公公之死这件事里也动了手脚后,每次来凤仪宫,于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她要假装忘记那些仇恨,把自己完全摆在一个敬服皇后、感激皇后又十分憎恨纪嫔的位置上,还要做出一副乖觉、规矩的样子,合乎皇后心中桑青筠该有的样子,不能惹人起疑。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她和皇后,何时会真正的撕破脸,成为敌人。 这般想着,皇后又转了话锋:“对了,纪嫔的禁足已解,此事你知晓吗?” 此事小福子已经告诉她,她自然知晓,但她才回宫不久,如果事事都知晓,未免显得太聪明了。 所以她怔了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是陛下的恩典吗?” 皇后垂眸定定地看着她,温声道:“自是陛下的旨意,想来也是念及她病重,这才格外开恩的缘故。” “只是究竟是不是病重,谁知道呢?她出来,受影响的人会是谁,本宫不说你也清楚。” 桑青筠缓缓垂下眼睫:“嫔妾明白,那娘娘的意思是?” 这般说完,一直盯着她表情看的皇后倏地笑了,柔声道:“近来宫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此事倒不急于一事,且等年后看看情形再说。你也不用太小心了,本宫只是暂且同你说说而已,并非是真的要你去做什么。” “长安的冬天一向冷,不光你感染了风寒,连聂贵嫔都感染了风寒,公主暂且给妍容华带着了。风寒本是小问题,但本宫听说你的病一直不见好,恐怕除了身子骨弱,还有伺候你的下人不尽心的缘故。” 她笑着说:“本宫给你安排了一位积年的旧人,做事熨帖,心思最细腻。本宫有意,专程让她去伺候你。” “虽说你的昭阳宫不缺宫人,但本宫也看了,掌事宫女和掌事太监都太年轻,恐怕不周全,这人你今日带回去,就不必推辞了。” 此时,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宫女,身段气度看起来十分沉静有阅历,她俯身行礼:“奴婢给皇后娘娘,明嫔主子请安。” 皇后摆手介绍:“这位是芙鸳姑姑,先帝在时伺候过安妃,最是细心能干,让她去伺候你,本宫也安心些。” 她做这一出,显然不容桑青筠拒绝,目的就是为了安排一个眼线在自己身边。 桑青筠心中一沉,眼下却只能垂首谢恩,压下内心的一切情绪:“嫔妾多谢娘娘关怀,不胜欣喜。” 第80章 等明嫔带着芙鸳从凤仪宫离开, 皇后挂在嘴角的微笑才渐渐淡了下去。 莲音忙端来一杯参片茶给娘娘补气,轻声说:“娘娘何苦这会儿让芙鸳姑姑去伺候明嫔,难道不怕明嫔起疑吗?” “她如今正得宠, 又这么听您的话,何不就让她了结了纪嫔,好一消您心头之恨。反正您和明嫔都视纪嫔为死敌, 她岂有不愿意的份?” 皇后歪在软榻上,疲累地摁了摁眉心:“明嫔若毫无察觉, 只管把纪嫔当成是自己的仇敌,那本宫将芙鸳送过去,她虽会觉得是本宫的线人,却不会太反感太防着。可若她心中起疑了,那芙鸳过去, 她必然百般不愿,处处提防。虽只是一念之差, 但这里头却区别大着呢。” 莲音不明白:“但奴婢瞧着明嫔不像是知道了的样子, 她对您的话言听计从,处处上心,您上回让她带着其余嫔妃去围场, 她都乖乖地做,这回陛下赏的披风,她也巴巴拿来献给您。今日来凤仪宫的时候,奴婢可是一直盯着她看呢, 一切正常。” “哎。” 皇后轻叹了声:“正因如此, 本宫才不放心想试探试探她。” “你不觉得明嫔如今——太过得宠了吗?后宫里比她年轻的美貌嫔妃这么多,可陛下偏偏只盯着她一个人瞧,围场这么多日, 陛下虽也带着她们去了,除了聂贵嫔有个公主见了几回,其余嫔妃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连本宫精心安排的尚宝林也不曾侍寝,万充衣还坠崖身亡了。” “一时间,本宫手上可用的人只剩下徐常在和尚宝林,这两个人眼下还不一定能得宠。而且本宫闻说妍容华和明嫔近来走得近了些,虽说她们都是本宫的人,本该彼此来往,可妍容华是什么性子你不是不清楚,她能和明嫔这般性子交好?” 莲音也迟疑了下:“明嫔自册封位分入宫以来就只有黎宝林一个朋友,妍容华不得宠许久,她想接近明嫔好得蒙圣恩也未可知。娘娘,您现在虽强撑着身子接回了后宫事宜,可太医交代过,您其实本该清心静养的,您的身子……” 皇后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本宫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难道还真放任德妃管着后宫不成?本宫不管后宫虽然只有两个月,可许多细节,回想起来总让人心惊肉跳,踏实不起来。” “明嫔虽然如今看着一切正常,可她即使不知道谭二之死背后的真正缘由,难道本宫自己还不清楚吗?有这一层,本宫就永远不会真的信任她。若她已经对本宫起疑,纪嫔的事交给她去办便是一分危险,保不齐她回头咬本宫一口,纪嫔的事,本宫不会用她的。” 莲音无奈道:“那若是如此,明嫔对您来说岂不是无用了?您当初费尽心机就是为了让明嫔来对付纪嫔,好稳固您的位置,若最后关键的时候不用明嫔……” 皇后冷笑了声:“纪嫔能走到这一步,不正是明嫔的功劳?她已经做完了她最重要的一步,后续就不必她再插手了。纪嫔现在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本宫想料理了她是易如反掌,何苦平白往自己身上担风险。眼下本宫最忌惮的人,反而是裕德妃和明嫔。” “裕德妃分了本宫的权,又有大皇子,若她对本宫卑躬屈膝做足了妾室的样子,本宫也不是不能容她,可你看看她,分明不把任何人放眼里,对本宫也是冷冷淡淡的,本宫如何相信她没有别的心思?明嫔也是,她现在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了,几乎是专宠,本宫若不上点心思,恐怕她一生下皇子,陛下即刻就要立她的孩子为太子了,本宫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所以眼下对明嫔,本宫还得试探试探,不急着戳破那层窗户纸,她到底入宫时间尚短,也未曾生养。对德妃,却是丝毫不能掉以轻心。”皇后只觉得头痛不已,深深舒了了口气,“本宫如今身上的女科毛病丝毫没有好转的意思,眼下都没法子伺候陛下了,可本宫不得不撑起来,为本宫的位置,也为了煜儿。” “煜儿生辰礼的安排一应不得出差错,陛下到时一定会来,你再去把徐常在传过来,说本宫有事要交代。” - 带着芙鸳姑姑回霁月殿的路上,桑青筠的心头格外沉重。 皇后往她宫里塞眼线,又不许她料理纪嫔,种种迹象都不是好的征兆。 虽说她已经在皇后跟前尽力演戏,争取减轻皇后的不信任,可随着她越来越得宠,最终一切都走向了最坏的结果上。 桑青筠原本打算继续蛰伏在皇后身边,等皇后让她处理纪嫔的时候反水,好将她们全都拉下水,没想到皇后今日会这么说,恐怕是不打算让她去做的意思了。 这么一来,桑青筠的打算就都落空了,往后若再想没什么负担的除了皇后恐怕没那么容易。 况且,这也说明她对皇后而言利用价值已经远远小于威胁。若将来她怀孕,皇后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宠妃怀胎产子,和她所生的嫡子争夺太子之位,这么说,恐怕和皇后撕破脸的时间也不远了。 可是以自己如今的分量面对面和皇后对上,桑青筠的筹码真的够吗? 她心里一点谱也没有。 等到了霁月殿,桑青筠很客气地请芙鸳在殿内小坐,又让蔓姬倒了茶水过来。 她坐在榻上取暖,看着芙鸳温声说:“皇后娘娘请姑姑过来伺候实在太抬举我了,姑姑从前是侍奉先帝的安妃娘娘的,身份可比我宫里的这些年轻丫头贵重多了,您能来,我心中欢喜,实在不舍得让您做活。” 芙鸳颔首道:“奴婢只是在宫里的日子久些,空有些经验,实在担不得主子如此夸奖。皇后娘娘既派了奴婢来伺候,奴婢必定尽心尽力,调养好主子的玉体,将来好怀上龙种,为陛下开枝散叶。还请主子不要顾念奴婢,将奴婢当成是自己人安心使唤。” 桑青筠笑起来,和蔓姬说道:“你瞧瞧,芙鸳姑姑这么懂规矩,我更加欣喜若狂了。既然姑姑这么说了,自然是要贴身伺候我的,不可能叫姑姑去做粗活,那往后姑姑就在殿内伺候吧,只做些端茶倒水陪在跟前说话的细发活,那些子粗活叫旁人去干,姑姑说可好?” 贴身伺候本就是她的目的,既然这么安排,芙鸳求之不得,当然没什么异议,她起身行礼道:“一切都听主子的安排。” 桑青筠笑着抿茶,蔓姬走上前说:“姑姑,您身份贵重,奴婢已经按主子的意思单独为您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就不用和咱们这些丫头片子挤着睡了。” “不过奴婢也有事交代给您,还请您跟我来,我给您详细介绍一些霁月殿的情况。” 芙鸳点点头:“这也是应该的。” 说罢,她起身跟着蔓姬离开,桑青筠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身边日日有个旁人的眼线盯着,这日子岂能痛快的起来,恐怕一举一动都要汇报给皇后听。 若蔓姬不提前交代,以她的身份,一定会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扒个底朝天。那药一旦被皇后知道了,自己又多个把柄在她手上。 可无论怎么精心安排,芙鸳都是个隐藏的祸患,桑青筠顿时有些心烦意乱。 但此时还不是和皇后翻脸的时候,否则以皇后的性子,再设局让纪嫔转过头来对付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还得忍一阵子再想法子除了她。 不过虽说眼下不得不低头,她却不能坐以待毙,得想法子让自己的筹码更重,更有能耐和皇后正面硬刚。 在后宫,一个女人若想站稳脚跟,除了皇帝的宠爱,最重要的便是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子嗣了。 就像聂贵嫔,哪怕陛下不愿意容她,可陛下顾念着大公主,还是留她风风光光的多活了一段。 那么桑青筠,是不是也得尽快怀上陛下的孩子? 眼下皇后已经不再信任,不管她怎么做都避免不了将来撕破脸,既然如此,这孩子反而得早些来了。 事已至此,她会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护好自己和孩子的周全。 桑青筠心念一转,把小福子叫进来耳语了一番,而后小福子很快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日渐西斜,很快到了晚膳时分。 霁月殿的膳食一向送得又快又好,偏殿内琳琅满目放了一桌子。 桑青筠正准备动身,外头便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她立刻起身去院内迎接,果真看到陛下款步而来。 谢言珩牵住她的手往殿内走,清冷的嗓音却不容置喙:“你身子骨弱,未好之前不许迎朕。”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8节 她低眉清浅一笑:“是,嫔妾遵旨。” 说罢,他又偏头瞧了一眼:“朕给你的披风不是送过来了?怎么没穿上。” “可是尚服局的人做的不好,你不喜欢?” 桑青筠敛眸轻声:“陛下亲手所猎,嫔妾岂会不喜欢?” “只是这么好的东西嫔妾不敢独享,方才给皇后娘娘送去了。” 第81章 谢言珩眉眼微凛, 牵着她踏入室内,略略扫了一眼,声音很淡:“朕亲手猎的银狐, 你倒是大方,一件没给自己留。” 观察着陛下的脸色,桑青筠亲手端来茶水, 轻声细语道:“陛下的心意,嫔妾岂能不喜欢?实在是不巧。” 她坐到陛下对面去, 轻轻摸上他的手,温柔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娇嗔:“黎宝林的那件嫔妾是早就征求过您同意的,答应了人不好不做到。至于送给皇后娘娘那件……” 桑青筠长睫轻颤:“嫔妾刚回宫不不久,还没整顿完全就被皇后娘娘传召去了,想来是多日不见嫔妾心中想念。嫔妾身为妃妾, 有娘娘如此关怀,又怎好霸占着陛下的心意招摇过市, 几经不舍下, 还是将剩下的那件霁色披风送去了,娘娘果真很喜欢。” “陛下,外头天冷, 您尝尝嫔妾泡茶的手艺有无下降?” 谢言珩面色稍霁,将杯盏端过来浅尝了口:“你的茶向来是宫中最好。” 桑青筠解释的详尽,他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她从不会恃宠生娇,更一直十分敬重皇后, 皇后若今日就要见她, 她自然不能空着手,得拿些好东西去拜见。 银狐并非举世罕见,难得的是三年才有一次围猎。宫中自是不缺好东西, 但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所获赠予她的礼物,为难她恭敬谨慎,只能拿去做人情。 喝茶暖身后,桑青筠同陛下一道去用晚膳,双双落座后,在身边伺候布菜的却不是蔓姬,是芙鸳姑姑,蔓姬和闻蕤这两个贴身宫女就在一旁的不远处候着。 桑青筠刻意在第一句点明自己的意外,好让陛下听得出是这芙鸳自作主张过来的,微笑道:“芙鸳姑姑怎么在这儿呢?她们也太不懂事了,怎好让姑姑第一天来就做这些?实在是难为姑姑了。” 芙鸳立刻福身颔首:“伺候陛下和主子是奴婢的职责,奴婢理当尽心尽力。” “话虽如此,可我这不过是个小小嫔位的活,姑姑是伺候皇后娘娘惯了的,一时间还得适应规制的不同,其实本该让蔓姬她们做。” 芙鸳低头不语,并不以为然:“奴婢多谢主子体谅,只是奴婢不敢懒怠,唯有尽心尽力才能回报主子如此关切。” 见状,谢言珩懒懒地靠在椅背的软垫上,薄白的眼皮子一耷,说了句:“皇后送你的?” 桑青筠轻轻点头:“娘娘说嫔妾的身子一直不好,除了天气寒冷以外,恐怕还有嫔妾宫中伺候的人太年轻,还不够稳妥的缘故,所以特意选了芙鸳姑姑来伺候嫔妾,希望嫔妾能早些养好身子伺候陛下。” “这是娘娘疼惜嫔妾的一份心,嫔妾总是不舍得让姑姑做活,怕姑姑受累,娘娘的心意太珍贵。” 这一番话她说得言辞恳切,温柔无限,谢言珩瞧她一眼,淡淡道:“出去,让戴铮过来。” 桑青筠立刻找补道:“陛下不喜用生面孔,姑姑先下去歇息吧。” 芙鸳原本脚步牢牢扎根在陛下和明嫔跟前,打定了注意要监视明嫔,好看看陛下为何如此宠爱明嫔,也观察观察明嫔,看她有无异常。 谁知陛下在知道了是皇后将她送来以后仍这么不留颜面,芙鸳无可奈何,一时颜面挂不住,匆忙行礼后便退下了。 等芙鸳走后,蔓姬立刻跟着过去,免得她在院子里偷听,桑青筠这才说道:“是嫔妾考虑不周了,也是芙鸳姑姑勤勉,嫔妾本交代过让她歇息的。” 谢言珩不明就以的笑了声:“你对下人一向这么好?” 桑青筠唇角的笑容缓缓抿成直线,眼神也不再看着他,一点点挪到一侧去:“是嫔妾哪里做错了吗?” “她毕竟是皇后娘娘赏的,嫔妾不敢不敬,也不能不敬。” 谢言珩淡淡问:“敬?” “你是朕的明嫔,她是宫中的奴婢,若你需要敬着她,朕当初何必册你位分。” “是妃是奴若没区别,宫中的尊卑岂非乱套了。” 一旁的戴铮沉默地布着菜不说话,尽可能的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谢言珩慢条斯理地举起银箸夹了块鱼肉放在桑青筠碗里:“朕从今日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不自在。” 银箸搁在玉托上,发出一声小小的脆响,谢言珩问:“你既不便开口,朕帮你料理如何?” 桑青筠立刻转过头来。 若是刚得知芙鸳被塞过来的时候,她肯定巴不得赶紧收拾了她,别留在自己宫里碍眼。可现在留着她还有用,陛下若这么快就处理了她倒可惜了。 她心念一动,柔声说:“皇后娘娘才把她送来,陛下一来就把她打发了,外头会如何议论您和皇后,又会如何议论嫔妾?” “恐怕人人都要猜测帝后不合,更要说嫔妾是表面恭敬,实则妖媚。如此一来,于任何人都无益处。” 桑青筠夹起陛下放在碗里的鱼肉,小口咀嚼后咽下:“嫔妾不需要陛下为嫔妾担此口舌,也不愿皇后娘娘多心。” “皇后娘娘身子不好,嫔妾会自己驾驭下人的,将来不会让陛下不舒坦。” 她就是这样,总能周全所有人。 谢言珩不会勉强她,也不会做些自以为对她好的举动,只是应了她的话,语气很平淡:“你肯委屈求全,她倒未必承情。” 陛下如何评价皇后都不为过,但桑青筠的身份就不能议论了。所以她很聪明的没递腔,举起银筷用起饭来,说了这么会儿话,这一桌子珍馐都要凉了。 围场的风光虽好,可一饮一食桑青筠却实在不习惯,烤肉是香,吃多了却腻得慌,还是踏踏实实用些饭菜更合口味。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暗暗打好了主意,桑青筠这一顿晚膳用了实在不少,比平时都多吃了半碗饭。 谢言珩虽有些微愠,可看着她多吃饭还是难免欣慰,她之前用膳的状况实在不算太好。 “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就在煜儿后头,皇后操持煜儿的生辰,朕有意让内侍省也办一办你的。” 谢言珩对饮食上并不贪念,有个七八分饱便十分矜贵地搁筷,拿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嘴唇:“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朕拿来给你做寿礼。” 后宫嫔妃这么些个,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过生辰。唯有得宠或是有子嗣的嫔妃,才能向皇后或陛下申请在宫中办自己的生辰宴。 先帝在时,后宫嫔妃和皇嗣众多,甚至一些不得宠的皇子或公主都没有办生辰宴的资格。 所以生辰宴其实不光是过寿,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恩宠。 自从入宫做宫女后,桑青筠已经多年没有过过生辰了。从前在邰州时有父母双亲给她过,穿新衣,杀鸡鸭,逛街会,但入宫后,只有谭公公给她过。 两个鸡蛋,一碗带肉丝的长寿面,这在宫里就很难得了。 所以若不是这次从围场回宫,她又知道了二皇子即将过生辰,桑青筠根本没有惦记过自己的。 这并不是她忘记了自己何时过生辰,而是她的生辰在二皇子后面,这其实是个很尴尬的时间点。 二皇子毕竟是陛下的唯一的嫡子,中宫国母所出,他的生辰不光是一个孩童的生辰,更是事关朝堂,会有朝臣上表,万民朝贺。 所以她的生辰只能小办,绝不会大张旗鼓,越过嫡子的风头去。如此一来,估摸着也就是小摆一桌罢了,没什么需要格外惦念的。 但她还是会把话说得很漂亮,不会叫陛下为难:“若嫔妾的生辰宴和二皇子的一道办,那未免太铺张浪费。嫔妾只想陛下能来,那就万事胜意了。” “何况平时陛下赏赐的好东西已经够多了,嫔妾什么都不缺,还能要什么?” “若您真有此心,嫔妾的生辰礼,您得自己用心想,只管别出心裁才好。” 谢言珩挑眉看她:“这么会替朕持家?” “煜儿是煜儿的,你是你的。只是朕想着寻常小宴确无新意,所以打算在京郊的汤泉行宫给你过。” “那儿的泉眼极好,对你的身子恢复也有好处。” 桑青筠笑道:“嫔妾还没去过汤泉行宫呢?那儿有什么好玩的?” 谢言珩将她跃跃欲试的欢喜模样纳入眼底,唇畔不知何时勾起了细微的弧度:“若提前告诉了你,还有什么趣儿?” “只管等着那日就是了,就你和朕。” 围猎的时候陛下原本打算只带桑青筠一个人去的,无奈皇后施压,桑青筠只好和陛下说想要人多热闹,陛下这才带上了其余嫔妃们。 但如今想来,也许陛下也会想要一方不被旁人打扰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番安排既不会影响二皇子的生辰,也给足了她特殊的待遇,据她所知,陛下还从未特意带谁去过汤泉行宫,更别提在那给嫔妃办小宴了。 泡温泉谁不喜欢,桑青筠当即便福身笑道:“嫔妾多谢陛下。” 说罢,她十分主动地凑上去吻他的唇角,以示自己的期待和欢喜,不料遭到了陛下更凶猛地掠夺。 夜烛摇曳,气氛不断升温。 呼吸滚烫间,她用残余的理智提醒她还在养病不易侍寝,果不其然地听到了陛下咬牙切齿的闷哼声。 “撩拨了朕就想跑?” 桑青筠白皙的脸蛋通红,本以为陛下会就此停下,不料他却拿住了自己的手,缓缓往下…… 第82章 按着规矩和健康层面的考虑而言, 其实今晚谢言珩不能在霁月殿就寝,所以照理说,他只是来陪桑青筠用晚膳, 晚些就会回去。 但他一和桑青筠共处一室就免不了擦枪走火,故而当殿内传来叫水的铃铛声时,守在殿外的蔓姬等人都愣了下。 不能见人的帕子已经被团起来丢到了一旁, 桑青筠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甚至不知该放在哪儿。他们虽一道坐在床榻上, 可她仍脸泛潮红,第一次做这种事让她羞得不知如何见人,偏偏始作俑者一脸淡然,眼中只有未曾真正饱餐的不满足。 等清洁干净以后,桑青筠推了推他, 又佯装身子不适咳了两声:“陛下若总是如此,嫔妾的病可就好不了了。” 谢言珩瞧她神色, 微微勾唇:“朕忍过了。” “再者说, 是阿筠先主动,自然是要你负责。” “若你的病在生辰之前还不好,那朕便让周太医亲自看管你的病案。让他给你开最好最苦的药, 朕每日派人过来盯着你喝,一口都不许倒掉。” 桑青筠立刻坐直了身子:“嫔妾的病本不是大问题,何苦劳烦周太医,更不劳陛下费心了。” “回宫以后一应不缺, 嫔妾定能很快就好的。” 谢言珩拖长调子嗯了声:“阿筠有此觉悟就最好, 如此一来,朕便放心了。” 闻言,桑青筠才放了些心。若她不信邪,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他这般藏着坏的人真的会说到做到。 届时周太医若说她没什么病,这段日子以来的伪装岂不是被他知道了? 能屈能伸是优秀品德,她才不会在自己身上揽麻烦。 就在陛下准备离开的时候,戴铮在窗外通传道:“陛下,方才聂贵嫔派人前来求见,说事关公主。” 在桑青筠的记忆中,聂贵嫔除了去围场的时候带着大公主多见了几次陛下以外,在宫里她很少会求见陛下,更很少邀宠。若不是纪嫔此事令陛下不喜,她又阴差阳错害了万充衣让陛下再次想了起来,她在陛下心中本该是个十分安分文静的形象。 不说多么恩宠无双,就凭一个亲生的公主,那也是一辈子稳妥。 可惜所图更多,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下。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69节 不过她现在还病着,求见陛下又有何用?难不成是因为大公主? 可即使是见到了陛下,陛下也不会把公主交给她抚养的。 不仅仅是因为病症,更是因为公主不能跟着这样的生母。 何况妍容华这些日子带公主带的不错,公主除了偶尔哭闹想念聂贵嫔,整体在她身边挺开心,假以时日,公主定能忘记生母的影响。 不过桑青筠不会在嘴上这么说,反而劝道:“陛下可要去看看聂贵嫔?她病着这么多日一直不见公主,也不见您,想来心中想念。” 谢言珩淡淡道:“告诉聂贵嫔让她安心养病,公主体弱不能过了病气。若她实在想见,远远地瞧一眼便是了。等她病愈,公主自会重新交由生母抚养。” “是,奴才明白。” 戴铮领命后下去通传,桑青筠方轻声问:“陛下真的会把公主重新还给贵嫔娘娘吗?” 谢言珩语气十分冷淡,却依旧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不过是稳住她,叫她别做出什么误了瑶儿的事。” 桑青筠叹了口气:“聂贵嫔……不论如何,到底是公主的亲生母亲,慈母之心不假。可惜心术不正,不能好好教育公主。” “幸而嫔妾听闻这几日妍容华将公主带得还不错,有养母在身边,公主也不缺人疼。再说了,宫中还有嫔妾这些庶母呢。” 谢言珩:“若非为了瑶儿和聂家都能有个合理接纳的理由,朕原本可以用更干脆的方式。只是到底顾惜着聂家的忠心和体面,顾惜着公主年幼,这才纵容至今。” “所以她的病不会好,只会坏。既不会好,瑶儿自然不会重新回到她身边。” 桑青筠温声:“陛下思虑周全,无论怎么样都还保全了她的颜面,又不曾因为她误了公主和她的母族,这已经是十分恩典了。” 先帝在位时后宫争斗激烈,闹出人命被查出来或是受人诬陷被处置的嫔妃往往下场凄惨。 不是打入冷宫就是赐死,稍好些的也是降位、幽禁,像聂贵嫔这般的已经是十分体面了。 她虽是被枕边人所不容,可陛下仁慈,怜惜幼女,也不曾因为她而不满于聂氏,将来就算她死了,对外的名义也是病逝。 陛下依旧会给她一个风光的丧事,说不定还有死后追封,给足体面。死后的荣光虽都是虚妄,可活着的人却能受到安慰,她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谢言珩嗯了声,又叮嘱她早些歇息,这才乘上龙辇回了太极殿。 陛下走后,殿内霎时安静下来。桑青筠缓缓躺回床上用被子包紧自己,温暖顿时驱散了些浑身的冷汗。 窗外寒风呼啸,一阵阵地将窗子刮出碰撞的声响,“咚”、“咚”、“咚”,令人无端的心慌。 御前伺候陛下三年,桑青筠对他的了解其实不多。知道他勤政,知道他寡言,也知道他表象的温和下实则是个十分疏离的人。 但在她所看到的眼里,其实陛下称得上仁慈,起码对御前的宫人,他几乎从不苛责惩处,即使真有错也是按罪处置,不会施暴。 哪怕是早知道陛下对她有意思,她那般装傻充愣的回避,有时桑青筠自己都觉得自己恐怕小命要完了,可陛下却从不责备她什么,更从来不曾因为他帝王的身份用强,给足了尊重,又给了她许多优待。 可如今亲耳听到陛下安排聂贵嫔的身后事,她一边认为陛下这样的处置并无不妥时,一边又难以自制地感觉到薄凉和心惊。 原来她从前对陛下的了解太片面,也太主观。君主之所以是君主,若只有仁慈是不成的。 陛下眼前虽十分宠着她,可桑青筠过去这二十二年里悲观习惯了,她还是忍不住想,若将来有朝一日自己失宠了,或是陛下厌倦了她,她会不会也落得一个被枕边人算计的下场。 她想,若她真的要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去,那她真的应该尽快生下一个自己的孩子。 哪怕不是为了和皇后对上时有更多的筹码和把握,为了在宫中站稳脚跟,也为了将来有朝一日陛下身边出现更可心之人时,她还能有一个真正的寄托和依靠。 只有孩子和她真正的血脉相连。 陛下的恩宠虽好,却始终不牢靠。 其实桑青筠……一直很畏惧这种虚无缥缈的关系和温暖,这也是她当初不愿意成为陛下女人的原因之一。 自小家庭美满,所以她很清楚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样子。 哪怕后来身世飘零随谭公公入宫为奴为婢,她也一直把那份幼时的幸福当成是支撑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力量,为了将来能和谭公公出宫离开这里而努力。 虽说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已经是人人羡慕的宠妃。呼奴唤婢、锦衣玉食、高人一等,可桑青筠却从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好的。 因为她的心从来没真正的踏实过,而这份踏实和确定的爱,也是陛下永远都给不了的。 他能暖得了表面,却暖不了她内心深处对纯粹爱意的需求。 嘎吱—— 门扉被轻轻拉开,昏暗的烛光下,蔓姬的身影悄悄从外头进来:“主子,您怎么没盥洗就歇下了?” “芙鸳姑姑那儿奴婢已经安顿好了,您方才和陛下……怎么叫水了?若是侍寝,您还要不要用那个?” 思绪回拢,桑青筠压下心中千回百转的情绪,温声道:“我不曾侍寝,那药……不管将来侍不侍寝,也都不必吃了。” “但它留着还有用,我也交代了小福子,你们将来更得牢牢盯着咱们宫里伺候的人,尤其是芙鸳,她的一举一动,都要每日来和我汇报。” 蔓姬还不知道她的打算,当下有些一头雾水:“主子怎么就想通了?” 桑青筠让她过来,先是附耳轻声说了她的打算,然后再说起避子药的事:“确实是想通了,还是早些怀上自己的孩子好。” “那时候亲眼见着皇后小产,怕自己不小心有了行事不当连累孩子,现下出了这么多事,我的想法也慢慢变了,将来只管行事再妥当些,不能抱着以前那般玉石俱焚的想法了。” 蔓姬笑起来:“您能想通,奴婢心里也高兴,等您有了皇嗣,咱们宫里就更热闹了,您的地位也彻底稳了。” 桑青筠温声应下,让蔓姬传人进来给她盥洗换衣,稍微收拾后,很快便吹灯入眠。 - 与此同时,碧霄宫。 聂贵嫔不住地殿内踱步,面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几乎每走几乎就要咳几声,声带都嘶哑了。殿内伺候的宫女生怕她得了痨病,一个个都把头死死低着。 倏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她立刻拉开门,朝着赶回来回话的小太监问:“如何,陛下怎么说?” 小太监害怕地摇摇头,聂贵嫔一时气急攻心,又剧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听着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她死死盯着来人:“陛下原话是怎么说的?” 小太监低头说:“奴才寻到陛下踪迹时,是在明嫔的霁月殿里,陛下说您身子不好便安心养病,若实在想念公主,远远看上一眼就是了。” “但陛下说,等您身子好了,会将公主送回,交给您亲自抚养,你不必担心。” 贴身伺候的冬雁生怕娘娘再出个好歹,忙劝着说:“娘娘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发话,您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难不成还真让妍容华一直养着?她的身份可不配。” “倒是您的身子吹不得风动不得气,不然多久才能见到公主?” 聂贵嫔冷笑了声:“我只是风寒,何须把瑶儿送走这么久?还送到妍容华手里去!若真的不放心,回宫后送到裕德妃那里不是照顾得更好?” “妍容华和明嫔这些日子走得近,偏偏每次都是明嫔在陛下跟前的时候出了事,说明嫔不曾在背后吹枕边风,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信,她一定是要抢走我的孩子!好让我孤立无援!” 在冬雁的角度来看,这一番说辞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不光是她,其实所有人都觉得陛下这么做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聂贵嫔得风寒,和公主在一个马车里共处极易传染,回宫后她又病得更重了,继续养在妍容华那里也是权宜而已。 何况陛下已经发话,等她病愈就能把公主送回来,既如此,为何娘娘如此癫狂,甚至觉得是妍容华和明嫔一道联手要害她? 但她不知道的是,身为人母,凡是涉及子女都会格外敏感。 自从公主离开身边,聂贵嫔便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整日心惊肉跳,夜不能寐,一入睡就是公主认妍容华做母的画面。 病中之人本就头脑昏沉不清醒,一连这么多日,聂贵嫔便更加认为是妍容华联合了明嫔要抢夺自己的孩子了。 第83章 冬雁低着头伺候在聂贵嫔身边, 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夜深露重,殿内已经被遣散的只有她一个人。外面凛冽的冬风呼啸而过,像宫中冤魂发出的诡异呜咽, 一声声,一阵阵,让人觉得瘆得慌。 宫中的甬道又多又长, 一旦刮起大风,多多少少会有风啸, 这在平时倒不觉得什么,可此时此刻和娘娘待在一起,就连冬雁这样的心腹都觉得慌神。 聂贵嫔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仅点着一盏蜡烛,摇曳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打得老长, 映照在身后的墙上。她几乎动也不动,死死盯着眼前一角, 除了时不时剧烈的咳嗽, 咳得嗓音沙哑,身子颤抖,光看影子, 还以为是宫里的女鬼附身了。 冬雁自幼伺候娘娘,一直对她忠心耿耿,没什么怨言,可今日不知怎么, 她的心里怎么都不踏实, 连和娘娘私下相处都让她害怕。 寂静过后,聂贵嫔终于扭过了头,盯着冬雁道:“前几日你不是察觉了明嫔有问题吗?去派人把这个问题找出来。” 冬雁顿时有些为难, 可也不好意思激怒了她:“娘娘,在围场的时候奴婢就试过了,但明嫔的宫人一个个忠心耿耿,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何况奴婢也怕一个行事不当,万一被明嫔的人抓住手脚,对您更加不利啊。” 聂贵嫔缓缓扯出个冷笑:“在围场的时候身边只有她的心腹,可如今回宫了,昭阳宫就不可能没有漏洞。” “她才册封位分进宫了多久,三四个月的功夫,那些奴才还能个个都忠心不成,皇后不是也安排了自己的人进去?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对她有害的事,只要查明她鬼祟的原因,我就回禀了皇后,明年开春放你出宫许配人家。” 冬雁立刻抬起头,惊喜道:“您说的可是真的?若此事办成,奴婢就可出宫了?” 聂贵嫔不紧不慢的说:“自是真的,我会让家中给你选个好的亲事,再给你备好嫁妆。你不是一直想嫁人生子吗?等瑶儿顺利回到我身边,我就圆了你这个愿望,所以你可得尽心尽力,别让我失望。” “另外,妍容华那里你也要想法子探查,看看瑶儿在她那究竟如何,若有法子再安排个人进去,有咱们的人看着瑶儿最好。” 冬雁犹豫了一下,还是福身道:“是,奴婢定会尽心办好,还请娘娘放心。” - 陛下发话令桑青筠生辰前养好身子,她一刻都不敢贪嘴贪凉,整日早睡早起,按时用饭,还会在暖和的时候出门散心,这一番养下来,不仅身段比从前丰腴了些,连气色都更好了。 时间一转眼到了冬月十四,是二皇子的生辰。 二皇子的生辰宴安排在晚间,桑青筠只是他的庶母,不会在今日抢任何人的风头,所以只需要打扮得体,照例出场用个晚膳即可。 等明日一早陛下会带她出发去汤泉行宫,那才是她该操心的事。明日去,后日回,当晚还会在行宫住上一夜,时间十分充裕。 这是她第一次去汤泉行宫,也是第一次在宫里过生辰,所以桑青筠这几日的心情都相当不错,面上时常笑盈盈的,连带着霁月殿的宫人都松快了不少。 今天虽冷,却难得的没有风,因此一到正午时分,蔓姬和闻蕤命人将窗子都打开透透气。 明媚的日头从窗外照进来,将长条软榻照得一片明晃晃的,桑青筠靠在上头看书,全身恍若笼罩在光里,身上的锦缎波光粼粼的,像揉了无数的碎星子。 她正捧着一本棋谱看,听到有人进殿,头都不抬:“给二皇子的贺礼都送过去了吗?” 来人正是蔓姬,笑着说:“您精挑细选的礼物,皇后娘娘看了都说好,想必二皇子也是喜欢的。” 说罢,她看了眼立在殿内伺候的芙鸳姑姑:“这也多亏了芙鸳姑姑给咱们拿主意,这才送到心坎儿上了。” 桑青筠笑意不改:“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姑姑虽然还年轻,可对我来说确实如获至宝了。” 她终于放下手里的棋谱:“前些日子都忘了问了,姑姑在我这霁月殿可还待的惯?吃穿用度都还适应吗?” “这些日子想来您也看出来了,我是没规矩惯了的人,平时行事多懒散,不比皇后娘娘那井井有条,事事按着规矩来,还怕您不习惯呢。” 芙鸳福身道,恭敬道:“主子心细又顾惜奴婢,奴婢一切都好,劳烦主子挂心了。” 说罢,桑青筠说了句那便好,继续捧起棋谱看了起来。 芙鸳缓缓起身站定,视线不经意落在她身上,的确觉得这位明嫔怎么看都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从前明嫔还是女官的时候,只听人说她性情和顺,容貌美丽,做事妥帖,没想到做了嫔妃以后会是这样一个随和爱笑的性子。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0节 她几乎什么活都不让自己干,生怕累着自己一星半点,平时做的最多的就是端茶倒水,陪在一边说话。若她心里有鬼,自然希望自己有多远走多远,可她却不,倒比想象中坦荡许多。 在这半个月以来,有时候芙鸳都会怀疑皇后到底有无必要让自己来盯着明嫔,因为她平时除了出宫散心,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实在不像心机深沉之人。 若真能伪装,那她的表情神态也太自然了,芙鸳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不过,芙鸳也隐隐感觉到了陛下为何会宠爱明嫔,这半个月里,还隔三岔五就会来看望。 她只能说人的性情是与生俱来的,有的人多说几句就会让人厌烦,但和明嫔相处,不论是什么身份,总能让人心里头既轻快又舒服。 哪怕是宫里的奴才,她也从不摆出什么架子,对谁都是笑盈盈的,何况她实在算是一个大方温和的好主子。平心而论,在霁月殿伺候,可比在凤仪宫伺候舒坦多了。 但芙鸳不会忘记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更不会忘记自己是皇后的人,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探查霁月殿的机会。 这些天虽说不曾发现什么端倪,但是有一个细节却实打实的被她看出来了。 那就是明嫔对自己的寝殿,看管得十分严格,早在她刚到的第一日就直言,寝殿任何人都不能独自进去收拾,床榻更是不能碰触,一切贴身的活儿都由明嫔最贴身的宫女蔓姬来做。 她曾隐晦的问过几个粗使的宫人,但他们都说是因为当初赵常在曾在明嫔的寝殿内动手,害她得了风疹浑身不适,养了多日才好。为了避免再被有心之人陷害,所以不得不小心些。 其实这话听起来也并无不妥,明嫔的确在刚搬进来的时候就被赵常在陷害,有多日不能出门。可在宫中天长地久的经验告诉芙鸳,这个说辞可能只是搪塞,实则另有原因。 若不是寝殿内藏了什么不得见人的物件,何须时时着人看管,甚至打扫都不许人单独进去?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假,但这程度远远超过了。 是能助明嫔宠眷不衰的东西,还是对宫中嫔妃的诅咒?亦或是其余更加隐晦的秘密吗? 芙鸳暂时还不知道,但她会一直留心着这件事,直到找出真相,拿到明嫔的把柄去和皇后复命,若做成了,可是大功一件。 这般隐晦的揣摩着,芙鸳一时看着明嫔出了神,就连桑青筠发觉她的视线,盯着她看了半晌都没察觉。 倏地,桑青筠开口笑道:“我生得这般好看吗?姑姑眼都不眨了。” 芙鸳这才回神,忙福身道:“奴婢一时疏忽,还请主子恕罪。” 桑青筠弯眸轻笑:“姑姑爱看我是抬举我呢,不过想是午膳时分到了,姑姑被馋虫勾了魂去。不如姑姑今日带着他们去尚食局取膳吧,选些从前没吃过的花样,咱们也好尝个鲜。” 芙鸳立刻低下头应下,走出门的时候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没被发觉。 等她一走,桑青筠才让蔓姬走近些,轻声说:“她已经发觉了?” 蔓姬笑着点头:“是,不出您所料,她近来颇为关注您的寝宫,私下还找人打听过,被问过的人已经偷偷告诉我了。” “饵已经放好了,就差鱼上钩。不过此事不必急,咱们和鱼都得耐着性子等等,什么时候上钩还不一定呢。”桑青筠轻笑着说。 蔓姬颔首,忽的想起了什么,再次压低了声音:“对了,小福子和奴婢说,咱们宫里的近侍宫女淑善似乎有点不对劲,昨天险些一个人进去收拾您的寝宫。” “淑善?”桑青筠扬眸看了一眼,“我记得她家中兄弟姐妹甚多,但家境十分贫困,前阵子不是说她长兄得了病?我刚回宫的时候还曾给了她一笔银子送回家里。” 蔓姬叹了口气:“您再好,也架不住人心难测。” 桑青筠并不因此消耗自己的仁善,把棋谱往案几上一放,起身道:“她本是个好姑娘,倒是可惜了。” “去查查她近来和谁走得近,等查明缘由,找个不起眼的机会把她也放进去。既然要钓鱼,那就玩的大一点,水可是越浑越好。” 第84章 傍晚出席二皇子的生辰宴, 桑青筠并非主角,衣着打扮均十分不起眼。倒是皇后精心装扮,还仔细上了妆, 涂了嫣红的口脂,看起来十分高兴。 二皇子今日满五岁,照理说刚刚是该去国子监读书的年纪, 陛下也会在这时候赏赐他狼毫御笔,以示嘉奖和鼓励, 但皇后要强,上半年就已经让二皇子和大皇子一样在国子监开蒙,所以这个步骤倒是省了。 但他终于是皇后的儿子,皇后怎么安排,旁人岂敢又异议。只是看着二皇子从前挺聪明乖巧的一个孩子, 今日连生辰都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像是睡不够似的, 不免有些可怜。 不过可怜归可怜, 桑青筠只是外人,今日她们这些嫔妃来赴宴,说白了也都只是凑个数罢了, 真正的角儿都在上头。就看那张贺礼单子有多厚,就知道皇后今日必然欢喜非常。 只是桑青筠也打听过了,皇后不能侍寝,不知道她今晚又打算安排谁。 但安排谁都没用, 陛下今晚独寝, 这是他早就说过了的。 