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此等好事?》 还有此等好事? 第1节 《还有此等好事?》作者:一丛音 文案: 乌令禅是三界远近闻名的天之骄子,却金丹破碎,秘境历练被同门算计重伤濒死。 一觉醒来身处魔界,好消息是:自己的身份原来是魔君失踪已久的小儿子。 坏消息是:他爹的魔君已位同虚设,如今掌权的是亲爹收养的义子——他名义上的哥哥。 亲爹唉声叹气:“你哥心狠手辣性情阴晴不定,你身份尴尬,他迟早有一日会料理了你。” 乌令禅:“……” 倒霉催的。 *** 魔墟纷争不断,新任魔君杀人如麻修为强悍,以铁血手腕夺位。 就在即将继位时,上任魔君失踪十年的亲生子突然归来夺位。 小少君美貌、孱弱,连刀都拿不起来,是个被名门正派养出来的废物美人,被人欺负得只会呜呜哭。 新君嗤之以鼻,将刚掳来的正道人士扔到胆小懦弱的弟弟面前,妄图震慑:“动手杀了他,哥哥可以考虑为你报仇雪恨。” 乌令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仇敌之一:“????” 还有此等好事? 乌令禅眼睛亮晶晶:“哥你真好。” 尘赦:“?” *** 小少君身份尴尬,长得昳丽无双却脑子缺一根筋,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位小少君的下场如何悲惨。 小少君轰塌丹咎宫、蓬莱盛会搅浑三界和谈,每日一睁眼不是在闯祸,就是在闯祸的路上。 不料,一向厌恶蠢人的尘君却没有半分斥责,纵容地为他收拾各种烂摊子。 众人哎哟一声,赶紧拍马屁:“尘君和少君当真兄弟情深!!!” ……谁知一向温柔的尘君听到“兄弟情深”四个字,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众人:“?” 拍马蹄子上了? #魔君你两个儿子都是gay# 注: 1 cp属性:脑子缺根筋ky怪欢脱大美人受x前重度弟控后为爱疯魔伪君子攻,1v1,年上,没有血缘关系。 2 更新时间:日更,v前每天0点更新,v后每天晚上22点前更新,超过23点会找时间补更。 3 段评已开,看文是为了开心哒,不要吵架嗷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主角:乌令禅,尘赦(shè) ┃ 配角:阿兄像,兄友弟恭,乌困困,困困像 ┃ 其它:下本写《桃花劫》~~~~ 一句话简介:哥你真好! 立意:不再困在这一隅。 第1章 魔墟 轰隆—— 暮霭氤氲,红枫融在雾气中,骤然掀起一阵灰尘,那尘似有千钧之力,横冲着将参天蔽日的巨树推倒,惊起阵阵飞鸟。 孟凭御风而起,手握太平弓勾弦放箭。 利箭破空,射中尘中之物。 一声嘶鸣,灰尘中的庞然大物重重落地,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头飘了出来。 孟凭御风而落,将石头抓在掌心,指腹所过之处闪现古朴繁琐的符纹。 “灵阶镇物,果然不凡。” 几个身着霄雿峰道袍的弟子从天而落,七嘴八舌地恭维。 “少宗主一箭破万物!” “好气运啊!” 为首的是满头华发的老人,扶着手杖感慨道:“如今枉了茔兽潮蠢蠢欲动,魔墟的新君大肆搜寻镇物,有了这灵阶级别的镇物,三月后蓬莱盛会上向尘君进献,霄雿峰可保百年安宁。” 孟凭目露不悦:“上一任魔君重伤闭关,尘赦这才走了好运得以暂时执掌魔墟,霄雿峰何必费尽心思讨好?” 老人摇头,只道:“尘赦此人,不可得罪。” 孟凭不耐地将镇物收起。 若镇物能为他所用,他或许能早些突破元婴境,却要白白送出去。 脚下微微震动,好似有庞然大物在地底翻江倒海,孟凭似乎记起什么。 “令禅呢?” 听到这个名字,有弟子嗤笑了声:“一入了秘境,他吵着嚷着要去寻竹蜩草来重塑金丹。” 另一人也道:“以他炼气期的修为,估摸着现在已经是魔兽腹中餐了。” 孟凭皱眉,从储物戒中寻到一块还在发光的魂玉。 “他还活着,速去将他寻来……” 话音未落,远处尘雾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嘶吼咆哮。 一只体型庞大的兽双眸赤红,几爪子蹦过来已近到几人头顶,遮天蔽日的压迫感瞬间笼了下来。 众人一惊:“魔兽?!” “此处为何会有魔族之物?” 魔兽身形巨大,光是这身形都能压死一排小喽啰。 老者摇头看着一个个咋咋呼呼的弟子,无奈叹了口气。 霄雿峰最新一代的弟子中各个不成气候,若非如此,也不必曲意逢迎去向昆拂墟求和。 待老人刚要出手时,一道流光倏地从丹枫林中呼啸而出,无数条藤蔓似的绳子不偏不倚缠住魔兽巨大身躯,往旁侧一甩。 砰—— 一声巨响,魔兽骤然失控,轰然倒在一侧,风浪卷起起雾气打了个旋在众人头顶轻轻抚了一圈。 几人的尖叫声陡然卡在嗓子眼,愕然看去。 最后一缕夕阳即将没入深山,余晖穿过氤氲雾气落在动弹不得的魔兽身上,那半丈长的坚硬大角上站了个人。 四周墨痕悬空萦绕,捆着魔兽的“绳”皆收拢至那人掌心。 他一身红枫金纹束袖猎袍,腰封金饰穗子挂了一连串,乌发高高扎起马尾,发尾微卷还泛着红,好似同丹枫交融到一处。 红衣丹枫绣金纹,玄香太守仙器灵。 当今唯有仙盟曾经人人惊羡的天之骄子…… “乌……乌令禅?!” 乌令禅站在夕阳余晖中,乌发如瀑垂至脚踝,被光照成橙红暖色,腰间金饰叮当作响,也不嫌坠得慌。 他轻巧从尖角上落下,好似一片活泼的红枫叶轻轻落至众人面前,笑嘻嘻地说:“哎呀,秘境出口马上就要关闭,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乌令禅不是金丹破碎、修为难以恢复了吗? 倒是孟凭神情没什么变化,淡淡瞥了一眼乌令禅腕上的法器。 “令禅!”人群中有个少年蹦出来,拉着他上看下看,“你不是去找竹蜩草了?我瞧瞧没受伤吧。” “没事呀。”乌令禅从袖中掏出几朵绽放着好似金蝉的灵花,眉眼弯弯,“陷落地灵力馥郁,根系粗壮发了数枝,我薅了几株,足够我重塑金丹,恢复修为。” 竹蜩草绝世罕见,怎么会按堆长? 就算有,也该有灵阶以上的灵兽驻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 孟凭似笑非笑:“乌师弟果然是天道眷顾的天命之子,气运极佳。” 乌令禅不明所以:“这有什么难的,一路畅通无阻,薅一下就行,师兄你们找灵草这么难吗?那下回我陪你们一块去吧。” 孟凭:“……” 众人:“……” 和天运之子说不通。 一年前,乌令禅是仙盟人人惊羡的天之骄子。 仙盟从不缺天纵奇才,每十年皆有新的天骄榜,及冠结丹、生来天灵根、剑修奇才,皆可上榜。 可同乌令禅相比,这些天骄只称得上平平无奇。 乌令禅师承霄雿峰宗主,修为天赋连孟凭这个少宗主都按着打,年仅十四岁便是整个三界绝无仅有的结丹修士,登顶天骄榜榜首。 本命法器「玄香太守」更是兵刃榜第一,万人惊羡。 可惜没辉煌多久。 在乌令禅十五岁生辰当日,金丹无缘无故破碎出无数道裂纹,修为骤然一落千丈,一年时间已跌至炼气。 还有此等好事? 第2节 饶是炼气期,仍有玄香太守这等仙阶法器保护。 孟凭没有多言:“先回宗再说。” 乌令禅:“哦!” 秘境在地动山摇,地面无法行走只可御风。 乌令禅仅有炼气一阶的修为无法飞空,「玄香太守」化出一道墨痕将他腰身一缠,翅膀似的扑扇着飞着走。 秘境最中央的镇物被取走,四周天地都在崩塌。 无数被镇物封印的魔兽破开束缚,发泄似的狰狞嘶吼,地面还未来得及离开的弟子猝不及防被扑倒。 魔兽獠牙大张,三口两口便活吞了。 下方惨叫声阵阵。 秘境无法飞太高,孟凭避无可避,映入眼帘一个身着霄雿峰衣袍的弟子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 如此惨状,众人险些吐了。 饶是心高气傲如孟凭,也脸色惨白。 ……却看乌令禅,竟然在吃东西? 乌令禅还未及冠,面容稚气未脱,托着腮懒洋洋望着下方逐渐塌陷的秘境,捏着几块蜜梅脯小口小口吃着,目光落在下方的残肢断臂上,轻轻一扫而过,继续喜滋滋吃着。 孟凭:“……” 乌令禅自小便是如此。 长相妖异,行为举止也全然不似正道做派。 若非天赋异禀,早已被霄雿峰除名。 天赋。 孟凭视线落在乌令禅袖中的竹蜩草,眉间浮现一抹嫉恨。 如此多的竹蜩草,若是真的能够助乌令禅重塑金丹,重回巅峰…… 这时,乌令禅腰间墨痕倏地收紧,拽着他往后面一甩,爪子里的蜜梅脯哗啦啦掉了一地。 一道声音在他识海响起。 “别吃了,看。” 乌令禅不明所以,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一条黑压压的线从天边而来,霞光被撞碎,瑰丽而绚烂。 离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线”,而是成千上万的魔兽,滔天魔气直冲云霄,嘶吼着朝出口方向扑来。 孟凭一惊,当机立断飞向近在咫尺的传送台。 “催动传送符阵需要时间——令禅,让玄香拦住它们十息。” 说着,他和众位弟子已落在传送台中央,数十道符纸分散在传送阵四周,符纸燃烧后,偌大传送阵正在缓慢启动。 老者握着手杖轻轻一触地,一道金色结界呈现半圆结界护住传送台。 乌令禅乖乖“哦”了声。 “行吧。” 墨痕如同蝴蝶般盘桓在肩背,少年红袍猎猎立在半空,姿态散漫地从发间抓住一把金光灿灿的簪子,在指尖丝滑地转了数圈。 叮叮当当中,簪子化为一支笔。 乌令禅抬笔一挥:“墨宝。” 器灵化为水墨人形,五指如狼毫翻手一抚:“玄香。” 轰、轰! 器灵笔锋所过之处,无数水墨山石拔地而起,晨雾漫漫遮天蔽日,悍然挡住那黑压压的嗜血魔兽。 器灵收墨,看乌令禅没有灵力还在那装模作样拿笔划拉,粗暴抓住乌令禅的后颈,拎猫似的,无视乌令禅的哎哎哎,语调冷得要掉渣。 “再叫这个名字,我杀了你。” “生气什么嘛?”乌令禅年岁不大,说话总是拖着长音,显得不太着调,“竹蜩草到手,回家后保准恢复金丹。等我修为回来,你照样是兵刃榜榜首。三个月后咱们去蓬莱盛会,把那些落井下石的废物打得人仰马翻,岂不快哉!” 玄香不吃他画的饼,冷笑:“你嘴里能有一句靠谱的话吗,一年内重塑七回金丹,皆已失败告终,再信你我就……” 狠话还未说完,玄香水墨两色幻化的眸瞳好似太极般旋转两圈,他脸色一变,立刻薅着乌令禅往传送台飞。 与此同时,传送台骤然出现一道泛着符纹的光柱,直冲云霄。 传送阵,开启了。 乌令禅活像是个拴在器灵爪子上随风摇摆的旗子,灌了满嘴的风还在说:“传送台开启会有结界出现,一刻钟内不会散,咱们有的是时间。” “一刻?”玄香漠然道,“你那好师兄恐怕没准备带你一起离开。” 乌令禅定睛看去,就见传送符竟在逐渐消失。 ——似乎没打算停留。 乌令禅眼眸一眯,抬手间飞快将器灵收回腕间墨块,单薄身形如离弦的箭破空而去。 强行汲取本命法器灵力催动身躯,那动作极快,几乎转瞬便至边缘,乌令禅指尖朝着那满是符纹的阵法而去。 就在即将触碰到符纹的刹那,一道强悍的箭光骤然袭来。 玄香厉声道:“令禅!” 乌令禅还未反应过来,玄香猛地化为人形,在箭到达之前堪堪挡在他身前。 那箭好似带有千钧之力,转瞬便将器灵击碎,擦着乌令禅的脖颈呼啸炸开。 乌令禅脖颈鲜血迸出,血好似被灼烧般烫得他一抖。 “墨……” 第二支箭紧接着袭来,太平弓蕴含着化神期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乌令禅只来得及往一侧闪躲避开要害。 箭还是穿透他的肩膀,带着巨大的冲势将他单薄的身体直直撞出数十丈,狠狠钉死在一棵丹枫树上。 砰—— 乌令禅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唇角鲜血不断溢出。 那一刹那他几乎是茫然的,艰难将视线凝聚,远远看向传送台。 传送台一阵死寂,所有人都不可置信望着出手的孟凭。 人群中有和乌令禅交好的少年几乎目眦欲裂,拼了命挣扎着想要冲出去:“令禅——!孟凭你做什么?!” 阵法即将催动,众人七手八脚拦住他。 老者也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少宗主,宗主交代过,乌令禅还有大用……” 太平弓三箭射出,举世罕见的化神境法宝彻底毁去。 孟凭任由太平弓化为齑粉从指缝落下,面无表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乌令禅必须死。 自从十年前乌令禅拜入霄雿峰,三界所有人只知天运之子乌令禅,孟凭身为宗主之子却受尽讥讽。 乌令禅好不容易金丹破碎,从云端跌落,他怎能再眼睁睁看着此人恢复修为,重回巅峰,将自己踩在脚下,压得终生抬不起头。 此处同魔墟接壤,魔兽众多,出口一封别无出路。 乌令禅必死无疑。 丹枫树下全是血,乌令禅重伤,本命法器的器灵消散,连着他思绪涣散虚无。 墨宝,回家…… 轰。 下一瞬,传送阵骤然启动,孟凭的身影被光芒淹没,连带着好友凄厉的惨叫声,顷刻消失。 秘境还在塌陷,撞开水墨山石的魔兽嗅到血的气息,成百上千只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勾勾盯着丹枫树下满是鲜血的人。 伴随着传送台的光芒消散,乌令禅的手微微垂下。 视线消失的刹那,似乎瞧见一只眸瞳幽紫的魔兽落至他面前,缓慢倾身朝着他的脖颈而来。 被太平弓擦过的脖颈处鲜血淋漓,魔兽的舌头狠狠舔过,竟露出半个龙飞凤舞的金印,像是烙印在神魂之上。 ——那是个「乌」字。 印露出的刹那,众鸟惊飞。 无数面露狰狞的魔兽躯体一僵,宛如被威压压制般,利爪陷地三寸,天崩地裂间重重地朝着那棵丹枫树匍匐、跪拜。 唯有那只四不像的紫瞳魔兽嗅了半晌,终于张开獠牙叼住乌令禅的衣领。 丹枫簌簌而落。 乌令禅彻底没了意识。 *** 叮铃。 耳畔似乎有铃铛的声音。 头顶的视线悬挂着一颗金色的铃铛,视野所见是一棵火红的丹枫树。 乌令禅迷茫看着。 一只手轻轻从一侧伸来,指腹如玉推了推那颗悬挂的金铃,下方坠着的枫叶随风而动,清脆悦耳的声音响彻在耳畔。 有人逆着光温柔注视着他。 乌令禅下意识想要去追逐那只手,稚嫩的五指却只是擦过那满是符纹的衣袖。 视线中,仍是那悬在摇篮的金铃。 叮当。 还有此等好事? 第3节 乌令禅意识始终昏昏沉沉,无法清醒,唯一有感知的便是脖颈处还在发烫的伤口。 耳畔似乎有人在说话。 乌令禅浑浑噩噩,脑海似乎不受控制无法理清逻辑,听到那好似念经的声音。 “……乌字印……魔墟有救了!” “当真……少君?少君归来,定能从尘赦那厮手中夺回……” 乌令禅迷迷瞪瞪大半晌,散乱成一盘沙的意识终于开始慢吞吞往中间聚拢。 他在哪儿了? 落入魔兽之口竟也没死吗? 还没细想,入目眼帘一张陌生丑陋的脸,见他醒来扯了下唇角,露出一口尖利的牙,狰狞冲他一笑。 乌令禅:“……” 何方妖邪?! 男人眸瞳暗红,浑身掩盖不住的魔息。 见乌令禅醒来他喜出望外,对一旁跪着的同伴催促。 “……快去回禀三长老,少君醒了!” 第2章 跪下吧 乌令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鸟语,惊得抬手就是一笔过去。 “墨宝!” 肩胛骨被化神境法宝穿透的伤还未好全,疼得乌令禅手一抖,笔当即脱手,叮叮当当砸在地上化为一支漂亮金簪。 墨宝…… 玄香没有反应。 刹那间,昏迷前的画面短促地挤满脑海,疼得乌令禅浑身颤抖,踉跄着跪在榻上。 孟凭,太平弓…… 和眼睁睁看着被打碎器灵魂体的玄香。 乌令禅年岁太小,根本不懂为何平日自幼一起长大、待他体贴入微的师兄会在关键时刻暗算自己。 他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也想不通孟凭心思,只觉得胸口有股灼热的气息狠命灼烧着他。 乌令禅天性活泼,这还是第一次感知如此浓烈的恨意。 本命法器的器灵被击碎,腕间的墨块像是蒙上一层灰翳——那是玄香器灵在自我修复。 可乌令禅重伤,连炼气期修为都散了,根本没有灵力无法支撑玄香重聚器灵。 乌令禅抚摸着冰冷的墨块,眼圈缓缓红了。 魔修一溜烟跑出去,顷刻带了个一袭骨器白衣的男人进来。 此人五官齐整,和一旁笑似狰狞的魔相比简直天仙儿似的。 天仙一进来,瞧见活着的乌令禅,也眼圈一红,当即敛袍跪下了:“魔神庇佑少君平安归来。” 其他魔修也跪地高呼,叽里呱啦,魔神好。 ……看起来脑子不太好。 乌令禅脸上泪痕未干,呆呆抬起头,对着一群面目狰狞凶光毕露的魔,眼泪又下来了。 这回是吓的。 三长老一惊,忙屈膝上前,语调温柔:“少君可是肩上的伤还未好全?——速速取一桶千年琼浆来。” 乌令禅本听不懂这些叽叽喳喳的鸟语,可随着脖颈处的伤越来越烫,一道道被封尘的记忆好似在缓慢觉醒。 这人叽叽喳喳,他竟诡异地发现自己开始能懂其中几个字的意思了。 少君? 治伤? 孟凭的太平弓是霄雿峰宗主所赐,其中蕴含化神境三箭,射中躯壳,哪怕化神境修士不死也要脱层皮。 乌令禅隐约感觉到肩膀和后颈的些许疼痛,竟没缺胳膊少腿。 很快,几个身形如小山的魔扛着一个巨大的桶过来,馥郁的琼浆液气息从中弥漫。 乌令禅吃了一惊。 琼浆液乃疗伤圣品,传闻一滴可起死回生,霄雿峰数百年基业也才三滴。 这儿论桶来? 何处如此豪横? 三长老毫不在意,侧身请他:“少君,请。” 乌令禅:“……” 如此大的桶,是准备让他用千年琼浆液沐浴? 乌令禅犹豫,心中惊惧散去不少,试探着问:“你唤,我什,么?” 这句磕磕绊绊,像是幼童学语。 男人眼睛更亮了,叽里呱啦一大通。 乌令禅听得晕头转向,连比划带猜半天终于弄明白。 此处是昆拂墟。 因和三界禁地枉了茔接壤,所以在三界九州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魔墟。 昆拂墟魔气冲天三千年,九君十七域人人皆用魔气修炼,生来魔修,常年纷争厮杀不断。 传闻上任魔君统领昆拂墟近五百年,直到十年前重伤闭关,幼子下落不明,长子尘赦暂时接管魔墟。 魔墟三长老——江争流温声道:“少君五岁那年枉了茔兽潮攻入昆拂墟主城,混乱间失踪,本命灯也灭了,君上以为您早已陨落,伤心至今……您若不信,魔界正统血脉皆有金印,便在脖颈处。” 乌令禅下意识伸手抚摸了下脖颈。 那是被太平弓擦过的地方,伤还未恢复,隐隐发着烫,细摸下似乎真有纹路蔓延。 ——是个「乌」字。 “乌,是您母亲的姓。”江争流道,“当年她拼死护您,将自己的姓留给您——这印我不会错认的。” 听到“母亲”二字,乌令禅有一刹那的迷茫。 自小到大他修行天赋都比其他人高,却说话做事不讨人喜欢,招惹了不少人在背后说他坏话,骂的最多的便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乌令禅从不伤心,他觉得这是事实,不是骂。 此时他抚摸着脖颈处滚烫的印,呆呆地想。 我也是有娘的。 乌令禅对“少君”这个身份勉强有了些真实感,又问:“那我爹呢?” 说起这个,江争流脸上浮现一抹冷意:“尘赦那厮篡位,将君上软禁于彤阑殿中,对外却说君上重伤,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乌令禅脑海中对魔族语言的词汇量堪堪只有五岁孩子那么多,对这一轱辘话听不完全明白,还以为新君名讳是四个字,跟着学:“尘赦那……” “乖孩子别学。”江争流拦他,“少君归来得正是时候,尘……尘君这些年暂领昆拂墟,最近即将继位成为新君,族中因此事议论纷错,吵得不可开交,正是最需要您的时候。” 乌令禅似懂非懂。 长兄继位,需要他干什么呀? 江争流见他没懂,再接再厉暗示他:“在魔墟,强者为尊固然最佳,但血统也是必不可少的。尘君虽然修为强大,血统却……始终不是君上亲生子,新君人选最好名正言顺。” 这话拗口难懂,乌令禅奋力理解半晌,提取几个关键字。 强者为尊,最佳,啥啥啥血统的。 乌令禅哦哦哦:“那我兄长,何种修为?” “炼神还虚。” 炼气期的乌令禅震惊了。 连三界仙盟的首尊也只是区区化神境,尘赦竟比他高出两个境界? 尘赦继位新君,那作为少君,他岂不是能恢复修为,早日让玄香重新聚灵? 乌令禅重重一点头:“我知道啦。” 江争流面露欣慰之色,见少君面色苍白,用帕子浸着琼浆液为他擦拭肩膀还未彻底愈合的伤口。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焦急的阻拦声。 “站住!” “哎呀这儿不能进!” “荀大人止步!” 江争流眉间闪现一抹不耐。 伴随着一声踹门声,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江长老,听闻小少君醒了,尘君特命我前来带少君往辟寒台一叙。” 江争流将乌令禅肩上的衣袍穿好,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少君还伤着,不宜起身。” 乌令禅好奇地看去。 寒霜风雪呼啸着卷了进来,来人身形高大魁梧,玄色劲衣上落满雪,吊儿郎当地倚靠在门框上,笑眯眯的。 “小少君受伤这么重,连这一桶千年琼浆液也无法治好,如此金尊玉贵,更得去辟寒台寻医师来好好诊治。” 江争流冷笑:“这就不劳烦荀大人担忧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4节 荀谒哈哈大笑,扣着铁铸玄甲的手腕微微一璇,伴随着钢铁碰撞的吱呀声,硬生生从凌乱风雪中拔出一把长刀。 “既如此,那我只能亲自请少君了。” 江争流脸色一变。 没等他呵斥,乌令禅聪明地听懂了这个“请”字,好奇接口:“请我?请不该卑躬屈膝跪在地上求我吗,你为何动刀?” 难道这是魔族请人的习俗? 荀谒:“?” 荀谒不耐地掀起眼皮瞅了一眼,倏地一怔。 堪称简陋的屋舍内,乌令禅已从榻上起身,肩上草草披着件金枫锈暗纹的红袍,乌发凌乱地披在肩上,一阵风好似都能将他吹趴下。 ——是整个昆拂墟从未见过的昳丽和……孱弱。 荀谒罕见被这张脸惊得愣了下神,很快清醒,似笑非笑道:“依少君之见,我该如何请?” 乌令禅点了点下巴:“跪下吧。” 荀谒:“?” 江争流脸色难看,听到这话也呆愣住了。 荀谒自幼跟随尘赦,身份尊贵,险恶的枉了茔兽潮众也能杀个七进七出毫发无损,还从未被人如此冒犯过,愣了半天,直接气笑了。 他阴恻恻盯着乌令禅:“少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随着乌令禅脖颈的印越来越烫,连那双眼瞳也化为猩红,“你跪下,请我,我就去。” 荀谒:“……” 连江争流也被吓到了,赶忙走到乌令禅身边,省得荀谒恼羞成怒直接拔刀将人砍了。 “少君,他是尘君座下第二红人,性子怪得很,还是少挑衅为好。” 乌令禅狐疑看他。 他哪里挑衅了? 荀谒狞笑了声,立刻就要砍了这个不明白自己是何处境的小兔崽子。 才刚动,脖颈处倏地闪现一抹红光。 似乎有人给他传了道音。 荀谒脸色一变,瞪着眼睛半天,竟真的单膝下跪,将长刀横在膝上,垂首行礼。 ——那是个臣服的大礼。 “少君恕罪,属下恭请少君前去辟寒台。” 江争流轻轻吸了一口气。 偏偏乌令禅根本没有“挑衅”的自觉,满意极了:“这样才叫请,起来吧。” 满室魔修噤若寒蝉。 乌令禅身负魔墟纯正血统的「乌」字印,乃少君之尊,的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如今上任魔君重伤闭关,就算少君归来,也只是看着身份尊贵,实则生杀大权皆掌控在尘赦手中。 就这种朝不保夕的处境,他竟还敢摆出这等姿态,让尘赦的属下跪着行大礼。 ……真不怕死吗? 江争流缓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心中失笑。 刚回魔墟就借着荀谒,给了尘赦好大一个下马威。 这位小少君不容小觑。 *** 大概担忧乌令禅被尘赦一刀宰了,江争流将人藏在昆拂墟主城最偏僻之地,御风都得半天才能到辟寒台。 乌令禅重伤初愈,血流太多终究伤了些根本,面容病白坐在大鸢上,宽袖裾袍凌乱飞舞,垂头注视着下方。 昆拂墟主城沿途皆是丹枫。 三五成群的魔修四处巡逻,身上气势骇人,估摸着皆在元婴期之上,且身上各个都带着奇怪的符纹。 乌令禅歪头看着,又回头看了看荀谒脖颈符纹:“你们身上的,都是什么字呀?” 荀谒翻了个白眼,心想连字都不认识吗蠢货。 “我等效忠尘君,符纹不是字,是「尘」印。” 乌令禅恍然大悟:“那日后,有人效忠我,是不是也会,在脸上画「乌」印呀?” 等他有了手下,岂不是能带着人打回霄雿峰报仇雪恨啦? 江争流眼皮一跳。 唯有魔君方可有君印。 少君果然野心极大,刚回魔墟,不用他游说,就开始惦记着夺回魔君之位。 荀谒“哈”了声,突然就释怀了。 荀大人对将死之人做出了极大的包容,甚至微笑起来:“自是如此啊少君,您真是位聪明的少君。” 乌令禅喜欢夸赞,谦虚地说:“是的。” 荀谒见他还有脸应,心中冷笑。 尘君一向厌恶蠢人,像这么蠢的倒是不常见,等见了尘君恐怕说不到两句话就得血溅当场。 等死吧。 第3章 长兄尘赦 乌令禅不知年幼时遭遇了什么,血脉、记忆和「乌」印一起被封。 如今太平弓一箭破开封印,短短片刻他的琥珀眸瞳彻底化为猩红,连幼时记忆也若隐若现。 不过终究时间过久,乌令禅不太记得“长兄”是何种模样,只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和一个奇怪的念头。 ——快跑。 乌令禅不解其意。 这时,大鸢一声啼叫,江争流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件雪裘披风,轻轻披在乌令禅肩上。 “少君,辟寒台到了。” 乌令禅低头望去。 辟寒台终年落雪,从高空看好似一块冰玉雕琢而成,殿外是连绵不绝的竹林,寒风呼啸中依然嫩绿成荫。 大鸢羽翼漆黑,尖喙暗红,似乎惧怕什么,不愿靠近辟寒台,一直哀哀叫着在半空盘桓。 荀谒不耐道:“落。” 大鸢好似哭了声,浑身发抖半天——乌令禅差点被它给抖得蹦起来,这才终于不情不愿地飞落辟寒台。 大鸢小山似的,乌令禅不好往下蹦,索性朝着荀谒伸出手,示意“扶我下去”。 荀谒:“……” 荀谒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气笑。 他狞笑着御风上前,揪着乌令禅的后领将他拎起来。 乌令禅一身衣袍金饰漂亮而杂乱,拎着后领随手一晃就叮当作响,像是捏了一兜钱串子。 荀谒将“钱串子”放下,假笑道:“少君,请。” 乌令禅瞪了他一眼,看在他还听话的份上大度原谅了他的冒犯。 辟寒台已有不少人在等候。 乌令禅走上玉阶,刚到殿内,就察觉到几道视线欻欻朝着他射来。 没等乌令禅反应,几个白影倏地如一把离弦的箭猛地窜到乌令禅面前,眼神如同锋利的刀一寸寸在乌令禅脸上雕刻。 待视线落在乌令禅脖颈的「乌」字金印上,众人终于哽咽落泪,拉着乌令禅热泪盈眶地看个不停,七嘴八舌。 “少君!天可怜见,少君终于归来!我等不负君上所托,死也瞑目了!” “这相貌!简直和乌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魔神怜悯,当真是少君!” 乌令禅被吵得脑瓜子嗡嗡的,疑惑看着这群长得千奇百怪的人。 叽叽喳喳说啥呢,听不懂。 荀谒肩上停着只巴掌大的鸢,他吊儿郎当地迈入殿内,假笑道:“好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啊,少君流落人族十一年,也没见你们谁派人去寻?” 众人一噎。 江争流淡淡道:“少君自小在辟寒台长大,失踪后尘君不照样事不关己,独坐高台?” 荀谒冷冷看他:“枉了茔兽潮来势汹汹,这些年若非尘君力挽狂澜,你们早已沦为魔兽腹中鬼,哪还有嘴在这里道尘君的是非?” 人群中有位年长的长老抚着胡须说:“呵?力挽狂澜?自从苴符君上闭关,尘君执掌昆拂墟以来,枉了茔便动荡不断——前段时日魔兽袭击,拖走数十人,就连边壤一寒君之子都下落不明。” 荀谒眼皮重重一跳,拇指咔哒一声将长刀弹出一寸。 “魔神震怒,这才降下不详。”长老侃侃而谈,“这些年,昆拂墟惶惶不安,直到前日,天降异象,枉了茔兽潮顷刻平息!”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视线看向乌令禅。 乌令禅:“?” 众人叽里呱啦吵架,词汇储备只有五岁的乌少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鸟语,他被吵得头疼正悄摸摸坐在旁边吃点心。 刚塞嘴里,就被众人注目。 乌令禅艰难将噎死人的糕点吞下去:“啊?” 还有此等好事? 第5节 怎么了这是? 长老视线在乌令禅满脸点心渣渣的脸和迷茫睿智的表情打量一圈,沉默许久,震声道:“少君血统纯正,雍容华贵,卓逸不群!魔神眷顾之人,唯有少君才有资格执掌昆拂墟!” 荀谒:“……” 江争流:“……” 除了血统纯正,其他词哪里和乌令禅挨边儿? 护短如江争流也沉默了。 荀谒无语半晌,幽幽道:“二长老果真年迈,眼都瞎了。” 二长老怒而拍案——不知是真怒,还是恼羞成怒:“少君刚一回来,枉了茔兽潮顷刻平息,如今边壤还有数千魔兽受于威压在那长跪不起,这难道不是魔神的震慑?!” 乌令禅一边看热闹一边拿着糕点吃吃吃,还挺好吃。 就在众人吵得即将掀桌子时,辟寒台骤然出现一道琴音。 “铮——” 乌令禅糕点都掉了,受惊抬头。 谁在哀嚎? 听到这声琴音,吵闹不休的众人瞬间像是被掐了喉咙偃旗息鼓,恭敬朝着首位跪地叩拜——哪怕背地里骂狗贼的江争流也颔首行礼。 乌令禅疑惑地循声望去。 辟寒台屏风后,有抚琴声。 不过琴音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弹,魔音绕梁,惨绝人寰。 乌令禅被摧残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心想三界最持正端庄的佛子听了这琴音都得立地成魔。 谁在弹琴? 屏风后传来道轻缓的声音:“少君归来是天大的好事,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荀谒沉着脸将出鞘的刀收了回来,缓步走至屏风边垂首而立。 “尘君。” 乌令禅挑眉。 方才那魔音……琴音是尘赦所奏? 琴音有震慑敌人的威力,反正一音拨来,满室吵闹彻底停歇,连方才嚣张的二长老也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老鹅,不敢吱声。 尘赦问:“枉了茔兽潮被封印数千年,早在父亲在位时便时常有大魔试图破封印,如今昆拂大乱,二长老的意思是我不详,这才招来灾祸?” 昆拂墟本有十七域长老,如今被尘赦宰年猪似的一年杀几个,如今只剩下寥寥七位。 这七人或是畏畏缩缩怂如鹌鹑,一见尘君就噗通一声跪地连连磕头; 或是双耳不闻窗外事,闷头闭关,完全不成气候; 或是底蕴庞大,梗着脖子和尘赦艰难抗衡。 显然,二长老属于后者。 他艰难撑着手杖站起身,颇有种一头撞死的刚烈:“我只是就事论事,血统一说……” 荀谒听不得这俩字:“放肆!什么狗屁倒灶的血统?!苴符君当年也是杀出来的魔君之位,怎么到了尘君却要讲究血统纯不纯正?想死就直说,别闹这一出,你真当我们尘君是什么好人不成?” 尘赦:“……” 二长老并不理会荀谒的愤怒,转身拉乌令禅下水:“少君,您说呢?” 乌令禅:“……” 说什么?发生什么事啦? 屏风后,尘赦又在弹魔音。 乌令禅被搅和得脑袋疼,对上众人或期盼或愤怒的眼神,记起江争流方才说的话。 强者为尊…… 正是用到他的好时候。 看这架势,这些长老分明是不愿尘赦继位,这才闹了这么一通。 江争流给乌令禅使了个眼色。 乌令禅郑重其事地点头。 懂了。 “新君之位……”乌令禅磕磕绊绊地说,“强者厉害,长兄最,佳。” 琴音倏地一停。 满室都在等待乌令禅的“但是”。 乌令禅没有但是。 ……还好奇为何没人接话。 辟寒台一阵死寂,察觉到乌令禅说完了,众人脸色微微扭曲了下,连一向算无遗策的江争流也面露错愕。 荀谒眉梢一扬,察觉到辟寒台早已开启的杀阵在缓慢消失,唇角一撇。 这小少君蠢得要命,稀里糊涂被江争流他们推出来当刀使,本来以为说不上几句就会被这头顶的杀阵给挫骨扬灰。 没想到阵法都发动了,临门一脚这人突然长脑子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缓的笑声。 端坐案边的男人终于起身,高大身影倒映在竹枫相衬的水墨屏风上,迈步而出。 乌令禅循声望去,微微一愣。 天幕幽蓝,仿佛倒映烟雨青山,尘赦一袭靛青长袍,上方绣着乌令禅并不懂的纹样,如同活物般在暗纹中爬行。 最奇特的是他的脸。 尘赦闭着眸,浓密的睫垂着,从眼皮到面颊上方有朱红色的繁琐符纹,像是个封印般困住他的眼,邪嵬诡谲。 乌令禅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只呆呆盯着眼上的符纹看。 倏地。 那符纹宛如活物般,一点朱砂轻轻往下一动。 ……像是“看”了他一眼。 乌令禅吓了一跳。 尘赦怎么是个瞎子?年幼时他也这样吗? 不记得了。 尘赦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三头六臂凶神恶煞,相反他气度儒雅过了头,长身鹤立,像是哪个名门正派照着古书养出来的谦谦君子。 乌令禅眨了眨眼。 尘赦虽瞎,但不知怎么准确无误朝着乌令禅的方向一伸手,姿态雍容带着贵气:“……,来。” 乌令禅面露迷茫。 尘赦似乎说了一个叠词,他听不太懂,估摸着是“弟弟”。 记忆中好像也有人用相同的姿势、语调唤他。 乌令禅不怕他,也没看到其他长老面露惊惧的阻止,一袭红枫金袖袍翻飞,如同幼时般翩然跑到尘赦身边。 离得近了,乌令禅才发现尘赦好像过分高大。 他已十六岁,在同龄人中已算高挑,可走到尘赦面前却堪堪到其肩膀,得仰着头看他。 尘赦垂头,眸瞳微动,似乎在用无形的东西“看”他,语调带着笑,哄孩子似的。 “还记得我吗?” 乌令禅摇摇头,又犹豫着点点头,掐了两根手指比了比:“就记得一点点。” “那记得叫我什么吗?” “记得,阿兄。” 听到这个只有孩子才会叫的称呼,尘赦羽睫微动,好一会才笑起来,伸手轻轻抚摸乌令禅柔软乌黑的发。 “嗯,乖。” 作者有话说: 乌令禅:文盲拯救了我。 第4章 卖乖撒娇啊 尘赦喜怒无常,饶是心思缜密如江争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将丹咎宫收拾出来,请少君住进去。” 荀谒一怔。 之前不是说随便找个破院子,将人软禁起来省得生事儿吗,怎么一个照面就住丹咎宫了? 周围长老也是脸色一变,纷纷阻止。 “怎能住在丹咎宫?!” “少君身份尊贵,怎么能住在那……那那地儿!还是跟随江长老住,更方便照料!” 尘赦淡淡道:“丹咎宫本就是少君年幼时的住处,为何不能住?” 众人脸色难看。 自然是因为你,心中没有数吗? 辟寒台离丹咎宫极近,只相隔一条吊桥,将乌令禅放在尘赦眼皮子底下,他们担心这厮一个不顺心就将少君宰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6节 尘赦挑眉:“依少君之见呢?” 乌令禅隐约听懂“住”,他也不懂,只好乖乖地说:“全凭阿兄做主。” “嗯,好。” 煞神的决定无人能改变。 众人如丧考妣,没想到非但没给尘赦使绊子,还赔了个少君。 乌令禅走了两步,似乎记起什么,回头问:“阿兄,我能要,要人,保护我吗?” 听闻魔族凶险,乌令禅毫无修为,玄香太守又被击碎灵体,若想重新凝出器灵,还是要尽快恢复金丹。 恢复修为这段时日,最好寻个修为高深的人相护才能心安。 乌令禅想得认真,没瞧见在场众人脸色各异。 江争流心口重重一跳。 本以为这位乌小少君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却未曾想也是个有脑子的。 权衡利弊,懂得取舍,舍弃新君之位讨好尘赦;又知晓身处尘赦掌控下极其危险,寻人相护起码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 荀谒冷笑连连。 都进笼子当鸟了,还想和江争流同流合污呢? 尘赦倒是瞧不出什么神情,和颜悦色道:“可以啊,那……想选谁保护?” 江争流正准备站出来。 乌令禅伸手一指:“他。” 江争流一噎。 乌令禅手所指之处,荀谒等着看好戏的神情陡然僵在脸上。 谁? 江争流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是为乌令禅的愚蠢,还是大胆。 荀谒被气笑了,面目狰狞盯着他,准备等尘君一声令下,他便摘下此人狗头! 等了三息,却听尘赦又笑了一声。 “昆拂魔兽虽多,却不敢来丹咎宫放肆。” 尘君从袖中拿出一枚金铃递给他,红绳坠着微微一晃,叮当作响,语调温柔道,“……若怕,这金铃可抵挡化神一击,拿好。” 荀谒:“……” 荀谒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乌令禅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接过来晃了晃,又犹豫着看了一眼荀谒——这人很听话,要是能把他要来就好了。 但尘赦婉拒了,乌令禅也不再强求:“谢谢阿兄。” 尘赦问:“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啦。” “乖孩子,去吧。” 乌令禅捏着铃铛,叮叮当当地跟着江争流跑了。 众人憋着气鱼贯而出,一离开辟寒台,赶紧一拥而上将乌令禅围起来。 乌令禅赶紧抓住金铃,唯恐这些人暗算他。 谁料这些长老满脸怜悯看着他,一言难尽地接连叹气,像是在看一个命不久矣的傻孩子。 等叹了一圈,每个人又拿出一堆法器往乌令禅怀里塞。 “这是璇玑镜,遇到危险时可招来一颗陨星砸下,与敌人同归于尽。” “……四块玉,若不敌,可斗转星移逃窜万里之外,不过可能得抽你半条命的生机,慎用。” “乌静衣,穿上可避水火……” 乌令禅懵然地被塞了一堆东西,又在众人压抑的呜咽声中,跟着江争流进去丹咎宫。 ……看这架势,还以为他要去的是鬼门关。 *** 外面那死动静逐渐消失。 尘赦缓步走回屏风后,指尖漫不经心在古琴上轻轻一抚。 荀谒唯恐尘君乘兴再抚一曲魔音,忙道:“江争流今日拿少君的血统作筏子,恐怕所图不简单,尘君不宜再心慈手软,该速杀之以绝后患。” “江争流不是蠢人。”尘赦淡淡道,“他知道一个毫无修为的少君根本撼动不了我什么,闹这一出是想拖延时间,让我不那么早得到魔君印。” 荀谒一愣:“他还惦记着枉了茔的魔炁呢?” 枉了茔魔兽数千万,魔炁便是由枉了茔中央的血海而生,随着魔兽一起被天道规则所化的结界封印。 不过近数十年,结界有所松动,三界各地时不时会有虚空缝隙出现,穷凶极恶的魔兽和魔炁一同爬出肆虐为祸人间。 上任魔君重伤闭关后,尘赦暂代魔君之位,用灵力修补缝隙。 可那终归只是权宜之计。 若想彻底稳固结界,唯有真正获得魔君印。 尘赦想彻底封印枉了茔;江争流却想富贵险中求。 今日江争流利用乌令禅的血统之说对尘赦发难,是想拖延尘赦得到魔君印,好抓紧时间能从缝隙中获得更多魔炁。 荀谒蹙眉:“尘君杀了十域长老,还差再杀个江争流吗?” 尘赦勾着琴弦轻轻一松,迸出裂音,他并未回应这话,只冷淡地问:“去查查看,乌……为何突然回魔墟?” 荀谒称是,不过心下生奇。 乌令禅无人保护,要是闹事直接杀了便是,查他不是多此一举? 不过稍稍思忖,荀谒恍然大悟。 “尘君是忌惮少君野心勃勃,会和江争流同流合污?” 尘赦挑眉:“野心勃勃?” “正是。”荀谒道,“今日初见,他便对属下狠狠使了个下马威,方才殿中也装疯卖傻,这个节骨眼归来,恐怕别有所图。” 尘赦笑起来:“人族那些软弱无能的名门正派养出来的蠢笨小孩,能有多大的野心,高看他了。” 至于别有所图…… 尘赦指尖一勾,琴弦砰地一声断裂。 他想瞧瞧这小少君处心积虑的卖乖撒娇,是为了什么。 *** 丹咎宫离辟寒台只有一条长廊之隔。 一半是大雪漫天的冬日竹林,另一侧却是彤红张扬的秋日丹枫。 乌令禅被满眼丹红灼了下眼睛,四周陌生又熟悉,好奇地溜达来溜达去。 江争流为他将披风脱下,欲言又止看着这位小少君。 十一年过去,五岁之前的记忆恍如黄粱一梦,唯独丹咎宫那股深秋和落日余晖交织的气息似乎刻在骨子里。 记忆无几,心却知安宁。 丹咎宫无人住过,灯盏中悬着数颗辟尘珠,十一年也纤尘不染。 内殿中布置精致,一看便用了心。 落地木窗大开,矮小的案前有一大一小两个蒲团,案上摊着巴掌大的画卷,还有一堆小巧孩子玩具落了一地。 只看小桌上的鸡零狗碎,也能看出对幼崽的纵容和溺爱。 乌令禅循着模糊的记忆坐在案前,恍惚中似乎有人坐在背后,握着他的手在画卷上写字。 顺着记忆的方向望去,画卷上落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尘」字。 一旁还有个孩子爪印。 乌令禅好奇地歪头看。 幼时他和尘赦这般亲密吗? 江争流将殿内辟尘珠换下,等将旧的珠子拿下来才发现,这辟尘珠竟然刚换过不久。 苴浮君被尘赦软禁,乌君陨落。 还有谁会惦记少君住处落不落尘? 江争流垂眸,遮掩心中复杂之色。 乌令禅托着腮好奇看着江争流:“长老,幼时我和阿兄,一起亲亲吗?” 江争流愣怔了下,才意识到这个“亲亲”是指“亲密”。 他笑了笑:“少君出生时,苴浮君和乌君为枉了茔兽潮之事忙碌奔波,数年未归,是尘君将您带大,想来是亲密的。” 乌令禅似懂非懂。 那怪不得亲手教他写字。 江争流温和地道:“尘赦并非苴浮君亲生子,血脉并不纯正,当年他落难,受苴浮君恩惠这才活了下来,同少君自是不能比的。” 乌令禅眨了眨眼,满脸懵懂:“啊?什么啊?” 江争流见他装傻,无声叹了口气。 木已成舟,再多说也无益。 江争流抬手拿出三块玉简:“少君已归家,此后人族是非就此了断,名讳自也是要改的——此为少君出生时大长老和祖灵为您取的字。” 乌令禅:“啊?” “……”江争流心中古怪,这孩子怎么像是听不懂话,只好简短地道,“少君的名字,大长老取一个字,祖灵取一字。” 乌令禅:“哦哦!为何不是父亲母亲为我取?” 还有此等好事? 第7节 江争流又想嘚啵一通血统,但见乌令禅又准备“啊?!”,只好说:“昆拂墟习俗,血统纯正者由大长老和祖灵取名。” 乌令禅了然,好奇地看着玉简上两个龙飞凤舞的金字。 “怎么念呀?” 江争流屈指一点,幽蓝玉简的金光缓慢飘浮半空,勾勒出龙飞凤舞的字来。 “少君生于枉了茔魔兽重新封困之日,天降祥瑞,大长老为少君取一字为「困」,寓意境困不乱,战兢自守。” 乌令禅点点头。 乌困…… 无论后面一个字是什么,都挺威武的,比他如今这个好。 乌令禅又看向另一个彤红玉简,等看清上面那个字,眼皮轻轻一跳。 他识字不多,却能认出来彤红玉简和幽蓝玉简上的字…… 似乎是同一个。 乌令禅唇角抽了抽。 ……乌困困? 那尘赦今日一直唤他的叠词,不是弟弟,而是困困? 乌令禅:“……” 一点都不威武。 两道“困”字没入灵台后,乌令禅金丹破碎的凡人之躯竟然凭空出现一道强悍又隐秘的护体灵力扎根识海。 看来族中长老和祖灵赐字,的确有所益处。 乌令禅不太想叫这个不威武的名字,但看在这两道护体灵力的份上,将抗议吞了回去。 他又看向第三块玉简:“这又是什么?” “这是苴浮君留给您的,我也不知里面是什么。” 乌令禅愣了愣,反应过来苴浮君是他亲爹。 亲儿子回来,苴浮君却打发江争流送他一支灰扑扑的玉简,想来对他这个亲生子不怎么上心。 也怪不得会将年幼的他交给尘赦带。 想起尘赦,乌令禅好奇道:“那我阿兄的字呢,是谁赐的?” 这话问出来,江争流脸色有异,他咳了声,叮嘱道:“这话莫要在尘君面前问。” 乌令禅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点头。 江争流温柔叮嘱他几句,这才离开。 夜幕降临。 偌大丹咎宫静谧安宁,丹枫成林火红一片,被灯盏一照好似云霞。 乌令禅忙活一日,终于能闲下来,立刻马不停蹄入定,以相连的本命神魂去仔细探查腕间玄香太守的情况。 玄香为了救他,硬生生用灵体挨了一击,识海中飘浮着丝丝缕缕的墨痕,看起来伤得不轻。 好在那两道「困」字提供灵力,正在缓慢凝聚玄香的魂灵。 “墨宝?” 玄香那绺墨痕微微动了动,再大的反应却没有了。 乌令禅沉吟片刻,当机立断盘膝坐在连榻上,将竹蜩草拿出。 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恢复金丹为妙。 乌令禅指尖搓出一绺灵火,将竹蜩草的花淬炼出小小一滴汁液,熟练地置入内府中,尝试第八次凝聚灵力。 对此乌令禅已经熟练至极,很快就引气入体,将灵力小心翼翼往内府中送。 那破碎的金丹如同萤火似的散落在他内府中,受灵力牵引缓慢地汇聚内府中。 金丹碎片轻轻一动,一寸寸地被牵引着。 无数片碎片朝着最中央聚拢。 乌令禅气沉丹田,不为所动,内视体内的金丹,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终于,即将聚拢的刹那,灵力骤然散去。 乌令禅脸色一变。 金丹轰然一声在内府中炸开。 乌令禅身形猛地一阵摇晃,气血翻涌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第八次结丹,再次以失败告终。 乌令禅脸色煞白,唇角带血,玉色妖冶的脸虚弱得几乎像雪般融化,半伏在榻上虚弱喘息着。 狰狞的血溅在衣袍上,好似一朵暗红的花。 此前七次重塑金丹失败,乌令禅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天意如此; 如今重回魔族,他终于意识到恐怕是修习的本源出了岔子。 血统纯正的魔修,修行道法结丹,怪不得会噼里啪啦地碎成一堆星星。 乌令禅擦了擦唇角的血,开始琢磨起来。 得找个魔修问问是如何正确修行。 乌令禅从连榻上起身,一边解腰封一边往内室去。 只是还没走了几步,他脚步一顿。 玄香太守发出一道微光,一股被野兽盯住的恐惧本能泛上来。 乌令禅屏住呼吸,侧头看去。 四周一片漆黑,灯盏不知何时早已被熄,虚空中好似裂开了一条缝隙,如同萤火星星点点泛着诡异的紫雾。 紫雾中亮起几只猩红的点,伴随着压抑的低吼声逐渐连成一片数十个红点,明明灭灭,直勾勾朝乌令禅看来。 那是眼睛。 ——魔兽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乌困困:诶?我不是天运之子吗? 第5章 分明一样的字 “墨宝……” 乌令禅自没了修为后,经常遭人寻仇。 ——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只好虚心地询问名讳和恩怨,仇家却一个个却哭着闹着嚷嚷着:“乌令禅你欺人太甚!” 乌令禅不知道欺他们什么了,每次仇家冲上来要揍他,皆是玄香为他摆平的。 此番遇险乌令禅第一反应便是唤本命法器。 玄香没有反应。 乌令禅愣了愣,后知后觉到玄香没了。 枉了茔魔兽数千万只,传闻中甚至有魔兽修成人形。 不过更多的却是那些毫无理智只知道吞噬屠戮的魔兽,丹咎宫身居昆拂墟腹地,更和尘赦的辟寒台相隔不远。 怎么可能会有魔兽闯进来? 乌令禅茫然地呢喃了句:“……玄香。” 明知道玄香灵体已散,可这两字像是给了他没来由的勇气,乌令禅深深吸了一口气,发抖的手轻轻一甩,凭空从影子中拔出一把漆黑如墨的剑。 那红光更近了。 忽地,风声响起。 魔兽一拥而上扑了上来。 乌令禅反应极快,轻盈身躯几个跃起堪堪躲过这一击,红枫金纹束袖猎袍的裾摆花簇似的旋开。 锵! 墨剑凌空斩在为首的魔兽身上。 伴随着断剑的脆响,乌令禅和一众魔兽不约而同抬头,视线随着断剑尖在空中旋转数圈,划了个弧度,落地。 乌令禅:“……” 四周安静刹那。 魔兽被那有模有样的假把式唬了一下,怒气更甚,猛地仰天咆哮一声,掀起的气浪势如破竹冲过去。 乌令禅来不及逃太远,被风掀翻数十丈。 “唔噗”一声脸朝地栽地上。 身上漂亮装饰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连尘赦所赠的金铃也滚到一边。 乌令禅腾地爬起来,刚跑几步又折返回来,将离得最近的漂亮金坠子捡起来,一边戴在凌乱发间一边撒腿就跑。 哈哈哈果然还是打不过! 半个丹咎宫都是魔兽,乌令禅狼狈翻出窗,还未定睛一看便感觉一阵腥臭的热意扑面而来。 魔兽已逼近眼前,巨大的利爪朝着他脑袋当头拍下。 乌令禅腰身一折,堪堪躲过,狼狈地滚在一边。 那魔兽似乎是有灵智的,一双猩红眸瞳中的「尘」字微微一闪,猛地张开血盆大口。 还有此等好事? 第8节 恰在这时,半空中一团紫雾猛地向乌令禅飘来。 紫雾诡谲,院中盛放的牡丹只沾了一星半点,顷刻枯萎化为齑粉。 乌令禅脸都白了。 可还没等他屏息,紫雾直接当头笼罩,在触碰到乌令禅的刹那化为一绺紫痕,猛地钻入内府中。 坏了。 那是什么鬼东西,是能入体的吗?! 好倒霉! 不是说他是天运之子吗,采仙草不遇灵兽的好气运呢?! 乌令禅悚然,一个愣神魔兽已将他扑倒在地,庞大的兽身将瘦弱的身躯整个压住。 “呜……” 剧痛瞬间泛上来,却是从乌令禅丹田开始蔓延。 有那么一刹那,乌令禅脑海一片空白,只能听到无数琉璃破碎的声音,尖利刺耳。 砰砰砰。 身上的重负似乎陡然被弹开,伴随着魔兽的惨叫和撞击声,乌令禅丹田好似蕴含着一股无形暴烈的力量。 破碎成数百裂纹的金丹竟然剧烈颤抖起来,忽然合拢为一。 乌令禅消失一年的金丹期灵力骤然恢复。 他呆了呆,没等理出个头绪来,被震慑得往后退的魔兽再次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乌令禅来不及多想,绣丹枫纹的宽袖猎猎而动,五指好似花簇般微微一拢。 伴随着合拢的动作,一把长刀从漆黑的影子里一寸寸拔出。 魔兽:“吼——!” 乌令禅眉梢一挑,弯眸笑了。 这刀和方才那假把式全然不同,仙阶法器玄香太守化为一柄比乌令禅身量还高的长刀,出招间尖端带起凌厉的半圈墨痕,大开大合撞在巨兽身上,寒芒逼人。 金丹修为骤然外放。 锵。 只一刀。 数十只魔兽陡然哀嚎,沾染刀光者悉数化为灰烬簌簌掉落。 轰隆隆—— 那长刀的冲势不减,直接将半个丹咎宫夷为平地,直冲数百丈。 四周一阵死寂。 乌令禅抬手将四周墨汁收拢到手中,屈指一弹,那墨汁好似活物一般咕噜噜落到他的影子中,顷刻消失不见。 ……只剩一滴墨溅在眼尾,泪痣似的。 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漂亮得惊人。 只是画卷只展开一瞬,乌令禅就龇牙咧嘴地单脚蹦起来。 “啊啊嘶……” 方才不知那只魔兽狠狠给了他小腿一口,疼得他嗷嗷叫,差点哭了。 乌令禅使出一招,体内金丹又又又碎了,修为再次跌至炼气期。 看着已经焚毁的丹咎宫,乌令禅一边原地蹦一边惊疑不定。 那紫雾到底是什么东西,入内府后竟然能令他短暂地恢复金丹巅峰的修为? 原来天道还是偏爱他。 哎呀,他也叽里呱啦,魔神好。 半个丹咎宫被乌令禅一刀劈了,剩余的魔兽惊疑不定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打量,不知是该上前还是该夹着尾巴跑。 乌令禅金丹碎了,嘴还硬着。 他握着刀,笑眯眯地说:“小狗,再来呀。” 魔兽面面相觑,但乌令禅的血肉对他们而言似乎带着致命的吸引力,犹豫再三直接顺从本心扑上前来。 乌令禅心想哈哈哈还真来啊! 跑! 乌令禅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只是那瘸腿根本没跑几步,就疼得一个趔趄往前扑去。 魔兽已凌空而来。 乌令禅:“……” 不该挑衅找死的。 就在即将命丧兽口的刹那,已飞到半空的魔兽瞳孔骤然缩成竖针,剧烈晃动着。 本能对危险的惊惧还未露出来,小山的身躯便像是蓬松的软丝糖被一双无形的手往中间按拢。 砰。 魔兽五官扭曲,凭空炸成一团漂亮的血雾。 仅剩的几只魔兽浑身抖若筛糠,爪子已经无法支撑身体,砰砰砰倒在地上。 那是个跪地乞求的动作。 乌令禅愣了愣,迷茫回头望去。 视线所及之处,是层叠的靛青裾袍。 尘赦不知何时到的,抬手从袖中弹出几根鱼线似的灵线,交织着将空中的缝隙转瞬缝上。 乌令禅:“阿……” 尘赦垂首“看”向乌令禅的狼狈模样:“伤到了?” 乌令禅似乎想起什么,撇撇嘴,不想理他,瘪着嘴没吭声。 那几只魔兽腿都吓软了却还挣扎着想要逃。 尘赦淡淡道:“既然来了,何必再离去?” 言毕,一道杀阵骤然出现,竹叶纷扬落下,顷刻将所有魔兽诛杀。 嗤的一声,丹咎宫烛火冉冉亮起。 细看下,每具魔兽的尸身上都飘浮着一颗内丹,被一小团紫雾萦绕。 乌令禅下意识想要抓住最近的一颗内丹。 ——这是方才让他恢复金丹的东西。 但还未碰到,尘赦一挥衣袖,将四周所有内丹收拢袖中,没有留下半颗。 乌令禅没忍住问他:“那是什么呀?” 尘赦敛袍单膝跪地,握着乌令禅的脚踝看伤,淡淡道:“不是你该问的莫要多问。” 乌令禅不高兴:“那什么该问?” 白日在辟寒台还会撒娇,怎么晚上如此有敌意? 尘赦笑了:“不如阿兄先问问你,刚入住丹咎宫不到半日,怎么就将住处劈塌了?” 乌令禅:“……” 乌令禅:“啊?阿兄在说什么?” 尘赦含笑,温热的手掌带着灵力,在乌令禅被咬的小腿上轻轻一抚,狰狞的伤口缓缓愈合消失,连个伤疤都没留下。 荀谒姗姗来迟:“尘君,有要事……嘶!” 瞧见丹咎宫一片废墟,荀谒悄无声息倒吸一口气:“丹咎宫竟也被魔兽闯进来了?” 尘赦拎着不情不愿的乌令禅站起身,“嗯?”了声:“也?” “是。”荀谒言简意赅,“今夜遭遇魔兽遇袭,二长老丧命,尸骨无存。” 尘赦眉梢轻挑。 “丹咎宫中有结界,按理来说不该出现魔兽。”荀谒跪下请罪,“属下失察。” 乌令禅不是个能藏住心思的脾气,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忍不住拆了他们的戏台:“不是阿兄放……放小狗杀我吗?” 荀谒脸色一沉。 尘君只是想过,并未实施,他怎能如此污蔑尘君青白?! “乌困困。”尘赦垂着羽睫,语调温和,“想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乌令禅从来不会察言观色——以前没落魄时皆是别人看他脸色,没察觉出尘赦脸上的冷意。 他还不高兴了:“我长嘴就是为了说话的,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我就要说。” 荀谒气不打一处来:“二长老身死是遭了报应,死有余辜,和尘君有何关系?” 乌令禅听不太懂,怀疑这简单一句话的真正意思自己没听出来。 他哪句话有说二长老了? 乌令禅的心很小,只盛得下自己,根本没有将长老被杀之事和自己也遇袭联系在一起。 就像是他不懂为何自己是天之骄子,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孟凭就嫉妒他; 也不理解为何自己血脉纯正,阿兄继位就得受人谩骂质疑。 他人惨任他惨,他人强凭他强。 至于其他,与我何干? 还有此等好事? 第9节 尘赦浑身冷意好似结冰,四周隐约有寒霜凝聚。 荀谒登时不吭声了。 等着看此人口无遮拦的下场。 尘赦伸手轻轻在乌令禅散乱的乌发一抚,撩起颈侧散乱的一绺发,朱砂的“视线”落在乌令禅雪白的脖颈。 「乌」字印。 尘赦问:“为何会觉得是阿兄想杀你?” 江争流的撺掇,或他归来便是为了魔君之位,亦或是从其他长老之事推断出的危机感? ——无论哪一种,都令尘赦不悦。 尘赦等待乌令禅给他答案。 乌令禅没感觉脖子上那只手的杀意,索性和他摊牌:“那些魔兽身上分明印着阿兄的字,不是你派他们来杀我的还能是谁呀?” 尘赦:“…………” “什么字?” 乌令禅不假思索:“尘字——和荀大人身上一样一样的。” 尘赦放在乌令禅脖颈上的手一顿,身侧寒霜悄无声息消散。 丹枫树上霜意融化,水滴悬在血色枫叶间。 尘赦操控灵力将一只魔兽残骸的眼珠挖出来,拂去血液放置乌令禅面前,让他看。 乌令禅看看眼,看看荀谒脖颈的印,又看看眼。 尘,茔。 尘赦温声问:“认识吗?” 乌令禅脸上写满“别想骗我”,说:“分明一样。” 尘赦:“…………” 作者有话说: 困困:还想骗我? 哥哥:得把孩子送去学校扫盲。 第6章 那紫雾是魔炁啊 荀谒震惊。 荀谒释怀。 荀谒终于明白尘君那句“高看他了”是从何而来。 还野心,这孩子恐怕连“野心”俩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这两个字形本就像,加上符纹龙飞凤舞,以乌困困的眼力和对魔族的贫瘠学识很难分辨这俩字具体的区别。 不过那符纹一个飘逸如风,一个杀气腾腾,视觉上还是很有差别。 乌令禅歪头瞅了半晌,又薅着荀谒的衣领将他往下拽,捏着眼珠,一一对比。 荀谒见尘君没反对,敢怒不敢言地弯下腰任由他看。 好一会,乌令禅:“哈哈哈。” 这事儿闹的。 荀谒皮笑肉不笑:“少君流落仙盟这些年,恐怕吃了不少苦头吧。” 乌令禅没听出来讥讽,咳了声,准备挽回点自己聪明的形象:“没有啊,他们都叫我天运之子,各大榜首皆是我,天骄从不吃苦。” 荀谒:“……” 荀谒“哈”了声。 算了,他和连字都不认识的笨蛋较什么劲。 误会解除,乌令禅看阿兄又哪儿哪儿都顺眼了,也不觉得尴尬,眼巴巴地挨过去。 “阿兄,我还没见过魔兽内丹呢,能给我,唔,长见识吗?” 尘赦淡淡道:“伸手。” 乌令禅忙将两只爪子拢起来往上递,像是只讨食的松鼠,眼巴巴看着尘赦。 任谁看到这个眼神,恐怕他要天边星星恐怕也没人拒绝。 ……尘君眼瞎。 尘赦捏着金链,将乌令禅滚爬间掉落的金铃放在他掌心:“收好——这不是装饰,日后遇到危险便抛出去,或晃一晃,我若在附近,即刻便至。” 乌令禅点头如捣蒜,还在捧着手等待。 尘赦像是没看到他的爪子,“视线”环顾四周的断壁残垣:“明日会有人来重建丹咎宫,先随我回辟寒台休憩。” 乌令禅:“?” 乌令禅十指弯曲着抓了两下,迷茫看着他。 不给内丹吗? 他藏不住心事,又不死心地问了句。 魔炁向来为尘赦不喜,魔墟很少有人敢在尘君面前提。 见尘君三番四次婉拒,这孩子还不死心,荀谒没忍住:“……内丹中蕴含之物是昆拂禁物,少君还莫要过问为好。” 乌令禅疑惑。 禁物? 尘赦耐心告罄,拢着衣袍离开:“跟上。” 乌令禅思忖再三:“丹咎宫没塌完,还……还能再住呢,就不去叨扰阿兄了。” 尘赦也没回头,淡声丢下两个字。 “随你。” 荀谒快步跟上,又回头神色古怪地瞅了乌令禅一眼。 尘赦面容如常,可他跟随主上多年,察觉到尘君极其不悦。 是为魔炁? 等到两人消失丹咎宫,乌令禅忙不得地跑去魔兽残骸里扒拉,妄图能找到一丝没被尘赦收走的紫雾。 可惜尘赦灵力太强,紫雾半点不剩。 乌令禅灰头土脸地盘膝坐在废墟中,搂过一绺长发一边编小辫一边试图思考。 能将破碎的金丹转瞬恢复如初的东西,怎么能被归为“禁物”? 称之为“仙气”都不为过! 不行,他非得再从哪儿找一丝紫雾试试看不可。 刚想着,识海中忽然冒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心。” 乌令禅一喜:“墨宝!你醒了?!” 玄香似乎想骂他一顿,但他实在虚弱,只说出两个字便再次没了动静。 那紫雾的确有用,只是一绺玄香竟然有醒来的苗头。 不对。 墨宝说什么,小心? 乌令禅呼吸下意识屏住,视线缓慢扫视周围。 丹咎宫崩塌而飞溅的灰尘早已散去,静谧夜色,几块石头砸落到地上的声音显得越发震耳。 废墟中,一个漆黑的影子缓缓踩着碎石走出来,野兽的低吼声响起。 乌令禅:“……” 尘赦出手,竟还有个漏网之鱼?! 乌令禅手一抖,刚编好的小辫脱手,游蛇似的散开。 他果然还是天运之子,要什么来什么。 一群魔兽他打不过,一只还不是手到擒来? 看着那魔兽逐渐从黑暗中走出,乌令禅撸好袖子准备弄它,可视线落在魔兽身上,微微一愣。 从黑暗中走出的,是个人。 或许不能称作为人,“他”衣衫破破烂烂,散乱打结的发间长着两只弯曲的羊角,野人似的落魄脏污。 乌令禅“噫”了声。 半魔? 半魔、半妖这种生物为世人所不容,人族排斥,妖魔两界也不认,灵力微弱,卑贱地苟活在最底层。 因为谁都能轻轻松松按着他们打,所以存活下来的数量并不多。 这只半魔面容脏污还带着血,背后肩头甚至还插着两根断箭,刺入骨血——或许因为没有人帮他拔,伤口无法愈合,箭已生锈了。 半魔用浑浊的眼睛瞪着乌令禅,却像是被什么吸引一步步试探着走到乌令禅的十步处。 乌令禅刚要拔刀,就见那半魔跪在地上……舔起地上的血。 乌令禅:“?” 方才乌令禅被啃了一口,小腿伤处的血流了几滴在地上。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节 乌令禅:“……” 半魔舔了几口,又很快抬头瞪着乌令禅,似乎在护食。 乌令禅眼眸一眯,敏锐地察觉到半魔身上似乎沾染了些紫雾。 半魔似乎是跟着那些魔兽一块来准备捡些残羹冷饭吃的,魔兽懒得搭理他,修为更是弱到尘赦都不屑杀他。 乌令禅放心了,抬腿走了过去。 半魔头发都炸起来了,眸子竖成兽瞳,爪子扒拉着剩下几滴没舔完的血,愤怒地就要龇牙咬他。 “啪。” 乌令禅一巴掌扇过去。 半魔脑袋歪到一边,凶恶的眼神似乎都清澈了。 乌令禅咬破指尖,将一滴血在他面前一晃,挑眉道:“听我的话,我给你新鲜的血。” 半魔忌惮地看他。 乌令禅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三界通用语,正要用昆拂语重说,却听半魔直勾勾盯着他,哑声道:“你、不杀、我?” 乌令禅眉梢一挑。 这半魔竟会三界通用语?这就好办了。 “闲着没事儿杀你干什么?”乌令禅盘膝坐在他跟前,“过来,问你件事。” 半魔沉默良久,盯着乌令禅指尖的血喉结微微滚动:“什么?” “这说来话长。”乌令禅嘚啵嘚啵,“此事要从一年前说起,我奉师尊之命前去蓬莱洲收服一只妖兽,但那玩意儿使出招式皆是魔修的招数,像是被魔夺舍了,且我明明没中招,回去后金丹却破碎了。不能重塑更无法碎功重来,我只好以炼气修为出入各地寻找重塑金丹的灵草。第一次重塑内丹时……” 半魔:“……” 这人八百辈子没说过话吗? 半魔死死盯着侃侃而谈的乌令禅,眸瞳缓慢露出一抹寒光,在乌令禅说到第五次重塑金丹有多凶险时,忽地朝着他的咽喉扑过去要吃他。 “啪——!” 乌令禅又是一记耳光扇过去,不悦道:“好没礼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刚才讲到哪儿了,又得从头讲。” 半魔:“……” 半魔没什么灵力,身躯像魔兽强悍,不过刺入他背后的箭深入骨血,一动就钻心的痛,让他行动困难。 接连挨了两个耳光,半魔消停了点,忍气吞声地蹲坐在那听他念经。 乌令禅说昆拂语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如今可算能说尽兴,足足两刻钟后才终于说到正事儿。 “你知道魔兽身上的紫雾是什么吗?” 半魔顶着三个错落有致的巴掌印,已彻底安分了,像只狗蹲在那,满身兽性,冷冷道:“魔、炁。” “魔炁?我阿兄说是禁物,为何被禁?”乌令禅赶紧问,“从哪里能得到更多的魔炁?” “魔炁为魔兽修炼所用,兽丹内皆有——魔炁多的地方,要么是虚空缝隙泄露,要么是枉了茔血海。” 乌令禅若有所思。 怪不得尘赦将魔兽的内丹都收走了。 枉了茔不是什么好地方,虚空裂缝若出现必然伴随着魔兽,更不是炼气期能对付的。 乌令禅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从尘赦那的魔兽内丹入手最为保险。 起码阿兄不会杀他。 问罢,乌令禅拍了拍衣袍站起身。 半魔浑身一僵,咬紧牙关下颌崩得死紧,显得凶悍的面容更加冷厉。 无论昆拂墟还是三界各州,卑贱的半魔是灾祸的象征,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只能躲在阴沟里苟且偷生。 他从三界一路逃窜至昆拂,数十年早已学会了像丧家之犬般避着人活着。 今日却要因为几滴血丢了性命。 半魔身躯微微颤抖。 他不甘心就这么去死…… “我都告诉你了。”半魔狠狠咬着牙,近乎乞求地低声道,“你能……” 话还未说完,一只手缓缓朝他脖颈探来,带着一股点心的香甜味儿。 那一刹那,半魔几乎以为这只修长如玉的手会将他的脖子扼断,让他的尸身像野狗一样曝尸荒野。 忽地,那温热的指腹在半魔唇角轻轻一蹭:“张嘴。” 半魔跪在地上,被迫扬起头颅张开嘴。 从他的视线望过去,面容还带着稚色的少年站在丹枫树下,眉眼如画,五官漂亮得几乎不似真人。 半魔竖瞳一颤。 乌令禅居高临下望着他,将指尖悬在半魔脸上三寸,指腹轻轻一动。 一滴血垂直落在半魔舌尖,纯血魔族的血液化为一道热意滚入他的喉中。 将许诺的报酬给了他,乌令禅道:“好啦,你可以走了。” 他着急去辟寒台探阿兄口风,正要撒腿跑,却听一直没吭声的半魔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乌令禅脚步一顿,红袍猎猎好似融在夜色丹枫中。 “啊?我该杀你吗,这是昆拂的规矩?” “我是半魔!”半魔眼眶似乎气红了,“知道半魔是什么吗?别人见到我,都会嫌脏,随手杀了的。” 乌令禅将他上下打量,点头:“的确挺脏的,快找个地儿洗澡吧——你知道自己都臭了吗?” 半魔:“……” 半魔心神激荡,死死咬着牙,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在胸膛炸开。 这人……是傻的吗? 乌令禅惦记着魔兽内丹,不想和他多说,赶紧颠颠地往辟寒台跑。 半魔跪坐在原地,愣怔望着远方。 乌令禅哼着小曲裾袍翻飞,嗒嗒跑过两侧皆是丹枫的长廊,错落的光影落在少年眉眼上,漂亮的惊人。 废墟之上,枫叶纷扬落下。 *** 辟寒台终年落着雪。 内殿中并无床榻,最中央有座玉台,四边垂着雪白丝绸画卷,上方画满密密麻麻的符纹。 尘赦坐在最中央打坐,眉眼出诡异的符纹好似游蛇微微扭曲。 四周飘浮着数颗魔兽内丹,从中飘出丝丝缕缕的紫雾,旋转着在尘赦面前凝出一枚诡异的紫丹。 随着丹成,魔兽内丹毫无灵力支撑,簌簌化为齑粉消失。 尘赦伸手将紫丹捏在掌心,神情冷淡而厌恶。 尘赦五指一拢,数十个内丹凝出的魔炁瞬间破碎,灰色粉末从指缝流了下来。 一旁护法的荀谒:“……” 尘赦冷淡道:“心疼?” 荀谒不敢说谎,避重就轻道:“这些年,在大长老庇护下江争流用得来的魔炁赚得盆满钵满,千年琼浆液那种好东西都能用来给少君沐浴……” 尘赦缓缓笑开了:“既然觉得浪费,下次的魔炁全赏给你可好?” 荀谒脸色一白,直接跪下了:“属下绝无此意!” 尘赦看也没看他,吩咐道:“让伏舆去一趟彤阑殿取魔君半印——从明日起,再有人妄图用魔炁,或私下交易者,杀。” 辟寒台内皆是肃杀之气,荀谒瞧出尘君心情不愉,不敢违抗。 “是。” 就在这时,殿门似乎被人挠了下,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尘赦:“……” 荀谒拿捏不准尘君对少君的态度,犹豫着看向他。 尘赦没什么神情,似乎没听到外面的叽喳声。 ……可荀谒总觉得尘君心情似乎好了些。 乌令禅一路跑过来,兴奋劲儿还没上头就被辟寒台的大雪吹了个魂飞魄散,他没穿披风,哆嗦着蹲在殿门口挠门。 “阿兄,外面好冷,我能进来住一晚嘛?” 听到这话,尘赦笑了声,终于淡淡开口:“丹咎宫不是没塌完还能住吗,为何还来叨扰阿兄?” 乌令禅:“…………” 作者有话说: 困困:qaq阿兄阿兄阿兄! 第7章 入学四琢学宫 乌令禅装作听不懂:“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吵闹个不休。 尘君喜静,辟寒台从未有如此不着调的声音。 荀谒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试探地观察尘赦的反应。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节 尘赦并未觉得烦躁,听着乌困困在外面精力旺盛的挠门声,忽然道:“他为何想要魔兽内丹?” 荀谒一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斟酌着道:“今日江争流同他说话时在丹咎宫布了结界,少君修为才炼气,也许是拿魔炁撺掇了少君也说不准,毕竟魔炁这种能让人修为一步升天的东西,谁都想要。” 乌令禅:“阿兄阿兄阿兄!” 尘赦笑了声:“撺掇一个连字都不识得的傀儡少君与我为敌,江争流是老糊涂了吗?” 尘君瞧着和颜悦色,荀谒却惊得不敢说话,偌大辟寒台只能听到挠门声和那越来越哆嗦的“阿兄阿兄”。 好一会,尘赦终于道:“将偏殿收拾出来吧。” 荀谒悄无声息吸了口凉气。 “是。” 荀大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不显,恭敬地正要退去,又听尘赦开口了。 “再去帮我做件事。” 乌令禅蹲在辟寒台大殿门口,门都要挠烂了,终于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 乌令禅脸被冻得微红,满怀期待地抬头望去。 一看来人是荀谒,脸又垮起来了:“怎么是你,阿兄呢?” 荀谒一言难尽望着他:“请少君随属下去偏殿。” 乌令禅眨了眨眼:“为什么要去偏殿?我要和阿兄一起住,少君住主殿。” 说着,他爬起来就要往里冲。 荀谒:“……” 荀谒就没见过敢擅闯辟寒台的,赶紧揪着他的后领拦住他,低喝道:“放肆!尘君住处怎能无召擅入?你不要命了吗?!” 乌令禅个矮,被揪起来双足悬空蹬了几下,生气地说:“你才放肆!今日才说我金尊玉贵,现在就敢揪我的尊贵后领,不要命了吗?!阿兄!” 荀谒:“……” 荀谒唇角抽动,将他撒开了。 乌令禅轻巧落地,赶紧往里跑。 只是还没迈进门槛,大门就砰的阖上,他险些一头撞上去,被荀谒拽着往后退了半步才保住尊贵的脑袋。 大殿内传来尘赦淡淡的声音:“别胡闹,回去休憩。” “没闹。”乌令禅说,“下雪,好冷,阿兄让我进去吧。” 大殿内静了一瞬,好一会门才缓缓打开。 乌令禅一喜。 殿内飘来一件厚重的毛领斗篷,砸在乌令禅脑门上。 门又关上了。 尘赦道:“去吧。” 乌令禅:“……” 乌令禅撇撇嘴,将衣袍扒拉下来往荀谒怀里一丢,终于不再试图往里闯。 荀谒不明所以捧着斗篷。 乌令禅背对着他,思绪翻飞。 虚空缝隙、枉了茔这三条路走不通,唯有阿兄手中的魔兽内丹算突破口,要怎么能亲近尘赦,讨一颗内丹回来研究研究呢。 硬闯不行,那怀柔呢? 正想着馊主意,寒风呼啸着吹拂而来,冻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乌令禅回头看向荀谒,嫌弃他笨:“你在干什么,没看到我冷吗?” 荀谒后知后觉到乌令禅递斗篷、背对他是什么意思,当即被气笑了。 他阴恻恻注视着乌令禅,妄图用杀气震慑,让此人收回这个危险的念头:“少君什么意思?” “你是我阿兄的属下,我又是少君。”乌令禅刀枪不入,用一种“这你还要问?”的神情瞥他,“你说过的,我尊贵,不是吗?” 荀谒:“……” 荀谒狞笑着道:“少君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尊、贵。” 乌令禅点头:“既然如此,你难道不该感恩戴德地伺候我吗?我给你这个荣幸,来。” 荀谒:“…………” 荀谒惊住了。 ……更可怕的是,乌令禅如此理所应当,他竟然差点被说服了。 荀谒嗖嗖放冷气,试图让杀气吓退此人。 乌令禅心说魔族长相好凶呀,要不是他尊贵,都要以为此人想杀自己了。 幸好他是少君。 荀谒:“……” 荀谒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的戾气。 尘君待少君态度不明,稳妥起见还是莫要得罪。 荀谒面无表情展开斗篷,弯下腰来为尊贵的少君披衣。 尘赦的衣袍带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披在肩上将四周寒霜一震,温暖如春。 乌令禅连个谢都不道,抬步就走——没让荀谒给他道谢已经是少君开恩,雪白斗篷和红枫裾摆在风雪中翻飞,好似在冰天雪地盛放的花。 荀谒面无表情地为他引路去偏殿。 偏殿同辟寒台正殿截然不同。 门窗符纹隔绝寒意,殿中布置奢靡,处处精致,榻边燃着熏香,一棵丹枫盆栽置在袅袅雾气中。 荀谒大概怕少君又让他更衣,将人带到偏殿赶紧跑了。 乌令禅折腾一整日,一见了床,那无灵力支撑的身躯瞬间涌上来一股疲乏,他打着哈欠走到辟尘珠边转了两圈,这才爬到榻上。 魔兽内丹之事,不急于一时,明日再说。 辟寒台偏殿温暖如春。 乌令禅是个难伺候的人,本来还挺认床,但不知为何在这偏殿倒是熟悉得很,睡意刚泛上来,很快就睡得起仰八叉,没有丝毫不适。 昏昏沉沉间,他又梦到了年幼时的场景。 只是那时太小了,记忆残缺不全,连梦中人的脸都看不清楚。 似乎是在丹咎宫。 乌困困盘膝坐在桌案前,笨手笨脚地拿着笔在画卷上划拉。 “尘……”乌困困脸上带着几点墨,奋力写了个歪七扭八的尘字,高兴地回头看去,“我写啦,要铃铛。” 有人坐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形甚至能将乌困困塞袖子里偷走。 乌困困感觉背后的人轻轻笑了声,接着一只温热的手缓缓拢住他的爪子,带着他又重新写了个字。 “这才是‘尘’。” 乌困困歪着脑袋看,不明白这俩字有啥区别。 但他好累,不想写,只好熟练地撒泼:“我写了,阿兄不能说话不算话,要给我铃铛!” 尘赦又笑了:“字不会写,耍赖倒是无师自通。” 乌困困听不懂“无师自通”,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闷闷不乐地往后靠在尘赦怀里,瘪着嘴嘟囔道:“那怎么样才给我呀?” 尘赦带着笑的声音传来。 “只要你听话些……” 笃笃。 有人在敲门。 乌令禅还在梦中,被吵闹声惊得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满头长发胡乱铺在榻上,抱着枕头正要继续睡。 外面敲门声更起劲了。 “少君,该醒了。” 乌令禅被接二连三吵醒,迷迷瞪瞪睁开眼,坐在榻上呆滞好一会,脑子里飞快闪过。 秘境,魔兽,阿兄,魔炁…… 魔兽内丹! 乌令禅腾地爬起来,瞬间精神抖擞。 幼时尘赦喜欢他听话,那他就狠狠听话。 尘赦一高兴,岂不是自己要什么就给什么?! “少君?” “进来吧。” 门安静了一瞬。 荀谒似乎不想进来,但想起尘赦的吩咐只好不情不愿地推门而入。 乌令禅赤着脚下床,乌发如墨披散着,流水似的逶迤至地上,熟练地指使荀谒:“过来为我穿衣,我要去见阿兄!” 荀谒:“……” 荀谒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竟真的上前为少君穿衣。 荀大人的灵力从来只用来杀人,屈指一弹将乌令禅手中的衣袍拂去,反倒从自己储物戒拿了套崭新的嫩黄和淡粉相间的衣袍。 乌令禅不喜欢太寡淡的东西:“这身不好看,我要穿最漂亮的。”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节 ……最好是阿兄看了能瞎眼复明,当即高兴地大手一挥,大方地塞给他一堆魔兽内丹让他随便玩儿的那种漂亮。 荀谒将外袍披在乌令禅肩上,温和地说:“这是四琢学宫的宫服,也漂亮,您瞧,和少君多搭啊。” 乌令禅好奇:“四琢,学宫?” “是,属下送少君前去学宫学习。” 乌令禅蹙眉:“可我想见阿兄。” “这便是尘君的意思。” “学宫不好。”乌令禅赶紧说,“小时候阿兄教我写字,现在也能教,我乖乖的,一天能写八百字。” 荀谒道:“尘君忙碌,今日不在辟寒台,晚上才回来。” 乌令禅眉头越皱越紧,很快就将自己说服了。 他金丹破碎一年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如今还是尽量听尘赦的话,找机会用三寸不烂之舌把魔兽内丹骗来。 若要用口才,他也该去学宫学习,否则说话磕磕绊绊,还闹笑话。 乌令禅松口:“好吧,好吧。” 荀谒笑了,抬手将大鸢招来,恭敬请少君上座。 - 整个昆拂墟最负盛名的学宫便是主城的四琢学宫。 主城禁止御风而飞,乌令禅坐着大鸢过去时,下方众魔皆仰着头诧异望着,七嘴八舌地低语。 “荀谒大人的巨鸢?” “听闻苴浮君的幼子昨日醒了,恐怕载着的就是他。” “嘶,尘君脾气如此好,竟还让他活着?” “四琢学宫分为四学斋。”荀谒立在巨鸢背上,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而动,注视着脚下的学宫为乌令禅解释,“养晦、聚德、雕玉、出锋,越靠后学斋的弟子天赋越高,也越受尘君器重——如今「出锋学斋」的魁首是十七岁便结丹的池敷寒,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乌令禅“哇”了声:“阿兄爱我,那我岂不是可以直接去「出锋学斋」当奇才?” 荀谒又笑了。 乌令禅满脸狐疑。 从今早荀大人就不太对劲,昨日面无表情,今日倒是笑脸相迎。 “那「雕玉学斋」?” 荀谒但笑不语。 乌令禅眉头越皱越紧。 他在仙盟得榜首得习惯了,本能就要去最厉害的学斋。 「出锋」不行,「雕玉」也勉为其难可以。 ……再往下他可就不乐意干了。 很快,巨鸢飞至四琢学宫上空,展翅飞落。 学斋内布置清雅,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林间小道蜿蜒曲折,隐约可见亭台,古朴学斋两侧种着几丛竹,碧盈盈的冒着绿叶。 乌令禅环顾四周。 学斋中不该空地极多,适合学生在演武场比试切磋吗。 怎么这地儿如此雅致? 正想着,就听到那悬挂着竹帘的斋舍传来脆生生的吵闹声,叽叽喳喳,小鸟似的。 乌令禅眼皮轻轻一跳。 荀谒侧身,笑着道:“少君,请。” 微风拂来,将竹叶吹拂得沙沙作响。 从半挂的竹帘望去,就见几排四五岁的孩子穿着黄粉相间的宫服,乖乖地坐在小矮桌前,一本正经地抓着毛笔在练字。 乌令禅:“?” 唯一一个成年人是首位的长老,正抚着胡须懒洋洋坐在那。 “孩子们,横平竖直要记准,今日写一百个横,明日就能写竖了哦。听老师的话,不出十年,你们都能进「养晦学斋」。” 十几个孩子高高兴兴地答:“好哎!” 荀谒道:“这是四琢学宫专为六岁以下的孩子设的「丰羽小斋」,最适合启蒙——从今往后,少君就在这里学认字了。” 乌令禅:“……” “尘君还交代,让少君将‘尘’字写一百遍,晚上交到辟寒台。” 荀谒交代完,大笑着扬长而去。 乌令禅:“…………” 作者有话说: 恭喜乌天骄上幼幼班。 荀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乌困困:[化了][化了] 第8章 算半个乖吧 丰羽小斋。 乌令禅被五长老引到最后一排的矮案前坐下。 丰羽小斋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孩子”,一时没来得及准备新桌案,乌令禅盘膝坐在那,膝盖轻轻一动都能将小案顶到天上去,别提多憋屈了。 众学子好奇地回头看他,满眼天真纯澈。 乌令禅倒没觉得有多丢人,还挑着眉吓他们:“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全吃了!嗷!” 孩子们“呜哇!”一声,不敢看了。 五长老:“…………” 五长老就当没看到,继续教孩子们写横。 乌令禅只是不太懂昆拂的字,其余的如何书写还是知晓的,他懒得打基础,直接自信地拿着笔在纸上划拉。 五长老背着手看了一圈,“唔”了声:“少君这是在画符?” 乌令禅:“……” 乌令禅将“尘”字揉了扔在一边,开始规规矩矩写横。 半个时辰后,五长老去休息,满学斋的孩子顿时小麻雀似的,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一边吃点心一边瞅着乌令禅窃窃私语。 “好大的孩子,他好高!” “他真的会吃了我们嘛?” 乌令禅支着下颌扫了一眼,抬手一招:“过来,你们的点心拿来我尝尝。” 众麻雀:“……” 乌令禅眯了眯眼睛:“我是少君,我尊贵。” 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少君,只知道尊贵不能换点心。 乌令禅哼笑了声,将毛笔蘸着墨汁在手指箭转了几圈,大笔一挥在纸上画了几只麻雀。 虽说只有炼气期修为,但让鸟雀化形的能力还在。 一群孩子就眼睁睁看着纸上的鸟雀忽然啾啾几声,竟然脱画而出,展翅飞了起来。 “哇——!” 等五长老回来继续授课时,就见满书斋乱飞的小鸟、蜻蜓、蝴蝶,学子兴奋不已,角落中乌令禅满桌子点心,其中还有几颗金元宝。 五长老:“……” 乌令禅一边吃一边练字。 他决定要写满一千个漂亮潇洒的「尘」字,狠狠给阿兄一个惊喜,再卷着魔兽内丹满载而归。 等他将魔炁研究透彻,成功恢复金丹唤醒墨宝,在蓬莱盛会按着孟凭报仇雪恨,重回天骄榜榜首,风光无限。 甚妙甚妙。 乌令禅喜滋滋写着,忽地敏锐地察觉到一股不详的冷意。 他眉头一蹙,本能地持笔在指尖旋转两圈,两指捏住笔杆朝着一个方向一指,笔尖墨痕并未滴落,而像在水中化开般飘浮半空。 五长老:“……少君?” 乌令禅定睛一看,墨痕所指竟是五长老的面门,他一抖,墨痕倏地散开,直接泼了五长老满脸。 乌令禅:“……噫?” 乌令禅手忙脚乱地将笔放下:“长老怎么冲到我笔下,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万一我用的剑,你就死啦。” 五长老:“……” 还倒打一耙?! 满室小崽子见长老这幅鬼样,全都鸟雀似的啾啾大笑。 五长老满脸黢黑,墨痕根本擦不掉。 可少君就算毫无实权,也并不是他能责罚的,只能强忍着唇角抽了抽:“少君,这墨……” “玄香的墨一般用来标记,寻常东西洗不掉。”乌令禅给了他一个“放心吧!”的眼神,安慰道,“不过只要三个月,墨痕就能自然消失啦,到时长老还是白的。” 五长老:“……” 不过五长老一走,乌令禅那种被什么诡异东西盯着的感觉仍然在。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节 他皱着眉环顾四周,上次有这种感觉,便是昨晚丹咎宫裂开虚空缝隙、魔兽伴随着魔炁爬出来的时候。 乌令禅眸瞳一眯。 丰羽小斋所有鸟雀悉数发出整齐划一的啼叫,似是威慑。 仙阶法器饶是器灵破碎,仍蕴含灵力,很快那股被注视着的感觉悄无声息的消失。 乌令禅若有所思。 荀谒说丹咎宫有结界,不该出现虚空裂缝,可他入住第一晚便出现问题,回想起那些魔兽和半魔的异样…… 难道是血? 也是,天运之子、魔墟纯正血统,合该被人追逐觊觎,是命数。 乌令禅也不觉得被盯上骨血之事值得惊慌畏惧,继续下笔写尘,让阿兄追捧他。 五长老被少君泼了满脸墨,怕是三个月都见不得人。 晌午新的师长前来授课。 乌令禅咬着笔头的绳子努力写尘,听到小崽子叽叽喳喳地欢呼,微微抬起头,眉梢轻轻一挑。 新师长竟是江争流。 “江长老!是大斋的江长老!” “江长老来教我们了!” “那我们是不是也是大斋啦?” 江争流一袭白衣气度儒雅,那副翩翩君子模样很受幼崽欢迎,全都眼睛亮晶晶崇敬望着他。 江长老彬彬有礼地颔首。 教导四琢学宫出锋学斋那些天之骄子的师长,来丰羽小斋简直大材小用,好在江争流脾气好,温温和和地指导横要怎么写才能更直。 乌令禅闷头写字。 江争流走到他身边,注视着那歪七扭八的「尘」字——时不时夹杂着几个「茔」,唇角轻轻勾了勾。 丰羽小斋申时一刻放学。 乌令禅将桌案上没吃完的点心塞袖子里,卷起写好一百字的「尘」字,振臂一呼:“少君回家了。” 小斋的幼崽们忙跪地高呼:“尊贵!恭送少君斋长大王——!” 江争流:“…………” 江争流失笑,抬步走出丰羽小斋。 乌令禅坐在小斋院中的亭台等荀谒来接他,夕阳未出,光仍然强烈,透过层层绿叶的光影落在脸上,瓷玉般好似画中人。 江争流缓步上前,笑着道:“少君修为已是炼气,为何会小斋同这些孩子玩闹到一起,是尘君安排的吗?” ……江长老一张口就是精心高明的挑拨离间。 乌令禅没听出来。 “你是出锋学斋的老师,为何来小斋,是我阿兄安排来的吗?” 江争流:“……” 江争流见谁都自带三分笑意,温和道:“只是暂代罢了。这段时日,出锋学斋的学子都在后山狩猎魔兽,我正好空闲着。” 乌令禅眼睛一亮:“魔兽?那岂不是有魔炁?” “少君想要魔炁涨修为?” “没有啊,我只是想看看内丹长长见识。” 江争流眸瞳暗涌。 才刚回昆拂三日,已在遮遮掩掩打听魔炁之事了。 好大的野心。 江争流本怀疑乌令禅昨日举止皆是误打误撞,是他想多了,可清晨便传来少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直接入住辟寒台偏殿。 这十年来,昆拂无数派系用尽无数法子往辟寒台塞人,却从无一人成功过。 乌令禅只用了一晚便光明正大住进偏殿。 小少君果然是扮猪吃老虎,计谋颇深。 也是。 苴浮君和尘赦都是心思深沉之人,更何况是乌令禅。 “不是。”江争流道,“只是学宫后山用作学子历练的魔兽,并非枉了茔的那些凶兽,内丹不会有魔炁。” 乌令禅失望地“啊”了声,但也来了兴致:“魔炁到底是什么呀?” “枉了茔血海之物。”江争流像授课似的,文绉绉的,“兽潮被封数千年仍伺机而出,连天道所布的结界都能撞出缝隙,皆是用魔炁修行之缘故。” 丰羽小斋只上了一日课的乌斋长似懂非懂。 啥啥缝隙,修行的。 江争流笑着说:“若是魔炁能够为昆拂魔修所用,说不定早将仙盟纳入囊中。” 这句乌令禅听懂了,不过他不太明白:“你只是长老,想这些干嘛,这是我阿兄该担心的事吧。” 江争流:“……” 被当着面骂“狗拿耗子”,江争流依然面色不改:“少君难道不想修为早日突破筑基?” “筑基算什么,我要突破元婴。” “……好志气。”江争流更肯定了他的野心,伸手将一枚灰扑扑的银叶子递给他,笑着道,“此物中融了一丝魔炁,堪比聚灵阵,少君随身携带,修为会更快精进。” 乌令禅诧异接过,仔细一探就发现这法器不过玄阶,其中魔炁更是无法拿出来所用。 没啥大用。 乌令禅随手收起来。 江争流眉眼带着笑:“最近枉了茔的缝隙越发多了,我倒是能寻些凶兽内丹给您瞧瞧……” 乌令禅诧异望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人这么好吗? “只不过。”江争流似乎有些为难地说,“尘君今日用魔君印封了半个昆拂,魔炁只要出现就会被碾碎。尘君厌恶魔炁,半日已杀了数十人,少君身份尴尬,还是莫要接触魔兽内丹为好,省得……” 话没说完,但意思已明了。 ……省得也被尘君杀了。 但凡换个人,一眼明白江争流的未尽之语。 乌令禅却不明所以。 说啥呢一大堆,好像是尘赦为魔炁杀人,然后呢? 乌令禅正要细问,一旁传来声冷笑。 荀谒不知何时来的,双手环臂似笑非笑望着江争流:“江长老,听闻您的本命法器「类晃」因私自收敛魔炁而落到伏舆手里,你小命都被别人捏着了,不急着去救器灵,在这危什么言耸什么听呢。” 江争流淡淡瞥他:“只是和少君闲聊几句罢了。” 荀谒冷笑:“那聊完了吗,没尽兴要不要去辟寒台当着尘君的面聊?” 江争流不理会荀谒的挑衅,眉眼温和地注视着乌令禅,担忧地说:“少君,一切当心啊。” 荀谒见他还敢话里有话挑拨离间,当即气笑了:“你爹!” 乌令禅疑惑道:“我当心什么?” 江争流:“……” 荀谒:“……” 哈。 荀谒释然地收了剑。 江争流意味深长看着装傻的乌令禅,颔首一礼,离开了。 荀谒臭着脸走过去,按着乌令禅的肩膀,冷冷道:“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乌令禅瞥他:“你让少君在这里等你也就算了,开口就是这个态度,难道你也这样凶我阿兄吗?” 荀谒:“……”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荀谒恐吓道,“那种老狐狸,你当心被他坑得连骨头都没了。” 乌令禅瞪他:“我不是狐狸,你再骂我就告诉阿兄。” 荀谒:“……” 算了,方才江争流咬文嚼字一大堆,说不准这小少君根本没听懂。 荀谒再次释怀,将巨鸢招来,让尊贵的少君坐上去。 乌令禅脾气大,却也好哄,很快原谅荀谒的放肆。 他盘膝坐在巨鸢背上最软的羽毛上,泼墨似的乌发被风吹得好像张牙舞爪的流云:“我阿兄回家了吗?” “嗯,已在辟寒台。” 乌令禅顿时开心了。 回到辟寒台后他并未第一时间去找尘赦,而是回到偏殿将那丑不拉几的衣服换下,从法器中找出一身最喜欢的红枫金绣锦袍。 发饰、腰封配饰叮叮当当,被斗篷一罩,好似一只火红的狐狸。 乌令禅在玄香的空间翻了半晌,想找出更多漂亮的东西往脑袋上戴,但他已满头叮当,只好作罢。 正要撤开神识,又瞧见江争流送他的银叶子。 区区玄阶法器,还丑。 乌令禅只是不太精通人情世故,又对昆拂语不熟练,但并非真的是五岁孩童,如今也琢磨出来,江争流八成不是他阿兄的人。 否则荀谒不会如此敌视他。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节 乌令禅“唔”了声,想了半天,抬手将银叶子捏着往玄香的识海一放。 玄香器灵破碎,下意识吞噬一切有灵力的东西,墨痕化为利爪缠着银叶子,三下两下击碎成粉末,直接吞了。 “啊——!” 不知是不是乌令禅的错觉,总觉得玄香在嚼银叶子时,好像出现一声惨叫,一下就消失了。 什么死动静? 算了,不重要。 反正玄香空间终于没有丑东西碍眼了。 再次确定自己很漂亮,乌令禅颠颠往主殿跑。 ** 辟寒台。 尘赦端坐玉台,靛青衣摆铺洒四周,漫不经心地将一颗棋子放置棋盘上。 没一会,外面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阿兄阿兄阿兄!” 尘赦落了棋,并未再把乌令禅拒之门外,抬手一挥,辟寒台大门缓缓打开。 整个辟寒台好似玉雕琢而成,冰天雪地中像一块清透的冰。 一股如火的红意忽地一溜烟跑进来,宛如破开寒霜,转瞬停在尘赦身边。 尘赦捏棋子的手一顿。 乌令禅跑得面容微红,高兴地举着一沓纸:“阿兄阿兄阿兄!我今日写了一天的字,刚数了数,一百个,不少呢。” 尘赦兴致并不高:“嗯,放着吧。” 乌令禅被泼冷水也不觉得失望,眼巴巴地看着他:“阿兄不检查检查吗,我足写了一天,日后绝对不会再将阿兄的名字认错。” 尘赦接过那沓纸,一一翻着看。 乌令禅等他翻完最后一张,赶紧问他:“阿兄,我乖不乖?” 尘赦淡淡道:“一百个‘尘’字写对四十九个,其余的不是‘茔’就是‘圶’——不错,勉强算你半个乖。” 乌令禅:“…………” 乌令禅干巴巴道:“那、那我下次一定好好写。” 只有半个乖,也算乖。 乌令禅余光一扫,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辟寒台的书案上放置着一堆杂物,最显眼的是印着「伏」字的匣子,里面盛满血淋漓的魔兽内丹,瞧着像是刚摘下来的。 内丹之上附着的,皆是魔炁。 尘赦缓缓起身。 乌令禅收回视线,更加殷勤了,上去一把抓住尘赦的手:“阿兄,我来扶尊贵的您吧!” 尘赦动作一顿。 一旁候着的荀谒头皮都要炸了,满脸惊惧。 尘赦向来厌恶别人触碰他,哪怕离近半丈内也会被无形的风弹开,乌令禅不怕尘君一挥袖子将他那小身板卷到千里之外的天边去吗? 尘赦低头“瞥”了乌令禅一眼,淡声道:“就算再献殷勤,也得在丰羽小斋学满一千个字才能进四琢学宫。” 荀谒:“?” 竟没甩开他?! 乌令禅瞪大眼睛,受了天大的委屈:“叽里呱啦,魔神在上!我对阿兄的亲亲发自肺腑,没有一点私心!” 尘赦点头:“嗯,绝对没有私心,什么都不想要。” 乌令禅还是想要内丹的,立刻忘了自己的委屈,兴高采烈道:“有有!有想要的,阿兄给我?” 尘赦见乌令禅恨不得黏上来的架势,笑了笑:“不是说没有私心吗?” 乌令禅义正言辞道:“想和阿兄亲更多,私心只有一点。” “既然如此。”尘赦笑着道:“等你什么时候入出锋学斋,阿兄就答应给你想要的。” 乌令禅:“…………” 那要到猴年马月?! 乌令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一会又不死心地在尘赦面前转了几圈。 叮叮当当。 不漂亮吗? 尘赦眼瞎,温和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乌令禅:“……” 好狠的心。 “没、有了。”乌令禅不死心地又问,“那今晚我能住在阿兄这里吗?” 尘赦笑了:“今夜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乌令禅又被婉拒,刚要垮着脸,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余光一瞥桌案上的内丹,唇角一勾。 尘赦不在主殿,那他岂不是能偷偷潜进来? 乌令禅一改刚才的如丧考妣,腾地爬起来:“哦!” 丢下一句“阿兄小心”,便一溜烟小跑出去。 那抹火红一走,辟寒台又恢复冰天雪地。 尘赦将乌令禅揪皱的衣袖抚平,问:“今日江争流同他说了什么?” 荀谒一一说了自己所听到的,道:“太多的没听到,只知他们相谈甚欢。” 尘赦却道:“江争流送了他一样法器?” “是,银叶模样,品阶不怎么高。” 尘赦动作微顿,倏地笑了。 “江争流法器众多,有一银叶器攻击性虽不高,可却有传送三百里的能力。” 荀谒一惊。 传送? 怪不得枉了茔出现裂缝时,江争流每次都能在魔兽围堵下,成功夺得魔炁离开。 尘赦问:“他收了吗?” 荀谒脸色难看:“……收了。” 咔哒一声。 棋子落至棋盘上,顷刻粉碎成齑粉。 荀谒狠狠唾弃自己,竟被乌令禅那副笨样子给迷惑得失去警惕心。 桌案放置魔兽内丹的匣子边,江争流的本命法器被几张符纸包裹着丢在那。 怪不得乌令禅一直往桌子上瞅! 第9章 困困墨锭 辟寒台偏殿。 乌令禅趴在桌子上写“一个乖”。 只是他习惯了仙盟字,乍一重新学全然不同的新字体,有些拗不过来弯儿,写一个就走神一会。 没写几个尘,就开始在空白纸上画人像。 玄香太守的墨有化形之能,乌令禅熟练地挥笔,很快就将尘赦的模样画出来。 盯着纸上的男人,吃了好几次瘪的乌令禅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屈指狠狠一弹,灵力附着画纸上,顷刻幻化成尘赦的模样。 乌令禅指使他:“给我多多的魔兽内丹。” 墨人顶着尘赦那张冷俊的脸,为乌令禅着迷,叽里呱啦,殷勤地从怀里拿出一堆纸团奉给乌少君。 乌令禅又指使墨人为自己捏肩。 墨人捏肩。 乌令禅满意极了。 这时,一道声音幽幽在识海传来:“若尘赦知道,你小命不保。” 乌令禅腾地坐直身子:“墨宝!” “再叫我这个名字,你也小命不保。” 乌令禅闭眸将神识探入识海,果不其然瞧见昨日还虚弱的器灵已开始聚灵,四周铺天盖地的虚弱墨痕被牵引着往中央一点聚拢。 “啐。”中央虚幻的墨里似乎吐出个东西,“你给我吃了什么,难吃。” 乌令禅低头一瞅。 是江争流给他的银叶子,被玄香嚼成一片废铁了。 玄香道:“……但灵力浓郁,全靠它我才能聚灵。” “好东西。”玄香醒来,乌令禅没来由放松了些,盘膝坐在玄香身边,“江争流给我的一个蕴含魔炁的法器,若我多弄来点魔炁,你是不是就能彻底聚灵?” 玄香如今还是一团墨,但听语调仍能听出他的嫌弃:“我不吃魔炁,难吃,你给我弄点有灵力的东西来。” 乌令禅关注点却不同:“你这几日都睡着,我又没告诉你魔炁是什么,你怎么知道难吃?”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节 玄香不答,只冷笑。 “你不吃,那我能用吗?”乌令禅问他,“上次遇险,一绺魔炁无意中钻我内府中,当即让我恢复金丹修为。” 玄香:“然后呢?” “三息就碎了。” 玄香注视着乌令禅内府中破碎的金丹,若有所思。 “这东西既然是昆拂禁物,定有禁它的道理——不过我从未听过它会主动钻入人的内府,恐怕另有端倪。” 确定好正事,乌令禅终于能练一练许久没尽兴的嘴皮子,在识海中和玄香嘚啵八百句,一会说丰羽小斋一会说阿兄,一会又骂孟凭。 玄香烦死了,闭眼修行就当他不存在。 天幕越来越黑。 乌令禅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壶冷茶,指腹在腕间红绳上系的墨块上一抚,沾染些许墨,轻轻一搓,转瞬化为一只鸟雀跃然指尖。 “去。” 鸟雀啾啾展翅朝外飞去。 偌大辟寒台几乎比乌令禅在霄雿峰的半个山头还要大,鸟雀飞了半晌才折返回来,啾啾地在桌案上一摔,啪叽声散成墨痕,化为一张坤舆图。 乌令禅垂眸一看。 尘赦不知去了哪里,辟寒台空无一人。 好机会。 乌令禅趁着夜色从偏殿窗户轻巧地翻出去,像是一片枫叶轻飘飘地越过墙头。 砰,落地。 “哎呀。”乌令禅一转身,红袍裾摆花似的旋转绽放,他高兴地说,“这不是荀大人嘛,真是有够巧,您这样的大人物不跟着我阿兄身边,在这儿做什么呢?” 荀谒立在后院的墙边,不知在这儿守了多久,鸟雀竟没发现他。 他似笑非笑地道:“少君这是要去哪儿啊?” 乌令禅眼睛眨都不眨:“我看天气不错,想出来散步,哈哈哈。” 荀谒皮笑肉不笑:“翻墙出来散步?” “是的,辟寒台太大,一时迷路了。” 荀谒似乎冷笑了声:“那属下带少君回去?” 乌令禅见他对自己如此不敬,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去,催动滔天灵力狠狠打了荀谒一掌,又招来天雷悍然劈下,将此人劈得满脸黢黑,跪地求饶高呼少君万岁我立刻背弃主上奉您为尊,往后您让往南我绝对不忘北。 哈哈哈。 荀谒:“少君?” 乌令禅猛地从美梦中回过神来:“哦!不必了,我又忽然记得路了,不必劳烦荀大人。” 说完,撒腿就跑。 荀谒面无表情看着,没有再追。 乌令禅在长廊上奔跑,唯恐荀谒追上来硬要护送他。 刚跑两步,乌令禅忽地一拍翅膀,整个人化为一只蝴蝶展翅飞了起来。 玄香道:“只能维持半炷香,快去。” 乌令禅奋力扑腾着飞起辟寒台主殿。 玄香是仙阶法器,整个三界寥寥无几,哪怕重伤仍能躲避窥探。 没一会,乌蝴蝶就顺着辟寒台大开的窗棂飞进,落地的刹那化为人形从桌子边滚了过去。 辟寒台空无一人。 乌令禅冻得够呛,哆嗦着呼出几口气,这才爬起身看向四周。 桌案上的匣子仍在,缝隙幽幽闪着微光。 乌令禅忙溜达过去,高高兴兴地将匣子打开。 ……脸登时垮了下来。 匣子中仍然是一堆血淋淋的魔兽内丹,只是上面附着的魔炁却消散得一干二净,连一绺都没留下。 白忙活一场。 “咔”。 匣子边被符纸包着的东西突然蹦了两下。 乌令禅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那东西像是巴掌大的匕首,又像是尖叶子,被符纸包裹着瞧不出模样,但估摸着有灵智,隐约能听到它在嘶哑的呼救。 “救……救我出去……” 玄香不耐道:“别搭理它。在昆拂墟,只要被符困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魔炁拿几个内丹吃吃也行,被尘赦发现你就惨了。” 乌令禅好奇地道:“你好像很怕我阿兄?” 玄香噎了一下,臭着脸说:“我怕他干什么?” 不知这两人谁长了乌鸦嘴,刚说到尘赦,辟寒台的大门缓缓打开。 尘赦的声音轻缓飘来:“……叫伏舆过来。” 荀谒:“是。” 乌令禅:“!” 乌令禅毛都炸了,下意识想找个地儿藏起来,可玄香似乎比他更畏惧尘赦,根本不觉得能逃掉,索性墨痕卷着乌令禅一动。 咔哒。 乌令禅当即化为一块乌漆嘛黑的墨锭躺在桌案上,周遭散落着文房四宝,完美地混入其中。 乌令禅:“?” 乌令禅愕然道:“干嘛,不跑吗?” “怕什么?”玄香冷冷道,“从没有人能看破我的伪装,只要你不乱动。” 乌令禅“唔”了声:“你是怕跑不掉吗?” “闭嘴!” “哦!” 尘赦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很快就停在书桌前。 乌令禅没觉得害怕,可莫名觉得尘赦似乎在“看”他。 不可能吧。 墨宝是仙阶法器,这些年他时不时被霄雿峰宗主罚面壁思过,都是墨宝带着他变成小鸟飞出去玩。 好在,尘赦往一旁的连榻走了过去。 乌令禅松了口气。 只是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尘赦道:“荀谒,去磨些墨来。” “是。” 乌令禅:“?” 玄香:“……” 乌令禅身上的流苏穗子都要炸起来了。 磨……磨墨?! 乌令禅感知不到自己化为墨锭后脑袋和脚在那,但视野宽泛,能瞧着荀谒那放大无数倍的身躯一步步朝他走来。 荀谒站在书案前,心中还在犯嘀咕。 深更半夜的,尘君要墨做什么? 尘赦桌案上什么都有,荀谒扫了一圈,选了块最漂亮的墨锭拿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着墨锭悬挂的穗子在抖? 荀谒正要往砚台加水,就见那块用金笔写着「墨」字的墨锭竟然滴滴答答往下落了几滴水。 荀谒:“?” 乌令禅:“墨宝……玄香玄香玄香!我脸朝下,他要磨我的脸!” 玄香:“……” 尘赦道:“怎么?” 荀谒疑惑道:“这墨锭……好像有些奇怪?” “拿来。” 乌令禅的脸刚逃过一劫,又落到了尘赦手中,更逃不走了。 好在尘赦并未想磨乌令禅的脸,修长如玉的五指漫不经心拢着墨锭,微凉的指腹摩挲墨上的字,像是在把玩一块玉石。 乌令禅:“……” 乌令禅已经开始往外吐幽魂了。 等荀谒换了新的墨锭磨好墨端过来,辟寒台一阵寒风刮了进来。 伏舆挎着刀转瞬即至。 尘君座下第一杀神身着一袭干练的黑色劲装,肩上松垮裹着雪白披风,长刀背至腰后,剑鞘还在滴答往下落着血。 伏舆行礼:“尘君,幸不辱命。” 说罢,她抬手一挥,袖中浮现几道流光,砰砰砰几个浑身魔气的人踉跄着滚到地上。 几人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双眸赤红瞪着伏舆,解除束缚的刹那下意识就要逃走。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节 尘赦坐在那漫不经心地把玩墨锭,羽睫动都未动。 砰砰砰。 伏舆并未出刀,赤手空拳将几人再次打回来。 尘赦淡淡道:“……你们谁去过枉了茔血海?” 被伏舆踩在脚下的魔修冷笑了声:“怎么,尘君改了主意,也想要入血海修行不成?” 伏舆眉梢一挑,脚下一用力。 砰的一声。 魔修的脑袋直接被她踩碎,红与白溅了一地。 被儆的几只猴浑身一哆嗦,悚然看去。 伏舆又抓了个人,踩着他的头贴在地上:“尘君脾气好,我可不一样——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魔修瑟瑟发抖,奋力抬眼看她:“你们……” 伏舆又是一踩。 这次不光魔修,连荀谒尘赦都看向她。 伏舆解释:“他长得太丑了。” 众人:“……” 连杀两个,还活着的魔修几乎崩溃了,嘶吼着道:“魔炁有什么不好?你无法用魔炁修行就要斩断我们的后路吗?!” “好?”尘赦终于开口了,他温和地说,“你可照过镜子看看自己还有人样吗?” “人样?”魔修大概知晓死期将至,反倒不挣扎了,冷冷地说,“尘君光鲜亮丽,囚禁老魔君坐这新君之位,谁人不称赞您一句人模狗样。就算皮囊再像人,也只是不伦不类的……” 砰。 伏舆不耐地将尸身踢到一边,回头看了看四周,似乎疑惑什么。 尘赦被谩骂也不动怒,对着唯一一个活着的魔修道:“我只问一次,通往枉了茔血海的缝隙到底是被谁打开的?” 那魔修死死咬着牙不肯回答,可诡异的是他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威压操控,嘴竟然控制不住地说出来。 “……是,是江长老,他同枉了茔的一只大魔交好……” 荀谒脸色一变:“交好?枉了茔有生出神志的大魔?!” “是。” 伏舆倒是来了兴致:“尘君,我这就去枉了茔把那大魔擒来吧。” 尘赦没回答,又问:“江争流拉拢乌困困,目的是什么?” 魔修迷茫:“江长老说困困少君是祖灵选中之人,大魔想得到他身上的……” 尘赦捏着墨锭的手一顿。 祖灵? “什么?” “……鱼……” 魔修在尘赦的「诛心」下,无法抗拒要说出实话。 可刚说出一个字,他像是被下了什么蛊,眼睛骤然满瞳,丹田中一股紫雾瞬间炸开。 轰——! 魔修吸纳魔炁,陡然化为一只庞大的魔兽,满瞳猩红戾气,好似已没了神志,只知杀戮。 “吼!” 乌令禅的灵体变成墨锭,被捏在手上分不出什么具体部位,不过小命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太可怕,他差点吓哭了。 尘赦和魔修说的话他没怎么听懂,乍一听到这动静,乌令禅迷迷瞪瞪看过去,差点蹦起来。 怎么忽然有魔兽?! 凶兽獠牙大张,狰狞地朝着尘赦扑来。 尘赦拢着墨锭起身,姿态儒雅地抬起手,宽袖被罡风吹得胡乱拂动。 和小山似的凶兽对比,明明看着如蝼蚁,可魔兽扑到面门的刹那却像是撞到无法撼动的高山。 魔兽一僵,悚然看去。 尘赦靛青裾袍在风中翻飞,轻轻睁开了眼。 在羽睫动起来的刹那,眼上好似封印般的朱红符纹悄无声息的消失。 乌令禅这个角度并看不到尘赦的眼睛,却能瞧见魔兽眼底的恐惧更甚。 尘赦面容泛着悲悯,五指一动。 “回归血海吧。” 轰。 魔兽还没反应过来,身躯陡然化为无数纷纷扬扬的竹叶,飘然落下。 