陛下带她去汤泉行宫过生辰的事并未宣扬,此事也没有交给皇后办,所以皇后并不知情陛下这两天休沐, 明日一早就会带她离宫,今夜还不知会怎么想。 桑青筠垂眸喝下半盏羹汤,殿内正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热闹得很。宫中的宴会大多如此,其实也提不起什么劲儿来。 尤其是今日聂贵嫔和纪嫔都没来,这里纯粹是皇后一人的主场,那便更翻不起什么花了。 宴席过半的时候,大公主吵嚷着困,妍容华向陛下请示过后就匆忙带着公主回宫。 别看妍容华平时那般喜欢热闹喜欢排场,可带起大公主却是十分用心,那叫一个无微不至,嘘寒问暖,连她的对头珂贵人都懒得搭理。 这些桑青筠能看在眼里,陛下自然也对公主的状况了如指掌,否则就不会允许公主一直在妍容华处。 看来此事应当是稳了,就看陛下打算什么时候给各宫一个好消息了。 夜渐渐深了,宴席结束后,桑青筠登上步辇掩面打了个呵欠。 宴席上强撑笑脸不免困倦,一出来就想睡。她近日吃得香睡得沉,想来也是她最近为了调养身子,作息优良的缘故,毕竟若是平时,她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等到了霁月殿,她立刻盥洗卸妆,更衣入榻,临睡前,蔓姬轻声说:“小福子趁今晚已经打听过了,淑善是和聂贵嫔身边的冬雁来往过几回。” “那丫头没心机,防备心不重,明日您带着闻蕤一走,奴婢就找个机会把她放进去。等她一进去翻到东西,芙鸳日日盯着您的寝宫,发现端倪定然坐不住。” “届时,还不知芙鸳和淑善会怎么回去跟她们的主子说,您可想好了?” 桑青筠已经困得不行了,强撑着又打了一个呵欠:“无妨,都在我的计划之内。” “我明日不在,你和小福子务必事事多留个心眼,计划能不能顺利落地,就看你俩的本事了。” 蔓姬轻笑着为她掖好被角:“您放心,奴婢和小福子办事您还不放心吗?明日只管跟陛下去好好过生辰,宫中一切都有奴婢和小福子呢。” 在宫里若想过得好,除了主子得有脑子以外,身边有可靠的宫人辅佐也十分要紧。会不会办事,能不能面面俱到,都能影响将来的命运。 蔓姬本就是她从御前被带出来的人,资质自不必说,小福子从前跟着谭公公在内侍省,那也是人堆里混出来的精明,有他们两个当主心骨,桑青筠十分放心。 - 翌日一早,桑青筠从睡眠中醒来,门外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入。蔓姬上前笑着推开楹窗,亮堂堂的日光顿时流淌在梳妆台前,又是一个晴朗天气。 她昨天饱睡一晚,今日起来神清气爽,就连皮肤的状态都要比平时更好,可见保持心情愉快和健康的生活方式很重要。 桑青筠刚坐在梳妆台前,蔓姬便带着人福身,恭贺道:“主子今日生辰,霁月殿上下同贺您吉祥如意,福乐安康!” 她顿时笑起来:“你们惦记着我,我自然也惦记着你们,今日人人都有赏,等会儿去找蔓姬领红包。” 主子有喜事,霁月殿上下同沐恩德,自然喜气洋洋,一派好气象。 昨晚桑青筠困了离开得早,所以不知道最后皇后又做了什么,这会儿一边梳妆一边听她们打听回来的消息,挑眉惊讶道:“你说皇后昨晚想给陛下推的人是徐常在?” 蔓姬颔首:“正是,奴婢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若论资质和性情,尚宝林怎么也比徐常在要好,可皇后昨晚似乎没那个意思。徐常在最近虽还算安分,从前却是个一再惹祸的主儿,被陛下处罚了两回呢。” 细数皇后手下如今真正可用之人,除了尚宝林,也唯有徐常在了。 自己已经被皇后忌惮和不信任,她绝不会再希望自己更加得宠,而妍容华和她走得近皇后肯定也知道了,她一心带着大公主又不易掌控,思来想去,皇后如今可倚仗的人其实不多。 在围场的时候,皇后那样抬举尚宝林都不能让她得宠,恐怕心里也存了想放弃她的意思。 如今皇后自己不能侍寝,她和妍容华都不能让皇后放心,那么底下的人选里,推出徐常在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那次落胎之后,纪嫔彻底失宠,惨遭降位,如今又病重,她已是强弩之末。可皇后虽然表面看起来不受影响,陛下多番补偿,如日中天,现下细细想来其实也不复从前了。 她身子坏了不能有孕,现在就连侍寝也不能,所有的倚仗都在二皇子一人身上。 可二皇子尚且年幼,又有大皇子踏实好学,将来的事谁说得准?若桑青筠再有孕诞下个皇子,皇后更是要急疯了。 先帝在位时有两个嫡子,可最后依旧力排众议立了当时还是贵妃的纪太后的儿子,也就是当今陛下。 可见如果帝王足够喜爱,即使是宠妃之子又如何,皇位给谁,最终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 这也是皇后越来越忌惮桑青筠的原因之一。 可即使如此,选徐常在也太没指望了。虽说她家世颇高,又有得力的父兄,但皇后显然还没有桑青筠了解陛下,还想着以徐氏的功劳让徐常在博得陛下看重。 自从聂贵嫔那件事,桑青筠就知道,陛下并不是个喜欢被人挟功图报之人,朝堂的功劳自有朝堂上奖励,后宫里则是两码事。 陛下宠谁或不宠着谁都得看他的心情,绝不允许被人推着走。 若非如此,当初皇后让尚宝林带着信件去见陛下的时候,陛下就已经看在皇后的举荐下让尚宝林伺候了,而不是一直到今日都没能侍寝,被人私下议论和赵常在是一样的人。 不过皇后推徐常在出去是黔驴技穷,桑青筠反而更踏实了点。 等一番精致的梳妆完毕,她换上华丽的宫裙,竟然是陛下的御驾在门前停着,他亲自来接她了。 陛下亲自来迎接,霁月殿的宫人们无一不觉得颜面有光,如此殊荣,那可是谁都没有的。 踩着庭院内的碎光,桑青筠缓缓向陛下走去,她今日罕见的装束娇艳。 乌发高髻,步摇环佩,她本就肤色胜雪,现下柳眉红唇,华衣加身,愈显云鬓娇颜,莲步生姿。 谢言珩早知道她是万中无一的美人,可从前只知她清冷出尘,温婉动心,却不想她也有这样艳色逼人的时刻。 寂寂冬日,百花皆休,她是最明艳的一抹。 御驾停落在昭阳宫门前,谢言珩迎着朝阳,朝她伸出一只手:“阿筠,来。” 其实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向陛下请安。可他这么做,意思就是今日不必多礼。 桑青筠明白陛下的心意,并不矫情,更不会为难自己。她今日是寿星,她要开开心心。 她嫣然一笑,提裙快步上前,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陛下可要接住嫔妾,别让嫔妾脚滑摔下去。” 谢言珩觉得她有些好笑,手上却牵得很稳:“放心,朕永远不会让你摔下去。” 陛下亲自去昭阳宫接明嫔出宫过生辰之事很快传遍了各宫,这时候众人才知原来今日是明嫔的生辰,陛下看着不声不响,昨日也照常出席二皇子的生辰宴,没想到一大早便另有安排,居然带着明嫔出宫去过了。 想当初,就连纪嫔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昭阳宫门前,蔓姬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芙鸳,握着帕子笑着说:“送走陛下和主子咱们就没什么事儿了,你们都跟着我进来领红包吧,主子早就备好的心意,人人都有,既是沾喜气,也是奖赏你们近来伺候的勤勉。” “伺候主子只要安分、忠心,将来的好儿多着呢,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 闻蕤已经跟着主子一道去了汤泉行宫伺候,蔓姬和小福子记得她交代的事,带着剩下的宫人起身回宫,重新关上了大门。 芙鸳在原地多看了几眼,脸色微微一变。她虽在霁月殿伺候,可到底不是明嫔亲近的人,也是今日才知道这番安排。 明嫔得宠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她们的想象,此事她得尽快告诉皇后,好让娘娘早做准备。 至于寝殿,她也得尽快查明真相才是。 大门缓缓合上,芙鸳不敢惹人起疑,匆忙转头重新回到了霁月殿内,准备再次暗中探查真相…… 第85章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1节 时隔半个月再次离开皇宫, 虽说同样是离开宫中去放松心情,可体会却截然不同。 那时是秋猎,浩浩荡荡的队伍, 她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可这次陛下只带了她一个人,此次行程也是特意为了她安排,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桑青筠掀开帘子往外看, 御道两侧的店铺行人依旧热闹熙攘,冬日暖阳下, 晨起的炊烟袅袅,沿途能听到叫卖声,正是民间早上卖早点的时辰。 她想起自己在邰州的时候,母亲很少早起做饭,大部分时候都是父亲一早从外面买了新鲜热乎的包子和汤羹回来吃。 父亲在书塾教书虽说月钱不多, 可家里人口少,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可惜那样无忧无虑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一想起过去, 桑青筠欢喜之余不免有些伤感,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不愿意扫了陛下的兴致。 陛下为了让她今日欢喜已经做了不少, 她不该把突如其来的坏情绪带给他。 但她还是不舍得把帘子放下来,偷偷漏出一条缝隙看外面的景象。 从皇宫去汤泉行宫路途并不远,就在京郊,一个月时辰就能到。谢言珩似笑非笑地看着桑青筠:“有这么好看?这么长时间了, 理都不理朕。” 他慵懒地靠在软垫上, 手中捧着一卷书:“瞧见什么喜欢的了?朕命人给你买回来。” 桑青筠这才转过头来,希冀地问:“真的可以?” 她这么问,谢言珩反而感兴趣起来, 挑了挑眉:“那是自然,君无戏言。” “阿筠今日可是寿星。” 不外乎谢言珩对她所求感到好奇,而是民间之物再好,也很难比得上皇宫瑰丽富贵。 何况桑青筠看的位置是早市,多卖茶点果子和餐食,宫外能有什么吃食如此诱人?谢言珩对宫外知之甚少,此时也不免起了几分探究的兴趣。 谁知她下一句说的是:“嫔妾想吃热乎乎的大包子,肉馅和素馅的都想要,要挑人们抢着买的摊位或店铺。” 谢言珩沉沉一笑:“还以为你想要什么稀罕东西,包子宫里日日都有,怎么还馋?在宫里未用早膳?” 桑青筠摇摇头:“这您就不懂了。宫中膳食虽好,可都是一贯的大众口味,不可能应和每一个人的喜好。何况御厨也不敢做的太香太美味,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口味上可未必比得过宫外的老手。再说了,您的早膳都是早朝后回来吃的,食物都是温的,可您在包子刚出炉的时候尝过吗?那才是最香的。” 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些,不知怎的,谢言珩一来觉得说辞新鲜,二来觉得她此时格外的惹人怜,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揉进怀里。 他想,桑青筠的确身上有一种魅力,让人看见她的时候想不起来别的,心中只有愉悦。 而谢言珩的确也这么做了,展臂一捞便把她拥在了怀里,对她所说的愈发感兴趣:“阿筠这么说,朕就不得不尝尝了。” 矜贵修长的骨节不轻不重地叩在窗上,外面立刻传来禁卫军的候命声。 谢言珩交代了几句,立刻便有人纵马去办,桑青筠笑道:“多谢陛下圆嫔妾的愿望。” “你今日生辰,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他笑了声,“倒显得朕小气。” 桑青筠仰起头看他:“那陛下如此大度,不知能许嫔妾几个愿望?” 他似十分勉为其难,清冷的嗓音悠然道:“看在你这阵子表现乖觉的份上,朕便再许你两个。” “一国之君的三个愿望,够不够?” 桑青筠弯眸笑起来:“什么愿望都可以?陛下可不能耍赖的。” 谢言珩点点她的额头:“朕何时骗过你。” 话已至此,桑青筠的心思稍微转了转,双手合十,虔诚道:“那第二个愿望,嫔妾希望陛下的心能一直在嫔妾身上,与嫔妾白头偕老。” “第三个愿望,是希望陛下能永远相信嫔妾,爱护嫔妾。” “其实这愿望听起来庸俗,却是天下有情人都希望爱侣能做到的。可说来简单,想真正做到却最难。何况您是一国之君,有三宫六院,所以嫔妾只说希望,不要求陛下一定能做到。” “您待嫔妾已经很好,嫔妾怎能仗着您的恩宠再提什么?如此已经很足够。” 谢言珩的身子微微一震,拥住她的姿势不自觉又紧了些。 他抱住桑青筠吻了吻她的耳垂,嗓音有些沙哑道:“阿筠,你方才说什么?”他想再听一遍。 认识三年,真正拥有她几个月,其实谢言珩很少从桑青筠嘴里听到这些。 类似的话上次听到,还是她第一次登上他的龙床,带着哭腔说解他的衣襟,说想一直陪着他。 谢言珩自问不是一个会轻易被甜言蜜语触动的人,但桑青筠说的,他似乎一点抵抗力也没有。甚至还轻而易举地被她激发出难以言喻的破坏欲,想狠狠地欺负她,再把她揉碎进骨子里。 可越是忍耐,越是令他动情,谢言珩的欲念来得无言却汹涌,如火燎原,怀中娇躯每次懵然不知的轻微挪动,都令他的喉头更紧上一分。 很快,连桑青筠都察觉到了极为明显的异样。 桑青筠顿时脸红起来,一动不敢再动:“嫔妾不要求您能做到?” “上一句。” 谢言珩突然觉得很口渴,忍耐也快到尽头了。 “嫔妾说,这是天下有情人都希望爱侣能够做到的?”她不知道陛下的异样为何而来,只能凭着直觉猜测。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陛下直接含住了她的耳垂,酥麻感顿时如电流般席卷周身。 混乱的呓语在随之在她耳边响起,谢言珩极力克制自己的动作尽量放得轻柔,话语却带着引诱:“乖,再说一遍。” 她顿时明白,原来陛下想听的是这些。 其实桑青筠会许这两个愿望,除了为将来可能会发生之事为自己增添筹码以外,也是为了讨他欢心。 没有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满心都是他,陛下这个位置就更是了,所以她这么说,其实原本带着不纯粹的目的。 可没想到陛下的反应如此激烈,耳边马车飞驰的轱辘声都不能阻止,反而更让他情动。 她推了推身上高大的身躯:“陛下,这是在马车上……” 谢言珩的眼睛已经红了,抵着她时似都在颤抖,眼底带着无尽的潮意:“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已经哑到不能再哑,狂乱的吻落下来,她只能迎合:“您慢些,轻一点。” “阿筠,再说一遍……” 破碎的呓语被车轮声完美的掩盖住,无人知道此时的马车内已经是一片即将乍泄的春光,当谢言珩险些进去的时候。 车窗被“咚咚”敲响。 洪亮的男人声音与马蹄声一道出现:“陛下,您要的东西到了!” 身上的人身躯猛然一震,桑青筠噗嗤笑出了声,谢言珩想杀人的欲/望都有了。 桑青筠立刻出声:“知道了。” 她连忙将陛下推开,打开一条缝隙将纸包拿进来。一掀开,马车内顿时肉香和面粉香味四散开来,彻底将方才的靡靡之气掩盖住。 “陛下,您饿不饿?热腾腾的包子来了,”说罢,她唯恐谢言珩此时黑脸不快,立刻加了句,“嫔妾今日是寿星,这可是嫔妾的第一个愿望,您不会不赏脸吧?” 谢言珩粗喘着喝下半囊水,恶狠狠地想着等会儿定好好好惩处这个没眼力见的,一边看着桑青筠笑盈盈的眼神,再多的火气也压下去了。 他克制着自己只捏了捏她的下巴:“欠了债是要还的。” “阿筠再取笑朕,那朕今夜再少温柔些,嗯?” 桑青筠忙缴械投降:“嫔妾不敢了!” 她递给谢言珩一个肉包子,赶紧转了话锋:“陛下,咱们一起尝尝?” 谢言珩虽然接住了,此时的他却半点心思也没有,桑青筠也知道他这会儿没心情,只好自己啊呜咬了一口。 温热的肉汁顿时在口腔里溅射,可预料之中的美味却没到,反而让她感觉到了一阵极难忍受的异味。 她实在控制不住,拿起马车上备用的木桶吐了起来,这么一吐就是好一会儿,连脸都涨红了。 “戴铮!” 谢言珩脸色倏地一变,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立刻命戴铮去将随行的周太医请过来,随行的宫女也迅速将马车内清扫干净。 御驾一行因为这次意外暂时停在了官道上,谢言珩忧心桑青筠,脸色极差,方才负责采买的禁卫军也被传唤过来听命。 “她方才还好好的,咬了口包子便突然呕吐,你务必查明原因,明嫔绝对不得有事。”他冷脸盯着桑青筠,对着周太医叮嘱道。 桑青筠吐完浑身虚弱,歪在软垫上没了力气。 周太医不敢贻误,用一方纱巾隔着为她诊脉,又细细问了一些近来的情况,待确信无疑后,才忙起身笑道:“臣恭喜陛下,恭喜明嫔!” “明嫔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只因月份尚浅,所以脉象细微不易察觉。但臣可以保证,这一定是孕象无疑!” 第86章 “有孕?” 听完周太医的诊断, 桑青筠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感觉十分不真实,如坠梦里。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腹, 难以置信这里面已经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一个月,算算时间,不正是在围场她犹豫着没有服用避子药的那次吗? 幸好她那时谨慎停用了避子药, 近来身子状况也不错,没有影响到胎儿便是万幸。 只是回想起过去难免感慨, 就在前几日,她分析后局势觉得自己该有孕了,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样快。 这孩子来得实在是巧,简直如同及时雨一般。 看着桑青筠欢喜得傻掉,谢言珩亦难以言喻自己心中的震撼。 要知道方才在马车上, 他还险些和她……此时倒是庆幸被中途打断,没能酿成大错。现在不光不能罚那个没眼力见儿的, 反而该赏了。 但尽管没能成事, 谢言珩依旧不放心:“明嫔的胎像如何,身子可有妨碍?” 周太医躬身笑道:“启禀陛下,明嫔月份尚浅, 这才堪堪一个月,正是需要小心再小心的时候。虽说嫔主身体并无异样,但眼下看来害喜的时间颇早,恐怕还有苦头要吃。这头三个月最要紧, 一事一物都得格外照料, 不得动了胎气,也不能行房,等过了这阵, 就会好多了。” 谢言珩牵住桑青筠的手,清冷的嗓音不怒自威:“如此便好。从今日起,明嫔的胎全权交由你负责,未来数月你便专心负责明嫔养胎,不得妄动。若有调遣,只管交别人顶上。” “等明嫔顺利诞下孩儿,朕自会重赏。可若有意外,朕要你的项上人头。” 周太医忙不迭跪了下来:“臣定当尽心竭力!” 宫中侍奉多年,周太医何时见过陛下这般紧张的时候?哪怕是当初皇后有孕,也没见陛下有多么用心。 明嫔得宠,陛下对这一胎尤其看重,难道说,明嫔也会像当初的纪贵妃一样,子凭母贵……? 这般想想,周太医更是冒了一背的冷汗,再次替明嫔细细把了脉象,叮嘱了些日常需要注意的事项,又拿出了一瓶紧急时候可以安胎气的丸药。 “这丸药只需要在您突然感觉胎气不顺、身子不适的时候服用一颗,其余时候不必服用。是药三分毒,您体质尚可,胎气并无异常,如今还不到服用安胎药的时候。臣会每次来请平安脉,还要劳烦嫔主将每日所饮所用按日记录。” 闻蕤牢牢记下,忙上前接过药瓶。直到这时,桑青筠才终于接受了自己有孕的事实,郑重地点点头:“多谢周太医,本嫔的胎就都劳烦你了。” 一切安顿完毕后,帝驾一行才继续上路前往汤泉行宫给桑青筠过生辰。马车内却出奇的寂静,两个人都一句话都不说,沉浸在了这份不可思议中。 良久后,谢言珩才紧紧握住桑青筠的手说:“阿筠,多谢你。”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2节 桑青筠原本在出神,想象着腹中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陛下猛地一开口,她反而愣住了:“您谢嫔妾什么?” 谢言珩默了片刻,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多谢你陪着朕,心悦朕,如今还孕育了咱们的孩子。”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说完这么多以后,他忽而觉得他真正感谢的,其实是她的存在。 桑青筠的存在就是一份上天赐予的礼物。 “朕很欢喜,但朕不知该如何表达,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做什么。可朕又十分欢喜,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却是第一个能让他感觉到汹涌期待的孩子。 说来神奇,谢言珩从未如此盼望过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哪怕是皇后有孕的时候,他也只觉得这是皇室血脉的壮大,是他为人父的一份羁绊和责任,却从未真正有过这份——要当父亲的喜悦。 谢言珩自小便不是个喜怒形于色之人,即使是愤怒、欢喜、不悦,在他身上也都表现得十分平淡,唯有亲近之人能察觉到蛛丝马迹。 可今日桑青筠都感觉到了他的手足无措,哪儿像个运筹帷幄的帝王?简直跟方才压着她要大展雄风的样子截然不同。 刚刚不是还威胁她说,今晚欠了债要还吗? 桑青筠实在忍不住笑了,破天荒的,她也揶揄陛下两句:“其实您也不用做什么,只管今夜不要嫔妾还债就是了。” …… 谢言珩大手一抬,径直将她的身子拎起来放在软榻上,被气得额角突突直跳:“朕记仇,等你生下皇儿自会向你讨回来。” “阿筠,你是不是忘了,朕颇擅忍耐。” 这语气听起来颇有些咬牙切齿,桑青筠立刻正色起来,她可没忘了,陛下的耐心究竟有多好。 “嫔妾不过打趣您一句,您便不能看在孩子的份上饶了嫔妾?”桑青筠转过身子故作委屈,“原来怀了孕,陛下也不会待嫔妾更宽容了。” “桑青筠,”谢言珩将她转过来,“你怎么这么娇了?” 胆子也越来越大。 谢言珩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她拿捏了,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放缓了语气:“好了,朕准你放肆。” 见眼前人重新笑起来,谢言珩方道:“你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嫔位到底委屈了你,朕打算趁此机会好好晋一晋你的位分。” 提起位分,桑青筠立刻打起了精神。 可她有孕才刚一个月,正是危险的时候,说不定摔个跤就会小产。眼下宫中众人虎视眈眈,她并不想让陛下现在就晋她的位分,这太惹眼了。 桑青筠立刻说:“陛下,嫔妾入侍时间尚短,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当初册封的时候,您便破格晋了淑仪,这又封了嫔位才多久?您心中记挂嫔妾自然是好,可宫中姐妹们又该怎么想?” 她做出一副善良大度善解人意的模样:“嫔妾不愿您因为嫔妾承受压力,也不敢承受宫中其余妃嫔的妒火。周太医也说了,胎像才一个月大,正是格外要紧的时候。” 谢言珩皱了眉头:“可嫔位到底是委屈了你和孩子。” 桑青筠柔声说:“陛下恩典,嫔妾感激不尽。但眼下并非好时机,倒不如等满了三个月后。” “今日是冬月十五,再过两个月就是正月十五了,恰逢年关已过,新岁开春,正是喜上加喜的好日子。不过嫔妾一人晋封终究太惹眼,嫔妾还有个小小的提议,恳请陛下纳入考虑。” 谢言珩温声道:“说来听听。” 桑青筠笑道:“自您登基那年起,到现在有三年不曾大封后宫了。宫里的嫔妃本就不算多,今年进宫的新人资历浅便罢了,其实旧人很该好好晋一晋位分的,嫔妾闲时纵观宫中,也觉得高位多悬,头轻脚重。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又要管着宫中庶务,还要教习年轻的嫔妃,难免吃力。” 大封后宫的建议,一来是为了改变后宫局势,二来也是为了稍稍减轻宫里的人对她的仇恨。 她一人有喜自然招人嫉恨,可若大家都有喜,那她的喜也就被冲淡了,不那么惹眼。 而桑青筠不过是将陛下心中所想顺着说了出来,她知道,其实陛下早有这个意思。 新人如何晋封都无所谓,全凭平时的表现和陛下的心意,就算封也高不到哪里去。这次的重点,还是在旧人身上。 聂贵嫔是将死之人暂时留她一命,德妃才晋位过,纪嫔不可能晋封,那么宫里的旧人就只剩下妍容华和珂贵人。 所以最重要的,其实是妍容华的位分。陛下若有意让她养着大公主,那她赶上大封,一定会越级封到贵嫔位。 虽然桑青筠不敢说陛下会给她个什么位分,只是凭着猜测,也许陛下也会给她一个主位。可嫔位到主位之间还隔着容华、婕妤两个位分,若是跳,就跳得太多了。 可就算做最坏的打算,她这边也有一个主位,话语权就更大些。 思及此,桑青筠浅笑着说:“所以还请陛下念及胎儿尚小,多等两个月再替嫔妾添喜气吧?” 她既有所求,说得也在理,谢言珩便略略颔首:“便听阿筠的。” “只是你的饮食起居还是得再注意一些,否则朕总是不放心。你的所有饮食日后都让小厨房单做,不经外人的手。等回宫后,朕再派人去霁月殿送赏,将这个消息一并带到,便不会引人起疑。此事朕也会通知太医署,必让你和孩子安然无恙。” 陛下思量得比桑青筠还周全,那她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桑青筠弯眸:“那嫔妾便替孩子多谢父皇关心。” 她歪到陛下肩头,大着胆子问:“只是嫔妾也好奇,不知陛下原本打算给嫔妾个什么位分?” “虽说嫔妾觉得位分不重要,只要能陪着陛下便好,可终究人有好奇心,嫔妾也想知道。” 谢言珩挑眉,只觉得她有些好笑。 若位分真不重要,那后宫里的女人还争抢什么,她明明在意,偏还要装不在意。 捏着桑青筠柔软的掌心,谢言珩故意吊足了她的胃口,不紧不慢道:“朕给你的,自然让你满意。” 桑青筠顿时无语,他就是一肚子坏水! 刚刚不过才调侃了几句,这肯定是记仇了,否则有什么不能说的? 如今看来,不到日子谢言珩恐怕是不会告诉她了。 不过也好,不知道就当是多一份期待。眼下只等着她宫里的两条鱼上钩,再等她们幕后钓鱼之人主动出击,那便又有好戏登场了。 第87章 汤泉行宫不愧是先帝闲暇时最爱来的地方, 从一下马车,就能看出此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是精心安排过。 雅致与奢华共存,她与陛下行走在路上, 耳边隐隐能听到流水声。 最难得的是,这里的气温似比皇宫还暖和不少,连一些晚夏的花都还开着。有些未经雕琢的野池子冒着丝丝热气, 瞧着似天上仙池。 桑青筠能来此处过生辰心情自然很好,倒是陛下一刻不离地牵着她, 生怕她磕了碰了。 她毫不怀疑,他这会儿心里定然想的是早知道不来了,倒不如在宫中安心养胎的好,免得一来一回舟车劳顿。 但这话谁都没说出口,谢言珩带着她走进一处轻纱曼舞的凉亭, 轻纱徐开,露出一个正在弹琵琶的乐师来。 见人到了, 小调便缓缓奏起, 桑青筠先是愕然,然后眼睛一亮,立马转头道:“这是邰州小曲, 陛下怎么知道?” 谢言珩低低笑道:“有心,自然知道。” 他略一抚掌,几个宫女端着茶水点心轻步过来,白玉桌上顿时琳琅满目的放满了, 都是邰州风味小吃:“尝尝, 合不合口味。” 桑青筠将这些茶点挨个看过去,到最后,甚至眼含泪花。这些东西不说口味如何, 起码从外表看,都和她幼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陛下待她的确用了心思,知道她对金银珠宝不过尔尔,便在她在意的地方下功夫。 她不必猜也知道,膳食定也特意请了邰州有名的厨子来。 自从谭公公走后,她曾想过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待她用心,不会再有人能令她感动,可没想过,第二个做到的人是陛下。 但不知是不是过往的悲惨经历使然,桑青筠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敢发自内心的接受。 因为她这一生好像总是这样,每次感到幸福和目标即将达成的时候就会出现重大的变故,似乎一切珍爱的人都会走远,所以她总在幸福的时候感到悲伤。 每次出现类似的感受,她都会立刻清醒和理智下来,不允许自己沉溺其中。 只要不期望,就不会失望。 那这一切就不会离开。 她甚至忍不住想,眼前的人给的偏爱还能持续多久,她是不是不该如此动容。 桑青筠红了眼眶,可谢言珩并不知她想了什么,抬手将她眼角的泪水用指腹轻柔抹去,存心要逗逗她:“这就感动了?那这个生辰过完,岂不是要抱着朕一辈子不撒手了?” “你若喜欢,朕就将他们都请进宫中供你消遣,也好一解你思乡之情。” 桑青筠压下这些不好的情绪,仰头笑道:“嫔妾多谢陛下恩典。” “若是陛下这么大方,那嫔妾可就抱着您不撒手了?您别嫌嫔妾烦才是。” 她能主动,谢言珩三年来求之不得,自然受用。 但谢言不语,抿茶淡笑了声:“偏你缠人。” 听曲用点心后,午膳晚膳也是不同花样的邰州菜和其余地方的特色,皆是宫里吃不到的。她初有孕吃不得荤腥,幸好邰州菜较为清淡,这次的膳食大多她都能入口。 傍晚温泉洗浴,也是谢言珩亲自陪着她,美名其曰怕她摔了。热气蒸腾里,她搭着池边圆润的石头,看到夜幕烟花怒放。 这是独独为她一人绽放的冬日花朵。 难怪陛下要安排在行宫过生辰,这些安排唯有两个人时才能细细品味,若在宫里,还不知又有多少双眼睛乌眼鸡似的盯着她,怎么会有在行宫自在。 但不论如何,这一年的生辰注定会让她难忘。 她很感激。 - 翌日一早,帝驾一行启程回宫。为了兼顾舒适,速度比去时慢上不少,等桑青筠回到霁月殿时已经临近正午。 虽说才离开短短一天,可每次出门,心境都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所以每次回来,桑青筠都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尤其去时她还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时就有了腹中的孩子,更是另一种奇妙的感受。 “奴婢/才,恭迎主子回宫!” 霁月殿的宫人们都已在庭院内迎候,她笑着搭上闻蕤的手迈进门槛,温声说:“都起来吧,外头风冷。” 蔓姬上前替她掀开帘子:“主子,炭火已经拢好了,事已办妥。” 桑青筠嘴角牵起弧度,轻声道:“很好,叫小福子也进来,我有话跟你们交代。” 殿内很快被清退的只剩蔓姬和小福子两个人,芙鸳本想进殿,不料却被守在门口的闻蕤拦住了:“姑姑,主子才交代了不许人进,您还是在外头先候着吧。” 芙鸳说道:“主子才回来,此时最想喝口热茶,我只进去送了茶就出来。主子信赖我,自然不会怪罪。” 闻蕤心想你算什么东西,面子却做得足:“姑姑还是止步吧,若是主子交代了要水,那奴婢送进去就是了。再说了,主子向来敬重您心疼您,您又何必在这吹冷风呢?不如先回房歇着吧,别杵在这,兴许等会儿主子就会见您了。” 芙鸳眉头一皱,还是将茶水搁在一旁离开了。 她走到门前,再次回身看了一眼,趁没人的时候离开昭阳宫,往凤仪宫的方向去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3节 霁月殿内,蔓姬说:“您昨日离宫后,奴婢便找了个机会,将寝殿周围的人调走了一会儿,淑善果真趁四下无人钻了进去,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紧接着芙鸳看到她从寝殿内出来,也趁机跟了进去,同样是一小段时间后就出来了。” “她们前后脚走了以后,奴婢又进去检查了一番被翻动的情况,她们手脚都很小心,痕迹并不大,奴婢细数过,唯有您的避子药少了两粒。看来她们是要拿着证据去查验了。” 桑青筠笑了声:“她们不曾起疑吧?” 蔓姬摇摇头:“奴婢的时机和时间都卡的很精准,她们只会以为这是一次疏漏和意外,不会起疑。尤其是芙鸳,她年纪大心思深,所以奴婢是让淑善先进去,芙鸳才会放心。” “嗯,此事办得极好,”说罢,她看向小福子:“上次我让你去宫外查问和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小福子从袖中拿出两个物件来:“都办妥了,只等着您发话。” 桑青筠拿起这两瓶和避子药的外观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东西,倏地笑了:“好,既然都办好了,那咱们就等着看她们什么时候坐不住就好。” 她拿出其中一瓶:“今日就把避子药彻底销毁,再把这个放在原先的位置。” “至于手里这瓶,也放到它该放的位置,这段日子可别打草惊蛇了。” 如此一来,聂贵嫔和皇后都知道了她曾服用避子药,这对她们而言,都是拿捏和扳倒她的一个重大把柄。 但聂贵嫔不过是强弩之末,最要紧的是皇后怎么想。 眼下她们还没撕破脸,明面上,她仍是皇后的人。虽说皇后疑心她,不信任她,将来也不会再用她,可这层窗户纸什么时候捅破却很有讲究。 皇后那般精明的人,一定会将这个把柄用在她觉得最恰当的时候,同样,也是皇后彻底想废了桑青筠的时候。 毕竟堂堂宠妃却不愿意生陛下的孩子,这不光是离心之举,更是藐视皇室血脉的大罪。 可什么时候皇后才能下定这个决心? 若自己有孕的消息被知道了,皇后自然坐不住,可如此一来,这一招就没用了。因为有孕就是对避子药最好的反击,那么想让皇后坐不住,只能桑青筠主动制造契机。 皇后最在意的,后位、二皇子、权势。 后位眼前无法撼动,对二皇子下手也不是桑青筠所愿,那么只剩权势了。 若是桑青筠也想要协理后宫之权,亦或是她和裕德妃走得很近,威胁到了皇后的位置。皇后会不会认为她生出了疑心或异心,想要在她没能完全成长起来除了她? 以皇后对权势的在意,她一定会。 毕竟桑青筠在她眼里,已经是个没用的弃子了。 桑青筠温声道:“我记得今年入冬以后,宫里分发炭火和布料的时候,曾因为内侍省布料和炭火分配不均闹过一次,但很快就被皇后镇压下去了,没翻出什么水花是吗?” 小福子点头道:“是,今年南方接连水患,纺织大受影响。听说采买局四处收购,可要么品质太差,要么价格过高,所以未能在规定时间内送来合乎数目的分量。可宫中布匹消耗巨大,实在供不应求。所以入冬后该裁制冬衣时,上至低位嫔妃,下至不少宫女太监的份例都受到了影响。” “皇后挪了底层供应上层,所以您平时看不出端倪,可底下不少人已经叫苦不迭了。您也知道,长安的冬天极冷,若没有足够的衣裳御寒会冻死人的。” “此事裕德妃曾找过一次皇后,可皇后闭门谢客,只好不了了之了。裕德妃如今虽名义上有协理后宫之权,可实际的大权都被皇后把控着,德妃娘娘也是有心无力。” 桑青筠面色有些凝重:“内侍省平时便最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如今份例不足,皇后这么安排,内侍省岂非更加肆无忌惮。保上弃下虽也是无奈之举,可此事办得还是欠妥当了些。” “德妃娘娘既然找过皇后,想必她有更好的办法,既如此,倒不如我去求见一番。” “蔓姬,你去库房找些积压的好料子来,不必多,四五匹够送一次礼便好,咱们送到德妃娘娘宫里去。” 让皇后坐不住的第一步,先和德妃交好。 第88章 如今桑青筠是不怕得罪皇后了, 所以行事不必那么顾忌,只要嘴上说得漂亮些即可。 皇后若想起疑尽管起疑去,左右桑青筠想要的就这个效果。 裕德妃虽不争不抢, 从不主动参与后宫争斗,可她却是个好德行的人,皇后坐小月子的时候便是她管着后宫, 温和仁慈颇得人心,不少人心中暗自更属意她执掌大权。 一个严苛, 一个温和,也不怪有些人这样想。但若是桑青筠来说,其实皇后和裕德妃这般的性子都不是执掌后宫的最好人选。 皇后过分冷酷,对权利的重视超过了人,而裕德妃太温和, 虽说仁慈之人总格外容易被人亲近,可这样的人也往往过分温和善良, 难以立起规矩。 后宫这么大, 奴才们成千上万来计,尤其是是能爬到关键位置上的,哪个没有自己的心思? 想要驾驭这些人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最好的便是二人配合,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样才是完美无缺。可惜她们都有自己亲生的皇子,又是这般性子,注定了不可能配合。 坐上步辇, 桑青筠带着蔓姬很快来到了裕德妃所住的重华宫。 门前通传后, 值守的宫女十分意外。 要知道昨日一早陛下带着明嫔出宫过生辰的消息才传遍后宫,不知多少人暗中议论,谁曾想今日才回宫, 明嫔竟然会先来重华宫见德妃。 她不是皇后的人吗? 但想归这么想,她还是忙不迭地去通传了,不出很久,便有人出门迎接。 来迎人的是德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晴双,也是她的心腹,见了桑青筠后立刻笑着福身:“明嫔主子还请随奴婢来,德妃娘娘正在主殿呢。” 这便可见对桑青筠的重视了,若是一般人自不会是掌事亲自来迎。 裕德妃虽和她没什么交情,但想必也猜得出她今日来是有话要说。何况明嫔得宠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正常人都不会刻意怠慢。 桑青筠柔声道:“今日来得突然,还望不曾打扰娘娘清净。” 晴双笑道:“娘娘宽厚仁慈,主子不必多虑。” 进殿后,桑青筠鼻尖率先嗅到的是一股极淡的檀香,再放眼望去,就见德妃的主殿十分素雅古朴,和宫中追捧的明艳华丽之风大相径庭。 不论是物件还是摆设都不用描金器具,反而多为瓷器和木质,多仿古风,便说明德妃是个有自己审美和主见的人,不随波逐流,也说明她内心好静,倒是表里如一。 桑青筠上前盈盈拜倒,恭敬行礼道:“嫔妾给德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裕德妃瞧了一眼蔓姬手上捧着的缎子,温和道:“明嫔不必多礼,赐座,看茶。” “明嫔昨日生辰,本宫命人送的茶具可还喜欢?” 桑青筠轻笑道:“娘娘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嫔妾已经命人把之前的茶具收起来,换上您送的了。” 说罢,她摆手示意蔓姬上前来:“这是方才来之前,嫔妾命人从库房里找出来的积压布料。嫔妾猜想娘娘仁慈,特来奉上绵薄之力,还望娘娘不嫌弃。” 裕德妃温声道:“明嫔有宽仁之心,本宫深感宽慰。宫中的情况,可见明嫔也略知一二吧?本宫虽心有不忍,到底有心无力,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若人人都能同你一样有这份心思,今年冬天也少冻死些身世可怜的宫人了。” 桑青筠颔首道:“其实宫中高位的份例总是用不完的,尤其是这些布料,除了平日打赏、交情往来,每一季裁制的新衣满够穿了,尤其这些不喜欢的颜色,放着也就放着了,糟蹋了怪可惜的。” “这些东西若赏给身边人不过是锦上添花,可若是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也是功德。就像今年年初,京郊流民泛滥成灾,可再稀的粥都能救命,哪儿有人会嫌弃?” “只是嫔妾私心想着,若是直接将布料赏赐给底下的人难免被克扣,未必真能到需要之人手里,倒不如积攒一批一起制成冬衣,再着人盯着分发下去,如此更稳妥些。” 裕德妃赞许道:“你这么说很有道理,如此一来,既能避免被层层盘剥,二来也可显皇家恩德,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是如此一来动静难免大了。” 这话就是说,这么做固然是好,可皇后就一定会知道。 如果被皇后知道又该如何?她可是一直主张弃下保上的。 这些事一直不曾闹到明面上,陛下也不知情,就是因为此事乃皇后一人决定,她已经下了令,任何人不许动荡宫中。 那么这么做就是和皇后对着干,皇后岂能容忍。 德妃的意思桑青筠明白,但眼前她只是第一次和德妃接触,两人虽有在这件事上默契,可事未达成,就不会这么快站成一条线。德妃是十分谨慎的人,她得看到桑青筠的具体行动才肯进行下步。 所以桑青筠笑着说:“娘娘不必担心,嫔妾来想想办法就是。” 德妃扬眸讶异,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干脆利索。若是明嫔真和皇后一条心,那她自然不会帮着自己忤逆皇后,可二人既没有闹翻,明嫔却在今日找上门来说这样一番话,可是大有深意了。 但她这么做,对裕德妃自己是百利而无一害,她当然乐于见得:“有妹妹这句话,本宫十分踏实。从前只知道妹妹得宠,人也踏实稳重,不曾想还有这份远见和仁慈,可见陛下眼光是极好的。” 桑青筠起身笑着说:“承蒙娘娘谬赞,嫔妾也不过是想尽些绵薄之力,不忍看生命凋零。何况陛下向来宽厚仁慈,若是陛下知道了娘娘的仁心善举,定然十分欣慰。” “后宫祥和,这也是皇后娘娘心之所向,嫔妾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说罢,她屈膝福身:“今日前来,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娘娘快好好歇着吧。将来,恐怕您还有的要忙呢。” 德妃微笑着颔首:“晴双,送明嫔好生出去。” 