乌令禅愣怔望着。 灵力散去,朱红的符纹再次爬上尘赦双眼。 荀谒熟练地清理辟寒台:“……并没有丝毫传送灵力波动,尘君,这人都杀光了也不见人来救,江争流不会又有其他歹毒的计谋吧?” 尘赦摩挲着墨锭,重新坐回去,淡淡道:“不着急。” 今日诸事不宜,乌令禅艰难回过神来,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先逃走再说。 忽地,玄香短促地道:“令禅,我灵力支撑不住了。” “嗯嗯。”乌令禅突然反应过来,“……嗯?!” 玄香:“将那两颗内丹给我!” 乌令禅赶紧要拿给他。 ……可不知尘赦是不是故意的,没等乌令禅动,忽然揪起墨锭上的流苏穗子轻轻甩了甩。 乌令禅倒吊着头晃悠,差点吐他一身。 伏舆将长刀插回后颈脊椎,瞧见尘赦的动作:“尘君,这墨锭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尘赦笑了,并未回答。 乌令禅一边晕晕乎乎一边还在挣扎着去给玄香拿储物空间的内丹。 忽地,好不容易到手的内丹不知被什么打了一下,凌空掉落,啪嗒一声从尘赦的膝盖上一路滚了下去。 伏舆:“?” 玄香:“我尽力了,你自求多福。” 下一瞬,墨锭上的伪装灵力潮水似的退去,一眨眼的功夫乌令禅就化为人形,像是串铃铛叮叮当当地横落在尘赦腿上。 乌令禅:“…………” 第10章 乌天骄 乌令禅此生很少会有尴尬的时候。 一切令他心中不舒适的——譬如自责愧疚、焦虑抑郁等皆是洪水猛兽,活着已是不易,他不能让虚妄的东西伤害自己。 可他终归年纪小,偷偷摸摸被发现还是会下意识的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 乍一出现个大活人掉尘君怀里,伏舆干脆利落地将刚塞回后颈的长刀又拔了出来,寒光一闪直袭乌令禅脖颈。 “锵。” 尘赦心不在焉地屈指一弹,长刀即将触碰乌令禅脖颈的刹那被震开。 伏舆一怔:“尘君?” 乌令禅几乎整个人坐在尘赦怀里,红袍雪披风交织着从尘赦膝上垂曳而下,他险些挨了一刀,下意识拽着尘赦衣襟往他颈窝一埋。 尘赦一挥手,示意她下去。 伏舆狐疑地收刀退后。 乌令禅已回过神来,像只兔子似的从尘赦身上蹦下来,胡言乱语道:“阿兄,阿兄好巧啊哈哈哈……你怎么也在这里呀?辟寒台真大呀,我又迷路了,这么晚,阿兄快些休息吧。” 说罢,他撒腿就要跑。 尘赦慢条斯理地道:“去哪儿?” 乌令禅一个甩头折返回来,沉声说:“我回去写尘,今夜不写一千个,绝不睡觉。” “这么乖?” “是的,什么‘茔’‘圶’,再写错我就入大土,我十个乖,保证只写阿兄的字,尘尘尘尘。” 刚走到门口的伏舆:“?” 她只三日不在,辟寒台翻天覆地了? 乌困困努力向尘赦比划,只恨不得生出三条舌头解释,自己绝对没有做坏事。 但他实在不精通昆拂语,颠三倒四,梦到哪句说哪句。 尘赦竟还耐心地听他狡辩半天,才笑着道:“阿兄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想要什么随便取便好,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伏舆眉梢一挑。 这句话是危险的试探,不好好回答可是会被杀的。 乌令禅没听出来,当即振奋道:“真的吗,我什么都能取?” 伏舆:“?”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节 是心机深沉另有对策,还是没心没肺纯没眼力劲? “当然。”尘赦淡淡道,“你最想要什么?” 乌令禅眼睛都亮了,矜持地伸手指向桌案。 桌案上被符纸封起来的法器类晃忍不住蹦了两下,艰难发出腐朽的俩字。 “救我……” 尘赦羽睫一动。 一股骇然的威压骤然遍布整个辟寒台,就连荀谒和伏舆都难以招架这股气势,被逼得脸色煞白,踉跄跪地。 类晃骤然僵住,彻底没了声息。 乌令禅魔族血统太过纯正,即使只是炼气期也能无视一切威压,走到桌案前,拿起…… 魔兽内丹。 尘赦动作一顿。 今日闹那么大一出杀那几个魔修,最主要的目的是杀鸡儆猴。 可乌令禅并不觉得自己是猴,视线看都没看那些面目狰狞的尸体,甚至想吃蜜梅脯。 魔兽内丹如鹅卵,乌令禅贪心,一只手抓三个。 但他手太小,内丹差点掉下去,他赶紧往怀里一抱,回头期盼地看着尘赦:“这几颗魔兽内丹能给我吗?” 尘赦:“……” 尘赦沉默好一会:“要这些做什么?” “吃。”乌令禅趁尘赦不注意又抓了一个塞怀里,“我的器灵受伤了,需要灵力填饱肚子,今天刚吞了个灵器,还不够饱。” 尘赦还没说话,荀谒冲将过来,愕然道:“吞灵器?!你哪来的灵器?” 乌令禅在尘赦面前还尴尬着,对荀谒可就不客气了,不悦道:“你说这么大声干什么?这是对我说话的态度吗?给我道歉。” 荀谒:“……” 伏舆:“?” 伏舆匪夷所思地溜达过来,瞻仰这位未经准许偷偷潜入辟寒台却还没被尘君杀了的神人。 尘赦温和地问:“吞灵器啊,困少君哪来的灵器?” 同样的话,乌令禅态度截然不同,一扭头又是乖巧模样:“江长老给我的,丑,没啥用,就给器灵吃了。” 尘赦:“……” 荀谒:“……” 传送器灵极其罕见,说吃就吃?! 不对,可能乌令禅根本不知道传送这回事。 怪不得今夜江争流一直没什么动静。 尘赦笑了声,将匣子一阖,示意全送他了:“过来。” 乌令禅“嗯?”了声,疑惑地跑过去。 尘赦:“伸手。” 乌令禅伸。 “左手。” 乌令禅换爪子。 尘赦拇指和食指捏住乌令禅的手腕,另一手轻轻在红绳悬挂的墨块轻轻一点,磅礴的魔息好似海啸般朝着玄香的本体涌了过去。 这股灵力庞大到仙阶器灵都无法消化,灵力散去再次沉睡的玄香直接被冲醒了。 尘赦的指腹微凉,紧贴着乌令禅的手腕内侧,根本没怎么用力就留下一道红印。 乌令禅眨了眨眼:“阿兄?” 尘赦终于收回手,柔声道:“回去吧——以后不要什么脏东西都给器灵吃。” “哦!” 乌令禅虽然没得到魔炁,但勉强算有惊无险、满载而归,见尘赦不追究,当即颠颠地跑了。 伏舆从未在辟寒台见过如此明艳灼眼的颜色,望着乌令禅消失在风雪中,没忍住问道。 “荀二,他谁啊?为何唤尘君阿兄?” 荀二正在痛恨自己又想太多,再次掉入乌困困的陷阱中,没好气地回答:“苴浮君的儿子乌困困,前几日刚回昆拂。” “乌……乌困困?”伏舆想了想,愕然道,“他是那个……?!” 荀谒:“是。” 伏舆悚然:“就他……那个……可他不是……” 荀谒:“对,想来是气运极佳,每次都化险为夷。” “那也不应该啊。”伏舆终于说人话了,“尘君厌恶苴浮君,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父债子偿,尘君又不是什么好人,怎么还会让苴浮君的亲生子好好活着?” 荀谒:“他……” 伏舆倒吸一口凉气,眉眼浮现一抹忌惮之色。 “这位少君看着漂……人畜无害,心机却如此深沉,方才装傻撒娇竟是蛊惑尘君的手段?不容小觑啊不容小觑。” 荀谒:“……” 荀谒哈哈两声,转身忙去了。 *** 不容小觑的乌困困一路狂奔着跑回偏殿,终于大大松了口气。 好险,好在他有装傻的手段。 玄香对着识海中磅礴的灵力,终于勉强回过神来,一言难尽地道:“尘赦……似乎并不厌恶你?” 偷潜入辟寒台一不质问二不责罚,还给了如此庞大的灵力? 对亲弟弟也没这么纵容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乌令禅随手一指,让墨人来帮他脱衣服,“我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和他无冤无仇的为何厌恶我?” 玄香嗤笑:“你是无辜,但你爹当年可对他可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乌令禅一怔:“我爹?你知道我爹?” 玄香不答,只问:“你也不想想看,苴浮君执掌昆拂墟五百年,人人畏惧臣服,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物为何会无缘无故收义子?” 乌令禅:“就不能是我爹心地良善?” 玄香冷笑:“哈、哈。” 乌令禅:“……” “令禅,给你个忠告,尘赦并非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玄香沉声道,“别再靠近他,否则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乌令禅站在那,注视着正在解他披风的墨人,久久没说话。 就在玄香以为他在反省时,乌令禅幽幽地道:“你明明就很怕他,还嘴硬。” 玄香:“……” 玄香一夜没搭理乌令禅。 乌令禅从不以别人的评价作为标准。 阿兄待他好,他就亲近; 如果有朝一日尘赦厌恶他待他不好,那他不用玄香提醒就会离得十万八千里。 玄香的话并未影响他。 梦中乌令禅怀揣着雄心壮志,修为一日千里,蓬莱盛会脚踹孟凭得道成仙,是个人见到他都在三跪九叩尊称仙君。 哈哈哈。 翌日,仙君吭叽吭叽爬起来,去上丰羽小斋。 学斋的幼崽们得到属于自己青蛙、蛐蛐、癞蛤蟆,再次心悦诚服地觐见新君,叽里呱啦,乌大王。 乌大王吃着点心写尘,丰羽小斋的师长前来授课。 乌令禅抬头一看。 噫,怎么又换人了? 新师长瞧着年岁不大,像是刚从学斋出师的少年,穿着一身白,瞧着有些温顺胆怯。 学子们没瞧见江长老,极其失望。 “啊?怎么是你呀?” “我们又换老师啦?” 向苍干咳了声,温声细语地说:“江长老昨晚……唔,伤……病了,在闭关养伤。” 乌令禅咯吱咯吱吃松子。 如此修为的魔修也会生病吗?江争流可真弱啊。 没了尘赦这条路,乌令禅不知何处去弄魔炁,好在玄香醒了,终于有了自保的能力。 乌困困努力写尘,日日去找阿兄检查错字。 终于在第四日写满一百个端端正正毫无错字的尘,获得尘赦一个乖。 尘赦盘膝坐在蒲团上,背后是长廊外的鹅毛大雪。 乌令禅在他对面,盘着腿坐没坐相,两只脚掌对着,蒲团上有荀谒特意画的符纹,为他驱散四周寒意。 “我这么乖,阿兄给我奖励不?” 尘赦自己和自己下棋,笑着道:“只学会一个字可不能去出锋学斋。” 还有此等好事? 第18节 “不去不去。”乌令禅随手接过尘赦手中的白棋,看也不看随手一放,咔哒一声,“我听说最近学宫的学子都在后山狩猎魔兽,我能也去瞧瞧吗?” 仙阶法器需要庞大的灵力来聚灵。 上次尘赦给的一兜子魔兽内丹已被玄香吞没了,这几日一直在催促乌令禅去弄多些。 乌令禅还问他,为何不吞尘赦的灵力。 玄香臭着脸回答:“他的灵力我不……不想吞,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古怪的东西。” 所以没办法,乌令禅只能自己去猎。 尘赦看着困了数日的死局被破,将手中棋子放回棋奁:“炼气修为去猎兽,太过危险。” “没事的,墨宝已醒了,我不会有事的。” “墨宝?”尘赦眉头微动,带着笑道,“你给本命法器取的名字?” “嗯!” 尘赦道:“仙阶法器各有各的傲骨,这个名字恐怕不妥。” 乌令禅不明所以。 每次他叫墨宝时,玄香也没说什么啊,哪来的傲骨? 玄香翻了个白眼,他也有些匪夷所思。 尘赦和苴浮君有如此深仇大恨,竟能同他的儿子和平共处? 但凡换个人看到这一幕,当真会觉得这两人是一对感情深厚的亲兄弟。 “本命法器同主人神魂相连,若是法器消散,主人的魂灵会受重创。”尘赦道,“想猎兽可以,我让荀谒陪你去。” 乌令禅:“不必不必,我自己去就行啦。” “确定?”尘赦笑起来,“后山猎兽的大多数是四琢学宫的天之骄子,各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你如此修为无人相护,恐怕会吃亏。” 乌令禅紧张地问:“最厉害的天之骄子是什么修为?” “池敷寒,十九岁便已结丹中期。”尘赦道,“此人天赋不错,脾气却不好,一向觉得比他修为低的皆是蝼蚁……” 乌令禅大大松了口气:“哎呀,区区结丹中期!” 还以为化神了呢,自己吓自己。 尘赦:“?” 如今的玄香虽然还很虚弱,但只要不是元婴或化神境法宝,他都能勉强打上一打。 乌令禅彻底不担心了,托着腮看尘赦,饶有兴致地问:“阿兄修为很高,是不是修行了很久?昆拂的修士往往用什么法子修炼啊,心法啊什么的有吗?” “昆拂修士吐纳魔息,并不像仙盟那般有正统的修行办法,法子多而杂。” 尘赦轻轻笑了,“你才炼气,正是打基础的时候,莫要急切贪快。” 乌令禅撇撇嘴。 等他恢复金丹,矜持地告诉尘赦哎呀我十四岁就结丹啦,什么是基础呀我都不知道的。 阿兄诧异,羞愧,为这句“急切贪快”狠狠后悔,并不再器重池敷寒,改唤他乌天骄。 “那阿兄用的是哪个法子?” 尘赦落棋的动作倏地一顿,轻缓地笑了笑:“我同别人不太一样,修行的法子也不适合你。” 见尘赦不太想说这个话题,又在那重摆残局棋盘,乌令禅好奇地瞥了一眼。 昆拂墟都没卖棋盘的吗,这棋盘破破烂烂、连纵横都只有十七条线,活像是被什么啃的。 尘赦为何用这种丑棋盘? 又看棋局。 乌令禅更疑惑了。 这棋局他好像在《经纬集·初学》的第九页瞧见过。 见尘赦研究得认真,乌令禅也没多嘴,接着问:“那昆拂语大致有什么修行方式?” “魔眼渡顶、吞噬同源、上古传承、炉鼎采补、魔炁淬体。” 尘赦专心棋局,“你对哪个最有兴趣?” 乌令禅听不太懂,但其他几个都勉强猜出大致意思,唯独这个。 “炉鼎采补?” 尘赦执棋的手微顿,似乎没料到乌困困竟然在一堆正统法子里寻了个最不正经的。 小小年纪,如此好色? 乌令禅接着问:“……什么意思呀?” 尘赦:“……” 尘赦道:“最不适合你的。” “哦!” 乌令禅玩性大,见达成目的也没停留,一溜烟小跑着出去玩了。 荀谒守在廊下,知晓尘君研究黑白子的时候极其沉浸,从不会唤他,所以开始抓紧时间偷偷修行,超越伏舆摘得“第一杀神”的宝座。 可没到入定半刻钟,尘赦忽地道:“荀谒。” 荀谒猝不及防,差点走火入仙,忙不迭睁开眼,快步走进内殿。 “尘君有何吩咐?” 是将因本命法器被毁的江争流斩草除根,还是去彤阑殿抢夺魔君印,亦或是杀进枉了茔一统昆拂墟?! 荀谒等候吩咐。 尘赦翻着《经纬集》,漫不经心地道:“找人暗中看顾好乌困困,和什么人有交集都来告诉我,莫让他被人哄骗,误入歧途。” 荀谒肃然道:“是!” ……嗯?嗯嗯? 第11章 棋盘 后山。 此处本是一片海似的荷藕池,几百年前苴浮君为了追求乌君,用灵力催动千倾莲池转瞬绽放荷花,并示爱“这是我为你绽放的心啊”。 乌君笑了,一掌将荷藕池抽干,让苴浮君绽放的“心”转瞬枯萎,扬长而去。 自那之后,海枯山起,满地无水却长满荷花,遂改叫荷藕山。 翌日,乌令禅只在丰羽小斋上了半日的课,便前往后山。 墨痕好似仙子飘带环绕在乌令禅小臂上,他拿着令牌跃至后山入口,入目便是碧莹和淡粉交织,莲花幽香扑面而来。 乌令禅只是炼气修为,看守后山的长老给他的猎兽区域只在外围,溜达半天才瞧见一只走路蹒跚的幼兽。 明明毫无灵力,却还凶狠地扑到乌令禅身边咬他衣摆。 乌令禅一巴掌把它脑袋拍地上。 小兽叫了几声,又爬起来咬他鞋。 “不行。”乌令禅坐在墨痕上,交替晃荡着小腿任由它啃,“此处无法令我施展拳脚,墨宝,你能搜寻下何处有大魔兽吗?” 玄香已懒得纠正这个名字:“往南二十里是后山腹地,魔息浓郁——不过覆盖着结界,又有人专门看管入口,你的令牌恐怕无法通过。” 乌令禅哼笑了声:“从没有人会拒绝我。” 玄香道:“哦?尘赦不是拒绝你好多回?” 乌令禅:“……” 乌令禅沉着脸一路飞去腹地,决定让玄香瞧瞧自己的能力。 果不其然在刚到结界边缘,守山人踩着莲叶而来,抬手招来一道灵力化为一朵虚幻的莲花,严严实实将乌令禅给罩在其中。 “何人擅闯?” “乌困困少君。” 守山人一袭黑衣戴着面具,从没听说过什么困什么少什么君的,声音低沉:“炼气期修为禁止入腹地,速速离开。” 乌令禅站在合拢旋转的灵莲花中,衣摆花簇似的飞扬:“你让我进去,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守山人气笑了:“胡言乱语!再不离开,我只能将你扔出去了!” 乌令禅竟被拒绝,怒道:“你敢扔我?!” 玄香满脸一言难尽。 他想开口劝说乌令禅,可又知晓这倔脾气根本不会听。 乌令禅被霄雿峰宗主捡回宗门,虽然修行仙门道法可骨子里终究是劣性难改的魔修做派,经常闯出不少祸事。 霄雿峰宗主待他并不算和善,更不会有耐心教导他何为善恶,每次惹出麻烦来,他都是直接将乌令禅关在空无一人的山上思过。 玄香有时一闭关就是两三年,这十年来和乌令禅相处最多的,除了一屋子的书,便是玄香太守画出来的墨人。 墨人对乌令禅言听计从,穿衣束发、揉肩捏腿、跪地叩拜,无不顺从。 等玄香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乌令禅思过几年,已自封为天运之子、世界中心、绝世天骄,世间众生都得围着他转。 好死不死,乌令禅又有绝佳的气运和令人胆寒的修行天赋,罕见出次门都会被疯狂追捧惊羡。 被这个榜那个榜的榜首往下脑门上砸,更为乌天骄的骄狂骄矜打下坚实的地基——连玄香都无法撼动。 玄香简直不堪回首。 看守山人满脸“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的眼神,玄香憋住了劝说,等着看他吃瘪。 乌令禅这脾气,也该受些挫折了。 守山人威压横扫过去,耐性彻底告罄,抬手就要将包裹着乌令禅的这朵莲花给扔飞二十里之外去。 忽地,他视线落在乌令禅腰间那叮铃哐啷的配饰上。 “嘶……” 还有此等好事? 第19节 守山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尘君随身携带多年的四冥金铃?! ——也难为他能在一堆闪瞎眼的配饰堆里一眼发现这颗小铃铛。 玄香正准备看乌令禅被扔出去后讥讽他,却见守山人忽然单膝跪地,奉上进结界的令牌,语气明显变得恭敬。 “是属下冒犯了!请困困少君进去!” 玄香:“?” 淡粉莲花缓缓往四面绽放败落,乌令禅轻飘飘从莲台跃下来,接过令牌,神态自然,仿佛理应如此。 “里面的魔兽我都能随便猎吗?” “自然。”守山人道,“不过今日出锋学斋的学子正在猎兽比试,您可往南行,省得他们冲撞到困困少君。” “哦!” 守山人颔首告退。 乌令禅拿着令牌顺利进入后山腹地,后知后觉玄香一直没吱声,好奇道:“你怎么不说话?” 玄香:“…………” 玄香沉默许久,才幽幽道:“我话本就不多——别废话了,猎魔去。” “哦!” 腹地比外围的魔兽多得多了,更何况乌令禅这身血肉是魔兽互相争夺的一盘菜。 刚入腹地没半个时辰,已有十几个魔兽前来送死。 虽然口中说着乌令禅猎魔,实际上出力的全是玄香,转瞬便在血雾墨痕交织中飘出魔兽内丹。 玄香直接原地吞了。 乌令禅仍戴着他的“仙子飘带”托着腮坐在那画小人,见玄香凶残的一口一个,疑惑道:“你有没有觉得魔兽来得越来越多了?” 玄香忙着吃没说话,等吃够了才化为一圈墨痕缠绕乌令禅周身,遮掩乌令禅身上的魔族气息。 效果几乎立竿见影,魔兽逐渐开始减少。 乌令禅谦虚地颔首:“连魔兽都为我着迷,疯狂觊觎我。” 玄香:“……” 玄香吞了太多魔兽内丹,墨痕终于勉强凝出个虚幻的人形。 他懒得听乌令禅自我吹嘘,将吞不下的魔兽内丹选了一堆最漂亮的放在储物空间,留给乌令禅玩。 杀尽四周魔兽,玄香随手挥出一笔,鲜血淋漓的尸身像是被腐蚀般化为血雾消散半空。 玄香杀兽夺丹、清理残局,乌令禅就坐在一旁看,边看边吃点心,悠闲得不得了。 玄香瞥了他一眼,又像是发现什么,不耐地伸手往一旁的莲花深处探去。 墨痕长鞭似的将无数荷叶梗切断,眨眼间缠着一个人影飞了过来,踉跄着摔在地上。 玄香好似水墨画走出的人,举手投足轻缓,袖袍像浸入清水的墨烟飘然而动。 他随手一拢,勾起描绘乌发的一笔水墨痕化为尖锐的细剑,居高临下望着来人,冷冷道:“跟了一路了,想死吗?” 乌令禅本来百无聊赖捏着莲花玩,随意一瞧,眉梢扬了起来:“是你呀?” 被玄香五花大绑的人,赫然是上次见过的半魔。 玄香眸瞳一动:“认识?” “是啊。”乌令禅飘过来,手指一点将半魔身上的墨绳拂去,“你怎么在这里?” 半魔比上次见时更狼狈了,脸倒是干净了许多,只是背后的箭似乎又深扎入身体几分,面容煞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半魔忌惮地看着明显和他们不是一个生物的玄香,抿了抿唇,虚弱地道:“我……我没有恶意。” 玄香轻嗤。 若有恶意,他活不到现在。 玄香懒得搭理,化为一道墨痕钻进乌令禅腕间的墨块。 乌令禅好奇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半魔:“不是!” “还说谎?”乌令禅笑眯眯地说,“如果不是来找我的,你今天干嘛一直偷偷跟着我?” 半魔:“……” 半魔气若游丝,嗫嚅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乌令禅歪头看他,忽然走到他身后。 半魔一惊,下意识不想后背对着别人,正要转身,忽地后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乌令禅干脆利落地把他后心的箭拔了。 半魔:“……” 血瞬间汹涌而出,疼得半魔狼狈俯趴在地上,他冷汗直流,脸色煞白道:“你做……什么?!” 乌令禅又将他另外一支箭拔了。 半魔奄奄一息趴在那,前所未有的后悔。 怪不得上次他不杀他,原来是想好好折磨一通。 他还当此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原来也是心思深沉的伪君子,人类、魔族全都一个样,果然不能报太多期…… 刚想到这里,半魔就感觉跟随他数十年的疼痛像是在飞快合拢,伤口长出新肉,带着野性的身躯一寸寸恢复力量。 半魔一怔,愕然看向乌令禅。 上次江争流将那一桶琼浆液给少君包起来了,乌令禅随意拿出堪比霄雿峰家底的几滴往半魔伤口上一按,折磨他数十年的伤口顷刻痊愈。 “好啦。”乌令禅说,“这下有力气说话了吧。” 半魔:“……” 半魔从未受过任何恩惠,心口狂跳几乎要蹦出喉咙,逼得他眼圈缓缓红了。 这人怎么这么…… 乌令禅一见,这还了得?忙伸手作势要抽他:“我为你拔箭治伤,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不许瞪我!” 半魔:“……” 半魔闭了闭眼,一时不知如何收拾满胸腔沸腾的情绪。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从满是脏污的袖口中拿出个东西递过去。 他没做过这种事,这下不光眼眶红了,脸也不怎么白。 “送给你。” 乌令禅往后退了半步。 半魔沉默半晌,捡起几片莲花瓣擦干净了再给他。 乌令禅看着那个破旧的圆形铁疙瘩:“这是什么?” “魔炁。”半魔垂着头低声说,“你不是想要吗,给你。” 乌令禅一怔,愕然看向那个不起眼的丑东西。 半魔轻轻按了下铁疙瘩中的凹槽,就见那铁器像是莲花绽放似的分裂成叶片般的五瓣,分别延伸出五条绳子绑住最当中的东西。 一绺紫雾蜷成一团,飘飘浮浮。 ——正是魔炁。 乌令禅吃了一惊。 他忙活好几日也没能得到一绺,没想到峰回路转,魔炁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真给我的?” “嗯。” “你哪儿来的?” “虚空缝隙魔兽厮杀两败俱伤,我捡到的。” 乌令禅叹为观止,见半魔毫不吝啬,忙高兴地去拿。 就在这时,玄香忽然道:“小心。” 话音未落,两人面容上闪现一道煞白光芒,紧接着一个圆形的巨石从天而降,轰然一声朝着两人罩了下去。 乌令禅眉梢一挑,正要用玄香将两人护住。 这时,一抹人影忽地从一侧而来,动作迅速地将他拦腰抱起,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一跃,躲避巨石。 乌令禅:“?” 轰隆—— 巨石终于落下,转瞬旋转着缩小无数倍,符纹闪现,好似一颗琉璃石将逃脱不及的半魔困在其中。 乌令禅一愣。 像猫一样抱着他的人终于将他轻缓放下,这人儒雅的青衣沾染血污,五官俊美眼尾微垂,单色的唇抿着,莫名有种伤春悲秋的气质。 “你没事吧?”他担忧地问,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乌令禅眨了眨眼,又看向被关起来的半魔。 坏了,半魔和魔炁。 没等乌令禅将半魔夺回来,另一道黑色巨石紧跟着落下。 那人眉梢耷拉得更厉害了,抬手挥出一道金丹期灵力,半空巨石轰然炸开。 他将乌令禅护在身后,不耐地道:“学院比试,点到即止,你就不怕,伤及无辜?” “哈哈哈!” 还有此等好事? 第20节 远处传来嚣张的大笑,紧接着几道人影从半空落下,为首的少年从莲花深处走出,未见其人先听其声。 “温眷之啊温结巴,优柔寡断的人可当不得魁首,我以为这五年只能当千年老二的教训,已经让你学会这个道理了。” 温眷之恹恹地道:“你我之间,恩怨比试,同他无关。” 莲花左右分开,一个衣袍一半黑一半白的少年纵身一跃,手中一个方形的东西旋转着落在地上,骤然放大无数倍,压塌一片莲花。 这时,乌令禅才发现那是个纵横相交的灵阶法器——棋盘。 方才困住半魔的“白色巨石”是一颗白棋; 攻击温眷之的是黑棋。 池敷寒优哉游哉地踩在棋盘上,五官长相锋利又有攻击性。 他看都没看炼气期的乌令禅,挑衅道:“落日之前比试结束,算上这只半魔,我这新法器中已收了一百三十五只魔兽,而你却只有区区一百只。温眷之,你又输了。” 温眷之冷淡道:“还未日落,胜负难定。” 池敷寒将棋子随意抛着玩:“今日后山的魔兽似乎受到某种上古魔兽的强悍威压全都不见踪迹。还差半个时辰,你还要逞英雄地护着一个炼气期的蝼蚁,我倒要看看你去哪里找齐三十五颗魔兽内丹。” 温眷之:“不牢费心,滚滚滚滚。” 两人争吵间,乌令禅一直没说话。 这不太像他的作风。 玄香总觉得他在盘算什么,眼皮轻轻跳了跳:“你在想什么?”是在想怎么把困着半魔的棋子夺回来吗? 乌令禅个子矮,被结结实实拦在温眷之高大的身形后,每次想出来都被温眷之大惊失色地按回去,唯恐池敷寒对他这个无辜的孩子出手。 “唔。”乌令禅扒着温眷之的手臂探着脑袋,先看了眼没什么大碍的半魔,又看向池敷寒脚下的巨大玉棋盘,眼睛亮晶晶的,“你说我如果把那个棋盘法器抢过来,阿兄会喜欢吗?” 玄香:“…………” 作者有话说: 困困:棋盘! 池敷寒:这是我新法器! 第12章 抢棋盘 池敷寒背后一寒,环顾四周。 并没有魔兽。 温眷之似乎习惯池敷寒的奚落,神态自若,就当这疯狗不存在。 他回头看了看好似很畏惧的乌令禅,语调不自觉放轻:“不要害怕——后山艰险,魔兽众多,你师从哪、哪个学斋,为何孤身,过来此处?” 这人长相俊美,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细听下才能察觉他说话时常打舌花,下意识会措辞简短,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倒显得文绉绉的。 乌令禅眨了眨眼:“我是出锋学斋未入门学子,来后山猎兽。” 温眷之听到出锋学斋,心中还在嘀咕为何从未见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个“未入门”,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你等会跟、在我身后。”温眷之语调带着笑意,“我会护你,离开此处。” 乌令禅察觉此人释放的善意,也没拒绝:“哦!” 池敷寒抬手将困着半魔的棋子收回来,嗤笑道:“你还真是个老好人,灵力枯竭所剩无几,还要带一个累赘,就算败给我也不必这么急着找死吧。” 乌令禅眉头一皱。 温眷之笑着道:“就不劳你、多管闲事。” 池敷寒哼笑一声,转身就要扬长而去。 可还未御风,一道墨痕突兀地拦在面前。 乌令禅说:“我准你离开了吗?” 池敷寒:“?” 温眷之愕然看向乌令禅。 池敷寒霍然转身,黑白宽袖划过虚空好似扭曲合拢的太极。 池榜首向来顺风顺水,天赋异禀气运极佳,从来只有他嚣张的份儿,一刹那甚至觉得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你在和我说话?” 乌令禅眯了眯眼,道:“将你的棋盘交给我。” 池敷寒:“?” 池敷寒眯着眼睛,再次确定:“你!在和我!说话?!” 乌令禅狐疑地歪头问温眷之:“他是不是结巴啊?” 温眷之:“……” 池敷寒怒极反笑:“我凭什么要将自己的法器给你?” 乌令禅:“?” 玄香:“……” 玄香打赌这小子准在想“这还需要理由?” “啊。”乌令禅说,“你棋子里关着的半魔是我好友,难道不该还给我吗?” 棋子中的半魔本来还在绝望,乍一听到这句眼眸微微睁大,呆呆看他。 池敷寒气乐了:“方才若不是我及时将这只区区半魔困住,区区炼气期早就被他一口吃了!区区蝼蚁,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敢提要求!” 乌令禅听不太懂他在叽歪什么,只满脑子“区区”,更加确定此人是结巴。 “他身上有我的印记,就是我的。” 池敷寒:“什么印……” 话音未落,乌令禅手腕上的墨块飘出一丝墨痕,被风吹拂着飘浮到池敷寒棋盘上的白棋里。 半魔茫然注视着他,脖颈处隐约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墨点。 池敷寒皱起眉头。 温眷之难得见池敷寒这个神情,在一旁帮腔:“你困半魔?哈哈哈哈,区区榜首,得魔兽丹,竟然靠抢?” 池敷寒:“……” “不信的话,我叫他一声,你看他应不应?”乌令禅说着朝半魔喊,“小羊。” 半魔:“……” 半魔:“……咩。” 乌令禅说:“看。” 池敷寒眯着眼睛打量着乌令禅,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道:“你是苴浮君之子,乌困困?” 乌令禅见他竟然认识自己,谦虚地道:“免礼平身。” 温眷之微怔:“乌、乌困困?” 乌令禅:“你也平身。” 池敷寒红瞳一动,已收起来的棋盘骤然放大,轰然一声化为虚影笼罩方圆五里。 “呵,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没去找你,你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乌令禅看着脚下虚幻的棋盘线,不明所以:“我们认识?” “乌困困少君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多有名吧?”池敷寒将关着半魔的棋子缩小托在掌心悬浮,似笑非笑地道,“归来不足七日就蛊惑尘君诸多破例、入住辟寒台,还骗来尘君的四冥金铃,又设计五长老闭关、二长老重伤濒死,真是好计谋,好算计啊。” 乌令禅:“?” 说啥呢,听不懂。 温眷之蹙眉:“他是少君,收回法器。” “你也知道他是少君。”池敷寒冷冷道,“在此时突然回来,目的不就是为了从尘君手中夺回新君之位?!尘君待我不薄,我绝不会让此心思歹毒之人得逞!” 温眷之:“你……” 池敷寒居高临下望着懵里懵懂的乌令禅,讥讽一笑:“你不是想要回‘好友’吗?我将他放了,你同我打一场。” 温眷之抬手将乌令禅护在身后,脸色微沉。 “池敷寒!适可而止!” 池敷寒不耐道:“平二九。” 话音落下,四周平铺的棋盘四隅坐标为「平二九」的位置,倏地凌空落下一枚白棋——正是温眷之所在的地方。 温眷之脸色一变,白棋骤然化为虚幻琉璃笼罩在他身上,转瞬被扔出棋盘之外。 “你疯了吗?!” 池敷寒不理他,直勾勾盯着乌令禅:“如何?” 乌令禅瞧见脚下棋盘的虚影,眼睛都亮了:“玄香,我就要这个!” 玄香:“……” 有事玄香,无事墨宝。 乌令禅确定好目标,扬眉伸手:“先把他还给我。” 池敷寒屈指一弹,白棋转瞬落至乌令禅面前,琉璃消散后,半魔从中掉了下来。 乌令禅伸手从半魔手中抓过那团魔炁,下巴一扬:“去后面躲着去……你怎么又瞪我?!” 半魔:“……” 半魔被乌令禅三番四次搅和得已差不多明白他的脾气,闭了闭眼将酸涩憋回去,低声提醒:“他是金丹中期,你没有胜算。” 乌令禅伸手指向一边,瞪他:“滚滚滚滚。” 说的话没一句爱听的。 还有此等好事? 第21节 池敷寒道:“平二八。” 半魔也被棋子包裹着扔了出去。 乌令禅将一枚金簪拔出化为一支笔,眉梢挑起:“你输了怎么办?” “绝无此种可能。” 池敷寒看那支花里胡哨毫无灵力的笔,冷笑道,“如果我真输了,头摘下来给你当球随便踢。” 乌令禅眼眸一眯:“就这么说定了。” 池敷寒勾唇冷笑。 灵阶法器「四方乌鹭」在法器榜上排行第七,仙阶法器之下第三,一旦入局就只能受他操控。 今日是他第一次用四方乌鹭,对付炼气期的蝼蚁足够了。 温眷之仍在试图阻止:“池敷寒,你若伤他,尘君那里如何交代?!” 池敷寒攻击他的法器排名:“闭嘴,区区第八。” 温眷之:“……” 乌令禅所在的位置在棋盘的平二八,池敷寒懒得和他多废话,只想一招将人击败。 招来满是魔气的黑棋,凶悍朝着乌令禅压下。 “平二……” 乌令禅红枫袖袍随风飞舞,抬笔一挥,轻轻启唇。 “泼墨。” 玄香太守往往以画做攻击,此时从墨块中却涌出一股漆黑到令人畏惧的黑墨,只是刹那间便以乌令禅为中心,铺天盖地地蔓延出去。 墨汁乌黑,瞬间遍布整个棋盘,遮掩经纬双线。 池敷寒:“……八???” 正要悍然落下的黑棋一僵,在原地迷茫转了半天圈,愣是没寻到四隅坐标。 池敷寒愣住了。 下一瞬,一道长鞭凌空而来,“啪”地一声脆响划破虚空。 池敷寒脸色一变,赤手空拳将那长鞭握在手中。 乌令禅周身飘着一条飞舞的墨绸,勾唇一笑,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一掌震下。 轰隆——! 整个棋盘竟被打得深陷地面数丈,莲花海翻飞,惊起无数飞鸟。 温眷之和半魔呆愣在原地,不可置信望着远处。 乌困困分明是炼气修为,如何能抵抗金丹中期?! 玄香的墨缠着乌令禅的手腕,仙阶法器的灵力倾泻而出,转瞬压制住池敷寒的法器,一脚向池敷寒的胸口踹去。 池敷寒伸手一格,砰的一声两人被震得倒飞出去。 乌令禅被墨痕带着飘在半空,眉梢一挑:“玄香,我们俩真厉害。” 玄香:“……” 出力了吗你? 短促间交手几招,池敷寒神色肃然,注视着乌令禅身上的墨痕:“你的法器是玄香太守?!” 乌令禅谦逊有礼:“只有兵刃榜榜首,和我才相配。” 玄香:“……” 池敷寒眼睛都嫉妒得要飙血了:“玄香太守为仙阶法器,怎么可能认你一个区区炼气期为主?!区区炼气!区区……” 乌令禅:“?”怎么又结巴了? 三界的各种排榜并不通用,人族、妖族、魔族各有各的榜,各有各的天骄,懒得相互打听。 唯一通用的,便是上古兵刃榜。 仙阶法器鲜少出世,更何况是榜首玄香太守? 四方乌鹭被禁,金丹中期竟被压制着打。 池敷寒深深吸了口气,冷冷看着乌令禅,抬手划破手腕。 血瞬间涌出来,一道道猩红的符纹从他的血肉中挣扎着钻出来,如同面目狰狞的恶鬼,盘桓池敷寒四周。 乌令禅挑眉:“那是什么?” “符镇。” 墨光泽如漆,玄香缓缓从乌令禅背后走出,因用“泼墨”消耗过多灵力,他的灵体比方才淡了些,好似融于水中的墨烟。 乌令禅:“镇物?” “嗯。”玄香眉间轻蹙,眼瞳淡得几乎没有颜色,“怪不得尘赦如此器重他,仙阶镇物,以血为符,身为引,魂为笼,可遣灵镇物。难对付。” “哪里难对付?”乌令禅懒洋洋道,“既然以身为引,杀了他不就行了。” 玄香唇线被风吹得散了一瞬,再次凝聚后却是崩得死紧,低斥道:“魔炁入体,你又要遭受一次金丹聚拢又碎的疼痛。” 乌令禅眯着眼睛笑:“那又如何?我想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交给我。”玄香勒令,“不许用魔炁。” 几句话的功夫,池敷寒黑白衣袍上已爬满符纸,周身恶鬼似的符镇已满聚,弥漫滔天杀意。 看到这一幕,半魔脸色煞白如纸。 温眷之也惊住了。 池敷寒的脾气他一清二楚,连符镇都用上了,恐怕不会轻易收手。 池敷寒居高临下望着乌令禅:“玄香太守怎么会认你为主,对他而言,你不过就是个累赘。” 玄香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乌令禅。 果不其然,乌令禅已不笑了。 从小到大乌令禅活得并不算顺风顺水,但也不是苦大仇恨,他脾气好又没心没肺,从不将别人诋毁的话往心里去,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 此时他却无半分笑意,浓密羽睫下红瞳疏冷。 “这是你第二次说我是累赘。”乌令禅说,“你现在道歉,我不再追究。” 符镇已爬上池敷寒的眼瞳,显得那张俊美的脸越发邪气。 “我哪句话说错了,若玄香太守被金丹元婴甚至化神修士所用,可移天撼地。落在你手中,连百中有一的能力也发挥不出来,不是累赘是什么?” 乌令禅耳畔嗡的一声,无数杂乱的声音涌入脑海。 “你就是个累赘!” “快滚!越远越好——!” 玄香看乌令禅脸色不对:“令禅?” 乌令禅:“回去。” 玄香无法反抗,化为水墨钻回墨块中。 乌令禅拿出半魔给他的铁疙瘩,轻轻捏碎。 魔炁瞬间飞了出来。 乌令禅看向池敷寒,轻轻笑了声,呢喃着道:“你会向我道歉的。” “好啊,我等着……” 池敷寒狠话还未放完,却见乌令禅的身形毫无征兆消失在原地。 池敷寒一怔,灵力转瞬铺出去却没有寻到丝毫灵力波动。 有那么一刹那,他心口一跳,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四周皆是他的符镇,哪怕元婴期来了也无法在他手下讨好,更何况炼…… 砰。 池敷寒脸色骤变,一道符镇只来得及护住他的心口,下一瞬便轰然炸开破碎。 一把刀劈开了符镇。 池敷寒重重后退,抬头一看面露惊愕。 炼气…… 不对,四周那鬼魅似的气息正在变化,从那虚弱到令人发笑的炼气一层逐渐攀升,仅仅只是半个呼吸间便突破筑基、结丹。 最后停留在金丹期大圆满,甚至隐隐到了假婴境。 四周墨痕越来越黑,那是一种倒映不出任何颜色的墨黑,遮天蔽日。 池敷寒向来依仗他的符镇,此时却被那股威压激得心口狂跳。 忽地,一道漆黑墨痕如山峰似的袭来,池敷寒下意识要伸手,却惊恐得意识到自己根本抬不起手来。 那是境界和血脉的压制。 耳畔倏而一静。 池敷寒脸色惨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一招未出,却要被杀了。 下一瞬,浓墨骤然分开左右,那是煞白刀光劈开天地。 寒芒微闪,一只手从墨中深处狠狠扼住他的脖颈往下一掼! 池敷寒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一痛。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被乌令禅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生死间,所有记忆飞快闪过。 还有此等好事? 第22节 池敷寒忽地记起来,几年前外出历练时曾听说过人族仙盟有一绝世天骄,十四岁结丹,仙阶法器。 池敷寒当时嫌弃极了,只觉得仙盟是看昆拂墟有他如此天才,故意虚构个天才出来打压魔墟。 如今池敷寒陡然间记起来那“吹牛”的形容那榜首的一句话。 红衣丹枫绣金纹,玄香太守仙器灵。 背对着光的少年身形清瘦,红袍丹枫似血,墨痕和血交织着飘浮,手中握着那把破开日月的刀,干脆利落地往池敷寒面门一刺。 池敷寒瞳孔一缩。 竟然是他?! ……可已经晚了。 砰——! 刀刺入地面,深陷三寸。 四周一阵死寂。 池敷寒呆愣看着离他脖颈只有半寸的刀锋,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光他愣住,连一旁观战的两人也傻住了。 温眷之还在拿着传送玉牌给老师传信。 对面还在嚷嚷:“什么?什么什么?怎么不说话了?!池霜那小子又在欺负谁?!混账东西,回来我不打死他!仗着修为高就胡作非为,迟早有一日会踢到铁板!” 温眷之:“……” 老师放心,已经踢到了。 任谁都想不到,炼气期能在一瞬间直接攀升到金丹大圆满。 池敷寒败局已定。 半魔大大松了口气,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乌铁板面颊沾着一抹血痕,单膝抵在池敷寒胸口,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歉。” 池敷寒惊魂未定,没有反应。 “啪”。 乌令禅给了他一巴掌。 半魔猛地捂住脸。 温眷之:“?” 池敷寒从小到大没受过如此大的屈辱,他正要本能扬眉发怒,乌令禅又给了他一巴掌。 “道不道歉?道不道歉你?你如此羞辱我,到底道不道歉?” 池敷寒:“……” 谁在羞辱谁? 池敷寒四肢被墨困着,无法反抗,很快就彻底被打服了——双重意义上的。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对不起。” “四句累赘,你就一句?” 池敷寒恶狠狠地补给他,吼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够了吗?!” 乌令禅这才心满意足地踩着他的心口站起身来,随手将刀拔了出来,连带着四周泼墨一起收回影子里。 池敷寒还在躺在地上,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好久,瞪着他问:“你……不杀我吗?!” 半魔垂下头看脚尖。 温眷之:“?” 乌令禅金丹聚了又碎,脸色煞白,他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回头看去,眉梢轻扬。 落日残阳落在身上,微卷的红发随风而动,乌令禅忽然笑了起来。 池敷寒眼瞳倏地睁大。 “你们真有意思。”乌令禅笑眯眯地说,“被打了第一句话都是这句,我有什么必须杀你们的理由吗?” 池敷寒愣怔半晌才回过神,他咳了声,梗着脖子道:“愿赌服输!我输给你,性命就是你的!你要我的脑袋踢球,我直接摘给你!” 乌令禅说:“我要那玩意儿干嘛?” 池敷寒又咳了声:“那你……你、你……” 乌令禅心说真是个结巴。 “那你想要什么?”池敷寒从地上爬起来,已没了刚才的嚣张高傲,但还是很欠揍,“我任你差使。” 乌令禅眼睛一亮:“当真?” “我可以立誓。” 乌令禅当即说:“我要你的棋盘。” “嗯?什么棋盘?” “就刚才‘平王八’那个。” “?” 池敷寒将法器收回来变回巴掌大小飘浮掌心:“你说‘四方乌鹭’?” “嗯!” 池敷寒:“……” 池敷寒犹豫了下,委婉地说:“这个法器是我花费无数精力新弄到的,只用过这一次——不如我给你一张符镇,我的符镇,价值连城,绝世罕见!” 乌令禅没有眼力劲:“不用,新的棋盘更好。” 池敷寒:“……” 池敷寒咬了咬牙。 他虽然行事张狂肆意,却极有原则,愿赌服输,给了又如何? 反正今日学斋比试的榜首,也会得到一件新法器。 池敷寒闭眸切断和四方乌鹭的联系,捧着递给了乌令禅。 乌令禅高高兴兴接过来。 四方乌鹭一收,温眷之终于御风过来,诧异地上下打量乌令禅:“你……脸色难看,没有事吧?” 乌令禅正高兴着呢,懒得管身体的疼痛,摇摇头:“没事啦。” 四方什么乌的,灵阶法器名不虚传,玉棋盘温暖,棋奁的棋子意念一动就能落在棋盘上,甚为方便。 阿兄定然喜欢! 温眷之看向顶着四个巴掌印的池敷寒。 死对头终于出糗,温眷之终于没忍住淡淡道:“出锋榜首,踢到铁板,今晚消息,恐怕传遍……” 还未说完,池敷寒冷笑了声。 他被乌令禅打服,不代表脾气就被打没了,学着温眷之的语气阴阳怪气。 “马上日落,你内丹呢?手下败将,狗叫什么?” 温眷之:“……” “内丹?差点忘了。” 乌令禅伸手从玄香的储物空间掏啊掏,将剩下没吃的魔兽内丹全都拿出来给温眷之。 池敷寒:“?” 温眷之:“?” 温眷之愣了好久,无奈地失笑。 他看出以乌令禅的灵力,最开始棋子落下根本不必别人救,自己纯属是多管闲事了。 饶是如此,乌令禅仍然记着这一丁点的好意,一有机会便加倍奉还。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心思歹毒之辈? 等乌令禅将第三十六只内丹放到温眷之手上,日落的最后一绺光刚好消失在天边。 两人腰间的玉佩忽地一闪,里面飘出个半透明的小猫,脖子上挂着「四啄」二字,喵喵叫着,极其亢奋。 “出锋学斋今日大比!胜者为温眷之!总归狩猎到一百三十六只魔兽内丹! “不愧是我们池少爷!让我们恭喜池敷寒,今夜昆拂空空里!池少爷请出锋学斋所有人纸醉金迷! “恭喜温眷之!” 池敷寒:“…………” 温眷之:“!” 池敷寒脸都红了——气的。 他连贵得要死的空空里酒楼都包了,还买通了四琢学宫公布结果的师兄,准备狠狠嘲讽温眷之。 谁能想到半路蹦出个乌困困?! 他的好气运呢?! 池敷寒怒道:“我刚把四方乌鹭送给你,你怎能帮着他对付我?!” “是你送的吗?”乌令禅还在高兴地玩棋盘,头都不抬,“不是我凭本事抢来的吗?” 池敷寒:“……” 温眷之:“哈哈哈哈。” *** 日落西山,天幕逐渐暗下来。 还有此等好事? 第23节 辟寒台,尘赦端坐桌案前,修长的手指勾着弦抚奏琴音。 伏舆盘膝坐在屋顶中,大雪落满肩头,听着魔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神色如常地擦着刀。 尘赦的声音传来。 “什么时辰了?” 伏舆心中嘀咕,怎么从申时两刻就一直在问时辰? “马上亥时了。” “嗯。” 伏舆没忍住,倒吊在窗户上鬼似的,问:“尘君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尘赦神色淡淡:“没有。” 伏舆挑眉。 分明就有,看着心情就不好。 这时荀谒冒着雪匆匆回来,推门而入。 伏舆疑惑。 尘君心情又好了? 原来是在等荀谒,看来荀二是去办让尘君牵肠挂肚的大事了。 荀谒走进辟寒台行了个礼,道:“今日属下去枉了茔查探大魔气息,又发现数条缝隙出现在四琢学宫附近。” 尘赦淡淡“嗯”了声。 荀谒又说了几件紧急的要事,察觉出尘赦并不在意这些,试探着问:“尘君是在等困少君吗?” 尘赦的魔音又上一层楼,倒是没有反驳。 “今日他为何这么晚还未回来?” 荀谒方才收到消息就一直匆匆往回赶,他仍然不确定乌困困在尘君心中到底什么分量,一时犹豫着该不该说。 “我派人前去看着少君,发现他今日前去后山腹地猎兽。” “嗯,我准的。” 荀谒又在犹豫。 尘赦蹙眉:“他受伤了?” “也不是。”荀谒窥着尘君的神色,“少君猎兽,误打误撞同池霜起了冲突,少君为了一只半魔……用了不知哪里来的魔炁,打赢了池霜。” 砰。 琴弦骤然崩断,古琴被控制不住的灵力碾碎成齑粉。 尘赦脸色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现在人在何处?” 荀谒呼吸都屏住了。 “和池霜、温故……还有那只半魔在空空里玩。” 作者有话说: 池敷寒:我不是天才吗? 第13章 呜呜呜呜 空空里是昆拂主城最大的酒楼。 入夜灯火如昼,来往众人络绎不绝。 温眷之勇获榜首,昆拂空空里由池少爷做东,早半个月前预定的珍馐美馔桂酒椒浆皆已备下。 池敷寒退无可退,气得吐血。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乌困困搅局,温眷之还是居于他之下,一百颗魔兽内丹,骑马都比不过自己。 池敷寒以自己为本,温眷之一时走了运,又并非自己技不如人,何必如此怄气? 区区一次排名罢了,区区一个温眷之,区区……呵。 池敷寒也输得起,大手一挥,仍然做东,庆祝第二。 出锋学斋的学子有二十余人,听到学斋玉简的消息后便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一人带了一句吉祥话作为礼物。 “哎哟哎哟,区区第二竟然还如此大张旗鼓地庆祝啊,脸皮可真厚啊,哎哟哎哟。” “哈哈哈哈,你小子终于输给温眷之了!钉死在耻辱柱上吧池区区。” “恭喜温故!终于狠狠抽了这混账东西的脸……哎,区区,是里面坐桌吃席是吧?掌柜的!我要最贵的,把最贵的全都上一遍!” 温眷之谦逊有礼:“哈哈哈哈,侥幸罢了。” 池区区学他说话:“哈哈哈哈,不吃就滚!” 众人心满意足地进去吃了。 只是进去后,发现空空里的首席座上盘膝坐着个陌生人。 ——那一般是池敷寒的位置。 众人面面相觑。 谁啊这是? 乌令禅托着腮懒洋洋坐在那,对那些探究的视线视若无睹:“好热闹呀。” 出锋学斋比试结束后,他本是想带着玉棋盘回辟寒台送给阿兄,可温眷之诚挚地邀请他来空空里喝酒,顺便看池敷寒的笑话。 乌令禅欣然跟来。 看池敷寒吃瘪,的确不虚此行。 收完所有吉祥话,池敷寒拎着一坛酒大马金刀坐在乌令禅对面,挑眉道:“那只半魔当真是你好友?尘君最厌恶半魔,若是知道定会将他一刀杀了的。” 空空里位于主城,半魔不敢跟来,已孤身离开。 乌令禅不爱听,瞅他:“手下败将,你到底有话说没话说?” 池敷寒:“……” 池敷寒又换了个话题:“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从尘君手中得到四冥金铃?” 乌令禅纤细的手指在腰间的佩饰里扒拉半天,才勾出尘赦送他的小铃铛:“你说这个?” “嗯。” “阿兄送我的,说防身。” 池敷寒又嫉妒了,幽幽道:“乌困困,你当真手段了得。” 乌令禅:“?” 说什么呢,听不懂。 “四冥金铃。”温眷之接受完赞美,敛袍坐在乌令禅身边,眉眼带着笑意,“兵刃榜上,排行十七,可论防护,无人能及。” 乌令禅疑惑地揪着铃铛上的绳子。 这么厉害? 他还以为就是个普通小铃铛。 阿兄真好。 池敷寒越来越觉得此人城府深沉,明明是金丹境大圆满却装炼气期扮猪吃老虎,明明有四冥金铃此等防护法器却不启用,非得和他一招一式地对打。 “明日还来后山猎兽吗?”池敷寒挑眉道,“我们再比一场。” “不行。” 池敷寒追问:“为什么?” 乌令禅捏着点心吃了一口,他觉得温眷之这种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很顺嘴,也不会暴露自己不精通昆拂语的事实。 “丰羽小斋,明日小考,我要拿甲,给阿兄看,让他夸我。” 池敷寒:“?” 温眷之也不喝酒了,愕然看他:“你在丰羽、小小小斋?” “没那么多小,一个小哦。” 温眷之:“……” 两人面面相觑。 池敷寒很快了然,哼笑了声。 尘君定是看出这人的伪装和心机,连四琢学宫都没让他入,将人丢在丰羽小斋眼不见心为净。 众学子推杯交盏,狠狠宰了池敷寒一通。 等到深夜,有个长相俊美的学子醉意上头,没忍住溜达到乌令禅身边,扇着扇子孔雀开屏:“我还未在昆拂见过如此神清骨秀的美人,敢问尊姓大名?” 温眷之眉头微蹙:“别撒酒疯,滚滚滚滚。” 乌令禅倒是不在意,毕竟是夸赞:“乌困困,你平身吧。” “好名字,困知勉行,困勉下学,困困困困……” 温眷之不耐道:“你困了,滚。” 那人就当没听到,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一张画像卷轴,递给乌令禅:“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和困困一同切磋论道?” 在昆拂,给人画像便是隐晦地表示想要追求。 池敷寒蹙眉看着。 昆拂墟强者为尊,哪里有过乌令禅这样漂亮秾艳的皮囊。 还有此等好事? 第24节 乌困困无尘君相护,谁都能染指,就算现在被四冥金铃护着还平安无事,但迟早有一日会被其他修为强悍的大魔强取豪夺。 乌令禅并不懂昆拂墟的规矩,见此人并无恶意,“哦”了声,伸手就要接过画像。 那人眼睛直接亮了。 没想到竟然如此轻而易举? 温眷之正想去拦,砰的一声,空空里大门忽地打开。 众人循声往门口望去,微微愣了。 夜半更深,天已落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湿气被风卷着扑了进来。 荀谒一袭黑衣,避雨诀遮挡大雨,倚在门框上挑眉道:“哟,这儿好热闹啊。” 空空里安静一瞬,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惊叫道。 “荀大人——!” 出锋学斋的学子大多皆崇敬尘赦,自然知晓荀谒这个第二杀神的威名。 不过荀谒要么在枉了茔杀兽潮,要么跟随尘赦身边,很少露面,一群还没及冠的小崽子乍一见到真人差点激动地蹦起来。 “荀大人怎么来这里了?!” “也是池区区请来的吗啊啊啊!” “池榜首,我们忏悔!” 池敷寒诧异地起身迎上去,勉强保持着冷静,心里却乐开了花。 “荀大人请进!您来此处可是有什么要事?” 荀谒“嗯”了声:“我奉尘君之命来接少君回家。” 众人又是一愣。 池敷寒反应半晌才记起来“少君”是乌困困,愕然回头看去。 尘君…… 竟然派人来接他?! 乌令禅捏着杯子喝了口酒,因是第一次喝,毫无准备,辣得他五官紧皱“滋啊!”长叹一声,酒入腹中一股暖意泛上来。 外面落雨,乌令禅不太想走:“可是我还没玩够呢,能等会再回吗?” 荀谒抬步走上前,手中还搭了件雪白披风:“尘君有令,立刻回去。” 乌令禅讨价还价:“那我能带一坛酒回去嘛?” “可以。”荀谒难得脾气好,微笑着说,“我为少君拎着吧。” 乌令禅当然不可能自己拎,撑着手起身时狐疑看了荀谒一眼。 上次荀谒露出这种神秘微笑时,还是送他去丰羽小斋的时候。 现在又出什么事了吗? 荀谒拎着酒,在四周一片死寂的注视下,为少君将披风系在肩上,还贴心地将裹在衣服里的长发拨出来。 乌令禅抬步就走。 荀谒紧跟其后,在路过递画像的学子身边,眼眸微微一眯,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簇火苗倏地燃起,嗤地一声将那张画像烧成齑粉。 那人一哆嗦。 荀谒笑着拍了拍他的侧脸,拍一下说一个字:“色胆包天,就这么想死吗?” 那人吓得脸一边白一边红,脑袋拨浪鼓似的摇头,一声不敢吭。 自从荀谒进入空空里,旁若无人的拎酒、披衣、烧画像,众人好似做梦般愣怔看着,全都没有反应。 等到空空里的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所有人骤然回神,不约而同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叽歪声。 “刚才那是……荀、荀大人吗?” “少君?什么少君?!哪个少君?难道是那个传说中失踪的乌困困?!” “魔神在上!叽里呱啦!昆拂改天换地啦?!” 池敷寒望着紧闭的门,呆若木鸡。 尘君对这位有夺位嫌疑的少君…… 未免过于纵容了。 *** 乌令禅对此毫无所知,哼着小曲被荀谒一路护送回辟寒台,路上还和荀谒嘚啵。 “我又不是孩子,阿兄好担心我,还让你接。” “少君尊贵,理应如此。” 荀谒对乌少君的自恋体现了莫大的包容,甚至怜悯地看着他,希望等会他还能笑得出来。 辟寒台今日未下雪。 乌令禅捏着巴掌大的玉棋盘,红色裾摆翻飞,高高兴兴地跑过长廊,还没进门声儿先飘过去。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门没关,乌令禅畅通无阻地跑了进去:“阿兄,我今日凭本事为你……唔?” 辟寒台像是玉雕而成,四处遍布凉意,一看便是苦修之地。 前几日乌令禅出入辟寒台,只觉得落雪时的冷,往蒲团上一坐就能重新暖回来。 今日明明没有落雪,辟寒台正殿却结满寒霜,冰凌如利剑直直朝下竖去,满室皆是肃杀之意。 尘赦端坐玉台,白纱结满寒霜。 乌令禅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但凡换个人,察觉到这种诡异的场景早就心生警惕和畏惧,乌令禅却只是裹了裹披风,小跑过去,体贴地问:“阿兄?你在修炼嘛?” 尘赦开口,像是在问他今日功课似的,语调轻飘飘的:“听说你今日为了一只半魔,同池霜交手了。”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毫无情感波动。 乌令禅却敏锐地觉得好像和阿兄隔了一层什么,他想了下,“啊”了声,颠颠跑上玉台,将挡在他和阿兄的白纱帘子一扒拉。 ——这样隔阂就没了。 乌令禅安心了:“池区区吗,是啊是啊,我还打赢了呢,把他的玉棋盘抢了过来!” 尘赦忽视他满脸的“夸我夸我”,淡淡问:“你知道半魔是什么吗?” 乌令禅没得到夸也不气馁,坐在尘赦面前的蒲团上,乖乖回答:“由人和魔兽生出的孩子,称之为半魔……噫,为什么不叫半人呢?” 尘赦笑了,柔声道:“半魔是世间最阴险狡诈、狡猾贪婪的生物。” 乌令禅一呆。 “他们骨髓中流着魔兽的血,卑劣、肮脏。”尘赦道,“可他们又能披着人皮,伪装得人畜无害,道貌岸然,实则伺机吞噬你的血肉。” 乌令禅听不太懂这些复杂的话,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词,和自己认识的半魔根本挨不上边。 “小羊不是这样。” 听到这个“小羊”,尘赦眉梢轻挑:“你说他?” 乌令禅顺着尘赦的手指过去,倏地一愣。 本来孤身离开的半魔,此时却被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已失去意识。 乌令禅吓了一跳。 尘赦抓住乌令禅想要起身的手,又轻柔地问:“那你知道魔炁是什么吗?” 乌令禅疑惑看着尘赦,总觉得今日的阿兄不太对劲。 “就……枉了茔血海的东西,魔兽修炼用的禁物。” “嗯,原来你也知晓是魔兽所用。”尘赦笑了起来,慢条斯理道,“那可以告诉阿兄,明知魔炁是禁物,又为何敢往丹田中放?” 乌令禅迷茫了下。 他自小到大很少会和正常人长时间相处,有时并听不出旁人的话里有话,反应大半天才后知后觉。 尘赦是在质问他。 “为何不能放?”乌令禅无法理解,“阿兄说是禁物,不许买卖交易,可我那是别人送的,我能用上便用了,没伤害别人。” 尘赦语调一沉:“乌困困。” 灵力控制不住四散而出,满屋子冰凌悉数被震得往下砸落。 荀谒噤若寒蝉,一声都不敢吭。 他从未见过尘君动过如此大的脾气,也顾不得看好戏了,只期盼着乌令禅赶紧像前几次那样撒个娇卖个蠢,指不定还能免遭责罚。 “我又没说错。”乌令禅不怵他,眉头越皱越紧,“你器重的榜首,不过如此,区区区区。魔炁让我赢了,它就是好东西,我没偷没抢,把小羊放了。” “能让你发疯失智的‘好东西’。”尘赦拽着乌令禅的手腕,灵力转瞬在经脉中一转,“一丝魔炁足够让你遍体鳞伤,灵脉寸断。拼着重伤也要赢,到底能得到什么?” 乌令禅大声说:“玉棋盘,排行第七!” 尘赦道:“华而不实,那有何用?” 乌令禅突然呆住了。 尘赦冷淡道:“池霜金丹中期,你的玄香足以应付,为何要亲自……” 倏地,尘赦感觉手背一热。 荀谒悄无声息吸了一口凉气。 乌令禅哭了。 尘赦所有的质问戛然而止:“你……” 乌令禅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又像是想骂尘赦却不精通昆拂语,憋得他胸口酸疼,眼泪涌了出来。 还有此等好事? 第25节 乌天骄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鸟气,浑身都在发抖,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堆仙盟通用语。 “你骂我?!池区区也骂我!明明是他挑衅,我只是应战,你却不由分说只骂我!魔炁我用了,我就用了又如何?!此种好东西,我日后要用得更多!大不了你杀了我!” 说完后,看着尘赦面露不解,乌令禅心口似乎更疼了。 那些被乌令禅故意忽略压抑的伤好像一齐尖叫起来,逼得他脸色煞白,只觉得喉咙中泛着一股血腥味。 手中的玉棋盘掉了下来。 方才觉得千般好万般漂亮的第七法器,此时却像是一根针刺在心口。 乌令禅心想。 尘赦根本不稀罕。 也是,昆拂墟尘君,哪里缺这些? 尘赦朝他伸手:“困困……” 乌令禅一把拍开,腾地爬起来将地上的玉棋盘一踢,忍着泪意:“送给你的,尘君不要,就丢掉。” 尘赦一怔。 乌令禅送完,面无表情地从玉台上跑下去,抬手将昏迷中的半魔收入玄香的空间,转身就走。 尘赦垂头,似乎在看玉棋盘。 还没等他回神将乌令禅叫回来,就见外面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乌令禅去而复返,匆匆跑了回来。 尘赦:“困……” 乌令禅满脸泪痕,又朝他扔来一个东西,哭着大声吼道。 “我讨厌你——!” ——这次用的是为数不多懂的昆拂语,务必让尘赦听懂听清。 尘赦:“…………” 吼完,乌令禅呜咽着冲出辟寒台。 尘赦愣怔片刻,低头一看。 乌令禅扔来的,是他亲手送的小铃铛。 第14章 恨恨恨恨恨 辟寒台一阵死寂。 荀谒一声不敢吱。 他对魔神祈愿,希望在尘君气消之前,自己能安安稳稳在这里当柱子,不必被迁怒。 正叽里呱啦着,伏舆轻巧地踏雪而来,准确无误落在荀谒身边,随手一扬。 “喏,你的传信,顺手给你带回来了,不必谢。” 荀谒蹙眉,他哪来的信? “你竟会如此好心?”荀谒一边拆一边随口抱怨,“之前让你帮个忙给要了你半条命似的,今日倒……” 荀二话音戛然而止。 大殿满地都是破碎冰凌,寒意化雾丝丝缕缕飘散。 尘赦抬手将玉棋盘捡起,指腹轻轻摩挲,巴掌大的玉转瞬化为正常棋盘大小。 对尘君而言,四方乌鹭并不实用,但的确比他那破破烂烂活像狗啃了的棋盘要“华”。 棋盘整玉雕琢,纵横十九条线每一条皆干脆利落一笔而成,灵力浓郁,是举世不可多得的珍品。 在棋盘边角处,被人刻着一个小字。 尘赦眼睛无法看清,指腹抚摸过去两次,才认清那是个「尘」字。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尘赦指尖轻轻一颤。 “笃笃。” 荀谒在外轻轻扣了扣门:“尘君,八方望从仙盟传信来,有关少君。” “进来。” 荀谒硬着头皮推门而入,满脸视死如归地行了个礼。 八方望是昆拂墟放置在仙盟的暗部,荀谒当时为了省事儿就让八方望的人去查一查乌令禅在仙盟的经历。 尘赦面前放着玉棋盘,语调轻缓:“如何?” 荀谒道:“少君在仙盟极其有名,六岁时被霄雿峰宗主收为关门弟子,天赋异禀,十四岁便已结丹。 “可不知为何,只过一年便在生辰当日,修为尽失金丹破碎。 “霄雿峰宗主似乎对少君另有所图,这些年少君闯下无数祸事,哪怕伤了亲生子孟凭,也未曾将他逐出师门。” 尘赦眉头蹙起。 金丹破碎? 从天之骄子一夜成为修为尽失的凡人,乌困困那个不通人情世故又毫无心机的脾气,恐怕吃了不少苦。 尘赦抚摸棋盘的手指轻轻蜷了,又问:“初回昆拂时,他身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霄雿峰宗主有一子,天赋平庸,嫉妒少君,这十年总是暗中憋坏给少君使绊子,被霄雿峰宗主罚闭关思过。” 荀谒越说声音越小:“前段时日因枉了茔裂缝,有秘境开启,孟凭用化神法宝太平弓将少君射伤。” 化神法宝极其罕见,射中身躯岂不是要去掉半条命? 怪不得乌令禅初醒来时,江争流会搬来一桶千年琼浆液给他用。 寒风从窗棂吹拂而来,将四面的雪纱吹拂得胡乱而动。 尘赦短促笑了声,神情却令人胆寒。 霄雿峰,孟凭。 荀谒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乘胜追击:“方才伏舆回来时,瞧见少君从偏殿跑走了。” 尘赦一怔:“去哪儿了?” “回丹咎宫。” 数日时间丹咎宫还未修好,寝殿塌陷半边,恰逢外面狂风大作,呼呼往里灌雨。 乌令禅将偏殿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扛了回来,可雨太大,尘赦模样的墨人一碰雨,被淋得面目狰狞,活像要吃小孩。 乌令禅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望着那五官扭曲的墨人,委屈和愤怒再次席卷而来,忽然就将手中写满「尘」的厚厚一沓纸全都扔了出去。 “我不是讨厌!我是恨!‘恨’用昆拂语怎么说?!” 乌令禅有种吵架没发挥好的恼恨,一边擦眼泪一边往唯一幸存的床榻上一扑,脸闷在枕上,声音瓮声瓮气,练习:“我黑你!我很你……” ……好像这样就能找回气势。 玄香凝墨化形,将尘赦模样的墨人收拢成一滴墨点没入发中: “小时候都没见你哭过,长大了反倒有出息了——起来。” 乌令禅瘪着嘴坐起来,鼻尖眼眶微红,泪痕还未干。 玄香给他擦眼泪:“我之前劝你什么来着,离尘赦远一些,你非不听……” 乌令禅眼圈通红地瞪他:“我现在要安慰,要人和我一起痛斥尘赦,不需要数落,也不需要你放马后炮!” “怪谁?”玄香说,“你早听我的炮,不就没这档子事了?” “我也恨你!” 好不容易费尽心力搞来个礼物却被弃之敝履,是个人都会觉得委屈,更何况自封为世界中心天运之子的乌天骄。 乌令禅咽不下这口气,挣扎着就要爬起来,重新画一副尘赦的画,拿墨人出气。 玄香哭笑不得,强行将他按在榻上。 “行了,别扑腾了,当务之急还是先调息休养。” 乌令禅不高兴地坐在榻上,盘膝掐诀准备入定。 玄香坐在一边为他护法。 好一会,乌令禅忽然闷闷地说:“我不喜欢他了。” 玄香:“嗯。” “明日丰羽小斋我拿了甲,也不给他看了。” 玄香:“…………” “很硬气。”玄香说,“如果你连丰羽小斋都不去,会不会更硬气些?” “也是。”乌令禅振奋起来,“我要逃课,再也不听他的话了!” 玄香:“……” “入定。” “哦!” 玄香闭着眸吸取今日所吞噬的魔兽内丹。 还不到半刻钟,忽地感觉腿上一重。 乌令禅掐诀入定操控灵力在经脉运转,只是今日魔炁入体又伤了丹田,还未运转一个小周天便倒头一栽,昏睡过去。 玄香注视着乌令禅苍白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他将人扶着放在枕上,正要帮他疗伤,远处漫天大雨中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玄香眉头轻轻蹙起。 还有此等好事? 第26节 乌令禅浑浑噩噩,经脉、丹田的钝痛一寸寸泛上,好似凌迟一般,搅和得他在昏睡时也不消停。 “困困……” 梦中有人唤他。 迷茫睁开眼睛,层层叠叠的丹枫叶蔓延到脚下,漫天蛛网被狂风吹拂着发出铮铮的沉闷声。 乌困困没来由地心生畏惧,两只爪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声音哽咽。 “阿兄,阿兄我们一起走、走吧,好不好?” 梦中的尘赦看不清面容,只瞧见他身上落着丹枫叶,还有几丝晶莹的蛛网,跪坐在地上低低喘息。 听到这话,他不耐地道:“滚开!” 乌困困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还想牵他。 “我让你滚——!”尘赦忽然伸手甩开他,肩上又落了几片丹枫叶。 乌困困猝不及防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脖子上挂着的铃铛轻轻一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满脸被推开的迷茫:“阿兄?” 尘赦看他摔倒的刹那,眼瞳一颤,却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看,努力压制着颤抖的呼吸。 “你和你爹一样都令我厌恶,立刻离开这里!” 乌困困讷讷道:“可是有小狗咬,我、我害怕,我陪阿兄……” “死不了。”尘赦漠然道,“你就是个累赘,快滚,越远越好。” 乌困困猛地睁大眼睛,呆呆注视着他,泪水汹涌而下。 我不是累赘。 乌令禅从来都痛恨这句话,挣扎着想要从梦中惊醒,浑身的剧痛隐隐袭来,逼得他呜咽一声。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坐在床沿。 不似玄香的墨香,而是另外一股陌生熟悉的风雪夹杂着竹叶的气息隐约飘来。 乌令禅满脸泪痕,眼睛却睁不开。 那股气息朝着他的眉心拂来,磅礴灵力忽然铺天盖地朝着灵台而来,转瞬在四肢百骸流转数圈。 魔炁对经脉造成的暗伤悄无声息消失,折磨他的钝痛被剥离出去。 乌令禅迷迷瞪瞪地蜷缩在榻上,一只手伸过来,为他将泪拭去。 自后,一夜无梦。 *** 昆拂墟同人族日夜颠倒。 天还亮着,霄雿峰前往秘境历练的弟子历经半月终于回宗,骨兽展翅滑行,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声响停留在山门口。 孟凭面无表情从骨兽上御风落下,视线冷冷扫了一圈身后的弟子。 “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众人噤若寒蝉,唯有脸上带伤的少年怨恨地瞪着他。 孟凭冷笑一声,倏地挥出一道灵力,无形的大手一拢,凭空将少年的咽喉扼住,悬在半空。 其他弟子吓了一跳,赶忙去拦。 “少宗主息怒!” “景回!” 孟凭将拦着他的人拂开,掐着柳景回的喉咙将他拽至自己面前,冷冷道:“乌令禅被魔兽夺舍,失了神智成了是非不分的野兽,这才没能从秘境出来,我是大义灭亲——记住了吗?” 柳景回呼吸艰难,听到这话冷笑了声:“少、宗、主就算再嫉妒,也赶不上……” 孟凭眼底倏地一狠,手猛地用力。 砰。 就在他即将扼断柳景回脖颈的刹那,一道灵力从霄雿峰内传来,打中孟凭的手腕。 柳景回从半空中摔落,踉跄着跪在地上,猛烈咳嗽着,满脸被逼出来的泪痕却还在恶狠狠盯着孟凭。 霄雿峰内飘来一道声音:“发生何事了,令禅呢?” 柳景回立刻跪地,嗓音嘶哑:“宗主,令禅被孟凭……” 话还未说完,一道威压倏地压了下来,柳景回瞬间失声。 宗主道:“凭儿?” 孟凭似笑非笑看了柳景回一眼,道:“秘境塌陷,被镇物压制的魔兽倾巢而出,令禅被魔兽夺舍,被逼无奈只能将其留在秘境。” 宗主沉默片刻,问其他人:“是这样吗?” 除了柳景回,其余弟子面面相觑,许久才颔首道:“的确如少宗主所说。” 宗主并未多言,只道:“凭儿,来见我。” 孟凭:“是。” 柳景回狼狈地跪在地上,脖颈处已泛着狰狞的掐痕,死死瞪着孟凭。 孟凭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讥讽地道:“若还想去蓬莱盛会,就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我不介意送你下去见那个蠢货。” 说罢,理了理衣袍,御风朝着宗主洞府而去。 柳景回孤身跪在那,久久没有动。 其他弟子心虚又愧疚,瞧着柳景回那副倔样子,满脸忧愁。 柳景回得罪了少宗主,此后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孟凭顷刻到了宗主洞府,还未站定,便感觉一道掌风呼啸而来。 “啪”地一声。 孟凭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唇角都渗出一丝血痕。 高台之上端坐着身穿道袍的霄雿峰宗主孟真人,他眼眸冷厉,质问道:“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孟凭不甚在意地擦干唇角的血,似笑非笑道:“爹,我九死一生回来,您一不问我伤势,二不忧心镇物,反倒因为一个蠢货打我——有时我真怀疑乌令禅才是你的亲生子。” 孟真人面无表情:“你伤势如何?” 孟凭咧嘴一笑,将乌令禅已暗淡的神识之玉往地上一丢:“我没受伤,倒是您最爱的‘亲生子’却葬身兽腹,尸骨无存了。” 孟真人:“……” 孟真人揉了揉眉心:“我从小就告诫过你,乌令禅就算气运再佳天赋再好,未来也只会为你所用,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你何必自降身份同他作对?” 孟凭冷笑:“自他入宗,父亲整日赞他天赋高修为精进得快,哪怕他金丹碎了也照样偏爱他,您可知外面是如何传的,如今又来指责我同他作对?” “天赋本就因人而异,他就算没了修为也有大用,他身上的钥匙……” “够了!”孟凭转身,冷厉地道,“我不想知道他的大用是什么,如今他已死透,父亲还是尽快去寻其他的钥匙吧。” 说罢,他不再多留,拂袖而去。 满室寂静。 孟真人面无表情,忽然道:“钥匙不能丢,你去将乌令禅寻回来,不计代价。” 一旁端坐的石狮子轻轻一抖身子,石屑簌簌而落,化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是。” 孟凭沉着脸从洞府走出,还未行几步,身边的道童匆匆跑来。 “少宗主,不好了。” “什么?” “魂灯。”道童急急道,“乌令禅的魂灯还亮着,他还没死!” 孟凭脸色倏地变了。 霄雿峰弟子的魂灯,所用的并非神识、心头血,而是源自魂魄相连的魂血。 即将塌陷的秘境、无数丧失神志的魔兽…… 处境如此危险竟还能活下来,乌令禅的气运好得令人嫉妒。 孟凭脸上泛起一抹恨意,冷冷道:“怪不得我爹这么轻易将此事揭过——派人取了魂灯的血重做玉牌,将乌令禅寻到,生死不论。” 道童愕然,满脸写着“到底多大的仇怨”? 可孟凭满脸恨意,连瞳孔深处似乎都弥漫着不详的红意。 ……竟是被乌令禅激出了心魔? 道童不敢多嘴:“是是。” *** 天将破晓。 八方望连夜将乌令禅在仙盟这些年的遭遇悉数送了过来,尘赦孤身端坐玉台一页一页翻看,辟寒台风雪大作。 荀谒踮着脚尖从外而来,颔首道:“禀尘君,前来修葺的匠人半个时辰便到,会尽快将丹咎宫恢复如初。” 尘赦应了声:“嗯。” 荀谒敏锐察觉尘君心情糟糕透顶,屏住呼吸不吱声。 尘赦将乌令禅那些过往用火焚烧,轻声吩咐:“去看看他醒没醒。” “是要送少君去丰羽小斋吗?” “不。”尘赦抚摸着面前的玉棋盘,“学宫不少人对他有敌意,学宫还是不要去了,让他来辟寒台,日后我亲手教他。” “是。” 荀谒悄悄吸了口凉气,面上恭敬,领命而去。 尘赦下意识用指腹摩挲着那个「尘」字,正想让人准备新的文房四宝,荀谒又匆匆回来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27节 “怎么?还没醒?” “不是。”荀谒硬着头皮说,“我到时少君刚起,一见我就呲儿我,还恨我。” 尘赦:“……” 活人无法在玄香的空间待太久,半魔已被放出来,清晨便教了乌令禅“恨”怎么说。 乌令禅昨日受了大委屈,又梦到年幼时被尘赦骂“累赘”,新仇旧恨一起卷土重来,气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荀谒不巧,正送上门来,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恨。 荀谒被骂懵了,见乌令禅气咻咻地往外跑,忙追上去,言简意赅:“尘君说少君不必去学宫,他会亲自教你。” 乌令禅:“哎呀!尘君竟然愿意亲自教我,那我要不要跪着谢恩呀?” 荀谒:“……” 乌令禅讥讽完,又沉下脸:“尘君不会仙盟话,能教我什么?小羊什么都会,他会教我,还不会骂我累赘!” 半魔谦虚颔首,表示乌少君天下第一、世界中心,尊贵。 荀谒还没说话,乌令禅又说:“你来了正好,帮我带给尘君一句话——昨晚那句‘我讨厌你’收回,换成‘我恨你’。” 荀谒:“……” 恨恨恨,连尘赦身边的人一起恨! 乌令禅一边发动“恨恨恨”攻击,一边带着新老师扬长而去。 尘赦:“…………” 荀谒从未办过如此棘手的任务,试探着遮掩自己的无能:“少君去意坚决,属下不敢强硬去拦。” 尘赦听着那句“累赘”,羽睫动了动,似是无奈叹了口气,缓缓起身。 “他去了哪里?” “看方向,似乎是去四琢学宫的后山。” 第15章 枉了茔的界门 乌令禅恶狠狠地逃课。 ……可逃课倒是威风,他初来乍到根本无处可去,原地转悠几圈,索性去了四琢学宫后山。 半魔一趋一步跟着,想了又想,试探着道:“昆拂墟已被尘君掌控,你同他作对没有好处。” 乌令禅脚步一顿,踮着脚尖按着半魔的双肩:“你看我的脸。” 半魔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 “我这张脸长得像是好欺负的吗?”乌令禅做凶恶的表情,龇牙道,“还是说我要为了活着委曲求全,仰人鼻息,听荀谒的话便跑去辟寒台叩拜尘君,感恩戴德?” 一说到熟悉的仙盟话,乌令禅词儿一套一套的。 半魔愣了愣。 像条丧家之犬般躲躲藏藏活着,是他的生存方式。 乌令禅和他不一样。 朝生暮死的蜉蝣,怎能和天边月相比。 乌令禅冷笑了声:“本就是他不分青红皂白斥责我,我不受这个鸟气!” 半魔还是本能怕尘赦:“魔炁不是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你还给我?” “我以为你会用在其他地方……”谁能想到乌令禅直接往丹田里放。 “小羊。”乌令禅微笑,“你再顶嘴,以后就别跟着我了!” 半魔愣了一会,低声呢喃:“我能一直……跟着你?” “能啊。” 半魔又问:“不会被杀吗?” 枫林掉落红叶,纷纷扬扬宛如落花,乌令禅走在悠长小道,闻言回头看他:“怎么,你怕死呀?” 半魔并不以畏死为耻,重重点头:“嗯!” 乌令禅并无人教导,不光孩子心性,走起路来也时不时蹦一下,鞋尖将层叠衣摆踢得好似花瓣绽放。 “好啊,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谁都不会欺负你。如果之后遇到危险,你就往玄香空间里一躲嘛。” 半魔赶紧问:“那少君呢?” 乌令禅瞥他:“我又不一样,若是遇险总能化险为夷。” 半魔:“……” 到底哪来的自信? 半魔正愣怔着,就见乌令禅不知从哪里拿来的一支笔,蘸了点腕间墨块的墨汁,认认真真在他手背写了个字。 ——「乌」。 半魔彻底呆住了。 乌令禅一边写一遍问:“你叫什么呀?” 半魔:“青扬。” 乌令禅讶然:“还真是小羊?” 青扬:“……” 算了,他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乌令禅成功在魔族找到一个“效忠”自己的人,高兴得眉梢飞扬,转着笔插回发间,又开始琢磨。 该去哪里找第二个效忠自己的呢? 刚想到这里,一道熟悉的声音飘来。 “哎哟,这不是我们丰羽小小小斋的乌困困少君吗?” 乌令禅:“哎呦,手下败将!” 池敷寒:“……” 乌令禅四个字一击必胜,池敷寒从天而降,脚下踩着绿叶似的小扁舟,黑白衣袍潇洒飘逸。 “少君在这里做什么呢,不去小考吗?” 青扬本能畏惧人,在人还没到之前已躲在旁边的树林里不敢露面。 昨日因池敷寒挑衅而交手,导致被尘赦骂,乌令禅却也不迁怒池敷寒,溜达着过去看着他脚下好似翠叶般的漂亮扁舟。 “这是什么?” 池敷寒得意地一甩头发:“这是我的新法器——观平陆!一飞冲天观山海,任由鳖孙在后头追。” 乌令禅“哦”了声:“排第几啊?” 池敷寒炫耀:“这样一件在紧要关头能保住性命的法器极其罕见,和你的四冥金铃一样绝无仅有,我花了大价钱才弄来,今日第一次用。” 乌令禅虚心请教:“哦!排第几啊?” 池敷寒:“温故那千年老二还在后面几十里外吭哧吭哧往这儿飞呢,根本追不上我。” 乌令禅:“所以到底排第……” 池敷寒:“你有事没事,没事就滚。” 乌令禅:“……” “懒得和你玩。”池敷寒道,“今日四琢学宫有强烈的魔息波动,老师说可能会有枉了茔的虚空缝隙出现,我和温故正在四处巡逻。你切莫到处乱跑,快些回丰羽小小小斋。” 乌令禅没太听懂,抬手挥出一道墨痕一把缠住池敷寒脚下的扁舟:“等等。” 池敷寒一个起飞被薅住,差点头朝地栽下去,怒道:“乌困困!你想死吗?!把你的墨收回去,弄脏了我的新法器!” 乌令禅充耳不闻——就像是从来听不到玄香呵斥他不许叫墨宝一样:“我想问问,魔炁是什么呀?” 池敷寒风度翩翩站上去,看到脚下扁舟留下的一点墨痕,气得要命,怒气冲冲。 “魔兽用来修炼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我劝你别打魔炁的主意,赶紧回小斋,若是出事,起码白苍能护住你……” 话还未说完,四琢学宫陡然出现一阵急促的重钟声。 一响,二响…… 足足七声。 池敷寒脸色一变,立刻抓着乌令禅的后领扔到扁舟上,招呼都不打的腾空飞起。 观平陆的确是逃命法器,乌令禅都没反应过来,已经飞了。 ……只留下在原地的青扬,目瞪口呆看着天边一道白烟。 池敷寒并不喜欢乌困困,却知晓尘君偏爱重视此人,就算再烦也只能捏着鼻子护他周全。 池敷寒动作迅速,三息不到就将乌令禅送到丰羽小斋,沉声道:“后山有枉了茔兽潮出现,很危险,你就在学斋待着。” 说罢,不等乌令禅叽歪,直接又咻的一声飞了。 乌令禅:“……” 乌令禅盯着池敷寒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嗯?对我这么好,他想效忠我?那我勉为其难让他做第二护法吧。” 玄香:“…………” 四琢学宫的钟声响彻八方,众幼崽不知危险为何物,全都好奇地扒着窗户往外看,满脸兴奋。 乌令禅闭眸感知青扬仍在后山,似乎正在往这里赶。 青扬能在魔兽厮杀时还能去捡漏魔炁,保命的手段不少,无需他瞎操心。 乌令禅正想回学斋,却见新来几日的师长白苍匆匆而来:“少、少君?少君回来的正好,学斋中有一个孩子寻不到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28节 乌令禅向他传授经验:“水缸里找了吗?他们就爱吓人,找到水面上的秸秆堵住孔,一会就憋不住蹦出来了。” 白苍:“……” 白苍哭笑不得:“都找遍了——都说那孩子听你不来小考,溜出去找你了。” 乌令禅一愣:“找我?怎么找我?” “说是前几日送你一片小叶子,上面刻了个追踪阵法。” 乌令禅:“……” 向来都是乌令禅用墨追踪别人,这还是头回被追踪。 他在腰间的金饰里扒拉半天,终于找到一枚小金叶子,果不其然上面雕刻着个稚嫩的阵法。 乌令禅抚摸着阵法,脸色倏地变了。 若那孩子追去了后山…… 乌令禅的牵挂和他洒出去的墨点一样,虽然淡但随处都是,他同那些孩子只相处数日,感情算不上深厚,却也无法任由他陷入危险中。 玄香化为翅膀带着乌令禅丁零当啷飞去后山。 白苍紧跟其后,他瞧着身形羸弱胆小怯懦,修为倒是不错,转瞬跟上玄香,忧心忡忡地观望四周。 “他应该到不了后山腹地。”玄香道,“四琢学宫皆有结界,就算枉了茔兽潮从缝隙出现,也只会在院里学宫的后山腹地。” 乌令禅点头。 两人很快到了后山外围。 白苍轻飘飘落地,掐诀闭眸,灵力陡然往四周激荡,很快就寻到异常。 乌令禅跟上去,衣袍上环佩叮当吗,甚是吵闹:“怎么?” 白苍从层层落叶中捡起一支小小的毛笔,正是那个失踪孩子的。 乌令禅眉头皱了起来:“还能找到吗?” 白苍点头,抬手召出一个罗盘模样的法器:“我的本命法器可追踪气息,定能找到。” 罗盘飘出一条猩红的舌,在那只笔上狠狠一舔,随后层叠的精密罗盘一阵旋转,那条舌陡然化为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前方。 乌令禅抬眸看去。 笔上飘出一道红色细碎的光,朝着后山腹地绵延而去。 那熊孩子果然进去了。 乌令禅一边叮叮当当地飞一边和玄香说:“好会惹祸的孩子,不好好待着非得到处乱招惹是非,这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啊。墨宝!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生气吗?!” 玄香:“……” 玄香沉默足足十息,幽幽道:“是吗,我从不知道这种感觉。” 乌令禅没听出来玄香的阴阳怪气,视线注视着延伸到远处的红色追踪线,不知发现了什么,眉梢轻轻一挑。 恰在这时,远处有只魔兽正在啃噬同族的尸身,冲天的紫雾遍布四周。 乌令禅脚步一顿。 白苍还在焦急,见状立刻停下:“怎么了少君?” 乌令禅犹豫,怯怯地说:“那魔兽好可怕……” 白苍忙安慰他:“少君莫怕,那魔兽是陆行兽,我们御空飞行,不会被攻击。” 乌令禅眼巴巴看着他:“我能要那魔兽的内丹吗?” 白苍愣了下:“要那东西做什么?还是救人要紧!” “魔兽难得,我想要魔炁。”乌令禅眉眼露出委屈的怒意,“我和尘君吵架,他让我别碰魔炁,我非要碰,我要多多的魔炁!气死他!” 白苍:“……” 白苍似乎无可奈何,但还是御风下去。 他修为已是金丹后期,很快就取了那魔兽性命,剖出内丹来给乌令禅。 乌令禅脸色微白,眉眼如画,高高兴兴接过来:“谢谢老师!” 白苍面颊还带着血,他勉强笑了笑:“不碍事——追踪线停在二十里外了,再不去寻就要散了。” 乌令禅点头:“哦!” 两人继续往前飞,在白苍没注意的地方,乌令禅手指轻轻一动,那团满是紫气的内丹被一团墨缠绕,悄无声息从半空掉了下去。 落至地面时,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懒洋洋接在掌心。 罗盘所指方向,是后山一处几乎到枉了茔外壤的荒原。 乌令禅安安静静的跟着白苍御风过去,最后停留在一处枯树边。 “这里吗?” “嗯。”白苍点点头。 乌令禅快步走到枯树洞前,疑惑地道:“他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怎么会跑这么远?白老师确定没寻错吗?” 白苍注视着乌令禅纤瘦的背影,一直怯懦的脸上露出个笑来。 罗盘中倏地出现那条舌,势如破竹卷着乌令禅的腰身狠狠往树洞中一甩。 砰的一声。 乌令禅猝不及防摔了个七荤八素,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还没站起来就先骂道:“放肆!你做什么?!” 白苍缓步走进来,似笑非笑注视着他:“江争流总觉得你心机深沉,扮猪吃老虎,我还信以为真。今日一瞧,原来你是真的蠢啊。” 乌令禅没怎么听懂:“你……你是江争流的人?你将我骗来此处想做什么?” 白苍漫不经心抚摸着罗盘,并不回答。 乌令禅正想要逃,忽地从树洞伸出伸出一条藤蔓,死死将他四肢腰身缠着狠狠束缚在树根上,疼得他叫了声。 黑暗中缓慢走出来一个人,淡淡地道:“少君刚来,怎么这么着急走呢?” 乌令禅吃痛,奋力地抬头望去。 那人满脸黢黑,正是前几日被乌令禅泼了满身墨的五长老。 “你们两个,是一起的?”乌令禅瞥他们,“别想害我,否则我自己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五长老笑了声,道:“少君千金贵体,自出生起便备受宠爱,当年只是有人将您和尘君绑去喝茶,苴浮君却让所有涉事之人死无全尸魂飞魄散。有如此前车之鉴,我们哪有胆子敢害您呢?今日请您来,只是想求您办件事。” 乌令禅没怎么听懂,却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直接笑了。 “请我?那就跪下磕头,我或许还能勉为其难帮上一帮。” 五长老抚着胡须:“少君莫要为难我们,要怪就怪尘赦对枉了茔赶尽杀绝,否则我们不会将主意打到您头上。” 白苍不耐道:“夜长梦多,少和他废话。” 他吹了声呼哨,紧接着头顶的枯树骤然被一只巨大的爪子拍碎,紧接着一把将乌令禅按着胸口压在地上。 乌令禅脸色倏地一白。 眼前那巨大的魔兽看不出是什么,面目狰狞可怖,浑身却覆盖着好似石头般的碎屑,苔藓爬满面颊。 ……诡异得令人本能生畏。 魔兽瞳孔昏暗,直勾勾盯着乌令禅,口吐人言。 “鱼钥……” “钥匙!” 话音刚落,它猛地张开獠牙大口,一口将躲闪不及的乌令禅连人带藤蔓吞入腹中。 白苍和五长老见状,脸上露出一抹狂喜。 “枉了茔的界门终于要大开!” 魔兽吞下乌令禅,猛地仰天长啸,磅礴的灵力像是掀起巨大的风浪,一层一层涟漪似的朝四面八方蔓延。 枉了茔深处,无数魔兽咆哮着跟随,等待着界门打开,踏平三界! 平三界。 三界。 界……界门毫无反应。 白苍微微蹙眉,和五长老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那巨大的魔兽忽地一抖身体,狠狠地吐出个东西来。 “啐——!” 两人一兽不约而同低头朝地上看去。 那并非是乌令禅的骸骨。 而是一滩墨。 白苍一愣,转瞬将这一路上的古怪联系在一起,想通了后险些一口气抽过去。 怪不得他下去杀魔兽回来后乌令禅就不太对劲。 那小少君竟然看穿自己的目的,还将计就计使了一招金蝉脱壳?! 白苍脸色阴沉,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江争流的那句“少君心机颇深野心极大”是什么意思。 果然可怕。 五长老脸上的绿意几乎要超过墨色了,焦急道:“现在如何是好?” “这么短时间,他跑不出后山!”白苍当机立断,“立刻撕开虚空,不能让他逃了!” 此番冒险暴露身份,日后尘赦必当有所防范。 机会只有一次。 *** 三十里之外。 还有此等好事? 第29节 乌令禅的本尊正在扑扇着翅膀马不停蹄往出口飞。 青扬此时已和他汇合,他追不上会飞的乌令禅,咬牙变成魔羊模样,撒开蹄子嗒嗒奔跑。 乌令禅见青扬竟比他飞得快,索性直接落下去骑在魔羊背上。 青扬也不生气,努力跑得稳一些,一边狂奔一边问:“少君如何知晓那老师有问题的?” “皆是破绽。”乌令禅得意地道,“拿一个孩子诱我入局,手段太过低劣,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他的意图。” 青扬:“少君洞若观火,明目达聪……” 玄香拆台:“其实是他入腹地后,发现远处有留在五长老身上的墨,才觉得有诈。” 青扬:“……” 乌令禅不计较细节,他坐在魔羊背上被颠得叮铃哐啷,发簪的珠子一直在打脸,捏着那枚白得的魔兽内丹,桀桀大笑。 “还想骗你困困少君?!再修炼个一百年吧!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乌困困:桀桀桀!!!!!! 江争流:果然心机颇深。 尘赦还在骑马来的路上。 第16章 胆子不是挺大吗 乌困困嚣张大笑。 但很快就乐不出来了。 白苍的罗盘有定位之能,乌令禅骑着青扬还未狂奔五里,一条虚幻而猩红的舌破空而来,猝不及防在乌令禅后背狠狠舔了一下。 乌令禅:“?” 舔中的刹那,舌陡然化为一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找、到、了。” 乌令禅:“……” 魔羊撒腿就跑,颠得乌令禅嗷嗷叫:“那玩意儿好恶心,兵刃榜排名第几啊?!不用说,肯定倒数!” 青扬看了他一眼,继续狂奔。 白苍的速度更快。 罗盘乍一确定位置,紧接着虚空中陡然撕开一条缝隙,源源不断的魔炁陡然出现,魔兽也紧跟其后,面目狰狞地低吼咆哮。 白苍面无表情站在半空,罗盘上飘出的眼化为一条诡异的长手,朝乌令禅抓来。 乌令禅:“快跑快跑快跑!” 青扬身为半魔能活到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能跑,他驮着乌令禅一个叮铃哐当的大活人依然跑得飞快,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准确无误躲开白苍的“长手”,撒开蹄子飞奔。 白苍冷冷朝魔兽下令。 “别让他逃了,记得活捉。” 后山辽阔,乌令禅又深入腹地,他估算了下到达出口的距离,脸色微微一沉。 白苍是金丹期后期几近大圆满,还有个元婴境的五长老虎视眈眈,哪怕乌令禅恢复修为也得鏖战一番方能逃出,更何况还有如此多魔兽围捕。 乌令禅忽地起身,踩在魔羊背上稳住平衡,平伸手朝着前方,微微闭眸。 玄香太守中骤然蔓延出无数墨痕,好似巨大的墨狐尾巴朝四面八方张牙舞爪。 很快,乌令禅倏地睁眼,纤细如玉的手指勾住其中一根墨线。 “去东南方!” 青扬半句废话没有,遵从命令转向东南方跑去。 魔兽好似能吞噬一切,黑压压地压了过来,紧跟其后。 青扬气喘吁吁:“东南方有一线生机?” “对。”乌令禅手中墨线越来越浓,“池区区正好在附近,他有一样新法器,名唤观平陆,可瞬息逃窜数十里,是件紧要关头能保住性命的极品法器!” 青扬“哇”了声。 他其实一直想亲近乌令禅,可又笨嘴拙舌不知如何聊天,仔细想了想乌令禅和池敷寒温故他们上次交手闲聊,好像最多的话题就是排名。 青扬咳了声,找话题:“如此厉害,在兵刃榜上定然排名不低吧?” 乌令禅说:“一飞冲天观山海,任由那群鳖孙在后头追!” 青扬:“嗯!所以排名……” 乌令禅说:“你到底有事没事?!没事就赶紧跑!” 青扬:“…………” 几句话的功夫,乌令禅手中随风飘散的墨痕倏地绷紧,循着线望过去,远处池敷寒正踩着他的新法器斩杀魔兽。 乌令禅眼睛一亮:“池区区——!” 池敷寒一半雪白衣袍几乎染成红色,杀了太多魔兽浑身戾气未减,冷冷看来。 ……迎面就见乌令禅像是只蝴蝶朝他扑了过来。 池敷寒:“?” 乌令禅动作迅速,一把薅着化为人形的青扬飞到观平陆上。 观平陆只是个小扁舟,两个人乘坐已是够呛,更何况三个男人,法器剧烈一晃,差点三人都摔下去。 乌令禅揪着池敷寒的领子站稳,催促道:“快快快!快跑!驾——!” 池敷寒衣襟差点被扒了,直接气笑:“胡言乱语什么,给我滚下去!” “看!” 池敷寒冷笑一声,顺着乌令禅的爪子所指不耐地看过去,神情陡然一僵。 青扬跑得飞快,撂下魔兽一大截,离远了能瞧见那些魔兽黑压压好似海啸般朝天而来,魔息冲天。 池敷寒:“…………” 这下不用乌令禅催促,池敷寒猛地操控观平陆冲天飞起,不可置信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乌令禅在风中大声说:“区区魔兽!” 池敷寒:“……” 池敷寒的法器极其迅速,两句话的功夫转瞬到了后山外围。 就在他即将冲出去时,玄香忽然道:“等等——!” 观平陆一时刹不住,千钧一发之际玄香化为一团浓墨往前挥去。 砰—— 墨在撞到结界的刹那陡然朝外四溅,墨汁砰出数十丈,艰难稳住观平陆的冲势。 若非玄香反应及时,恐怕三人带法器都要撞在结界上身负重伤。 池敷寒惊魂未定,拿出出锋学斋的令牌往结界上一甩,毫无反应。 连通信的学宫玉牌也安静如死。 这结界已被替换,阻拦一切灵力往外传。 池敷寒脸色沉了下来,回身一言难尽地看去:“谁花这么大手笔要杀你?你好好在丰羽小斋待着不成吗,白苍修为在我之上,有他保护你,比现在……” 话还未说完,乌令禅忽然伸手。 池敷寒和青扬不约而同捂住脸。 乌令禅指向不远处:“手下败将,比你能打的白苍就在那儿呢。” 池敷寒定睛一看。 白苍正在魔兽群之上,神色狰狞。 池敷寒面露悚然:“这些是白苍弄出来的?!” “是啊。”乌令禅指责他人,“若不是你将我送回丰羽小斋,还说他能保护我,我怎么可能会被他算计追杀?都怪你,给我道歉。” 池敷寒:“……” 青扬跃跃欲试地加入他们:“白苍排第几啊?” 池敷寒幽幽道:“他是上一届出锋学斋的榜首。” 池敷寒操控观平陆咻地就跑,还在冷静地分析战局。 “后山结界被替换,学宫玉牌被切断联系,如此大阵仗四琢学宫很快发觉端倪来救我们。观平陆能支撑半个时辰,足够他们破开结界。当务之急就是先活下去,撑到援兵到。” 乌令禅说:“你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池敷寒:“……” 终于明白此子为何会在丰羽小斋了。 敢情连话都听不懂。 结界受人操控,像是捉小鸟似的越来越小,池敷寒只能尽量往外围飞去。 乌令禅见魔兽越追越紧,站稳身体拔出簪子化笔。 玄香挥出铺天盖地的墨,同漫天水雾交融盘桓,顷刻化为扭曲旋转的太极,无数魔兽被困其中只能跟着打转。 池敷寒刚要松口气,忽地一道寒光骤然破空而来。 观平陆猛地摇摆,箭堪堪擦过池敷寒的耳侧,咻咻射到巨树上。 乌令禅霍然回身,长发红袍翻飞,漂亮的红瞳泛着一丝冷意。 白苍御风于空,手握长弓,漠然注视着他。 还有此等好事? 第30节 乌令禅腕间墨块浮现墨痕飘浮身后,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拿箭射我——我要弄死他。” 说罢,他足尖踩墨,身形如叶掠风而去。 青扬一惊:“少君!” 池敷寒也下意识拽他:“乌困困!” 可转念一想,乌令禅修为难测,说不定真的能将白苍打败。 池敷寒正要松口气,就见刚气势汹汹要弄死白苍的乌令禅,被玄香抱猫似的抱着落到观平陆上。 池敷寒面无表情:“困困少君没打赢吗?” 乌令禅说:“嘿嘿,五长老在后头呢。他是元婴,咱们快跑吧。” 池敷寒:“……” 池敷寒悚然回头,一看那黑黢黢的脸唇角抽了抽。 观平陆拼命逃窜,白苍的箭海紧跟其后。 池敷寒咬了咬牙,眼看着五长老越来越近,咆哮道:“你身上不是有尘君的四冥金铃吗,快拿出来,金铃受到攻击,尘君应该很快来救我们!” 乌令禅也扒着他耳朵朝他咆哮:“放心吧!少君有骨气,我们就算一起殉情,也绝不求人!” 池敷寒暴怒:“谁要和你一起殉情?!快拿出来!” 乌令禅只好说实话:“嘿嘿,昨天吵架,我还给他啦。” 池敷寒匪夷所思道:“你是三岁小孩子吗?!” 乌令禅掐他。 青扬:“……” 见两人都要扭打在一起了,一道元婴灵力浩瀚如海,轰然一声击中观平陆。 五长老立在半空,飞快掐诀,低声喝道:“禁!” 结界之上泛起繁琐符纹,限制所有灵力。 砰! 观平陆出现一道道蛛网似的裂纹。 池敷寒低头一看,神情一僵。 ……完了。 下一瞬,观平陆骤然碎成渣渣,失重感陡然袭来,三人呆了一瞬,猛地从半空中往下掉落。 池敷寒下意识就要掐诀御风,却惊惧地发现竟然无法调动体内灵力。 是禁灵阵。 “啊啊啊——!”池敷寒彻底绝望了,边掉边哀嚎咆哮,“我的新法器!只用了一次!乌困困我和你不共戴天!” 乌令禅嗷嗷叫:“是他先错怪我的!我没错!你给我道歉!” 青扬见生死关头他们还在聊无关紧要的事,还以为他们有办法脱困,也不着急了,一边被风吹得脸都皱了,一边试图加入话题。 “所以新法器排第几啊?” “……” 在一阵阵“我的法器啊!”“我恨他!”“排第几啊”的惨叫中,三人像是流星般重重往地面砸下。 结界,禁灵阵,两人不知策划多久,有备而来。 混乱中,无法用灵力的玄香焦急地道:“令禅当心!” 一支箭凌空而来,乌令禅反应极快,下意识侧身一躲,箭堪堪擦过他的袖袍。 可诡异的是,那箭并非实质性的,在接触乌令禅衣袍的刹那瞬间消散,凝聚的碎光好似一只血红的大手,准确无误勾缠住乌令禅的心脏。 咚,咚。 心脏好似被扎根般,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乌令禅心口骤然一痛,脸色唰地白了,从心脏到脖颈处好似绽放一朵艳丽的花簇。 那是咒法?! 白苍一喜:“抓住了!” 四周结界瞬间收缩,想将乌令禅当头困住。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在那坚硬繁琐的结界上一碰。 周遭的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砰的一声。 笼罩后山的结界瞬间破碎成无数纷纷扬扬的竹叶漫天洒落。 被困在太极中魔兽不约而同停下,庞大厚重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逼得它们胆丧魂惊,只能四肢着地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 白苍和五长老脸色倏地一变。 尘赦? 怎么来得这么快?! 翠竹地下茎蔓延生根,顷刻遍布整个后山,在漫天雨滴落下的刹那,暴长出无数翠绿的竹。 乌令禅在席卷全身的失重中,嗅到一股竹和雪交织的气息。 还没等细想,就听得“砰”“砰”两声重物掉落地面的动静,一股灵力温柔地垫在他背后,像跌入松软的棉花中缓缓往下飘落。 ……直至被一双手轻柔接住。 乌令禅还以为是玄香,茫然睁开眼睛。 后山的莲池不知何时已化为数百顷的竹林,翠竹被风吹拂得沙沙作响,狭长针叶簌簌飘落。 尘赦靛青长袍立在竹林中,长发如墨,双手稳稳将乌令禅横抱怀中。 磅礴的灵力包裹乌令禅全身,那勾缠心脏的符咒被压制,暂时蛰伏下去。 尘赦这才“看”向前方。 接触到尘赦眼睛符纹的刹那,白苍脸色煞白如纸,理智还未思考本能已在叫嚣着逃,愣怔着往后退了半步。 在脚尖即将落地时,掩藏在薄薄一层地皮的地下茎遽尔长出一根尖锐的嫩竹。 白苍一惊,下意识躲开。 可已晚了。 嫩竹尖锐地穿透他的小腿。 白苍立刻急急道:“你不能杀我,大长老……” 平常拿大长老来压制尘赦几乎百试百灵,此时尘赦却像耳朵也聋了,尖锐的竹狠狠插入白苍的后心,从脖颈处斜斜长出。 白苍惨叫声戛然而止,眸瞳涣散,彻底没了声息。 由血灌溉,长在尸身上的竹瞬间铺天盖地长出翠竹,结出稻穗似的猩红花朵。 尘赦淡笑着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五长老骨寒毛竖,满脸墨也能看出他的惊惧。 这么些年,他从未见过一向爱装君子的尘赦有如此惊骇的怒意和杀气,竟连大长老也不顾了。 尘赦眸瞳仍闭着,眉间舒展带着三分笑意,可后山所有竹叶好似锋利诡异的刀锋,带着掩盖不住的森森杀意。 “同枉了茔大魔勾结、四琢学宫布结界撕虚空、给少君下「合心咒」。能做出这些,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尘赦低低笑了声,语气温柔。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跑呢?” 第17章 金丹还有希望 后山已化为竹林。 叶片如刀,遍布数百里,片片带着彻骨杀意,无处可逃。 “尘赦,你真要赶尽杀绝吗?” 五长老脸色阴狠,“他是苴浮君之子,拿他血祭开枉了茔界门,对你而言百利无一害!” 尘赦笑了:“五长老怕是教丰羽小斋教的时间久了,好为人师,竟想教我做事?” “你那‘赦’字怎么来的,你我都清楚。你同苴浮君有如此深仇大恨……”五长老一指乌令禅,“我不信你不恨他!” 尘赦温文尔雅道:“说够了吗?” 尘赦也就看着像君子,实则毫不心慈手软。 彬彬有礼地问候完,漫天纷飞竹叶陡然化为狭长的刀片,切割虚空压向五长老。 元婴期固然强悍,却在尘赦手下过不了一招。 浓密竹叶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乌令禅陡然回神,他还恨着呢,腾地从尘赦怀里蹦出去:“别碰我!” “你中了咒。”尘赦提醒。 乌令禅脖颈好似绽放的花,甚至绵延至耳后。 他瞪了尘赦一眼:“不用你管我。” 乌少君硬气至极,噔噔往后退了两步,雪白皮肤上的花好似绽放得更加艳丽,还未站稳就虚弱的双膝一软,险些跪下去。 尘赦早有预料,伸手将他接住。 乌令禅额间一茬一茬地冒冷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只有靠近尘赦利用他强大的灵力威压这才缓解一二。 乌令禅脸臭得要命,不情不愿地挨了一步:“那、那好吧,就让你管我一小会吧。” 尘赦:“……” 还有此等好事? 第31节 池敷寒和青扬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好在两人一个金丹肉身、一个半魔之躯,晕了一会又活蹦乱跳。 青扬畏惧尘赦,明明没事却还趴在竹叶堆里装死。 池敷寒倒是腾地爬起来,双眼几乎绽放出日光,满是崇敬。 “尘君!” 尘赦并未看他,眼眸的朱砂印似乎在瞥向乌令禅的方向。 “吼——” 不远处漫天竹叶猛地被一股灵力震开,露出其中一个鲜血淋漓的人。 乌令禅一愣,疑惑望去。 五长老几乎被竹叶凌迟,痛苦得双眸赤红,他赤裸着上半身,鲜血淋漓往下掉着血肉,伤势却飞一般地迅速恢复。 不止如此,五长老的修为也在逐渐变强。 元婴、化神,甚至隐隐到了洞虚。 紫雾萦绕五长老周身,可伴随着修为的强悍,他眼底的清明越来越弱,直到最后触摸到洞虚壁垒的刹那,整个身躯陡然变得小山大小。 ——赫然成了一只毫无神智的魔兽。 乌令禅吃了一惊。 难道五长老的原型是一只魔兽吗? 乌令禅挨了咒,一边惊叹一边离尘赦近了些。 他从不是个会自我折腾的人,有了缓解的法子逐渐开始挨近尘赦、伸手碰衣袖,没一会已经悄摸摸牵住尘赦的小指。 乌令禅自觉做得隐蔽。 这时,尘赦的手往后一拢,轻柔地牵住他的整只手。 乌令禅很少和人如此亲密,这一牵险些炸毛:“你你你……你干什么?!” “嘘。”尘赦淡淡道,“看那边。” 乌令禅被抓着爪子,像是只抗拒的猫一边往后扑腾一边警惕地循声望去。 魔兽面目狰狞双眸赤红,只知道杀戮,张牙舞爪地朝着尘赦扑来。 它的身躯太过庞大,每走一步都惊天震地,土地龟裂,群鸟惊飞。 “他用了魔炁。”尘赦似乎在注视那只已没有人样的魔兽,和乌令禅解释,“枉了茔中,用魔炁修炼的皆是毫无神智的魔兽,古往今来也只有两只大魔修炼成人形。” 乌令禅挣扎的动作一顿:“用很多魔炁就会变成这样吗?” “不,要看气运。”尘赦道,“有的人只碰一缕也有可能变成魔兽。” 乌令禅:“哦。” 魔兽已近到眼前,尘赦无声叹息,抬起一只手,灵力汹涌而出,纷扬竹叶凝聚成一把碧绿的无柄锋刃。 春风轻轻拂过。 魔兽的头颅顷刻被斩下。 在锋刃切断的刹那,尘赦微微侧身,手掌捂住乌令禅的眼睛。 黑暗袭来,视觉被夺,其余感知好似无限制放大。 乌令禅嗅到尘赦袖口那带着风雪和竹叶的清冽香气;听到魔兽被切下头颅的血液涓涓流淌;被尘赦牵着的手温暖宽大,五指一拢就能将他的手掌包裹。 