从主殿内出去后,蔓姬忙将一件软和的斗篷给桑青筠系上。今日虽天气晴朗,此时还出着太阳,可温却很低,她初有孕受不得凉。 走到重华宫门前,桑青筠客气道:“姑娘就送到这儿吧,你们娘娘身边离不得人。” 该有的礼节已足,晴双“诶”了声便福身回去,临迈出门槛前,桑青筠有意无意往旁边的瑟玉轩看了一眼。 瑟玉轩住的人是徐常在。 重华宫内只住了两个嫔妃,除了裕德妃便是她了。所以今日桑青筠来拜访德妃一事一定很快就会被皇后知道。 徐常在,可是皇后从一开始就故意安插在重华宫的眼线。 要不怎么说人人都想登至高位手握大权呢,有了权,什么事情都好办。 就像这一批新人入宫时分配的宫殿都是皇后安排的,纪嫔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谁住在哪儿都有讲究,譬如黎熙熙,她不受皇后重视又出身民间,就打发到最偏僻的宫里住着,像徐常在这些有用的,要么安插到自己不放心的人宫里做眼线,要么为了抬举往好地方安置,都是人情世故。 重新坐上步辇以后,蔓姬轻声问:“主子现在打算怎么办?” 桑青筠幽幽道:“不急,且再等几天。” “回宫以后,你把库房里积压的各类布料都拿出来,不论是绫罗绸缎还是宫人们用的布都无妨,清点后只管派人往重华宫里送。” “我记得,去年宫里也是冬月下的初雪吧?那时候红梅盛开,我还跟你去梅林看过景。” 蔓姬笑道:“是啊,难为主子还记得。去年下了好大一场初雪,梅林的红梅也都开了,十分好看。” 桑青筠叹了口呵气,冰冷的白雾在唇边散开,她捧着手炉,语气有些悲悯:“往年每逢初雪时,宫中都会发赏钱,赐肉汤,还有新裁的冬装可穿,今年倒未必了。” “你去安排一番,在初雪那日,我要在梅林邀陛下赏雪景梅花,具体你知道该怎么做。” 蔓姬立刻眉目一凛,应声道:“是,奴婢明白。” - 冬月二十,晨起便下了一场薄薄细雪。 皇后特赐了恩典不必早起请安,桑青筠难得睡了个好觉,起身盥洗梳妆后预备着与陛下一同赏梅。 今日漫天飞雪,她特意选了件胭脂色的宫裙,上头绣着精致美丽的梅花,很是应景。雪肌绯衣,美得十分惊心动魄。 谢言珩到得稍早些,甫一看到她从软轿上下来,不觉目光被攫住难以移开。 “爱妃好兴致。” “下雪天邀朕过来赏景,你就不嫌冷?”谢言珩径直抬手免了她请安,修长的指尖探上脖间略显凌乱的绳结,极有耐心地系重新替她系上,“你身子不好,下回不许任性。”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4节 桑青筠扬眸笑道:“民间有传闻,一起看初雪的男女能白头偕老,嫔妾可不愿错过。” 她主动牵住陛下冰冷指尖:“何况此时雪势不大,白雪红梅,这样好的景儿,陛下就不想走走?” 白头偕老? 闻言,谢言珩有些意动。 但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头顶便已经遮了把梅花伞,人也被桑青筠牵着走往前缓缓的走:“虽说同淋雪才像共白头,但嫔妾可不敢拿陛下的安危开玩笑,所以还是打着伞好些。” 谢言珩接过她的伞,极缓地扯唇笑了声:“嗯,阿筠心思巧。” 这便是说她花样多了,又是在戏谑自己。 但桑青筠今日还有正事,没功夫和陛下拌嘴,所以她懒得反驳,反而顺着说道:“陛下既然这么说,那嫔妾再亲自折两支梅花送上,权当是红袖添香了?” 说罢,蔓姬上前扶着她往梅林的方向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蔓姬便眼尖地指着一处,惊呼道:“谁在哪儿?” “主子,前面似乎有个人影晕倒在雪里了,看衣着,像侍弄梅林的宫女。” 第89章 桑青筠处出现动静, 谢言珩立刻凝眸看过去。 戴铮立刻过去看了一眼,回来道:“陛下,前头似乎倒了人在雪窝子里, 明嫔主子无恙。” 谢言珩蹙眉道:“怎么会有人倒在雪里?” 戴铮不敢多说,闭嘴不语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桑青筠执伞而回, 眉眼有些焦急:“把她先放在这,请个太医过来。” 雪窝子里倒的宫女已经被人抬了回来, 暂时搁置在亭子里。她看起来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的样子,身上的衣衫却很单薄,仍穿着秋衣,曲指摸进袖口里, 薄薄的一层。 “陛下,这么冷的天, 她只穿着秋衣出来做工, 难怪会冻坏身子。嫔妾实在于心不忍故而先行做主,还请陛下责罚。” 谢言珩将她扶起来,沉声道:“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 你何错之有?” 他语气明显带了些愠怒:“戴铮,去查查她是谁,哪儿的宫女。竟让她穿的如此单薄雪天做工,牲畜不如。如此苛待下人, 朕绝不轻饶。” 见状, 桑青筠悄悄松了口气。 今日安排并非她派人在此演戏,而是底层宫人之苦数不胜数,随便探听便可知不少恃强凌弱, 欺辱弱小之事。 物资齐全的时候便暗中克扣,你争我抢,仅仅表面过得去,如今有了正当的理由,那群人更要打着皇后的名义作威作福。 宫中倾轧之事,不光是嫔妃,身在哪个位置的人都是一样的,今日梅林之状,只是其中一个缩影而已。 这样的事若传到宫外,岂不是更加人心惶惶?恐怕还要被暗中嗤笑,堂堂皇家竟然这般藐视性命,活活冻死宫人,于陛下的统治毫无益处。 而这些,都是皇后没有料想到的,亦或者说是她不在乎的。只管镇压,不要消息传出去就是了。 可这般的好处是什么?仅仅是维持了表面的体面和尊严,维持了身居高位之人的吃穿用度吗? 桑青筠本就出身民间,小人物的心酸,她比皇后更能切身体会。因此她更清楚,奴才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骨气,事情闹大了,惹急了,奴才也会咬人的。 身居高位却无仁慈之心,是最最致命的事。 蔓姬已经将自己的披风搭在她的身上,桑青筠的手炉也拿过去偎在她的怀里,戴铮很快和太医一道赶来,太医上前把脉,戴铮则说着:“启禀陛下,奴才已经查问清楚,并且将梅林管事的带来了。” “此女是今年年初分到梅林修剪花枝,松土培育的宫女,名为芹儿,今日正好轮到她来巡视梅林。” 谢言珩睨了梅林管事一眼:“你就让她穿得这么少来巡视梅林?” “陛下饶命!这也属实是无奈之举啊!”管事吓得魂飞魄散,从未见过自己会有在这情形下面见天颜,浑身忍不住地发起颤来,“实在是今年冬天分来的布匹份例太少,不光是芹儿,许多宫人都不曾分到冬衣!若是旧人还有去岁的冬衣可以暂时先穿着,可像芹儿这般新进宫的,只能套着秋衣凑合了,奴才冤枉啊陛下!” 闻言,谢言珩的眉头愈发紧皱。 今年南方水患情况危急,种植、纺织和养蚕等行业都受到了冲击,自然会影响供应,但宫中所需之物他曾问过,暂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如粮食这般最要紧的可去其余渠道采买,一切供给正常,只是价格贵了些。 南方纺织兴盛,尤其刺绣和绸缎上佳,因此从前宫中的大多布料都是从南方购得。但这些东西并非南方独有,若有短缺,尽可先选旁的补上,怎么就到了宫中的奴才都穿不起衣裳的地步。 谢言珩平素不常过问后宫之事,没想到还没到过年就出了这样的事,此处是这般,其余的地方,又要有多少宫人因为没有冬衣在挨冻? 事关宫中人命,此事一定另有蹊跷。 谢言珩心中微沉,冷淡道:“既是冤枉,朕瞧你倒是穿的暖和。” “即日撤了他的职务,派人去搜查住所,若有宫中之物一应充公,朕最不喜欺上霸下的刁奴。” 宫里的奴才们,大多都是因为身世凄苦才入宫做活,在宫中伺候主子,图的无非是一个荣华富贵,吃饱穿暖,所以人人都想往热炕上钻。 若在平时,他们中饱私囊,使些手段赚银两没人查问,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即可,可一旦出了事,自然要拿他们开刀。 如此一来,陛下恐怕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打算从梅林开始彻查宫中的银两来源和货物供给,皇后在此事上必失圣心。 但陛下这么做,倒是给了桑青筠另一种猜测。也许皇后的决策在最开始,并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今年宫中的布匹的确不足,但这个不足一定远比她和德妃最开始预料的要少,绝不至于变成这般模样。 那么那些布匹究竟去哪儿了? 她想,这件事也许皇后自己都不知道。 她把持后宫大权,凡事要紧的地方尽是她的人,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利,恐怕皇后养肥了一群胆大包天的蛀虫。 弄权者终遭反噬,如此一来,皇后就不仅仅是决策失误令陛下不满,而是对权势过分的渴望在陛下跟前一览无余,还有彻头彻尾的无能。 桑青筠温声道:“陛下英明。” “若真是布料不足,那也该上下一致,怎会管事头圆肚肥,你手下的宫女却瘦骨嶙峋,衣衫单薄呢?若说你安分守己,连本嫔都不信。” “陛下,嫔妾相信此事一定不是个例,这般事件定然还有。宫中布料供给不足本不是大事,不过一年而已,最基础的麻布和尺布难道就不能用吗?稍微紧一些也就过了,何至于让一个刚及笄的宫女冻晕在雪窝子里。” “您登基以后一直主张宽仁,平时对下人更是责罚都很少,这群奴才却欺上瞒下,苛待手下,实在是其心可诛。” 谢言珩冷淡道:“后宫里出了这些事,皇后脱不了干系。” 桑青筠忙跪地道:“皇后娘娘才养好身子不久便重新掌管后宫,甚至不假于人手,费心尽力,难免疏忽细节。还望陛下彻查此事,还娘娘一个清白。” “朕令德妃协理后宫,她如何不假人手?”谢言珩扶她起身,“恐怕是私心过甚。” 桑青筠一时无言,只好柔声说:“德妃娘娘仁善,嫔妾之前曾听闻娘娘整理自己宫中的积压布料,分发给不曾分到冬衣的宫女们,嫔妾后来也有效仿,将霁月殿的布料也整理后送到了重华宫内。只是宫中未曾分到冬衣的宫人不知几许,仅凭我们,到底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谢言珩淡淡道:“此事你和德妃都做的很好。” “为尊上者不能心怀悲悯,是之无情,不能想出万全之策,是为无能。朕将此事交给德妃去办,你从旁协助,也可多学着点处理后宫事宜。” 桑青筠立刻抬起头:“陛下要嫔妾学着,处理后宫事宜?但嫔妾恐怕资质尚浅,难堪大任。” 谢言珩牵着她:“你在宫中多年,若真论资质,绝不比任何人差。况且你有头脑,亦有仁心,朕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只是眼下不必着急,养好身子最要紧,这些跟着德妃慢慢学便是。” 桑青筠柔声道:“是,嫔妾定然尽心竭力,不辜负陛下一番苦心。” 又过了片刻,太医终于从太医署赶至,为晕倒的宫女芹儿把脉,所幸并未伤及根本,只是寒气侵体,需要好好调养。 借此机会,德妃奉陛下之命清点各处布料,整顿后宫不良之气,明嫔从旁辅助,一并调查后宫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一事颇有功效。 几番整合,终于做到人人有衣穿,还罢免、惩处了部分在此事中克扣布料偷送出宫变卖的太监,如此一来,好好过完这个冬日不成问题。 有陛下授意,裕德妃在后宫中渐渐有了话语权,桑青筠也趁机在这些职位的空缺中安插了几个自己从前熟识之人,皇后一人独大的局面就此被打破。 而桑青筠和裕德妃,也在这件事中达成了良好的友谊,成了守望相助之势。 -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时间一眨眼便到了腊月中旬,再过半个月就是年关了。 这一个月里,她从旁协助德妃处理宫中庶务,收获良多,也因着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华宫和陛下那里,皇后再也没有私下传召过她。 因为再传召她过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从陛下的旨意落下来的那一刻起,皇后便彻底不会再相信桑青筠,认定她怀有异心。 无论眼前装的多么若无其事,都只是暂时的而已。 皇后怎么会放过自己这个“叛徒”,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日子好过? 桑青筠坐在窗前,拿着金剪子修手边新插的一瓶梅花枝,有好几个花骨朵已经绽放了,清香四溢。 她腹中的胎儿已经满两个月,虽说外表看不出来,可她自己倒是能察觉出一些细微的变化。 幸好这孩子乖巧,除了闻不得猪肉味以外没什么害喜的症状,孕象一直藏得很好。 若无什么意外,等过完年,此事就可随着陛下大封后宫的消息昭告天下了。 不过,皇后和聂贵嫔,可千万别让她失望。 明亮的日光照在庭院内盛放的红梅树上,枝头白雪泛着细碎的闪光,瞧着格外美丽。 桑青筠今日难得清闲,支起半扇窗子透气,暖阁内滚着沸腾的开水,院内有宫人洒扫积雪,一派祥和安谧的景象。 就在这时,宫外急匆匆传来脚步声,一群人径直闯进霁月殿的大门,走到了桑青筠跟前。 为首的是皇后身边的宫女莲音,她神情冷漠,抬手道:“明嫔主子,皇后娘娘请您即刻前往凤仪宫一趟,后宫众人皆在,请吧。” 第90章 桑青筠心中一紧, 知道这是自己一直盼着的事终于到了。 果然还是皇后先动手,只是不知聂贵嫔在此事中又会扮演什么角色。 但她并不慌张,反而温声道:“不知是何要事, 需要你这样未经通传闯进本嫔的寝宫?莲音如此急不可耐地坏了宫中规矩,难道是在藐视本嫔吗?” 莲音心想这明嫔果然是生了异心,如今皇后娘娘传召都敢摆身份了耍横, 不禁冷笑了声:“明嫔主子,皇后娘娘急召, 您还是先管好眼前吧。事出从权,您抓住奴婢的错处不放又能改变什么呢?奴婢不过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罢了。” 蔓姬冷冷觑了她一眼,上前过来扶着桑青筠起身:“既是把话带到了,就别堆在霁月殿不走,这儿是陛下特赐给主子的寝宫, 容不得你们撒野。” 谁知莲音非但不走,而是把手一挥, 吩咐着跟过来的人:“你们几个, 去将霁月殿各个宫室的出入口都把住,未经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出,霁月殿所有宫人都到庭院内集合, 不准在屋子里呆着。” 桑青筠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走路的动作也钉在了原地:“本嫔尚且安在,霁月殿就轮到你说了算了?本嫔不知凤仪宫备了什么鸿门宴,可如今本嫔仍在, 仍是陛下的明嫔, 未经允准,你就要搜宫了?” 见她慌张,莲音愈发笃定此事为真, 微笑道:“奴婢只让人把守宫门口,以防有人趁您不在偷溜进去动手脚,嫔主这么慌张做什么?还是说,您的霁月殿就这么见不得人,只准您身边的人碰?” “何况您说的话实在叫奴婢听不懂了,奴婢早说了,今日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过来,所言所行自然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如今还是陛下的明嫔不假,可皇后娘娘更是陛下的发妻,是后宫真正的主人。且不说此时此刻并非搜宫,就算真的要搜宫,皇后娘娘懿旨已下,您和奴婢都必须遵循,不是吗?” 桑青筠咬牙道:“本嫔自问对娘娘忠心耿耿,从来恭敬守礼,不想娘娘会如此对她身边之人,实在令人寒心。你既然这般说,那本嫔的人自然也要留下,与你们互相监督。未经允准,不许你们擅入本嫔室内,否则本嫔一定会告知陛下,将你们一个个论罪处置。” 明嫔越警惕,莲音就越自信。皇后娘娘特意叮嘱她要亲自在霁月殿盯着以防不时之需,只要安排得当,这罪名明嫔不认也得认。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5节 她如今还是陛下的明嫔,焉知明日是不是冷宫废妃,陛下厌弃之人,对她再客气也是无用。 何况,胆敢背叛皇后私结德妃,害得皇后娘娘被陛下训斥,又生生被分走宫权。即使皇后娘娘此事有错,未能料想到那群刁奴所为,那也轮不到她一个嫔位来想法子处置! 这不是打皇后娘娘的脸又是什么?区区妾室,理应事事以正室为尊,真是反了天了! 这般想着,莲音更加替皇后娘娘感到愤怒:“您的忠心还是交给皇后娘娘分辨吧,奴婢可不敢置喙。至于擅入室内,您恐怕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奴婢是奉皇后之命过来控制局面,您身为妃妾,没有资格忤逆。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陛下自然会亲下圣旨给您个说法,何必急于这一时?” 说罢,莲音站直了腰肢淡淡道:“还请明嫔主子即刻前去凤仪宫,不得贻误。” 不好的预感顿时在心中滋生,桑青筠转身往宫外的方向走,实则紧紧握住蔓姬的手臂,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交代道:“蔓姬,你和小福子留下,我带闻蕤去。” “一应安排每日都是暗中检查过的,我不怕此事闹起来。但莲音摆明了在宫中不走,我担心她是个变数。 ” “一定要盯紧了他们的人,一旦有任何人想要闯入里间都要闹起来,大声地闹,怎么胡搅蛮缠都不打紧,让她们不敢妄动。皇后心思缜密,她能仅凭我漏的避子药就下定决心对我动手,一定也有布置,恐怕就在莲音手上。” 皇后朝她发作的理由无非是因为发觉了避子药,虽说她现在怀着身孕本身就是最好的还击,可还是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毕竟皇后此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且最擅长颠倒是非黑白,若什么都不做,真的任由皇后把持她的宫中,那即使她早就做过安排,最后的结果可能也是另一番模样。 所以霁月殿在她不在的时候一定要牢牢看管好,决不能让皇后的人进去,否则一切都完了。 蔓姬明白她的顾虑,立刻回身道:“奴婢先去御前通知陛下,然后立刻回霁月殿内。” 桑青筠点点头,将手搭在了闻蕤腕上:“去吧,小福子机灵,他会随机应变的。” 该安排的都安排了,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她只管见招拆招就是。 若此事发生在之前,桑青筠毫不怀疑她会在皇后的摆弄下稀里糊涂的死去,可现在,她自问已经有了足够的筹码,可以与之抗衡了。 坐上软轿,桑青筠往凤仪宫的方向去,周边扫雪的宫人停在道路两侧向她行礼。她掀开帘子往外看,明灿的日光照在积覆的白雪上,凤仪宫门前还停着别的轿子,看来除了她其余人都到了。 她带着闻蕤走向凤仪宫,宫门前的太监立刻高声传唱:“明嫔到——” 桑青筠缓缓踏入主殿内,皇后已经端坐在凤位之上,其余嫔妃们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听到动静,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便看到今日连聂贵嫔都来了,唯一空着的位置是纪嫔的。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 皇后垂眸看着她,淡淡道:“明嫔,今日叫你来,你可知是为何?” 桑青筠摇头道:“嫔妾不知,还请娘娘直言。” 皇后并不让她起身,问:“有人向本宫举报,说宫中有人藐视皇室血脉,背负皇恩,不堪为嫔为妃。身为陛下枕边人,却暗藏私心,偷用宫中禁药。” “明嫔,若真有此事,你觉得该当何罪?” 桑青筠颔首正色道:“宫中嫔妃的职责便是侍奉好陛下,为陛下开枝散叶。若真有人如皇后所言,身在宫中为嫔为妃却暗用宫中禁药不愿有孕,那不光是失了嫔妃本分,本末倒置,更是犯了欺君大罪。” “如此种种,按律当斩。” 说罢,她微微抬起头:“只是话虽如此,嫔妾却有一问想要问娘娘。宫中女子皆以陛下的恩宠为荣,更有母凭子贵一说,是以人人都想有孕,为陛下诞育子嗣。若真有人承蒙皇恩却不愿有孕,所图为何?” 皇后垂眸,直视她的眼睛,冷淡道:“若是寻常女人,自然满心欢喜为陛下诞育皇嗣。可若有人从一开始进入后宫就包藏祸心,另有所图,一切就说得通了。” “明嫔,你既然也知道此事是为大罪,又为何要这么做?” “自你入宫,陛下待你如何,阖宫嫔妃都看在眼里。多少人暗中曾找过本宫,都认为你得宠太过,失了后宫人心,本宫都替你挡了回去,这几个月你可谓宠极一时,本宫更是器重你,可你偏偏做出这等令人寒心的事来。” 她拍拍手,宫外立刻进来一个宫女,哭哭啼啼地跪在了殿中央:“主子,奴婢也是无奈之举,您这么做是会杀头的,奴婢不敢受您牵连之罪,只好向皇后娘娘明言,您莫要继续糊涂下去了!” 皇后叹了口气:“这是你宫中的宫女淑善,你应该记得。就是她日前向本宫举报,说发觉你曾在侍寝后服用避子药,又曾在收拾寝殿的时候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明嫔,你怎么解释?” 桑青筠只看了淑善一眼便挪回了视线:“娘娘,嫔妾没做过的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嫔妾自得幸以来,一直深受皇恩,心中万分感念,为陛下诞育皇嗣,更是嫔妾日思夜想所盼望之事。只是嫔妾福薄,如今膝下尚且没有子嗣承欢。可宫中嫔妃数人,未能为陛下诞育皇嗣之人不在少数,嫔妾侍奉陛下以来不过短短数月,难道这也是娘娘向嫔妾发难的理由吗?” “嫔妾自问待娘娘事必躬亲,嘘寒问暖,从未有一日不曾恪尽嫔妾之责,娘娘今日只听一人之言就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传嫔妾认罪,嫔妾深感无辜,更深觉悲凉。” “何况这世间从没有无罪之人证明自己无罪的道理,若娘娘认定嫔妾有罪,还请娘娘让淑善拿出证据来,而不是空口白牙的污蔑。” 聂贵嫔用帕子捂住自己咳嗽了几声,红着脸道:“淑善是你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有她指证,明嫔还如此堂而皇之,难道是浑然不把后宫律法放在眼里吗?” 皇后抬手示意聂贵嫔噤声,捏着一颗黑色药丸,展示给众人看:“明嫔,你不觉得眼熟吗?” “这是淑善在你宫中发现之物,本宫已经命太医查验过,的确是避子药。每次侍寝后服用一粒,就能不怀子嗣。” “这东西宫里没有,只能从宫外弄来,本宫得知你的掌事太监小福子曾有出入后宫的记录,人证物证皆在,明嫔,你还要抵赖吗?” 第91章 皇后话音一落, 在场的人都瞬间屏息了一般,均往她手中的那颗黑色小药丸看了过去。 听说过先帝在时有偷用媚药留住恩宠之人,还从未听说过谁专门服用避子药不想怀上陛下龙种的。 生下孩子母凭子贵, 一辈子就有了保障。明嫔如此恩宠,若此事为真,她为何要这么做?真是令人想不通。 然而此事大部分人都只敢想想, 徐常在却公然挑明说了出来:“明嫔这样得宠,竟不想怀陛下的子嗣。难道你还有宫外的相好不成?” “若真是还有奸夫在宫外, 便难怪你如此作态了。” 黎熙熙厉声道:“徐常在你胡说什么?姐姐向来清清白白,更是从未服用过这等禁忌之药。你口口声声奸夫,倒好像坐实了罪名似的,谁给你的胆子,尚未定论就攀诬姐姐?” “若姐姐今日冤屈尽洗, 我定要禀告给陛下,求陛下再掌掴你七日才长记性!” 提起掌掴, 徐常在脸色微微一变, 显然是想起了当初因为明嫔在长街上被掌掴的事:“黎宝林,注意你的身份!此时人证物证皆在,我不过是提出合理的猜测, 你倒说说你如何证明明嫔清白?” 黎熙熙冷笑了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凭一颗药丸和一个宫女的指证,就能判定姐姐有罪吗?如此武断,不说妾身不能心悦诚服, 恐怕陛下都不会信的。若妾身将来对谁不满, 是否也只管收买一个对方宫中的奴才,再伪造出一个证物就能定罪了?” “若真是如此,那妾身岂非在后宫如鱼得水吗?” 桑青筠平静道:“黎宝林说的不错, 所谓人证物证,均可通过外力伪造。嫔妾承蒙陛下恩宠,自入宫以来遭遇的无妄之灾已经够多,看不惯嫔妾之人不在少数。仅凭一个只能进内殿打扫的宫女的证词,一颗莫名出现的药丸,就能证明是嫔妾之物吗?” 德妃此时适时添了句:“皇后娘娘,仅凭一个宫女的证词和您手中之物,并不能证明什么。何况臣妾相信,明嫔绝不会干出这么糊涂的事,她原本前途无量,何须自毁前程?” 妍容华也紧接着说:“宫中看不惯明嫔的人多了,娘娘可别受人蒙骗,被那起子小人骗了去!陛下宠爱明嫔,若知道今日之事必然大动肝火,您倒不如严惩这个不老实的宫女,定打得她说实话为止!” 淑善一听吓坏了,连忙跪地磕头:“皇后娘娘!奴婢绝无假话啊!这都是奴婢亲眼所见,那瓶子就藏在主子的寝宫里,若非如此,奴婢又岂会日思夜想,心中不安,奴婢就是因为亲眼见到才来告诉皇后娘娘的!” 皇后抬手,示意都先噤声,手里的药丸放到了盒子里:“是人都知道不愿怀陛下的子嗣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也正因如此,本宫才相信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何况本宫今日之所以召你们前来,也并非因为淑善一人之言,而是不止一人前来和本宫说,在明嫔寝宫的私密处发现了不该有之物,另一人,是本宫派去伺候明嫔的宫女芙鸳。也是因此,本宫才拿此物寻找太医查验,又去调取了出宫记录,发现了小福子出入宫中的记录。” 妍容华皱眉道:“宫人持令牌出宫是常有的事,嫔妾也曾命人出宫替嫔妾寻找好的工匠打造首饰器具,难道这也算是证据?他们来回都有搜身备案,若藏了什么,当场就会扣下,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现在才拿小福子出宫过的事出来说,未免荒谬。” 徐常在哼了声:“妾身都不知道妍容华和明嫔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话里话外都在替明嫔开脱。皇后娘娘亲自派去的人都发现了,明嫔自己的宫女也发现了,这药丸就在这,居然都做不得证据!”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令整个凤仪宫变得紧张起来,桑青筠在地上一直跪着,膝盖已经传来酸涩的痛感。 蔓姬在方才就已经去御前了,算算时间,陛下应该在赶来的路上。 宫中之事最难得的便是一个公平,真理往往掌握在有权力的人手中。就如今日一般,负责裁断她事的人是皇后,可想要她命的人也是皇后。 让凶手负责审案,岂能得到对她有利的结果?所以一定要将陛下请来。 陛下最清楚她如今怀有身孕,所谓避子药本就是一场笑话,可就得让陛下来现场亲眼看着,看到皇后贪婪凶戾的嘴脸,看到她一番安排下的结果,才会更加厌恶她。 她没想到的是,聂贵嫔竟会和皇后暗中因为此事联合在一起,不过这也罢了,正好一起算计上。 就在殿内众人争执不休的时候,凤仪宫外传来一声高声传唱,陛下驾到。 谢言珩面色微冷,大踏步径直朝主殿而来,殿内所有人立刻起身向他行礼。桑青筠稍稍松了口气,跪得久了身子忍不住摇晃了瞬。 他行至半途,抬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沉声道:“都免礼起身。” “闻蕤,伺候你家主子坐下。” 在场诸人的眼神立刻微微变了瞬,皇后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陛下定是为了明嫔赶过来的,却当着众人的面待她亲近。殊不知等陛下知道明嫔所做作为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失望? 皇后将主位让出,自己屈膝福在了新搬来的凤椅一侧:“臣妾管教后宫不利,还望陛下责罚。” 谢言珩并未看她,冷淡道:“朕听闻凤仪宫不太平,似涉及宫中禁药。既有此事,朕定当彻查,皇后身为中宫管理后宫乃分内之事,何须认罪。” 见陛下来了,聂贵嫔的呼吸一窒,立刻抬眼看了过去。 这些天,她求见过陛下无数次,可陛下始终不肯见她,御前每每因为她病体而不准她面见天颜。 一开始,她也以为自己是偶感风寒,可这么久都不好,反而病情愈演愈烈,她就察觉出不对劲,定是有人给她下了药。可那群糊涂太医挨个把脉都没能看出个所以然,为今之计,只有明嫔死了,她才有可能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还有女儿,还有聂家,还有大好的将来,怎么能不明不白地断送在这里?所以她思来想去,将淑善之事告诉了皇后,皇后果真如她想得那般不简单。 今日,明嫔必伏诛! 聂贵嫔猛地咳了几声,急急忙忙道:“皇后娘娘!既然陛下已至,不如申请搜宫!既然明嫔死都不肯承认,那便在她寝殿内细细地搜!那东西一定还在!” 只要搜宫,就能将明嫔的罪证彻底定死。淑善昨日还暗中传信给她,说曾见到那东西依旧在寝殿原位置。既然明嫔不肯承认,那就将证据摆在她跟前,她总无可抵赖。 闻言,皇后叹息道:“陛下,明嫔宫中的宫女淑善和臣妾派去伺候明嫔的宫女芙鸳,都曾发觉明嫔宫中藏有致女子不孕的禁药,本想今日问询明嫔,看看她是否有什么苦衷,也好从轻发落,谁曾想明嫔一口咬定自己不曾服用过。” “为今之计,唯有搜宫,若明嫔真的没有做过,搜宫之后也可还她清白。若做过,也算是证据确凿。” 谢言珩觑了皇后一眼,将视线落在了桑青筠身上。 桑青筠抬眸,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但她只是向他点了点头,眸中秋水涟涟。 谢言珩这才沉声道:“既是搜宫,后宫之人去搜未免有失偏颇。戴铮,你亲自带人去搜霁月殿,一寸一寸地搜,仔仔细细地搜,任何地方都不要错过。” “既是要搜就搜个干净,免得还有什么后手。” 陛下此言一出,聂贵嫔面露喜色,皇后则暗中掐紧了自己的掌心。 她今日之所以向明嫔发难,除了聂贵嫔也提供了人证以外,不外乎还有自己的安排。 一个是物证,她特意安排了莲音在霁月殿,就是在了在搜宫的时候可以以备不时之需,直接让明嫔做实了罪名。 可如今陛下的人过去,莲音这一步就算是废了。 明嫔的物证到底还在不在,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放在了更隐蔽的地方,也没人能猜出来。 不过幸好,她还有一张底牌,若搜宫什么都不曾搜出来,那还有一事,明嫔不论如何都无法抵赖。 皇后紧张的神情缓缓松弛下来,戴铮带着人前去搜索霁月殿,桑青筠也跟着放松下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在座之人虽不说话,可每人的心思都不相同。 就看陛下今日对明嫔的态度便知道,若一旦查出明嫔真的曾服用避子药,那便是从云端跌入烂泥里。 可若她是无辜的,陛下岂非更加怜惜,那么背后作乱之人,不会善了。 良久之后,戴铮带着周太医和物件从殿外躬身走进,回禀道:“启禀陛下,奴才带人搜查霁月殿上下,包括明嫔寝宫和宫人下房,的确搜出了两瓶东西。”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6节 “经周太医初步判断,一瓶是坐胎药,另一瓶……是毒药。” 第92章 坐胎药和毒药?! 此言一出, 满宫皆惊。 本以为此事里头有个避子药便已经是杀头的死罪了,没成想这一搜宫,搜出来的东西还真不少。 若是皇后命人搜宫, 搜出来什么都不至于令她们如此惊讶,可偏偏是陛下的人搜宫,岂有旁人趁机动手脚之理。这便说明, 明嫔宫里的这些东西是原本就有的了。 坐胎药和避子药相冲,若明嫔真的在吃坐胎药, 避子药自然不攻而破,那这毒药,又是哪儿来的? 桑青筠睁大了眼睛,惊骇道:“不知这毒药是从何处搜出?陛下,还请您为嫔妾做主, 有人在宫中□□,想要暗害嫔妾!” 谢言珩冷笑了声:“朕的后宫当真是人才辈出, 一年里, 朕还要看几出这样的闹剧?” 戴铮颔首说道:“坐胎药是在明嫔的寝宫中搜出,毒药是在宫人下房中搜出。” “霁月殿的宫女蔓姬已经配合奴才找出了藏匿毒药的宫人,就在殿外候着。” 话音一落, 连皇后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她顿时明白,原来今日之祸明嫔并非懵然不知,这是她就算定了的,否则哪里来的坐胎药和毒药? 若明嫔毫无防备, 她宫中只会有两个可能, 什么都没有,或是搜出避子药,绝不是此刻的结果。 明嫔真是好大的胆子, 居然敢摆她一道!整日里装出一出温驯恭敬的模样,好似对她有多么忠心,没想到嘴里带着獠牙,时刻算计着准备咬自己一口。 皇后心底冷笑,得亏她没让明嫔去处理纪嫔,否则若纪嫔死了,这罪过恐怕要赖在她头上! 她倒是好奇了,明嫔究竟是何时知道谭二之死有自己手笔的?又在自己手下忍耐了多久,筹谋了此事多久? 为了复仇,她还真是善于忍耐。 但尽管如此,皇后也不怕她攀诬,因为避子药绝不是空穴来风。若非聂贵嫔早早发现端倪,就不会派淑善探明真相,就算明嫔发觉了什么有所防备,才将避子药更换成了对自己有利之物,但她也一定服用过。 既然用过,她身上就一定有痕迹。 皇后镇定自若地看着戴铮,听到身侧的陛下说:“将人带进来。” 很快,两个侍卫押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宫女从外面进来,一抬头,赫然就是芙鸳的脸。 桑青筠似不可置信:“芙鸳姑姑,你为何要在宫中藏匿毒药?我自问待你不薄,对你处处礼遇,没想到你却包藏祸心。” 芙鸳今日本是得了通知要在宫中接应莲音的,不曾想在霁月殿守了这么长时间,会是戴铮带着陛下的人前来搜索霁月殿。 更想不到的是,会从她的住所搜出东西来。 可此物绝不是她的,皇后娘娘也从来不曾让她谋害明嫔,如此栽赃,明嫔就真的这么自信能嫁祸成功吗?! 芙鸳在宫中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一跪到殿内,立刻回道:“明嫔所言,奴婢也实在毫不知情。奴婢是皇后娘娘亲自派去伺候您起居生活的,若奴婢□□蓄意陷害您,那么一旦事发,立刻就会有人将矛头转移到皇后娘娘身上,请问皇后娘娘为何要谋害您,又为何用这么简单直白的手段?” “且不论此物并非奴婢的,奴婢在霁月殿这么久,您可曾中过毒吗?” 桑青筠红了眼眶:“若我已经中了毒,恐怕此刻已是一具尸体,自然没人可以再为我洗清冤屈。” 她转过头,看向高台之上的陛下和皇后,泪水簌簌落下:“嫔妾也想知道,皇后娘娘好端端的为何非要安排芙鸳来伺候嫔妾,真是为了好好照顾嫔妾,好将来为陛下诞育皇嗣吗?今时今日,嫔妾不得不多想些,您安排芙鸳进来,实则监视,更是让她做您的眼睛,做您的手脚!如今证据就在这里,嫔妾猜测,您是不是想让芙鸳在嫔妾的生活中动手脚,好让嫔妾不可能怀上陛下的子嗣,若意外怀上,再下毒处理掉?否则避子药从何而来,毒药又从何而来?嫔妾只暗中服用过坐胎药而已!” “何况霁月殿本不缺人伺候,娘娘当初坚持如此,嫔妾只好欣然接受。又因为她是您的人而十分敬重,多加礼遇,没想到今日灾祸,会看清这样一件事实。” 桑青筠言语直接逼向皇后,不光殿内嫔妃们看了过去,皇后轻易地察觉到,就连坐在自己身侧的陛下,都冷淡地朝她看了过来。 她袖中的手抠紧了寇甲,面容却依旧沉得住,缓缓道:“明嫔,你待本宫一向敬重有礼,温顺合宜,本宫待你亦是格外看重。又有何理由特意安排芙鸳过去暗害你?何况这毒药虽是在芙鸳住所被发现,却无人能证明这就是芙鸳的,霁月殿这么多人,谁知是不是栽赃陷害?本宫身为中宫国母,关心嫔妃是分内之事,你当初若不喜芙鸳大可直接告诉本宫,何须将她收下,现在又转过头污蔑本宫的用心。” “此事尚且有蹊跷,需要细细盘查,尚无定论之事却攀诬中宫,明嫔,你失言了。” 桑青筠落泪道:“嫔妾自侍奉陛下以来,连遭暗害,多少人在背后看不惯嫔妾,巴不得嫔妾去死,只因陛下对嫔妾的偏爱。正如当初的赵常在一般,难道嫔妾曾得罪过吗?嫔妾和她同在御前,相处一向和平,可一旦人心变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您今日召嫔妾来,先是说嫔妾服用避子药,说淑善和芙鸳都见过此物,然后陛下亲自派人搜宫,什么避子药都没搜到,反而是搜出了芙鸳的毒药。嫔妾实在是想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何要这么做,您今日大张旗鼓将嫔妾召来,若非胸有成竹,又怎么会轻易信了空穴来风之话?芙鸳整日跑凤仪宫跑,她忠心的人仍是您,而非嫔妾。” 半晌没说话的德妃,此刻再次开了口:“陛下,明嫔服用避子药一说本就荒谬,臣妾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冒着杀头的死罪逃避荣华富贵。这避子药说的煞有其事,却搜不出半点痕迹,仅凭芙鸳的证词和淑善的证词,并不能作为证据。反而芙鸳房中的毒药却是证据确凿。” 黎熙熙此时也坐不住了,急急忙忙道:“若非有人刻意陷害,姐姐好端端的服用避子药做什么?实在太荒谬了。何况芙鸳本就不忠于姐姐,妾身每回去霁月殿,她都一直往身边凑,想要探听妾身和姐姐闲聊。宫里还有这么做奴才的吗?倒像是来做主子的!” “姐姐一人独居昭阳宫,里里外外伺候的人二十来个,哪里就缺人了?芙鸳过来是什么用心昭然若揭!” “姐姐得陛下喜欢,宫里多少人乌眼鸡似的盯着,谁想暗中下手都有可能,但事到如今妾身也暗暗心惊,不管姐姐做得多好,多么平易近人,不错规矩,只因得宠,一样为人所不容!” 她跪下说道:“还请陛下还姐姐一个公道!她身子骨弱,这才养好身子多久?实在禁不起更多波折了。” 妍容华也转着眼珠子接话道:“是啊陛下,明嫔是什么性子您最清楚了,她在御前的时候多少人想巴结,银子送到跟前都不收,平日里比谁都简朴安分。自从册封进宫,她也从不恃宠而骄,反而总是笑吟吟的,谁见过她仗势欺人过一次么?就算是徐常在和赵常在这样害过她的人,她也从没有事后寻人麻烦的。” “嫔妾相信明嫔的话,空口白牙的污蔑没有用,那起子人背后怎么盘算嫔妾也不懂,嫔妾只知道证据确凿,这毒药实实在在是从芙鸳屋里搜出来的,还是戴铮亲自带人搜出来的,不会有假。何况芙鸳一直忠心的人也不是明嫔,这还用说吗?” 宫中进出虽有记档搜身,却并不是无缝不入。宫里的奴才多了,难免有空子可钻,有门路可找,否则那些克扣布料偷送出宫卖钱的太监无路可走,也就不会苛待下人。 那么多布匹都能送出去,想要弄点东西进来并不是难事。 这一场闹剧看到现在,谢言珩只觉得无趣至极,令他倒足了胃口。 他不过是多宠了些桑青筠,她们就坐不住了,费尽心机地想除了她。 汲汲营营,苦心安排,当真贤德极了。 他懒得再听,甚至看都不看皇后一眼:“皇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陛下此言一出,皇后顿时惊骇起来,立刻起身跪在了地上:“陛下,臣妾今日传召明嫔是因为她暗中服用避子药,臣妾绝对不曾让芙鸳残害明嫔,也不知这服药从何而来!” “臣妾曾问过太医,避子药虽不影响将来受孕,可当下却会对身子造成不小的影响,若服用过避子药,哪怕过去了三个月身子也能看出痕迹,明嫔如果当真清白,请太医把脉便可真相大白!臣妾秉公办事,绝非刻意陷害!” 话说到这里,谢言珩终于缓缓的,漠然的转过头,看向了皇后:“你口口声声说明嫔服用过避子药,又对自己的手下芙鸳的毒药绝不认罪。” “皇后,朕原本以为你是糊涂,是无能。” “如今看来,你是蠢毒。” “你宫权旁落不怪德妃,更不是明嫔的错,是你身为中宫却无视人命,任由刁奴克扣,闹得宫中苦不堪言。” “朕给足了你敬重,更给够了你颜面。你该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而不是出尽百宝想要除了挡你路的人。” “今日之事,你谋害明嫔命芙鸳□□一事尚且证据不足,不曾酿成大错朕已不想深究。但你污蔑宫妃,不贤不德,拿皇室血脉为幌子在宫中兴风作浪,想要排除异己却是事实,朕不会轻饶。” 皇后瞪大了双眼:“陛下!臣妾没有!臣妾并非污蔑!您为何就如此相信明嫔?只要请太医查验,那么一切疑问尽可分明!还请陛下让太医把脉,还臣妾清白!” 谢言珩淡淡道:“朕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后依然不知悔改。” 他声音很淡,却似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开:“明嫔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第93章 “身孕?”皇后猛地仰起头看向陛下, 满眼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明嫔怎么可能怀有身孕?” “她一定曾经服用过避子药, 此事早有蛛丝马迹,绝非是臣妾胡言!” 她分明用过避子药,怎么这么快就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据聂贵嫔所说, 她最先发现不对劲是在秋猎的时候,那时候明嫔都还在对自己的避子药严防死守, 怎么可能在秋猎时怀上? 若真是如此,明嫔这两个月以来压根不曾服用过避子药,今日之事,本身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皇后还记得,秋猎出发之前, 明嫔还在她跟前卑躬屈膝,做足了柔顺的样子, 甚至不惜听了她的话, 叫一众嫔妃都跟着去了围场,原来从那时候起,她就一直留着心思。 