乌令禅很少会将旁人的遭遇往自己身上类比,此时脑子却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 尘赦上次这么生气…… 是因为怕我用了魔炁也变成毫无神智的魔兽吗? 很快,尘赦将手移开。 地面已没有狰狞血腥的尸身,而是化为一片翠绿的竹林。 乌令禅没方才那么抗拒尘赦,刚睁开眼睛就被尘赦握着手往怀里一带。 乌令禅还没“嗷”,就见远处竹林中飘浮着一颗不住旋转的紫丹,紫雾带动着虚空扭曲,逐渐撕裂一条裂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地扒着裂缝边缘,似乎有人想从中爬出来。 尘赦漫不经心地道:“手不想要了,就尽管往外伸。” 那只攀着边缘的手倏地一蜷缩,好一会才抬起五指,掌心陡然出现一只猩红诡异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尘赦。 ……和他怀里护着的乌令禅。 一个阴森的声音低低从缝隙中传来:“他逃不掉,逃得了一次,可逃不了第二次。总有一日我会让他心甘情愿成为我的钥匙。” 尘赦笑了起来:“你来试试。” 枉了茔万兽臣服的王座之上,一双眼睛穿过数千里血海,带着血雨腥风的骇然戾气,穿过虚空缝隙同尘赦对视。 尘赦挥手,裂缝被轰然一声击碎,那只惨白的手终于不情不愿地退回枉了茔。 那双眼睛最后消失的刹那,冷冷留下一句。 “叛徒。” 乌令禅赶紧从他怀里扑腾出来,疑惑地环顾四周:“你在和那只手说什么?” 是昆拂语又不太像,反正半个字都听不懂。 “没什么。”尘赦淡淡道,“还在生气吗?” “我难道不该生气吗?”乌令禅见他还主动提,根本不是道歉的态度,蹙眉道,“你不分青红皂白骂我,还说我给你寻的礼物是废物渣滓。我难过,恨死你了都。” 尘赦:“…………” 尘君没料到短短一夜,不光乌令禅的“讨厌”成了“恨”,连他的“华而不实”也升级成了“废物渣滓”。 池敷寒在旁边含羞带怯,努力找机会想和尘君说上几句,乍一瞧见乌令禅毫不客气的指责,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这小少君真是胆大包天! 尘君杀人如吃饭,必定会…… 尘赦笑了笑,哄孩子似的温声道:“是阿兄不对,不该挑剔你的礼物。” 乌令禅蹬鼻子上脸:“还不该骂我。” “嗯,这个也不对。” 池敷寒:“?” 池敷寒:“…………” 尘君……呃,这,唔。 尘君辟谷。 四琢学宫的几位师长姗姗来迟,瞧见生长几百年的莲花被漫山遍野的竹林彻底代替,全都神色各异。 如此光明正大的以竹吞莲,尘君是为继位造势吗? 等离近一看,众人神情更加古怪。 一向不爱同人亲密的尘君正牵着个少年的手,两人身形相差过大,尘赦说话时甚至还微微倾身。 有人眼尖地认出那红衣少年正是苴浮君之子乌困困,纷纷倒吸一口气。 尘君和苴浮君水火不容,那乌困困归来竟存活至今? 众人心思各异,脚下不停匆匆而来,恭敬行礼:“见过尘君,困困少君。” 尘赦看也不看他们,从竹林中招来两枚泛着紫雾的金丹:“白苍、五长老勾结枉了茔,妄图残害少君,已被我当场诛杀,诸位取金丹同大长老复命吧。” 几人脸色当即变了。 出锋学斋的姚长老忍不住问道:“尘君此话当真?” 尘赦还未说话,池敷寒却不乐意了:“瞧老师这话说的,难不成尘君还能污蔑区区两个长老不成?再说少君身上的咒就在这儿呢,你们瞧不见啊?” 姚长老:“……” 姚长老吹胡子瞪眼:“你小子,回去等着挨揍吧!” 池敷寒哼了声:“若不是尘君及时出手相救,我们早就被五长老弄死了。区区两个叛徒死有余辜,大长老总不会是非不分的吧。” 姚长老瞪了他一眼,又转向尘赦:“尘君恕罪,这两人犯下如此罪行,的确该死——少君身上的咒如何,能解开吗?” 乌令禅终于收到道歉,心情很好,心安理得牵着尘赦的手,他听不太懂在说什么,在那眯着眼睛说平身平身。 尘赦伸手撩起乌令禅散乱在肩上的发。 无形的视线从乌令禅脸颊一路飘到散开的衣领,那刺青似的花簇在源源不断吸收他的灵力和生机,盛开得越发艳丽。 好像并非寻常的「合心咒」。 尘赦蹙眉,抬手掐诀想去触碰乌令禅的眉心。 只是那可怖的灵力还未靠近灵台,乌令禅却像是识海被撞了下,花簇瞬间爬上半张侧脸,猝不及防倒了下去,纤弱的身形落下像是一片不引人注意的枫叶。 众人一惊。 尘赦脸色微变,一把将其接住。 “困困?” *** 丹咎宫已修葺好。 昆拂墟没那样快建宫殿的速度,荀谒忍痛花了大价钱请来数十个会画恢复符的匠人。 数千张符纸一同焚烧,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废墟似的丹咎宫恢复原状,连枯草都枯木逢春,绽放小花。 乌令禅躺在榻上,四周聚灵阵源源不断将灵力灌入他的灵脉,脖颈处的花簇依然不败。 池敷寒满头冷汗,本命符镇都拿出来了也无法剥离乌令禅身上的咒,只能暂且稳住咒蔓延的速度。 “尘、尘君,少君所中的并非寻常合心咒,其中还有傀儡符、印封术,三种精密的咒法混合其中,恐怕……” 池敷寒心中还在嘀咕。 还有此等好事? 第32节 元婴期抓乌困困像抓小鸡般轻而易举,为何要用得上如此复杂繁琐的咒法? 瞧着像是要操控乌令禅做某些事似的。 尘赦坐在床沿,感知乌令禅那越来越孱弱的生机,眉头轻蹙道:“有谁能解?” 池敷寒讷讷:“无、无人可解。” 砰的一声巨响。 丹咎宫的窗棂被一阵狂风狠狠吹开,窗幔上悬挂着的丹枫金铃吹拂得叮当作响。 天边乌云密布,顷刻下起滂沱大雨。 池敷寒从未感觉如此强悍的威压,差点膝盖一软跪下去。 此时他才切实知晓自己之前所想有多离谱,尘君明明是因在意乌困困才赠他金铃、让他入住辟寒台。 池敷寒想通后,脑海灵光一闪,小声试探着道:“其实有一人或许可以一试。” “谁?” “苴……苴浮君。” 尘赦手一顿。 乌令禅迫切需要灵力,哪怕昏睡时也在本能朝着四周灵力最强大的人靠近,双手紧紧扒着尘赦的小臂,恨不得把脸都贴上去。 浑浑噩噩中,他感觉那只手想要收回去,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卷土重来,呜咽了声,似乎在用仙盟话骂人。 乌令禅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果不其然,嘟囔完后,那只手再没有想放开他的趋势,任由他越抱越紧。 昏沉中,乌令禅像是做了一场黄粱大梦。 他孤身走在空无一物的荒原之上,踉踉跄跄朝着光的方向而去,可无论他走了多久,好像仍在原地打转,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叮当。 耳畔似乎有金铃响起的声音。 乌令禅迷茫地环顾四周去找声音的源头,好半晌终于低下头,瞧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小金铃正在上下翻飞,叮叮当当。 好像在奔跑。 “呜噗——” 乌困困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下,一头栽了下去,掌心擦破皮,沁出几滴血珠。 不远处有个声音:“你……” 乌困困茫然抬头,尘赦仍坐在原地,似乎愣怔注视着他。 “阿……”乌困困忽然爬起来,哭着朝他撒腿跑去,“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尘赦浑身都在发抖,怒道:“你不是滚了吗,跑回来做什么?!” 乌困困一把扑到他怀里,哽咽着说:“我不要滚,滚不好,要和阿兄在一起。” 尘赦道:“你在这里有何用,就是个累……” 乌困困一把捂住他的嘴,让他收回这句话,大声说:“不是累赘!累赘不好!不许说这个!” 尘赦:“……” 直到这时,乌令禅才发现之前梦中的一切好像都是虚假的。 地面的层叠丹枫并非落叶,而是猩红的血泊;四周的雪白蛛丝并非蛛网,是胡乱交叉的琴弦。 雪白的弦线束缚尘赦的身躯,连线都染成血红。 血珠滴滴答答往下落,四溅成枫叶。 茫茫荒原,四周无数双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最中央,伴随着一步步靠近,露出狰狞巨大的魔兽模样。 尘赦嘴唇都在抖:“你……不怕死吗?” 乌困困抱着他的脖子摇头:“不怕!爹爹会来救我。” 尘赦冷笑了声。 这时,离得最近的魔兽张牙舞爪地朝两人扑来。 尘赦眸瞳一动,不顾刺穿手腕的紧绷琴弦,猛地拽下乌困困脖子上的四冥金铃。 轰。 魔兽怒气冲冲扑过来,在触碰到的刹那,四冥金铃陡然化为鹅蛋似的半透明结界,严丝合缝将两人包裹住。 魔兽陡然被结界的灵力撞得倒飞出去,奄奄一息的半天没爬起来。 乌困困想抬头去看,却被尘赦按着脑袋埋在颈窝,低声道:“别添乱。” “没添乱。”乌困困因方才跑回来哭得太狠,还在抽搭,“我不不不是累赘,阿兄能不能不要这么说我?呜……” 尘赦没理他。 ……但起码没再说他。 乌困困很快哄好自己,听着耳畔奇怪的砰砰声,想看但一抬头就又被尘赦按在怀里。 他只好乖乖抱着尘赦的脖颈趴着,小声说:“阿兄,你的铃铛用完还会给我吗?” “不会。”这次尘赦回答了,“那是我的。” “可刚才你已送给我了呀。” “没送,暂时给你用。” “那什么时候才会再送给我呀?” “永远不会。” “呜。” 叮铃。 乌令禅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猝不及防压到头发,扒拉着脑袋含糊道:“墨宝,头发……” 墨宝没回应。 一双手却从旁边伸来,动作轻柔地扶着乌令禅的后颈将被压着的头发拨了出来。 乌令禅舒服了不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墨,而是绣满符纹的靛青宽袖,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垂在一侧,手背隐约露出青筋。 乌令禅眨了眨眼,他还懵着,盯着那只手胡思乱想。 怎么会有人的手指这么长啊? 正想着,那只手缓缓朝他伸来,落在他脑门上拨开一绺碎发。 尘赦带着笑的声音传来:“醒了?” 乌令禅一激灵,彻底清醒。 他腾地坐起来,脖子上叮当一声响,那只被他亲手丢下的四冥金铃不知何时又挂在脖子上。 乌令禅想揪住铃铛,一伸手却吓了一跳——他的手背上爬满藤蔓似的花簇刺青,几乎要蔓延到指尖。 “这是咒?” “嗯,别怕。”尘赦道,“很快就能消解。” 尘赦的保证没来由让乌令禅生出安心感,他按下惊慌,很快没心没肺地解开衣服看着几乎爬满他半身的花簇。 “还挺漂亮的,是什么咒呀?” “枉了茔界门需要钥匙,最纯正的魔族血脉可打开界门。”尘赦三言两语解释,“白苍想将你练成傀儡,让你心甘情愿献祭开界门。” 乌令禅没怎么听懂,但听见关键词“开门”,挑眉道:“只有我能开?” “嗯。” 乌令禅谦虚地说:“叽里呱啦,魔神偏爱我。” 尘赦:“……” 见他不知这会招来何种危险,还在这般没心没肺,尘赦也没多言,起身道:“父亲醒了,想要见你。” 乌令禅从榻上爬起来,玄香熟练地飘出两道虚幻的墨为他穿衣束发,闻言愣了愣:“啊?父亲?” “嗯。” *** 天仍在落雨。 尘赦也未掐避雨诀,撑伞带着乌令禅前去彤阑殿。 乌令禅从来都不消停,围着尘赦转来转去,一会看景一会看路过的人:“不是说爹重伤闭关吗?他好了吗?” 尘赦的伞也歪来歪去,淡淡道:“暂时醒来,晚上仍要继续闭关的。” “哦!” 乌令禅对苴浮君没什么印象,年幼时几乎没瞧见过,他好奇道:“爹是什么样的人?” 尘赦笑了:“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好吧。” 彤阑殿同辟寒台相隔甚远。 主城大雨倾盆,彤阑殿却是一片雪白茫茫,巨大的法阵悄无声息在一层薄雪下运转,根系上雕刻着繁琐符纹寸寸交缠,织成世间最庞大恐怖的禁制。 尘赦将乌令禅送到殿门口,石兽獠牙大张一跺爪子,厚重的大门符纹陡然流转。 吱呀一声开了。 尘赦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乌令禅:“你不跟着一起进去嘛?” “不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33节 乌令禅只好叮叮当当地自己进去。 彤阑殿一如往昔,重重殿宇,雕梁画栋,鎏金案上金樽美酒犹在,却已落上厚厚灰尘。 数十人或坐或立,身躯僵直在原地,被一层薄薄的纱盖住,隐约瞧见逼真清晰的五官。 环顾望去,衬得整座殿鬼气森森。 ——那是被冻住的活人。 乌令禅向来不畏惧这些诡谲之物,边走边兴致勃勃地看,偌大大殿内只有他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嗤”的一声,烛火亮起。 殿内宽阔,乌令禅所走过之处烛火一盏盏幽幽燃起,一路蔓延至大殿中央。 直到最后一盏烛光亮起,乌令禅停下步子,抬头往前最前方。 殿内首座,上任魔君苴浮君坐在宽大的鎏金座椅上。 他瞧着极其年轻,身形比寻常魔族还要高大,白发过长,垂在枯枝似的屏风上,眉眼俊美泛着一种无法直视的威严。 乌令禅和他对视一眼,便感觉像是被什么刺了下。 苴浮君一袭曳地黑袍,抬手间隐约可见若隐若现的符咒锁链,居高临下望着乌令禅,似乎在仔细辨认这张脸。 许久,男人红瞳微微一颤,终于淡淡开口:“吾儿。” 乌令禅听到这陌生的称呼,呆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抬起头。 苴浮君仍在朝他伸手。 自从有记忆起,乌令禅无父母照拂,哪怕拜入霄雿峰宗主门下,仍是万事靠自己。 乍一见到亲生父亲,他心绪却近乎茫然的,宛如年幼时懵懵懂懂时,罕见的无措。 乌令禅不记得苴浮君当年到底待他如何,犹豫了下,乖乖走上前去,坐在苴浮君身侧。 苴浮君注视着他,眸瞳瞧不出什么温度,手却温和地抚摸着乌令禅的脑袋。 乌令禅歪头看他半晌,才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他爹看着气势冷然惊骇,想来也挺…… 魔君露出个笑,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道:“吾儿归来的不是时候啊,如今尘赦掌权,诛杀吾不少旧部,你回来不是送死吗?” 乌令禅:“…………” ……也挺不正经的。 “你哥可不是什么好人啊。”苴浮君手肘撑着膝盖,摸着乌令禅的脑袋懒洋洋地道,“此人心狠手辣性情阴晴不定,你身份尴尬,他迟早有一日会料理了你。” 乌令禅:“?” 乌令禅反驳道:“尘赦不会料理我。” 苴浮君说:“哦?尘赦做了什么让你产生这种错觉啊吾儿?给你糖吃了?” 乌令禅噎了下,瞪他。 “其实你之上还有一个义兄。”苴浮君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孩子也不觉得生疏,自来熟得很, “吾本属意他为下一任魔君,可他太过心慈手软,败给了尘赦,最后以男子之身被尘赦送给了他当年的仇敌做妻子。” 乌令禅:“?” 苴浮君懒洋洋地说:“你身为吾的亲生子,又身负最纯正的血脉,你猜你哥是会把你杀了,还是嫁了?” 乌令禅:“……” 乌令禅不想听这些捕风捉影的胡话,反问:“尘赦不是您收的义子吗?我又没想和他作对夺位,他为何要杀我?” 苴浮君沉默了下,似乎没料到自己的亲儿子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乌令禅见他沉默,又记起五长老好像说苴浮君和尘赦有深仇大恨,直接问:“你和尘赦有什么仇怨?” 苴浮君想了又想:“唔。尘赦出身低微,无父无母,年少时曾是无名无姓的死刑犯,吾破例赦免他。” 乌令禅点点头。 尘赦必定是记着恩…… 还没想完,就听苴浮君道:“当年昆拂死刑犯过多,那次估摸着得有三百人,吾腻了,便将他们聚集一起厮杀,最后谁能活着便可获得赦免。你哥当年还是个崽子,靠着一股狠劲夺得了那个「赦」字。” 乌令禅:“?” ……必定记仇。 乌令禅皱眉:“还有什么吗?” “吾对他有如此恩情,难道还不足够吗?”苴浮君倒是没什么架子,“吾见他天赋不错,便将其收为义子,亲自授以功法,还送他枉了茔兽潮中历练厮杀。你兄长也争气,杀了数年竟没死,还成了洞虚境。哈哈哈当年他同吾鏖战三日,一剑斩断吾本命法器——不愧是吾教导出来的儿子。” 乌令禅:“……” 乌令禅虽然听不完全懂,但总觉得他爹未免太豁达了些。 不过直到这时,乌令禅才后知后觉。 彤阑殿或许并非是住所,而是尘赦给他爹的囚笼。 乌令禅看着四周的符纸,眉头狠狠一皱。 苴浮君大掌抚摸了下乌令禅的脑袋:“魔族向来如此,成王败寇罢了。你在人族长大,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教养的倒是胆怯懦弱。” 乌令禅头一回听人说他胆小,蹙眉道:“你能出去吗?” “难咯。”苴浮君道,“尘赦那小子记仇得很,恐怕不会轻易放吾离开。” 毕竟苴浮君一旦脱困,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尘赦。 乌令禅:“可……” 苴浮君伸手戳了戳乌令禅的眉心,笑眯眯道:“不要因为吾的事主动招惹尘赦,否则你只会死得更快。” 乌令禅倒是坦然:“他不会杀我。” “难道你没听说过父债子偿吗?” “父是父,子是子。你和他有仇,与我何干?” 苴浮君神色微沉,直直和乌令禅对视。 乌令禅根本不怕他,坦坦荡荡和他回望。 不料苴浮君又像变脸似的,纵声而笑。 他大掌掐住乌令禅的下巴抬起,红瞳带着笑意,语调听不出来是讥讽还是感慨。 “也是,毕竟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乌令禅没听懂这句话,就感觉苴浮君的手好似钩子似的在他心口一点。 咚。 心脏猛地一阵细细密密的疾跳,有那一刹那乌令禅差点以为心要被苴浮君挖出来。 苴浮君的灵力被限制的只有一丝,对乌令禅来说却也磅礴的可怕,那细细一条线钻入乌令禅的心脏,只一下便缠住了那三枚术法咒。 乌令禅眼瞳骤然失焦,软绵绵地趴在苴浮君膝上。 苴浮君“啧”了声,似乎嫌弃这三枚术法的简陋,漫不经心按着乌令禅的眉心,灵力一寸寸顺着心脉将那繁琐的阵法击碎。 伴随着灵力的越发深入,乌令禅身上的花簇终于绽放到了极点,开始一朵朵的凋零衰败。 咚。 乌令禅猛地倒吸一口气,挣扎着按住心口,却发现心脏处已没了被无形的手握住的感觉。 两声心跳,术法已解。 苴浮君已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倒了一盏酒小酌,淡淡地道:“走吧,没什么事就不要来吾这里了。” 乌令禅面露迷茫,缓缓站起身,犹豫了下又问:“尘赦真的会想杀我吗?” 烛火倒映,苴浮君俊美的脸明明灭灭,好似佛像又似厉鬼。 他露出个不悲不喜的笑,淡淡道:“就算尘赦顾忌着‘兄友弟恭’不会迁怒与你,可他不像你,被仙盟养坏了脑子……” 乌令禅:“……” 乌令禅又被骂了,转身就走。 “吾儿。”苴浮君唤他。 乌令禅脚步一顿,侧身看来。 “昆拂并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亲缘相互残杀乃是家常便饭,不必介怀。”苴浮君笑着道,“就算他对你没有恶意,可对魔族、魔兽而言,纯血统魔族的骨血……” 乌令禅眼皮重重一跳。 苴浮君:“……却是最好的滋补品。” 乌令禅眉头蹙起。 “吾儿自求多福吧。”苴浮君倚回椅背上,淡淡道,“爹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走吧。” 乌令禅不明所以,但见苴浮君已闭上眼不再说话,只好犹豫地往外走。 等走到门口,乌令禅脚步微顿,神使鬼差地回头。 苴浮君盘膝坐在那,四周的红线如同蛛网。 他在看自己。 乌令禅歪了歪头。 苴浮君眉眼带着温和的笑意,视线一直注视着他,见他回头似乎愣了愣,好一会那笑意越发浓烈,轻轻一招手。 示意去吧。 乌令禅迷茫着开门走了。 偌大寝殿寂静一片。 苴浮君仍保持着姿势注视着乌令禅离去的方向,只是脸上的笑意却不知何时消散了,化为一片彻骨的冰冷和魔族才有的戾气。 苴浮君动也没动,忽然没来由地道:“辟寒台初见时,你想杀他?” 一旁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中,有人缓步而来。 还有此等好事? 第34节 靛青衣袍,正是尘赦。 苴浮君眼瞳是彻骨的冰冷:“你只是怕赌错了,杀了他,你也活不了。” 尘赦垂着眼,也不问苴浮君囚在此处是如何知晓外界之事的,只淡淡地道:“父亲何必这般猜忌我,您重伤未愈,少君归来的正是时候。” “多年未见,你还是这个假正经的样子,半分未变。”苴浮君忽地笑了,“魔向来推崇随性放纵,你却偏要学人,‘父慈子孝’装腻了,又想要演一处‘兄友弟恭’?” 尘赦神情未变:“我的性命皆是您所赐,断不会让他伤到分毫,毁了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 苴浮君缓缓倾身,四肢无形的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若不是吾,你早已死得连尸骨都同污泥为伴。” 尘赦颔首:“父亲这些年的栽培,尘时刻铭记于心。” 苴浮君漠然看他。 短短数年,尘赦已从孱弱如同蝉翼、长成连他也无法撼动的大山,他本就爱装模作样,同人相处时刻带着一副君子模样的假面。 如今喜怒不形于色,更显得高深莫测,令人难以捉摸。 苴浮君瞧不出他的心思,却也知有把柄在,乌令禅勉强能在尘赦手底下苟活一段时日。 ……就是不知能活多久。 尘赦等了等,没等到苴浮君再开口,彬彬有礼地颔首:“父亲,我先告退了。” 尘赦抬步便走,只是还未走到门口,一只玉做的酒盏凌空而来,准确无误砸在尘赦脚下,碎片四溅。 “尘赦。” 尘赦动都没动,侧过身:“父亲还有何吩咐?” “别对吾儿起别的心思。”苴浮君淡淡看着他,“吞了他骨血,你也变不成真正的人。” 尘赦笑了:“是吗,多谢父亲提醒,那我有时间试试看。” 苴浮君第一次怒了:“你爹!” 尘赦温声劝道:“父亲再生气,也别骂到自己身上。” 苴浮君:“……” 尘赦没再停留,在苴浮君的谩骂声中姿态优雅地离开彤阑殿。 砰。 只停滞一刻钟的阵法再次平地而起,数千万道符咒铺天盖地化为庞大的牢笼。 *** 乌令禅身上的咒已解,可终究元气大伤,整日在丹咎宫休养。 他闲来无事,越想苴浮君说的话越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墨宝。”乌令禅趴在桌案上练字,若有所思道,“你觉得尘赦真的会想吃我吗?” 玄香:“……” 玄香说:“所以我之前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吗?” 玄香刚恢复意识后便同乌令禅说了尘赦不可信,快点远离,乌令禅根本没往心里去。 乌令禅还是不想相信:“可他不像那样的人。” 玄香:“因为他会装。” “他救了我两次,若真想我死,冷眼旁观便好,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因为他会装。” “抚琴、下棋、品茶、爱竹。”乌令禅自顾自地说,“这些可都是君子才做的事呢,君子怎么能吃人呢哈哈哈!” 玄香:“因为他会……” 笃笃。 有人扣了扣门。 玄香立刻装死。 “少君,少君还活着吗?” 是池敷寒的声音。 乌令禅:“哎哟,手下败将。” “你再骂?”池敷寒一脚踹开门,没好气地溜达进来,“好心来看你,恩将仇报啊。” 在他身后,温眷之和青扬也跟了过来。 青扬动作像是闪电般咻地跃到乌令禅身边,上下打量发现乌令禅已平安无事,终于松了口气,寻了个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躲着了。 温眷之颔首:“少君安好。” 乌令禅:“安好安好,你俩没去上学斋吗?” 池敷寒大马金刀坐在乌令禅对面的蒲团上:“我俩逃课,看望少君,感不感动?” 乌令禅狐疑:“你怎么这么说话?” “怕你听不懂。”池敷寒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沓丰羽小斋的书,“听说尘君不让你出门,我和温故过来教你认字。” 乌令禅不乐意了:“什么叫尘赦不让我出门?” 这话说的他好像是个听阿兄话的孩子。 池敷寒挑眉:“尘君是怎么说的?” 尘赦说:“三道咒法还是伤了经脉,你这几日好好在丹咎宫休养,等恢复了再让荀谒陪你出去玩,好吗?” 乌令禅瞪他:“明明是我伤还没好才懒得出门,只要我想立刻就能出去个八百回合。” 池敷寒:“……” 哈哈哈,他和一个不认字的孩子计较什么呢! 温眷之窥着乌令禅的脸色,温声道:“敢问少君,我可以为、您探脉吗?” 乌令禅正在小卷轴上画池敷寒的丑小人,闻言抬头:“探脉?” 池敷寒吊儿郎当道:“温故别的都是千年老二,医术倒是不错。你不是修为不稳吗,让他探探看呗?” 乌令禅眼睛一亮,忙将爪子递给他。 温眷之做什么事都精细,拿出个小手枕垫在桌上,指尖凝出雪白的丝线轻轻缠住乌令禅的手腕,认真探起脉来。 乌令禅好奇地问池敷寒:“你们俩都是用的什么修炼方式呀?” 池敷寒说:“我家有一处天然魔眼,自小用魔气渡顶修行;温故不同,家族有传承,加上悬壶世家,要多少丹药就有多少,拿着当糖豆磕。” 乌令禅似懂非懂,看来魔眼渡顶的修行方式更能令修为精进。 几句话的功夫,温眷之探好了脉,略带诧异地望着乌令禅。 池敷寒从未见过他这个神情,赶紧问:“怎么了?救不了?” “我曾见过,不少修士,金丹破碎。”温眷之神色复杂地望着乌令禅,“寻常人碎、成八片已、已是极限。” 池敷寒:“少君呢?” “三……” “三十?!” 温眷之:“三百有余。” 池敷寒:“?” 金丹岂不是碎成渣渣了? 温眷之眼眸比之前更柔和,看着乌令禅像是看一个易碎的琉璃。 池敷寒龇着牙吸凉气,一言难尽看着他:“都碎成满天星了!你都不疼吗?” “习惯就好。”乌令禅眼巴巴望着温眷之,“那能把我的满天星恢复如初吗?!” 温眷之:“难……” 乌令禅眉眼一耷拉。 “难虽然难。”温眷之温柔地道,“法子是有,可是需要、炼丹淬灵。所需药草,绝世罕见,极其困难。” 乌令禅眼睛一亮。 那就是还有希望! 第18章 催动松心契 温眷之道:“钟乳花簇,持续百年,接连不断,绽放之花。数千百年,难得一见。” 乌令禅感慨:“还真能开啊。” 温眷之道:“秋、秋丧元,生长之处,根须需光、叶片忌水、茎硬如铁、花如利刃、且会杀人,斩花入药。” 乌令禅谩骂:“它怎么不长天上去呢?” 温眷之:“……” 池敷寒拿着糕点吃,翻了个白眼:“用得着你挑刺?你是金丹破碎,且无法散功重修,能重塑之法必定逆天而行,这才哪儿到哪儿,第几个了?哦,才第五个草药,后面还有一排呢。” 温眷之抬手将卷轴后面密密麻麻的草药给他看。 乌令禅托着腮懒洋洋道:“事在人为,区区几十株草药,这有何难?我非得把它们全找到不可。” 池敷寒糕点差点掉了。 任谁瞧见那么长一堆方子,且各个草药都价值连城,寻来极其严苛困难,都开始咚咚咚打退堂鼓了。 乌困困年纪不大,心性倒是坚韧。 怪不得尘君对他如此纵容。 还有此等好事? 第35节 “咳。”池敷寒拽住卷轴,拿着笔在上面圈了好几个,“这几个我家就有,你要,我送给你。” 乌令禅“唔?”了声,并没有池敷寒预料的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池敷寒。 池敷寒还以为自己想借他见尘君的小九九被发现了,强装镇定:“怎么,白送你还挑剔?” 乌令禅说:“没挑。我决定让你成为我的第二护法,效忠我吧。” 池敷寒:“?” 池敷寒从未见过有谁效忠还得搭俩灵药进去的,微笑着说:“爱要不要。” “要要要,免礼谢恩。” 池敷寒:“……滚蛋!” 温眷之也接过笔在上面划拉,不过他只草草画了五株药草,便搁了笔。 池敷寒一瞅,乐了:“你温家家大业大,就有这五株?我家都有六株呢。” 温眷之疑惑地看他:“除这五株,家中都有。” 乌令禅:“?” 池敷寒:“……” 嘁。 乌令禅没想到温眷之家世如此豪横,忙问:“这些总共需要多少灵石?” “魔墟按晶、晶石来算。”温眷之算了算,“十万晶石,等同仙盟、三……” 乌令禅:“区区三万?” 温眷之:“三百万哦。” 乌令禅:“……” 池敷寒啧啧称奇:“你们医修真是奸商啊。” 温眷之颔首接受赞美。 温眷之还不能做温家的主,无法像池敷寒那样直接将数十株价值连城的草药相送,他拿着算盘嗒嗒敲半天,给少君打了折扣,只需要七万零一十七颗晶石。 乌令禅立下豪言壮志,势必弄来晶石买药。 两人临走前,乌令禅将方才随手画的小像卷轴递过去,那玩意儿展开才巴掌大,就多余用两个竹轴。 池敷寒幽幽看他:“你到底知不知道在魔墟赠送旁人自己的画像……” 话还没说完,展开小像。 人像画得极其潦草,两笔了事,线条简陋,五官歪七扭八,隐约能从角落的红枫叶、小人的红衣和金点点上瞧出,是戴着一身叮当配饰的乌令禅。 池敷寒:“?” 乌令禅:“什么?” “……没事了。” 将这种惨不忍睹的小像赠人,八成是有仇。 乌令禅轻打响指,张开手在原地走了一圈。 就见池敷寒手上的小人像是活过来般,在纸上蹦跶两下。 乌令禅说:“这个画像是用墨宝的墨所画,若有其他五株灵草的消息,直接用这个通知我。” 他一边说着,墨画的小人也在叽叽喳喳。 池敷寒唇角抽了抽:“兵刃榜上排行第一的玄香太守,一滴墨价值连城,就被你用来画这种小人传讯?” 玄香面无表情,一声没吭。 “这种小人怎么了?”乌令禅拿出另一个卷轴,“这是画的你呢,好看不?” 池敷寒瞥了一眼。 五官乱飞,眉眼斗鸡,瞧着脑子不怎么好使。 有他这张作对比,乌令禅给自己画的简直美若天仙。 池敷寒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温眷之也拿着自己的睿智画像,彬彬有礼地告退。 等到两人离开,乌令禅盘膝坐在连榻上,在玄香空间翻了个底朝天,也堪堪寻到几百颗灵石。 青扬问:“不够吗?” 乌令禅抖腿:“够咱仨坐巨鸢去温家但还没进门被呵斥‘哪来的穷光蛋,滚’再灰溜溜坐巨鸢的来回路费。” 青扬:“……” 在仙盟乌令禅几乎没缺过钱,要么是有人一边瞪他一边哐哐拿钱砸他,要么是他看中什么直接上去强抢。 能去哪儿搞点钱呢? 不对。 尘赦明明是魔君,他何必舍近求远浪费时间。 乌令禅说做就做,赶紧爬起来换了身漂亮衣服,对青扬道:“你自己玩,我出门一趟。” 青扬赶忙问:“你去哪儿,我也……” “找尘赦。” 青扬说:“我自己玩。” 乌令禅系上披风穿过长廊,漫山遍野灼眼的丹枫林从身侧而过,风吹拂着墨发飞舞,欢快地跑进皑皑白雪。 辟寒台门窗大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做窗景,尘赦端坐桌案前下棋,好似一副画。 他今日颇有雅兴,还剪了枝红梅插瓶,倒是应景。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尘赦动作未停,唇角隐约勾出微弱的弧度。 乌令禅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还没坐下就随意地道:“去二三。” 四方乌鹭以意念催动,尘赦本已将棋子悬空准备落在「去三五」的位置,即将落下的棋子一个翻身,准确无误地落在「去二三」。 砰砰砰。 以灵力所化的黑棋败局已定,噼里啪啦炸成碎屑。 尘赦:“……” 尘赦失笑了声,也不生气,抬袖拂去碎屑,重新摆了一局棋。 乌令禅也不客气坐在他对面,盘着膝还能抖腿,腰间金饰叮当作响:“尘君一人下棋多无趣啊,我来陪你吧。” 尘赦动作微顿,语调淡了些:“你不该在丹咎宫好好养伤吗?” “我好得差不多了。”乌令禅托着腮笑吟吟注视着尘赦,“今日池区区他们来找我玩,温眷之给我探脉,说我的修为有望恢复呢。” “嗯,是好事。” 乌令禅一向有什么说什么,还没陪尘赦下两粒棋就图穷匕见:“我是少君,是不是有很多晶石可以用呀?” 尘赦淡淡道:“需要多少?” “七万。” 尘赦轻轻笑了声。 乌令禅一向不会看别人脸色,此时却诡异地瞧出尘赦脸上“区区七万”这硕大四个字。 乌令禅抓紧机会讨好,陪尘君下棋,咔咔几颗又将黑棋撵成齑粉。 尘赦:“……” 短短半刻钟不到,残局被乌令禅三下两下破了,尘赦也没了兴致,抬手一招。 一旁火石咕嘟嘟热着的药凭空倒进碗中,飘落到乌令禅面前。 乌令禅顿时垮起脸,想跑。 昆拂往往用灵力或丹药疗伤,只是乌令禅金丹碎了太多次,瞧着活蹦乱跳的,实则吃点丹药那凶悍的药力能给经脉冲得像筛子一样哗啦啦去浇花。 为避免乌令禅爆体而亡,灵草不可精萃,只能熬成汤药慢慢养。 乌令禅不喜欢药味,眉头紧皱成两个点。 尘赦道:“喝完,带你去取晶石。” “我喝一半。”乌令禅实在厌恶那药味,总觉得像是在啃草根嗦汁,腥得难受,他讨价还价,“你给我五万晶石就行。” 尘赦:“……” 尘赦淡淡道:“乌困困。” 乌令禅撇嘴,嘟囔着:“知道了。” 他捧着药碗吨吨吨五口饮尽,一口一万。 尘赦这才站起身:“随我来。” 乌令禅眼睛一亮,赶紧颠颠跟上去。 一年四季,辟寒台安静得只有落雪声,此时却叮叮当当中伴随着欢快的踩雪声,乌令禅围着尘赦转着圈地嘚啵嘚啵。 “辟寒台为何整日落雪啊? “只有凡人需要喝药,我吃丹药不会有事的,之后不喝了好不好呀? “用了你的晶石,我还要还吗?” 前两个问题尘赦装聋作哑,最后一个倒是开口了:“嗯?你想还吗?” 乌令禅心中嘀咕怎么还想不想? 借钱不还,那不就是抢吗? 乌令禅赶忙向尘君表明自己是诚实守信的好天骄:“当然还啊,怎么能占你便宜呢,少君做不来这事儿。” 尘赦脚步一顿。 还有此等好事? 第36节 所过长廊上的屋檐悬挂无数倒悬的尖锐冰凌,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几块冰凌噼里啪啦砸落在地。 乌令禅吓了一跳。 尘赦并没看他,淡声道:“到了。” 乌令禅转头看去。 辟寒台后殿很是古怪,通往左侧的悠长小道一路蔓延着,隐约可见翠竹之色;右侧却风雪结霜,大殿几乎被寒霜覆盖。 将门推开,一茬一茬的冰稀里哗啦砸下,寒雾从地面翻起浪花似的卷儿。 乌令禅冻得直蹦。 大门彻底打开。 辟寒台后殿其貌不扬,乌令禅路过时都懒得瞥上一眼,里面却是金碧辉煌。 四面墙壁分为四季,春日墙上爬满郁郁葱葱的藤蔓,数不清种类的灵草往上遍布数十丈,夏日绽放荷花,花苞中皆是灵果、未认主的法宝、灵器,秋冬还未燃灯,只能瞧见丹枫和雪。 周遭灵力馥郁,仰头还能瞧见漫天星光。 不对。 乌令禅仰头转着圈地看了半天,这才发现头顶并非星星,而是数不胜数的晶石。 乌令禅:“…………” 之前觉得江争流给他千年琼浆液太过奢侈,原来更豪横者另有其人! 虱子多了不怕咬,乌令禅指着春墙,眼巴巴地说:“温眷之说我还缺五株草药,如果这里面有,也能借给我嘛?” “嗯,可以。” 乌令禅顿时兴高采烈,从袖子里掏出温眷之的小像,催动上面的墨。 很快,画像上的温眷之小人蹦了起来,从中传来声音。 “困困少君?” “嗯嗯。”乌令禅操控一条墨痕托着画像,跑去春墙上去认草药,“这里有需要的草药吗?” 温眷之等看清上面的东西,倒吸一口凉气:“你在何处,这些东西……” “哎呀不要多管,赶紧辨认。” 乌令禅闹腾得很,一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整个藏宝阁。 尘赦也不嫌烦,孤身走至大殿中央,在伫立的玉台上轻轻一抚,取出一枚储物戒。 那金戒明显比寻常的小了一圈,像是戴在小指的,隐约可见芥子符纹上刻着个「困」字。 乌令禅运气极佳,不到两刻钟就寻到了四株灵草。 他兴冲冲地问:“就这四株,我系了红绳标记好啦,等温故给我炼丹时来这里取好吗?” “嗯,好。” 乌令禅说什么尘赦都慨然应允,干脆到自信如乌天骄都有些疑惑。 对他这么好? 尘赦将那枚储物戒抛给他:“里面有晶石。” 乌令禅疑惑地往里面一探,储物戒似乎无主,极其顺畅地进去一扫,顿时被晶石堆震撼。 “好多!谢谢!” 尘赦问:“谢谁?” 乌令禅脆生生地大声恭维:“慷慨的尘君!” 尘赦:“…………” “回去吧。” “嗯!” “记得还。” “……哦。” 乌令禅一走,辟寒台恢复寂静。 尘赦坐在桌案前注视着雕刻「尘」字的棋盘,眉头轻垂,修长手指捏着棋子,许久没有落子。 忽然,尘赦没来由地道:“孩子的气性都这般大吗?” 在窗外守着的荀谒:“?” 啊?问我? 伏舆不在,荀谒只好硬着头皮翻进内室,窥着尘君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挑尘君爱听的回答。 “可能也不是在生气,少君并不是个会隐藏情绪的人。” 尘赦笑了:“你直接说他没心没肺得了。” 荀谒轻轻松了口气:“没心肺也有好处——我瞧着少君八成是被苴浮君蛊惑的,他对少君能说什么关于您的好话,不外乎是添油加醋吓唬少君。” “吓唬?”尘赦似是自嘲,“他恨不得手把手教会乌困困如何杀了我。” 荀谒笑起来:“少君仅有炼气修为,哪怕恢复也只是金丹,苴浮君就算想教恐怕也只有气死自己的份。” 尘赦羽睫低垂,似乎在注视掌心,轻轻嗤笑一声。 “你觉得我父亲难得出来见一次人,会什么都不做吗?” 荀谒仔细回想苴浮君的行事做派,也难免忧心。 的确,苴浮君符阵、咒术超绝,哪怕被限制修为,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尘赦淡淡道:“将那块琉璃玉髓取来。” 荀谒颔首。 琉璃玉髓极其罕见,以火萃灵做成法器,可生灵护之,最重要的是能护住神魂,一旦认主,便可令主人自此不必再受咒术侵蚀。 玉髓如琉璃般通透,尘赦五指轻轻一捏,那坚硬如玄铁的玉便凹陷一块,任由他捏成百般模样。 荀谒在一旁瞧着。 玉髓有灵,做成法器必定绝世罕见,尘君如此郑重其事,甚至用本命灵力萃灵,定想塑型成气势磅礴、威武的…… 呃。 ……狐狸? 玉髓塑形,乳白色的小狐狸憨态可掬端坐桌案上。 尘赦从虚空摘下一片丹枫,随手一扔,狐狸瞬间浑身火红,开始聚灵。 荀谒唇角抽了抽。 得了,一看就是用来哄人的。 尘赦的指腹轻轻抚摸已成形的玉髓,神色淡淡。 他很想知道,若乌令禅知晓他拥有能轻易杀死囚父篡位的义兄的手段…… 会不会动手杀他? 荀谒本来也在看狐狸,可视线无意中往上瞥了一眼,微微愣住。 尘赦的手腕处似乎有一道蔓延血脉的黑色细线,随着角度变化隐约往四周扩散成古怪的符纹。 荀谒眼皮轻轻一跳。 玄线符纹,怎么那么像被人操控生死的松心契? *** 短短半日,恢复金丹的灵草只剩下一株恨不得长天上的「秋丧元」,其余的全都有了着落。 乌令禅终于能睡个好觉。 不过才刚睡沉,又开始做梦。 只是这次的梦却是个清醒梦。 一片白茫茫中,苴浮君不知为何在他梦中,一袭黑袍长身玉立,雪发垂地,浑身上下没有昨日相见时那复杂的枷锁。 乌令禅一时没敢认。 苴浮君眯着眼睛一招手:“吾儿,过来。” 乌令禅愣了下,尝试着迈步走了过去:“爹?你怎么在这里?” 苴浮君道:“爹无处不在。” 乌令禅:“……” “昨日怕尘赦直接将你宰了,所以有几句话没告诉你。”苴浮君仍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弯下腰拍了拍乌令禅的脑袋,“啧,怎么长这么矮,完全不像吾,仙盟的风水果然不养人。” 乌令禅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什么话如此奇妙,说了就小命不保。” 苴浮君笑着道:“跟我念。” 说罢便开始吐出一长串繁琐复杂的,好似咒语般的东西。 乌令禅连寻常昆拂话都很难听懂,更何况是咒。 可诡异的是这串咒语像是牢牢烙印在识海中,伴随着苴浮君越说越快,脑海中对咒语的意思也越来越清晰。 松什么契? 这是什么? 乌令禅满脸茫然,下意识往后退了数步。 苴浮君终于念完一长串的咒,长臂一伸抓住乌令禅的手臂,笑着道:“吾儿,记住了吗?这个咒能掌控尘赦的生死,整个世间唯有你能催动。” 乌令禅一怔,总觉得自己听岔劈了意思:“我……我杀尘赦,我吗?” 听到“整个世间唯有你”这个句式,乌令禅却第一次生出排斥的感觉,他不想要这种能杀人的殊荣。 叮铃! 还有此等好事? 第37节 从远处似乎传来四冥金铃的声音,音调化为虚幻的锁链缠住乌令禅的手腕,将他拼命往后拽。 苴浮君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灵力寄宿乌令禅识海,抬手一挥也能将那世间最强大的守护阵法震开。 他拽住乌令禅的手腕,笑眯眯地道:“将昆拂夺回来,掌控在自己手中,就不必委曲求全,为了区区十万晶石去看旁人脸色。吾儿,用这段咒杀了尘赦,昆拂、辟寒台皆是你的。” 四冥金铃响的更厉害,越来越多的锁链缠住乌令禅的手腕。 乌令禅的魂魄在苴浮君和四冥金铃的撕扯下阵阵发疼,他却恍然未觉。 良久,他忽然低声道:“我才不要。” 苴浮君神色一沉:“乌困困。” 乌令禅毫不畏惧同他对视,眼底一片清凌凌:“这不是我想要的路,所以我不走。” “你想要的路,就是跟在尘赦后面摇尾乞怜,苟且偷生吗?”苴浮君道,“你被仙盟那些蠢货教导的心慈手软,可他却是实打实的魔,又对你包藏祸心,总有一日会先杀了你。” 乌令禅道:“我不会因两三句话就违背我心所向,无论将来走向的是生路还是死路,只要是我选的,那就是对的。” 至于其他,与我何干? 苴浮君一时竟被噎住了。 四冥金铃缠住乌令禅的腰身,将他像条鱼似的从识海的最深处钓了上去。 苴浮君孤身站在白茫茫中,没来由地低低笑了出来。 “不愧是吾儿。” 可终究太过年轻。 苴浮君注视着那道越来越远的红影,淡淡道:“你既不肯,那爹帮你一把。” 叮铃。 四冥金铃响了第十七声时,乌令禅猛地睁开眼睛,他好似在梦中窒息了般,眼前一阵阵破碎的黑白雪花,艰难地大口大口喘息着。 青扬跪坐在脚踏边,已急得满头是汗:“少君!我方才怎么唤你都叫不醒,捏着这铃铛才有用。没事吧,你脸色好难看?” 乌令禅惊魂未定,摇了摇头:“我爹托梦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叽里呱啦的,吵得头疼,没怎么听懂。” 青扬:“……” 苴浮君好像还没仙去吧。 乌令禅就算再蠢,也发现了端倪。 昨日去彤阑殿时,他爹不光给他解了咒,又为了避免被尘赦发现,还放了一丝神识在他识海。 方才他叽里咕噜地一堆咒,似乎叫松心契。 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是能杀尘赦,可洞虚境修为,哪里是他金丹境能杀的? 他爹脑袋糊涂了吧。 乌令禅思忖,不知是语言不通,还是魔墟这里心眼子都多,他整日被各种人算计得晕头转向,都水土不服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青扬忽然吃惊道:“少君,您身上……” 乌令禅循声一看,却见自己的手腕上浮现一跳红线,接着无数符纹忽地飞速生长,顷刻蔓延至指尖。 乌令禅明明不认识这符纹,可心中却突地冒出个念头。 松心契。 乌令禅:“?” 乌令禅不可置信,感觉受了天大的欺骗:“不是说了‘世间唯有我能催动’吗?” 话音刚落,松心契陡然催动,乌令禅连阻止都来不及,刚醒没半刻钟,再次一头栽下去。 ……倒头就睡。 第19章 四不像兽 荀谒在偷偷修炼。 为了避免走火入仙的风险,他特意没彻底入定,盘膝坐在雪地中听着内殿的动静。 尘君炼制好小狐狸的琉璃像后,细心呵护还弄了个阵法聚灵。 如此磅礴灵力,明日一早便可化为灵阶之上的罕见灵器。 如今里面毫无动静,想必是在修炼。 荀谒一边想,正打算冒险入定,忽地就听到一声琉璃破碎声。 琉璃? 荀谒一惊,转瞬进入内殿。 可还未靠近玉台,忽地感觉一道恐怖的威压扑面而来,荀谒甚至没反应过来,人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洞虚境威压毫不掩饰,荀谒被逼得冷汗直流,视线艰难抬起,入目的石柱之上却是野兽利爪似的抓痕。 那悉心做好的琉璃小狐狸还未聚灵便已破碎,狼狈摔在地上。 荀谒:“尘、尘君?!” 玉台四周的雪纱好似丝线般包裹最中央的尘赦,茧似的,只能隐约瞧见其中的影子。 尘赦的墨发凌乱曳地,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呼吸声沉重,似乎带着野兽的低音。 轰。 无数黑色符咒从“茧”中挣扎而出,宛如冲天魔气,张牙舞爪一寸寸吞噬尘赦的身躯。 荀谒惊住了:“尘君,这是松心契?!” 尘赦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喑哑,似乎在压抑颤抖的呼吸,语气却掩藏不住的全是戾气。 “将乌困困带来。” 电光石火间,荀谒察觉出尘赦的意思,脸色瞬间变了。 昨日苴浮君刚见乌困困,今日尘君便发作松心契,还有今日乌令禅的疏离态度…… 乌困困果然被亲爹蛊惑,动了杀尘君的念头。 荀谒挣扎着起身,立刻就要去抓乌令禅。 恰在这时,辟寒台外的风雪中夹杂着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传来。 “尘君!……求见尘君——!” 荀谒一听是乌令禅身边那只小羊的声音,顿时气乐了。 还敢来送死?! 荀谒沉着脸推开门。 那只小羊每次见了外人都吓得四只蹄子发软,瞧见尘君更是恨不得撒腿就跑,此时不知哪来的胆子敢来辟寒台,穿着一袭薄衣跪在雪中。 瞧见荀谒出来,青扬脸色一变,强撑着道:“少君……” 荀谒拇指扣着刀鞘猛地一顶,刀锋出鞘三寸,他冷冷道:“少君如何?” 青扬死死咬着牙,顶着大雪和荀谒的威压,低声回答:“少君方才从梦中醒来便不太对劲,如今昏睡不醒,身上又……又长了花,马上要长到眉心了。” 荀谒一怔。 青扬额头触在雪地中:“求尘君救少君性命。” 荀谒一时也懵了。 本以为乌困困是催动松心契的罪魁祸首,如今一看却…… 不对。 松心契歹毒之际,中术者和施术者生死相依,可只是单线契约,若施术者身受重伤,不用催动,中术者也会连带遭殃。 正想着,辟寒台的门忽然被打开。 荀谒回头一看,赶忙迎上去:“尘君!” 尘赦面无表情,墨发披散在身后,靛青衣袍似乎沾染几丝血痕,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常,和寻常那个强大儒雅运筹帷幄的样子没有分别。 他语调淡淡“嗯”了声,抬步就走。 在错身而过的刹那,荀谒隐约瞧见尘赦垂在袖中的指尖…… 似乎是野兽利爪的模样。 只是一眼便恢复成正常手指。 正待他再看,尘赦身形转瞬消失在风雪中。 丹咎宫。 床榻宽敞之际,乌令禅像是只睡觉只盘在榻最中央的猫,蜷缩在凌乱锦被中,垂在一侧的手腕上再次泛起花簇刺青。 尘赦坐在床沿,握住他的手腕,熟练地将灵力输送进灵脉。 乌令禅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终于迷茫睁开眼睛,即将蔓延到眉心的花已在大片大片的衰败,衬得他面颊更加雪白。 他瞳孔还涣散着,有些看不清人,却下意识地喊:“阿兄……” 尘赦的指腹微顿,温声道:“嗯。” 乌令禅眉心的花似乎长到脑子,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话都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平时说话反正也不利索。 “阿兄……我为什么……难受啊?为什么我?” 尘赦羽睫轻轻动了动,声音放得更轻:“等会就没事了。” 乌令禅:“等多少会呀?十万会好吗?” “嗯。” 乌令禅放空脑袋开始等。 还有此等好事? 第38节 尘赦垂着羽睫为他压制咒术,忽然没来由地道:“只要不忤逆父亲,他不会对你出手——为何不听他的话?” 乌令禅呆呆看他。 尘赦指腹微顿,等待他的答案。 乌令禅看着看着,似乎在思考,也像是放空了,很快就被自己手上的刺青吸引了:“嗯?我又开花了……漂亮。摘一摘,插瓶里。” 说着,就开始自顾自地揪自己身上的刺青,拿着空气数一朵两朵三朵一朵。 尘赦:“……” 尘赦似乎笑了声。 苴浮君只想通过乌令禅的松心契弄死尘赦,没想连乌令禅一并杀,所下之咒并不繁琐,一刻钟便被灵力击退,化为一颗种子从乌令禅指尖钻出脱落。 乌令禅呼吸均匀,终于舒展手脚睡得起仰八叉。 尘赦坐在床沿,似乎在看他。 眼底的朱砂像是受了惊似的胡乱颤动,最后诡异得像猩红的眼珠,死死盯着乌令禅垂在榻上的指尖。 ……指尖处,有一滴血。 猩红的血。 纯血统的魔族,受魔息数百代的淬炼,血脉纯正无比,无论是魔气生神志的寻常魔兽,亦或是枉了茔中的凶兽,都有着极大的诱惑。 尘赦手背青筋暴起,好似某种渴望从心一路蔓延着泛上骨血,妄图支配他的意志。 一滴血而已。 吞了它。 吞了……他。 一滴微不可见的血却散发着致命的香气,逼得所有嗅到的魔兽脑海中只会剩下“吞噬”一个念头。 乌令禅昏昏沉沉间觉得有些冷,一翻身喊了声“墨宝”。 玄香却浑身紧绷,直勾勾盯着尘赦,他怕保不住乌令禅,浑身灵力都在防备此人突然发难。 终于,尘赦动了。 玄香心微微一沉。 尘赦却只是敛袍起身,好像那一瞬的渴望和阴森只是错觉。 玄香终于大大松了口气,注视着还在闹着喊冷的乌令禅,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也好,没心没肺的人,往往能活得久。 * 丹咎宫门口,荀谒颇为心虚地等在外面,见尘赦出来快步跟上去。 虽然无数次的经验让荀谒确定乌困困就是个不识字没什么心眼的小孩子,可一遇事还是下意识觉得“定是乌困困”。 毕竟谁也没料到此次苴浮君竟然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利用乌困困的重伤想杀尘赦。 这还是亲爹吗? 荀谒心中腹诽,没忍住问:“尘君,少君如何了?” “无碍。”尘赦行走在风雪中,神情淡漠,隐约带着些许厌恶,“今日我要闭关,莫要让任何人靠近后殿竹林。” 荀谒:“是。” 尘赦又道:“将彤阑殿的符镇再加一倍。” 荀谒一惊,这是准备不给苴浮君活路? 也是,苴浮君都准备杀尘君了,早就不该留情。 尘赦吩咐完,抬步走向后殿的左侧竹林,只是走了几步,忽然道。 “再替我办件事……” *** 自从回来魔墟,乌令禅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这回养伤养着又伤了一遭。 翌日醒来时,乌令禅简直想骂他爹。 昨日的事他迷迷糊糊有些印象,苴浮君的咒、尘赦的相救,两相对比,更加令乌令禅火大。 义兄待他比亲兄弟还亲。 亲爹却把亲儿子往死里整。 乌令禅气得不行:“墨宝,昨日你瞧见了吧,我爹竟想杀我!还是我阿兄好,对我全然没有恶意。” 玄香听他又阿兄阿兄了,心想恶意的确没有。 ……但有些许饿意。 乌令禅起身穿衣:“我要去找阿兄。” 玄香蹙眉:“你和他有松心契,只要催动咒术就能轻易杀死他——你觉得尘赦这样的人会准许自己的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吗,他不想方设法弄死你都是好的了,你还上赶着去送死?” 乌令禅歪着头让墨痕给他编辫子,疑惑道:“可昨日他明明救了我,又干嘛杀我?” 玄香道:“因为有松心契,你死了他也别想独活。” “那不就妥了?”乌令禅条理清晰,“他因为松心契不能杀我,我为什么要怕他?你的话根本说不通呀。” 玄香:“……” 玄香面无表情给他后脑勺扎了个丑辫子。 乌令禅看不着,又信任墨宝,高高兴兴出门去。 天朗气清,青扬在院中蹲在地上揪着草叶子吃,听到动静站起身:“少君,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没啦。”乌令禅好奇地看着草丛中一个红彤彤的球,“这是什么?” 话毕,那团球忽然嘤嘤两声,扭头过来,三条毛茸茸的尾巴舒展开来——竟然是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青扬道:“这是荀大人一大早送来的,说是尘君送给少君的礼物。” 乌令禅眉梢轻挑:“送我只球当礼物?它这么胖有什么用,能吃吗?” 青扬:“……” 小狐狸似乎生有灵智,闻言吓得一哆嗦,赶忙一甩尾巴跑过来,嘤嘤叫着,讨好的表示自己很有用。 青扬道:“荀大人说,这是一件新法器,认主后能避免世间任何咒法攻击。” 乌令禅弯腰抱起小狐狸:“哎哟,这小东西长得真可爱。” 小狐狸咬了乌令禅一口认主,嘤嘤得更厉害了。 乌令禅抱着沉甸甸的球,手微微一扒拉,道:“这法器怎么还有缝呢?” 狐狸虽然瞧着是活物,可实际上触手微凉,隐约瞧见它身上有几道好似瓷器摔碎又重新黏一起的痕迹。 青扬也不解:“可能是灵阶法器的特性?” “也是。” 乌令禅将小狐狸放下,小跑着去辟寒台。 只是刚跑到入口,就被一道结界挡了回来。 乌令禅疑惑地扒着透明结界,大声喊:“阿兄阿兄阿兄阿兄!让我进去。” 辟寒台没人搭理他。 乌令禅执着得很,一边挠门一边阿兄阿兄阿兄。 最后将荀谒给招来了。 昨日误解了乌困困,荀谒今日还有些愧疚,堪称和蔼地说:“少君,尘君昨日已闭关,有什么事过段时日再说吧。” 乌令禅脸贴着透明结界,都要做成鬼脸了:“胡说,昨日阿兄还来救我,怎么可能说闭关就闭关?” “事实如此,尘君的决定我们不敢置喙。”荀谒耐心地说,“少君息怒,要不属下带您去四琢学宫的出锋学斋玩?” “不要,我要见阿兄。” 荀谒耐心还有一点:“或者我陪您去……” 乌令禅:“你怎么总想和我单独出去?怎么,想效忠我啊?也不是不行,但你只能排第三了。” “……”荀谒,“少君自便,结界反正不能开——告辞!” 荀大人拂袖而去。 乌令禅对玄香说:“他脾气不太好,我得慎重。” 玄香:“……” 只指责他人,挺好。 玄香正想着,就见乌令禅伸爪子在空间里捞啊捞,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怎么?还没死心?” 乌令禅从来不知“放弃”是什么,很快就从空间的犄角旮旯寻出一张传送符。 这玩意儿是乌令禅自己画的,传送一次只能有一里。 这回总算派上用场了。 玄香蹙眉:“你该不会……” 乌令禅点头:“是的。” 他被撅了不肯放弃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昨日他爹强行催动松心契,尘赦定然受了牵连,却还特意过来为他去咒。 乌令禅担心他闭关是松心契的缘故。 也想去当面问问这个契怎么解,尽快消除对尘赦的影响。 玄香似乎想阻止,却也知道乌令禅这臭脾气根本讲不通,得他自己撞了墙才能记得疼。 乌令禅说做就做,绝不浪费时间。 还有此等好事? 第39节 他捏着那歪七扭八的符,催动灵力。 符倏地一闪,当即被催动。 乌令禅的身形转瞬就从丹咎宫消失。 催动此符,就如同在虚空中传送,一里距离一息便至。 只是乌令禅感觉才刚催动,忽然就当头一道清凉彻骨的灵力轰然拍下。 乌令禅猝不及防,“呜噗”一声砸了下去。 砰—— 乌令禅差点脸朝地摔在地上,龇牙咧嘴地从地上坐起来。 一片竹叶飘飘然从他脑袋上落了下来,上方灵力还未消减。 乌令禅迷茫捏着那片竹叶。 就是这东西把自己扇下来的? 乌令禅心中嘀咕,疑惑地爬起来观望四周。 此处和辟寒台截然不同,就像是一方小世界,放眼望去全是铺天盖地的绿。 是一片竹林。 乌令禅吃了一惊。 难道他传到四琢学宫后山了? 那可不止有一里,难道他符阵修行不知不觉间大成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吸声。 乌令禅循声望去,微微一怔。 竹林的最深处有一处阵法,落满了层层叠叠的竹叶,一只野兽似的东西正蜷缩在竹叶最当中围拢着空地上熟睡。 乌令禅一歪头。 那野兽瞧着四不像,其状似狼额却长角,身躯似狮臂却长鳞,尾似豹却带着火簇,混体漆黑眉心有繁琐的符纹,身形庞大威严,连呼吸声都带着震慑的威压。 那是什么? 乌令禅犹豫着看去。 四不像长得威严,却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虚空中无数符纹流转,压制着让它无法自由活动。 乌令禅环顾四周,才发现四不像的身后是一条悠长小道——昨日他来藏宝阁时曾瞧见过。 这里竟然还是辟寒台? 尘赦怎么在后院养了一只如此凶猛、一看就令人畏惧的的魔兽? 乌令禅暗暗对比了下战力,唔,论体型,一口能吞他两个;论修为,哈哈哈还是不论修为了。 这凶兽能被尘赦关在此处定是有缘由的。 还是先跑吧。 乌令禅当机立断,说跑就跑。 只是刚撒开腿,熟睡的兽像是嗅到什么,倏地睁开一双泛着野性和戾气的深紫兽瞳,直勾勾朝他看来。 乌令禅:“…………” 第20章 不救我 那兽长得四不像,浑身威压却沉重到令人惊骇。 被看一眼,乌令禅的丑辫子都要炸起来了:“玄香玄香!” 玄香道:“怕什么,它动不了。” 果不其然,那四不像定定注视着乌令禅半晌,深紫竖瞳轻轻扩张,很快就恹恹地阖上眸,懒得搭理他。 乌令禅松了口气,踮着脚尖想迈小碎步走过去。 可溜达半圈才发现这高大的凶兽将小路入口路挡得严严实实,想回辟寒台大殿得从它身边走过去。 乌令禅尝试着用两条墨痕扑腾着飞过去。 “呜噗……” 再次被一片竹叶抽了回来。 四周似乎有禁锢灵力的法阵,怪不得传送到这儿就被拍下来。 乌令禅一时犯难,踮着脚尖尝试着贴着浓密的竹林边儿走,可才一靠近四不像半丈,它就倏地睁开竖瞳,警告地瞥他一眼。 乌令禅本来被瞪一激灵,可离近一瞧,发现这四不像脖颈和爪子上都带着被利刃划破的伤痕,漆黑皮毛上隐约可见狰狞的血。 哎哟,伤这么重还这么凶? 乌令禅也不怕了,笑吟吟地朝它:“嘬嘬嘬!” 凶兽:“……” 玄香:“……” 凶兽猛地呼出一口气,卷起地面的竹叶,劈头盖脸糊了乌令禅满身。 那双兽瞳已重新缩成竖尖,直勾勾盯着乌令禅,示意他再嘬一声。 乌令禅:“……” 乌令禅不敢嘬了,伸手一指远处的小路,试图和它对话。 “我只过去,不靠近你。” 四不像还在看他。 乌令禅就当它听懂了,一溜烟叮铃叮铃小跑过去——那只凶兽八成是伤得太厉害,并未拦他,兽瞳却直直盯着他。 乌令禅一边回头一边跑,警惕此兽扑上来。 好在小径近在眼前,乌困困一喜,可那点喜还没从唇角飘到眉梢,余光瞥见凶兽忽地撑起前爪,嘶哑地低低叫了声。 那声音低沉,听着令人心生畏惧。 乌令禅一惊,撒腿跑得更快了:“哈哈哈还想咬我,没门……噗——!” 咚地一声。 小径入口凭空出现一道透明结界,乌令禅猝不及防撞上去,好悬没把自己开了瓢。 乌令禅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伸手在透明结界上扒拉一圈,确定这结界笼罩整个竹林、却无灵力无法打开,彻底傻眼了。 ……门呢?! 乌令禅赶紧问:“玄香,你能打碎这个阵法吗?求求你了。” 玄香说:“尘赦想杀你,你扭头就说‘玄香,你能把洞虚境大能一掌拍死吗,求求你了’。” 乌令禅:“?” 乌令禅听不懂玄香的阴阳怪气:“阿兄才不会杀我。” 玄香冷笑。 一旁已安静趴回去的凶兽听到这话,被埋在竹叶中的尾巴轻轻一甩,几乎熄灭的火苗隐约壮大,深紫竖瞳舒张,朝他看来。 那一眼,几乎像人一样透着复杂之色。 此处阵法无法用灵力,玄香甚至无法化形,何谈打碎阵法。 乌困困没想到来找阿兄反倒把自己困在这儿,望天长叹:“那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玄香道:“不是,这阵法明显是从内往外布出来的。” 乌令禅挑眉看向那只凶兽。 伤成这样还会主动布结界,想来是只生出灵智的兽,难道它是在此处养伤的? 阿兄知道吗? 当务之急,还是从此处出去。 有灵智必能交流,乌令禅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个小玉瓶晃给它看。 “这有一瓶琼浆液,我日行一善,为你治好伤,你开结界放我走,行吗?行你就点头。” 凶兽没动。 乌令禅尝试:“嘬……” 凶兽猛地张开獠牙,凶恶地作势要吃他。 乌令禅早有后招,飞快地伸手往衣襟中一勾,四冥金铃叮当一声脆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吃我?” 凶兽动作一顿。 此处禁灵,四冥金铃无法强行催动,但上方的「尘」字印足以震慑昆拂墟所有人,包括兽。 果不其然,那凶兽不动了。 乌令禅纤细的手指勾着铃铛叮叮当当,头回体会到了何为狐假虎威。 “这是尘君所赠,尘君知道是谁吗?是谁啊?我阿兄。尘君魁梧凶悍,身似参天大树,一拳打你七八个——你若吃我,当心没好果子吃。” 凶兽竖瞳微动,似乎被“魁梧的参天大尘君”吓住,眸瞳复杂地瞥他一眼,不再吃尊贵的少君。 乌令禅眉梢一动。 有戏。 乌令禅将四冥金铃挂在胸前,拿着玉瓶溜达过去。 凶兽大概被尘君的威武震慑住,恹恹闭上眼,只当他不存在。 乌令禅放下心来。 还有此等好事? 第40节 待离得近了,凶兽隐约显得不安,尾巴尖轻甩,火簇的热意灼烧地面的血泊,血腥气浓烈得异常。 仔细聆听,它连呼吸声都越来越微弱。 也许它并没被尘君的名号威慑住,纯纯是因伤得太重才懒得和乌令禅掰扯。 乌令禅若有所思,也不吝啬琼浆液,直接踮着脚尖朝凶兽脖子上一洒,乳白色的灵液顷刻散化为雾,伤口飞快痊愈。 “好点了嘛?” 凶兽眼皮都没掀。 乌令禅又吭叽吭叽围着它转圈,洒了五瓶琼浆液才终于将它身上的伤治愈。 凶兽倒也爽快,尾巴一甩,一条无形的线将结界撕开一道裂缝。 乌令禅终于能重获自由,喜滋滋地跑过去一看。 门只有半人高,要想走得弯腰过去。 乌令禅蹲在那回头瞪那凶兽:“我是少君,尊贵,你就不能把门开大一点吗?” 凶兽不理,表示没门。 乌令禅皱眉:“它是不是记恨我刚才嘬它?” 玄香吃了一惊:“你竟有此自知之明?” 乌令禅:“……” 乌令禅瘪着嘴弯腰过去,但又转念一想此兽在尘赦这儿布结界、闭关养伤,倒像在自己家一样,要么是阿兄的坐骑、要么是契约兽。 想来定知晓尘赦的闭关之地。 乌令禅又一扭头,重新爬回结界中:“嘬!你知道我阿兄在……” 凶兽痊愈的伤处不知为何又已勒出可怕的血痕,它似乎没料到那么狭窄的门,乌困困竟然还能杀个回马枪,一时未守住阵。 结界陡然一拢将乌令禅弹了回来。 凶兽竖瞳一颤。 还没等乌令禅站稳,一道喑哑的声音陡然在耳畔响起。 “别动!!” 乌令禅一怔。 他对危险的敏锐几乎像动物,在那道奇怪话音响起的同时,他的身躯已停在原地。 滴答。 乌令禅的雪白颈子缓缓露出头发丝般的血线,一点点沁出细密的血点,汇聚成一滴血珠,逐渐在锁骨处积出几滴鲜红的血。 肩膀一绺发被切断,似乎被放慢无数倍落至地上。 虚空中好似有一把锋利的刀刃横在乌令禅侧脖颈处,若他反应慢些再往前冲,八成会当场尸首分离。 乌令禅哪怕没心没肺,也被惊住了,惊魂未定地慢慢伸手,在割破脖颈的虚空一捏。 嘣的一声。 那不是刀。 而是一条无形的细线。 本已痊愈的凶兽仅仅只是一错眼的功夫,已再次成了伤痕累累的模样,它眸瞳骤然一缩,利爪在地面一震,似乎破坏了什么东西。 四周遍布的线穿透它的身躯,血涌出更多。 铮—— 乌令禅两指间捏着的线崩断,周遭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危机骤然碎去,无形的风卷着竹叶凌乱飞舞。 翠绿竹海中,一双深紫眸瞳好似酝酿风暴般,直直注视着乌令禅的脖颈。 乌令禅猛地放松,抬手将脖颈处破皮的几滴血擦去,诧异道:“这也是它的阵法?” 那它身上被勒出来的伤也是阵法所致? 自残?有毛病吧。 玄香冷冷道:“有古怪,快走!” 乌令禅逃命时一向听玄香的,看也不看地往出口那冲。 阵法因强制停止,那半人高的出口已逐渐收缩,只到膝盖的高度。 乌令禅能屈能伸,二话不说直接嘬嘬自己往外爬,转瞬半个身子已出结界。 这凶兽不是善茬,甚至还会说话,为今之计还是先…… 刚想到这里,乌令禅忽然感觉“啪”地一声。 有绳子似的东西缠住他的脚踝。 乌令禅的神情僵在脸上:“……哎?” 接着脚踝处遽尔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乌令禅一个呜噗结结实实趴在地上,被拖着脚踝狠狠拽了回去。 乌令禅:“……” 乌令禅拼命往地上扒拉,妄图拽到救命稻草:“玄香玄香玄香——!我要被吃了!” “握住四冥金铃。”玄香无法使灵力,催促道,“无论怎么都别松手,若遇到致命攻击,金铃会自动护主。” 乌令禅被拖着啃了一嘴竹叶子,挣扎着回头一看。 缠着他脚踝的,是凶兽的尾巴。 凶兽坐在竹林中央,翠叶被风卷得胡乱飞舞,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法阵。 它眸瞳直勾勾注视乌令禅,浑身是血却给人一种骇然的威压和诡谲,带着某种难耐的欲望。 ——是饥饿。 乌令禅身形纤瘦,眨眼间已被尾巴拖到跟前。 他反应极快,衣袍推到肘边露出素白的手腕,胡乱在地上散落的配饰一抓,用尽全力挥出去。 砰。 其中一枚金饰画了几个符纹,接触凶兽的刹那轰然炸开。 乌令禅终于脱身,撒腿就跑。 可下一瞬凶兽的利爪已当头按下,沉甸甸的按住乌令禅的胸口,将其死死按在竹叶堆中。 凶兽的兽瞳已不再清明,失去所有理智般朝着乌令禅咆哮一声。 因居高临下的动作,它的视线所及便是乌令禅,四周一切好似都是灰白之色,唯有乌令禅脖颈的伤口泛着灼眼的红。 血。 吃了他。 最纯正的魔族血统,身躯又如此孱弱,从古至今从未遇到这样的猎物,为何平白放走? 饥火烧肠如附骨之疽,只要将猎物的骨血吞噬,平息饥饿,它就能…… 乌令禅还在握着四冥金铃挣扎。 那凶兽眼神越来越凶恶,已经俯下身伸出滚热的舌狠狠舔在他的脖颈处,乌令禅险些以为这兽要从头开始吃。 伤口本就不深,积在锁骨处的血被舔去。 恍惚中,乌令禅总觉得这一幕好像有些熟悉。 凶兽并不满足,下一口已紧跟其后,带上了獠牙。 乌令禅见状逃不过,只能一手推着凶兽爪子,一手拼命晃着四冥金铃,妄图将尘赦给召过来。 “阿兄!” 叮铃。 凶兽的动作倏地一僵。 一片灰蒙蒙中,地面血泊泛着诡异的红色,伴随着竹叶飘落溅起了圈圈涟漪,隐约露出个女人的倒影。 她居高临下,手中将长琴狠狠砸在地上,琴弦铮了声崩断,脸被一片竹叶遮掩,声音冰冷。 “你是人还是兽?无论教多少次,你仍学不会控制理智吗?” 凶兽怔然望着那道虚幻的影子。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尖锐,几乎要刺穿血泊、隔着数十年的时空朝它再次杀来。 “什么是兽?野蛮为兽、无智为兽,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同那些空脑愚钝、只知搏噬的东西有什么分别?!一点欲望就能随意支配露出丑态! “披着人皮又如何,骨髓里仍然留着兽的血,肮脏,卑劣……” “卑贱如尘!” 凶兽猛地一掌挥在血泊中,撞碎那阴魂不散的记忆。 血液四溅,那飞迸而起的血珠却诡异地再次出现无数个女人的模样。 她时而冷厉呵斥:“为什么就是学不会?!疼痛也无法让你长记性吗?!野性难驯,你就该跟着他一起死!” 时而又温柔安抚:“你不是一直想听琴吗?娘抚一曲。” 可更多却是垂泪,她手中垂着雪白的琴弦,悲伤地抚摸着什么:“……为世间不容,你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啊?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好好做一个人呢?” 只是一瞬,血珠噼里啪啦砸下,女人的脸陡然破碎,化为数十年不散的阴魂纠缠着它。 四周逐渐被黑暗和赤红笼罩。 忽然,“阿兄……” 那血飞溅到地上,倏而化为片片丹枫叶。 茫茫荒原,一片枫叶落在他背上,轻飘飘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尘赦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走着。 乌困困伏在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困得直打蔫却还在嘟囔:“阿兄……爹会来救我们的,是不是呀?” 还有此等好事? 第41节 尘赦没说话。 乌困困勉强打起精神来,依赖地蹭了蹭他的耳朵,像只睡懵了的猫。 “……我不是累赘,我在陪阿兄呢。” 尘赦脚步一顿。 乌困困声音越来越小,荒原的风呼啸而来,孩子稚嫩的话音几乎消散在风中。 “无论阿兄是什么,我都和阿兄在一起……阿兄把铃铛给我吧……” 叮铃。 凶兽竖瞳一动,理智陡然寸寸回笼。 在本能支配下,凶兽巨大的身躯似乎知晓无法获得想要的,索性将兽形缩小数倍,舌舔舐着伤口,妄图再得到那香甜的血。 犬牙尖利,尝试无数次想要一口咬在流淌着涓涓血液的脖颈处。 可在下口的刹那又硬生生止住。 乌令禅脖颈处的伤口已被舔得泛白,衣袍凌乱,满脸被逼出来的泪,前所未有的狼狈,却还在拼命仰着头去晃那枚金铃。 ……等待阿兄来救他。 那一刹那,清醒过来的凶兽好似冷石般彻彻底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了。 乌令禅晃得手都酸了,尘赦都没个死动静。 就在他绝望得以为这次真要遭了报应时,身上重重压着他的凶兽忽然良心发现,猛地将他撒开。 乌令禅:“唔?” 阿兄来救他了? 耳畔传来几声琉璃破碎声,乌令禅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那条把他拖进来的尾巴,再次缠住他的腰身,轻轻地将他送了出去。 脱离结界的刹那,玄香陡然化形,一把将乌令禅接住。 兽口逃生,乌令禅后怕地按着疾跳的心口,脱险的第一件事就是乐。 “哈哈哈,我差点忘了,气运之子怎么能随意死在区区魔兽的嘴下呢?杞人忧天了我这是。” 玄香:“……” 这话说得太狂傲自负,玄香想教训他几句,可左思右想又无法驳回去,只好忍气吞声地闭嘴。 乌令禅受了大惊吓,还惦记着尘赦的松心契,小跑着在偌大辟寒台跑了两圈也没能寻到人,终于在荀谒耐心告罄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回了丹咎宫。 虽然在丹咎宫一无所获,但刚回住处,温眷之的画像卷轴就叽里呱啦响了。 小人从卷轴缝隙里弹出个脑袋,像一炷香般飘着冒着黑烟。 “困困少君,有要事哦,速回速回。” 乌令禅赶忙将卷轴摊开,温眷之的墨像直接蹦了起来,歪七扭八地嚷嚷。 “少君夜安。” 乌令禅开门见山:“什么要事呀?” 温眷之言简意赅:“仙盟新开、一处秘境,名唤白藏,其中必有,秋、秋丧元。” 乌令禅大喜:“最后一味药集齐,是不是就能为我炼制丹药?” “正是如此。” 乌令禅顿时振奋起来:“好好好,四护法大功一件!” 温眷之:“四、四护法?是我我吗??” “把白藏秘境的消息写在画卷上传给我。”乌令禅高兴极了,“等我取来药就去温家寻你。” 温眷之犹豫:“少君孤身、去仙盟吗?秘境危险,杀人夺宝、比比皆是,还是尽量、结伴稳妥。” “知道啦,你想要什么草药吗,我顺道给你取来。” 温眷之愣了下,连那五官乱飞的小人上都能瞧出他的温柔之色:“不不用了,少君保重,平安归来。” “哦!” 乌令禅合上卷轴,兴致勃勃地准备收拾东西前往仙盟白藏秘境。 正叮铃哐当着,寝殿的门被人轻轻扣了扣。 乌令禅还以为是青扬,头也不抬:“闲着没事儿干还敲门,直接进来呗。” 门口安静了一瞬,才推门而入。 乌令禅余光一扫,登时高兴跑了过来:“阿兄!” 尘赦罕见穿了身黑衣,神色和平常并无其他变化,依然谦和儒雅。 他淡淡地问:“要去哪里?” “仙盟,白藏秘境。”乌令禅拽着他兴高采烈道,“荀谒果然是在骗我,阿兄明明没有闭关,如此谎报军情之人,阿兄定要狠狠责罚,立一立你的威严……唔?” 尘赦忽地伸手探向乌令禅的脖颈,无形的视线在那泛白还未愈合的伤口处逡巡。 乌令禅歪头,将侧脸贴在尘赦的掌心,眨着眼好奇看他:“阿兄?” 尘赦指尖微动,倏地缩回手。 不知是不是乌令禅的错觉,昨日尘赦听他喊“尘君”时,脸色似乎异常冷淡。 可今日听他喊“阿兄”,尘赦为何神情也不太对劲? 怎么喊什么都错呀? 尘赦并没其他反应,坐在连榻上朝他温柔一招手。 “来。” 乌令禅好奇地溜达过去。 尘赦将袖中的药酒拿了出来,牵着乌令禅的手让他坐在自己对面,膝盖相抵,轻轻用手蘸着为他上药。 乌令禅本来想用玄香的墨止血,但伤口本来就细细一条,一夜就能结疤,索性懒得弄了。 可这么点小伤,尘赦却反复涂抹,用了半瓶药酒,伤口逐渐愈合。 直到那碍眼的伤一寸寸消失,尘赦才轻声问:“恨它吗?” 乌令禅疑惑:“谁呀?” “那只凶兽。” 乌令禅不明所以:“我闲着没事恨它做什么?这也不是它伤的。” 尘赦沉默良久,轻轻摇头,再一次问他。 “困困,你知道半魔是什么吗?” 乌令禅蹙眉,他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上次说起这个,就闹得不欢而散。 尘赦:“这次不骂你。” 乌令禅这才放心,百无聊赖道:“哦。半魔啊,就是人啊,长着人的样子,说着人的话,和你我都一样的,有什么可说的呀。” 听到最后一句,尘赦笑了起来:“人皮只是他们的伪装,本质上还是野性难驯的兽,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野兽的本性。” 见乌令禅面露不赞同,尘赦挑眉:“今日不就是如此?” 乌令禅托着腮,歪着脑袋望着尘赦,懒洋洋道:“若它今日吃了我,我也只恨它一个,不会一杆子把全部半魔的船打翻,见一个就恨一个。” 尘赦羽睫一动。 “况且它也没伤我。”乌令禅有理有据,“见我被阵法割伤还想救我呢,后面虽然被血吸引失了理智,可很快它就清醒啦,这不正说明它虽然有野性,却能自我控制吗?它多厉害啊,很多人类想遏制嫉妒、恶意都不能成功呢。” 就比如那个孟凭,拿箭射他。 可恨! 尘赦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罕见得哑口无言,脸上从方才来就有的自厌和冷意却好似一点点消散了。 乌令禅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逻辑,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尘赦轻声笑起来:“你就不怕真的被一口吃了,小命不保?” 乌令禅愣了下,忽然眯起眼睛看他。 尘赦眉梢微挑:“怎么?” 乌令禅似乎发现什么,沉声道:“我知道了。” 尘赦放药酒的动作一顿。 乌令禅大声指责别人:“今日尘君明明就在旁边看,连细节都知晓得这么清楚,却看着它舔脏我,不救我!” 尘赦:“…………” 第21章 尘君 乌令禅的喜恶很明了。 不光改口唤尘君,就连挂在脖子上的四冥金铃也塞到了衣服里,冰凉的铃铛贴着胸口皮肤,冰得他龇了下牙。 尘赦道:“……是听人转述。” 乌令禅狐疑:“荀谒吗?他这么不喜欢我啊,幸好我没将他收为三护法。” 尘赦:“……” 有了荀谒这个替死鬼,乌令禅没再仇视尘赦:“它没想吃我啦,只是喝几滴我的血。” 尘赦羽睫轻垂:“血这种东西,是能随意给出去的吗?” 乌令禅道:“不一样。” 尘赦一怔。 还有此等好事? 第42节 乌令禅将金铃从衣服里拽出来,郑重地宣布:“我是天运之子,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觊觎我的血肉乃人之常情。” 尘赦:“…………” 尘赦似乎想说什么,可见乌令禅以此为豪,只好收回了话。 这时,乌令禅手中的卷轴又开始“困困少君”地叽哇。 温眷之将白藏秘境的详细消息写在卷轴上,乌令禅随手一招,墨飘了过来在半空凝出密密麻麻的字。 尘赦挑眉:“你想去白藏秘境?” “是啊,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白藏秘境是因虚空裂缝新开辟出的‘险’级境界,危机四伏。”尘赦道,“为何要去这里?” 乌令禅在卷轴上写“收到收到”,头也不抬地随口道:“恢复金丹之法中所需要的丹药最后一味——秋丧元,就在白藏秘境。” 尘赦回想乌令禅在藏宝阁系的那四根灵草,加上这罕见的秋丧元,眉头轻轻蹙起。 “温故所说的恢复金丹之法,是‘破茧’?” 乌令禅想了想:“方子好像是叫这个,怪好听的。” 尘赦神色微沉:“温故为何会给你用这个法子?” 乌令禅不明所以:“你怎么生气啦?这个方法怎么了吗,他说这是唯一能恢复我金丹的办法。” 尘赦朝他摊开掌心伸出手。 乌令禅狐疑,伸出脑袋将侧脸歪在他掌心。 “……”尘赦,“给我你的手。” “哦。” 尘赦的灵力顺着乌令禅的经脉探入识海,势如破竹卷入丹田滚了一圈,瞧见碎成满天星的金丹。 尘赦眉间微蹙。 尘君虽然修为已至洞虚境,只要他肯,神念一扫甚至能探查内心。 可罔顾人的意愿强行侵入,是野兽才会做的事。 尘赦的欲望和凶性被压抑到了极致,若非准许,从不会越过边界去探查旁人的任何私隐之事。 乌令禅的灵力始终是微弱的炼气期,若非用灵力强行破开防护进入丹田,很少有人能瞧见金丹的状态。 尘赦指腹按着乌令禅腕间的名门,随着探查不知不觉间微微用力。 欢快的脉搏顶着指腹,乌令禅被按着有些疼了,看尘赦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阴沉,心中咯噔一声:“阿兄?我命不久矣了吗?” 尘赦倏地将指腹松开,丝线般的灵力断在乌令禅经脉中。 “金丹碎了多少次?” 乌令禅没心没肺,还在拿着笔画小人:“几次了来着,八次?不记得了。” 碎丹之痛,一次就能让人死去活来,他竟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尘赦眉眼的朱砂缓缓往上爬,神念的扫视下只能瞧见人的动作和四周的灵之波动,他已学会和这样的世界和平共处。 此时,尘赦却想看一看他的脸。 “破茧之法,太过冒险。”尘赦的朱砂终于归为宁静,将他的所有欲望强行克制,“阿兄会为你寻其他法子,莫要去寻秋丧元了。” 乌令禅托着腮眨了眨眼睛,忽然伸出手去。 尘赦:“什么?” “给我你的手。” 尘赦的身形几乎比乌令禅大一圈,手更是对比强烈,乌令禅双手捧着阿兄的手背,带着他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脸,一寸寸描绘五官。 尘赦指腹微微一蜷:“……怎么?” “我本顺风顺水道途坦荡,可只是一年时间,我便从人人惊羡的天之骄子变成了金丹破碎的天之骄子。”乌令禅唇角轻勾,“阿兄摸我的脸,摸起来像是试都不试就轻易放弃的长相吗?” 尘赦:“……” 的确。 乌令禅想做的事,哪怕全世界反对他都会固执己见。 就如同当初的魔炁之事。 尘赦收回手,思量良久,终于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乌令禅眨了眨眼:“哪里呀?” 尘赦没回答,牵着乌令禅的手转瞬缩地成寸。 乌令禅只觉得耳畔一阵呼啸风声,身体微微往前一个趔趄,再次抬眼已不再奢靡华贵的丹咎宫。 “呜……” 耳畔一阵痛吟,听着有气无力,好似时日无多了。 乌令禅站在尘赦身侧,身处高空,下方是一片楼舍废墟,丝丝缕缕的死气弥漫当空,墨痕似的还未近身便被轻缓的灵力击碎。 一个浑身狼狈的魔修跪在破了大洞的魔神像庙中,呜咽着将一枚红色丹药吞噬。 乌令禅好奇极了:“他在吃什么?” “破茧丹。” 几次相处,尘赦估摸出乌令禅的脾气,有些事需得让他亲眼瞧瞧,否则无法更改他认定的半分认知。 尘赦黑袍被风吹得凌乱而飞,同乌令禅红袍交织交缠,他垂着羽睫,无形的力量注视着那个男人,淡淡开口。 “不是温家价值不菲的破茧丹,所用草药是便宜的替代物,可效用却类似。 “此处是昆拂墟之外的流落地,能在此处之人大多是犯下重罪被剖去金丹的废人,他们高价买来破茧丹,为的便是重塑金丹。 “金丹乃修行本源,凝与丹田,又哪里轻易重塑的?” 乌令禅没见过尘赦说这么多话,奋力理解,大致明白了一点意思。 果不其然,尘赦话刚说完没多久,下方服用破茧丹的魔修忽然凄厉地惨叫一声。 那声音简直能刺破耳膜,哪怕只是听着也能感受他宛如一瞬遭受数万次凌迟的剧痛,他疼得面容扭曲满脸泪水涎液,挣扎着好像要逃离这种非人的痛苦。 忽地,魔修浑身上下的经脉像是同时爆炸,轰然飞溅出无数道血柱,散成血雾。 砰的一声。 魔修成了血人重重落地,生机全无。 尘赦这次没有捂他的眼。 乌令禅将一切尽收眼底,呆呆愣在那。 尘赦眉目间的冷意消散不少,温声道:“吓到了?” 乌令禅的反应出乎尘赦的意料,很不解地问:“阿兄来带我看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尘赦:“…………” “杀鸡儆猴”这四个字,乌令禅从来都不懂。 尘赦难得有些头疼:“乌困困,温故所炼破茧丹比这个好上千万倍,重塑金丹的几率高,可仍会经受剧痛,生不如死。你有没有想过,用了温故的药,自己也有可能会像下面那个魔修一样,灵力爆体而亡。” 乌令禅斩钉截铁道:“我才不会。” 尘赦耐着性子问:“你就这般相信温故的医术?” “不是啊,我是相信我自己。”乌令禅伸手一指下面的血人,“他之所以爆体而亡,是因为他胆怯了。” 尘赦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胆怯?” “他畏惧疼痛。”乌令禅站没站相,几乎把尘赦当柱子靠,懒洋洋道,“明明只要忍过疼痛接纳经脉中爆窜的灵力就能重塑金丹,只差最后一步,他却要逃。” 尘赦道:“对疼痛的畏惧是人的本能。” “区区疼痛就能让人畏惧,那只能说明他们软弱。” 乌令禅注视着那张定格在满脸痛苦恐惧的尸身脸上,似乎不解那个魔修的逻辑:“我若软弱,便不会选择服下有可能让我爆体而死的破茧丹。既然要赌,为何畏怯而逃?” 尘赦的眉头比方才皱得更紧:“他们没得选,可你有。” “破茧丹正是我要选的。”乌令禅后知后觉两人好像又要吵架,也不靠着他站了,直起身警惕地看他,随时准备着,“阿兄又要骂我了吗?” 尘赦:“……” 尘赦心平气和道:“骂了你会听话?” “不会的!” 尘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握住乌令禅的手重回丹咎宫。 乌令禅诧异地眨了眨眼:“你答应啦?” “答应不答应,有什么区别吗?” 乌令禅照样会去。 “那可不一样。”乌令禅眼睛一弯,振振有词,“答应了你就是阿兄,不答应你就是尘君,看阿兄想选哪一个了?” 尘赦:“……” “天色已晚,先休息吧。”尘赦道,“明日再说。” 乌令禅赶忙拉着他的衣袖:“那到底让不让我去呀?” 尘赦淡淡道:“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乌令禅立刻沉声道:“我觉得阿兄肯定被我一番大道理狠狠说服,并惊叹我的智慧和勇气,改了主意,亲自护送我过去白藏秘境,随意挥两下手就为我取来秋丧元。” 尘赦道:“……也没让你许愿。” 乌令禅脸登时耷拉下来,重新拿起笔,瞪了他一眼。 “恭送尘君。” 尘君:“……” 尘赦的灵识随意在桌案上摊着的小卷轴上扫了一眼,孩子似的画着各式各样的丑小人,上方还写着温眷之、池敷寒、青扬的名字。 还有此等好事? 第43节 他没再多留,转身去四琢学宫。 深夜,尘赦回到辟寒台。 荀谒满脸生无可恋地站在大殿门口,瞧见尘赦回来赶忙将一样东西凌乱塞到袖中:“尘君。” 因行礼的动作,袖中一晃,那样东西咔哒一声掉在地上。 尘赦脚步一顿。 掉在地上的,是一张小卷轴,上方画了个新的丑小人,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 ——乌困。 原来方才就在画这个。 荀谒赶忙捡起来。 尘赦淡声问:“乌困困送你的?” 荀谒满脸菜色:“是,方才塞给我这个小画像,还说什么三护法,护送他去什么秘境的胡话……啊,现在还在说。” 卷轴上的丑小人还在蹦跶,乌令禅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 “……这画像可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只有我最欣赏最信赖最喜欢最亲亲之人才可持有,这可是殊荣,连那个讨厌的尘君都没有的,你就偷着乐吧。我都不计前嫌了,三护法速速谢恩吧,咱们明日就出发!” 荀谒:“……” 尘赦:“…………” 第22章 叫阿兄 三护法没出发。 不光如此,翌日一早,温眷之支支吾吾地给他传墨,族中有数十株灵草被尘君取走,其中大多是炼制破茧丹的灵药,恐怕无法卖与少君。 乌令禅:“…………” 乌令禅盘膝打坐,闭眸开解自己:“办法总比困难多,世间又不仅是温家能炼制破茧丹,我有的是法子攒齐那些灵药。” 玄香思忖:“尘赦所言却也有几分道理,破茧丹终究过于冒险。” 乌令禅瘪嘴:“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我是为你好。” 乌令禅不听:“你我一起去白藏秘境,可有希望寻到秋丧元?” 玄香虽然很不想说这句话,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你的气运极佳,秋丧元许是很容易寻到,取倒是能取,可就怕保不住。” “为何这么说?” “秘境刚开,众世家宗门必然都会先行抢占地盘搜刮灵物,恐怕现在灵力浓郁之地早已占了。” 乌令禅若有所思:“的确,霄雿峰经常去新秘境抢占地盘来着,总能抢到灵力最富裕的地界,结界一张,谁也进不去。” 玄香劝道:“破茧丹有一定的可能会致死,还是得深思熟虑。” 乌令禅认真思考了三息,点点头:“我想好了。” 玄香挑眉:“等?” 乌令禅说:“去!” 玄香:“……” 他就多余问。 乌令禅行动力惊人,飞快将能用的法器全都塞玄香空间中,又叮嘱青扬在丹咎宫待着。 青扬蹙眉:“你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白藏秘境,危机四伏。”乌令禅没想因自己之事连累旁人,伸手在青扬肩上一拍,“你就在丹咎宫待着,谁要来找你麻烦你就亮我给你的印。” 青扬愣了愣,低声道:“是因为我太弱了吗?” 乌令禅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会在这里守好,等待少君回来。”青扬摇头,他拎着胖成球的小狐狸,“带它吗?” 乌令禅嫌弃地瞥它一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青扬注视着乌令禅离去的背影,眼眸微沉,无声吐出一口气。 将斗篷兜帽一戴,乌令禅偷偷摸摸观察丹咎宫四周,发现尘赦并未安排人看管他,赶忙拿传送符一里一里地离开丹咎宫。 怕被带着「尘」字印的人发觉,乌令禅的传送符都要搓出火星子了。 不知接连传送多少次,虚空一阵扭曲,乌令禅面如沉水迈步而出,一甩层叠红袍,裾摆随风而动。 ……然后“崴”地一声,扶着树差点吐了。 玄香:“……” 昆拂墟幅员辽阔,主城又身在腹地,得乘坐灵船才能前往边境。 一离开昆拂墟主城,乌令禅明显放松下来,一路问过去终于寻到乘船的地方。 灵船庞大高至数十丈,两侧宛如巨大的鸟雀展开双翼停至岸边,激荡起高高的水浪拍到结界上,溅出雪白水花。 乌令禅惊叹地看着,这灵船上恐怕雕刻了数十万道飞行符咒,辅之双翅,恐怕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边境。 此处是距离昆拂墟最近的码头,行人络绎不绝。 乌令禅颠颠地跑上去买船票。 魔族往往身形高大,售卖船票之处更是建得极高,乌令禅个矮,踮起脚尖也才勉强看到桌案。 他努力蹦了蹦,扒着床沿靠着手肘将自己挂在桌子上,正色道:“我要一张去边境的船票。” 魔修一瞧他脚都踩不到地,乐了:“孩子,你一个人去边境吗?长辈呢?” 乌令禅瞪他一眼,将一块晶石拍在桌子上,不想多说废话。 魔修爽快地给他递了一枚竹简船票:“渡船最底层,半个时辰到边境。” “哦!” 乌令禅捏着竹简混在人群中前往渡船,他头回见到如此热闹的场景,踮着脚尖到处看来看去。 渡船最底层往往是没多少钱的落魄魔修才会买的,鱼龙混杂,空气潮湿闷热,各种浓烈的魔息混在一起,呛人又难闻。 乌令禅看什么都新奇,也不嫌弃,高高兴兴东张西望。 少君的长相在仙盟都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是相貌随便长的昆拂墟,四周一群面目狰狞身躯庞大的魔修都带着恶意阴嗖嗖地注视着他。 就像是一只幼兔闯进狼窝。 乌令禅毫无察觉,兴致不减,仰着脑袋地对左右的魔修说:“你俩能往旁边挪一挪吗,挤到我了。” 众人:“……” 左侧的魔修几乎比乌令禅三个要高大,脸上还有一道可怕的伤疤,瞧着就不是个好招惹的人。 他狞笑一声,故意将腿挨过来:“我就不挪又如何,你难道想用你的小胳膊折断我的腿吗?” 乌令禅好奇看他:“可以吗?” 四周魔修全都大笑,似乎没见过如此大言不惭之人。 魔修挑眉:“你可以试试看。” 乌令禅:“哦,好吧!” 砰。 渡船在水面滑行,溅起两条飞羽似的浪,渡船的执正使听说一个孩子和人在底层打起来了,急忙来查探情况。 执正使冷汗都下来了,脚下飞快冲到最底层,怒气冲冲道:“一群有眼无珠的蠢货,你们连少君都敢欺……” 渡船中,一群身躯高大的魔修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是因魔修被一拳揍得飞出去,压到一地座椅,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二则是因为畏惧最中央的红衣少年。 乌令禅座位宽敞,终于没人挤他,正在一堆狼藉中高高兴兴地吃点心。 执正使:“……?” 到底谁欺负谁? 瞧见执正使过来,众魔修立刻哭天喊地:“执正使救命!渡船不许私下斗殴,此人却擅自动手伤人!” “是是是,快将他丢下渡船!” 乌令禅冤枉死了:“明明是他先占了我半个位置,挤得我没地上,也是他说可以折断他的腿的,怎么还先怪我?” 众人:“……你!” “执正使明察啊!呜呜!” 执正使凉飕飕瞥了众人一眼,恭敬上前,在一众目瞪口呆地注视下,朝那个红衣少年躬身道:“少君受惊了,请您去顶层,那地更宽敞。” 乌令禅本来懒得挪地,一说顶层更宽敞,只好起身跟着走了。 ……只剩下最底层的魔修面容惊骇,下巴掉了一地。 谁? 少少少君?! 渡船堪比一座高楼,四处亭阁台榭,一层比一层奢靡雅致,人也愈来愈少,等走至最顶层,偌大轩榭唯有一人。 的确宽敞。 乌令禅撩开四周乱飞的帘子走进去,定睛一看里面的人,眉头皱起。 他回头一瞧,方才带他上来的什么什么使已消失不见。 乌令禅瘪嘴,抬步走了过去:“尘君是来捉我回去的吗?” 台榭四周临水,唯有一条长廊可过,尘赦一袭青衣端坐中央烹茶下棋,闻言淡淡笑了:“我若想拦,你觉得自己能离开丹咎宫?” 乌令禅想想也是,将斗篷解开随手一扔。 还有此等好事? 第44节 一条墨痕勾缠着将其收到空间中。 乌令禅坐在尘赦对面,托着腮看他:“尘君是想通了,要陪我去白藏秘境吗?” 尘赦含笑:“叫我什么?” 乌令禅难得听出尘赦的言外之意,眼眸一弯,当即脆生生改口:“阿兄!” 还把衣服里的金铃薅着戴在外面。 尘赦:“…………” 有奶就是娘。 渡船飞过半空,遥遥朝着边境而去。 伴随着离仙盟之地越来越近,乌令禅空间中联系外界的霄雿峰玉简终于从灰扑扑的死物,开始一寸寸恢复灵力。 很快,玉简“唰”地一声光芒大放,无数传讯和仙盟发布的消息一瞬间挤了出来,像是一条条蝌蚪,密密麻麻飘浮在玉简上。 终于能用了。 乌令禅扒拉了下,想了想,道:“玄香。” 玄香勾出一条墨痕缠在玉简上,灵力逐渐变得微弱,很快遮掩住乌令禅的气息。 他还未恢复修为,不能被孟凭发现传讯玉简还在用着。 尘赦无形的视线瞥着乌令禅在那玩满是灵力的玉简,意识操控一枚棋子,咔哒一声落至棋盘之上。 他垂着羽睫思忖棋局,若无其事地闲聊:“听说你送给荀谒一张小像?” “是啊。”乌令禅心不在焉地看着仙盟的对外传讯,“留给他传信的,四琢学宫的玉简我用不习惯。” 实际上是不认字。 用玄香的墨传信,能够让玄香将昆拂墟的字变成他能看懂的仙盟字。 尘赦道:“日后你要常在昆拂,还是得学会写字,等从白藏秘境回来,我亲自教你。” 乌令禅胡乱敷衍他:“嗯嗯,好好。” 尘赦淡声道:“那小像……” 话还未说完,乌令禅划拉着玉简,似乎瞧见了什么,猛地拍案而起,将棋盘上的棋子震得往上一飞,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孟凭——!” 尘赦:“?” 乌令禅震怒:“我要杀了他!” 尘赦意念一动,棋子纷纷回归原位。 他还没见过乌令禅生如此大的气:“怎么?” 乌令禅将一颗“蝌蚪”从玉简拽出来,啪的一声拍在地上,凝出一排排的字。 他怒气冲冲指着首位的名字:“我才离开仙盟几日啊,这个鳖孙就成了天骄榜第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尘赦看去。 没看懂。 乌令禅气得围着尘赦打转,来来回回都是:“岂有此理啊,天骄不在山,猴子称霸王!他的修为都是丹药堆上去的,如何能成天骄榜首?!怪不得他想杀我呢,原来是想将我从榜首挤下去,自己上位,好心机啊,好手段!” 又开始说仙盟话了。 尘赦听不懂,但能听出乌令禅对孟凭的恨意。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既然如此怨恨,杀了便是。” 乌令禅冷着脸道:“等我恢复修为,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 尘赦看向乌令禅。 从魔炁之事,再到破茧丹,乌令禅好似从未想过依靠旁人来达到目的,行事也极其极端、不顾自身生死。 是在仙盟无人可依靠吗? 尘赦若有所思。 若乌困困知晓自己也有倚仗,有人爱他护他,不必急于恢复金丹便能报仇雪恨…… 或许会放弃破茧丹。 *** 霄雿峰。 瀑布飞流直下,溅起雪白的浪花,雾气蒸腾,阳光照射下来落出一道彩虹。 柳景回闭眸坐在巨石下,打坐修行。 忽地,一道石头凌空而来。 柳景回倏地睁开眼,一把将石头接住,移开手冷冷朝前方看去。 孟凭身边的狗腿子居高临下望着柳景回,得意地朝他一晃一枚玉牌:“亏你还坐得住呢,你的好友已经有了踪迹,少宗主正要派人去弄死他呢。” 柳景回霍然起身,脸色森寒:“你们取了令禅的魂血?!” “自然啊。”孟不照笑嘻嘻道,“前段时日他不知躲在哪儿,魂血一直没反应,昨晚却忽然有了踪迹。” 柳景回冷冷道:“令禅在哪儿?” “白藏秘境。”孟不照倒是不隐瞒,唇角一勾,“柳景回,少宗主有令,命你、我、孟长老三人前去白藏秘境将乌令禅抓回来。” 柳景回脸色一白,却什么都没说,将插在水中的剑召唤回来,面无表情地御剑上前。 “好,走。” 孟不照眯起眼睛:“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受霄雿峰庇护多年,还是要感恩戴德才是。虽然这些时日少宗主让你吃了不少苦头,但你若将功折罪,活捉乌令禅回宗献给少宗主做炉鼎,日后必定道途坦荡。” “蠢货。”柳景回懒得和这种没有脑子的狗腿子多说废话,直接御剑就走。 孟不照见他如此下自己面子,脸色微沉,眸瞳的杀意一闪而过。 不过是霄雿峰的一颗废棋,高傲什么。 白藏秘境,便是你二人的葬身之地。 第23章 千钧一发 新撕裂出的秘境往往是因枉了茔界门灵力不稳之故,所以大多在昆拂墟和仙盟的交界之地。 边境大雪,渡船停落。 乌令禅无论何时都精力旺盛,一边让玄香为他系披风一边从木阶上坐着滑下去,红袍飞舞,“嗒”地一声,轻巧落到尘赦身边。 尘赦撑起竹骨伞,慢条斯理往外走。 乌令禅脑袋上罩着兜帽,几道符纹遮掩他的面容,双手负在腰后,丁铃当啷蹦跶过去:“阿兄怎么不掐诀避雪呀?” 尘赦道:“雪已下,避也无用,不如顺应自然。” 乌令禅似懂非懂。 玄香冷冷道:“意思是,他装。” 乌令禅:“……” 乌令禅在神识中和玄香道:“阿兄脾气好,愿意陪我来白藏秘境,你不要这样说他。” 玄香冷淡道:“你真信能囚了你亲爹、掌控整个昆拂墟的人,会是个脾气温和、一心为旁人的滥好人?这只是他的假面,什么不伦不类的君子,你看他会下棋吗,四方乌鹭在他手中简直死不瞑目。还有那茶叶子泡得好喝吗,你不是喝一口就呸了?动动脑子想一想。” 乌令禅动脑子。 阿兄的确很奇怪,刚回昆拂时和阿兄待一起会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荀谒似乎很怕他…… 前方的尘赦停下步子,见他没跟上来,朝他轻轻一招手。 乌令禅小跑着过去。 尘赦伸手拂去乌令禅肩上的落雪,伞往他脑袋倾斜,轻笑着道:“今日温家会将破茧丹所需药材送去丹咎宫,你身上的晶石留着自己用,日后出门莫要再坐便宜的渡船。不够了就来寻我拿,不要舍不得,记住了吗?” 乌令禅脑子停滞运转,眼睛亮晶晶仰头望他:“记住了!阿兄真好!” 玄香:“……” 又白说了。 秋为白藏,秘境入口是一片青杨树,叶片如金蝶翩然,如落日余晖般绚烂。 前来秘境历练之人不在少数,四周皆是来来往往的修士。 尘赦慢步而走,眼眸符纹尤其特殊,引得不少人狐疑看来。 乌令禅琢磨了一会,拿起簪子化笔,在空中挥出一道墨痕,拽下来化为一条轻薄黑纱,踮起脚尖绑在尘赦眼上。 “莫要被人发现了。” 尘赦微微俯身任由他绑,淡淡道:“被人发现了会如何?” 乌令禅歪歪头。 也是,尘赦又不像自己,哪怕暴露身份也不会引来追杀。 “咳。”乌令禅一本正经道,“这儿是仙盟,你别问,听我的。” 尘赦似乎闷笑了声,语调温和:“好。” 一个蒙着眼的瞎子没什么看头,那些总是飘来的试探视线终于消失了。 在昆拂墟乌令禅无论何事都两眼一抹黑,此次到了边境瞧见一堆仙盟道修,总算能长长脸了。 入口中立着一只石狮子,脑袋上落满枯黄叶。 乌令禅抬步正要进去大显身手,却被一道半透明的门阻拦。 一个鼻子都要长眼睛上的道修伸手一拦,冷哼了声:“无名无派的散修就别来凑热闹了,滚吧。” 乌令禅一听,乐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45节 秘境中刮分地盘也就算了,没想到有门派嚣张到连入口都要独占。 乌令禅双手环臂,懒洋洋道:“若是我不滚呢?” 道修更鄙夷了,招出一把利剑:“那就休怪我……” 尘赦不耐了,冷淡瞥了他一眼。 道修狠话还未放完,忽然感觉一座巨山好像冲他当头轰下,疼痛遍布灵脉骨髓,逼得他险些喷出一口血,踉跄着跪倒在地,耳畔嗡鸣阵阵。 什、什么东西? 他不是个炼气期吗?! 乌令禅并未察觉背后那股威压,还以为凉风刮了他一下,挑着眉道:“哟,怪你给我下跪赔罪?那的确不能怪,免礼平身吧。” 道修痛到恨不得昏过去,可身体却像是无法控制,挣扎着站起身。 乌令禅问:“我能进去了吗?” 道修奄奄一息,哪里敢再拦,虚弱地几乎要哭:“能了能了!求您进去!” 乌令禅瘪嘴:“早这样不就行了,又跪又求的,非得搞这一出。” 说罢,他回头冲阿兄眨眼:“好啦,来吧。” 尘赦慢条斯理地抬步上前,在路过那浑身瑟瑟发抖的道修时步子微停。 道修脸色唰地一白,好似荒郊野岭被一只凶悍残忍的野兽盯上,惊恐得不敢抬头看。 好在那“眼神”落在他身上,又懒散地移开。 巨山终于寸寸崩碎,道修这时才发觉自己已忘了呼吸,当即踉跄着跪趴在地上,艰难地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呼吸。 ……那、那到底是什么人? 秘境中秋阳杲杲,叠翠流金,落叶纷飞,织成五彩斑斓的画卷。 乌令禅张开掌心凝出一道墨痕:“去。” 墨痕被无形的力量劈成细细的不易察觉的丝线,流窜向四周,找寻秋丧元的踪迹。 据温眷之所说,秋丧元喜纯正灵力、好吃人首级,散发的气息带着一股腥臭味,异常古怪。 不到半个时辰,一滴墨丝陡然一断。 乌令禅被玄香缠着飘在半空漫无目的地扑腾,忽然回头朝东南方望去:“寻到了。” 尘赦御风而行,瞧见那墨痕缠在他腰上,像是蝴蝶翅膀:“长时间以玄香的墨御风,恐会耗损你的灵力。” 乌令禅托着腮吃点心:“我也想自己御风,或者找只能飞的坐骑,哎算啦,等我恢复金丹,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尘赦笑了笑,神识骤然外放,顷刻在远处三十里寻到目标。 他御风上前,握住乌令禅的手腕,淡淡道:“抓紧。” 话毕,缩地成寸,转瞬便至。 此处是一颗直径数十丈的巨树,似乎被天雷当头劈断,形成高低落差的一方奇特树景。 这里灵力馥郁,早已被人布下最顶级的防护结界圈了地盘。 乌令禅好奇地把自己挂在尘赦小臂上往下看:“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吗?” 尘赦:“嗯,勉强能看吧。” 巨树之上盘踞着一只身负重睛鸟血脉的神鸟,修为强悍,堪比人类化神境,速度极快。 自从白藏秘境开启后,前前后后有四个元婴境修士全都折在此处,一把火吞噬,连神魂都未留在世间。 不到半日,两大门派的化神境长老出关,一同出手收服这只重睛鸟。 酣战许久终于将重睛鸟打回巴掌大的火红小鸟球模样,奄奄一息趴在那,还在滋滋喷小火苗。 两个门派争执不下,双方正在交涉重睛鸟的归属。 “鳖孙!我们先来的,为了驯服重睛鸟还耗费了三件灵级法器!你们说要就要,还要不要脸了?!” “穷酸鬼!区区三件法器而已,我们宗门替你们出了便是。你们若退出,我还能多给你们几件灵级法器,如何?” “打发叫花子呢?滚——!” “呵,敬酒不吃吃罚酒!” 双方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再次打起来。 重睛鸟奄奄一息,还在恨恨看着,希望鳖孙和穷酸鬼同归于尽。 恰在这时,尘赦漫不经心抬手在那结界上一点。 砰。 数百层交织的结界如同一片蝉翼,陡然破开,炸成无数碎片。 众人一愣,抬头望去。 一个身着靛青衣袍的瞎子御风而来,手臂上还挂了个……挂了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人? 仙盟最顶级的阵法结界,是被他破的? 来者不善! 两个门派顿时一致对外,警惕望向来人:“道友止步,此处是我流云门的地界。” 尘赦眼瞎,还耳聋,连个眼神都没给,旁若无人带着乌令禅走到奄奄一息的重睛鸟面前,温声道:“这只呢?” 乌令禅蹦了下来,好奇地捏着那鸟的翅膀左看右看,嫌弃道:“它是飞得最快的坐骑?就这一点点大?” 尘赦笑着道:“它受了伤,变小了省灵力。” 重睛鸟被其他两大门派追杀打回原形,他们所争的也是谁将重睛鸟带回去做门派图腾或神鸟。 这两人倒好,什么力都没出,还想它堂堂重睛大神鸟当坐骑? 重睛鸟大怒,直接就要啄乌令禅。 尘赦冷淡扫了一眼。 重睛鸟当即惨啾一声,身体软绵绵地瘫在乌令禅手中,眼眸放空,不动了。 看它安分了,尘赦这才催动灵力将重睛鸟的伤势治愈一半,神鸟陡然化为巨大的原形,羽翼火红,好似燃烧的赤焰。 重睛鸟又惊又喜,刚想展翅就逃,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抑制在原地。 它低头看向方才险些将自己的识海击碎的可怕男人,当即不敢飞了,蔫头耷脑地僵在那。 乌令禅:“唔哇——” 尘赦道:“如何?” “不错不错。”乌令禅满意地直点头,“看起来很配我呢。” 他抬手想要摸一摸,重睛鸟心高气傲,立刻就要拒绝,可尘赦羽睫一动,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垂下头,任由乌令禅胡噜它的羽毛。 尘赦:“那就好,走吧。” 乌令禅“哦!”了声,扑腾着落在重睛鸟身上:“驾!走咯!” 被彻底无视的两方:“…………” 为首的化神境大怒,猛地祭出法器:“站住!” 尘赦似乎终于瞧见有人,微微侧身看来,浑身上下的洞虚境修为不再掩饰,好似浩瀚的海洋铺了出去。 所有人:“……” 尘赦彬彬有礼地看来,用动作询问:“还有事吗?” 化神境长老恭敬颔首,轻声细语道:“……只是想问候前辈安,恭送前辈。” 尘赦淡笑了声,牵着乌令禅御风而去。 只剩下一群两手空空的人神色呆滞,冷汗连连,一阵后怕。 洞虚境强者…… 还好没有贸然出手,否则现在死的渣都不剩了! 重睛鸟展翅载着两人飞向东南方,心中恨得要死,却技不如人,只能忍气吞声。 等它伤势恢复,定要这对狗男男血债血偿! 乌令禅盘膝坐在重睛鸟羽翼最柔软的地方,高高兴兴往下看:“的确很快呢。” 尘赦站在一旁,问:“喜欢吗?” “嗯嗯!” “那就好。”尘赦矮下身坐在乌令禅身边,意有所指道,“你若想,这秘境所有灵阶之上的灵兽、神鸟都能认你为主,这样哪怕没有修为也能在整个三界畅通无阻。” 乌令禅眼睛一亮:“是哎。” 尘赦笑了起来:“那破茧丹……” 乌令禅振奋地道:“那我若是恢复了修为岂不是会更厉害,不光畅通无阻,横着走都不成问题!桀桀桀!” 尘赦:“…………” 白藏比其他秘境要危机四伏,重睛鸟拍着翅膀落至一处水面,还未靠近就有无数密密麻麻的水蚊兽袭来。 乌令禅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尘赦道:“水蚊兽,爱食尸身,秋丧元应该就在其中。” 乌令禅挑眉,从重睛鸟身上蹦下来,拽出一道墨痕,兴致勃勃:“我来试试它们的厉害。” 尘赦也不拦:“嗯。” 