好啊, 真是好手段,从前到现在真是小瞧她了!就连陛下都能帮着一块儿隐瞒她的孕身! 她本以为自己找个了好棋子来对付纪嫔,没成想明嫔远比她想象中难以掌控,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谭二之死的不对劲。 有头脑有宠爱, 如今又有了身孕, 陛下口口声声对自己失望,是不是打算废了自己,扶一个平民之女做皇后? 陛下真是昏了头了! 谢言珩不疾不徐道:“明嫔谦卑, 即使皇后有错,她也为你百般辩解,向朕求情,如今朕已亲口说了她有身孕,皇后依然不依不饶,可还有半点中宫国母的样子。” “明嫔此次孕身是在汤泉行宫时发觉,周太医说不过月余,所以朕决意先不声张,待元宵佳节时与大封后宫的旨意一道宣读。谁曾想,会有今日之祸。” 众人暗暗心惊陛下待皇后的态度,又艳羡明嫔好运,可又敏锐地从陛下口中听到了大封六宫之事,一群人顿时喜不自胜,甚至坐得更直了些,生怕自己表现的不好。 事关自己的荣宠,哪儿还管得了别的? 一直懒散歪着的妍容华此刻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陛下打算大封后宫?” 谢言珩冷淡道:“此事亦是明嫔提及。” “朕原本打算再晋一晋明嫔的位分,是她说自己入宫时间尚浅,恐资历不足,不能以贤德服众,不敢凌驾于众人之上。恳请朕念及宫中其余嫔妃,与后宫同乐。” 竟是明嫔恳请陛下大封后宫! 嫔妃们心中惊讶,一些总是暗中看明嫔不顺眼的人更是羞臊的没脸。她们不满明嫔得宠,不曾想明嫔得宠都不忘了提携后宫其余人,皇后当初和纪嫔斗法,谁能管过底下人的死活? 如今看来倒不如她了! 下座众人眉开眼笑,再无一人关心跪在陛下身边的皇后。 谢言珩沉声:“既然出了这般事,也不必等到元宵了,大封的旨意便在今日宣读。” 嫔妃们立刻起身跪迎,桑青筠也在闻蕤的搀扶下跪在了妍容华的后面。 戴铮亲自宣读的旨意,洪亮的嗓音回响在偌大的凤仪宫主殿内,将皇后苍白的脸色映照得更加难看。 堂堂中宫在凤位旁跪着不起,底下的嫔妃们却在等待自己晋封的好消息,多么可笑! 明嫔……很好…… 冗长的前语说完后,旨意的内容是按照现在的位分从高到低念起。 裕德妃才晋封过不久不再晋封 聂贵嫔因病不再晋封 妍容华晋为正三品贵嫔,居一宫主位,带着大公主迁永乐宫主殿 听着戴铮的旨意,桑青筠略显紧张地抓紧了闻蕤的手,不知道陛下会给她个什么位分。 “今有明嫔桑氏,兰心蕙质,含章秀出,柔嘉维则,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正二品明妃。” “今有贵人……” 往后的旨意桑青筠再没听进去,满心都被自己的位分撼住。 她仰起头看向陛下,满眼惊讶。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7节 妃位,陛下给了她,正二品的妃位? 要知道即使她现在有了身孕,可孩子没生下来,尚且不知道男女,而她也不过正式入宫了半年。 哪怕是先帝在时,纪太后那般得宠,也不曾有她这样惊人的速度,唯有史书中曾记载,古时有帝王倾慕一人,力排众议将其抬入云端。 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今日会在自己身上复现。 她还记得陛下那晚酒醉,曾在她耳边说“给你位分,给你自由,护你无忧” 当时她只当是醉话,不曾真的放入心里,可如今回响,好似陛下都做到了。 就像今日之事,其实她的安排并非完美无缺,她和皇后之间的博弈皆有漏洞。 陛下一向敏锐,怎么会听不出她们两边的证据和逻辑中的问题? 她栽赃皇后的确证据不足,她也不指望仅凭芙鸳宫中一个还没启用的毒药就扳倒抚育着嫡子的中宫皇后,这一步仅仅是为了还击,再在陛下心中种下一个疑影。 而且陛下也知道,皇后再无能再容不下她,不会平白指证她服用避子药。桑青筠自己也心知肚明,这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但最难得的是,陛下肯护着她。 哪怕猜到避子药与她其实真的有关系,他也压下不提,在皇后的逼迫下让她占尽了上分。 桑青筠发自内心的感激。 回神以后,她又听到陛下晋赵常在为贵人,想必是她近来安分,又看在太妃的面子上,然后是也晋黎熙熙为贵人。 名单会在今日之后整理完毕再次通知各宫,她方才出神没听清,没能记得所有人。 等戴铮宣读完毕后,嫔妃们再次行大礼谢恩,坐回原位,谢言珩方继续说道:“自今日起,后宫大权全部交由德妃打理,另赐明妃协理后宫之权,迁居昭阳宫主殿。” 皇后膝盖一软,瘫软在地:“陛下,您当真半点也不相信臣妾吗?” 谢言珩淡淡道:“朕已经给够你宽容和信任,是皇后自己不曾珍惜。” “想来是皇后的身子还不曾彻底养好,所以才做出这许多糊涂事。自今日起皇后就在凤仪宫内好好养身子,静思已过,任何人不许打扰。至于煜儿,就先去德妃宫中起居吧。” 皇后倏地睁大了双眼:“陛下!煜儿尚且年幼,怎么能离开臣妾?德妃管理后宫又要照顾大皇子,分身乏术,如何照顾得好煜儿,还求您不要将煜儿带走!” 谢言珩起身道:“煜儿是嫡子,朕对他寄予厚望,盼着他和炤儿一起长大成才,成为国之栋梁,做朕左膀右臂。若身边一直有一个不知悔改,玩弄权术的生母,恐怕煜儿难以达成朕的期望。” “皇后,朕的耐心有限,朕的容忍同样有限。” 说罢,他向殿外走去:“今日涉及的宫人全部交给明妃处理,朕还有政务要忙。” 话音落下后,很快就听到外头说陛下起驾,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陛下如此不给皇后留颜面,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话,显然是已经和皇后彻底离了心了。 在场的嫔妃们都能看出来,皇后大势已去。除了今日之事,早在前一阵宫中资源分配不均险些闹出人命时,恐怕陛下就早已不满。 偏偏她不懂得适可而止,急急忙忙地想要趁早除了明妃,没想到将自己葬送了。 陛下今日剥夺皇后处理后宫的大权,将二皇子送到德妃宫中,又表面让她在凤仪宫养病,实则禁足。 如此种种,除了还保留了皇后的位置,留住了她的性命以外,其实陛下什么都没留给她。 尊严、权力、子嗣、情分,皇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她还不知收敛,再做出什么要人命的事,那么下一步,就是废后,桑青筠毫不怀疑。 但这件事眼下不能急于一时,短时间内,她相信整个后宫都会风平浪静,以她和德妃为尊,翻不出什么风浪。 皇后和纪嫔如今都是半残的老虎,皇后禁足、纪嫔病重,她可以好好养胎了。 桑青筠淡淡道:“芙鸳、淑善攀诬主上,包藏祸心,祸乱宫闱,即刻拖出去杖毙,以儆效尤。” “今日这样荒谬的事,本宫和陛下都不希望出现第二次。” “如今冬季正冷,皇后娘娘在宫中养病,一应起居都由德妃姐姐管理,宫中诸位姐妹们若有什么缺漏,尽可找本宫和德妃。” 德妃也顺势交代了几句,很快就让宫中的嫔妃们都散了。 今日得以晋位的嫔妃们个个欢天喜地,谁也不愿意在皇后宫里多待,德妃一下令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桑青筠搭着闻蕤的手准备起身,可一抬眼,就看到坐在位置上的聂贵嫔一动不动,她面色通红,睁大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似不可置信。 闻蕤也察觉出了不对,低声说:“聂贵嫔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怪吓人的。” “娘娘,您怀有身孕,不宜看这些,咱们还是快走吧。” 桑青筠微微蹙眉,点了点头准备离开,没想到聂贵嫔身边的宫女冬雁轻轻拍了她一下,她的身子便轰然倒地,直直摔在了地上。 冬雁吓了一大跳,在殿内哭喊着:“娘娘,娘娘!” 桑青筠大骇,立刻带着闻蕤后退,直到殿外守着的宫人和侍卫进来,一探脉息,才发现聂贵嫔竟已经没了呼吸。 她的身子本就强弩之末,又在今日接二连三地受到重创。桑青筠非但不受影响,还有孕封妃,她不光没能要回女儿,大封后宫还没她的份,聂贵嫔强撑到今日,就这么连番气急攻心,生生的殁在了凤仪宫里。 第94章 聂贵嫔会死是桑青筠早就知道了的, 可知道她会死,跟亲眼看到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 在德妃的安排下,宫人们连忙把聂贵嫔的尸身从凤仪宫内抬了出去, 可最后瞥见的那一眼实在可怖,仍让桑青筠不住的心有余悸。 高台之上的皇后自从陛下离开后便再没出声,可不用想也知道, 她此时心里该有多恨。眼下虽然按下不提,心里却一定不会服气, 今日失去这些她定要讨回。 虽说桑青筠不知道聂贵嫔为何会选择和皇后联手,可她今日已死,她们联合起来欲以避子药之名取桑青筠性命的事情自然烟消云散。 人死如灯灭,在此事上,皇后倒省心了。 德妃一面安排人将聂贵嫔暂且安排入雨花阁, 一面派人通知陛下,等一切安顿好, 方和桑青筠一道走出凤仪宫, 温声问询道:“明妃妹妹无碍吧?” “你这是头胎,一定要处处小心些。不过真是没想到,聂贵嫔这一病竟如此严重, 会殁在凤仪宫里。” 桑青筠用帕子掩唇,强压下恶心:“多谢姐姐关心,我无事。只是到底有些心惊,聂贵嫔走得的确突然。” 德妃叹了口气:“后宫的女人, 其实都是表面光鲜, 背地里是什么日子无人知晓。陛下尚且年轻,后宫人又少,咱们第一回 亲眼见到难免不平静。听闻先帝在时后宫嫔妃人多, 倾轧争斗也极多,隔三差五就有人病死。虽说太医署的太医已经是顶好的了,可毕竟不是神仙,治不好所有毛病。” “倒是可怜了大公主,这么小就没了生母,幸好她跟着妍贵嫔,同样是一宫主位,又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照料她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是啊,宫里的日子难过,走一步看一步吧。公主到底是陛下的女儿,陛下自然会为她思虑周全的。”冬日风冷,桑青筠拢紧了身上的斗篷,轻声说着。 德妃看了她神色一眼,轻轻颔首没多说,坐上了回宫的轿辇:“那妹妹早些回宫歇着吧,我还得回宫预备着安排新宫室,接二皇子过来住,若妹妹有事,可随时派人来传唤。” 桑青筠福身说了声多谢,搭着闻蕤的手坐进轿子里。寒风细雪霎时被关在帘子外,手炉的温热将她周身的寒气抖搂个干净,她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明妃—— 她如今已经是德妃之下位分最高,是独掌一宫里的高位了。 可今日她看似站到了最后风光无限,一跃从嫔位晋到妃位,令众人眼红。 但从一开始的惊讶欢喜,再到亲眼看着聂贵嫔殁在眼前,没来由的,她便想起陛下从凤仪宫离开时的神情,莫名感到些许悲凉和不安。 宫里的女人,最不能失去的不是权力和地位,而是陛下的心意,一旦没了陛下的偏心,不管如今身居何位,都不算真的安全。 例如聂贵嫔、例如纪嫔、再例如皇后。 不管她们曾经多么高贵,有无子嗣,一旦失去陛下的信任和宠爱,遇到事情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顺陛下心意可保富贵,逆陛下心意便连旧情都未必考虑。 陛下都已经许久不曾去看望过纪嫔了,要知道,她从前是宫中尊贵的元贵妃,是陛下的亲表妹。连她失势的时候尚且如此,桑青筠不敢想,若是自己,连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都没有,陛下又会薄情到什么地步。 他可以将人捧入云端,可摔下来更轻而易举。 今日之事她早有安排,所以皇后无法把她怎么样,可桑青筠也知道,陛下虽然嘴上不提,但心里恐怕已经有了怀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心里慢慢滋生,生根发芽,等到这份情绪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就会成为笼罩在她和陛下之间的一片阴影,再也消弭不了了。 桑青筠虽有苦衷,可在陛下的视角又是如何? 身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耐着性子等了她三年之久,一夕得幸,宠眷无双。却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被人利用,她从来不是因为心慕自己而入宫,只是为了复仇。 更甚至,她甚至曾不愿怀上自己的孩子,为此不惜偷服禁药。 人都有自尊,谢言珩身为帝王更是极为自傲,连半分勉强都不愿。 这样一个人,会怎么看待今日的事? 仅仅是想想,桑青筠便心慌不已。 但她不能主动提起,也不敢向陛下提起。 若自己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无异于在亲口告诉陛下,皇后今日对她的指控没有错,她的确曾服用避子药,避免怀上陛下的孩子。 一旦这么做了,那么今天对皇后所有的惩处,给她的荣耀都会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陛下对她的信任也会化为乌有。 若真的说了,陛下会如何想她,桑青筠不知道。可她知道,陛下一定会愧疚于对今日对皇后所有的处罚和冷漠,将来对她多有补偿。 皇后再次得势是桑青筠绝对不愿看见的,可若就这么任由猜忌下去,她不知道她和陛下最终会走向何方。 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还是矛盾渐深,没到那一步谁都不知道。 早在当初服用避子药的时候,她就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会有痕迹,她用避子药的时候,怀揣着大不了和她们鱼死网破的结局。 可时间越久她越舍不得。 尤其是现在,她怀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她比谁都更惜命。 可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桑青筠自问不是蠢人,但这件事她不知道该怎么翻篇。 轿辇不知不觉到了昭阳宫门前,闻蕤在帘子外轻唤:“娘娘,到了。” 桑青筠怔怔出神,恍若未闻。直到闻蕤掀开帘子将她将她迎出来,她才懵然回神,看见庭院内跪满了人。 她们个个面上带着喜庆的笑意,跪成了两列,一见到她便高声呼唤:“奴才恭迎明妃娘娘回宫,娘娘万福金安!” 宫里从来没有独善其身,一人的荣辱干系着母族,干系着子嗣,也同样干系着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身边人。 桑青筠不愿被人察觉异样,强压下情绪,挂起笑容来:“都起来吧。今日本宫封妃也有你们伺候得当、忠心不二的功劳,既是喜事人人有份,都去找蔓姬讨赏吧。” 闻蕤小心地扶她进殿,很快外头就传来隐隐约约的窸窣声和说话声,闻蕤说这是宫人们在腾挪主殿,等安顿好,她就可以搬到主殿去住了。 主殿更大更宽敞,比霁月殿还要华丽舒适,而且地气尤其热,适合冬日养胎。 桑青筠笑着说想小睡一会儿,闻蕤伺候着她歇下,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午膳时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8节 蔓姬扶着她到偏阁用膳,桑青筠问起聂贵嫔的身后事如何安排了,蔓姬方道:“德妃娘娘禀告给陛下后,陛下倒没说什么。只说聂贵嫔病逝,追封她为妃位下葬,以后大公主就交给妍贵嫔抚养。” 说罢,蔓姬叹了口气:“奴婢听说聂贵嫔的死讯一传开,大公主就哭着喊着要见母妃,小小的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妍贵嫔架不住陪她去了,又哄了许久才回宫睡下。” “聂贵嫔虽心机深重,可她对女儿却极温柔耐心,虽说公主已经在妍贵嫔处住了好一阵,培养出了感情,可短时间内怎么比得上生母呢?恐怕要伤心一阵了。” 桑青筠缓缓垂睫,舀起一勺温热地汤羹放在口中:“是啊,养母再好,在孩子心里一时半刻也比不上生母,终究血浓于水。” 可惜聂妃筹谋太过,早失帝心,是陛下容不下她。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仍算平坦的小腹,里面已经孕育着一个小生命,那是她的孩子。 无论如何,她都会好好将他生下来,留在身边好好抚养,绝对不会将他交给其余任何一个人。 思及子嗣,桑青筠又问了句:“二皇子已经去德妃那了吗?” 蔓姬轻声道:“戴铮亲自去接的二皇子,听说皇后在凤仪宫大哭了一场,抱着二皇子不撒手,无奈之下,戴铮搬出了陛下的口谕,皇后才肯放人。这会儿二皇子想必已经在德妃处了,只是不知道安顿得如何。” 桑青筠不紧不慢地用膳:“德妃主管后宫,又有两个皇子,将来的日子有的头疼了。大皇子毕竟年长些,性子又沉稳,二皇子体弱,小小年纪随了皇后,心思深。” “两个皇子住到一起,又都是这样内敛的性子,很难相处的融洽。何况皇后虽禁足在凤仪宫里,可她定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日久天长和德妃亲近,闹出事是迟早的。” 蔓姬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而笑了声:“虽说您和德妃娘娘现在关系密切,但奴婢私心,还是觉得她们怎么闹都成,别耽误您养胎就是了。” “说到底陛下宠着您,从嫔位直接到了妃位,当初的纪太后也没有这个待遇呢。” 桑青筠很轻地笑了声:“陛下给我这么高的位分,也不全是因为宠着我。” “聂妃殁后,宫里只能抬出个妍贵嫔来,这还是为了公主。妍贵嫔资历虽久,性子却不足担当大任。若没有我,满打满算只有德妃和妍贵嫔两个高位,皇后禁足后,便相当于是德妃一人的天下。” “她到底养着大皇子,一人之下久了,人难免生出歪心思。” “就和当初纪嫔下去,陛下立刻抬了德妃上来一样,不外乎帝王之术的权衡。” 蔓姬夹一口鱼肉搁在她碗里:“话虽如此,可贵嫔位就已经是一宫主位了,您若从嫔到贵嫔,虽也是极大的荣耀,却不会像现在这般显眼。陛下若只是为了平衡,何须冒着被群臣议论的风险也要立您为妃位呢?” “奴婢觉得,也许二者都有之,可偏心更甚。” 桑青筠缓缓地笑着,眼底却有些失神:“是啊,陛下向来偏心我。” 第95章 避子药风波过后, 宫中的日子再次归于清净。三日后,桑青筠顺利搬到了昭阳宫主殿,成了真正的一宫主位, 宫人又有一批增补。 偌大的昭阳宫有了真正的主人,不知从何时起,昭阳宫的门庭渐渐热闹起来, 时常有来往求见和送贺礼之人,大部分人桑青筠都以安心养胎为由打发了。 天一日赛一日地冷下去, 一直到年节前两日,又下了两场厚厚的雪。窗外万籁俱寂,禽鸟俱绝,唯有铲雪声从白天,一直到深夜。 小半个月里, 陛下只来过看过她一次。 听御前的人说陛下政务十分忙碌,夙兴夜寐未曾懈怠, 临近过年, 许多事情都要处理。 他来的那次也是,神情疲惫,眼带倦色, 不似从前容光焕发。 桑青筠看在眼里,自知帮不上忙,只好上前替他轻揉眉心额角。他语气温和如旧,几番关怀, 可她依旧有些不安。 很多事说是说不出口的, 只有枕边人才会懂,他们之间确实有了一层看不见的膈膜。 但或许桑青筠和陛下之间向来如此,他们总是心知肚明却装聋作哑, 越触及真心越善于伪装。 陛下看似对她仍如从前,桑青筠便也装作仍如从前那般,谁都不愿将窗户纸捅破。 御前三年,侍君半年。 她好像习惯了陛下朝她走近,习惯了陛下待她从不食言的好,习惯陛下接住她所有的不安和小心思。 却不曾想过,原来当这一切真的有可能被全盘抽离的时候,她会是这样的心情。 原来这就叫患得患失。 人总在幸福可能离开的时候才察觉,自己曾如此幸福。 桑青筠坐在软榻上看一卷书,眼神却不知不觉移到了鹅颈瓶中的梅花枝上,就这么出了神。 蔓姬从外头掀了厚厚的帘子进来,身后跟进来的闻蕤双手端着壶汤饮笑道:“娘娘,您快尝尝这回像不像。” 她边说笑边把东西搁在桌上盛出一碗:“以前人家总说怀了身子的女人口味奇怪的很,您这两天怎么这么想喝咸奶茶了?奴婢记得您从围场走的时候还说呢,天天喝日日喝,恐怕一年都不想喝了。” 桑青筠笑而不语,接过瓷碗尝了一口,摇摇头:“还是不像。” “你们别琢磨了,我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剩下这些你们分了吧。” 蔓姬又拿了床更软和的被毯过来盖在了她身上:“奴婢怎么觉得娘娘这两天有些闷闷不乐,可是因为陛下没来?” 有这么明显? 桑青筠怔了瞬,却依旧笑着说:“外头雪大,咱们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可不是闷得慌吗?” 蔓姬却不信,调侃道:“您是不是想陛下了?” “听人说年底许多外派的官员都回京述职了,陛下忙得头脚倒悬,自然没空进后宫。不过娘娘别吃心,您想着陛下,怎知陛下不想着您呢?” “而且陛下只是不来后宫,也不曾去别人宫里,娘娘慌什么?况且,陛下心里是有您的,您没发觉,其实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召幸过别的嫔妃了吗?” “以前奴婢没想过这回事,后来还是听外头的人议论才发觉,原来宫中您早就是一枝独秀了。” 独占帝王恩宠,连桑青筠都恍惚了瞬。 闻蕤也应和着说:“是啊娘娘,您冠绝后宫又有腹中的孩子,咱们怕什么?” “您若是实在闷得慌,奴婢陪您出去透透气也好。这两日没下雪,主道上的雪都铲干净了,不滑。” 这般想着,桑青筠只好放下了书:“那便出去走走,不然要闷坏人了。” 她今日只想安静的逛逛,不愿带仪仗,便只叫了蔓姬闻蕤跟着,再有两个得力的太监以防不时之需。 多日不曾出门,这一出来,凛冽的寒风便呼呼从长街往面上扑。 幸好出门穿得厚实,倒也不觉得冷,多日闷在宫里,吹吹风倒让人心境格外开阔几分。 蔓姬扶着她问:“娘娘,咱们上哪儿走走去?要不要去梅林逛逛?” 桑青筠摇头道:“一个冬天光赏梅了,看多了也无趣得很。也不拘非得去哪儿,随处逛逛吧。” 她们几个从昭阳宫出发,并不往后宫的范围走。外头本就冷,路上行人不多,这会儿专挑人少的路,倒也清净。 就这么不知不觉间,居然走到了国子监的范围。 等到正月初一,国子监也要休沐七日,这会儿远远的能听到师傅在里头授课,似是在说年节里要温习的内容,倒让桑青筠想起从前在家时,父亲是私塾先生,她在里头上课的情形了。 “什么时辰了?” 身后的蔓姬说着:“娘娘,马上要到午膳的时候了,咱们不如再逛逛就回去?” 桑青筠点点头,没再往前,就站在白玉桥头往国子监的方向看:“再过一会儿就是午膳时间了,国子监也要放课,这儿就要热闹了。” 闻蕤道:“是啊,算算时辰,侍奉皇子们的嬷嬷和宫女们马上就要来接人了,但二皇子如今也在重华宫,照理说是和大皇子一起回去的,都是一拨人。” 蔓姬摇摇头:“你没听说吗?皇后娘娘虽到最后还是放了二皇子去德妃宫里,却把原先伺候二皇子的嬷嬷宫女们全都塞过去了,说是二皇子年纪尚幼,乍离生母又换了宫殿不适应,身边得有熟悉的人。” 这事桑青筠还真没听人说起过,平眉问:“德妃知道后也没说什么?” 蔓姬原本是对闻蕤说的,一听娘娘问起立刻福身道:“德妃娘娘虽掌管六宫,但二皇子到底是皇后嫡出,比大皇子年幼些,若德妃不听从,一旦二皇子出了什么事或是生了病,皇后岂能善罢甘休?恐怕这也是无奈之举。” “现下德妃娘娘的重华宫不知道多热闹,伺候大皇子的有一拨人,伺候二皇子的又有一拨人,谁也看不惯谁。虽说没真的闹起来,可奴婢前几日远远瞧见德妃娘娘,她面容都憔悴了些许呢。” 桑青筠轻笑了声:“想想就头疼,真是为难德妃了。宫里的嫔妃少,就有这一点不好。除了德妃宫里,二皇子没更妥帖的地方可去,皇后虽不出门,想必急得很。” 蔓姬笑着说:“若是不急,也不用这么担心自己的儿子了。不过娘娘能走到国子监,会不会是腹中的小皇子想来?尚在腹中都想着读书,可见将来必成大器。” 桑青筠温声道:“怎么就知道是皇子了?公主也能来国子监。” “是是是,公主自然也能来,可奴婢还是希望娘娘能生个皇子,这样一辈子就有依靠了。”蔓姬这般说着,话音刚一落,国子监便摇起了铃声,看来是到放课的时辰了。 她们几人站的位置不是重华宫来国子监最近的路,所以不会碍事,桑青筠往门口看去,果真见到十来个嬷嬷宫女分成两派在门口候着,谁也不理谁。 这样剑拔弩张的有什么意思,皇后又不在这,显忠心给谁看?她忽而觉得有些好笑,但又觉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人各有立场。 两个皇子从屋内走出来,看起来都不大高兴。 但他们二人都不是活泼性子,虽小小年纪话却很少。现下站在一处看着,倒感觉死气沉沉的,没小孩子特有的朝气。 桑青筠看了两眼准备离开,谁知道刚准备转身,国子监门前便争执起来。 她蹙眉看过去,就见两边的嬷嬷和宫女不知何故吵了起来,言语间越演越烈,甚至动起了手,彼此推搡。 混乱之中,二皇子不知被谁推倒在地,他吓得嚎啕大哭,几个吵上头的嬷嬷立刻慌了,忙将二皇子扶起来。 可二皇子却哭得止不住,一时又惊又委屈,哭得脸色都涨红了。这可吓坏了这群嬷嬷,一时间也顾不上争执了,为首的嬷嬷抱起二皇子喊道:“快,将二皇子送到凤仪宫去!” 大皇子的嬷嬷们却不依了:“陛下有旨,二皇子现由德妃娘娘照料,皇后娘娘尚且在禁足,你送到凤仪宫,难道是要抗旨吗?” 二皇子的嬷嬷急了:“若非是在重华宫不适应,二皇子怎么会有今天,倒不如送到凤仪宫再请陛下定夺!” 这两句的声音格外大,传到了桑青筠耳朵里,她眉头微微一蹙,搭着蔓姬的手上前道:“身为皇子的乳母嬷嬷们,如今这样成何体统。” 嬷嬷们没想到明妃竟会在此处,忙跪下行礼:“奴婢给明妃娘娘请安。” 桑青筠懒得跟她们多说,淡淡道:“二皇子哭成这样,你们还有闲工夫碎嘴,还不快把二皇子送回重华宫,再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若再让本宫看见你们不顾皇子安危只顾拌嘴,本宫定要回了陛下,把你们全都打发出宫去。”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明妃发话,二皇子的嬷嬷们也不敢再有别的心思了,忙带着二皇子先回德妃的重华宫。 桑青筠不放心,遂即传了轿子,也去重华宫。 此事的前因后果她和蔓姬、闻蕤等人都亲眼所见,自然不容那群刁妇胡言。 若皇后知道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受了委屈,以她的性子怎肯息事宁人?恐怕又要闹起来。 宫里的消息传得就是快,桑青筠这厢才坐着轿子到了德妃的重华宫,就见有人也候着重华宫门前。 是尚宝林。 第96章 明妃的轿子还未靠近, 尚宝林就察觉到了。她站在重华宫门前等候通传,心下有些紧张,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 每次看着明妃, 她的心里都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79节 分明初次见面时她还只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女官,在宫中多年都未曾册封为嫔妃,可就这么一眨眼, 她便成了陛下的明妃,一宫之主, 腹中还有了陛下的子嗣。 而她,早在掖庭学规矩的时候是嬷嬷最看好的秀女,却在殿选那日被人陷害,一直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小小宝林。 陛下不要她侍奉,大选时也没她的位置。 身边那些不得宠的, 和她同一批入宫的嫔妃,孙才人晋位美人, 赵常在复了贵人, 连黎宝林都沾了明妃的光成了贵人,她呢?为什么她的命总是这么不顺遂? 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上天待她如此不公。 脚步声渐渐靠近, 明妃在身侧宫女的搀扶下走出轿子,露出一张容色逼人却又淡然清冷的脸,云鬓仙寰,肤色胜雪, 令人难以忽视。 在她跟前, 尚宝林总是轻而易举的感觉到自卑。 那种永远也不可能追上她的,强烈的挫败感。 她退后一步,颔首弓腰, 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妾身给明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桑青筠站定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便想起围场那日,万充衣跌落落霞峰的事。 这位尚宝林挺不简单,胆大,心也够狠,果真是皇后调/教出来的人。 就像此时,谁不知道过来掺和两位皇子的事可能给自己惹上大麻烦?大选时从常在晋到才人的徐才人和德妃同住重华宫,她都未必见得敢掺和?偏尚宝林却敢来。 也不知是自发的,还是有皇后授意。 但不管怎么样,她此时出现在这必然是为了挣表现。大封后宫大部分人都分得了一杯羹,她却没有,恐怕心有不甘。 “尚宝林不必多礼,天寒地冻的,怎么这会儿跑到重华宫来了?”桑青筠用一种温和的,并非质问的语气说,“若遇到什么困难,和本宫说也是一样的。” “德妃管着后宫琐事和两位皇子,难免分身乏术。” 尚宝林却不敢抬起头,温声道:“妾身多谢娘娘好意,妾身今日来此是为了探望二皇子,并非遇到了困难。” “二皇子?”桑青筠佯作不知今日的事,“二皇子在重华宫遇到了什么?本宫听说,他适应的尚可。” 尚宝林的身子僵硬了一瞬,模棱两可道:“德妃娘娘温和妥帖,自然将两位皇子都照顾得极好,只是妾身从前到底伺候过皇后娘娘,和二皇子亦有几分情分,多日不见心中挂念。” 此时,前去通传的宫人过来迎人:“明妃娘娘,尚宝林,德妃娘娘请您进去。” 桑青筠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原是这样,尚宝林有心了。” 踏入主殿,德妃才从侧殿回来坐下喝口茶,神情焦急,颇有些焦头烂额的样子,见是桑青筠来了,德妃立刻开口道:“明妃妹妹快坐,我正发愁呢。” 谁知话音一落,桑青筠身后跟着尚宝林也进来了,德妃的脸色立刻有些难看。可她到底是个体面人,没表现出来,只是语气变得淡淡的:“尚宝林也来了,本宫的重华宫真是热闹。” 桑青筠行礼后坐到了软榻上,尚宝林按着规矩只能坐在宫女搬来的圆凳上。桑青筠问:“姐姐脸色这样难看,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德妃先看了尚宝林一眼,犹豫着该不该说,可转念一想,自知此事不可能瞒得住,干脆便实话实说了:“二皇子今日在国子监受到惊吓,本以为好好安抚便无碍了,谁知回来以后没多久便开始发热,这会儿在屋内养病呢。太医方才来看过了,说是心悸受惊兼感染风寒才会如此,孩子生病最是令人揪心,我自问对二皇子已经比大皇子更上心了,也对皇后娘娘的要求都尽量满足,不曾想还会闹成这样。” 二皇子受惊发热,这可不是小事情。 他今年才刚五岁,年纪尚幼,如今乍离生母迁居别宫,心里难免苦闷不安。可今日这事说白了本是无妄之灾,若非皇后不放心,硬要塞一群自己的人在二皇子身边,何至于闹成这样? 这事可大可小,尤其得看二皇子的身子,若是调理得好便罢,若是他不能适应,一旦出了个好歹,不论前因后果,德妃都担待不起。 他是陛下的唯一的嫡子,也是皇后唯一的孩子,若是二皇子出事,对她们没有好处。 桑青筠心底微沉,完全不曾想到这么一吓,二皇子就会病倒,身子未免太孱弱了些:“二皇子的情况如何,太医是如何说明的,可有性命之忧?” 德妃深深叹了口气:“太医说目前还不算严重,先喝几服驱寒安神的药看看情况,事关皇子安危,太医会每日都来看诊的。” 此时一直在身边没说话的尚宝林开口了:“二皇子自幼体质弱些,皇后娘娘一直精心照顾着才能到五岁都安然无恙,今日这一摔,二皇子病了,皇后娘娘该有多担心?” “德妃娘娘如今统御后宫,照顾两位皇子,身担要职,本就疲累,何不……” 她轻声说:“何不向陛下奏明了,将二皇子送回皇后身边抚养呢?如此一来,二皇子回到生母和熟悉的环境身边有助于养病,德妃娘娘也能减轻些负担了。” 桑青筠看向她:“将二皇子送到德妃娘娘身边养是陛下的意思,咱们如何能做主?何况皇后娘娘是因罪被陛下惩处,此事怕是不妥。” 尚宝林福身道:“旨意虽是陛下所下,可是法度不外乎人情,陛下也不会预料到二皇子才来重华宫半个月不到就病了。若陛下知道,又怎会忍心眼睁睁看着二皇子受病痛折磨?身为人父,陛下总是关爱孩子们的。” “若两位娘娘拿不定主意,妾身愿意走一遭,恳请陛下让二皇子回凤仪宫养病。” 此言一出,殿内沉默了些许。 虽说尚宝林的语气十分诚恳且谦卑,并未要挟的意思,可她的话却实实在在表明了,二皇子今日之事的确是德妃的责任。 她如今是二皇子的养母,却让二皇子刚来半个月就生了病,若陛下真的知道了,心中难免会对德妃的印象下降。 虽说她们都知情是因为皇后的要求才间接导致的,可若是尚宝林去说,难免不会避重就轻,只说德妃的错。 所以此事,陛下必须得知情,具体如何处置也交由陛下裁决,否则一旦出了事,谁都不能承受。 就在桑青筠正准备开口,说她亲自去和陛下言明此事的时候,重华宫外的宫女急急忙忙进来说:“娘娘,徐才人方才准备偷偷溜出宫去,奴婢怕她出去胡说八道,让人把门都锁住了,她此刻在门前不依不饶,说自己只是出门透透气,您看如何处置?” 桑青筠看了德妃一眼,淡淡道:“把她带进来。” 徐才人很快被强行送到了主殿内,一看清她这会儿打扮得娇艳,明显是精心装扮过的,桑青筠的心底暗嗤了声。 二皇子生病,却一个两个都想借机来邀宠。嘴上满是仁义道德,内心全是钻营算计,真是虚伪。 徐才人知道主殿里都有谁,可她依旧皱眉不满,摆明了撒火给德妃看:“天底下还没有随意关人的规矩,妾身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德妃娘娘怎么好随意拘禁妾身?” “即使是皇后娘娘管着后宫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不让嫔妃出门的道理。” 德妃问:“本宫自不会拦着你,不过本宫也想问问,你是打算去哪儿透气?” 徐才人捏着帕子转了转眸:“后宫这么大,妾身只管随处走走看个景,不然在宫里闷得慌。” 桑青筠原本不想管重华宫的内务,可徐才人一向不老实,又是皇后的人,脑子里天天藏着坏心思。她若一直在重华宫监视德妃,也是只恼人的苍蝇。 何况陛下给了她宫权,又给了她位分,这便不是让她拿来受气的,否则妃位和嫔位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很平静地开了口,对着徐才人说着:“若说宫里景最好的地方,那自然是福宁宫周围。临近百花小径,一到春日繁花盛开,三步一景,处处假山流水,再走远点就是千鲤池,可是个好去处。” 徐才人立刻接话道:“明妃娘娘都说好,那妾身也去瞧瞧,看看冬日里有没有什么可玩的。” 德妃正不明就以,便见桑青筠倏地笑了:“既然徐才人也同意,那从今日起,徐才人就搬到福宁宫去住吧。” “你喜欢看景,本宫怎好辜负了你这一番风雅心意?等来年开春,徐才人再写上几幅诗作,那就更好了。” 搬到福宁宫去? 福宁宫周围景色是好,但那也是因为福宁宫是东西十二宫里离陛下最远的的宫殿之一,和黎熙熙的钟灵宫一样,地处偏远,平时根本没有人愿意去! 徐才人想得宠,想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若没了在重华宫时不时还能看见陛下的优势,想得宠只怕更难了,她不愿意! 徐才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妾身不愿搬到福宁宫!” 桑青筠端起旁边的杯盏抿了口:“本宫是通知,不是跟你商量。” 徐才人怒道:“明妃不过才得宫权就这么做,就不怕妾身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吗?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桑青筠吹了吹杯底的茶叶:“本宫是陛下亲封的明妃,手握后宫大权,让你迁宫不过是份内的一件微末小事而已。” “若你觉得不满,也还有景更好的地方,只是那就得住到太液池边上去了。” 她不紧不慢喝下半盏茶水:“至于告不告诉皇后,自然都随你。等皇后的禁足解除,你想怎么说都行,本宫可管不着你的腿。” 第97章 徐才人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不过是想抓住机会出去求见陛下而已,竟然被明妃一句话就彻底堵死了路,甚至还得搬到最偏远的福宁宫去。 今时今日她再看向明妃, 只觉得又可恨又可气,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脸,当初长街掌掴的仇都还未报, 现在又添新仇了,好啊, 真是好! “妾身不服!”徐才人又惊又怒,根本不认可明妃的安排,转头看向了德妃,喊道,“德妃娘娘, 您德高望重,难道连您也要纵容明妃肆意安排嫔妃不成?” 德妃思虑片刻, 看向桑青筠最终叹了口气:“本宫觉得, 明妃的提议对你我都好。” “重华宫要照顾两个皇子,徐才人住这儿难免吵闹,倒不如去福宁宫, 那儿清净。只要不违反宫规,你在福宁宫想怎么逛就怎么逛,自然不会有人说你什么。” 德妃和明妃同仇敌忾,摆明了今日是要收拾她, 皇后不过是禁足而已, 又不是废后,她们眼里就没有皇后了吗!? 徐才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间新仇旧怨一齐涌了上来, 羞恼得甚至顾不上什么尊卑了:“滥用大权惩戒嫔妃,我看宫中谁会服你!你不过区区一个女官上位,出身卑贱,父母不明,陛下宠着你,给你几分好颜色,你倒真仗势抖搂起来了!” 明妃在她心里从来都是个卑贱之人,在徐才人眼里,她根本就是德不配位,只是无奈于陛下新鲜劲儿没过,才不得不安分守己,暂避锋芒。以为只要她安分,就能叫陛下忘了之前的事寻到机会得宠。 没成想,每次都是明妃坏她的好事! 徐才人站在主殿大喊大叫,言语中羞辱堂堂一宫主位,周围的宫女不敢冒犯,顿时低下头。 桑青筠终于喝完一盏茶,将杯盏放回了一侧的案几上。 清脆的瓷杯和案几发出“笃”的一声闷响,蔓姬立刻上前狠狠甩了徐才人一巴掌,她白皙的脸颊顿时红肿一片:“徐才人,慎言。” 主殿内的宫人已经将徐才人左右摁住,蔓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宇间丝毫不掩饰嫌恶:“明妃娘娘也是才人能随意污蔑的?徐才人,您该记得自己的身份,宫中最忌讳尊卑不分。” 熟悉的刺痛和火辣感再次复现在徐才人的脸上,她霎时便想起那次陛下罚她长街掌掴时的屈辱滋味。 怒火在胸腔中不断地起伏着,徐才人喘着粗气,双眼恨得血红。 “为尊上者却不能叫底下的人信服,我有何不能说的?”徐才人仰起头冷笑道,“明妃尽管把我安排到福宁宫去,一辈子可长着呢!” 桑青筠看着她笑了声,根本不把她的挑衅放在眼里:“既然徐才人再无异议,那这会儿就搬过去吧,早走早清净,免得闹出动静吵了皇子们。” 徐才人此人心比天高,向来心思歹毒盘算多。她自认为是这批新人中出身最高,也是最先得到圣眷之人,一直装腔作势,自视甚高,不肯接受自己的平庸。 不仅如此,还十分善妒,心胸狭隘,最喜欢搬弄是非。 可这样的蠢人这世间实在不缺,若跟这样的人计较上,日子就不用过了。何况她说的那些,明里暗里桑青筠听得还少吗? 自从她册封为妃,后宫里的这些人,哪个没有背后议论过,没有心底看不起过? 有些人不说,表面装出一副体面样子,实则都在等着她从云端跌下来。 但桑青筠很清楚,这些不过是酸妒之言罢了。英雄不问出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什么出身,什么血统,没别的可说就拿出来骗骗自己的东西。 何况先有出身的优势还不如她,岂非更可笑吗? 说罢,桑青筠抬了抬手指,宫人们立刻将徐才人拉了下去。 徐才人死死盯着明妃,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恨意波涛汹涌。 难怪皇后娘娘不再信任她了,她分明就是一个处心积虑心机深沉的白眼狼!亏她做女官时在宫中有口皆碑,自己偏不喜,瞧瞧!现在独占圣宠把所有人都挤得没地方站的人又是谁? 早看出来明妃是个骨头轻的,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陛下,叫陛下偏心之至,宫权也赐了,妃位也给了。凭什么?就凭她最善端茶倒水,做那起子伺候人的活吗! 徐才人终于明白过来,一味避让是没用的,光指望皇后听皇后的安排也没用,人只能靠自己,谁都靠不住。 她若想将来在后宫还有一席之地,那么碍了自己的路的人,都得死! 徐才人被拖下去后,殿内顿时陷入一阵寂静。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0节 一直在身侧坐着的尚宝林如坐针毡,甚至不敢抬头,她只见过明妃温和的模样,还从来没见过明妃这样雷霆的手腕,一时间心跳加速,总觉得自己从前还是小看她了。 