乌令禅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打一架,秋丧元近在眼前他比寻常更加亢奋,踩着一道墨痕飞身上前。 “哈哈哈!做我修为恢复的最后一块垫脚石吧!” 水蚊兽嗡嗡嗡朝乌令禅扑来。 玄香化为墨痕,好似一条绸缎狠狠一抽。 还有此等好事? 第46节 轰隆一声,一击便将密密麻麻的水蚊兽击掉数百只。 乌令禅还在桀,水蚊兽落到水面的水花声像是乌天骄即将浴火重生的鞭炮声,噼里啪啦。 水蚊兽被哐哐弄下去一小半,为首的那只终于咆哮一声,接着水面再次涌出来数千只水蚊兽,密密麻麻凝聚在一起,凝出一只巨山似的妖兽。 无数水蚊兽的灵力凝聚在一起,竟达到元婴的威压。 乌令禅的桀一僵:“……哎?” 妖兽猛地一咆哮,朝乌令禅刺出毒针。 玄香:“令……” 还没令完,一只手温柔地从身侧伸来,尘赦握住乌令禅的手腕将他往怀中一带,轻飘飘地抬手轻挥。 遮天蔽日的妖兽身躯一僵,来不及惨叫一声便化为齑粉,簌簌掉落。 乌令禅身形纤瘦,后背靠在尘赦怀中,扒着他的小臂眼睛放光地往外看:“唔哇。” 尘赦淡淡道:“你若喜欢……” 蓬莱盛会,阿兄可为你除掉霄雿峰。 后半句话还未说完,乌令禅就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他:“有朝一日我也能像阿兄这样厉害吗?挥一下手就把那些妖兽灭,太威风了!我死也要恢复修为!” 尘赦:“…………” 乌令禅从他怀里蹦出来,欢呼雀跃:“恢复修为恢复修为,秋丧元秋丧元……” 少年好似一片落叶,小跑着踩着水朝远方而去。 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柳景回倏地侧身看去,视线在岸边的波纹扫了一眼。 孟不照轻巧落下,挑眉道:“瞧什么呢,孟长老探查过,水下没有东西。” 柳景回面无表情收回目光:“秋丧元有何用?” 孟不照笑眯眯道:“自然是拿来炼破婴丹——少宗主突破元婴在即,这秘境灵物众多,开启得正是时候。” 柳景回心中冷笑。 用丹药堆出来的废物。 孟长老握着手杖御风落在水面,将一块红色玉牌丢给孟不照:“乌令禅的魂血有反应了,你们速速将其抓来,秋丧元交给我。” 孟不照接住玉牌,振奋道:“是!” 此番若捉到乌令禅,再寻到秋丧元,少宗主必定更加器重他。 孟不照:“柳景回,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到了,走。” 柳景回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孟不照腰间的红玉牌,眸瞳一动,抬步跟了上去。 白藏秘境中地貌繁琐,有巨树、竹山、空岛,秋丧元生活习性特殊,生长之地是一处一望无际的界中水。 水面有一层薄薄结界飘浮,支撑人不必催动灵力便可站在上面。 孟不照循着红玉牌踩着水往前走,越靠近乌令禅,玉牌的光芒就越来越亮。 他心情极好,快步走在最前方,忽然间像是记起什么,侧身朝柳景回看来,笑着道:“柳景回,你是不是打着抢夺乌令禅魂血的主意?” 柳景回眸瞳漠然:“不懂你在说什么。” 孟不照笑眯眯地说:“乌令禅那个脾气,整个霄雿峰也就你受得了他,为了他不惜冒险至此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你幼时全家被屠戮,他救过你一命?” 柳景回不耐烦地往前走,懒得听他废话。 孟不照:“那你知不知道,当年他并不是想救你,只是想收一条狗当跟班,恰巧看中你而已。” 柳景回脚步一顿,回头露出个讥讽的冷笑:“就像你一样?” 孟不照脸色阴沉:“柳景回,你别忘了自己的魂血也在霄雿峰。” “哈哈。”柳景回面无表情,语调毫无波澜地笑了两声,“当惯了孟凭的狗腿子,汪汪叫两声,竟也真将自己当成大人物了?” 孟不照:“你……!” 柳景回抬手一掌轰然击出去,暴烈的灵力直接将脚下的水面掀起风浪,只是一招便将猝不及防的孟不照打得倒飞出数十丈,堪堪停下。 “咔哒”。 柳景回抬手,干脆利落地将乌令禅的魂血玉牌接住,冷峻的眉眼带着戾气:“狗仗人势的东西。” 孟不照厉声道:“你不要命了吗?!” 柳景回祭出双剑,冷冷道:“反正孟凭也没想让我和令禅活着,我又何必坐以待毙。” 说罢,双剑呼啸着旋着冲向孟不照,将脚下水面掀起一阵阵的波涛。 砰——! 孟不照手臂覆盖一层金纹,堪堪将那锋利的剑刃接住,利刃卡住手腕,撞出飞溅的火花。 柳景回面无表情,飞身而来,再次一剑刺向面门。 孟不照翻身躲开,猛地尖啸一声,浑身金纹外放至一圈钟似的东西将他罩住,阻挡柳景回的杀招。 “你既然要找死,我就先收拾了你!”孟不照面露厉色,“下一个就是乌令禅!” 柳景回漠然看他:“你也要有命去找他才行。” 孟不照阴森森地笑了一声,从袖中拿出另一块冰似的玉牌。 那是柳景回的魂血玉牌。 不等柳景回砍他,孟不照直接捏出一颗种子似的黑点,往冰玉牌中一按。 在种子和玉牌接触的刹那,柳景回瞳孔骤然扩张,眼前一阵阵扭曲,长剑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魂血无法操控人的生死,却能影响神魂。 魔气种子顺着魂血扎根神魂,柳景回浑身纯澈精纯的灵力好似长出了黑色的手,一寸寸扒着他的身躯,妄图让他因心魔而堕入魔道。 由道转魔,修为自然毁了。 孟不照冷笑着道:“就算让你拿走乌令禅的魂血又如何,即将死去的废人,你就该和乌令禅那个蠢货一样……” 讥讽的话还未说完,就见浑身魔息的柳景回全然不顾剧痛的灵脉,死死咬着牙挥出灵力。 掉落地面的长剑陡然飞起,一分二、二分四,顷刻化为漫天剑光,凌厉刺下。 孟不照脸色一变,没料到他竟然还有余力反抗,险些被一剑抹了脖子。 “找死!” 孟不照快步而来,金色符纹化为一把利剑,恶狠狠朝着柳景回的脖颈而去。 轰隆—— 天边似乎有一道惊雷劈下。 水面骤然掀起数丈的波浪,又因水面薄结界没有半滴水飞溅出,孟不照的利剑就在即将刺向柳景回的刹那,一道黑色的箭光势如破竹朝他心脏袭来。 锵。 孟不照反应极快,利剑陡然化为符纹护住心脉,被冲撞得后退数步。 他悚然摸向胸口,触手却是一滴宛如活物的墨。 墨? 玄香太守?! 孟不照脸色一变,遽尔抬头看去,视线所及却是铺天盖地的黑。 半空墨痕铺天盖地,只有最中央有一抹红影点缀其中。 柳景回经脉几乎被魔气逼得断裂,正痛苦难当时,一道灵力朝他压来,顷刻将浑身魔息收敛入丹田。 柳景回眼前这才恢复清明,怔然望去:“令……令禅?”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红影霍然放大无数倍出现眼前。 正是乌令禅。 乌令禅眸瞳不知为何变成了赤色,浑身墨痕张牙舞爪,修长如玉的手悍然掐住孟不照的脖颈,带着他冲出去数百丈,轰然撞在一棵巨树上。 “乌令……” 孟不照全无招架之力,悚然看他,下意识要拿出乌令禅另一块魂血玉牌。 可已晚了。 乌令禅赤手空拳,墨痕如同手套般缠绕着手指,眼睛眨也不眨地重重朝着孟不照胸口一击。 轰。 巨大的力道直接将那数丈粗的巨树拦腰撞断,孟不照脸色一白,护身的元婴法宝金色符纹安静一瞬,倏而从中央裂出几道缝隙来。 碎了。 玄香将孟不照死死缠绕住,不让他动弹分毫。 一滴墨落在乌令禅面颊,好似一滴痣。 乌令禅唇角一勾,秾艳的面容几乎给人一种要命的攻击性,他笑吟吟地望着孟不照,语调清越地开口。 “方才说什么呢,叽里呱啦的好热闹呀,再说一遍给我听听呗。” 第24章 夺得秋丧元 孟不照咬牙切齿:“你竟然……” 柳景回踉跄着起身:“他手中还有你的一块魂血玉牌,别让他有机会碰任何东西!” “哦!” 乌令禅五指指尖飘出几道墨痕,漫不经心一甩。 “啊——!”孟不照猛地惨叫一声,被捆住的手腕已被扭曲折断。 还有此等好事? 第47节 乌令禅如今能用的只有玄香的仙阶灵力,他笑眯眯地注视着目眦欲裂的孟不照:“孟凭得了天骄榜第一,你这个第一狗腿子怎么没有跟着得道飞升呀,还是这么不禁打。” 孟不照冷汗连连,咬着牙瞪他:“没有玄香太守,你什么都不是……” “啪。” 乌令禅干脆利落地扇了他一巴掌:“问你话呢,别东扯西扯。方才说我什么呢?蠢货、废人?” 孟不照怒道:“你的魂灯还在霄雿峰,少宗主饶不了你!” 乌令禅想薅住他的头发,一抬头发现这人比自己高,只好一脚踹着他跪下来,揪着头发逼迫他抬头仰视自己。 “落到我手里,不跪地求饶就算了,还非得拿孟凭那个废物挑衅我?实在不懂你脑子在想什么,孟凭就算再厉害,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当狗当久了,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柳景回走至跟前,双手环臂,似笑非笑道:“这算什么,他还想将你‘请’回霄雿峰给孟少宗主当炉鼎呢。” 尘赦姗姗来迟,御风落至水面,闻言抬头看去。 乌令禅挑眉:“贼胆倒是挺大,让气运之子当炉鼎。” 柳景回居高临下地拔出长剑,抵在孟不照脖颈:“怎么处置他?杀了?” 乌令禅抬手一拦,制止他的残忍。 尘赦的神识漫不经心往四周一扫,靠着动作勉强看懂他们在商议什么,无声叹了口气。 终究不是在昆拂长大,被名门正派养得如此心慈手软。 乌令禅“啊”了一声,提议道:“要不就让他当我的炉鼎吧。” 柳景回处变不惊:“你知道炉鼎是什么吗?” “用来炼丹的炉子。”乌令禅摸着下巴思忖,“就是我不懂人怎么当炉子,拆了他的骨头当柴火烧吗,得研究研究。” 孟不照:“……” 柳景回:“……” 行吧。 两人正咕叽着,被玄香五花大绑的孟不照忽地身形一闪,整个人转瞬从原地消失。 玄香立刻去拦,墨痕一拢撞出四散的墨花。 孟不照跑了。 乌令禅一看自己的炉子丢了,这哪能忍,好在孟不照身上有玄香留下的墨痕,立刻循着方向追了过去。 柳景回飞快上前,回头望了一眼漫不经心跟在身后的高大男人。 靛青长袍眼覆黑纱,分明瞧着气度儒雅,柳景回却无端觉得可怖,神识轻扫而过就像是触碰到了一座连绵数万里的巨山,巍然不动。 方才那股压制他身体魔种的灵力,便是这个男人挥来的。 柳景回收回视线,终于来得及叙旧:“你的伤势如何,这段时间又在何处,玉简都联系不到你,那又是谁?” 乌令禅一一回答:“伤已好啦,我在昆拂墟收不到灵力,那是我哥哥。” 柳景回讶然。 哥哥?乌令禅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紧要关头来不及询问,两人跟随数十里,终于寻到孟不照的踪迹。 柳景回眉头轻皱:“孟长老奉命来取秋丧元,那灵物奇诡,生长水面,根系蔓延水中好似龙须有数百丈,孟长老在那斩茎,我们贸然进去恐怕……” 乌令禅完全没听柳景回在叽里呱啦什么,满脑子都是“秋丧元”,眼睛都亮了,立刻飞身冲了进去。 “令禅!” 秋丧元生长之地是一汪幽潭,远远望去就见一株半透明的树生长水面,下方根系游动好似游龙,伸展着汲取日光。 一道白色人影操控飞剑,朝着那坚硬如铁的根茎处斩去,强悍的灵力数十击终于将茎斩断大半。 锵锵。 明明是一株灵草却好似散发出惨叫声,水下的根须疼痛得张牙舞爪,拼命撞击着结界却始终无法破开半寸。 孟不照气喘吁吁地一路逃到此处,瞧见远处正准备斩下秋丧元的根茎的孟长老,脸上一喜。 虽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逃脱的,可有了孟长老庇护,乌令禅就算恢复修为也杀不了自己。 天不亡我! 孟不照脸上露出喜色:“孟长老!” 孟长老回头看来,微微蹙眉:“怎么只有你回来,乌令禅呢?” 孟不照狠狠咬牙:“他有玄香太守,我奈何不了他。” “废物。”孟长老道,“魂血玉牌呢?” 孟不照脸上浮现些许尴尬之色:“我将魔种种在魂血玉牌中,可不知为何……毫无反应。” 孟长老蹙眉:“等我先取秋丧元。” “是。” 孟不照没上前阻拦,望着脚下拼命挣扎已开始逐渐枯萎的根须,唇角一勾。 有了秋丧元,少宗主必定…… 忽地,孟不照耳畔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琉璃破碎声。 紧接着,脚边似乎出现了一滩水痕。 孟不照眼皮一跳。 此处水面皆有结界阻挡,为何会有水泛上来? 还没等他想通,一条雪白根须忽地从那根细细的缝隙钻上来,势如破竹般猛地卷向孟不照的脖颈。 咔。 孟不照似乎感觉到一阵彻骨的疼痛,视线旋转扭曲,好像四周在天地颠倒一般。 视线扭转,眼前的幽蓝水面逐渐泛起一层血色。 孟不照眼瞳一动,这才茫然发现,并非是天地旋转。 ——这是他此生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砸落水面,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站在那的身躯后知后觉,砰的砸到地上,血流成河,彻底没了声息。 孟长老远远瞧见,面露悚然之色。 水面结界强悍异常,哪怕化神境到此也无法撼动半分,秋丧元只是根茎坚硬,爱以花吞噬头颅,实际上以蛮力便可斩杀。 一丝即将枯萎的根须到底哪来的力量,竟然能穿透结界,顷刻杀了一个半丹期? 孟长老惊疑不定时,远处飞来两人。 乌令禅兴致勃勃准备大显身手,先杀孟不照,再取秋丧元。 可飞到近处,孟不照已尸首分离,那枯萎的根须正钻进他的头颅吞噬未散的灵力。 “噫?”乌令禅悄然落地,面对那鲜血淋漓的惨状不为所动,只觉得失望,“竟死了?可惜了我的炉子。” 柳景回熟练地干正事,蹲下来在孟不照的储物袋中翻了一圈,终于寻到两块已被安了魔种的魂血玉牌。 玉牌上魔气冲天,乌令禅却不像他方才种魔种时那般反应大。 柳景回将两人玉牌取回。 不用多问,猜都猜到乌令禅肯定在生死间得了大机缘。 孟长老脸色微变,骤然一刀砍来。 水面掀起巨大波纹,乌令禅上下颠了一颠,靠着玄香的墨痕站稳,抬手握住一支笔,挑眉道:“哟,老头,又是你。” 孟凭射中乌令禅那回,也是这老头跟着。 能保护少宗主的,修为不容小觑。 柳景回拔出双剑,低声对乌令禅道:“他能被派去保护孟凭,修为不容小觑,想必也会有底牌法宝,你修为还未恢复,恐怕会吃亏。” 乌令禅点头:“的确。” 柳景回松了口气,乌令禅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竟然会听劝了。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见乌令禅回头朝着身后一直沉默跟着的男人道:“阿兄,你帮我把那个老头赶走,日后等我恢复修为,也帮你解决一个仇敌,好不?” 柳景回疑惑。 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尘赦淡声道:“他已逃了。” 乌令禅回头一看,就见霄雿峰那德高望重从来不正眼瞧他的长老吓得面如土色,竟然直接催动化神法宝,转瞬消失在原地。 逃得毫不犹豫,就像背后有狼在追。 “去吧。”尘赦道,“取了秋丧元先去秘境入口等我,阿兄还有些事。” 乌令禅振奋地撸袖子:“好!” 没了碍事的人,区区一株半死不活的秋丧元不在话下,乌令禅直接拽着墨痕冲了上去。 柳景回也持剑上前相助。 尘赦神识一扫,将变成小红鸟的重睛鸟留在原地,身形如雾般轻飘飘消失在原地。 孟长老心跳如鼓,催动生平第一次使用的传送法宝,顷刻从白藏秘境消失,眨眼便到了三千里之外。 洞虚境…… 乌令禅身边怎么可能会有洞虚境的大能?! 孟不照恐怕也是死在他手下。 即使已逃出生天,孟长老依然冷汗连连,胆丧魂惊。 幽潭渟膏湛碧,那个眼覆黑纱的男人长身鹤立,好似比脚下的幽潭更加清冽温柔,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令人心底升起一丝彻骨的寒意。 还有此等好事? 第48节 他甚至理智并未想逃,本能却已催动法宝逃走。 得快些禀报少宗主。 孟长老抖若筛糠,艰难地拿出霄雿峰传讯玉简,按动符纹等待孟凭回应。 忽地,有人轻声问:“为何要逃?” 孟长老登时毛骨悚然,霍然回身看去。 此处是一处荒原,离秘境已有三千里,只需等待法宝半刻钟便可重蓄灵力,一口气回到霄雿峰。 不知何时,茫茫荒原已生长出密密麻麻的竹子,地下茎横穿数百里,只是呼吸间便生长出一望无际的碧绿竹林。 尘赦站在林间,唇角带着笑,口中吐出晦涩难懂的昆拂语。 “不过既然选择了逃,为何只逃这几步路?” 孟长老:“……” 孟长老心惊肉跳,浑身都在打颤。 化神境可转瞬传送三千里的法宝,对他来说仅仅只是呼吸便能至。 更诡异的是,他明明并不懂昆拂语,却能听懂男人在说什么。 那是洞虚境大能在利用强大的神魂,在改变他的认知。 ——那对识海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只是半句话,孟长老便猛地呕出一口血,踉跄着跪倒地上,还在微微亮着的玉简咔哒一声砸落地面。 昆拂墟,洞虚境。 当今唯有那个凶神恶煞的新君…… 尘赦。 孟长老冷汗浸透全身。 乌令禅怎么可能会认识尘赦? 难不成乌令禅的气运强到连尘赦都能为他所用? 尘赦无论做什么都有种标准的君子气度,一举一动仪态端庄,慢条斯理,带着好似常年浸淫诗书的书卷气。 同传闻中以铁血手腕抢夺昆拂的凶神模样全然不同。 尘赦衣袍被风吹得轻轻拂起,手臂未动,只并起两指,手腕微抬轻轻一挥。 孟长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脖颈,强行拎了起来。 在他惶恐不安地注视下,尘赦动作雍容,好似在花丛中摘一朵花般,从容地轻轻点在孟长老眉心。 轰—— 孟长老瞳孔倏地泛白,一股强悍到无法想象的力量猛地在他识海中炸开,痛得他当即四肢瘫软。 无形的手好似狰狞的利爪,在他的记忆中一寸寸搜寻,将无数片微红的碎片拢到一处。 每一个记忆碎片中,皆有乌令禅。 尘赦对乌令禅最深的印象,便是他五岁之前的记忆。 那时的乌令禅在丹咎宫,整日打扮得叮叮当当,玉雪可爱,像只小蝴蝶颠颠地跑来跑去。 ……最后孤身一人消失在茫茫雪原。 孟长老常年寸步不离跟随孟真人,对乌令禅的记忆极其多。 孟真人初遇乌令禅的画面似乎因太过久远,显得整个人灰扑扑的。 可细细看去,就发现并非记忆,而是乌令禅流浪许久,之前精致漂亮的红袍已破破烂烂,全是脏污。 漫天大雪,他冷得要命,缩在角落里避风,赤着脚被冻得通红,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好奇看来。 那一刹那,尘赦罕见愣住了。 好似穿过时空,同乌令禅那个无助茫然的眼神对视上。 孟真人瞧中乌令禅的天赋,将他带回霄雿峰。 乌令禅在昆拂墟被人照顾惯了,哪怕流浪大半年,乍一有人要他,又高兴起来,叽里呱啦着要着要那。 可他因当小乞丐太久,已忘了昆拂语怎么说,又不太精通仙盟语,说话颠三倒四,根本让人听不懂。 来照料乌令禅的人满脸不耐烦:“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乌困困听不懂,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嚷嚷道:“梅脯!小糕点!甜丝丝!求求大老爷啦!” 他似乎也不懂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当小乞丐时听到有人这么说就能得到吃的,也跟着高高兴兴地学。 那人:“……” 数落了也听不懂,还让自己徒增欺负孩子的愧疚,只好给他拿糕点,堵住这张叽叽喳喳的嘴。 乌令禅没心没肺,心大得很,还好有这样的脾气,年幼时遭受的白眼对他根本造不成丝毫伤害。 因他横冲直撞的性子,自小长到大得罪不少人,每回霄雿峰孟真人都懒得管他,为息事宁人,便将他关禁闭,孤身一人在偌大山中无法迈出半步。 尘赦注视着记忆中被罚跪在蒲团上直打瞌睡的孩子,始终波澜不惊的心绪罕见地掀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戾气。 霄雿峰。 孟真人…… 这九年间乌令禅修为天赋极高,除了经常罚禁闭外,受人崇敬惊羡,又因这幅皮囊被无数人追捧,几乎算顺风顺水。 直到一年多前,这股平和戛然而止。 因金丹破碎,所有附在乌令禅的光环也跟着消散,甚至玄香也因乌令禅修为尽失而短暂沉睡三个月。 乌令禅毫无依靠,以往得罪过的仇敌、嫉妒他的小人全都前来落井下石。 “乌天骄不是挺有能耐的吗,没了修为,你什么都不是。” “你若求我,我就不计前嫌收你当我的炉鼎吧。” “不是天运之子吗,起来再打啊,废物。” 那身灼眼的红衣跌落混着鲜血的泥潭,久久没能起身。 霄雿峰弟子匆匆前来禀报孟长老,面露不忍:“少宗主似乎有些过火,放任这些外宗的人进霄雿峰随意欺辱乌令禅,丢的也是霄雿峰的脸面。长老能否劝一劝?” 孟长老眉眼淡漠:“这些年少宗主受了不少委屈,让他出出气也好。叮嘱好,别把人弄死。” “……是。” 轰的一声。 尘赦的指尖倏地化为野兽利爪模样,眼底朱纹如同躁动不安的蛇在羽睫间瑟瑟发抖,洞虚境的灵力强势搅入孟长老的识海。 孟长老当即发出一声惨叫。 因强行搜取记忆,孟长老的神魂已然开始崩塌,可那直击灵魂的疼痛好似将时间一寸寸拉长。 感知宛如过了数百年,可实际上只过了半息不到。 一声脆响。 掉落地面的玉简终于有了反应,一个虚幻的人影浮现在玉上。 赫然是孟凭。 孟凭正准备闭关,瞧见孟长老的传讯有些不解,还当已寻到了秋丧元或乌令禅,便以神识没入玉简。 神识连通的刹那,最先听到一声,砰。 好似是重物砸落地面的声音。 孟凭抬眼看去,脸色倏地一变。 视线所及,孟长老眉心好似被利爪穿透,血狰狞地蜿蜒而下,浸透清透的玉简。 他满脸惊恐地朝孟凭伸出手来:“少宗主,救……” 孟凭神色悚然。 孟长老求救的话还未说完,又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那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只是听着便能知晓他正在遭受非人的痛苦。 在孟长老的背后,似乎出现已个人影。 孟凭怔然望去。 漫天竹叶纷飞,生长不到半刻的竹林顷刻枯萎。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枯黄落叶中,覆眼的黑纱已被灵力冲撞得消散,他抬手握住那滴悬在半空的墨。 侧身的刹那,朱纹爬上眉心,倏地睁开眼。 孟凭在玉简粉碎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幕…… 是一双凶戾暴虐的深紫竖瞳。 三千里之外的孟凭霍然起身,竟被那一眼看得经脉的灵力似乎都沸腾起来。 他艰难后退数步,惊恐地捂住脖颈。 有那么一瞬孟凭几乎以为自己被那一眼杀了,他惊疑不定。 孟长老不是在白藏秘境吗,为何会招惹上这种大人物?! 那人到底是谁,怎么会有比他爹还要恐怖的威压? 这时,道童匆匆而来。 “少宗主,孟不照的本命魂灯熄灭,孟长老也略有暗淡,似乎受了重创。” 轰隆隆。 乌云密布,黑沉沉的从天幕压了下来。 乌令禅打秋丧元打得正起劲,一抬头瞧见竟然要落雨了,道:“景回,速战速决。” 秋丧元的叶片不可沾水,一旦落雨可就前功尽弃了。 柳景回很少说废话,双剑一挥,锵锵两声将秋丧元两条挥向乌令禅的藤蔓斩断。 还有此等好事? 第49节 乌令禅浑身好似墨画而成,拿笔一挥:“墨宝,禁!” 玄香不再附在乌令禅身上,墨缓缓剥离,化为人形。 他伸手将乌令禅一扔,让他一边待着去,身形化为一条细线陡然缠向秋丧元的茎。 坚实的茎处只剩下三寸支撑着。 细线骤然绷紧,支撑了两刻钟的秋丧元终于哀嚎一声,被拦腰斩断,轰然倒下。 水下挣扎着的无数根须终于枯萎,沉下水底。 等数十年聚灵,根须会再次浮上水面,用坚硬的嫩芽顶开结界,长出新的秋丧元。 玄香将秋丧元的花一朵朵斩下收入空间。 柳景回御风落地,收剑入鞘,恭敬颔首:“玄香大人。” 玄香:“嗯。” 乌令禅满场跑着去捡自己打斗间掉下来的头饰和玉佩,乌发凌乱的跑过来,兴冲冲地说:“我们三个真厉害。” 玄香抬手一挥,将乌令禅面颊上溅到的墨化为一条发带,将他散乱的乌发绑起。 三人正在说着,躲在旁边始终一语不发的重睛鸟双瞳一颤,狠狠露出个狰狞的笑来。 一个无灵力支撑的仙阶器灵,一个炼气期的小废柴,一个被魔种限制的金丹期…… 呵,全都不堪一击。 那个可怕的男人还未回来,周围一千里都没有他那恐怖的气息。 重睛鸟觉得是个机会。 一口将这三个吞了,仙阶器灵大补,准能让它修为恢复。 嘿嘿。 重睛鸟猛地化为巨大的原型,浑身冒出炽热的火苗,阴恻恻地一边张开嘴准备喷火一边飞向三人。 柳景回余光一瞥,蹙眉道:“重睛鸟?” 玄香“嗯”了声,漫不经心给乌令禅戴发饰:“看架势,它似乎想吃了我们。” 乌令禅一歪脑袋:“不会的,它已是我的坐骑,如此乖巧的小鸟绝不会叛变吃主人,可能是想载咱们回家呢。” 柳景回:“哦,是吗?” 重睛鸟见他们竟不逃,更加嚣张地准备喷火。 乌令禅眉梢一挑,抬手挥了下。 之前他留在重睛鸟腹中的一滴墨陡然炸开细密的尖刺,好似刺猬一阵翻滚,鸟顿时一阵绞痛,哀嚎一声从半空重重砸下来。 刚好张着翅膀落在乌令禅面前。 乌令禅回头一扬眉:“看,乖吧。” 柳景回:“……” 柳景回后知后觉:“回家?哪里?” “昆拂墟呀。”乌令禅道,“咱们先去白藏秘境出口等哥哥,他忙完回来了就一起回家。” 柳景回蹙眉:“魔墟……” 正道修士往往对昆拂墟敬而远之,柳景回虽然不排斥,可骤然离开熟悉的仙盟前往陌生之地,终究心有顾忌。 况且他和乌令禅的魂灯仍在霄雿峰,终究是隐患。 玄香拽着乌令禅坐向重睛鸟的背,对柳景回道:“你神魂之内还有魔种未剥离,与其留在仙盟,不如去昆拂找寻恢复之法。” 柳景回考虑诸多:“我听闻魔墟强者为尊,你有玄香大人相护能平安无事,我去了却只会成为你们的拖累。” 且传闻中昆拂墟那刚上位的新君凶狠残忍,仙盟之人擅自过去,恐怕没好果子吃。 乌令禅一把将他拽上来:“有了秋丧元,我很快就能恢复修为,到时我就是强者!” 柳景回蹙眉,他拗不过乌令禅,只能先坐下想对策。 重睛鸟忍气吞声地张开双翅,拍着翅膀慢吞吞飞向白藏秘境的出口。 秋丧元散发的气息极其特殊,哪怕收到玄香空间中,在摘取时沾染的气息依然久久挥之不去。 重睛鸟飞得又低又慢,没一会便吸引不少修士的注意。 众人神识一扫,三人一重伤的鸟,携带着灵株秋丧元,哈哈,不堪一击。 简直像是行走的靶子。 还没等乌令禅到入口,已有一群元婴以上的修士拦在前路,将他们团团围住。 乌令禅一看这架势,乐了:“这是想抢我?” 柳景回习惯了秘境杀人夺宝的规矩,皱着眉冷笑了声。 乌令禅一拍鸟头:“驾,飞高,甩开他们。” 重睛鸟不动,甚至还飞了下去,落地,送入虎口。 乌令禅:“……” 乌令禅非但不觉得此鸟背叛,反而挑起眉头,罕见起了胜负欲。 这样性子够烈的鸟,才值得驯服。 乌令禅不生气,踩在鸟脑袋上居高临下望着拦路的人,扬声道:“前方拦路的,一一报上名来。” 敢抢秋丧元,等他恢复修为,全都别想好过。 为首的元婴期修士笑眯眯地道:“小友莫怪,我宗门愿出五件极品灵丹,换取小友的秋丧元。” 另一旁的人不耐道:“废什么话,秘境夺宝强者为尊,这是规矩,直接抢就是。” 柳景回不着痕迹拔出长剑,冷冷看去。 乌令禅抬手从玄香空间中拿出四朵秋丧元的花:“不必那么大动干戈,我炼丹只需要一朵即可,剩下的我倒是不介意赠送出去,可你们若是来抢……” 乌令禅捏起一朵花,随手捏碎,无辜道:“那我就只能全部毁了。” 众人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秋丧元,他怎么舍得?! 乌令禅很舍得,扫了一圈发现还有人剑拔弩张的准备来抢,眉梢一挑,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将一朵秋丧元慢悠悠地捏碎。 如今手中只剩下两朵。 砰的一声。 一个化神境老头猛地出手,将还握着剑眸带觊觎的修士直接斩杀,冷冷道:“谁想再出手,休怪老夫无情了。”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将兵刃收起,警惕地望着乌令禅。 这人瞧着身形孱弱,声音稚嫩,却知悉人心,二桃杀三士,是个狠角色。 那老头震慑住其他蠢蠢欲动之人,一转身对着乌令禅却满脸和颜悦色:“小友别动怒,今日有老夫在,在这白藏秘境,绝不会让人对你出手。” 乌令禅很满意。 这招是他年少时抢夺别人法宝时学的,当时他年轻气盛,差点被那孙子坑得嗷嗷叫,所以记下这个教训,并且熟练运用在其他人身上,屡试不爽。 乌令禅点头:“你不错,就封你……唔!” 玄香一把捂住他的嘴,打断他的封护法大典。 化神境老头似乎急需秋丧元,姿态放得极其低,竟真的为乌令禅护法,威压狂散出去,逼迫得其他人无法跟上,只能恨恨地瞪着他们远去。 重睛鸟气死了,又挨了一顿扎,才不情不愿地展翅朝白藏秘境外飞去。 怎么没来个人弄死这兔崽子呢?! 刚想到这里,前方护法的老头神识一扫,似乎觉得四下无人,猛地反手挥出一道骇然罡风,呼啸着卷向乌令禅。 重睛鸟乍一受到风刃,巨大身躯猛地旋转几圈躲开,险些将乌令禅和柳景回甩下去。 乌令禅一把薅住它的羽毛,干脆利落地翻身上去,看着他没收成的老头护法,面露失望:“玄香你说得对,就不该收他。” 玄香:“……” 化神境老头阴恻恻地笑了声:“交出秋丧元和这只重睛鸟,老夫或许能留你两个一具全尸,否则的话……” 柳景回脸色一沉:“令禅,化神境我们没有胜算,先逃再说。” 乌令禅很有自知之明,立刻催动重睛鸟腹中的墨,逼得鸟尖啸一声,被迫加快速度直冲云霄。 化神境紧跟其后:“休想逃!” 乌令禅催动墨勒住重睛鸟的脖子,警告道:“我若死了,你也别想活。” 重睛鸟冷笑,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你以为我怕死吗,大不了同归于尽!” 乌令禅对人失望,对鸟更失望,一边逃命一边啧啧道:“哎呀你这只鸟怎么能这样,刚才还乖乖让我摸脑袋来着,鸟心易变啊。” 柳景回:“……” 他都不知道紧张的吗? 重睛鸟破罐子破摔,看向前方的巨树,一头就要撞上去:“一起……” 死吧。 后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一道熟悉的气息飘来。 重睛鸟神识一扫,似乎发现了什么,四只瞳孔一缩,翅膀猛地转向,乖乖地躲开巨树,温声细语地接下后面的话。 “……一起送您回家,啾啾。” 柳景回:“?” 眼看着鸟越飞越高,化神境修士冷笑一声,凝出一道强悍灵力,狠狠甩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 灵力还未到那只鸟身上,便中途炸开。 老头微微一愣。 还有此等好事? 第50节 什么东西朝他飞过来了? 眨眼间,一道滔天魔息骤然袭来,化神境的神识还未收回,准确无误地发现拦在半空的男人浑身戾气,森寒地侧身朝他看来。 深紫竖瞳,宛如一只暴虐凶狠的兽。 化神境修士呆了呆,意识还未回笼,本能已察觉到危险,召出一道护身法器。 锵。 只是一瞬,法器碎成粉末,流萤般飘落四周。 一同碎去的,还有化神境修士的肉身和元婴。 他甚至连惨叫一声都没有,整个人便砰的炸开一团血雾。 神魂俱散。 重睛鸟飞得又快又稳,唯恐颠到背上的祖宗。 乌令禅警惕半晌,见那老头没有追上来,终于松了口气,盘膝坐在重睛鸟背上:“好险好险,这鸟的确飞得快,哈哈哈!” 柳景回一阵后怕,见乌令禅还在傻乐,无可奈何道:“你心可真大。” 乌令禅笑眯眯地道:“秋丧元到手,等回到昆拂,温眷之炼丹成功,我便可重回巅峰。” 玄香冷笑了声,并不看好:“你那个阿兄可不会那么轻易让你服下破茧丹。” 乌令禅疑惑:“为何?他都陪我一起来找秋丧元了,怎么可能不同意?” “一路上他话里话间都在想让你放弃破茧丹,依附他活着。”玄香漠然道,“要不然好端端的他为何突然送你重睛鸟,你就半句没听出来吗?” 乌令禅蹙起眉头:“阿兄可能没那个意思。” 玄香冷冷道:“仔细想,好好想,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掰碎了想!” 乌令禅蹲在那掰。 喜欢吗?你若想,没有修为也能在三界畅通无阻。 你若喜欢…… 好像的确有点劝他不恢复修为的意思。 乌令禅微微动容。 就在这时,重睛鸟讨好的啾啾叫了声,示意我飞得又快又稳哦! 玄香登时闭嘴。 乌令禅还在思考,忽地感觉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 尘赦不知何时落在重睛鸟背上,仍然是那个温柔如水的儒雅模样,只是眼上的黑纱不见了,符纹扭曲着盘在眼上,好似变了模样。 乌令禅嘴一瘪,没喊人。 尘赦俯下身,将那滴墨放到他的腕间墨块上,温声道:“吓到了吗?” “没有。”乌令禅摇摇头。 尘赦笑着道:“那为何瘪嘴?” 乌令禅是个藏不住事的人,犹豫再三直接问了:“阿兄不想我恢复修为吗?” 尘赦轻轻“嗯?”了声,将乌令禅散乱的额发随手抚到耳后,淡淡道:“为何会这样说?” 乌令禅闷闷不乐:“就……就随便一、一说。” “不要胡思乱想。”尘赦抬手用灵力将乌令禅掌心抓羽毛太用力勒出来的擦伤治愈,笑着道,“等回去就让温家为你炼制破茧丹,到时阿兄为你护法,好不好?” 乌令禅眼睛一亮:“真的吗?” 尘赦语调放得更加温和:“哄骗你,阿兄能有什么好处?” 乌令禅所有的失落一扫而空,方才思绪翻飞的脑子也空了,他像猫似的欢喜地往前一扑,紧紧抱住尘赦的脖子。 一高兴了,他什么好听就说什么。 “阿兄!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兄!” 玄香:“…………” 哈哈。 作者有话说: 玄香:哈哈哈哈哈哈哈彻底完了。 第25章 昆拂墟大长老 重睛鸟啾啾叫着,飞落白藏秘境入口。 秋丧元的气息仍在往外散发,可有个洞虚境的气息横扫四周,无人敢靠近十里之外。 柳景回从鸟背上跃下。 乌令禅赶忙跟来,瘪着嘴问:“你真不随我去昆拂?” “少爷的心能不要这么大吗?”柳景回也不客气拽着乌令禅的袖子,一边往里面掏一边道,“你我的魂灯还在霄雿峰,灯芯的三滴魂血若不取回来,你就不怕夜长梦多?” 乌令禅老大不高兴了:“难不成三滴魂血还能弄死我不成?别掏了!” 柳景回熟练地翻出两个小卷轴,摊开道:“给我一滴玄香大人的墨,有事我自会寻你。” 仙盟和魔墟相隔太远,玉简灵力不够时无法联系上,还是用玄香太守比较方便。 乌令禅不情不愿地挥笔一画,寥寥几笔画出一个漂亮的红色小人,和一个……呃,斜眼歪嘴持双剑的柳景回。 “孟不照虽死了,可那老头还活着呢,等他回去和孟凭告状,你小命不保。” 柳景回早已习惯乌令禅的臭脾气,将乌困困的小像收回袖中,好似什么都掀动不了他的情绪。 “霄雿峰还需要我去蓬莱盛会为孟凭造势,不会挑这个时候对我出手。更何况……孟长老回不去了,方才孟凭传讯询问他的去向,说他魂灯魂血已灭两滴,恐怕只能在阎罗殿告我的状了。” 乌令禅眨了眨眼,仰头看去。 尘赦盘膝坐在重睛鸟背上等着两人分别,察觉到视线,似乎轻轻笑了。 柳景回蹙眉,拽住乌令禅往远处走了几步,低声道:“实话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乌令禅不明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是哥哥。” “没问你。”柳景回道,“玄香大人?” 玄香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道:“他是令禅父亲收养的义子,的确算兄弟。” 柳景回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乌令禅:“……” 他都答了两遍,为何还要多此一举问墨宝? 柳景回又问:“在魔墟他能护住你吗?” 乌令禅更不高兴了:“笑话,你知道我是谁吗?在魔墟有一堆护法等着对我献殷勤,整个丹咎宫都是我的!主人!” “好了九宫主。”柳景回随口敷衍他,又记起昆拂墟那位人人畏惧的新君,忍不住提醒道,“听闻魔墟有位凶残可怖的杀神,一语不合恐怕会吃人。你总爱惹是生非,切莫招惹到他身上,记住了吗?” 乌令禅狐疑。 杀神?昆拂有这号人物吗,怎么从没听说过? 有时间问问阿兄。 “哦,记住了。” 柳景回行事干脆利落:“好,等你恢复修为,我们蓬莱盛会见。” 乌令禅还不死心,拽着他的袖子:“那你身上的魔种呢,万一你真的入魔,修为岂不是要没了?” 柳景回熟练装聋,侧身恭敬颔首:“玄香大人,告辞。” “嗯。” 柳景回也不留恋,御剑凌空而去。 乌令禅撇嘴:“他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怎么讲都不听,还故意装聋作哑,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臭毛病。墨宝,你能明白我如今的感受吗?” 玄香微笑:“可惜啊,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很难和你共鸣。” “唉。” 乌令禅忧心忡忡地回了重睛鸟背上,抬手一拍。 鸟听话地展翅而飞,朝昆拂墟而去。 乌令禅速战速决,一日时间便取来秋丧元,满载而归。 温眷之从未见过传闻中的秋丧元,连课都不上了,马不停蹄前来见世面。 乌令禅很大方,当即从玄香空间中拿出藏起来的一堆秋丧元,送了温眷之几朵。 温眷之眼睛一亮,都不结巴了:“多谢困困少君!” “灵株既已凑齐,那何时能炼好破茧丹呀?”乌令禅问。 温眷之恨不得将秋丧元给供起来,眉眼轻弯起:“我这几日、不去上课,立刻回家、为您炼丹。只是破茧、成丹时辰、只有半刻,您三日后、前去温家,炼丹成功,即刻服下,效果最佳。” 乌令禅:“……” 一说长句子,总觉得他一卡一卡的。 乌令禅正要应下,一侧传来尘赦的声音:“就在辟寒台炼丹。” 温眷之一惊,赶忙站起身行礼:“见见见见、见过尘君!” 尘赦不知何时来的,身后还跟着拎了个食盒满脸菜色的荀谒,语调冷淡:“缺少丹炉,就将温家的炼丹炉搬来。” 温眷之:“?” 荀谒:“……” 温家炼丹炉可是一座巨山炼制而成,怎么搬来? 还有此等好事? 第51节 尘君总爱做些让人想死的决定。 温眷之勉强露出笑,努力克制说话打舌花,小心翼翼道:“温家离辟辟寒台不远,少君很快……” 尘赦接过食盒,往桌案上一放。 咔哒一声。 声音极其轻微,温眷之却敏锐地感觉一股彻骨的冷意,冻得他浑身一颤,不敢吱声了。 尘赦漫不经心道:“需要什么,让荀谒去找。” 温眷之能屈能伸:“是。” 荀谒:“……” 不会真要搬山吧?! 荀谒无法违抗尘君命令,只好跟着温眷之离开。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尘君从秘境归来后,虽然依然温和儒雅,可总是时不时有股令人胆寒的戾气显露出,转瞬就被压制下去。 少君和尘君在白藏秘境到底遭遇了什么? 荀谒忧心忡忡地搬山去了。 尘赦仪态无论何时都端庄儒雅,敛袍坐下,和坐没坐相的乌令禅有鲜明的对比。 他将食盒盖打开,将精致的点心和一小碟蜜梅脯端出来放置小案上。 乌令禅好奇地探身过来嗅了嗅:“噫,之前荀谒不是说昆拂没有仙盟那种花里胡哨的点心吗?我问他要,他还呲儿我。” 尘赦道:“尝尝看。” 乌令禅捏着咬了一口,眼眸都眯了起来,含糊道:“好吃!” “喜欢就好。”尘赦笑着道,“想吃就尽管问荀谒要。” “嗯!” 修士入道第一件事便是凝气辟谷,耳目、口腹之欲影响修行道途,声色享乐、贪图肉欲极易生出心魔。 乌令禅却截然相反。 无论是经受痛苦冒着风险去恢复修为的生死攸关之事,还是吃几口甜丝丝的点心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能令他心生满足愉悦,他都会去做。 世间似乎没什么可阻拦他的道途。 乌令禅很喜欢吃甜食,每个都捏着吃了几口,挑了个最喜欢的茶饼捏着递给尘赦:“阿兄也吃。” 尘赦“嗯”了声,接过却并未动。 乌令禅边吃边含糊道:“为何不能去温家呀,在丹咎宫多麻烦,这儿什么都没有。” 尘赦耐心解释:“温家破茧丹难得,炼制成功后必有丹霞,若有人生出歹心意图抢丹,你这一遭可就功亏一篑了。辟寒台有结界相护,无人敢闯。” 乌令禅没怎么听懂细节,但懂了“抢丹”,赶忙说:“那得在辟寒台炼,阿兄考虑周到。辟寒台最好!” 尘赦拿着帕子为他擦唇角的点心渣,漫不经心道:“这几日你就在辟寒台好好休养。” 乌令禅疑惑:“辟寒台?” 尘赦动作微顿,淡笑着道:“是丹咎宫,阿兄说错了。” 乌令禅:“哦!” 尘赦等他吃饱,又叮嘱几句,起身离开。 夜幕四合。 尘赦顺着长廊信步闲庭回辟寒台,丹枫簌簌而落,在交界处的刹那瞬间被冻成冰砸落在地。 咔嗒。 尘赦迈步踩过。 伏舆像是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匆匆行了个礼:“尘君,苴浮君昏睡后,我搜遍整个彤阑殿,没有发现魔君印。” 尘赦气势比寒霜还要令人毛骨悚然,淡淡道:“他的神魂呢,搜了吗?” 伏舆龇牙:“那可是一统昆拂墟数百年的苴浮君啊,怎么能随意搜神魂呢?” 尘赦侧身看了她一眼。 “……我就搜了。”伏舆接着说,“依然没有踪迹。” 尘赦似乎早有预料,冷淡“嗯”了声。 苴浮君自从被囚后,昆拂魔君印便不见踪迹,偏偏苴浮君此人鸡贼得很,每回遇事时都拿出个魔君半印来钓着尘赦,艰难保住自己的性命。 本以为苴浮君和大长老是为了不想让尘赦继位,才拿魔君印拖延时间,如今看来,恐怕他们也不知晓魔君印的踪迹。 伏舆胆子很大,猜测道:“尘君啊,您说魔君印会不会在十一年前那场大战中被毁了?” 尘赦脚步一顿。 “枉了茔兽潮袭击昆拂之事本就有离奇,那一战乌君陨落、苴浮君重伤,就连大长老都难得出关,小少君失踪的事也古怪得很……” 伏舆正分析着,可刚说到这里,忽然浑身寒毛直竖。 尘赦站在呼啸风雪中,高大身形宛如一座冰雕,面无表情望着前方,浑身皆是掩饰不住的森寒戾气。 伏舆疑惑。 哪句话戳到尘君肺管子了? 小少君吗? 往常说这话时也没见他有这样大的反应? 尘赦在一年复一年的克制中早已学会如何收敛情绪,那股暴虐之意转瞬而逝,抬步走向辟寒台,语调淡淡。 “三日内,擅自靠近丹咎宫之人……” 尘赦迈入风雪中,只有声音如同一条锋利得能切割虚空的细线随风雪飘来。 “杀。” *** 不到半日时间,荀谒就将温眷之炼丹的材料准备好。 ——好在温家有勉强能支撑破茧丹灵力的小型炼丹炉,荀二大人不必亲自去搬山。 乌令禅兴致勃勃,也不想着出去玩了,跑到辟寒台偏殿,围着那狼口兽角、好似血盆大口的炉子转个不停。 “哎呀,这可真是顶级炼丹炉呀,一看就价值不菲。” “哦不是的。”温眷之说,“那并非炼、炼丹之炉,而是丹成、后才用的、接丹兽炉。” 乌令禅虽然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眸瞳亮晶晶:“兽?活着的吗?” “等丹成后,器灵启动,兽炉化兽,储存灵丹。” 乌令禅:“唔哇——” 听不懂,但厉害! 温眷之得了命令,尽快为少君炼丹,准备好所有丹药后,道:“少君在外、稍候三日,丹成之时、天有霞云,便可进来。” 乌令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啊好啊,谢谢你啊四护法。” 温眷之还是不懂自己怎么就是四护法了,但他不是个会和人发生冲突的人,好脾气得也没反驳,笑着道:“举手之劳。” 乌令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虽说需要三日,但乌令禅根本不可能安安分分地等,每天都颠颠跑来,扒着门缝观看进度。 炼丹室有结界,看不出什么,也不妨碍他每日看得起劲。 乌令禅即将恢复修为,这三日每日心情都极佳,最后一日他也啥没看着,哼着小曲从长廊准备回丹咎宫。 不过刚走到门口,忽地一阵风卷着枫叶呼啸而来,险些将他的小身板给刮到天上去。 乌令禅一把抱住栏杆,腿都飘起来,像是迎风飞舞的旗子。 “什么东西?!” 玄香化为墨痕缠着他站稳:“丹咎宫外有人交手。” 乌令禅疑惑:“谁?” “尘赦身边的第一杀神……” 乌令禅迎着风飞出去,那交手的气势极其强悍,以他的修为无法靠得太近,只能将自己挂在墙头,好奇地看去。 果然是伏舆。 对面和她交手的,竟是江争流? 他伤好啦? 江争流一袭白衣,面无表情地握着长鞭狠狠一甩,震开伏舆的长刀。 伏舆“哟”了声,挑眉道:“江长老又找了新的本命法器啊,挺好挺好,这回可得看紧了,别又被人弄碎了。” 江争流:“……” 江争流本命法器被毁,几乎失去一半修为,艰难休养数日,用了无数灵物才堪堪恢复大半。 伏舆此人甚少出现在昆拂墟,瞧着身形高挑纤瘦,成日笑眯眯的脾气似乎很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杀神。 连枉了茔那些毫无神智的兽瞧见她都会尖叫着四处逃窜。 江争流对上她毫无胜算,沉下脸道:“少君才刚回昆拂没多久,尘君就想害死他不成?!若他真的容不下少君,我和大长老自会将少君带走,离得远远的,不会招惹尘君厌烦。” 伏舆谦虚地请教:“嘚啵什么呢,听不懂,江长老是在说仙盟的狗话吗?” 江争流:“伏舆!” “叫你姑奶奶的名字还挺好听。”伏舆说,“再狗叫几声,我等会打你,可以考虑不打脸。” 江争流:“……” 乌令禅正看着热闹。 江争流视线无意中扫来,立刻扬声道:“少君!” 还有此等好事? 第52节 乌令禅眨了眨眼,指向自己:“叫我?” “少君随我走吧。”江争流开门见山,蹙眉道,“尘赦对您不怀好意,妄图置你于死地。” 乌令禅一愣:“啊?” 伏舆已一刀劈了过来,马尾高甩:“受死。” 锵! 江争流以手阻拦长刀,护身结界倏地一闪,猛地将伏舆弹开。 “少君三思。”江争流冷冷道,“尘赦让温家炼制破茧丹,居心叵测。昆拂的破茧丹无论用材如何珍贵,都会有可能致死。” 伏舆懒得听他妖言惑众,正要一刀砍来。 乌令禅抬手一拦。 伏舆愣了愣,竟然觉得这一挥有尘君的影子,犹豫了下还是收刀入鞘,轻巧跃到墙头,护在少君身侧。 乌令禅不想别人误会尘赦,认真地解释:“破茧丹是我要的,阿兄只是在帮我。” “他这是在纵容害你。”江争流耐下性子,“破茧丹极其霸道,少君的身体恐怕经不住。” 乌令禅道:“这是我能恢复修为的唯一办法了。” 江争流大概也查到了乌令禅在仙盟的事,温和地劝说:“昆拂不比仙盟,少君既然归来,哪怕没有修为,仍有人会效忠跟随,为您出生入死。就算日后有些不长眼的赶来冒犯少君,大长老也会护您周全。” 乌令禅愣了一下,眼神在那一刹那近乎是茫然的。 没来由的,他忽然记起在霄雿峰的书阁中读过的一句话。 茑为女萝,施于松柏。 乌令禅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坚韧常青的松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依附松柏才能攀爬活着的茑萝。 “所以你是想让我,成为依附别人才能活着的……” 乌令禅犹豫许久,终于亲口说出那两个字:“累赘?” 江争流一怔。 乌令禅短促笑了声。 初回昆拂时,濒死间正是江争流救下的他。 乌令禅对江争流不算亲密,却终究存着一丝感激。 就算知晓他和阿兄交恶,但只要没亲手拿刀砍自己头上,乌令禅始终没对他有多少恶感。 如今只是短短几句话,乌令禅看向江争流的眼神已没了丝毫耐心,只有彻骨的冰冷。 乌令禅半个废话没有多说,直接从墙头秃噜下去,转身拂袖离去。 江争流不懂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下意识想要跟上前。 锵。 伏舆长刀猛地在江争流脚尖前三寸处划出一道深可见底缝隙,悍然的杀意化为实质性的寒霜逐渐往外蔓延。 “江长老自重。”伏舆笑眯眯地站在墙头,衣袍长发被风吹得胡乱飞舞,“我奉尘君之命,凡有人擅闯丹咎宫者,可杀之。” 江争流冷冷和她对视,感知着丹咎宫四周已和辟寒台融为一体的结界,知晓再纠缠只能徒增难堪,只好收拾好情绪,微微颔首,拂袖而去。 丹咎宫之外的枫林,已挂着数十具鲜血淋漓死不瞑目的尸身。 伏舆将人挂好,估摸着短时间应该没人敢再来送死,便溜达着回去复命。 *** 乌令禅闷闷不乐地回了丹咎宫。 青扬并不在家,只有重睛鸟扑扇着翅膀朝他殷勤地飞来——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它阴恻恻地笑着,轻轻张开嘴,想趁乌令禅不注意吐出一把火烧死他。 乌令禅一抬头。 就见重睛鸟惨啾一声,流星似的一头撞在地上,不动了。 乌令禅懒得看它耍宝,一脚踹开它圆滚滚的身子,推开门进了内殿。 不料刚进去,就瞧见了尘赦。 “阿兄?” 桌案上摊着几张还未画完的小卷轴,尘赦正坐在桌案前漫不经心地看着乌令禅画的小像,微微抬头。 “回来了,怎么不高兴?” 乌令禅瘪嘴:“晦气,不提也罢——阿兄在看什么?” “看这些小人。”尘赦淡笑着道,“画得不错,妙笔生花。” 乌令禅还是头一回被夸,顿时提起精神,高兴地溜达过来:“阿兄喜欢啊?” “还好。” 乌令禅兴冲冲地拔出簪子:“那我为阿兄画一张吧?” 尘赦体贴地温声问:“不会很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乌令禅道,“两笔的事儿!” “好吧。” 乌令禅说画就画,刚蘸着墨要落笔,窗户边猛地浮现一道霞光,照亮他的半张侧脸。 手中的笔忽地掉了下去。 乌令禅愕然看向上空的漫天霞光:“现在才晌午,怎么会有夕阳……阿兄!那是丹霞!破茧丹成了!” 尘赦:“……” 乌令禅立刻丢下要画的阿兄小人,牵着尘赦颠颠往辟寒台跑。 破茧丹果然成了。 从辟寒台上空往外蔓延十里,遮天蔽日,皆是五彩斑斓的霞光。 还未跑到辟寒台,尘赦忽然道:“困困,辟寒台后殿准备了聚灵泉,服完丹药就泡在里面,等我过去。” 乌令禅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他眸中带着晶莹波光,仰视人时总有种被他无条件信赖着的感觉。 “阿兄不在身边为我护法吗?” 尘赦垂头,轻轻摸了摸乌令禅的脑袋,温声道:“别怕。” 话音刚落,轰隆。 辟寒台上空的结界似乎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悍然劈下。 乌令禅后知后觉:“有人要抢丹?” “别担心。”尘赦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去吧。” 乌令禅知晓拖沓一息就多一份危险,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注视乌令禅迈入辟寒台,尘赦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身形一晃转瞬出现在半空。 漫天霞云披在靛青衣袍上,连那宛如寒冰的颜色都照映得好似春日繁花。 一只灵力凝成的巨大人影出现在半空,正是江争流搬来的救兵——闭关多年的大长老。 大长老并未亲身降临,一道虚影却也有洞虚境的威压,好似浩瀚海洋朝着四周压了下来。 “尘赦,昆拂交由你手中,你便是这般做事的?!” 以辟寒台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的人全都被那股威压逼得不约而同跪拜伏地。 一道清风拂过尘赦的墨发,威压于他而言不过一片落叶飘在肩上,他甚至笑了起来,依然是那副谦逊有礼的死样子。 “大长老不是不问世事吗,今日怎么劳您大驾,降影至此?” “尘赦!立刻毁去破茧丹!你就不怕他死吗?!” 与此同时,又是一道骇然灵力从天而降,狠狠劈向辟寒台的结界。 尘赦漫不经心地一挥手。 洞虚境修为毫不留情呼啸而去,轰然一声将大长老的攻击冲撞得在半空化为密密麻麻的细碎齑粉,簌簌而落。 大长老怒道:“尘赦——!” 尘赦似笑非笑:“我这个兄长都不担忧,大长老和困困的感情莫不是比我还要深厚?您到底是担心困困的安危,还是担忧他身上的东西呢?” 大长老似乎被说中心思,气势一滞。 良久,他才冷冷道:“若他没了,整个昆拂墟都会被枉了茔的兽潮踩成一滩烂泥!” 尘赦轻轻笑了:“是吗?当年你们也是这么说的,怎么十一年过去,昆拂墟仍完好无损呢?” 大长老:“……你!” 尘赦睁开眼,蕴含着暴虐凶戾的兽瞳直勾勾注视着他,好似穿过虚空同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视。 “枉了茔要他身上的钥匙,你们又想用他做什么?” 大长老漠然道:“我只做对昆拂有益之事。” 尘赦慢条斯理理了理衣袍,淡淡道:“可惜,已经晚了。” 大长老脸色一变。 伴随着最后一句尾音落下,天边霞云陡然散开。 丹成。 乌令禅已服下破茧丹。 