她虽不说话,方才却看得很分明。徐才人哪里是要出去透气,她盛装打扮,分明是偷听到了二皇子的情况,想要借告知二皇子之病的机会亲近陛下。 这一点,和自己是一致的。 那么自己的心思,明妃和德妃是不是也看出来了?她们又想怎么对付自己? 尚宝林浑然不觉自己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桑青筠玩味地看着她,温声道:“尚宝林,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衣裳穿得不够?” “若衣物不够,本宫等会儿让人给你送些缎子来。” 她猛然抬起头,福身道:“妾身多谢娘娘好意,妾身……不冷。” 桑青筠笑着点头:“天寒加衣,屋冷添炭。顺之可过严寒,逆之冻死屋外。人啊,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顺应时势。尚宝林,你说对吗?” 尚宝林知道,这是明妃在提醒自己,看清楚现在宫中的局势,不要想着暗中做手脚和她作对。 若她继续听从皇后的话做什么,明妃未必容得下她。 尚宝林立刻跪下来,恭敬道:“娘娘教训的是,妾身明白。” 审时度势,处处谨慎是尚宝林如今在宫里存活的原则。她和徐才人不一样,她没有高贵的母族,更没有心比天高的心气儿。她从一开始入宫的路就很不好走,能有现在,已经是她苦苦忍耐,苦心经营的结果。 依附皇后,是她不得不为之的一条路,毕竟当初在佛堂被徐才人那样刁难的时候,是皇后把她要走,又抬举了她这么多次。 她是没办法,也必须为自己做点什么,否则,深宫的日子如何熬? 她不是没见过那几个没宠爱也没倚仗的嫔妃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不想自己也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只能指望皇后,让她知道自己忠心耿耿,哪怕此时皇后正处于劣势。 若有更好的路,谁不愿意走,尚宝林没有那么多选择。 桑青筠笑着说:“天寒地冻,尚宝林何须行这样的大礼,快起身吧。你方才说二皇子的事本宫觉得很有道理,自会亲自去向陛下说明,剩下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方才只是跟你开开玩笑的,尚宝林不必放在心上。” 尚宝林忙道:“是,妾身明白。” 桑青筠微笑着从位置上起身:“德妃姐姐,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了,今日之事我会即刻去向陛下说明,姐姐不必担心。” 德妃心里有心事,也无暇思量太多明妃敲打尚宝林的事,便点点头,叹了口气:“如此就有劳妹妹了,我这实在是头疼。” 桑青筠搭着蔓姬的手腕离开主殿,临走前回身道:“尚宝林就和本宫一起出去吧,德妃姐姐还有宫务要忙。” “是。”尚宝林不敢耽搁,立刻起身跟着她离开重华宫。等踏上宫道,桑青筠才轻声开口道:“说起来,本宫突然想起一件旧事。” 尚宝林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屏息垂头不敢应声,便听她缓缓道:“其实以尚宝林的姿容,如今本该有更高的位置的。” 桑青筠温声道:“本宫记得,你在殿选那日御前失仪,被陛下罚去做宫女,白白耽误了许久,失了先机。你就没想过,你为何会御前失仪?” 这件事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怎么可能没想过?入宫当初没有那件事,她或许比现在顺遂的多。 可她们这一批秀女一直不和,并不能锁定究竟是谁害了她,当她有了能力回去暗中查的时候,已经没有线索了。 难道说,明妃知道是谁?! 尚宝林猛然抬起头:“妾身还请娘娘不吝赐教!” 桑青筠淡笑道:“本宫为何要帮你?” 尚宝林沉默片刻:“妾身自知没有立场求娘娘做任何事,可只要娘娘肯告诉妾身,妾身愿意帮娘娘做一件事。” “只一件事?”桑青筠似笑非笑。 尚宝林再次沉默了。 桑青筠笑了声,实则并没打算为难她。 尚宝林和妍贵嫔不一样,不会站到她这一边。她受了皇后太多恩惠,皇后也有的是法子拿捏她,所以她只要尚宝林这一句话就够了。 谁知道这一件事,将来会派上什么用场? “其实尚宝林你很聪明,也很会为自己盘算,这一路走过来,你比旁人都要不易。但是有时候只顾眼前,就会忽视过去的一些细节。你怎么不想想,当初的你挡了谁的路,谁又看不惯你,处处刁难你了?” 尚宝林迟疑道:“可当初的童美人也……” 桑青筠笑道:“童美人可是跟你一样的出身,她有这个能耐吗?” 她只说到这里,然后在宫人的搀扶上坐上华贵的轿辇,厚实的绸帘被放了下来:“去勤政殿。” 第98章 当桑青筠的轿辇赶到勤政殿的时候, 勤政殿内送膳的宫人正走出来最后一批。 长长的队列从玉阶两侧整齐的走下来,到她跟前福身道:“奴婢给明妃娘娘请安。” 桑青筠颔首失意她们不必多礼,上前走到勤政殿门前, 戴铮正神色焦急。 “午膳时候到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戴铮原本正在头疼,一见明妃来了, 立刻如见救星:“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 您快进去劝劝陛下吧。陛下从早起便一直忙于政务,午膳已经摆好请了几趟,可陛下都充耳不闻,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桑青筠心里微微一沉,温声说:“我进去看看, 就不必通传了,你先在外头候着。” 戴铮连忙欸了一声, 命人给她打开了勤政殿的大门。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 日光和冷风一起往主殿内涌入,寒风瑟瑟,主殿内沉落的龙涎香烟丝被吹散了些许。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 但还是被御案前的谢言珩听到了,他并不抬头,清冷的嗓音略有些不耐,眉头也紧皱起来:“朕说了不用膳, 再啰嗦, 朕要了你的脑袋。” 桑青筠才不怕他疾言厉色,反而柔声笑道:“陛下也想要了臣妾的脑袋吗?” 听到她的声音,谢言珩手中御笔的动作一顿, 随即将笔搁置,掀眸看了过去:“怎么过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桑青筠上前将自己的手放进帝王掌心,便听他说:“这两日天冷,你怀着身子何必折腾,朕闲了自会去昭阳宫看你。” 桑青筠同陛下坐到软榻上:“天冷,养胎,就不许臣妾出来透气吗?何况陛下不来,难道也不允许臣妾主动前来看您?若是臣妾不来,还真不知道陛下这样糟蹋自己的龙体。” “浓茶伤身,您还不好好用膳,臣妾怎么放心的下。” 谢言珩温声道:“马上就是年节,朕也是没法子。若不及时处理完,涉及民生的大事岂非又要拖到年后?” “朕躲片刻闲,百姓或许就要多等半个月,朕身为天下之主,更要勤勉。” 事关朝政,她总是说不过他。 桑青筠只好不再多劝,假装看不到他眼底的点点青痕,转了话锋道:“陛下,臣妾此时前来,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告知您。” 谢言珩问:“何事?” 桑青筠叹了口气:“臣妾今日出宫散心,正巧在国子监瞧见两位皇子放课回宫,谁知两波乳母嬷嬷发生了言语冲突,期间还有推搡,二皇子不慎被推倒在地,当下大哭不止。臣妾一发觉问题便上前制止了此事,并命人送二皇子回重华宫,还召了太医前来,谁知……” “谁知二皇子因为受惊发热,太医交代要安心静养,如今德妃姐姐正在照顾二皇子,臣妾这才前来向您告知此事。” 谢言珩微微蹙眉:“煜儿病了?” 桑青筠点头,眉宇之间亦有些担忧:“这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二皇子年幼体弱,这些日子又乍离生母,迁居别宫,想必心中苦闷不安,无法适应。若非如此,也万万不到摔一跤就生病的地步。” “为了二皇子的安危,臣妾恳请陛下将二皇子送回皇后宫中抚养,不再令母子分离,如此一来,想必二皇子也能快些痊愈。” 谢言珩半晌无言,定定地看着她:“朕禁足皇后,命她在宫中思过,让二皇子暂时交由德妃抚养,都是为了给你一个公道。” “你劝朕将二皇子送回凤仪宫,焉知皇后会感激你。” 桑青筠垂头:“皇后再如何容不下臣妾,可二皇子是无辜的。” “他不仅仅是皇后的孩子,更是陛下的孩子,若臣妾因为和皇后娘娘的矛盾而误了二皇子,一旦二皇子在重华宫有个三长两短,您和皇后该如何痛心,德妃姐姐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将二皇子尽快送回凤仪宫是最稳妥的选择,这不算委屈了臣妾,更没指望皇后娘娘会感激臣妾。” 须臾。 “戴铮,”谢言珩淡淡道,“去将二皇子送回凤仪宫,重新交由皇后抚养。” “但禁令不解,进出人员一应要有记录。” 桑青筠福身道:“臣妾替二皇子多谢陛下。” 谢言珩抬手示意她免礼,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沉默。 该说的话说完了,桑青筠和陛下好像就没了可以正大光明闲聊的理由。她本想说些什么,就和从前一样了,可看到陛下的脸色,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近乡情更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怕说错,所以干脆就不说了,起码还能维持表面的亲近和情谊。 桑青筠情不自禁的想起,从前和陛下两人相处的时候,气氛总是松快愉悦的。虽然他有偶时刻意使坏,时常叫她难以招架,可那不过是调/情罢了,并非刻意欺负。 如今这样相对无言,各怀心事,才真的令人难以适应。 尤其是,陛下待她依旧温和,依旧体贴,对她的处境和建议依旧关切和采纳,这才叫她更难受。 这般沉默了片刻后,桑青筠终于鼓起勇气,掀眸看向了他:“陛下,臣妾觉得,您仿佛有心事。” “若有心事,不妨说给臣妾听听,臣妾看看能不能为您解忧。” 但谢言珩只是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声道:“不过是政务烦心罢了,阿筠不必为朕忧虑,安心养胎便是。” 桑青筠还想说什么,可他下一句就转移了话题:“最近身子如何,害喜的厉害吗?” 她只好把话都噎回去,摇头道:“这孩子还算听话,这些日子尚可。只是太医说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孩子的天性也不同,不一定什么时候才开始害喜。” “臣妾现在只盼着他能让臣妾能少受些折磨便好。” 谢言珩摸了摸她的腹部,此时还感觉不太出来起伏,可这里头却实实在在有他们的孩子在孕育,亲自摸到的时候,那份隐隐的期盼和欣喜似要溢出来。 “怀胎不易,阿筠辛苦。” 他温声道:“前几日进京上贡的贡品里头有两套头面不错,朕等会儿让戴铮给你送去,还有些解闷的小玩意儿。孕中难免枯燥无趣,这些东西给你赏玩,若还不喜欢再来告诉朕,朕命人给你寻。” 桑青筠再次起身行礼:“臣妾多谢陛下恩典,臣妾和腹中的孩子不胜欣喜。” 她掀眸,犹豫道:“陛下,您赏赐臣妾这么多解闷之物,是不喜臣妾再来勤政殿了吗?” 谢言珩看着她,语气一贯的温和:“阿筠多心了。” “朕替你着想,你倒编排朕。” 这句话听起来带着笑意,似和从前一般,可桑青筠听在耳朵里,却知道陛下不过是故作轻松罢了。 他始终没过去这个坎儿,他介意。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1节 并且这份隐晦的心思不愿和她提。 她早知道他骨子是极骄傲的人,这样一个人对她却做尽了温柔事。如此铮铮傲骨,连喜爱都不会勉强之人,怎么能坦然接受自己帝王之尊被人利用,一番心意被人玷污? 自入宫以来,后宫局势风波诡谲,人心难测,处处危机,都被她全盘掌握在手中。她自问走得顺遂,走得平坦,有腹中的孩子,有陛下的偏疼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她忘了,是人都有心,她却向来只把谢言珩当成是复仇最重要的一部分,对他从不曾多想半分。 不论爬龙床也好,日常相处也罢,她总默认陛下对她是有兴趣的,心安理得的把这份特殊算计在内,甚至到了如今,这份兴趣早已成了更深的情感,她也从不在乎。 若陛下待她曾有半分薄情和不好,桑青筠今时今日都不会感到难受。 偏偏他这人总是嘴上冷淡,做的事却从不让她心寒。 桑青筠缓缓起身,站在了谢言珩身边去。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眉头,嗓音轻柔,却带着颤:“陛下,您别这样好不好?” “阿筠害怕。” 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已经酝满了泪水,嘴唇也在微微颤抖,她定定地看着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希望他能懂:“陛下,阿筠只有您了。” 桑青筠以为谢言珩不懂,其实他怎么可能不懂,他自然知道她自有苦衷。 他不怪她会如此选择,也知道入宫为妃本不是她本愿。 只是他还有事情没想明白,还有症结没能梳通,心有芥蒂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谢言珩知道,桑青筠极聪明,她那样善于察言观色,心思敏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他的异样? 国事千万件,思绪千万种。他从小学着隐藏情绪,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她面前,他难以自制。 她怀着身子,不该为此烦忧。 所以谢言珩说:“嗯,朕都懂。” 他轻拍桑青筠的手背,正欲让她回宫,谁知殿外有人前来通传,说翊王殿下入宫求见。 翊王已经数月不曾入宫了,就连围猎他都借故不来,此时入宫,又惹上了什么事? 谢言珩仍记得从前的事,不愿让翊王见到桑青筠,便开口道:“护送明妃回昭阳宫,传翊王进来。” 第99章 翊王突然前来, 桑青筠只好按着陛下的意思先回宫去,今日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她都已经说过,往后只能看陛下自己如何想。 她如今只能盼着陛下忘却那件事, 和她重归于好,希望他是真的懂得,不是敷衍自己。 勤政殿前, 翊王红着眼睛候在门前,一向少年意气的他此时却看起来有些落魄。 就连戴铮和他说话的时候, 都有些魂不守舍。 这位主儿一向是胆大包天,年少轻狂的性子,现在这是怎么了?戴铮一时也糊涂了,又低声提醒了句:“翊王殿下,陛下传您进去呢。” 翊王这时才如梦初醒, 恍惚道:“方才你不是说明妃在里头吗?怎么没见她出来?” 戴铮一愣,心想难不成他还惦记着明妃, 便赶紧接了句:“明妃已经离开了, 您还是快些进去吧。您可得清醒些,切记莫要多提后宫之事。” 翊王知道戴铮是在提醒他不要多说明妃的事,但他不过是随口一问, 怎么变得和皇兄一样斤斤计较。 当初向他讨要明妃的时候皇兄百般搪塞,找了各种理由,结果居然是他自己看上了明妃,现在宠得如珠似宝。 早说啊, 早说皇兄是那种喜欢, 他这个做弟弟干嘛总想着救人于苦海。 这般想着,翊王又暗暗叹了几口气,不知道皇兄究竟能不能明白他的心意, 又会不会理解他。 现在皇兄自己都极为爱重明妃,想来……想来皇兄能明白吧? 翊王慌慌张张地踏进门槛,寻到皇兄跟前,行礼道:“臣弟参见皇兄,给皇兄请安了。” 谢言珩淡淡睨了他一眼:“这阵子都不见你进宫,传你你三推四请不肯来,怎么,朕的皇宫是吃人的猛兽?还是你当没朕这个皇兄了?” 翊王拘着礼不敢动,讪笑道:“皇兄,臣弟也是没法子……” “没法子?”谢言珩被他气笑了,“怎么,是谁捆了你的手脚不让你来?还是你病了残了走不动路?” “朕瞧你手脚俱全,倒不像这么回事。” 翊王忙道:“皇兄知道臣弟的性子,臣弟不爱拘束,偏爱宫外的自由山水,一时忘情……” “你这性子,真该给你娶个王妃管管你,”谢言珩懒懒靠在金丝龙纹软枕上,随口道:“你多日不来必有所求,说吧,何事。” 说起娶王妃,一向不着调的翊王嘴唇一瘪,眼圈更红了:“臣弟此来,的确有一件要紧事求皇兄,事关臣弟的终身幸福,还请皇兄一定要允准!” 谢言珩挑眉,倒真有些意外:“你的终身幸福?” “难不成你如今这样子,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相思成疾,如今特意来求朕赐婚?” “是哪家的姑娘,若品性和家世都与你般配,朕可为你做主。” 翊王迟疑了好一会儿,躬身咬牙道:“不是官家出身的贵女。” 谢言珩眉头微微一皱:“平民之女?那也无妨,只要家世清白,朕也可将她指给你做侧妃,正妃之位,恐怕你母妃不肯。” 谁知翊王还是摇了摇头,声音竟然有些哆嗦了:“也不是平民之女。” “她……她是长安拂春馆里的头牌清倌,弹得一手好琵琶。” 说罢,殿内陷入了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 翊王知道这是皇兄生气的征兆,忙仰起头道:“皇兄息怒!臣弟知道她的出身和臣弟不匹配,所以从未想过要她做臣弟的正妃,她也从来不愿进入皇室!” “她出身南方,自幼家世零落,一介孤女不得已才沦落烟花之地,可即使如此,她也有自己想要捍卫的尊严,仅凭一手好琵琶便技惊四座,保全了自己,深入了解之后,更发觉她品性坚韧,饱读诗书,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见解,绝非贪慕虚荣,攀附权贵之人!” 说起此女,翊王焦急得脸色都泛红了,谢言珩看着他竟为了一个乐妓如此维护,甚至不惜为了他求见自己,一时愠怒。 但听他方才说起此女的身世,谢言珩的心头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 太像了,此女和桑青筠的身世太像了。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她们走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一个无人庇护沦落青楼,一个幸得贵人,踏入宫门。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他乃堂堂天子,该维护皇室尊严,不该设想这些。可他还是下意识的想到,若当初的桑青筠没能遇到她的公公,她是否也会像此女一样? 这般想想,他心中的鄙夷便冲淡了许多,好似原本不能理解的事,突然也能理解了几分。 这世道,貌美的孤女便像饿狼嘴里的一块肉,任谁都能将她生吞活剥了,很多时候,她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谢言珩忽而觉得自己十分狭隘,他虽高贵如帝王,却不能正确的看待自己所有的子民,竟第一时间用世俗的字眼丑化这些身世如浮萍般的女子,实在不该。 可即使如此,翊王想要迎娶乐妓为王妃,他也绝对不能允许。 朝堂与皇室本就错综复杂,许多规矩立下,并非只是为了所谓的皇室血脉和高贵,而是一旦堂而皇之的开了皇室王族迎娶乐妓的先例,朝堂大臣和宗亲们是会群起反对闹得沸沸扬扬,还是暗中效仿? 若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届时他这个帝王如何服众?恐怕天下大乱,不光民间女子的处境更为艰难,就连朝政都会受到冲击。当礼法不存,纵情声色,后不宁则前不安,这些,是他绝对不愿见到的。 所以谢言珩压下内心的情绪,淡淡问:“你既说了她不愿嫁入皇室,那你今日来求朕什么?” 翊王径直跪下了,说道:“皇兄,她是臣弟此生唯一动心的女子,更是臣弟最为欣赏之人。不瞒您说,臣弟和她两情相悦,臣弟曾向她提起要她入臣弟的后院做一名侍妾,如此既能长相厮守,也能名正言顺,给她荣华富贵。” 翊王这般说着,嘴唇都哆嗦起来:“给臣弟做侍妾是多少寻常女子求之不得的事,臣弟自己清楚。可她却拒绝了,说自己宁可弹一辈子琵琶,老了去做个琵琶乐师教人授课,也绝不为人妾室,更不可能与她人共侍一夫。” “臣弟起初觉得她这想法十分荒谬,她不过一个乐妓,哪怕如今年轻美貌,又有长安第一琵琶手的美名,可任谁都知道,这行不过卖弄一个皮相,等老了,多得是无人问津的可怜人。” 说到这里,翊王的眼底仍然是不可思议的震撼和感触:“可她却说,若只是恩客,自然我尊她卑。可若是爱侣,那她此生追求的,便要平等。” “她说她的灵魂不比臣弟卑贱,若爱一人,那便要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否则,不如不爱。” “她从不稀罕金玉绸缎,也不在乎多少人为她打马追逐只图一笑,她自问有本事赚钱养活自己,她要的,是一份全然的心安。她说,若臣弟不能全然的明白她,把她当成是和自己一样需要尊重的人,那她的爱可以给,也可以收回。” 翊王的声音颤抖道:“皇兄,臣弟此生从未见过这一样一个女子,她和臣弟平时接触到的女子全然不同,她极有想法,极为刚烈,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能懂臣弟所有荒谬的想法。她让臣弟觉得狭隘,让臣弟从前所知所见都颠覆了,如今臣弟来求您,不求您赐婚,求您革去臣弟高贵的身份,让臣弟和她一样做一个普通人。” “此事并非她逼迫,甚至她已经用自己的积蓄赎了身,打算远去西疆游历。她说的对,若是真心喜爱,臣弟为何不能放下身段?若只把自己当成上位者,那便不是真正的爱人,臣弟也永远都追不上她。” 谢言珩深深地看着翊王,双手情不自禁攥紧了扶手。 翊王所说的一字一句,落在他的耳朵里,都像是桑青筠内心深处的那个她在和他对话。 一句句,振聋发聩,令他难以平静。 他好似明白了,明白自己心怀芥蒂的症结,也想通了自己没想通的那些。 起初他觉得自己待她已经足够的好,为她撑腰,给她荣华,给她许多嫔妃想都不敢想的优待。 他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也的确认为他们情意渐浓,她是真的心中有他。 直到他知道她用过避子药,他忽而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给了她这么多,她却从未真的信任过,她在防备,她在小心。 哪怕是在他的后宫里,她依旧惴惴不安,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全。 哪怕是现在怀着他的孩子,可他还是知道,她依旧不能安心。 起初谢言珩不明白桑青筠为什么这样,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堂堂帝王,究竟还要做到哪一步才能让她敞开心扉的接纳。 他觉得无力。 可今日翊王的一番话,他似乎有些明悟了。 他也忽然想起,在桑青筠还是他的御前女官时,她便从来不是一个贪慕虚荣,喜欢攀附权贵之人。她一直想出宫,因为她知道在宫里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她把谭二的性命看得无比重要,因为在她心里,家人胜过金银珠宝。 桑青筠看起来恬淡文静,不沾尘世。 可她骨子里极热烈,她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不平等的感情她从不信任,更不容许自己的感情有丝毫不纯粹。 原来,他有三宫六院,生来不可真心只付诸一人,就是原罪。 第100章 谢言珩看着翊王, 无言半晌,终问道:“一旦将你从皇室除名,即使将来你后悔, 朕也不可能再将你添回。为了一人永远放弃皇室特权和身份,变成一个平民,你可想好了?” 情动之处, 翊王落泪叩首:“臣弟想好了,臣弟此生不悔。” “即使身为平民又如何, 臣弟活在皇兄统治的天下间,若非天灾人祸,哪儿无活命之路?脱去皇室鲜亮的外衣,臣弟便替皇兄去凡尘之间行走,替皇兄做世间的眼睛, 为你看广袤山河,百姓民生。” “臣弟也终于可以平等地看待她和自己, 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相离。”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2节 “至于母妃那,臣弟自会亲自去说,还请皇兄不要担忧, 母妃向来惟愿臣弟一生顺遂无忧,她定能理解的。” 身为皇室年轻的王爷,天子皇弟,翊王的一生都是极为幸运和洒脱的。他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母妃健在, 满身荣华,不仅不曾参与夺嫡之争,性子又有趣得谢言珩喜爱, 甚至享受荣华富贵之余,又无凡事缠身,最为自在。 原本他的一生都将在谢言珩的护佑下安稳无忧,可如今,所有人眼中都不着调的他竟愿意卸下所有,走入凡尘,只追随心中所爱。 冲动,不计后果,只凭内心的呼唤,这样的事也唯有他这样的赤子之心做得出来。 谢言珩便自然而然的由己度人,想起了自己和桑青筠。 桑青筠对他而言无疑是极为特别的。 他对她的兴趣,比她想象中要更早。谢言珩直到如今还记得,当初挑选御前女官的时候,最后才她从人群中走出来的那一眼。 恬淡悠远,不惹纷争。 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宫闱美人,或妖媚或娇俏,或温柔或野心勃勃,还是头一次见到如她这般的女子。 她身在宫闱,心却不属于这里。 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了荣华富贵,皇宫是多么恢弘庞大,每个第一次见到皇宫的人都想留在这。 谢言珩从小就知道自己含着怎样的金汤匙出生,见到的所有人都怀揣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从后宫到朝堂,无一不是。 她是像一捧干净的山泉水,温和,沉静,懂分寸,知把握。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从不盘算任何的女人。 对这样一个特别的美人生出欲望和兴趣,实在是太过合理的一件事。 但这份兴趣何时加深,何时变质,何时成了谢言珩午夜梦回的一根刺,无人知晓。 他只记得,他每次走近,她每次逃离,都让他内心的欲望不断勃发。 谢言珩不记得自己压抑了多久,内心也曾叫嚣着将她强势占有,最终都在看到她眼睛的时刻偃旗息鼓。 他是天子而非君子,但勉强一个只能屈服于皇权的女子,无疑是将她身上最可贵之处湮灭了。 所以他十分有耐心的等,终于等到了她主动上前的那一天。 那一晚,他喝了不少的酒,但谢言珩半点没醉,他不过是察觉出了她的用意,顺势为之。 也是那一晚,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这般豺狼虎豹的时刻,要不够,吻不够。 她是他的。 看着桑青筠的时候,谢言珩眼里装不下任何人。但他从未细想过自己对桑青筠究竟是一份感情,他理所应当的认为,他是天下之主,而她,将会是他最为宠爱的妃子。 就像父皇对母后那样,他可以宠她一生,立他们的孩子为太子,为他们保驾护航。 但桑青筠总是不满意。 直到今日谢言珩才明白,她不是母后,他也不是父皇。 他心悦桑青筠,身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夫君,该给她安全感。 思及此,谢言珩缓缓抬眼,宣读了将翊王革名,从此废为平民的旨意。 翊王叩首谢恩后毅然离开勤政殿,风声刮过,人去无声,殿内倏然变得一室寂静。 眼前的政务突然间变得十分刺眼,尤其他知道,要紧的他早已处理完,近来不过在拿朝政当借口。 谢言珩索性起身,款步离开勤政殿,吓了门口的戴铮一跳:“起驾,去昭阳宫。” 戴铮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方才陛下要将翊王发配为平民就够骇人的了,怎么这会儿明妃娘娘才走,陛下又要去寻? 但他不敢耽搁,忙命人传龙辇过来,又给陛下穿上大氅:“陛下,天寒地冻,您何苦再跑一趟,若有方才忘了说的,使唤奴才们去就是了。” 谢言珩垂眸扫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你都敢揣测朕的心意了?” “朕何时说过是有话忘了嘱咐。” 戴铮即刻噤声,伺候着陛下登上龙辇,方听陛下不紧不慢道:“朕爱重明妃,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命人快些过去,叫明妃给朕留膳,午膳时间将过,朕也去讨一口。”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办。”戴铮忙干笑着应声,拂尘一甩安排底下的人干活。 前往昭阳宫的路上,戴铮冷得缩了缩脖子。他就纳了闷了,这样冷的天,陛下放着勤政殿满屋子珍馐不用,偏要去讨明妃娘娘剩的残羹剩饭。 这不是宠极了又是什么? 往后这宫里啊,看不准风向的人可有苦头要吃了。 陛下驾到的消息在昭阳宫高声传唱的时候,桑青筠刚坐到侧殿准备用午膳,甚至一桌子菜她只来得及用两口,就得知了陛下要来和她一道用膳的消息。 她很诧异,难不成是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和她商议?毕竟满打满算她才从勤政殿回来也没多久,翊王这么快就走了? 从前翊王大多时候进宫都陪着陛下下棋消遣,她还以为是陛下心中不快,所以唤翊王来解个闷,谁知竟不是。 但不管如何想不通,桑青筠还是起身到了庭院内迎接陛下。 她在庭院内福身,谢言珩从龙辇上下来,一看到她怀着身子在院里吹冷风,眉头微微一皱,径直大踏步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快步进到了温暖的殿里。 这般霸道不容余地的动作,桑青筠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她和陛下之间毫无芥蒂的时候。 她悄悄地回握,温声问:“陛下怎么又过来了?臣妾听说翊王殿下去了,还以为您和翊王要多聊一会儿。” 蔓姬立刻奉上热茶为陛下和娘娘暖身,谢言珩握住她的手,将闻蕤递来的手炉塞到桑青筠手里:“以后不准出门迎朕,见朕不必行礼,你身子要紧。” 桑青筠微怔,总觉得陛下和方才不一样了。但她又拿不准陛下这是怎么了,才这么会儿功夫,发生什么了? 是翊王说了什么,还是陛下想通了? 不管怎么样,陛下肯敞开心扉都是一件好事,她也能放心些:“陛下关切,可是臣妾的胎还不到三个月,没这么娇气。” “您臣妾已经足够优容,若连行礼都省去,岂非要被人议论得宠太过,恃宠生娇了?” 谢言珩淡淡道:“朕的意思,谁敢议论?” “在朕心里,谁都不能与你和孩子相较。” 桑青筠弯唇轻笑:“陛下今日嘴怎么这么甜,臣妾都要不适应了。对了,翊王殿下今日没陪您下棋吗?” 谢言珩平静道:“朕已经革去他的一切职位和皇室头衔,以后他就只是个平民,再也不是翊王了。” 桑青筠吓了一跳:“翊王冲撞了陛下?” 谢言珩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桑青筠,你很关心他?” 她怔了瞬,这么大的事她关心一下不是很合理么?他毕竟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弟,她也算他的嫂子。 翊王心地纯善,从前对桑青筠也十分关切有礼,桑青筠虽自知身份,可人也不能这么没良心。 “事关重大,臣妾自然关心缘由,何况翊王并非悖逆之人,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差错。” 谢言珩慢条斯理地端起杯盏抿了口,定定地看着她:“怎么没见你如此紧张过朕?” 桑青筠被噎了下:“您好端端的就在臣妾跟前。”还要怎么紧张? 她并不知道谢言珩这是吃味了,只觉得他今日来实在变化多端,当下不欲争辩,拿起银箸夹了一小块他素日爱用的虾仁搁在碗里:“您尝尝这个,今日让厨子换了炒法。” “桑青筠,你是不是想堵住朕的嘴?” 谢言珩抬指,十分矜贵地点上她的嘴唇,眸底不知觉变深了些:“朕有这么好糊弄?嗯?” 见状,殿内伺候膳食的宫人全都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只留下陛下和娘娘两个人。 桑青筠知道他这段日子憋坏了如狼似虎,但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一时甚至结巴起来:“你……陛下把她们都吓走了,谁来伺候咱们用膳?” 谢言珩将她依然纤细的腰肢揽过来,安安稳稳地放在了腿上。 她攀着他的衣襟不敢松手,露出姣姣侧颜,肤如凝脂,欺霜赛雪,如今脸颊飞粉,更添柔媚之态。 谢言珩将她的模样尽收眼底,欲/念更旺。 俗话说小别胜新欢,尤其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便更没必要躲避。 “朕伺候你,如何?” 第101章 一顿饭用下来, 桑青筠堪堪吃饱,手却酸得要命,刚积攒的力气就使了出去。但谢言珩仍不知足, 一整日不光没再回勤政殿,夜间还要陪着她就寝。 她问他不是忙于政务?谁知他说均已处置完毕,剩下的其实都是些年底的问安折子。 这些天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桑青筠怔然, 谢言珩却不愿再提从前,干脆抱着她在怀中从额头到小腹吻了个遍。 春色旖旎, 他侍奉的动作很小心。 明晚就是除夕家宴,届时又要从早忙到晚。煎熬半个月,好不容易借由翊王看清内心解开心结,谢言珩只觉得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好好陪伴她。 幸好年节间休沐, 除了要紧朝政需要处理,他倒是比平常松泛许多。 除了除夕夜宴, 元宵佳节, 其余时间他能陪着都陪着,叫她安心养胎。 桑青筠的肚子一日日隆起来,安心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斗转星移, 冬去春来,长安积雪消融,很快就到了二月初。 回想这个年,这还是入宫许久以来, 这是桑青筠过得最轻松的一个年。 不必早出晚归跟在陛下跟前受冻, 也不必看各位贵人的讨好或恐吓。她身为一宫主位,实实在在体会到了身居高位和手握帝王恩宠的好处。 哪怕是宫宴上,她也只管用饭, 喝茶,谁都不必过多理会。 何况德妃管理下的后宫可谓风平浪静,她也不必操心什么,皇后尚在禁足,纪嫔一直在宫中养病不出,余下之人没有主心骨,自然不敢兴风作浪。 皇宫的桃花树已结满了花苞,只待春风一吹便可迎风而开,届时满庭芳菲如霞,又是崭新的一年。 - 二月初二,谢言珩率领群臣前去南山祭祖,得七日后才能回来,桑青筠则留在后宫养胎。 她的小腹已经隆起,从侧面看十分明显。周太医说她胎气稳固,且面色红润,身段微微丰腴,加之观察脉息,似乎是男相。但又一时有些拿不准,等时间再久一些方可确认。 桑青筠其实并不在乎这一胎是男是女,只盼着孩子和她都能安好,对自己的一饮一食一举一动都格外在意。 如今月份渐渐大了,周太医建议她平时要多走动,增强母体体质,这样生产的时候会更顺利。 桑青筠便时常去御花园和桃林赏景,春日里,这里的景色是最好的。 殿内,桑青筠按时服下周太医开得安胎药,苦的她立刻皱起了眉头,蔓姬忙不迭送上来一碟蜜饯,笑着说:“娘娘含一颗在嘴里,一会儿就好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3节 “您这都算好的了,奴婢听说皇后当初怀二皇子的胎像不稳,安胎药几乎不断,您这才刚喝两天而已。” “而且咱们的皇子多乖啊,一点不闹腾。” 桑青筠轻轻隔着衣衫抚上小腹,温柔的轻笑:“不管怎么说,这药都着实太苦了,幸好太医说可以含着蜜饯,不然真怕吐出去。” “我听说二皇子今日也开始去国子监了,他的身子彻底养好了吗?” 蔓姬点点头:“奴婢打听过了,皇后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个多月,这下是好全了,否则皇后也不会放心二皇子再去国子监。” “功课固然要紧,可二皇子不过一个五岁孩童,他是皇后的独苗,就算再盼着成才,可底子在这,她怎么忍心。” 桑青筠缓缓敛眸:“是啊,二皇子是她亲生的孩子,二皇子受屈,做母亲的怎么能忍?皇后焉能不恨。算算日子,她也禁足快三个月了,恐怕陛下回宫后,就该出来了。” 皇后所犯之错到底不算大问题,何况陛下也清楚这里头有她的手笔。加上二皇子病愈,又是新的一年,若再不恢复皇后尊荣,就连外头的朝臣都会不满,参奏陛下宠爱妃子太过而越了国母。 她听说,这些日子里,御史大夫就曾上书劝诫陛下,对她的宠爱太过,国母损而宠妃兴,恐国之祸患。 自然,这些参奏还不成气候,不过是有闲言碎语到耳朵里。可这位御史大夫是徐才人的父亲,这显然是皇后的一次试探,若自己非要求陛下继续把她关下去,她在前朝尽失人心不说,也是给陛下找难题。 御史大夫督查百官,话语权极高,这也是徐才人屡屡犯错一直都还留着一条小命的原因。 皇后需要她的势力,陛下则看重她的父亲。 若非如此,徐才人怎么能一进宫就是贵人,若她聪明点,不被皇后当枪使,自己也少些恶毒,现在后宫怎会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桑青筠不紧不慢地问:“徐才人最近如何了?可还安分?” 蔓姬福身道:“您将她迁居福宁宫后,伺候她的宫人怕得罪了您,找借口走了好几个。如今伺候徐才人的满打满算就四五个人,整日不是缺这就是少那,徐才人自小娇惯怎能容忍?奴婢听说,她日日在福宁宫责骂奴才,除此之外,倒还算安分。” “我记得陛下前段日子和我说过,她兄长南下治理水患颇有功效,立了大功,如今正在回京述职的路上。她心中有怨却忍而不发,想必是在等机会,”桑青筠淡淡道,“等皇后解除禁足,徐才人的兄长回京,徐才人可就不会再忍了。” 蔓姬一时有些担忧:“您的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太医交代过您不宜多思,但皇后和徐才人……都是怨恨极了您的,奴婢担心她们对您不利。” 桑青筠淡淡看了眼窗外,搭着她的手腕起身:“我自然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在宫里生存,原本就是各凭本事,各显神通,她们能暗中筹谋什么,我便不能吗?” “走吧,时辰到了,御花园不是有人等着我吗?” 蔓姬神色一凛,正色道:“是,奴婢明白。” 自从桑青筠每日在固定的时间去桃林和御花园散心之后,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暗处总会有一双窥探的眼睛。 但她们不曾打草惊蛇,暗中反向跟踪,得知了此人是从瑶华宫出来的,乃纪嫔的心腹。 自从去年深秋纪嫔病重,宫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从前如日中天得宠至极的元贵妃,如今早已无人问津,好似所有人都忘了她曾经辉煌的过去。 就连桑青筠有时都会忘了她还存在,尽管她们都在南四宫住着。 听人说,纪嫔原先得病时,症状似是消渴症,然而一剂剂药方喝下去,不想没能控制住,反而更严重了。再往后病情恶化,又有了其余的病症,就连周太医都说治不好了,虽说还有段日子可活,但也回天乏术。 消渴症的确难以治愈,可纪嫔尚且年轻,她的症状怎么会恶化的如此明显? 当初她本想打消皇后的戒心,借除了纪嫔的机会顺便打压皇后,但皇后并不肯用她。如今看来,恐怕是皇后已经在暗中操作了,至于是谁在替皇后办事,她得再命人再暗中查查。 御花园之中,桑青筠缓缓坐在凉亭里,看春日繁华盛景,闻花香袅袅,很是悠然惬意。 蔓姬和闻蕤等人守在她周围,见四处还没人来,轻声道:“娘娘确定她会来吗?会不会仅仅是为了观察您的行踪,好刻意报复?” “若是真的想见您有话要说,何不自己来求见,或是邀您去瑶华宫呢?” 桑青筠淡淡道:“恐怕她的瑶华宫早就成了筛子,一举一动都在人监视之下。即使真有话要说,也是这厢说完,皇后那边立马就知道了。” “而且她也知道,我怀着身子,她来求见,我怎么肯见?只能制造机会‘偶遇’,若非她有话不想被人知道,就不会命她的心腹芊宁来探查我的踪迹了。” “可她和您有什么话是不能被皇后知道的?”蔓姬始终放心不下,“奴婢怕她心怀不轨,想在自己死之前拉您下水。” 这个担心也不是不无可能,但桑青筠的直觉告诉她,纪嫔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找她,应该是有话想说,又不愿意被皇后的人听到,那便说明和皇后有关。 虽不知道她有什么想说的,可她们三人之间的恩怨仇恨,的确是时候该了结了。 春风料峭,百花争艳,桑青筠坐在亭中捧着手炉赏景。不远处,一个穿着胭脂色宫裙的女子,用极缓的速度从拱门处走了出来。 远远看过去,她的身影极消瘦,浑身似乎只剩一把骨头,风一吹就能倒。 她慢慢地走进,桑青筠便看清了她的模样,令她猛地心惊了一瞬。 脸颊凹陷,双眼无神,皮包骨头。数月不见,纪嫔竟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她还记得去年,在摘星楼一起看入宫参加殿选的秀女时,彼时还是贵妃的她是多么娇俏可人,容光焕发。 桑青筠恨纪嫔,恨她害死谭公公。 可看着如今她的模样,她又十分可怜她。 纪嫔在亭子外停下,并不屈膝,也并不行礼,她就是那样怔怔的看着亭中被簇拥着的桑青筠,看着她如今位列妃位,身怀龙种,容色惊人。 看着她,纪嫔就想起从前的自己,想起这些年经历的一幕幕。 聂妃死后,她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过去,她是怨的,也是恨的,可更多的是一种悲凉,一种醒悟太晚的无奈。 泪水滑落的瞬间,身子传来剧烈的痛楚,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 她向前一步,艰难地张开嘴,对桑青筠说:“我时日不多了。” 第102章 桑青筠抬手, 示意蔓姬和闻蕤退后几步候在庭外,其余人则走得更远些。 若说方才还有些担心,可如今一见面, 她已经不怕纪嫔对她做什么了。以纪嫔现在的样子,哪怕是想上来掐死自己都没那个本事,她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来到御花园, 定是思量已久有话要说。 再说了,纪嫔最恨的人不该是皇后吗?桑青筠在她们二人的争夺中, 比任何人都无辜。 但仇恨已经结下,桑青筠还是带着略显讥诮的眼神看向她,不愿意流露出眼底的那分同情:“纪嫔,本宫以为——时到今日,你最想见的人, 会是陛下。” “怎么会是本宫?” 纪嫔的步子停顿下来,抬头看着桑青筠的时候格外平静:“陛下如今有你, 怎么肯来见我。” 她曾经那样爱慕着陛下, 将他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都放在心上,对他的每一分宠爱都奉若瑰宝。陛下对她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疏远,都足以让她心慌意乱,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那时候的她以为陛下这般宠着她,对她定然也有情谊,即使她做错了再多事,陛下也不忍心责怪她太久, 日子久了总会消气。 可她在瑶华宫幽禁之后, 得到的却是桑青筠愈发得宠的消息,与此同时,陛下再也没有来看望过她。 尽管她仍然以嫔位居住主殿, 尽管陛下交代她的衣食住行一概不缺,凡是用药都得是最好的,可这些不过是看在他们昔日的情分上,看在她姓纪,而非顾惜着她这个人。 数月过去,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渐渐接受,纪嫔终于看清了她从年幼时期便暗暗心慕的帝王表哥,原来从未爱过她。 若是爱过,如今的桑青筠又算什么呢? 陛下给她的,远远超过了当初的自己,只有爱过的人才明白,陛下对如今的桑青筠是怎么的情感。 尤其当她因病痛苦的时候,他又在哪儿?和桑青筠缠绵床榻之上吗? 看清了,失望了,所以她不爱了,自然平静。 她现在唯一后悔的是当初没能听父母的话,许一户与她门当户对的人家,如今不说多好,总比冷落深宫,病痛缠人来得强。 能时时回去孝敬父母,不至于见不到面,不能在他们跟前尽孝。 但即使如此,纪嫔如今也还有未竟之事,她还有仇没有报。 说罢,她继续艰难的上前,坐到了桑青筠跟前。 离得愈近,桑青筠看清了她如今强撑下的真实模样,愈发觉得心惊。 纪嫔看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蠢到被聂妃和皇后利用,蠢到把自己变成今日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桑青筠默了几个呼吸:“聂妃的事,你也知道了?” 纪嫔扯开仅剩薄皮般的脸颊,露出个讽刺至极的笑容:“我刚被诊断出消渴症的症状时,还不明白为何这样的病症会落到我头上。” “我以为这样的病症只有外公那般肥硕贪吃肥腻之人会得,我自小身段纤瘦,从不喜食油腥,怎么也会得上这怪病。” “谁知太医说,我日日贪食甜品,不思饮食,甜品后总大量喝甜茶,如此也是坏了忌讳。” “这些毛病,也都是聂妃日复一日的游说和纵容出来的。她总变着花样给我做甜腻的点心,还不遗余力的夸我纤瘦貌美。我听不进去那些良言,一日日被她蒙骗。” 纪嫔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这些的时候眼里似是痛快,又似的痛苦:“可如今她走得比我还早,怎么不算是老天有眼?” 不是老天有眼,是陛下替你不平。 但桑青筠没告知她真相,而是亲自为她倒了杯热水:“天冷。” 言简意赅。 纪嫔突然笑了声:“如今还愿意给我倒杯热茶的,除了芊宁,居然就是你了。” 桑青筠顿时皱起眉头。 据她所知,陛下虽然处置了纪嫔,也不曾去看望纪嫔,但对纪嫔的养病和吃穿用度早了下了命令,一应不许克扣,且她服药,都紧着好药供给。这都是陛下顾惜旧情的原因,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不可能眼睁睁自己的表妹和嫔妃病死。 怎么到了纪嫔嘴里,身边伺候的人连杯热茶都不愿意给了? 桑青筠猜测皇后会在她的药里动手脚,所以她的病情才恶化的这么快,难道还不止于此? “瑶华宫伺候的宫人有二十余人,怎会送不上一杯热茶?”桑青筠斟酌着问。 纪嫔冷笑了声:“你以为,以我现在的身子,还能管得好瑶华宫吗?” “瑶华宫早漏成了筛子,到处都是皇后的人。她恨我,怨我,在我的药里下药,每一日都在折磨我。” “而我甚至没有任何办法。” 桑青筠问:“你的宫女芊宁不是一向忠心耿耿,怎么没有替你去叫陛下?陛下来了,自然为你做主。” 纪嫔看了她一眼:“明妃,你得宠的日子过久了,忘了宫中不得恩宠的女人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皇后把持着我的瑶华宫,芊宁若在后宫活动没人管她,可若她想去御前,即刻就会有人拦下。陛下不会主动前来,我的境况自然越来越差。” “我已经连下床都困难了,芊宁一个人,又能如何?” 说罢,她淡淡道:“我今日是偷偷出来的,皇后也必然得到了我出宫见到你的消息,我会和你演一出戏,叫她以为我是来找你寻仇。” 桑青筠看向她,脸色称得上冷淡:“你凭什么觉得本宫一定会应你所求?” “你杖责谭公公,害他伤重,又害他性命。”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4节 “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我巴不得你死,怎会帮你。” 纪嫔偏头过去,沉默了片刻:“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上了皇后的圈套。可你如今也该知道了,一切都是皇后设局。” “若非她故意如此,你和我都走不到现在这一步。” “逝者已矣,而我也时日无多,若要我死,根本不必你亲自动手。可我们还有共同的仇人,不是吗?” “我今日前来,是想和你合作,再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桑青筠静静地看着她,端起身侧的茶杯抿了口水。 纪嫔时日不多,这一点只看一眼就能确认,她没必要骗人。桑青筠是恨她和皇后,也曾发誓要为谭公公寻回公道,让皇后和纪嫔都为自己的所做作为付出代价,让她们统统偿命。 然而纪嫔已经是风中残烛,皇后却依旧屹立不倒,更甚至,皇后才是桑青筠最恨的那个。 纪嫔说的对,若不是皇后精心设计,谭公公不会被身边的人背叛,更不会死,自己也不会因为失去了希望和复仇选择进入宫门。 如果不是皇后,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她虽然已经接受了身为嫔妃陪在陛下身边锦衣玉食的生活,陛下也待她十分的好。可她最初想要的自由生活,和她视为父亲的谭公公,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皇后必须死,她必须为她的狠毒付出代价。 只是仅凭自己恐怕要颇废一番周折,可若是纪嫔和她联手,那就会事半功倍。 她清楚,纪嫔在陛下心中始终是有一席之地的,那个位置并非是情分,而是多年的家人。若非如此,陛下不会对聂妃下手如此干脆,因为他厌恶聂妃,厌恶她步步引诱,把纪嫔变成了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 曾经的纪嫔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连对自己的宫人都不忍苛责半句。 所以,若陛下时隔数月再去看望纪嫔,看到她如今形同枯槁,瘦到不成人形的模样,再看到她奄奄一息,生命即将彻底消失的样子,他除了震惊之余,一定会感到极致的愤怒。 那是他母亲最疼爱的侄女,是他的表妹,更是曾经一门心意爱慕着他的嫔妃,却短短数月被人暗害至此,陛下如何接受,纪氏满门又如何接受? 有了朝堂上的推动和巨大的刺激,废后,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要她不再是皇后,是庶人还是死人,还不是桑青筠一句话的事吗? 思及此,桑青筠看着她问:“你要我做什么?” 话音落地,纪嫔仿佛得到了什么讯息,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疯了一般冲过来。一边尖叫,一边用双手掐住桑青筠的脖子,吓坏了远处停着的蔓姬和闻蕤等人。 她一边凄厉的哀嚎,一边看着桑青筠低声说:“给我那瓶毒药……” “我死后,求陛下……把我的尸体发回纪家……” 纪嫔身体原本就十分虚弱,还未等蔓姬冲上来就松了手,软软得倒在了地上:“我不想……留在这里……” “咳咳咳!”桑青筠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呼吸。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桑青筠甚至都没想到纪嫔会猛地起身。 虽是演戏,可纪嫔却用了十足的力气,脖子上留下了红红的掐痕,窒息感到现在还令她心有余悸。她知道这是为了增添可信度,若不留下痕迹,皇后没那么好糊弄。 蔓姬冲上前护住她,担忧道:“娘娘!您没事吧!奴婢就说纪嫔不可信,她竟敢伤您,奴婢这就去告诉陛下!” 桑青筠喘息着摆摆手,捂着脖子艰难道:“先派人将纪嫔送回瑶华宫,此事我会告诉陛下的。” “是,咱们还是先回宫吧,”蔓姬立刻道,“快!去请太医!” 亭子内顿时人影攒动,一众人围在桑青筠身边,个个担心不已,神色匆忙。 拱门外,一个暗中偷看的身影将一切纳入眼底,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飞快地跑向凤仪宫的方向。 第103章 凤仪宫内, 外头传来的消息很快就通过两侧的亲信传了进来。 虽说是禁足,但终究这是皇后的宫殿,加上二皇子每日还要进出, 所以守卫的并非严丝合缝。 因此,皇后虽不能出宫,但宫里的风吹草动她都了如指掌, 尤其是和桑青筠有关的一切。 这位明妃,如今已经是她的心腹大患, 是她绝不能容的存在。 听说了御花园内发生的事后,皇后坐在塌前冷笑了声:“纪嫔竟有这么恨明妃,本宫倒是真没想到。” “本宫还说她今日执意独自出宫去干什么,结果竟是想在死前寻明妃的仇,真是可惜了。” 莲音候在一旁同样冷哼了声:“是啊, 怎么没干脆掐死明妃,娘娘也就不必日日烦忧了。” “像她这样背主忘恩, 满腹算计之人, 就该惨死宫中,凭什么伺候在陛下身边?若是宫中都是她这样的人,那岂非天下大乱了。” 皇后眼底闪过一道寒芒:“她勾结德妃, 策反妍贵嫔,背着本宫做了多少事?那日煜儿被推到在地,本宫已经听说了,她就在桥头站着!可直到煜儿倒地才假惺惺出来劝阻, 害煜儿病了这么久才好。” “她们把煜儿送回来, 也不过是怕煜儿体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们担不起责任,德妃、明妃!都是狼子野心的贱人。” 这般说着, 皇后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便又涌了上来。情绪一激动,她的脑仁便突突的疼,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得了头疼症,发作起来十分难忍。 太医说此症为心病,药物无法根治,可回头细想,她不过二十余岁,正值青春年华,竟得了这样的毛病! 莲音忙上前替娘娘轻揉额角:“娘娘,切莫动气!太医交代过,您肝火太旺不易情绪过激,否则头疼伤身,对您的见红之症也无好处。” 皇后愈发心烦意乱,用力拍上扶手,猛得攥紧了:“本宫怎能不动气?煜儿体弱,虽自幼聪慧,却原本就在课业上不如大皇子,他这么一病,功课落下了,将来说不定还因体弱无法学习骑射,于竞争皇储不利。现在宫中宠妃当道,陛下如此护着,爱着,本宫这个中宫又算什么?” “本宫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一切都会变成这般模样。分明本宫一直牢记母亲的教诲,学着如何驾驭下人,管教妾室,握紧大权,可为何母亲能做好,本宫便这么艰难?!” 莲音叹了口气:“娘娘,您已经尽力,何苦责怪自己?再者说,后宅和后宫,始终是不一样的。” “宅门再大,岂有后宫千头万绪,牵扯众多?国母难当,奴婢知道您的难处。” 越是这般安慰她,皇后就越觉得不甘心。 这么多年来她苦心经营,如今难道是这么个下场吗?想当初,她刚被指婚给陛下为正妻之时是多么荣耀,全家都觉得欢喜极了。 尤其是母亲高兴了整整一夜没睡着,说她这一辈子值了,竟生出了一个皇后,她的女儿将是一国之母。 那晚,母亲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夜的话,教她如何做一个好皇后,好中宫。 皇后现在都记得母亲的神态,那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天。 尽管后来实践的时候,她直白的性子和母亲的一些经验都让她吃了不小的亏,可慢慢改着改着,她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办法,找到了些和陛下相处的关窍。 贵妃失势的时候她正怀着她的第二个孩子,天知道她那时有多高兴,她胜券在握,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实际上并没有,她低估了纪嫔的愤怒,也小看了她身边的聂妃。 可她最为后悔之事,却是一手将桑青筠送到了陛下身边。 那可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棋子,安分守己,貌美如花,陛下看重,又无家世,最好拿捏。 谁曾想,她是披着羊皮的狼,表面装作恭顺模样,实则却是索命的猛兽。 可后悔也晚了,为今之计,皇后只能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然后想尽一切办法修正这个结果。 “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一切皆因本宫从前看错人了。竟以为明妃会是将贵妃压下去的最好人选,一手给她铺好了前路。没想到竟给自己找了个如此棘手的麻烦。早知如此,定早早把她撵出宫去,岂容她在宫里享尽了荣华富贵!” “早知今日,倒不如本宫和纪嫔争斗!” 莲音看着娘娘的模样十分心疼,落泪道:“娘娘,您的委屈奴婢都看在眼里,若是大人和夫人知道了,岂不更加心疼吗?徐才人已按着您的吩咐交代徐家去做了,她的兄长也正在回京述职的路上,不日就能到长安。徐氏有大功,陛下岂会不封赏?您很快就会解除禁足,重新掌握宫权的。” “等这段日子风头过去,您和陛下重修夫妻情分,再想个法子除了明妃,一切就都和以前一样。再说了,不是还有徐才人和尚宝林可用?您是国母,怎可为这些事情烦忧,倒不如精心养身,以图来日。” 道理是如此,皇后自己也知道急是急不来的。可每每一想起就会头痛,即使是想冷静下来也难。 明妃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一旦她生的是个皇子,那么不论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恐怕都不及她的三皇子了。 她可没有忘记,如今的陛下就是宠妃之子,当初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她是如何锋芒毕露,将当时的皇后都挤得没地方站,嫡子也只能沦为陛下的陪衬。 这些,都是皇后绝不愿意看到的。 但就算再急,她也知道眼下绝不是急着动手的好机会,明妃对她早有防备,陛下也对她十分不满。若她急于求成再次动手,绝对没有好下场。 眼下离明妃生产还有几个月,在这段时间内,她必须安安静静的沉淀下去,争取和陛下重新培养感情…… 然后蓄势待发,一击毙命,否则一旦明妃还有口气,便是后患无穷。 这段时间内,纪嫔不是很想找明妃复仇吗?那就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罢了。 思及此,皇后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扶着额头道:“纪嫔那边放松些,她若想出去就让她出去。” 莲音应声后又问:“那药还继续给吗?” “方才来回信的人说,瞧着纪嫔日子不多了,” 皇后端起身侧的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有的人说是不多了,养着养着就好了,本宫可不希望纪嫔也有好转的可能。” 莲音明白娘娘是什么意思,正准备吩咐下去,便听娘娘又说了句:“再者说,什么药不药的,本宫可不知情。既然不知情,就不要挂在嘴边说。” 闻言,莲音神色一凛:“是,奴婢明白。” - 桑青筠回到昭阳宫后没多久,周太医便带着药箱和医女匆匆赶来了。经把脉和医女看伤势后,周太医又给开了安神兼养胎功效的方子,拿了治淤痕的药膏,小福子才好生将人送出去。 闻蕤安排亲信去熬药,蔓姬则在寝殿内给桑青筠涂药,语气仍有些后怕:“虽知道是演戏给人看,可还是太骇人了些,奴婢怎能不怕呢?” “若是她真的存了骇人的心思,从哪儿掏出一把刀来,奴婢真不敢想。” 清凉的药膏在脖颈上仔细地涂匀,桑青筠终于从方才渐渐回神,温声道:“是,下回我必然再当心些,我也被吓了一跳。” “只是你们瞧着骇人,其实她下手很有分寸,时间也控制的好。孱弱病体能有今日之举,也不知道她暗中想了多久,谋划了多久。” 纪嫔本不是一个善于心计之人,她饱受病痛折磨,能在生命流逝之前想出一个法子为自己报仇殊为不易。 看着她今日的模样,桑青筠都不得不感慨,命运无常,深宫惊险。好好的一个如花女子落得今日这般模样。 听闻消渴症后期十分折磨人,常有人受不住病痛自尽,纪嫔骄傲了一辈子,恐怕也不愿看着自己病死宫中,所以选了这个法子了结自己。 只是方才她在自己耳边说,“给我那瓶毒药”,哪瓶? 若只是为了毒害自己陷害给皇后,不必刻意多说两个字,她特意点明了那瓶,就说明有一个毒药,是桑青筠知道的。 她心思一转,倏地想起皇后以避子药之名想要害她那日,她曾提前安排了一瓶毒药在芙鸳的住所里。 那瓶毒药当时并未派上大用场,因为她并未受害。可若是同样的毒药,让纪嫔受害了呢? 没想到,纪嫔养病期间也有关注后宫的一举一动,她居然想得到要用这一招。 如此一来,一旦纪嫔身死,皇后绝不可能逃得过这次。 桑青筠低声道:“我之前安排小福子出宫采买的东西,他不是留了后手?安排一番,务必悄悄的,送到纪嫔手上。” “再找人去太医署调查一下,看看纪嫔的药究竟被谁动了手脚,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5节 陛下还有几日就要回来了,纪嫔动手的时机尚不知道,她得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第104章 七日后, 圣驾回銮,谢言珩处置完政务第一件事先去了昭阳宫。 他前脚才走,桑青筠后脚就被纪嫔掐了的消息几日前就传到了他手上, 幸好没有大碍。 听得门前传唱声时,桑青筠正在屋内绣一件雪青色的小衣裳。她绣得专注又认真,一针一线都不曾含糊。孩子的肌肤是最娇嫩的, 分毫都马虎不得。 闻声后,下意识抬眼看向门口, 眼底流露出欢喜的神态。 蔓姬和闻蕤原本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帮着理丝线,听见传唱后先是忙着起身,然后候在一旁笑着说:“陛下一回宫就先来咱们昭阳宫,真是把娘娘放心上。” 不过短短七日不见而已,可不知怎么了, 桑青筠却有种过了好久的感觉。 不知是因为年节时陛下总是来,还是因为这短短数日里发生了许多事, 如今陛下回来, 她的心也安定下来了。 桑青筠放下绣框,准备在屋内迎人,谁知刚起身陛下就款步而至, 殿内的棉帘子掀起,刮进来一阵微冷的春风,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四目相对,蔓姬等人识趣地退下, 桑青筠温声问:“陛下进来时瞧见庭院内的桃花了吗?” “您走的这几天, 宫内春色芳菲盛,这一棵开得最好,云霞一般。” 昭阳宫原本就是当初太后所居的宫殿, 精致非常,谢言珩登基后又加以修缮,实打实的是后宫最好的殿宇,这才让桑青筠住进来。 尤其这一棵桃花树意义非凡,是先帝为太后所移植,等闲人不配近赏,多年来精心照料,花开时艳丽如霞。 而今桑青筠居昭阳宫主殿,做昭阳宫的主人,这才算相得益彰。 但谢言珩没驻足看桃花,而是径直入殿寻她,如今终于得见真人,又见到脖颈上还没消掉的细微痕迹,难免心疼。 尤其她孕肚隆起,本该安心在宫中养胎,谁知遭此变故。 谢言珩嗓音微沉:“还疼吗?” 桑青筠抬手抚上雪颈,上头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笑着说:“臣妾无碍,陛下无需挂怀。” 谢言珩牵住她的手,眉头微蹙:“与你有关,怎会是小事。” “朕知道纪嫔病重,但她好端端怎么会跑出来,还掐了你。她病体羸弱,瑶华宫的宫人也不曾跟着?” 桑青筠一怔,先是沉默不语,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臣妾本不喜欢纪嫔,陛下是知道的。” “但前几日见到她的时候,臣妾先是被惊着了,同时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允许她上前来和臣妾交谈几句。” “臣妾和她说起从前的事,不曾想她会突然情绪激动上来想掐死臣妾,但臣妾周围跟着人,她也没那个力气,所以不曾得逞。” “若是从前纪嫔想要害臣妾,臣妾定然愤怒非常,可看着好好的一个人,竟成了现在这样皮包骨头的样子,很难再生出厌恶之心,唯有怜悯。” 她转头看向谢言珩:“陛下这段日子去看望过她吗?她病得很厉害。” 谢言珩默了瞬,温声说道:“朕之前不去看她,是为了顾及皇后的心情。现在不去看她,是不忍面对,更是不知道如何面对。” “不去看她,朕便觉得她还和从前一样,只是病了。可若去看了,就会面目全非。” 陛下从不是个喜欢将心事宣之于口的人,这些年来,她记忆中,他从未如此直白地向她吐露过心事。 绝大多数时候,想要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能靠猜,桑青筠也习惯了揣测他,没想到今日他会这样简单直白的说出来。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能够言明心事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以前她总是拿不准陛下的心意,也时常惴惴不安,可随着陛下越说越多,她的心好似也越来越定了。 桑青筠抚了抚他紧皱的眉头,柔声道:“您若想去,不必考虑臣妾的心情,臣妾希望您能不留遗憾。只是纪嫔病重,恐怕此刻不是看望的好时机。” “您若放心不下,不若再赏下去些好药,纪嫔此时最需要的,恐怕就是这些了。” 自幼相识的情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陛下的犹豫,她能懂。 只是她觉得,也许纪嫔此刻并不想见到陛下。 那日,她求自己在她身故之后向陛下求情,将她的尸身发回纪氏而非按例葬入妃陵,还说她不想留在这里。桑青筠就觉得,或许纪嫔对后宫的厌恶已经到达了极点。 她讨厌这里,讨厌这些年所做的决定,同时,她也厌弃了陛下。 感情的事是外人不能评判的,桑青筠不愿深想,但她依旧十分感慨和动容。 其实回想起来,纪嫔虽不适合后宫生活,但她一直是一个很果断的人。 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想走的时候,也没人能拦得住她。 爱也爱了,恨也恨了,不论是否后悔,总归是没有遗憾的走了一遭。 桑青筠恨纪嫔的所作所为,但事到如今,她也愿意在纪嫔走之前,让她的计划圆满一点。 陛下只有在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才会无比的震撼,哪怕是第二次,第三次,都不行。 就是要让陛下在同一时刻,将震惊,愤怒,不可置信全都融合在一处,否则效果未必有想象中好。 还有什么能比死亡更无可挽回,分别得更彻底? 再没有了。 谢言珩沉默良久,最终只紧紧牵住了她的手:“等她再好些,朕就去看她。” 桑青筠轻轻点头,将手边的绣框拿起来给他看:“您瞧,咱们孩子的小衣裳绣得怎么样?” 谢言珩压下心中思绪,轻柔地将她鬓旁碎发捋到耳后,完整地露出她姣好温柔的侧脸:“你的手艺自然最好,只是绣工伤眼睛,你不准太投入。” “阿筠,朕要你身子康健,要你长命百岁。” “你说过要一直陪在身边,朕不允许你走得比朕早。” 桑青筠笑了:“好端端的,陛下怎么说起这些?” “臣妾还怀着您的孩子,他还有几个月就要出世了,臣妾和孩子都会陪着您。” 察觉到气氛的凝重,她又故作轻松地玩笑道:“再说了,不光是臣妾,宫中还有其余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也都会陪着陛下。” “将来三年一选秀,入宫的美人不知几何,陛下届时还能不能想起臣妾都不一定呢。” 谢言珩淡淡道:“不会选秀了。” 桑青筠微怔,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陛下年纪轻轻,后宫嫔妃人数并不多,和先帝对比,子嗣也不算昌茂。 即使陛下不是奢靡铺张之人,不遵循祖制三年一选秀,将来宫里也会进新人。 日子长了,许多事情都会改变。他眼下对自己再好都未必长久,是人都爱新鲜,身居高位就更是了。 就像先帝那般,他爱重太后,宠爱太后,离陛下为太子,可这也不耽误他宠幸其余妃嫔。后宫倾轧不断,这才导致太后那时刚登上后位不久就玉殒香消。 所以桑青筠从一开始就十分悲观,对陛下给的一切都抱着一种不会长久的心态。 谁知陛下再次重复了一遍:“朕已经决意不再选秀,宫中现有的嫔妃照旧,若安分守己便三年一大封后宫,母族有功另行封赏,确保她们的尊荣和生活。” “阿筠,你在朕的心中,和其余任何人都不相同。” 桑青筠难以言喻听到这些的震撼,尤其她知道,谢言珩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他能这么说,就说明他早已想好,下定了决心。 是为了她吗? 桑青筠许久都说不出话,良久后,她才颤抖着嘴唇说:“陛下,臣妾承担不起。” 帝王一心挚爱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她却说自己承担不起。 谢言珩不明白:“不喜欢?” 桑青筠摇头:“陛下,一生有数十年,您怎知今日所想一生都不会变?” “若来日您另有新欢,必然会后悔今日决定,届时如何收场,臣妾又该如何自处?” “臣妾区区平凡之身,不敢承受。” “桑青筠,”谢言珩目光灼灼,“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你觉得朕是昏君,是被你的美色蒙蔽而将理智都抛之脑后的浑人么?” 他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朕自出生起就在后宫,从小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美人,分得清欣赏和爱慕。” “朕并未初尝情事之人,但二十余年来,朕只对一人动过心。” “你说,她是谁?” 桑青筠直直坠入他眼中,只觉得他眸底似一汪深潭引人坠落,又似烧着灼灼烈焰,每寸火苗都令她战栗。 她强迫自己保持理智:“臣妾……” 但话还没说完就哽在了嗓子眼儿里,想要在这种时刻保持理智还是太难了。 如此近距离看着谢言珩好看的眉眼,她的心跳得飞快。她一时难以接受,又好似一直以来压抑着的什么要不受控地跳出来,将她淹没。 她第一次生出这样胆大妄为的渴望。 手也一寸寸,不受控地滑向了他精壮有力的腰间,摸到了蓬勃的欲/望。 说不出来,做出来吧。 第105章 自桑青筠怀了身孕后, 其实二人再也没有行过房。二十余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佳人在侧,忍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谢言珩并非坐怀不乱的圣人, 这些天一忍再忍,甚至有时夜间想着她便会口干舌燥,难以入睡, 即使有过一两次她用……纾解,但那也不够解渴。 次数不够, 程度也不够。 但他极爱重桑青筠,唯恐对她的身子有丝毫不妥,所以坚持不肯行房。即使太医曾说,明妃胎气安稳,头三个月和后三个月不可行房, 其余时间只要多加小心即可。 本以为可以顺遂的忍耐到孩子出世,不曾想她会如此主动, 谢言珩即使是再想忽视也很难做到。 她仰起头, 秋水双瞳带着盈盈水光,颊上飞粉,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谢言珩闷哼一声,额上已经沁出了汗水,但他仍强撑着,用沙哑的声音提醒她:“怎么这么主动了?” “乖, 松开, 你怀着身子。” 情事上,桑青筠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动承受的角色。她从来没有主动地想要过,所以从前理所应当的觉得自己没有欲/望。 但今天, 她很渴望。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6节 她知道谢言珩在忍耐什么,也知道他的顾忌,但桑青筠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可以。 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正是上下都最安稳的时候,何况只要他轻一点……应当也无妨。 她的手并不停,还微微仰头去亲他的唇:“……可臣妾想要您。” …… 这句话极大的刺激了谢言珩。 他再也忍不了了,立刻摁住桑青筠不安分的手,小心地将她抱入帷幔之中,放在了床上。 帷幔徐徐落下,谢言珩欺身而上的时候,他额上的汗水滴落在她锁骨下,颤巍巍的。 “朕会轻些,”他缓缓俯下身子,“下次不许胡来。” - 昭阳宫内春风几许,不知为何,桑青筠觉得今日的感觉比以往都要好。尽管她怀着身孕许多时候并不方便,可他极尽温柔。 谢言珩甚少如此体贴,虽然知道他忍的不易,可特殊时刻也没办法,只能让他辛苦辛苦。 寝殿内叫了水后,清脆又暧昧的铃铛声响起,一直在殿外候着的蔓姬等人立刻将早就备好的清洁之物低头送进去。 谢言珩替桑青筠清洁后,去了侧殿沐浴。 桑青筠重新换好衣裳,在蔓姬的搀扶下起身,缓缓坐到了软榻上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陛下和她说将来都只会有她一个人,她头一次觉得这种事很令人欢喜。 这是完完整整的身心契合,她的心也比从前更加安定。 虽说还有些不可置信,可腹中偶尔传来的动静又真真切切的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怀着陛下的孩子,而陛下只会心悦她一个人。 桑青筠突然很想去谭公公坟前,将这一切都告诉他。 告诉他,她现在过得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好。 谢言珩沐浴出来后,又陪她小坐了片刻。直到戴铮禀报说回京述职的官员已到宣政殿,他才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又命人送来一盒钗环首饰,一盒特制的胭脂水粉。 等送走了陛下,闻蕤才掩唇笑道:“还说娘娘不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满宫嫔妃加一起也比不上娘娘一星半点呢。” 人逢喜事自然面色红润,桑青筠略显羞涩的轻笑:“陛下送来的东西,你们挑些合宜的送到德妃、妍贵嫔和熙熙那儿去,我用不了这么多。” 蔓姬诶了声,笑着说道:“陛下心疼您,宫里宫外的人见风使舵,逮着个机会就往咱们昭阳宫送礼,如今库房都快塞满了,全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闻蕤在一旁接腔:“可不是吗?那起子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了,娘娘现在炙手可热,连份例内的东西都是选的最好的。” 不得势的时候谁都能欺负一脚,可一旦得势,那全世界都会凑上来攀关系。 从前桑青筠并不渴望大权,直到那些人把她逼得无路可走。如今她们想要的一切都在她手里,怎么不算是一种讽刺? 还记得当初她刚册封位分进入后宫的时候,人人冷嘲热讽,个个冷眼相待。明里暗里唾弃她女官上位,为人不齿,都笃定了陛下对她不过是一时酒醉,意乱情迷。 现在呢? 还会有人这样想吗? 她早已是那些人无法企及的对象了。 再也不会有人,能将她的人从身边带走,生生夺去他们的性命。 她会护好他们的。 闻蕤从库房挑选好首饰给桑青筠过目后,动身带着四个宫女出去送礼,蔓姬在殿内陪着桑青筠说话,忽而想起戴铮说的。 “娘娘,方才戴铮说,回京述职的大人们回来了,是不是徐才人的兄长也回长安了?” “您前些日子将她迁到福宁宫,她可不满的很。如今她兄长立功回来,陛下少不得论功行赏,就怕他们兄妹之心,惠及徐才人。” 桑青筠淡笑道:“徐才人自去年入宫以来,得罪了多少人,犯了多少次事?你瞧这次大封后宫,尚宝林都没有晋位,徐才人却从常在到了才人,为什么?” “难道陛下不知道徐常在讨人厌烦吗?” “给她这个才人位,就已经是看在她这阵子安分守己,加上顾念着她母族的好处了。” 说罢,桑青筠将楹窗支起半扇,正好看到庭院内巨大的桃花树:“徐氏受重视,那也是前朝的事。徐家不会真的这么蠢笨,分不清局势。徐才人若想借势抖搂起来,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陛下给不给她这个脸面。” 蔓姬轻轻笑起来:“您说的是,徐才人不足为惧。” “不过……您让暗中调查的事有了些眉目。”蔓姬附耳道,“纪嫔的药方和药渣奴婢让人暗中比对过了,里头多添了东西。负责伺候纪嫔熬药的几个宫女,小福子也去查了,果真顺藤摸瓜找到其中一个宫女和徐才人的贴身宫女有往来。” “那宫女现下在外头很是得意,时常穿戴金银,袖口漏出翠镯子。” 桑青筠点点头:“此事做的很好,查到这儿就够了,不打草惊蛇才最要紧。” 纪嫔病重无人理会,陛下又从不去看望,有了皇后暗中授意,那些人自然毫无顾忌的肆意磋磨纪嫔。 在那个宫女眼里,这不是要人命的事,是发财的机会,若非如此,怎么会这么张扬? 恐怕不止药里下了东西,就连日常的穿戴饮食都有克扣。那日她见到纪嫔,纪嫔穿的衣裳还是她做贵妃时最喜欢的那件。 只是眼下不知道纪嫔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只能静静等待了。 - 陛下回宫后次日,皇后禁令解除。 但陛下以皇后头痛不安为由并未恢复她的执掌后宫之权,反而依旧要德妃和桑青筠管着。 皇后虽不满,却也无计可施,为了重拾尊严和对后宫的掌控,她先是恢复每日请安,又决定三月初一在御花园办春日宴,届时遍邀王妃和诰命夫人一同入宫赏景。 而桑青筠因为怀着身孕,未在参与请安和赴宴之列。 究竟是皇后真心体谅,还是有意借着孕身将她孤立在外,好趁机聚拢自己的威势,那就不好说了。 二月十五,桑青筠不必去给皇后请安,睡到了自然醒来。 黎熙熙邀她去桃林放风筝,她特意选了身粉裙绿衫,又搭上同色披帛,看起来格外清丽动人。 春来宫中风景如画,桑青筠坐上步辇,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看起来丝毫未受皇后影响。 等她到桃林的时候,黎熙熙已经拿着风筝等着了。 “姐姐!”她小跑着过来,围着桑青筠转了一圈,“少见姐姐穿这么活泼的颜色,真是好看。” 桑青筠替她将发间的花瓣摘下去:“又长大一岁了,还是这么淘气。” 黎熙熙吐了吐舌头,先是看了眼周边,才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姐姐,咱们来得不巧了,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瞧见那里头可是有人呢。” 桃林向来是后宫炙手可热的地方,陛下处理政务闲暇时也会来桃林散心赏景。 嫔妃们若有人动了心思,想来桃林碰碰运气也不是不可能。 桑青筠并不以为然,温声道:“哦?谁在那儿?” 蔓姬命人过去打探,不一会儿回来复命道:“娘娘,那边人可不少呢。” “童美人、裴才人、徐才人和尚宝林都在桃林里头,这会儿吵起来了,说得不大好听。” 桑青筠挑眉:“她们四个因何争执?” 蔓姬福身道:“似是因为争夺地方。” “她们所站的亭子是桃林中地势最高之处,能俯瞰整个桃林,且……前日陛下在此处歇脚过。” 原是这样,难怪她们一个个都不肯让。 这四个人原本是去年入宫的新人里最出风头的,要么资质最佳,要么有各自的靠山。 但自从她们几人各自犯事无甚恩宠以后,平时并不多来往。 今日这是怎么了,一起想着借机争宠? 尚宝林和徐才人……莫名这里头又有什么计划? 桑青筠心念微动:“去把她们都叫过来,就说本宫有话要问。” 第106章 在亭子内争执不休的几人很快被带到了桑青筠面前, 一字排开,整整齐齐的四个佳人。 徐才人面色不大好,偷偷瞥了眼明妃和黎贵人, 暗暗腹诽。 知道这两天桃林人多,不曾想却这么多,不光是这群人来了, 就连明妃和黎贵人也在。 陛下近来极少去后宫,即使进也是去昭阳宫, 何曾给过旁人一点奔头?难得独自来一趟桃林赏景,得到了消息自然要抓住,谁想到是今日这般场景。 四人神色各异地向桑青筠和黎熙熙请安,姿态各不相同。 童美人心虚,裴才人怯懦, 徐才人敷衍,尚宝林恭敬。 不同的性情都在一举一动里头了。 桑青筠和黎熙熙一道坐在亭子里看着, 身后的宫女上前斟茶, 黎熙熙端着瓷杯笑眯眯地看着她们,摆明了看好戏来的。 “都起来吧,”桑青筠淡淡道, “本宫出来赏景,在这儿都听到你们争执不休,什么东西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你们入宫也有一年了,怎么还是这样不懂规矩, 没的失了身份。” 其实这点小事, 桑青筠原本不必要计较的,争宠是宫里再常见不过的事了,她们都年轻貌美, 自然不甘心寂寂无名。 她这么做,有两重原因。一是皇后做得实在过了些,刚解除禁足便话里话外给她没脸,想叫外头的人都知道她不得人心,不是正统,她自然不能窝窝囊囊的受气,二来是为了敲打。 因为她知道,陛下不再选秀,那便是不再宠幸她人的意思。 既然陛下有此心,那后宫就得安安生生的,统共就这么多人,别再翻出什么花样。 聪明的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不聪明的,若不识趣,也不必要留下祸患。 站在最右侧的尚宝林先人一步福身道:“娘娘恕罪,实在不是妾身故意在此寻衅,而是妾身和童美人同时到,随后是裴才人,最后才是徐才人。” “区区一块凉亭自然没什么好争的,后宫的地方也多了去了,可妾身只是气不过,想为自己寻个公道罢了。” 徐才人冷哼了声:“我也没说要你们走,怎么,后宫的地界,你待得,我就待不得了?” 蔓姬立刻皱眉道:“什么你啊我啊的,明妃娘娘在前,徐才人还不知道注意言辞?” 徐才人瞥了她一眼,并不把这话放心上。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7节 皇后的禁足已解,陛下又大赞哥哥治水有功,升官行赏,有这么硬的后台,她还怕什么? 等日子长了,皇后娘娘迟早要收拾她,到时候她还得不得意的起来都两说。再说了,她肚子里那个是男是女都不一定呢,有什么可慌的? 只要陛下见到她,自然想起她徐氏的功劳,怎么可能不多看她两眼。 徐才人不情不愿地重新福身:“妾身和位分不如自己的尚宝林说话用我已是客气了,娘娘不会连这都容不下吧?” “再说了,娘娘身边的宫女也忒疾言厉色了些,您还没说什么呢,她倒急吼吼的插话,倒是有些没规矩了。” 桑青筠玩味的看着她:“蔓姬是本宫的掌事宫女,她自然见不得旁人对本宫不敬。” “你和尚宝林说话用‘我’没问题,本宫当然不会拿这点微末小事就惩处你。只是本宫今日观你面色,徐才人似乎火气旺了些。不知是不是住到福宁宫不习惯,行礼的姿势也不大合规矩。” “但本宫向来仁厚,不会以徐才人行礼不周而降罪。但徐才人,下回你可得记住了。” 徐才人暗暗咬牙,低头道:“娘娘教训的是,妾身下回定然牢记于心。” 尚宝林不动声色看了徐才人一眼,知道明妃这是故意拿徐才人当筏子敲打她们呢。 四个低阶嫔妃争执本是小事,又没动起手来,特意把她们都叫来,不会因为旁的。 明妃独占恩宠,而她们想争宠的心思已经摆在明面上,明妃不可能不知道。 今日特意叫来敲打,是劝她们别再动这份心思么? 苦苦挣扎一年仍是这样,尚宝林的神色顿时有些黯然。 桑青筠将她们各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笑着说:“听闻你兄长近日回京了,他南下治水有功,陛下十分欣慰,想必已经论功行赏了吧?徐才人好福气,出身显赫,又有得力的父兄,旁人可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提起这个,徐才人便不禁暗暗得意起来。 在场的这些嫔妃大多都是平民出身,即使裴才人也是官家女,可她家的官职不高,在外头连给她提鞋不配。 入宫的时候她就知道,在宫里过日子,有家世和没有家世的区别大了,她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在哪儿都该是众人的焦点。 就算她再怎么落魄,可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能东山再起,旁人想有这个机会都没有。 徐才人扬起下巴,矜贵道:“兄长日前已经到了长安,现在家中安住,等再过段时间便又南下了,治水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桑青筠看着她骄傲的模样,不紧不慢品了口茶:“你兄长在前朝为陛下效力,你在后宫侍奉陛下。兄长立下大功,你身为胞妹,也得跟上才算相得益彰。本宫若以高位的身份说,那便是身处后宫,最要紧的是安分守己,不生出事端。若同样以女人的身份,那便是时刻看好形势,莫要自误。” “前朝事忙,陛下喜欢后宫风平浪静。” 黎熙熙笑眯眯地说:“其实争来争去有什么趣儿?春光正好,一道出来玩乐才是正理。” “说句难听的,你们入宫的时候都比我位分高多了,可争到最后,童美人,你也只是个美人而已。徐才人,你更是可怜,从贵人到了才人,尚宝林就不提了,就没琢磨出来点什么?” “要我说啊,有时候选择也很要紧,你们说是不是?” 黎熙熙的一番话丝毫不委婉,落在几人耳朵里,却比明妃的告诫更加戳人肺管子。 她和赵太妃一样,都是跟了好姐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看赵太妃现在的待遇,谁不羡慕,谁不佩服?宫里宫外都说她命好。 黎熙熙甚至从不争宠,可她一路从充衣到了贵人,位分已经比她们四人都要高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争宠,整日吃喝玩乐,无忧无虑,日子却比她们这些费尽心机惶惶不安的人更好。 选择,有时候比努力更重要? 童美人眼底顿时有些失神,裴才人不敢直视,就连尚宝林的神情都出现了剧烈的挣扎。 其实她们入宫,都是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 为了扬眉吐气,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惠及父母家人。所以拼了命争宠,想尽一切办法抓住机会。 但努力了这么久,结果都不尽人意,虽然大家明面上不说,可有些敏锐的早已察觉出,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召幸除了明妃以外的任何一人了。 她们只是不肯承认,不愿死心,不敢相信余生几十年都要毫无希望的度过,所以一旦有机会就要奋力一搏。 但黎熙熙的话,却给了另一个思路。 也许这世间真有一条路,是不争不抢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若能安稳活着,谁愿意刀口舔血? 不同于其余几人的情绪,徐才人却完全不把黎熙熙的话放在眼里。 在徐才人眼中,黎熙熙不过是跟在明妃身边的一条狗,明妃势盛她有肉汤喝,明妃势弱,她就连狗都不如。 徐才人并不甘心仰人鼻息,更不认为自己会止步于一个才人位。 所以她挪开视线冷淡道:“娘娘说的是,安分守己自然重要,可皇后娘娘也说过,身为后宫嫔御,为皇室开枝散叶,哄陛下开心才最要紧。妾身不过是听从皇后娘娘的话,想法子博陛下喜欢罢了。” 徐才人话音刚落,从桃林外,由远及近走过来一乘正红色的仪仗。 “皇后娘娘到——!” 皇后竟然也出来走动了。 她高坐在凤辇上,目光冷冷看着桑青筠,平声道:“本宫平日的教诲,看来只有徐才人记得很牢,倒没辜负本宫对你的栽培。” 桑青筠噙着淡淡的笑,搭着闻蕤的腕起身,走到最前福身向皇后行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肚子大了走动不便,所以稍稍屈了膝便站直了身子,虽礼数不够,这却是陛下的意思。 “多日不见娘娘了,娘娘似乎纤瘦了些许。” 皇后知道桑青筠是在落井下石,告诉她别忘了自己才解除禁足。 她高傲了一辈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就连当初的纪嫔也没有真的让她跌下去过。 但眼下不是发泄怒气的时候,皇后知道,自己得忍。 忍到陛下忘记这段日子以来的膈膜,她才有机会重新掌控一切。 所以眼下明妃尽管得意吧,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莲音扶着皇后从凤辇上下来,径直掠过众人坐到了明妃刚刚坐着的位置上,这样宣誓主权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皇后自然是极为愤怒的,可桑青筠不在乎,她就是要挑衅,就是要得意。 她若不得意起来,让皇后以为自己飘了,皇后怎么会放心? 闻蕤扶着桑青筠坐在了对面,她亲手提壶给皇后斟了杯茶,轻笑道:“皇后娘娘尝尝,陛下才赏下来的雨前龙井。今年就得了这么多,都在臣妾这儿了。” 第107章 一杯茶斟毕, 桑青筠抬手给皇后推过去:“娘娘,请。” 皇后垂眸扫了一眼,眼神暗暗地冷了些许。 薄胎白瓷底, 翠叶腾幽香。桑青筠还是宫女时就泡得一手好茶,她从前喝过,那时还大赞她手艺巧, 心思细,如今再喝, 倒是人和人都不一样了。 她嘴上说得恭敬,实则却是在编排自己,堂堂中宫国母,陛下却不曾想着,得了些什么好东西都往昭阳宫送。 雨前龙井曾经是皇后最爱喝的茶, 从前一旦有了都是先往凤仪宫送,如今再想喝, 居然得看明妃的脸色了。 皇后看着这杯茶, 既觉得讽刺极了,又觉得悲凉。夫妻本是一体,陛下如今可还把她看在眼里吗? 她淡淡道:“这东西, 明妃还是自己留着喝吧,本宫已不爱饮茶了。何况本宫如今身子不好,太医交代过,不能多饮茶。” 桑青筠笑道:“这倒是臣妾粗心了, 臣妾只记得皇后娘娘从前最爱雨前龙井。” 说罢, 她偏头吩咐道:“那就去换杯水来,本是招待人的东西,倒了也不可惜。” 闻蕤诶了一声, 上前将皇后跟前的茶壶等器具都收起来,桑青筠又说道:“臣妾有孕,太医也交代了不能饮茶,只是想着出门一趟,不带些茶点总是不像话。您不知道,黎贵人最爱喝这个,一天总要喝上一壶。” 黎熙熙双手捧着杯盏笑道:“皇后娘娘别取笑妾身,妾身可是最贪嘴的了。” 这姐妹两个一唱一和,看似笑脸迎人做足了规矩,实则字里行间都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皇后爱喝的雨前龙井,凤仪宫却没有。明妃不光得了全部,自己却不喝,随身带着打发人用,现在当着皇后的面,黎贵人还一杯接一杯的喝。 这不是打皇后的脸是什么,偏她做的隐晦,明面上发作不得。 看着明妃气定神闲的模样,简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莲音站在皇后娘娘身边,脸色可谓十分难看。主子受气就是奴才无能,她几次想要开口制止明妃,可话到了嘴边都停下来了。 娘娘交代过,明妃如今正是最受宠最得意的时候,即使明妃有错,可她怀着身子,闹起来了陛下一样会偏心明妃,落不到半点好。既然如此,倒不如忍一时风平浪静,等风头过了徐徐图之。 何况明妃眼下虽过分,却是拐着弯子挤兑人,一时更不好发作了。 不光是莲音,就连底下四个福着身子的嫔妃也都不敢抬头,生怕触怒皇后,几人神情各不相同。 明妃势盛,又和皇后势不两立,简直和当初的贵妃一模一样。可贵妃哪里有这么伶俐的口齿,也不曾像明妃一样得宠至斯,皇后有苦说不出,竟隐隐占了下风了! 身边人怎么看待,皇后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但再愤怒,威仪却不能输,否则她这个皇后将来更加无地自容,所以她只瞥了一眼,便淡淡道:“明妃怀着身子又深得陛下喜爱,出入自然讲究排场。只是本宫身为国母,当做天下女子表率,太过铺张奢靡只会上行下效,奉行节俭才是正理。徐才人的兄长南下治水,应该和你说过南方随处可见民不聊生,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咱们身为后宫嫔妃,过着奢靡的生活,于心怎安?” 她挑了挑眉,看向桑青筠:“明妃,你也是平民之女出身。本宫记得,你还是南方人吧,怎么就不知道以身作则呢?”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桑青筠笑了笑:“皇后娘娘严重了,臣妾出入随行的一事一物都是陛下赏赐,何来过分奢靡一说?您也说了,臣妾出身平民,身后一无做官的父兄,二无显赫的家世,自然没有门道从外头克扣银钱,既不会有人中饱私囊,克扣百姓银钱,又何谈来罪过?再者说,臣妾身为妃位,每年年例三百两银子,您若需要,尽管拿去。也算臣妾尽的一份心。”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真正吞银子的去处,皇后娘娘真心知晓吗?” 她的眼神在皇后和徐才人的身上游离,意味不明的笑了声:“若真的缺银子,恐怕得告诉陛下,让陛下派人从显赫之家一一查起,那才有说头呢。” 莲音这回实在忍不住了,怒道:“明妃,你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皇后娘娘跟前,岂容你大放厥词?” “何况你身为后宫嫔妃,怎可涉及朝政,若是告诉陛下,陛下也不会容许!” 黎熙熙皱了眉头:“怎么,你一个宫女如此训斥姐姐,难不成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所谓节俭,所谓银钱不都是皇后娘娘先提及的?姐姐还说呢,三百两银子都拿去,如此还嫌不够,还要堵住姐姐的嘴不成!” 唇枪舌剑之间,竟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了。 眼看黎贵人半步不让,明妃又一副淡淡的脸色,皇后面色顿有些难看起来。莲音是气不过,她知道,可此事若闹大了对她更没好处。 所以她只能转头,不咸不淡地训斥莲音:“莲音,你多嘴了。” 莲音面上一臊,咬牙看了半晌,只得不情不愿地福身道:“是,奴婢知错,还请明妃娘娘宽恕。” 桑青筠淡笑了声:“从前只知道娘娘身边的莲音姑娘是最懂事的,现在看来倒越活越回去了。侍奉皇后娘娘的人怎么能如此马虎?今日是得罪了臣妾事小,若哪日再说错什么要脑袋的话,岂不是牵连给皇后娘娘?” “依臣妾看,倒不如把莲音姑娘送回掖庭重新学学规矩,磨磨她的性子,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你!”莲音气结,立马跪在了皇后身边,哀求道:“皇后娘娘,奴婢不愿去掖庭,奴婢想留在您身边服侍!您身边离不得奴婢啊!” 黎熙熙放下手中的杯子白了一眼:“姐姐不过看你浮躁,让你回掖庭磨一磨性子罢了,等时间差不多了,自然还得重新回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本是为你好的事,怎么你说得好像姐姐要害你似的?” “方才不是还趾高气扬的说姐姐不懂规?你这般胡乱揣测,又该当何罪。”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8节 皇后原本极力保持平静,不愿让自己在这一局中落了下乘。可明妃和黎贵人一再挑衅,如今竟还想把莲音送走,实在欺人太甚。 就这么忍着忍着,头又疼了起来,皇后倒抽了一口凉气,冰凉华丽的金色寇甲抚上额头,吓了莲音一跳。 “娘娘,您是不是又头疼了?快传太医!” 莲音伏在她膝边,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宫歇息去吧?” 皇后缓缓点头,莲音忙扶着皇后的手站起身来,不远处的仪仗立刻走上前,服侍着她坐上了凤辇。 临走前,莲音恨恨地看了桑青筠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国母身子不适,桑青筠想说什么也不能说了。 一行人渐渐走远,一拐弯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其实皇后究竟是真头疼还是假头疼都不要紧,桑青筠没打算真的把莲音送走,她不过是想让皇后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罢了。 皇后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原本很傲气的徐才人此时跟霜打了似的,低着头不吭声了。 还以为皇后来了能替她做主,没想到皇后都被她压上一头。 见状,桑青筠也懒得再留她们,温声道:“皇后身子不适,身为嫔妃理应在皇后身边侍疾。本宫肚子大了不方便,你们若有心,想去此时便去,本宫不多留。” 徐才人立刻敷衍地福身后离开,尚宝林迟疑了一下,也行辞礼后退下了。 余下的童美人和裴才人倒是没走。 桑青筠点点头:“本宫记得库房里还有两只上好的白玉如意,入睡时放在枕边,可保一夜好眠,最能安神。” “你们二人一人一只,等会儿就让人送到你们各自宫里去。” 童美人和裴才人自然听懂了这是什么意思,她们缓抬头,眼底皆露出不可思议的光彩来。 桑青筠淡笑道:“好了,今日吹了这么久的风本宫也乏了,你们各自退下吧。” “只记得一点,宫里的姐妹本是一家,没什么生死仇怨。就和这玉如意一样,和气温润才最好。” 童美人和裴才人千恩万谢的走了,今日这一出便不算白费心思。 - 那日过后,皇后一门心思筹备春日宴,再没和桑青筠见过面。 时间一晃到了三月初,到春日宴的正日子了。 这春日宴办得讨巧,不光王公贵族的夫人小姐会来,陛下也会赏脸。 所以一大清早就得起身梳妆盥洗,今日是正午的宴席。 桑青筠虽未在皇后的邀请之下,可这不过是当着别人的脸给她脸色看,怎么可能真的没她的位置。 所以这春日宴,皇后不想让她去,她还非得去不可。 在两个贴身宫女的搀扶之下,桑青筠坐到了妆奁前,正在她们讨论着今日做什么妆穿什么衣的时候,小福子从外头急匆匆的过来,候在窗子外头递进来一张纸:“娘娘,天不亮的时候奴才在宫门口瞧见的,送信的人跑得快,奴才看了,像是纪嫔身边的芊宁。” 第108章 拿过纸条, 桑青筠心里一沉,知道纪嫔这是下定决心了。 她不放心地问:“此事没有旁人看到吧?” 小福子谨慎地摇头,桑青筠这才放下心, 将手中的纸展开去瞧。谁知上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看着手中空无一物的纸张,她的心里没来由的漫上来些萧索滋味来。 也是, 写了和没写意思都是一样的,纪嫔恐怕病得连抬笔都不能了, 只要送出信息来给桑青筠知道就是了。 她命人将纸张烧了,再收拾齐整,乘上步辇准备赴宴去了。 今日排场大,说是春日宴,实则是交谊。除了正午的午宴, 一上午都在御花园内赏景闲谈,这是皇后为自己搭的戏台子。 纪嫔果真有盘算了, 选在今日, 恰是最好不过。 今日诰命夫人们都会带着自家嫡出的姑娘来赴宴,纪家自然也要来人。 只是稍微想想那时的画面,桑青筠的心便不由自主的沉下去。 “娘娘, 昨夜才下了一场薄薄细雨,今日还冷呢,您当心些,”蔓姬替她系上披风, 又扶着登上步辇, 甬道内忽地卷起一阵冷过来,吹得人打了个寒颤,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起——” 四四方方的天上头是艳阳高照,前方的甬道却深得像看不见底,一线隔开天上地下,好不容易走到太阳底下,日头却像没照到桑青筠身上似的,还是那么凉。 昭阳宫离御花园十分的近,刚一靠近就听到拱门内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细细听去,都是些陌生的,清脆的笑声,无忧无虑,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宫廷的向往。 门口值守的小太监高声喊:“明妃娘娘驾到——” 桑青筠被搀扶着走下来,缓缓走到前头的亭子里去,周遭的人立刻接二连三的福身向她行礼,视线也都投射在了她的身上。 若是旁人不至于有这么大的阵仗,可这位是陛下身边极得圣宠的明妃,身怀六甲,最是金贵。今日难得近距离能说说话亲近一番,怎能不让人好奇? 起先听皇后娘娘说明妃养胎不便出来的,没曾想竟有幸一见。 桑青筠温声开口命众人免礼,身侧立刻接二连三的围上来几个攀谈的夫人。 这些夫人各个都出身名门世家,谈吐见识皆不凡,桑青筠头一次以妃嫔的身份和她们交谈,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可很快便能谈笑自若,毕竟这样事将来还有许多。 若皇后不在了,这些事总要她和德妃挑起来。 稍微闲谈了片刻后,桑青筠搭着蔓姬的手入席,皇后已经坐在最上面的主位上了。 蔓姬借着倒茶的功夫轻声说:“娘娘,皇后娘娘的脸色不大好。” 桑青筠淡笑:“今日本是她为了收拢人心才办此局,并未想过我会如此‘厚颜无耻’,何况趋炎附势是人性,她眼睁睁看着我被众人簇拥怎么能心甘?自然觉得我坏了她的事。” “但今日人多,她不会当众发难,倒也无妨。你看徐才人,不也在那群姑娘堆里左右逢源吗?” 蔓姬冷哼了声:“她一个已经进了宫的才人,还以为自己是未出阁的姑娘呢,混在年轻的姑娘堆里充老大。” 桑青筠看了一眼,弯唇无言的笑了声:“她在宫里不过一个才人,可在姑娘眼里却是高不可攀的嫔妃,又有徐氏的出身,怎能不得意。再说了,陛下年轻俊美,登临天子,想入宫的人还真不在少数。” 蔓姬顿时笑起来:“那这主意可就打错了,陛下心里可容不下旁人了。” 说话间的功夫,来宾和嫔妃们陆陆续续的入席,各人的面上皆是满面红光,衣衫华美。 一侧的沙漏正在计时,就在快要漏完的时候,终于听到门前喊陛下驾到。 陛下来了,场面很是有了些小小的骚动,尤其他此刻已经换上了月白色的常服,看起来不似高高在上的帝王,倒似翩翩贵公子。 光风霁月,朗月松风,若他不是帝王,在外头想要议亲之人恐怕如过江之鲫。 众人起身行礼,桑青筠却安坐着没动,她们看在眼里,愈发惊讶了。 谢言珩坐在最上头的龙椅之上,淡笑道:“今日春日宴,既是宴席,也是赏景,一切随性为主,莫要拘束。” 陛下肯赏脸来,皇后的面上也有光彩,她举杯笑着说:“今日难得齐聚在宫中赏景,都是陛下特许的恩典,臣妾敬您一杯。” 谢言珩举杯淡淡道:“朕自然与你们同乐。”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皇后面色更喜,拍手示意歌舞上前来。 几个穿着桃色舞衣的舞姬立刻上前来翩翩起舞,为众人娱兴,园内春光正好,彩蝶环绕,底下的人也闲谈交际起来。 皇后难得有可以和陛下单独说话的时候,她格外珍惜,但又担心陛下对她仍有不满,便将二皇子推出来:“陛下,煜儿许久不见您了,最近时常和臣妾说心中十分想念。” “今日国子监休沐一日,他非要跟着过来,臣妾只能由着他来。” 二皇子上前,眼神看起来恹恹的没气色,又有些怯生生的。 谢言珩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摸上他的额头:“煜儿的身子可大好了?” 皇后知道陛下在说什么,此时也叹了口气,颔首道:“太医说煜儿的病是好全了,可经上回的事一闹,他便时常郁郁寡欢,一出门就有些畏惧。” “太医说他原本年纪尚小,禁不起折腾,如今只要安心休养一阵子,时常关怀,如此慢慢就会好了。” 皇后这么说,一是在提醒陛下不要再把他送到旁人处,二也是想借机修复夫妻关系,希望陛下能常来陪伴的意思。 谁知谢言珩觑了皇后一眼:“既是如此,何不让他安心休养,今日人多,让他出来岂非又受凉又受风。” “煜儿本先天体弱,需要安心调理,他连番受惊,又有你……”他顿了瞬,到底没当着孩子的面说得难听 ,“你也该细想想,煜儿为何会这般。” 二皇子天生体弱,但太医说过,只要精心养着,等将来长大后就能和常人无异,习文习武都不成问题。 可皇后要强,不足五岁就让他去国子监,又玩弄权术误了他,如今看着好好的孩子成了这样,再与大皇子的沉稳聪慧相比较,谢言珩怎能不怒。 今日皇后的打算,他又怎么可能不知? 有这样的生母,煜儿的身子怎么可能养得好。 陛下如此发难,皇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可碍于此刻情形,皇后只能将二皇子拉回来,死死压着情绪,低头道:“是,臣妾自知照顾煜儿不利,还请陛下恕罪。” 谢言珩并不愿多考虑皇后的心情,反而将二皇子带到自己身边来,温声道:“煜儿,朕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去皇太妃的秋千上玩,不如你这会儿去和皇太妃玩,她那有你爱吃的糕点。” 赵太妃温和慈祥,对宫里的孩子们都好,谢言珩记得,二皇子尤为喜欢她。 既然如此,多让二皇子去赵太妃处,兴许对他的身心健康还有益些。 孩子的情绪都是最敏感的,方才夹在父皇和母后中间,二皇子已经有些畏惧了,这会儿一听去皇太妃处,他反而高兴起来,脸色也瞧着好多了:“儿臣,愿意去。” 谢言珩点点头,戴铮立刻牵着二皇子到了赵太妃处,皇后的脸色一白,顿时如遭雷劈一般。 但她不敢多言,更不敢多问。 眼下陛下只是对她不满,认为她没有教养好煜儿,并未说今后都让煜儿去太妃处,可若是她闹起来,说不定陛下真的就再也不让她亲自养着煜儿了。 上回是因为她谋害明妃,可眼下好端端的,若是孩子从身边被带走,身为国母,这是奇耻大辱,外头人该如何揣测她?她的母族岂非因她这个不中用的皇后而蒙羞。 皇后的肩头微微颤抖着,极力忍耐着着内心的情绪。 莲音心疼不已,递上来一个温暖的手炉,希望可以借此抵消春日寒风的余韵。 红毯之上的歌舞仍在继续,底下交头接耳,高台之上的帝后却气氛凝结成冰。 皇后看向明妃的位置,看向她隆起的腹部,就忍不住愈发的恨,愈发的盼着她去死。 可她不敢失去后位,更不敢彻底和陛下离心,不敢失去自己唯一的孩子,只能拼命忍耐。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场内的歌舞已经换成了一出热闹的戏,引得下首众人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 就在此时,拱门外急匆匆赶来一个太监,消息极快地由一个御前侍卫上前汇报给戴铮。 戴铮的手都抖了起来,跪下道:“陛下,瑶华宫传来消息,说纪嫔不好了,只剩一口气了!” 戴铮传话的间隙正好鸦雀无声,殿内不少人听到了这句话,顿时惊骇起来。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89节 与此同时,坐在席面上的纪夫人面色顿时苍白一片,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玉儿……我的玉儿……!” 她几乎是瘫软在了陛下跟前,哀求道:“陛下,求您让妾身去看看玉儿吧,妾身求您……” 谢言珩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遂即起身道:“即刻就走!” 第109章 纪嫔快死的消息传来得突然, 陛下这厢已经起身了,皇后仍然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她知道纪嫔病重,也知道她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但怎么算也不该是今日。伺候她的人日日都回消息去凤仪宫,太医说了,若无意外, 纪嫔怎么也还能再撑上一两个月。 但太医也说了,消渴症厉害得很, 病人到最后往往会有其余的问题,一旦出事就是要命的。 纪嫔日日服用掺了东西的方子,今日死也不是说不过去,只是可恨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是今日! 皇后心底暗恨却不敢表露出来, 身为国母,她只能起身随陛下一起去瑶华宫看望纪嫔以免出现差错。 好好的春日宴被这惊人的噩耗搅黄了, 德妃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 桑青筠和德妃对视一眼,也在蔓姬的搀扶下起身了。 她缓缓起身,示意派人去搀扶纪嫔的母亲起来一同前往。 可怜的纪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便是桑青筠看了也于心不忍,搀着她一同上了步辇,快速随着陛下和皇后的步子去了瑶华宫。 瑶华宫从前是宫中除了昭阳宫最奢华明艳的宫殿,集天地之钟灵, 各州之珍宝, 一踏进大门便可见琼楼玉宇,香雾袅袅。 可如今再进瑶华宫,不光破败黯淡, 就连地上的落叶都无人清扫,侍奉的宫人拎着扫帚躲在檐下打瞌睡,摆明了躲懒。谢言珩抬脚进去,偌大的瑶华宫竟然看不见几个人影,连纪嫔病得快死了都不能让她们有半分紧张,可见平时是怎么伺候的,不由愈发愠怒。 皇后紧跟其后进去,一来便心中一凉,莲音看陛下先进了内殿,立刻发作道:“不中用的东西,谁准你在这躲懒的!平时你们就是这样伺候纪嫔的?” 原本在躲懒打瞌睡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在地上求饶:“姑姑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莲音知道今日的利害,为了不让坏事赖到娘娘头上,当下疾言厉色道:“敷衍主子,你还有脸求饶?还不快让这起子偷懒的都过来跪下请罪!” “你们最好是盼着纪嫔主子安然无恙,否则扒了你们的皮!” 说罢,莲音扶着皇后进到殿内去,一进去,殿内又是冷得冰窟一般。 皇后心里清楚,纪嫔过成这模样,这里头多少有她的授意。她恨极了纪嫔害她滑胎,甚至到现在,她身上的下红之症都没治好,所以纪嫔病着,她怎么可能让她舒舒服服养病? 只是没想到,这群下人仗着她的意思这般过分,就连今日都不知道收敛。 陛下方才进来时脸色十分难看,若是打定了主意惩处这些人,难保会不会殃及自己。 皇后心里突突着不踏实,前头一看陛下已去了屏风内,正想跟上去,谁知却听到陛下冷冷道:“出去!” 陛下……不让她进去? 皇后顿时脚下摇晃了两步,险些要跌倒,还是莲音扶着,她才没在宫人面前出丑。 陛下怎会对她如此厌恶,甚至不让她近前来? 她心里越发不安宁起来,可无可奈何,只能先在主殿内坐下。 没过多久,桑青筠带着纪夫人送宫外进来,二人的脸色均十分肃穆。 尤其纪夫人,一进来什么都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地往屋内寻,直哭得满脸泪水,老泪纵横。 皇后忍不住说:“陛下正在里头,不允准旁人上前打扰。” 但桑青筠只福了福身,并未听她的,就这么径直穿过屏风走到了谢言珩身边。 眼见陛下并未阻拦,皇后更像生咽了只苍蝇似的恶心。可笑极了,堂堂皇后竟不如一个妃子,还上赶着让人打她的脸! 莲音一时无言,只能轻声道:“娘娘且让她猖狂得意去,日子还长着呢。” 寝殿内,纪嫔的呼吸渐渐微弱,谢言珩坐在床头看着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一条生命正在身边飞速流逝。 周太医此时正在为她施针,纪嫔的口中也含着参片吊着一口气,谢言珩的心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沉到了谷底,再多言语都无法形容他心内的惊憾。 她已经轻成了一把骨头,骨瘦嶙峋,两颊凹陷,若不是知道她病了,谢言珩如何能把她和记忆中娇俏温柔的表妹联系在一起,不过区区几个月不见,竟成了这样一副生机耗尽的模样。 周太医尽力抢救过后,额上冒着冷汗,跪下请罪道:“陛下,纪嫔本是强弩之末,兼之中毒,已经无力回天了。如今这番,不过是暂时留一口气,若还有什么想说的,请陛下尽快吧。” 谢言珩心中猛然一痛,不可置信道:“中毒?” 话音一落,谁知刚赶来的纪夫人正听见了周太医的话,尖叫一声冲跑进来伏在床头:“玉儿!我的玉儿!” 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紧紧握住女儿微凉的手,哭得不能自已:“母亲来了,母亲来陪玉儿……我的玉儿……!”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母亲的声音,纪嫔的生机原本正在缓缓流逝,可日思夜想的亲人在此,她竟费劲力气,最后睁开了眼睛。 她想说什么,却大口大口的吐出血来,胸腔如同残破的风箱,发出呼啸之音。吐出来的血溅到了床铺上,纪夫人的衣服上,甚至是谢言珩的身上,大片大片,触目惊心,可她死死抓住母亲的手,头靠在陛下的肩头:“报仇……” “为我……报仇……” 如此血腥可怖的景象,落在在场的三人眼里,却是无尽的悲凉。 纪夫人泣不成声,抓住女儿的手急急忙忙喊道:“玉儿,莫非是谁害得你如此,你告诉母亲,母亲替你报仇!” 纪嫔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谢言珩的衣角,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直直望向他,连面容都有些扭曲了:“皇后……是皇后害我……” 遗言说罢,她再次吐出一口血,睁着双眼,就这么去了。 抓着谢言珩衣角的手就这么渐渐滑落,一条命玉殒香消,从此被深宫埋葬。 寝殿内破了洞未补的窗子突然吹起风进来,冷冽的大风将窗子哐哐的撞响,似夺命的呓语,又似纪嫔的魂魄在诉说冤屈。 怠慢的宫人,恶劣的环境,纪嫔的遗言,无一处不表明她死的蹊跷。 多年不见,纪夫人再见便是女儿的尸首,直哭得肝肠寸断,她跪在陛下身旁,死死抓着纪嫔渐渐冷掉的一只手,求他为纪嫔讨回一个公道。 “陛下,玉儿不光是您的嫔妃,她还是您的表妹!是您的至亲!她死得不安,让妾身这个做母亲的如何接受,让妾身夜间入寝如何合上眼睛?” “当初妾身不肯让她为妾,是她铁了心要跟着您,说此生只认定了您,哪怕做妾也心甘情愿,您曾允诺过妾身,说会好好待她,可如今呢?!” “玉儿死得不明不白,她走得不安啊!” 人命在前,任谁也无法责怪纪夫人对陛下的失礼,只因谢言珩自己,都觉得亏欠了她。 抛开君臣的身份,这是他的舅母,在身边断气的,更是他青梅竹马的妹妹。 谢言珩看着纪夫人,红了双眼:“朕会以皇贵妃的位分将阿玉下葬,也会为她讨回公道。” “舅母,还请节哀,珍重身子。” 桑青筠静静地站在屏风前看着,此时对纪嫔早已没有了恨意,只有怜悯。 纪嫔的果决和气魄十分可敬,她用了对自己最惨烈的方式和这个世界道别。 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她已经用最痛苦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了结和谭公公之间的过去, 接下来的仇,桑青筠会替他们一起讨回。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皇后。 她温声开口道:“陛下,纪嫔死得蹊跷,背后一定有人暗中操控。” “她虽一直病着,但消渴症并非急症,怎么会短短几个月就成了这般模样?若说无人暗中下手,臣妾不信。何况她死前口中一直念叨着皇后,恐怕此事和皇后脱不开干系。” “还请陛下彻查此事,还纪嫔一个公道。” 主殿内焦急等候着的皇后原本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号,这才反应过来,她竟是被纪嫔反将一军! 她何时给纪嫔下过这样的毒?! 怪不得会是今天,她还觉得奇怪,原来纪嫔看似病重了,实则心里一直盘算着,想在死之前拉她下水! 皇后当下也顾不得陛下方才不让她入内的命令了,急急忙忙进到室内跪下:“陛下,臣妾冤枉!臣妾从未毒害过纪嫔啊!” 说罢,她这才看向床榻之上的尸首,只见纪嫔死前睁大双眼,床榻之上尽是黑红黑红的血迹,形容可怖,甚至骇人。 皇后几时见过这般模样,一时吓坏了,忍不住想呕,可陛下在这只能死死忍耐,浑身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桑青筠看着皇后这模样,淡淡道:“纪嫔虽病,之前又被陛下降位禁足,可陛下从未克扣过纪嫔的一饮一食,不光让她仍然居住瑶华宫主殿,更命人好生照看,调理身子,今日所见,倒像冷宫一般。” “那时后宫大权除了纪嫔都在皇后一人手里,禁令已下,其余嫔妃皆无法插手瑶华宫内务,敢问皇后娘娘,瑶华宫若有变动,谁能安排?” “臣妾方才来时,只见庭院破败,殿内冰凉,寝殿内比冰窖还冷。纪嫔虽不如从前,可这些下人怎么敢如此怠慢?” “消渴症虽厉害,但熬上几年不成问题,纪嫔年轻,从前并无急症,怎么会这么快,又何来中毒呢?若说没人暗中下毒手,臣妾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何况纪嫔死前口口声声说着皇后,若想查明真相,恐怕得从纪嫔的一饮一食和身边人里下手,还请周太医查明纪嫔今日的药渣和羹饭,再命人挨个盘问纪嫔宫中的下人。”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皇后:“还请将皇后娘娘宫里的下人也都控制起来严加审问,您恐怕脱不了干系。” 第110章 在春日宴的节骨眼, 将凤仪宫的所有宫人都拉出来拷问?那不就等于告诉外头所有人,陛下和皇后离心,陛下并不信任她么! 届时她还如何自处, 煜儿知道了心中作何想法,朝臣们又如何揣测? 明妃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查到她头上,丝毫不顾皇室颜面, 皇后如何能忍。 她这会儿也顾不得了,跪在陛下的跟前举起右手, 三指朝上,信誓旦旦发起了毒誓:“陛下明鉴!今日纪嫔之死和臣妾绝无半点干系!臣妾随您前来时尚且心中震惊,惋惜于纪嫔年纪轻轻得此重病,又怎么会害死纪嫔?” “何况臣妾已经是中宫国母,纪嫔在您的裁决下又降罪禁足, 身兼病痛,臣妾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还请陛下不要听有心之心信口雌黄, 肆意攀诬, 臣妾没做过的事绝不承认!” 皇后一字一句煞有其事,说得自己天上地下再没那么干净了,可谢言珩不信, 桑青筠不信,纪夫人更不信。 堂堂国母,不堪其位,做出这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来。如今单是看着她那张空口白牙的脸, 谢言珩便感觉到无比的厌恶。 今日所有积攒和忍耐的怒火与嫌恶终于在她苍白无力的辩驳下爆发了, 谢言珩抬手甩上她的脸,怒道:“贱人!还敢狡辩!” “有你这样的皇后,朕的后宫才不得安生!” 皇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 陛下用了极大的力道,将她的身子都扇到了一侧去。 脸颊上立刻浮现五个鲜红的指印,皇后有些不可置信,颤巍巍地摸上脸,可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清晰地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幻觉。 陛下竟然……打了她。 当着明妃、纪夫人和下人的面,丝毫不给她留颜面。 多可笑。 和陛下成婚数载,她一直都知道,陛下表面温和宽仁,实则是个骨子里十分薄凉的人。 不管她做得再努力,陛下都从来不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中,不过是因为先帝的赐婚才对她客气一二罢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90节 他对她从无男女之间的兴趣,更对她一开始的性情感到厌烦,为了做好这个皇后,她费尽心机努力改变,动用一切能想到的手段,想要肃清后宫,做一个完美的皇后。 可这一切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他认为自己才是灾祸的源头。 她凭什么不能恨?纪嫔多年来对她没有半分尊重,更是害她流了孩子,从此不能再有身孕,害她得了下红之症,陛下理所应当的不会再来凤仪宫。 陛下凭什么认为,难道区区降位和禁足,就能消除她的苦? 即使重来一次,她依旧会要了纪嫔的命!她这辈子做得唯一后悔之事,就是引狼入室,看错了桑青筠。 事已至此,皇后反而出奇得冷静下来。她缓缓抬头,冷笑着落下泪来:“陛下,您以为,您心爱的明妃就这般无辜吗?” “后宫这么多事,那件事是明妃不知道的?她敢说,她什么都没做吗?” “即使您再不信,臣妾也要说,今日纪嫔之事,绝非臣妾所为。” 桑青筠知道皇后什么肯如此笃定。 因为在她眼中,慢性毒药并非是她所为,即使查出徐才人,她也可以抽身干净。而且今日纪嫔服用的急性毒药也和她没有关系,所以她才这样理直气壮。 但事到如今,皇后说这些,还会有人信吗?在陛下眼里,她早已是玩弄权术将后宫搅得腥风血雨的惯犯了。 何况纪嫔死在陛下的身边,咽气之前口口声声指认的也是皇后,皇后这次摘不干净了。 她开口淡淡道:“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死在您跟前的是一条活生生的命,皇后娘娘,您做了什么孽您心里清楚,何苦在这扯三道四为自己辩清白。” “周太医,还劳烦您细细分辨,莫要错认了。” 戴铮立刻安排下去,将凤仪宫之人皆带进宫正司审问,周太医和仵作也过来查验尸身和纪嫔日常所用的药物、食物,一时间整个瑶华宫挤满了人,人人背后发凉,不敢有半分马虎。 事关国母!谁敢掉以轻心? 皇后仍然跪在地上不起,眼底空洞洞的,眼神似是讥讽,又像是绝望,陛下不让她起身,她便只能跪着。 直到桑青筠温声道:“陛下,逝者已矣,您还是先去换身衣裳吧,此处有臣妾帮您看着。” 床榻旁的模样太过惨烈,谢言珩满身的血也不是回事,但他并未走,而是命人去将衣物取来,在侧殿更换。遂即冷着脸坐在了主位上。 桑青筠坐在下头的椅子上,背后垫了软枕。 庭院内宫人受罚的哀嚎声此起彼伏,谢言珩寒着脸,他敛眸看向自己的右手,分明已经洗净,可上头似乎还带着纪嫔温热的血迹,挥之不去。 不多时,外头行刑的太监上前来回禀:“陛下,瑶华宫的宫女有几个招认了,说……说都得到了上头的授意,在纪嫔的饮食起居里多有克扣冷遇。时常给馊饭,给冰水,因纪嫔生前得了消渴症,常只给些甜腻的糕点加重病症,还将纪嫔的心腹芊宁挤兑到殿外伺候。因那时纪嫔正在禁足,消息进不去也出不来,持续了许久。后来您虽解除禁令,但瑶华宫内的宫人也已经换过一批,所以消息瞒得十分严实。” “除此以外,负责给纪嫔熬药的宫女也招认了,说她得了徐才人的贿赂,每日在纪嫔的药中添粉末,此药不会立刻致死,却会让纪嫔逐渐病重,再无转圜余地。” 说到这里,一直在后阁比对药渣和残余药水的周太医和仵作沟通过后也出来说:“启禀陛下,纪嫔的药的确有问题,若按此药长久服用下去,病情便会急转直下,正合纪嫔生前的状况。” 一旁的仵作说道:“除此以外,纪嫔今日是因为中毒导致机体迅速衰竭,看症状,像是败心丸。” 桑青筠皱眉道:“当初在芙鸳宫中搜出的毒药不也是这个?当初臣妾未曾中毒,不想是躲过一劫,今日又用在纪嫔身上了。” “但即使没有败心丸,纪嫔也一直处于被磋磨和暗害的处境里,迟早一死。” 纪夫人哭着肝肠寸断,不住地捂着心口痛哭:“陛下,求您还玉儿一个公道,务必让害她的人陪葬!妾身实在难以想象,玉儿生前在宫中竟受了这般折磨,您知道……她自小在家中千娇百宠,未曾吃过什么苦,她是那样娇花一般的姑娘,死前吃馊饭,喝冷水,日日喝毒药……陛下,您让妾身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接受!如何能接受!” 怒到极致,谢言珩反而觉得可笑极了,他的后宫竟一直在这样的人手中管着。 皇后跪在地上,不屈道:“毒药是徐才人所为,和臣妾又有什么关系?臣妾不过是记恨纪嫔害臣妾失了孩儿,让她吃些苦头罢了,此事臣妾认了,陛下大可以罚臣妾。可臣妾又失去了什么,陛下您不知道吗?臣妾没的是您嫡出的孩子,难道因为臣妾失子之痛失了理智,您就要废了臣妾的皇后之位吗?” “退一万步说,若真的是臣妾暗害纪嫔,那纪嫔今日何须再中急毒身亡?您不觉得太巧了些吗?” 莲音也跪在一旁哭诉道:“陛下,皇后娘娘是您的发妻,更为您生下了嫡子,您怎能不相信她呢?” 谢言珩忍无可忍,抬手将杯盏重重掷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爆裂声:“住口!” “你也配做皇后!” 事到如今还敢抵赖,徐才人若没有皇后的允许,凭她怎么敢在瑶华宫下毒。 帝王之怒震得人心口一颤,桑青筠都被吓了一跳。除了朝政上的大事,她从未见过陛下暴怒的时候,看向皇后的眼神不像夫妻,反而满是厌恶。 陛下震怒,满宫的人皆起身跪下:“陛下息怒啊!” 桑青筠也撑着肚子跪在了地上:“陛下,还请您消消气。” 谢言珩抬手,蔓姬即刻扶着她起身重新坐回原位,桑青筠方温声说道:“若非有人暗害,皇后娘娘的意思是纪嫔自己服毒想要害了自己吗?” “可若纪嫔真的是自己服毒,也只能说明她觉得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她死前口口声声念着您而非旁人,能说明什么?” 她不紧不慢地说:“宫里这么多人,若非您是凶手,纪嫔又恨极了您,怎会死前最后一句是杀了您替她报仇。如今人证物证皆在,皇后,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皇后筹谋一生,怎么可能轻易服输,即使跪在地上,脊梁也要比旁人都直。她在这世间活过一遭,做过贵女,做过皇后,任谁都无法磨灭。 “陛下,臣妾还是那句话,臣妾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至于纪嫔死前为何念叨着臣妾,臣妾不知。” 看着她现在的模样,不知为何,桑青筠恍然又看到她最开始进宫做皇后的样子。 那份骨子里的傲气,从来不懂得服软低头,即使后来为了大权而不得不学着委婉,可死到临头的时候,她还是做回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话音甫落,徐才人被人扭送到殿内跪下,她早已听闻了瑶华宫发生了何事,得知陛下震怒而皇后式微之后,为求活命和不牵连徐氏,她不顾一切供出了皇后是背后主使。 以及这一年来,皇后和她的谋划,皇后对纪嫔的恨意,一览无余。 人证、物证,因果关系都齐全了,皇后再嘴硬也无力回天。 春日宴惊变以极快的速度在宫内外传开,纪氏为首的一派连夜上表恳请废除毒后。 次日,圣旨自朝堂之上传遍大江南北,废皇后为庶人,迁居冷宫,徐才人赐死。 纪嫔死后复皇贵妃之位,尸身格外恩赐发还本家。同时将二皇子送到赵太妃身边抚养,皇谱上算德妃之子。 一夜之间,凤仪宫人去楼空,清了个干干净净。二人亲信尽数打死,粗使撵出宫去,又是一夜春雨,天地间水茫茫一片,涤荡俗尘,洗得洁净。 昭阳宫内,尚宝林跪在殿内,低头道:“妾身今日前来,求娘娘留妾身一处容身之所。” 桑青筠缓缓抬手,蔓姬亲自扶着她落座看茶,笑着说:“若非你暗中相助,本宫怎能这么快知道纪皇贵妃的药是徐氏所为?” “尚宝林,本宫不是赶尽杀绝之人,后宫姐妹亲如一家,这句话从前本宫和童美人、裴才人说过,今日也和你说。” 尚宝林颔首感激:“妾身多谢娘娘不计前嫌,妾身自当安分守己。” 说罢,桑青筠轻笑道:“听说她进冷宫之后仍不安分,时常高声喊冤,惹得宫内流言如沸,此事想来你也听说了吧?” “她作恶多端,落此下场并不冤枉,只是陛下朝政繁忙,若后宫不宁难免烦心。” 尚宝林微怔,立刻起身跪下道:“妾身明白。” 桑青筠弯眸轻笑,让蔓姬将人扶起来:“蔓姬,亲自送尚宝林出去罢。春雨淅淅,路可得走的稳些,待忍过风雨,便见春光了。” 第111章 尚宝林是聪明人, 桑青筠知道,她会把事情办的很好。 一个庶人,在宫中难道还有人顾忌她的死活不成?陛下厌弃, 二皇子已经成了德妃的孩子,宫外私下议论的声量不知多大,就连她的母族都闷着声不敢露头。 家中出了个皇后, 门庭从前多风光现在就有多破败,谁能想到, 陛下登基四载,皇后变庶人。 闻蕤从外面将安胎药端进来,轻声说:“娘娘,陛下才废她为庶人,这么快动手会不会不合适?尚宝林虽然识时务, 到底年轻了些。” 桑青筠眼底的恨意一闪而过,端起碗将安胎药饮尽:“她不死, 我心中恨意始终难消。” “陛下废她为庶人已经是看在二皇子的面上了, 不曾把路走绝,可她进了冷宫是自戕还是暴毙,那和陛下就没有关系。” “你瞧瞧她的样子, 进了冷宫都不安生,宫道上一有动静就逮着人喊冤枉。眼下是都知道她害了纪嫔,自然没人理会她的疯话,可天长地久下去, 宫里一茬茬进新的宫女太监, 不知情的以讹传讹,是不是将来还成了我害她?谣言传得一向最快。” 闻蕤颔首道:“她不是个安分的,且看在那个位置上算了多少事就知道, 早些处置了也好。您怀着身子,日日听见她闹出的动静也是够扰人的,奴婢说句难听的,不如死了干净。” 桑青筠重新拿起手中的绣框,轻轻抚上已经绣好小老虎的纹样:“她不死,谭公公的仇就不算报完。我没法安宁,更没法安心的养胎。” 蔓姬握上她的手,轻声说道:“娘娘,徐氏已死,她手下的人也收拾干净,宫中再没风波了。” “再有几个月您就要生产,今晨周太医过来还说了,您的肚子比寻常人的肚子都要大些,脉象也渐渐清晰,恐怕是双生子。双生子福气虽大,生产起来却最累人,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您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务必遵医嘱,保全身子,安安全全地生下孩子。” 想起腹中的孩子,桑青筠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是啊,过往的恨意已经了结,她再也不用背着仇恨和算计过日子。 勾心斗角太累了,若一辈子都要这么过,即使陛下再对她好,她也高兴不起来。 正在整理孩子衣物之时,宫门外传来唱礼声,说陛下驾到。 她懒得动,仍靠在软榻上收拾衣裳,发愁若真是双生子,这些衣裳都不够穿的,还有得费神。 黎熙熙绣工稀碎,旁人她也不全放心,只能动员蔓姬和闻蕤多做几件。 门前的帘子被掀开来,谢言珩一踏入门内,就见桑青筠正拎着小衣裳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上前,径直将她手里的东西抽走,挑眉道:“说了几回不许这么费眼睛,你偏不听。” “当心些,别弄坏了!” 桑青筠一时气恼,别过头去闷着声:“再有几个月就要生了,不提前做些怎么来得及用?” “尚服局是也会做,可怎么及自己做的合心意,陛下不体谅便罢了,来了反而还埋怨起臣妾来。” 她怀着身子情绪容易有波动,如今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说话更是肆无忌惮,说恼起来就恼起来,当下直直说着:“太医说了,臣妾腹中兴许是双生子,若真是两个孩子生下来没好衣裳穿,臣妾便带着他们闹到勤政殿去,看谁不安生!” 谢言珩立刻掀眸,将她的身子扳过来,眼底止不住的笑意:“阿筠,你方才说什么,你说腹中可能是双生子?” 这事因为还没定下来,所以桑青筠并没有急着告诉他。这会儿心直口快的说了,不光没撒成火,反而让他爽起来。 桑青筠有些心虚:“此事不敢全然承诺,陛下听听也就罢了。” 她把小衣抢回来,十分爱惜地叠好放回去:“便是一个孩子就够头痛的了,一下子生两个可怎么得了。” 说罢,她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又意识到自己最近是否过于放肆了,又委婉地补充了几句:“虽说双生子是一件大大的喜事,臣妾也理应为皇室开枝散叶,可臣妾是头胎,双生子难免手忙脚乱,一应人手物件都不足,臣妾也是焦心。” “这是又喜又忧的事,陛下虽为人父,也亦是人夫,该体谅臣妾才是。” 双生子十分罕见,每每有双生子降世,都被视为是一种吉兆。 谢言珩与桑青筠的头胎,他原本就爱重非常。闲暇时还常为未出世的孩子拟名,皇子公主都想了,总觉得不够好。 如今竟是双生子,他如何能不高兴,若有运道,一回便儿女双全,他们才真是有福气的。 周太医虽不保证,可谢言珩知道,他是最稳妥老道的医生,他敢说成五分,必然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那这双生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大喜事了。 谢言珩一时难抑喜色,紧握着桑青筠的手说:“阿筠,你是朕的大功臣。” 叽里咕噜说了半晌,他满心只有双生子的喜悦,对桑青筠的吐槽一句也没听见。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91节 桑青筠一时语塞,倒不知是该发火还是该跟着他一道高兴,可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她生气的事。 近来她的气性越来越大了,有时候莫名的悲伤起来,有时候又轻而易举的感觉到高兴或是不高兴,也不知道是哪个孩子这么有个性。 桑青筠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那陛下打算赏臣妾这个大功臣什么?” 谢言珩笑了声:“阿筠想要什么?” 桑青筠一听又莫名奇妙的恼起来:“说是功臣,却不心诚,陛下自己不想好便罢了,怎么还要臣妾自己去想?” “臣妾一个妃子,难道还真林林总总列举出来,说多了显得虚荣,说少了又没意思,陛下不愿意就罢了,何苦拿这样的玩笑话噎臣妾!” 说罢,殿内的气氛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谢言珩终于从双生子的喜悦中清醒过来,看着桑青筠,不紧不慢地说:“桑青筠,你的气性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桑青筠也意识到她今天脾气格外大些,不知是因为皇后已经被处理她没什么顾忌的,还是因为月份大了她受孕身的影响,总之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她磨磨蹭蹭的转过脸不肯看他,又有些委屈:“臣妾又没说错。” “就算是气性大了,那也是您的孩子,要怪就怪您自己的……不好,让臣妾怀了个混世魔王。” 谢言珩倏地笑了,眼神晦暗不清地捏着她的手心,打破砂锅问到底:“朕的什么不好?” 桑青筠顿时脸颊一红,躲闪着不去看他的眼神:“您自己心里清楚。” “朕怎么清楚,阿筠非得说明白才是。”谢言珩越看她今日模样越觉得好笑,怎么不像一只炸毛的猫儿? 一碰就炸,一哄就好,说两句又会脸红,简直让他爱不释手了。 人常说女子该柔顺懂事,但这话分明混账,谢言珩偏爱如今桑青筠有话直说的样子。 桑青筠也果然不负期待,气恼地将他的手打了下去:“您的种子不好,没让臣妾怀上个听话懂事的,如今臣妾气性这么大,倒不合您心意了。不如这样,等再过一年您便选秀去吧,柔顺的美人外头要多少有多少!” 谢言珩沉沉笑出声来:“嗯,看来是怀着个混世魔王了。” “混世魔王有什么不好,朕瞧他有劲儿的很,胆大包天,像朕的孩子。” 他温和又有力地摁住她作乱的手,给足了耐心:“大皇子和二皇子都闷闷的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性子,你生产的时候长安正是七月入伏,生两个炮仗似的孩子,咱们宫里也热闹。” “朕有了一个炮仗似的妻子,又有了两个炮仗似的孩子,朕实在分身乏术,迎什么新人入宫?仅你们便够朕受的了。” 桑青筠脸都被气红了:“好好好,您若这么说,下回就别想进这昭阳宫了!” “好了,是朕嘴坏,阿筠大人大量,饶朕一回可好?”谢言珩禁不住笑出了声,说笑过后,方正色道:“朕有意,等你生下孩子便晋你贵妃之位,等凤仪宫重新修缮好,孩子也大些,朕便立你为后。” 说起正事,桑青筠也顾不得生气了,反而犹豫起来:“做皇后千头万绪的事太多,臣妾若顾着后宫,就少时间陪伴孩子和您,臣妾亦不知自己能否胜任。” “陛下,臣妾还望您能暂时不提此事,等孩子再大些再议吧。” 谢言珩温声言:“若抛去孩子,抛去责任,只论你我,阿筠想不想做朕的皇后?” 桑青筠沉默了片刻,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和帝王一生一世,执手共度,帝后琴瑟和谐,这些是从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竟然就摆在眼前。 若是在民间,她和陛下也不是帝王与嫔妃,他再问想不想嫁给他,那她自然是想。 可帝后之说太过遥不可及,一切真的要成真的时候,反而像梦境了。 但陛下向她走出了九十九步,她也该勇敢的踏出一步。 “想。” 第112章 三日后, 废后于冷宫中暴毙而亡。 为了宽慰年幼的二皇子,陛下格外开恩,允准以更衣的身份将她葬在妃陵。 平静的生活总是过得格外快, 时间一转眼便到了夏季,桑青筠的产期将至了。 她如今什么都不管,一概撒手交给德妃处置, 专心在昭阳宫内养胎。 预产期就在这两日,她的肚子已经大到起居都不便的程度, 即使散步也只能由蔓姬和闻蕤扶着在庭院里逛逛,免得站久了腰酸背痛。 周太医已经确信无误腹中是双生子,因着生产双生子的难度,所以昭阳宫提前一个月备上了京中资历最老名声最好的稳婆和太医,就住在偏殿里头。 日日按摩听生产经, 还未切实生下孩子,桑青筠便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带好十个孩子了。 黎熙熙这几天日日往昭阳宫跑, 生怕一个不注意桑青筠就生了。她要么陪在一旁念小册子, 要么拿着尚食局送来的冰糕一个劲儿的往肚子里填,这么热的天也不怕折腾。 桑青筠被她念叨的头疼,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你若真觉得没趣儿就去寻她们玩去, 何苦一直黏在我跟前。” 黎熙熙正色道:“那可不成!姐姐头胎生产,我若不在算怎么回事?万一有人暗害你,我也能拿个主意。再说了,我也勉强也算是孩子的第二个娘吧, 姐姐答应了我的!” 桑青筠哭笑不得:“如今满宫你瞧瞧, 谁会害我?这干娘的位置又有谁跟你抢了?” 黎熙熙趴在桌子上瘪瘪嘴:“反正我不管,我是赖定姐姐了,除非陛下来了, 否则我可不回去。” 看着她这模样,桑青筠重新将目光挪到了手里的书上面:“我看你是凑不上场子,这才破罐子破摔吧。” 这话算是戳到黎熙熙的心窝子了,她哭丧着一张脸:“她们说我牌品不好,不和我玩了!” 自从宫中一切归于平静,桑青筠寻了不少法子给宫中嫔妃解闷,其中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便是打马吊了。 宫中嫔妃,德妃事忙,妍贵嫔忙着照顾公主,余下的嫔妃们日子久了反而摒弃前嫌,时常来往,有时候凑一桌打吊牌,一玩就是一个下午。 她严令禁止不允许赌钱,只允许娱乐,免得因为钱财闹出不妥当的事端来,她们倒也乖觉,每日开场前总先定好文雅的赌约,如此也算有趣儿。 宫中日子长久难熬,统共就这么多人,都不是爱生事的,自然彼此作伴和和气气的过。 如此一来,不光后宫祥和,在德妃和桑青筠的管理下,后宫开销也比从前少了许多,这般时间久了反而有赞誉之名出来。 至于黎熙熙,她一打牌就爱耍赖,时常悔步,难怪别人都不爱带她。 桑青筠装腔作势的叹了口气:“那便罢了,你就在这呆着吧,等孩子出世,你干脆住进来当乳母妈子,我也省点心。” 黎熙熙顿时脸更垮了:“姐姐,连你也取笑我。” “虽是如此,可我来陪你却是真心的,等孩子出世,我要日日都来看他们。” 桑青筠实在忍不住笑了声:“让你带孩子,恐怕要教出野孩子了。” “若是皇子,我这半吊子可不敢带,万一陛下恼了我怎么办?若是公主我就敢,咱们的公主,是天下地下最钟灵毓秀的天之骄女,必然得是最受宠的!女孩子,非得泼辣一些将来才不受气!”黎熙熙是更喜欢女孩子的,当下搓搓手,兴奋了起来,“哎呀,这么说说我都迫不及待了,真想看看您和陛下两个人的相貌,生出来的孩子得是如何模样。” 桑青筠被她这一番话逗笑了,可一笑就浑身忍不住颤起来,这么一颤倒不好,肚子里的孩子像是听懂了似的,猛地踢了一脚。 她心道不妙,立刻扶着肚子:“坏了,小魔王听懂了,恐怕闹着要出来呢。” 黎熙熙顿时吓了一跳,连喊着快来人,宫外一早候着的宫女婆子们立刻将她提前挪到了产房去。太医隔着纱幔把脉,稳婆们观察她的情况,只消片刻便道:“是要生了,快!派人通知陛下!” 桑青筠就这样被移送到了寝宫内,一群人盯着自己,多少有些不自在。她躺在床上,起先没什么感觉,只微微隐痛,谁知痛楚越来越明显,一阵阵的,让她心慌的很。 旁边经验老道的稳婆说,开指的功夫是最难熬的,有人开得快,有人开的慢,这个阶段往往对产妇损耗极大,桑青筠身前已经备上了水和果子,方便随时取用,一应事物都已准备齐全,叫她安心。 桑青筠心想,她如今的生产条件恐怕已是普天之下最好的了,可即使如此,生产依旧是十分恐怖的一件事。 她边惊惧边期待,矛盾又不安的心情伴随着一阵阵痛楚起起伏伏,直到门被打开,疾步走进来一人握住她的手,桑青筠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些。 谢言珩紧紧握着手,沉声对她说:“阿筠,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微微偏头,阖宫的宫人和婆子都跪下来听命,便听他说道:“明妃生产若顺利,朕重重有赏,可若谁敢不当心亦或是私藏祸心,朕让你全家陪葬!” “奴婢自当尽心竭力!” 宫女们都是昭阳宫的旧人,十分清楚今日的重要性,宫外请进来的婆子们更是不敢有任何分神。 早知陛下极爱重明妃,为她空置后宫,满心只有她一人。 今日这差事办得好必然油水多多,谁敢不上心呢! 稳婆们当下打起一百个心眼子,力求明妃母子安然无恙。 产房血腥,按着规矩,谢言珩本是不宜在里头的。 可他不顾反对质疑候在她身侧,就是为了能多给一分心安。 哪怕只是远远的在她能看见的地方,那也比漠然地候在殿外要强得多。 阿筠说过,真心喜爱便会用心。他对桑青筠,自然要无一处不用心才算合格。 一个半时辰过去,谢言珩眼睁睁看着她数次痛吟出声,心底更是煎熬。 他满心欢迎迎接新生命的降临,可第一次直观的体会到生产的可怖。 如此,他便更是怜惜她的不易,珍重她的付出。 昭阳宫上上下下顿时忙起来,连带着整个后宫们都沉浸在了明妃生产的肃穆和紧张里。 得到消息后,德妃立刻前往,和黎熙熙一道在外头坐镇,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 但即使万事万物备齐全,也没人敢掉以轻心。 时间在一刻仿佛过得极缓,每分秒都似过去一年一般,等得人焦急心慌。 痛哭的叫喊声从晨起便一直持续到了傍晚,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看得人心慌害怕。 直到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洪亮的响起,众人的心才稍稍落了些,再往后便快多了,入夜之后,又听得第二声。 黎熙熙几乎喜极而泣:“生了!两个都生出来了!” 德妃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忙招呼着底下的人去安排后头的事。马上夜就深了,陛下在里头守了整整一日,明妃也筋疲力尽,需要进补。 赵太妃坐在主位上,听见好消息忙挂着佛珠双手合十祈祷了番,这才笑着说:“陛下和明妃好福气,双生子平安落地了,有这般福气,先帝和太后若知道了也定会欢喜。” 两个孩子里,先出来的是皇三子,后出来的是皇二女,虽是同胞,却算兄妹。 嬷嬷们小心地将两个孩子用温热的水洗净,包裹在最柔软的绸巾里,送到了床榻跟前。 桑青筠此时整个人如同水浸过似的,可废了这么心血生下来的孩子,她还是迫不及待想亲眼看看,挣扎着就要起身来。 谢言珩立刻上前掀开帷幔坐在了床头,将她的身子轻柔胎起一些,正好可以同她一起看到孩子的模样。 刚生出来的孩子皱巴巴的,小小的一团,可眼鼻嘴都小小的,手指还在抓着什么,看得人心软。 桑青筠喜极而泣,靠在陛下身上,只觉得一切都值了。 谢言珩心中欣喜非常,可他没急着抱孩子,而是牵着桑青筠濡湿的手温声说:“阿筠,咱们儿女双全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朕要自今日起封你为贵妃,后宫嫔妃皆以你为尊。你诞下的一儿一女,朕本都取了名,可一想又觉得不妥,总该让你也取一个才是。” 桑青筠虚弱地笑起来,可这份笑容里却满是温柔和满足。她轻轻点头,说道:“那咱们的公主,便叫岁意如何?”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92节 “岁岁如意,也有遂意之意。” “臣妾不求她才貌双全,不盼她嫁得贵婿,只盼一生无忧,事事遂心。” 一生太长,求平安,求富贵,求姻缘,终有尽头。可若求事事遂意,那便是大自在。 不论何种境地,何种性情,凡是我想,我都能得到。这是身为母亲,桑青筠对她的女儿最大的祝愿。 至于皇子,他生来便背负着太多,她只愿为一盏明灯,一根缝衣线,给他无尽的关爱。 谢言珩温言:“一切都好。” “那咱们的皇子,便取名为承儿——”他在她的手上轻轻写下,“谢景承,阿筠可喜欢?” 桑青筠反握住他的手,疲倦地缓缓合上眼睛:“陛下对承儿寄予了大期望,这是承儿的福气,臣妾很欢喜。” “陛下,如今千山已过,愿咱们一家四口,从此顺遂如意。” 谢言珩将她放平,掖好被角,最后吻了吻她湿润的额头:“安心睡吧。” “朕会一直在这守着你。” 第113章 昭宸十一年三月, 又是一年春好日,宫内桃花灿如霞。昭阳宫内花瓣满地,芳菲满园。 宫内的楹窗早早推开, 散浊进清,起身便嗅得一腔花香。 自从生了孩子以后,桑青筠彻底没了睡懒觉的习惯, 每日天更蒙蒙亮就要起身。倒不是她非要做个全然称职的母亲事事亲为,嬷嬷和宫人们已经把绝大多数的活计都做了, 而是迟迟不肯,非要每日早起都看见她,再给一个香吻才肯乖乖起身去国子监。 迟迟是岁意的小名。 这孩子性情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又被陛下和她们宠得无法无天, 在宫里肆意玩乐,谁都能拉上玩一会儿, 哪都有她的身影。 这孩子底色虽好, 可就是太过急躁了些,所以桑青筠和陛下商议取了这个小名,意为岁岁迟迟, 放缓脚步。 有时人步履匆匆,往往会忽略身边的美好,性情太急也会伤身,故而取了这个小字来冲和她的性格。 但孩子还小, 显然没有领悟到父母背后的期盼, 随着年岁越来越大,她倒更会撒娇卖乖了。 桑青筠身披单衣,支额歪在软榻上打了个呵欠, 睡眼惺忪:“今日若再迟到,你师傅罚抄罚背,我可不帮你想法子了。” “你父皇昨晚可说了,今日若表现得好,晚间带你和承儿夜游太液池放花灯。” 她看都不看赖床的迟迟一眼:“哎,若是你罚抄去不成,那母妃和父皇带着承儿去吧,反正你皇兄从不赖床,可比你勤勉的多。” 原本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装听不见的小公主立马睁眼了,噘嘴道:“母妃不讲理!” 桑青筠气笑了:“母妃不讲理?是谁昨晚和父皇信誓旦旦的保证,今日一定乖乖听话,绝不迟到早退惹师傅生气?” 岁意蹬了蹬腿,小小的人在被窝里乱成了鸡窝:“谁让你们给我取小名叫迟迟的,我真慢了,你们又说我。” 说着说着,她张嘴就要哭嚎,水灵灵的一双鹿眼泛起泪花:“母妃坏!母妃不喜欢岁意了!母妃说好的每日都来陪岁意起床,可是到现在母妃都不来亲亲我……” 她抱着被子哭得可怜,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桑青筠。 桑青筠顿时心软了,只好上前亲了亲她的额头,无奈道:“偏你会磨人,不讲理还犟三分,看你对着师傅撒娇管不管用?” 岁意顿时破涕为笑,吐了吐吐舌头,依恋地抱住母妃哼唧道:“对父皇和母妃管用就行。” “还有裕娘娘,妍娘娘,黎娘娘……” 说着说着她又摆着指头数起数来,架势简直要把人都念一遍,桑青筠听得头疼,连忙将她抱下床:“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快更衣盥洗吧。” 岁意这才乖乖配合着嬷嬷和宫女们为她换衣梳头,洁面净手,最后打扮得干净利索出门了。 她走出房门,正好看到哥哥从他的寝宫走出来,两人一道去国子监上学。 见状,小公主谢岁意暗暗觉得,看来哥哥和她一样都喜欢赖床,所以才同步出来,这根本就不是值得心虚的事情! 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岁意一蹦三尺高过去和哥哥勾肩搭背:“你也有今天!滋味不错吧?” 实则她不知道,为了哄她起床而不迟到,桑青筠特意命人以后早两刻钟唤她起身,这才刚刚好赶到时间。 谢景承:? 但他一向不清楚这个妹妹的脑回路,十分敷衍地嗯了一声,而后慢条斯理地走到桑青筠跟前行礼:“母妃,承儿去国子监了。” 承儿这幅样子,简直和他的父皇如出一辙,桑青筠屈膝下来,也轻轻吻了承儿的额头,温柔地笑着说:“好,路上要当心。” 谢景承微微红了脸,扭过去说:“母妃,师傅说了,七年,男女不同席……承儿已经长大了,您不可以再亲承儿了。” 桑青筠忍俊不禁:“看来承儿平日里是饱读诗书,乖乖听师傅的教导了。” “知礼知耻,这很好。但凡事有度,只要不越礼法,不乱纲常,其余诸事,往往揣度着来也无妨。” “但若承儿自己认为这不好,母妃将来就只亲亲妹妹。” 谢景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是低声说了句:“那还是算了,等承儿再大些……母妃才别亲承儿了。” 桑青筠揉了揉他的额头:“好,那母妃就依你。” 岁意和承儿起身去国子监,一人身后跟着四个乳母和宫女,蔓姬笑着上前又细细交代了番,两个孩子才并肩向国子监的方向走去。 两个孩子,一个稳重自持,一个蹦蹦跳跳,渐渐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等送走两个孩子,桑青筠也过了困劲儿了,回笼觉是睡不好了。 她懒得这么早便更衣梳妆,仍披着里衣坐在了自己寝宫的暖阁里。 案几上放着绣框和丝线,她拿起来仔细地看过以后,这才理线动手。 这是陛下的一件常服,两年前她亲手做的。自从生了承儿和迟迟以后,她大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陛下又不许她操劳,所以能给陛下做些东西的时间少之又少。 两年前的破损常服了,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按着陛下的身份早该更换。可陛下从不骄奢淫逸,更将她做的这件视若珍宝,不肯丢弃,还不许尚服局的人来修补。 没法子,她只能亲自缝补,好让陛下继续穿。 其实桑青筠知道,陛下是重视她的心意不假,可她也知道,陛下这是故意的,想借衣裳的名头让她多留点时间给他。 在一起这么多年,还时常吃两个孩子的醋,三个人明里暗里你争我抢的,恨不得将她分身。 虽有时也会觉得无奈,可这样富足祥和的生活,这样伶俐可爱的孩子,若非陛下,换了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给不了她。 从前她觉得出宫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必勾心斗角,看人冷眼,总觉得留在陛下身边只会是无尽的灰暗,凡是出宫,随意挑一个平凡男子也比跟着陛下强些。 可他就是能以帝王之位身体力行的告诉她,他即最好,世间再无人能及。 晨起的春光十分明媚,透过大敞的楹窗照在殿里,整片明晃晃的,亮堂极了。 桑青筠一针一线地缝着,不自觉又想起陛下来,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闻蕤立在一旁掩唇偷笑:“娘娘怎么突然笑起来了?是好不容易送走皇子和公主,还是因为想陛下了?” “陛下去京郊巡视,算算日子今日就该回了。您和陛下当真是日子越久越如胶似漆,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桑青筠略显羞涩地笑了笑,温和地打趣道:“旁人羡慕,你可不羡慕。” “再过三个月就要出宫嫁人了,还是你亲自挑的夫婿,我求陛下赐的婚。才子佳人,岂不是人间佳话吗?” 闻蕤脸红道:“奴婢本不想嫁人,想一辈子陪着娘娘的,还不是您要撵奴婢出宫,奴婢可舍不得您。” 桑青筠笑道:“我自然也舍不得你们,可你心有所属,我怎么能不成全?你们的宅子就在长安,我若想你,随时入宫来就是了。” 说话之际,门前传来高声唱礼,陛下回来了。 闻蕤笑中含泪的起身退到一边伺候,桑青筠也停下了手里的绣活。 谢言珩进殿的速度比平时快上不少,可见他归心似箭了,桑青筠迎上去抱住他,将头依偎在了他胸膛:“陛下回来的倒早。” 谢言珩沉声笑道:“朕思卿如狂,怎能不快马加鞭?” “何况朕一直念着出宫前你说的,这么多时日过去了,阿筠可想好了?” 桑青筠慢吞吞地挪开视线:“做与不做都一直陪在陛下身边了,一个名分罢了,陛下怎么比臣妾还在意。” 自生下承儿与迟迟后,桑青筠为了好好照顾孩子,与报陛下约定好三年内不立后。 往后这四年,陛下每年都提,桑青筠每年都推脱婉拒。 若陛下不是陛下,若后宫不是现在这般平和,那这后位自然无人可拒。 可眼下这情况,桑青筠实在想不出做皇后有什么好。 每日嫔妃们晨昏定省,每逢大宴与陛下出入随行,宫外命妇拜见、安排,思量皇子皇女等琐事,都得皇后要做。 她不做皇后,这些事情无人做也没人说什么,可若是有了皇后,那就推脱不过去了。 何况皇后有什么好处?宫权,地位,尊荣,她都有了呀,谁也抢不走。 所以千算万算,都是不划算的买卖,她养着孩子应付着陛下已经够累了,哪儿有精力。 瞧她这模样,谢言珩便猜出她的意思,径直将她打横抱起,开口道:“进来。” 桑青筠:? 话音一落,立刻从外头整整齐齐涌进来两列宫女,手中捧着凤冠凤袍,凤册凤印,琳琅满目看花了眼。 桑青筠一时气结,谁知谢言珩落下一吻,温声道:“做朕的皇后吧,阿筠。” “从前朕许诺你自由、无忧,将来这一点也不会变。” “你不想做的事无人可以强迫你,但朕想和你白头同偕老,结发为夫妻。” 陛下的承诺向来都能做到,桑青筠顿时有些感动,缓缓点了点头。 可看到谢言珩嘴角的笑容时,她却后知后觉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只是说不出来。 一直到凤袍加身,凤印在手,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陛下的酒量从来都不是她想象中那般不好。 他从一开始便蓄谋已久,等她走近。 第114章 昭宸元年, 圣上登基。告天祭祖,御殿升座,百官朝见, 颁行恩诏,又迁原太子府妻妾入主后宫,始为新气象。 新帝即位, 意味着朝堂将有新局势,而整个后宫也将有大变动。 尚功局内, 桑青筠正在按着要求整理典籍。陛下登基后,文书案册大多都需要重新登记归类,另开新篇,今日是陛下的嫔妃们入宫的时间,宫中上下极忙碌, 品阶足够的女官和宫女们都去凤仪宫听训,凑新妃入宫的喜, 尚宫局内能做这些的只有她了。 御前女官上位记 第93节 不过这也无妨, 她本就不爱往前凑热闹。 尚宫局是六局二十四司里地位最高的,掌导引中宫之责,不光需要识文断字, 有些才气在身上,还要性情稳重,见识远些。 而她,正巧了从小跟着父亲在书塾念书识字, 又有谭公公帮她安排才得了这么好的差事。 既体面, 又不算累,比刚入宫的时候在外头做粗使好多了。 宫里的好差事不多,她很珍惜这份活, 能在尚功局安安稳稳做到二十五岁退出去,攒下一些体己钱,那便是她的大造化了。 正在翻阅典籍按册归类的时候,忽而一阵春风刮进来,吹得书页哗啦啦的响。她抬手摁住典籍往外看,大敞的楹窗外梨花枝被风吹得直颤,皎白的梨花瓣雪似的飘进来。 桑青筠最喜欢春天。 尤其是果子树在春天开得花最美,梨花圣洁,桃花灼艳,杏花清雅,一丛一丛像落在地上的云霞。 外头时不时传来笑声和议论声,不用听也知道是在偷偷议论新帝的品性相貌和新进宫的嫔妃们会分什么位分。 这些事桑青筠不感兴趣,在她看来,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自然有旨意传下来。做奴才的,何必多费唇舌议论?虽说私底下说说无妨,可被人抓住把柄又是一道罪过,谨言慎行才是宫里的保命手册。 她继续重新低头整理册子,再起身的时候已是将近正午,去凤仪宫聆听皇后娘娘讲话的尚宫们已经回来了。 这两位尚宫都是先帝在时便掌管尚宫局的女官了,地位尊崇,为人和善,日子久了,对她多有照拂。 如今见人回来,桑青筠清浅笑着上前福身:“姑姑回来了,典籍已经收拾一半了。” 其中站在左手边的李尚宫看着她迟疑了片刻,说道:“青筠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桑青筠不明就以,只能跟着她往无人的偏阁去,便见李尚宫叹了口气,低声道:“陛下新帝登基,按着规矩,御前伺候的女官要新换一批。” “方才去凤仪宫的时候,皇后娘娘的意思要从底下遴选出好的人选来,最好从六局里挑,叫我们各自着意留心。无须多么貌美,可也要相貌端正,品性稳重,会办事有眼色的。” “然而宫里的宫女虽多,可若要年轻,相貌端正,又还得稳重会来事,能识文断字不惹新帝厌烦,这般人物满后宫也难挑出几个来。青筠,你是我最看好的姑娘,原本若不是这档子事,你将来或许会接我的位置,可将来的事谁也拿不准,如今我和周尚宫商议过了,将你的名单也送上去。” 御前女官是整个后宫里地位最高的宫女之一,体贴尊贵,乃宫里不可多得的大造化,凡是有这个机会,无一不是争破了头。 先帝在时,后宫争宠极为险恶,先帝身边的女官后来已成了争宠的一部分,不管品性家底如何,只选貌美称心的。 但今日皇后特意交代了她们,那便说明她有心整顿,不愿陛下身边也尽是这样的人选,故而在品性上多下功夫。 可一旦去了,不是桑青筠自夸,她很难不被选上。 一旦选上,就离后宫的新一轮争斗更近了一步,她和谭公公又该如何计划未来,如何安然自处? 桑青筠的本意更想留在尚宫局,她还是觉得这儿好。 许是看出她的迟疑和不愿,李尚宫更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她果真不是趋炎附势,一门心思攀附权贵的女子。 可越知道她心性高洁,越是觉得可惜了,这么好的人却留不住。 只是今日和这位新后一见面,她们就知道这位新后是个不动转圜,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若将来选入御前的人不合心意,难免迁怒过来。这群新人都年轻,非得有一个事事出色能压得住场子的,那才算万无一失。 算来算去,唯有桑青筠做得了这个人。 她虽美貌,却极懂分寸,新帝并非贪图美色之人,想来她会做得很好。 李尚宫牵着她的手安抚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们也是没法子,这才选了最稳妥的人选。” “青筠,御前虽凶险,可同时也有天大的机缘。月钱赏赐自不用说了,身份体面,地位富贵,便是将来见了我,我也得客客气气的。何况陛下是在宫中长大的,我知他和先帝不同,是个光风霁月之人。陛下宽厚,不会蓄意为难你,你若入选,只管安安心心做活,说不定将来指婚,嫁个御前侍卫岂不好?” 李尚宫这么说,桑青筠就知道自己没有商议的余地了。 她本就人微言轻,如今是得了看重才如此。若是她执意不肯,将来万一两个尚宫遭皇后怪罪,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既如此,倒不如去试试,说不得陛下并非贪图美色之人,也看不上她木头似的性情,她被遣回,那便万事大吉了。 只是没想到,她谨慎避险了这么多年,什么都不做也会身不由己。 桑青筠只好低头屈膝:“李尚宫,我愿意去。” 李尚宫顿时大喜,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好姑娘,今日傍晚就会有人来接你们去御前统一受训,七日后便要挑选人选了。” - 宫女受训,从前桑青筠刚跟着谭公公进宫的时候也经历过。但那时候先是采选,再是入选的宫女统一在掖庭受训,一堆十几岁的女孩子们,住大通铺,吃最寻常的饭菜,挨管教嬷嬷们的训是家常便饭。 如此训练上数月,才能开始分配活计,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宫里的各个岗位上去。 但是御前受训却十分不一样,干净柔软的裙子,荤素搭配的餐食,连住也是三人一间,干净整洁宽敞。同样是宫里的奴才,走到这一步却活脱脱像半个主子了,难怪人人都铆足了劲儿往前钻。 连受训的内容也格外细致,包括了陛下的日常起居,泡茶的要领,侍奉的规矩,就连磨墨的姿态和力度都有讲究。 何况御前女官虽只选八位,可是在哪儿侍奉,做什么活,这也是要看命数的。 最吃香的是御前奉茶女官,时时侍奉在侧,简直是除了大监之外的二把手。 就这么整整训练了七日,可不知为何又延期了三日,整整十日后,才终于到了陛下亲自挑选女官的日子。 对御前侍奉的女官是谁,谢言珩并不关心。 他初登大宝,国事繁忙,时常夙兴夜寐不愿耽搁,甚至御前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满足基础所需即可。 可赵太妃却放心不下,几次三番过来劝慰,说身为皇帝,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宫人侍奉,做皇帝辛苦,若周身不打点妥当,将来只会多受累。 何况他后宫人数太少,本就没有一个细心妥帖的人能照顾,越是如此,越是要挑些好的女官在身边尽职尽责,否则太后和先帝都要放心不下。 谢言珩实在无可奈何,只好从百忙之中抽出了两刻钟出来挑选御前女官。据戴铮所说,她们已经受训了十日了,实在不好再耽搁。 对御前女官的印象,谢言珩通过先帝那时的了解,印象实则并不很好。 所以他挑选女官的第一要素是安分守己,做事麻利,能看得清眼色。 至于容貌,只要看得过眼即可,女官就是女官,并不需要按着挑选嫔妃的标准。 侧门缓缓打开,戴铮站在最前头,手持拂尘引着她们从走廊穿越,勤政殿内,香炉静静地燃着,沉落出似云似雾的烟丝,亮堂的日光从高大的窗子外照进来,将整个勤政殿照得金碧辉煌。 初次见到陛下处置政务的宫殿,就连桑青筠都被攫住了一瞬心神。 但她很快就低下了头不再多看,站在人群中最末的角落,不愿与人相争。 “陛下,人都到到齐了。” 戴铮行礼后退在一侧,谢言珩这才搁笔,淡漠地抬眼往人群中看去。 粗略的一扫,大致都是些寻常宫女的模样,没什么好挑的。 戴铮一一命人上前,说从前在儿做活,性情如何,擅长什么。 谢言珩失了性子,干脆拿出本棋谱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只管按着标准选够人数便算。 一直到最后一人,戴铮说:“桑青筠,原尚宫局宫女,识字懂书,性情平顺,相貌端秀,年十九。” 桑青筠低眉,并不直视天子,福身行礼道:“奴婢桑青筠,参见陛下。” 她有一口十分动听的嗓音,便是见惯了美人的谢言珩也不得不承认。清婉,柔和,如山间的清泉般悦耳,却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不似前头的宫女们,或急切,或畏惧,或平平无奇,她的声音和语调都以一种看似清淡又无争的模样告诉他,她是个好人选。 谢言珩抬起头,第一眼便看到她浓如点墨的乌发,白皙胜雪的肌肤。她行礼的姿态尤其自然好看,却并不刻意,仿佛天生如此清雅。 一身寻常的青衣,却衬得她清冷恬淡,即使面对的是他这个帝王,也不假辞色半分,并不献媚讨好,偏偏又做足了恭顺的样子。 她实在是一个出挑的美人,谢言珩下意识这么想。 选御前女官,却送来这样一个美人,他很难不觉得是皇后蓄意在身边安插人选。 所以他淡淡问:“识字懂书,都读过什么?” 桑青筠不愿显得太出挑了,几经斟酌后选了个最中庸的说法:“回陛下的话,均有涉猎。” 一个宫女,竟对各类书籍均有涉猎? 谢言珩呼吸微微一滞,视线落在她不染而红的唇上,淡淡挪开了视线。 他重新提起御笔,语气仍如从前般淡漠:“就让她做御前女官,自今日起侍奉在勤政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