第26章 恭迎乌天骄回归 破茧丹成。 安安分分的兽炉陡然化为一头玄铁巨兽,一口将四处乱窜的丹药吞入腹中,浑身上下符纹骤现,严严实实遮掩破茧丹的气息。 还有此等好事? 第53节 饶是只有三息时间,霞云依然冲天袭来。 乌令禅匆匆冲进偏殿,差点被兽炉一起吞了。 “困困少君!”温眷之连续炼丹三日,灵力耗尽,他闷咳四声,“丹已炼成,开炉既食。” 乌令禅看他脸色这么难看,蹙眉上前:“你没事吧?” “并无大碍。”温眷之吃了几粒金色丹药,身上那股死气沉沉的疲惫一扫而空,灵力逐渐回笼,“事不宜迟,少君快请。” 乌令禅放下心来,正要去,温眷之想了想又塞给他一个玉瓶。 “这是什么?” “五更丹。” 五更丹极其有名,连乌令禅都知晓,只因仙品丹药的名字寓意很是耳熟能详,阎王要人三更死,服下这丹药能留到五更。 仙盟最负盛名的炼丹世家,数年才能炼制一颗,有市无价。 乌令禅接过来晃了晃瓶子,叮铃哐啷:“有几颗?” “没数过呢。”温眷之疑惑道,“几十颗吧,不够吃吗?” 乌令禅:“……” 好豪横! 温眷之还要再掏出几瓶给他,乌令禅眸子一弯,潇洒地一收:“大恩不言谢。唔,等我恢复修为先去帮你揍一顿池区区出气吧。” 温眷之:“……” 那倒不必。 四琢学宫的池敷寒猛地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同窗打趣道:“有人惦记你呢?” “我如此受欢迎,被人惦记不是应该的吗。”池敷寒挑眉,“嘶,你小心点,这是我磨了我爹好久才买下的新法器,再毁了我又得挨一顿打。” 同窗看着池敷寒手中的一片流光溢彩的长剑:“看起来挺脆的。” 池敷寒侃侃而谈:“此乃琉璃剑,用最上等的魂火淬炼制九九八十一日,削发如泥,可斩山劈海。” 同窗直抒己见:“易碎。” 池敷寒高谈阔论:“此剑由数百片薄如蝉翼的琉璃凝成,美轮美奂,极具观赏性,从各个角度都能瞧见璀璨琉璃。” 同窗谈言微中:“易碎。” 池敷寒再接再厉:“此剑花费整整一千晶石,原主苦等三个月终于到手时,被我双倍拦截,定会在蓬莱盛会一鸣惊人。” 同窗固执己见:“易……” 池敷寒勃然大怒,揪着他的领子喷火:“我忍你很久了!易碎又怎么了,我又不拿着它挡流星、杀洞虚,并非防护兵器要这么结实做什么?!” 同窗处变不惊,伸手一指:“区区,你看那是什么?” “休要转移话题!” 轰隆! 天边降下一道惊雷。 池敷寒霍然抬头,就见乌云密布,黑压压地朝辟寒台的方向降了下来。 洞虚境? 大长老出关了? 洞虚境强者的灵力对抗,堪比惊天动地。 辟寒台却是幽雅清静。 后殿不知何时有了一处聚灵泉,盛满乳白色的灵液,符纹遍布四周,乌令禅将外袍脱下,只穿一袭单薄的白袍,捏着猩红色的破茧丹看来看去。 玄香蹙眉,道:“你决定好了吗?” 乌令禅唇角一勾,随手将左腕上的墨块摘下抛到一边,又将不知何时被他薅来的琉璃狐狸抬手一拍。 能阻绝世间所有术法的法器化为一笔火红的狐狸刺青落在乌令禅脖颈。 玄香陡然从墨块中飘出,脸色微变:“你做什么?” 乌令禅将发间的金饰摘下扔了一地,极地的乌发垂曳而下,遮掩住颀长的身形。 他像是在闲聊谈天般:“我若撑不过去,记得在我咽最后一口气前及时解开本命契约,再去寻个更好的主人——虽然世间没有人比我更令你省心了,你日后可能会更加操心。” 玄香厉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乌令禅没等他骂自己,屈指一弹,玄香不受控制地化为一滴墨落回墨块,只来得及留下一句。 “令禅——!” 不等他多说,玄香整个灵体骤然失去意识,化为一块凡墨。 乌令禅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喃喃道:“再赌一次吧。” 他并非自大地认为只要靠那所为的“天运”,就能道途顺意畅行,毫无危险地凝结金丹——若乌天骄真的自负成只信天命,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他也是怕的。 乌令禅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破茧丹——这丹药的红好似用血凝成,无端令人望而生畏。 生死,皆由它。 没来由的,乌令禅回头望了殿门一眼。 空无一人。 四周寂静得可怕,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他也只能靠自己。 乌令禅不再留恋,干脆利落地将破茧丹吞下。 他本是想服下丹药后再进入聚灵泉,可数十种稀罕灵株炼制三日而成的灵丹药效太过霸道,在入腹的刹那,好似燎原大火,猛地炸开。 噗通。 乌令禅眼前一黑,在反应过来时已直直跌入水中。 聚灵泉从四面八方涌来,痛苦像无数双手扒住他的手脚腰腹,死死将他按在泉水底。 乌令禅眸瞳猩红,猛地呛出一口气,血泪浸透雪白的聚灵液,缓缓晕开一丝丝交缠着的红烟。 有一刹那,乌令禅的意识是空白的。 破茧丹霸道得好似无数把刀剑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疼痛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隔着水面隐约有一道道声音朝他劈来。 “困困——!” 乌令禅倏而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不断倒退的长廊。 两侧丹枫成林,大雪纷飞,乌困困被抱着缓慢往前走,那个怀抱温暖如火炉,为他遮蔽寒意。 乌困困困得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趴在那人颈窝打瞌睡。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金铃声,有人在说话。 “……你等得了,枉了茔的兽潮等得了吗?!结界再不稳固,整个昆拂皆没有活路!” “更何况困困血脉纯正,身便是鱼钥,枉了茔必定会千方百计利用他打开结界。与其留下隐患,不如用他之魂封死结界,困死兽潮。「封缄」一用,「鱼钥」尽毁,昆拂可千年万年不受枉了茔侵扰。” “枉了茔结界出现裂缝,祖灵又为他赐字为「困」,这或许是天意,只是要牺牲个孩子……” “全都住口!我绝对不会准许!” “那你有其他法子吗?!” 乌困困听不懂那些声音在吵什么,只觉得环着自己后背那只手似乎一点点攥了起来,耳畔呼吸隐约颤抖。 乌困困迷茫地喊他:“阿兄?” 忽地,“谁在那儿?!” 乌困困还没来得及反应,抱着自己的人匆匆转身离开。 叮铃的清脆声响中,视线一转,已回到了丹咎宫。 那人将乌困困放在榻上,因逆着光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的手死死攥着,隐约有血从指缝中滴落。 乌困困不太喜欢血味,张开手要抱:“阿兄。” 尘赦居高临下望着他,忽然轻声问:“父亲母亲将你丢给我,这些年从不亲近你,是怕生出感情,无法舍弃吗?” 乌困困不明白,困惑地道:“亲亲?” 尘赦似乎自嘲地笑了声,转身就走。 乌困困从未见阿兄如此决绝的背影,他本能觉得害怕,也不打瞌睡了,赶忙从榻上跳下去:“阿兄阿兄阿兄!阿兄你去哪里,困困不、不困了,我和你在一起……” 尘赦身形高挑,长腿一迈走得极快。 乌令禅小跑着也追不上他,反而被绊得“呜噗”一声趴在地上。 脚步声已消失了。 乌令禅愣怔半晌,终于靠着自己撑起手坐在冰凉的地上,呆呆注视着掌心被磨出来的擦伤,鼓着嘴轻轻吹了两下。 呼。 忽然,乌困困鼻子一酸,也不知是不是疼的,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在地上砸出细碎的水花。 他无声哭了起来。 似乎知道没人心疼,乌困困哭得无声,浑身都在发抖。 他哪里做错了吗?怎么都不要他? 就在这时,一双手伸来,掐住他的肋骨处将他轻缓地抱在怀中,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遮蔽风雪。 乌令禅抬头看去。 聚灵泉水雾蒸腾,乳白的灵液已被鲜血染红。 还有此等好事? 第54节 尘赦浑身是水将他横抱在膝上,磅礴的灵力顺着乌令禅的眉心汹涌袭来,安抚住那暴烈的药性。 乌令禅脑海一片空白,方才服药后的记忆骤然袭来。 好似浑身被一寸寸捏碎的剧痛、重组无数次又不断碎裂的金丹,视线颠倒,浸透眼瞳的白伴随着他的挣扎化为猩红。 乌令禅单薄的白袍已被血浸透,奄奄一息蜷缩在尘赦怀中。 他红瞳微微失焦,嗓子喑哑已发不出声音,只能看到苍白的唇轻轻动了两下。 是在叫阿兄。 尘赦将他的湿发拂到耳后,抬手一挥,聚灵泉的满池血转瞬蒸发成雾,底部咕嘟嘟重新涌出新的灵液。 乌令禅眸瞳涣散,不知是对年幼时去而复返的阿兄,还是对现在的尘赦呢喃。 “你回来了。” 尘赦轻声问:“别怕,我来了。” 乌令禅耳畔嗡鸣,并未听清,可方才那股空落落的被人丢下的孤独已烟消云散,他恹恹闭着眼在尘赦胸口蹭了下。 “把我放下。” 因尘赦的灵力安抚,乌令禅得了短暂的缓解,再次浸入灵泉中,灵力和药效在体内体外相互碰撞,连聚灵泉中都泛起薄薄的火焰。 药效从最开始那恨不得自戕的剧烈疼痛,开始化为一波波的阵痛,照样消磨人的心智。 意识在痛苦的折磨下在土崩瓦解,一条条鬼影如附骨之疽出现在乌令禅识海,围着他的意识旋转盘桓。 “你阿兄是昆拂新君,你们又有松心契相连,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杀你,借着他的势能轻易将孟凭挫骨扬灰。 “一句话的事,无论何种方法,只要杀了孟凭就行,谁杀不是杀?你为何偏要舍本逐末,用这种冒险又痛苦的法子,轻松活着不就好了? “放弃吧,你承受不了的。” 乌令禅眉眼沉静,不为所动。 随着鬼影歇斯底里地怒叫,疼痛再次波浪似的袭来,想要震碎他的逆天而行。 乌令禅身躯倏地一晃,聚灵泉再次泛起血红雾烟。 这是破茧丹最后的药力。 若还无法重塑,经脉寸断的后症没有金丹身躯支撑,只有神魂俱散这一条死路。 乌令禅毫不畏惧,强行催动那碎成无数碎片的金丹再次凝聚,数百片旋转着被巨大的灵力牵引着往最中央聚拢。 碎片严丝合缝地聚成一颗完整的金丹,密密麻麻的裂缝在灵力挤压下泛起金线似的细光。 最后一次。 轰的一声,天边降下天雷,妄图威慑。 可乌令禅的速度更快。 灵液中的灵力被牵引着流淌至丹田,像是在为金丹的缝隙溜缝。 终于,金丹艰难地凝聚完整。 尘赦察觉到金丹已成,正要将其捞出。 忽地一道暴烈灵力从泉底窜起,脸色骤然变了。 一只湿漉漉的手从水中弹出,乌令禅艰难攀着聚灵泉壁,如玉似的手背泛起狰狞的青筋,好似有巨大的痛苦即将爆体而出。 乌令禅拂开尘赦要抱他的手,急促喘息着伏在岸边,修道多年的灵力还无法适应这具魔躯,竟在准备击碎那不适配的灵脉。 魔躯的魔息和金丹的道修灵力相互碰撞。 尘赦:“困困……” “没、没事。” 乌令禅脸上不知是汗还是疼出来的泪,他脸色煞白如纸,却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注视着掌心那团彻底恢复的金丹灵力,唇角勾起。 “破茧丹都没能毁了我,就凭它?” 若说之前是金丹凝聚不了灵力,如今的情况就是灵脉在嗖嗖往外漏灵力,凝多少往外矻矻漏多少。 乌令禅乐观得很,也不在乎拆了东墙补西墙,忍下疼想要站起身。 只是他实在高估了自己,双腿还未站直猛地一软,踉跄着摔了下去。 尘赦眼不疾手倒快,一把将乌令禅接住。 乌令禅脸色煞白,见尘赦脸色凝重,还在傻乐:“没事,可能得漏一会,这灵力好浪费,都能去浇花呢。” 尘赦却没被他逗笑,神色罕见的冰冷,手指按在乌令禅识海。 他似乎想要催动什么,乌令禅脖颈处的狐狸刺青倏地出现,骤然将尘赦挡开。 尘赦忽地愣住了。 他送给乌令禅的能根绝世间一切咒术的法器,本是让他保护自身的。 乌令禅第一次用,却是拿来隔绝松心契。 哪怕此番乌令禅没能熬过去,魂飞魄散,脖颈处的狐狸刺青也能牢牢禁锢住松心契,不让同他性命相连的尘赦受到牵连。 尘赦环住乌令禅肩膀的手倏地收紧,哪怕极力克制仍忍不住露出一丝戾气。 乌令禅哆嗦了下,感觉凉飕飕的,忍不住往尘赦身上靠了靠。 他没多少力气,勉强说了几句话几乎脱力。 如今金丹已恢复,两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他压制不稳的金丹、重回巅峰了,到时蓬莱盛会定要狠狠报仇雪恨。 乌天骄强势登场,一招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蓬莱盛会诸多天骄见状大惊失色,跪地惊呼恭迎乌天骄归来,我等不是你的对手,不用比了,魁首就是你;孟凭更是吓得大惊失色,畏惧他的实力,嫉妒他的天赋,羞愤欲死当场自戕而亡。 桀桀桀! “困困?” 乌令禅回过神,抬头看他:“嗯?” 尘赦温热的指腹轻轻贴在乌令禅脖颈的小狐狸上,淡淡道:“撤开。” 乌令禅没了性命之忧,“哦”了声,将小狐狸撤开,叮当一声,刺青化为琉璃狐狸,嗒嗒围着两人转了几圈。 尘赦将它抚开,羽睫微垂,温柔如水的灵力沿着松心契席卷而去。 乌令禅一愣:“阿兄?” “听话,别动。”尘赦点了点他的眉心,轻声道,“松心契能帮你稳住金丹。” 乌令禅蹙眉,拂开他的手。 尘赦还以为他是不想被人侵入识海或金丹,正想解释,却听到乌令禅问:“那阿兄会被我牵连着也疼吗?” 尘赦指尖轻轻一动,似乎愣住了。 明明乌令禅因在聚灵泉中浸泡太久,冷得好似一块冰,尘赦却恍惚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丝从黑暗中倾泻下来的朝阳。 那样微弱,那样温暖。 好一会,尘赦才笑了声:“不会。” 乌令禅这才舒展眉眼:“哦!那好吧。” 尘赦比往常更为沉默,生平第一次催动那道被他厌恶至今的松心契,将洞虚境的灵力强势侵入金丹、识海、灵脉。 乌令禅灵脉的剧痛瞬间被安抚下来。 金丹本来在源源不断涌出纯澈道修灵力,想要嚣张地摧毁这具魔躯,可尘赦的灵力乍一灌进来,瞬间安分。 乌令禅浑身上下好似都被尘赦那股清冽的灵力浸透,适应疼痛的意识骤然放松,困意袭来,眼眸不受控制地垂下。 *** 乌令禅这一睡,便是整整半个月。 尘赦经由松心契传送过去的灵力一寸寸安抚他的经脉,洞虚境灵力穿针引线般顺着金丹的缝隙钻到深处。 金丹的灵力在缓慢转变成魔躯能承受的魔息。 温眷之知晓破茧丹已为乌令禅重塑金丹,可听说他始终没醒,忧心忡忡地三番五次来探望。 “你就是太操心了,破茧丹他都经受住了,况且尘君还在,他能出什么事儿?”池敷寒溜达着跟来,“等他恢复修为,我一定得试试他的真正实力。” 温眷之眉尖蹙着,闻言好奇看去:“用脸去试?” 池敷寒:“……” 池敷寒怒道:“上次输给他是我大意轻敌,而且四方乌鹭被玄香太守克制住了,并不是技不如人。他修为停滞一年,哪里赶得上经验丰富的我,我一出剑,定能砍得他人仰马翻! 温眷之看了看他佩戴在腰间的剑,评价:“唔看起来,挺容易碎。” 池敷寒勃然大怒,握住剑,轻轻一弹,妄图展示骇人的锋利程度。 “你知道我这把剑有多……” 话还未说完,前方的丹咎宫遽然散发出一股洞虚混合着金丹的灵力,如同涟漪一般往外激荡而去。 锵。 在池敷寒手指弹在琉璃剑的刹那,锋利美丽昂贵的剑安静一刹。 倏地断了。 哐当。 断剑掉在地上,碎成几节。 锃光瓦亮的碎片凌乱掉在地上,倒影出无数张池敷寒和温眷之愕然扭曲破碎的脸。 温眷之:“……” 池敷寒:“…………” 四周安静如死,两人面面相觑。 温眷之幽幽接过他未说完的话:“……有多脆吗?” 池敷寒爽朗地大笑:“哈哈哈,我要弄死乌困困!” 温眷之一把拽住他:“冷静冷静!琉璃剑脆,要想追究,也是尘君、洞虚灵力、所为的吧,少君无辜!无辜至极!” 还有此等好事? 第55节 池敷寒咆哮:“呸!方才那股灵力分明是乌困困的,他毁了我的剑,你是证人,必须要让他赔给我。” 温眷之吃了一惊:“区区榜首,何必计较、这点小钱?少君喜欢,碎就碎呗。” 池区区:“……” “乌困困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池敷寒狞笑,“我先没了四方乌鹭,又毁了观平陆,现在琉璃剑也因他没了,你竟还帮他说话?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温眷之一呆,眸瞳微微动容。 池敷寒欣慰,虽然两人每次都争得死去活来,终归是从小长到大的交情,岂能是乌困困一碗汤…… 还没想完,温眷之就道:“自然是少君那边,想什么呢?你我生死对头。” 池敷寒:“……” 都不结巴了。 可恶。 池敷寒不耐烦道:“起码你做证,让他赔我点晶石!不多,一千就好。” 温眷之倒是没拒绝:“嗯也行吧。” 池敷寒微微动容。 就听温眷之说:“……分我五百。” 池敷寒:“……” 池敷寒又要喷火:“你这厮趁火打劫——!” 恰在此时,一抹红影倏地从丹枫林中飘然而来,接着一道骇然的刀刃夹杂一绺随风飘散的墨痕悍然劈下。 锵! 池敷寒动作极快,猛地找出一道符镇如同钟似的笼罩两人头顶,挡住那道刀光。 刀刃墨痕和金色符纹相撞,掀起狂风将丹枫落叶卷得随风舞动。 池敷寒抬头望去,倏地一愣。 叮当。 有人身形利落,嗒地一声落在丹咎宫门口的盘龙石柱之上,漫天红枫在半空飘洒。 那抹红影身形颀长,乌发飞舞,一身金饰比之前还要繁琐,好似将最漂亮的全都戴身上了。 一道长长的墨痕好似仙子的飘带缠在手腕拂动。 乌令禅长刀负在背后,眉眼秾艳,一身遮掩不住的任情恣性随着金丹威压席卷四周,说不处的耀眼。 乌天骄握着长刀潇洒地挽了几个花儿,刀尖直指池敷寒,骄矜地扬声开口。 “何人在此喧哗?” 第27章 最强大的力量 日落斜晖,暖橙夕阳仍然灼眼。 池敷寒怔然望着那抹红良久,忽然扭头面无表情对温眷之说:“他装什么呢?” 温眷之热泪盈眶:“有点耀眼。” “那是被光刺的,蠢货。”池敷寒将符镇撤开,道,“下来。” 嗒。 乌令禅轻巧地从石柱上跳落,一身坠饰碰撞,叮叮当当,潇洒肆意——只是佩戴太多,难免有几支没挂好,乍一从高处坠落,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池敷寒、温眷之:“……” 三人只好蹲下来先捡坠饰。 池敷寒神识一扫,果不其然乌令禅浑身散发金丹巅峰的气息,他眉梢一挑,捏着支金簪抬手刺去。 乌令禅反应极快,腕间轻甩,额带的坠子旋转着锵地一声缠着金簪饶了几圈,将那锐利的灵力顷刻搅碎。 轻微的灵力碰撞,将两人曳地的衣袍震得微微往后飞去。 乌令禅挑眉:“哎哟,区区手下败将,竟还敢主动挑衅?眷之,我这就为你揍他一顿出出气。” 温眷之劝说道:“以和为贵。” “谁打谁还不一定呢?”池敷寒将簪子插乌令禅脑袋上,指着地上破碎的琉璃剑,瞪他,“不过,你得先赔我的剑。” 乌令禅看了看碎剑,又看了看池敷寒,最后偏头问温眷之:“他一直都这么理直气壮地讹人吗?” 池敷寒:“……” 池敷寒怒道:“你还不承认?!一千晶石,我不计较。温故,说话,作证!五百!” “你朝他呲儿什么。”乌令禅不高兴了,“我刚出关,方才那一刀你明明都挡下来了……不对,明明在我来之前你的剑就断了,还想赖在我身上?眷之有目共睹!眷之,说话,作证……五万!” 少君不懂后面那句“五百”是什么,但争强好胜,狠狠说了个比他更大的数,吓死他。 温眷之说话:“……以和为贵。” 池敷寒不知道“和”怎么写,乌令禅更是不知道“和”怎么写,当即扯出墨痕化为一把长剑,眼睛眨也不眨朝着池敷寒劈了下去。 池敷寒气得够呛,狞笑着道了声“正合我意”。 他一把握住琉璃剑柄,灵力催动地面碎片“锵”地强行凝成一把利剑,全然不挡反手朝乌令禅挥去。 锵! 护身符镇和玄香太守的墨痕同时破碎,两道锋利罡风呼啸四散,将丹咎宫的殿门劈出一道道刮痕。 两人全然是不防守只进攻的出招方式,招招凌厉,奔着要人小命去的。 仙盟的那些天之骄子不同,出招讲究个客套雅致,有时切磋时对面还在彬彬有礼地嘚啵什么“点到为止”“冒犯了”时,乌令禅一脚就踹过去了。 次数多了,仙盟都评价乌令禅颇有魔墟做派。 乌令禅每次切磋都没过瘾,这还是头一回遇到同样霸道强悍的招式,当即赤瞳都轻轻收缩,明显兴奋了。 玄香化为几道墨痕想覆在乌令禅身上。 乌令禅抬手一拦,眸瞳带着亮光:“这回用不着你。” 说罢,他竟然全然不加防护,赤手空拳朝着池敷寒而去。 砰砰砰。 一红一黑白相间的影子在半空中灵力碰撞,飞溅出赤红残影和细碎的火光,漫天丹枫叶随风而起。 温眷之望着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时不时夹杂着乌令禅“桀桀”的畅快大笑,也没阻拦,在下面四处捡乌少君掉落的佩饰。 乌令禅几乎将漂亮的金饰都戴身上,温眷之耐心地捡着,忽地感觉远处有个影子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温眷之眉梢一挑。 重睛鸟?这么稀罕的神鸟竟然现世了? 瞧它一身玄香太守的气息,恐怕已成了少君的坐骑。 只是这坐骑却满脸邪笑,阴恻恻盯着乌令禅,看着不怎么衷心。 也不怎么聪明。 金丹期的蝼蚁和仇敌打得正酣,全身上下没有半分灵力护体,空门大开,根本无暇顾及它。 只要这个时候偷袭,定能…… 嘿嘿。 重睛鸟四只瞳孔直勾勾望着乌令禅,眼看着他抬起双手格挡池敷寒的琉璃剑,背后命门空空,毫无防护。 重睛鸟瞳仁一缩,立刻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乌令禅背后。 砰—— 重睛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好似被一道灵力随手一拍,它巴掌大的身体重重坠落,啪叽一声脸朝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它堂堂重睛大神鸟,是被区区一个金丹期一巴掌拍下来了吗? 耻辱,耻辱啊! 嗤的一声。 重睛鸟身上的火苗倏地熄灭。 温眷之挑眉。 怎么还哭上了? 乌令禅打爽了。 金丹恢复,不必再抠抠搜搜地用那点炼气期的灵力,更不必像个木头傀儡似的被玄香拽着到处逃。 轰。 乌令禅赤瞳亮晶晶的,赤手空拳重重一拳轰过去,池敷寒强行用灵力凝聚的琉璃剑直接被撞碎。 琉璃剑彻底碎成数千片,再也无法拼凑。 密密麻麻的碎片四溅,乌令禅躲也不躲,手背和面颊刮出几道擦伤。 细微的疼痛隐秘泛上来,并非之前丹田的剧痛,令乌令禅意识到如今一切并非黄粱一梦。 乌天骄抬手将面颊的血随意一擦,唇角露出个张扬肆意的笑。 他心情很好,看着池敷寒光秃秃的剑柄,大方地道:“这剑是我打碎的,我认了,赔你一把。” 池敷寒脖颈也带着墨,旗鼓相当的对手令人兴奋至极,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早已忘了琉璃剑的事,兴致勃勃道:“再打一场!” 乌令禅哼笑了声,一甩衣袖,从半空中飘然落下:“一边玩去,拿我喂招,给钱吗你?” 池敷寒很久没和人交手时有这样激情澎湃过了——同他旗鼓相当的温眷之打是能打,但此人太过鸡贼,若是交手时擦破点皮,那厮就温温柔柔地拿出五更丹嗑,钱还全算他身上。 可恨。 池区区兴奋劲儿没减:“只一次,剑就不用你赔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56节 乌令禅像是只餍足的猫,整个人懒洋洋的:“少君今日心情好,拿钱砸着听个叮当响,免礼谢恩吧。” 池敷寒意犹未尽,眼珠一转,忽然抬手招出把虚幻的剑,准备逼乌令禅出手。 吱呀一声。 丹咎宫的门被打开。 荀谒从中走出,见四周一片狼藉,门都被砍出一堆豁来,蹙眉道:“出什么事了?” 池敷寒恭敬颔首,轻声细语道:“我和温故担忧少君,前来丹咎宫看望少君。” 温眷之:“……” “看望就看望,出什么手?”荀谒冷冷道,“你们知道复原符有多贵吗,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又得再废三十张符!” 池敷寒和温眷之面露迷茫。 荀大人乃尘君座下第二杀神,为何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乌令禅早已习惯,冲他们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来得正好,进去说,正好有事要问你们。” 等池敷寒和温眷之跟着乌令禅进去,这才明白荀谒大人方才面有菜色是为何了。 丹咎宫此前十几年都被一道印封着,无人进出,不少人都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两人初来丹咎宫,举目所见便是遍地废墟残骸。 是破地方。 无数张复原符源源不断散发出灵力,将四周被打坏的建筑一一复原,顷刻枯木逢春。 温眷之问:“这怎么了?” 乌令禅手臂抬着,十指交叉垫在后脑勺,懒洋洋地往前走:“我刚醒来,想试试修为恢复如何了,拽着墨宝和我打了一场,就成这样了,嘿嘿。” 为打架方便,乌令禅马尾高扎,发尾用红发带绑着省得散开,叮叮当当拖曳到地面。 池敷寒犹豫着道:“那荀谒大人是……” “哦,阿兄让他来给我修房子。” 池敷寒和温眷之同时平地打了个趔趄,不可置信地望着乌令禅。 “……修、修房子?!” 在四琢学宫所有学子的认知中,荀谒是神秘尊贵且强大无比的,要么成熟沉稳跟随尘君征战四方,要么戾气丛生在枉了茔杀个七进七出。 远处,荀谒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一棵丹枫树你浪费什么复原符?!……什么?少君要求的,他要求的又怎么了?你听他的听我的?给我重新种,用灵力催着它长,爱死不死。” 温眷之:“……” 池敷寒:“……” 丹咎宫正殿已被修复如初,乌令禅走到院中水榭的小凉亭中一屁股坐下:“我金丹虽然恢复,可修为却出了点问题,你们俩谁能帮我瞧瞧哪里不对。” 两人没吭声,还在看荀谒。 乌令禅蹙眉:“怎么了?” 两人终于幽幽将视线收回,走上前坐在乌令禅对面,彻底服气了。 荀谒都能被指使着修房子,恐怕是尘君纵容的。 这小少君,手段了得。 池敷寒见乌令禅也不弄点茶点招待,没好气地从自己储物袋离拿出来几碟:“有什么问题?” 乌令禅说:“我结不了婴了。” 池敷寒:“……” 婴是想结就结的吗? 温眷之笑了起来:“我为少君、诊治一番。” 乌令禅乖乖将手递过去。 温眷之的灵力如同春风似的拂过灵脉,又在金丹处转了几圈才出来。 破茧丹虽将乌令禅的金丹重塑,可乌令禅修行十年道修功法,纯澈的道修灵力和浑浊的魔修魔气本能相护排斥。 这本是极其危险的处境,但乌令禅丹田内显然有一道更为精纯强大的魔气盘踞,一寸寸扭转金丹的灵力和魔躯融合。 用不了多久,金丹和魔躯便能彻底融合适应。 温眷之疑惑道:“并无大碍,只是灵力、些许不稳,等候即可。” 乌令禅捏着糕点吃了一口,不喜欢,又丢回去,诧异道:“等多久呀?” “两月足矣。” 乌令禅想了想,蓬莱盛会只剩下两个半月,只用两月来稳固灵力,岂不是无法结婴了。 “还有更快的法子迅速稳定灵力吗?” 池敷寒一门心思想着再和乌令禅打一场,心不在焉地道:“炉鼎呗,借着采补的契纹将灵力渡给你。” 温眷之在桌底下踹了池敷寒一脚,低声提醒:“还未及冠。” 池敷寒这才反应过来:“当我没说。” 乌令禅不明所以:“炉鼎,采补,什么意思?要及冠才能用这个修炼方式吗?要烧谁的骨头烧炉子吗?” 两人:“……” 两人面面相觑,没料到少君如此纯情。 不过炉鼎采补之法昆拂墟到处都是,他们也没遮遮掩掩。 池敷寒道:“炼化炉鼎便是将人经脉的灵力用契纹夺过来,比灵丹好用,且不易有瓶颈心魔,昆拂大多数魔修都有炉鼎,这法子最快。你若再大些,用炉鼎采补之法倒是适合,炉鼎元阳、元阴皆可助你修行,百益无一害。” 乌令禅努力理解,契纹,渡灵力? 懂了。 乌令禅随意地问:“就像我和阿兄那样吗?” 池敷寒:“?” 这话一出,池敷寒差点被一口茶呛死,连温眷之手中的糕点也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两人吓坏了:“你你你你……和尘尘君?!” 乌令禅差点喷一脸茶,猫似的拿爪子扒拉脸,不悦地瞪他:“我服用破茧丹后,阿兄为我渡灵力,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难道这不是炉鼎采补?” 两人:“……” 池敷寒气沉丹田,决定把话说糙一点:“炉鼎采补,就是上床、双修、阴阳交合!懂了吗?!” 乌令禅:“…………” 乌令禅这才明白为何说起炉鼎,阿兄就说不合适,他也不觉得害臊,撇撇嘴:“上床就上床,还说得这么文雅,真矫情。” 池敷寒:“……” 哈哈哈! 温眷之眼疾手快,一把上前勒抱住池敷寒的双臂,省得他忍不住脾气揍少君。 池敷寒要喷火:“我非得……” 还没飞完,荀谒从一旁而来:“怎么了?” 池敷寒恭敬地拿起茶壶为少君续水:“没什么,少君别光吃点心,小心噎着。” 荀谒瞥他一眼,道:“少君,丹咎宫已修复好了。” 乌令禅点点头,示意走吧,他还惦记着刚才的炉鼎之事,托着腮好奇地问池敷寒:“那我阿兄有炉鼎吗?” 荀谒:“?” 荀谒脚步一顿,回过身目露凶光看向池敷寒,满脸“你们在胡乱教什么”。 池敷寒冤枉死了,明鉴啊! 温眷之低头:“……噗。” “尘君洁身自好,修行天赋强悍,怎么可能还需要炉鼎修炼?!”荀谒警惕地望着乌令禅,“困困少君,我不知仙盟那些道貌岸然的是什么习俗规矩,但在昆拂兄弟双修可是乱伦,您可不要为了修为精进,就像其他人那样错了主意,惦记尘君的百年元阳!” 乌令禅:“?” 在说什么呢,听不懂一点。 荀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丹咎宫,越想越觉得乌困困简直胆大包天,修为才刚恢复就开始惦记炉鼎了。 小小年纪,色胆包天! 荀大人沉着脸回到辟寒台。 今日大雪停滞,常年森寒阴冷的辟寒台罕见的夕阳满天,连刮过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 荀谒愣了愣,抬步进殿。 大殿垂曳雪纱墨字的玉台上,尘赦仍如寻常那样端坐修行,并无异常。 荀谒行礼:“尘君,丹咎宫已修葺好了。” 尘赦:“嗯。” 荀谒回禀完本就该走了,但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尘君,困困少君如今修为恢复是好事,可他似乎急于求成,想走捷径。” 尘赦道:“何种捷径?” 荀谒说完就后悔了,自己或许又想多了,以乌令禅的脑子可能根本不知道炉鼎、元阳是什么东西。 可已晚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炉鼎采补。” 八风不动的雪纱倏地一动,似乎被风卷着胡乱而动。 尘赦眉头蹙起:“他问你要炉鼎了?” “这个倒没有。” 荀谒试探着道,“可他在打探尘君是否有炉鼎什么的……” 尘赦愣了一瞬,末了轻轻笑了:“他还是个孩子,好奇罢了。” 雪纱缓缓飘下去,遮掩住尘赦模糊的五官,只有淡淡的声音传来。 还有此等好事? 第57节 “沉溺色欲并非正道,他在修行一道有自己的主意,知道轻重,不会为了一时的快意毁了自己的道途。” 荀谒讷讷称是。 尘赦似乎记起什么:“蓬莱神仙海派人来过吗?” “来过,伏舆去接的人。”荀谒答,“神仙海的掌教还派人送来几具人族尸身,我去探查过,人身、魔丹,他们被魔兽夺舍过。” 尘赦抬头:“神仙海离昆拂多远?” “三万里。” 三万里的距离,枉了茔的结界还没破到能将虚空裂缝开到神仙海。 看来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荀谒小心翼翼地问:“那此番蓬莱盛会,尘君去吗?” “不了。”尘赦淡淡道,“到时让困困代我去蓬莱,你随身相护,务必照顾好他——只要不伤到自身,一切随他去。” 荀谒修完房子又得带孩子,唇角抽了抽,只能称是,颔首退下。 离开大殿,夕阳已彻底落下。 夜幕降临,常年风雪萦绕的天空竟然泛起漫天星光。 荀谒错愕望去。 尘君今日为何如此奇怪? 辟寒台的日夜四季由尘赦掌控,这十数年来皆是寒冰覆盖,唯有尘君心情极佳时,风雪也只是变小些。 若以此类比,如今漫天星辰春风拂面,尘君可能是心花怒放、想出去蹦跶转圈的心情。 ……但可能吗? 荀谒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自从乌令禅回来,尘君越发古怪,忧心忡忡地走了。 * “哦——!” 乌令禅蹦跶着从大殿窜出来,指着院中的丹枫树兴致勃勃地说:“这棵枫树长得可真茂密旺盛啊,根是根,枝是枝,叶是叶的,就像我完好无损的灵脉!” 玄香说:“你不是要修炼吗?” 刚打坐没一会就活蹦乱跳地窜出来转圈打拳。 乌令禅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沉浸在恢复金丹的兴奋中,又跃上屋顶,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欢呼道:“这月亮可真圆呀!就像我圆润强大的金丹!” 玄香:“……” 行吧,憋屈这么久,开心开心吧。 乌令禅欢呼雀跃,在丹咎宫四处乱窜。 重睛鸟蹲在一棵丹枫树上,幽幽瞅着他,却不敢再偷袭了。 乌令禅正自己玩着,视线一瞥瞧见青扬从外回来。 他纵身跃了过去,轻巧跳到青扬面前:“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啦?” 青扬吓了一跳:“少君醒了!” 乌令禅一本正经地点头,边走边在青扬面前转圈。 青扬刚想说话:“少君,您……” 乌令禅故作讶然:“你怎么知道我刚恢复修为呀?哈哈哈。” 青扬:“……” 乌令禅的情绪极其感染人,青扬性情本不是个活泼爱笑的,但还是没忍住被他带的笑了一声。 “恭喜少君。” “哎呀平身平身。”乌令禅转着转着,忽然凑到青扬身上嗅了嗅,“唔,你身上怎么一股辟寒台的味道?唔,还有墨汁,纸……你在写什么东西吗?” 青扬眼眸都瞪大了。 这什么狗鼻子? 乌令禅好奇道:“你去辟寒台做什么?” 青扬回想起尘赦那可怕的气势,不敢擅自告知,只能咳了声:“没、没做什么,只是尘君将我叫去吩咐了些事。” “哦!” 乌令禅也没追问,终于散了德行,哼着小曲蹦跶回寝殿,打坐修行去了。 只是他这一年间无法催动金丹,习惯了睡眠恢复精力,盘着腿入定半个时辰,忽然熟练地往旁边一歪,倒在早有准备的墨痕上,呼呼大睡。 玄香:“……” 玄香无声叹了口气,墨痕将乌令禅托着,准备带他去榻上睡。 只是才刚躺下,乌令禅忽然腾地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迷迷瞪瞪地赤脚蹦下去,开始往外走。 玄香一愣:“令禅?” 乌令禅没理他。 他意识并未清醒,行动全凭本能。 玄香不敢强行唤醒他,只能四散成几条墨痕护在他身侧,省得他跌撞。 从小到大,乌令禅从未有过梦游行的毛病,怎么回来昆拂倒是犯了? 乌令禅在昆拂只熟悉丹咎宫和辟寒台,出了门熟练地往辟寒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无意识催动灵力。 ……似乎在感知什么。 玄香眼皮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金丹和魔躯相护排斥,被洞虚境灵力强行镇压住,至少需要两个月才能彻底融合。 可如今的和谐,终归是外物强制震慑。 若那股威压离得远,恐怕又会恢复相斥的状态。 乌令禅一入定,金丹开始运转,身躯怕被诛杀,开始本能寻找最强大的力量来自保。 最强大的…… 玄香抬头一望。 辟寒台大殿,近在咫尺。 玄香:“…………” 入夜。 尘赦盘膝坐在玉台上入定修行,洞虚境庞大的神识却下意识外放至辟寒台,准确地感知到有人接近。 乌令禅在辟寒台如入无人之境,结界完全不妨他,很快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脚步轻缓,时不时踉跄两下。 尘赦一怔。 ……没有熟悉的“阿兄阿兄阿兄!”,今日倒是异常安静。 闯什么祸了吗? 乌令禅一个人叽叽喳喳就能让方圆百里都热闹起来,尘赦知晓等会又要闹腾,只好缓缓从入定中醒来。 可意识才刚回笼,便感觉一朵松软的云轻柔挨了过来。 尘赦一顿。 乌令禅衣衫单薄,赤着脚一路从丹咎宫走来,有墨痕垫着,脚底没沾染半分尘埃和寒冷。 终于寻到那股令金丹安分的气息,乌令禅终于舒展眉眼往尘赦身边一躺,脑袋枕在尘赦大腿上,抱着他的腰身沉沉睡去。 尘赦:“…………” 作者有话说: 阿兄发帖求助:正在工作时猫突然跳到我腿上开始睡觉,该不该把他赶下去?急。 第28章 要最结实的 尘赦沉默注视着膝上的乌令禅。 ……同他全然不同的人。 辟寒台外风雪已停,漫天星辰。 自从有记忆起,尘赦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宁静。 乌令禅纤细的小腿抵在冰凉玉台上,明明如此别扭的动作他仍然睡得沉,脑袋在尘赦腰间轻轻蹭了蹭,含糊说了句仙盟话。 似乎在让人受死。 乌令禅沉浸美梦中,嘿嘿,桀桀,哈哈哈。 尘赦不知他在梦什么,可松心契的灵力却如同潺潺泉水,裹挟着清澈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愉悦欢喜,欢快地朝他奔腾而来。 ——那是独属于乌令禅的情绪。 自从半月前尘赦强行催动松心契为他压制金丹,便可隐约感知到乌令禅的情绪心潮。 如今离得近,更能细致地感觉那股如同朝阳照耀周身的宁静喜悦。 尘赦并不喜欢这种失控感。 他如同在风雪中奔波行走百年,乍一见朝阳温暖,却并不欢喜。 阳光融不化他,只能灼烤他不能见光的神魂;暖风徐徐,更无法让腐朽无心的枯木逢春。 尘赦面无表情,厌恶那股不讲理的、却又挥之不去的甜蜜祥和,抬手将乌令禅从膝上拂了下去。 乌令禅毫无防备,整个人掉下去,骨碌碌在玉台上滚了两圈,乌发凌乱铺了满地。 还有此等好事? 第58节 他嘴里嘟囔了几句仙盟话,又嗅着气息迷迷瞪瞪地爬上来。 尘赦:“……” 尘赦:“荀谒。” 荀谒在外面装死,听到这话面有菜色地进入内殿:“尘君有何吩咐?” 尘赦将再次趴他腿上的乌令禅拂下去:“把他送回丹咎宫。” 往常每次尘君深夜吩咐,荀谒应召而来,不是要去杀哪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就是去办十万火急之事,威风凛凛,危险十足。 现在可好,改带孩子了。 荀谒认命了,应了声“是”,走到玉台边想将睡得七荤八素的乌令禅扶起来。 可还未靠近,乌令禅敏锐察觉陌生的气息朝他靠近,拽着尘赦曳地的裾摆,语调委屈地梦呓了声。 “阿兄。” 尘赦五官好似凝固,没有半分动摇。 荀谒心想叫阿兄都不管用了,看来尘君的确不悦修行时被少君搅扰。 乌令禅被来回折腾,已迷迷瞪瞪睁开眼。 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阿兄,歪歪脑袋,还没开口,有人轻手轻脚地想将自己带走。 乌令禅下意识伸手去拽住尘赦的手。 记忆深处的声音好似顺着一股风呼啸着刮来。 “……带他离开……”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回来……” 混乱颠倒的视线中,只能瞧见自己满是鲜血的手遥遥朝着远方一片漆黑伸去,随后被人带着越走越远。 乌令禅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觉得一股没来由的悲伤弥漫心尖。 ……你不要我了吗? 辟寒台的风雪停滞,却罕见下起细细密密的潮湿小雨。 尘赦忽地伸手。 荀谒已将困得醒不过来的乌令禅揽在臂弯,正要起身将人送回去时,忽地感觉手臂一空。 乌令禅单薄白袍翻飞,好似从半空飘落的一片雪,再次落回尘赦怀中。 荀谒:“尘君……” 短短刹那,尘君不知为何改了主意,随意一挥手,示意他退下。 荀谒不用带孩子,立刻颔首往外退,只是在转身关殿门的刹那,神使鬼差抬头看了一眼。 墨字雪纱无风而动,隐约可见乌令禅睡得不安稳,哼哼唧唧地爬去尘君怀中。 这次,尘赦没再拂开他,反而抬袖轻轻一拢。 两人身形相差极大,乌令禅身形单薄,整个人横坐尘赦腿上,上半身依靠臂弯,被宽袖一罩只能瞧见肌理分明的小腿。 离得太远,只听到乌令禅模糊的梦呓,似乎在用脑袋蹭人。 “阿兄……” 尘赦明知晓他在睡梦中听不见,却还是垂着头低声应他:“嗯,睡吧。” 荀谒:“……” 看来叫“阿兄”这招百试百灵。 乌令禅这一觉睡得极其漫长。 睡梦中,他一会在赤手空拳暴打孟凭,一会美滋滋地在蓬莱接受众位天骄崇敬,正高兴着,又忽地开始在风雪交加的荒原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四下无人,只有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鹅毛大雪。 寻常人对陌生之地会本能心生警惕,下意识觉得诡异之地的黑暗中会有无法预测的危险。 乌令禅从不畏惧那些未知的东西,相反他每回去陌生的险地,相比较担忧,更多的是兴奋期待。 他喜欢一切有挑战性的东西。 唯独这次不同。 乌令禅面对着漫漫无边的荒原,忽然觉得难过和畏惧。 浑浑噩噩间,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他拥在怀中,指腹蹭过面颊上的泪,温声哄着他。 乌令禅呆呆望着梦中的黑暗,不知怎么突地就不怕了。 心绪安宁下来,乌令禅眯起眼睛,下意识往那温热的掌心贴去。 唔。 似乎碰到了冰块。 乌令禅惺忪地睁开眼。 天已亮了。 乌令禅睡得浑身酸软,在冰凉的玉台上翻了个身。 四周雪纱垂曳,丹咎宫好似一夜间入了冬,窗外寒风呼啸,大雪……嗯? 铮。 有人在抚琴,琴音随着风声飘了过来。 乌令禅忽地清醒了。 熟悉的魔音贯耳,此处竟是辟寒台。 乌令禅起身,有东西从肩头滑落,低头一瞧是尘赦昨日穿的滚毛边的大氅,大得好似张被子,独属于阿兄的气息笼罩周身。 “阿兄?” 琴音一停,尘赦道:“醒了?” 乌令禅只穿着内衫,抱着大氅往肩上一披,衣摆拖到地面,赤脚走下玉台。 内殿靠窗的桌案边,尘赦端坐在那垂眸抚琴。 铮铮铮,听得人想死。 乌令禅不懂琴音,赤着脚嗒嗒跑过去,迷迷瞪瞪道:“阿兄,我怎么在你这里呀?” 尘赦气度温润而泽,继续弹那呕哑嘲哳的琴音,淡淡笑着道:“困困,你是觉得阿兄无所不能吗,什么都知道。” 乌令禅趴在他对面的桌案上,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了!无论什么,阿兄都是最好最厉害的。” 尘赦问:“抚琴也是?” 乌令禅:“哦,这个除外。” 尘赦:“……” 尘赦也不生气,笑着停下魔爪:“应是金丹修复的后症,入定后会想寻灵力压制,等金丹稳定了就好。” 乌令禅似懂非懂:“那岂不是还要麻烦阿兄两个月呀,阿兄会厌烦吗?” 尘赦反问:“若阿兄说厌烦呢?” 乌令禅也不气馁,歪头想了半天,忽然伸出两只爪子抓住尘赦的小臂,来回晃了晃,唇角带笑,昨夜的漫天星辰好似落在他眸中。 “那我求求阿兄了,好不好?” 尘赦指尖勾起一根琴弦,力道未收,嘣地一声断开。 乌令禅还在眼巴巴看着他。 良久,尘赦眉眼浮现一抹无可奈何,带着笑问:“这跟谁学的?” 乌令禅一看阿兄笑了,就知道根本不可能厌烦他,振臂一呼:“嘿嘿,乌困困无师自通,阿兄一下就被拿下,尊贵!” 因他闹腾的动作,肩上的大氅滑落,露出单薄还未张开的纤瘦身量。 尘赦的笑容缓缓落了下来。 他才这么小,摸爬滚打经历如此多,才将自己锻炼得这般皮实。 没心没肺的脾性,或许是天道恩赐的第一道礼物。 乌令禅打了个哆嗦,刚把大氅披上,腕间墨痕飘浮出来,凝出一行字。 是柳景回给他传的信。 尘赦轻扫了一眼,眉梢微挑,慢条斯理地将琴放在一边的琴匣中。 下一瞬,乌令禅怒而拍案,嗷嗷喷火。 “孟凭那鳖孙!竟结婴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乌天骄忘了自己已恢复修为,这一击完全没收力,砰的一声巨响。 好在桌案结实,没碎。 尘赦招来一壶茶,淡淡道:“不过是丹药堆出来的元婴,你有玄香太守,金丹巅峰也不落下乘。” 乌令禅气得够呛,和他分析利弊。 “阿兄不懂,金丹和元婴虽然只有一线之差,但意义截然不同。十四岁结丹,众人只会称赞我少年天骄,但我十六岁结婴,却意味着仙盟要单独为我开一榜赞颂膜拜我,阿兄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尘赦:“……” 尘赦尝试理解:“意味着仙盟皆是花架子?” “阿兄这么说也没错啦。我还差六个月就要十七,除去稳固金丹,只剩下四个月。” 乌令禅掐指一算,“成败在此一举,我不能再荒废人生了。” 尘赦:“…………” 精力当真旺盛。 乌令禅爬起来,匆匆往外跑:“阿兄我去找眷之看看有没有其他法子能快一点,衣服晚上给你带来。” “嗯。” 还有此等好事? 第59节 乌令禅刚跑了几步又像是记起什么,扒着柱子露出半张脸,朝尘赦眨了下左眼,什么好听就说什么。 “阿兄,你就算琴弹得不好,但在乌困困心中,你也是最最最好的人。” 尘赦一怔。 乌令禅说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词,不等尘赦回答,就哼着小曲风风火火地跑了,只在辟寒台留下一小圈未散的风。 尘赦神识外放,“注视”着乌令禅蹦蹦跳跳离开辟寒台。 最好的人…… 尘赦似乎笑了,眉眼却无半分笑意。 乌令禅从仙盟归来,所见所处皆有尘赦护着,根本不知晓昆拂到底为何会被人称之为魔墟。 好人? 若乌令禅知晓魔修那些阴毒手段,恐怕会吓得恨不得长出八条腿远离。 ……或许辟寒台不会再漫天星辰,从松心契涌来的也并非是乌令禅的甜蜜,而是彻骨的寒冷。 和对阿兄不择手段的畏惧。 尘赦羽睫轻轻动了动,孤身坐在那良久。 “荀谒。” 荀谒闪身出现:“在。” 尘赦灵力散去,方才乌令禅一巴掌拍下的桌案陡然碎成一堆木屑砸落下来,他漫不经心地道:“霄雿峰那位孟长老,有元婴修为?” 荀谒颔首回答:“正是,他如今在听喃堂的狱中关着,因被搜魂有些神智疯癫,但元婴还在。” 尘赦淡淡道:“等困困回来,将孟长老带来辟寒台。” 荀谒愣了愣。 那位孟长老不是被囚在听喃堂受刑为少君出气的吗,如今怎么反倒惦记起那老头的元婴来了? 荀谒诧异地抬头。 难道尘君是要准备给少君…… *** “……夺婴?” 乌令禅捏着一块蜜糖小口小口吃着,好奇道:“这是什么法子?之前是夺灵力,现在又夺元婴,也要上床吗?昆拂好淫乱呀。” 四周的人:“?” “嘘嘘嘘嘘。”温眷之赶忙制止他,“小点声啊。” 三人正走在昆拂售卖法器的长街上,四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长街小巷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池敷寒正在摊位上和人杀价:“呸!区区一个破坠子,要我二十块晶石,怎么不去抢?!一块晶石,不卖就算了,我找下一家去。” 摊主:“……” 乌令禅吃着糖:“那是什么法子啊?” “这法子对、仙盟来说,恐怕会被、骂骂阴损。”温眷之轻声道,“便是找寻、结婴之人,强行夺婴、为己所用。法子残忍,这在昆拂,也甚少有、有人敢用。” “哦哦哦哦!” 池敷寒在摊主“哎哎,别走,算了,赔本卖给你吧!”的叫声中,满意地拎了个坠子而归。 池区区将漂亮的坠子随手往乌令禅脑袋上一挂,挑眉道:“别说有的没的了,赶紧给我买法器去。” 乌令禅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离尘赦太远,他才出来一个时辰,浑身已开始发起高热,脑袋都有些发晕,似乎是金丹和魔躯又在打架。 等买完法器就回辟寒台去。 三人走向昆拂主城炼制法器最有名的铺子。 掌柜的热情招待:“恭迎三位小公子,咱们工绝坊新到了一批法器,哎哟那叫一个漂亮精致,各个都用琉璃制成,美轮美奂,削铁如泥!” 三人:“…………” 三人面无表情看向他。 掌柜的噎了一下,只好先停止吆喝,笑着问:“三位想要什么用处的法器呢?” 三人不假思索:“要最最最、最结实的。” 掌柜的:“?” 作者有话说: 掌柜的肃然起敬:不被法器的外表所迷惑,识货! 第29章 花言巧语 “诸位请看,此乃「观小陆」,依据顶级法器「观平陆」所制,坚硬……” 三人说:“不要这个。” “诸位再看,此乃琉璃……” 池敷寒拍案而起:“再提你那破琉璃,老子砸了你的店!” “哎哟,息怒息怒啊。”掌柜赶紧安抚,心想这三个小公子穿得非富即贵,本该是喜好花里胡哨的年纪才是,竟然能抵挡那琉璃法器的诱惑。 不容小觑啊。 掌柜也不再多说,重重咳了声,抬手一拍。 很快,十几个伙计扛出来一堵漆黑如墨的“高墙”,是工绝坊最厚重的盾牌。 “诸位请再再看,此乃玄铁所制「云裂蔽橹」,其上雕刻三百六十五道防护符纹,哎哟,别看重有三千斤,但遇强敌,往后一躲,洞虚境也敢一战!” 这回来了新鲜玩意,三人来了兴致,围着那两人来高的盾牌上看下看。 “的确厚重,而且结实。” “就是有点丑。” “多少晶石啊?” 掌柜道:“九百九十九!” 池敷寒唇角抽了抽:“就这么个丑东西,要一千晶石,不如去抢好了。” 掌柜很是无辜:“这可是我们工绝坊最厉害的防御法器了,您不是要最最最最结实的吗?。” 池敷寒:“……” “其实也不用这么结实。” “那您具体想要什么样的法器呢?” “精致美丽,但不能太脆易碎,价格也不能太高,我从小就在工绝坊买法器,你给我打半折,下次我还来。” 掌柜:“?” 乌令禅好奇地问温眷之:“他今天到底怎么了,杀价杀上瘾了?” “法器被毁,伯父震怒。”温眷之道,“停他半年、花销晶石,如今他已、身无分文。” 乌令禅:“……” 最后,池敷寒挑剔半天,终于寻到一块晶玉髓制成的符尺,窄窄一条如同细剑,其上龙骨铭文,晶莹如玉流淌符纹——正适合池敷寒的本命符镇。 “诚惠两千晶石。”掌柜小心翼翼道,“寻常符尺要三千出头的,这真的是最低价了,更何况工绝坊从不还价,这是看您是我们的老主顾才破例的。” 毕竟掌柜从未见过有谁财大气粗到一个月就换三样法器。 池敷寒觉得他不实诚,准备撸起袖子把价格干到一半。 乌令禅见掌柜都要哭了,上前扒拉池敷寒:“好啦好啦,今日是我出钱付账,收了神通吧池区区。” 池敷寒摸着下巴思忖,和他打商量:“你给我两千,我杀下来的价自留,正好省下来买其他的。” 乌令禅说:“我给你三千,立刻定下回家。” 池敷寒矜持抬手:“掌柜,付账。” 乌令禅:“……” 掌柜见乌令禅如此干脆,当即感激涕零。 观小公子相貌秾艳,漂亮得过分,浑身上下叮叮当当花里胡哨,当即送了两套价值不菲的发饰,琳琅繁琐,灿烂夺目。 乌令禅喜出望外地收下,正要拿出储物戒付账,忽然眼前一黑。 天旋地转间,池敷寒似乎将他接住了,猛摇他的肩膀咆哮:“醒醒!醒一醒啊困少君!出什么事了?!” 乌令禅晕晕乎乎,微微动容。 池敷寒道:“……先把账付了再倒呢!你该不会是故意逃账吧!” 乌令禅:“……” 温眷之想把乌令禅夺过来:“他在发热,你别摇他,账我先付……” 乌令禅被扯得东倒西歪,怕逃账会被池敷寒追着嘲讽,挣扎着伸出手,将盛满晶石的储物戒递给掌柜:“付、付……” 一阵鸡飞狗跳,池敷寒终于买到满意的法器,心满意足地背着乌令禅往丹咎宫赶。 温眷之捧着少君的发饰跟在后面,担忧道:“少君……” 乌令禅伏在池敷寒背上,被颠得在那哼唧,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没事,死不了,把我送去阿兄那。” 温眷之似乎还说了什么,乌令禅已听不清了,只觉得颠簸的“池坐骑”似乎平稳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又传来说话声。 接着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池敷寒背上接下,打横抱在怀中,熟悉的霜雪和竹叶混合的清冽气息从四面八方环拢而来。 阿兄。 还有此等好事? 第60节 洞虚境的威压强势又不失温和的朝他拂来,躁动的金丹瞬间蛰伏下去,开始装死。 乌令禅勉强有了些意识,浑浑噩噩间感觉尘赦好像将自己放在床榻上,温暖的锦被轻柔落在他身上。 嗯?不对。 辟寒台有榻吗? 乌令禅忽地醒了。 意识的前一刻明明是阿兄将他放在榻上,可清醒后往窗外一望,夜幕降临,天已黑了。 今日身躯灼烧的感觉太过难受,乌令禅暗下决心。 在金丹稳固或结婴之前,绝不要再离开阿兄。 他撑着手起身,随意环顾四周,微微一怔。 辟寒台如同寒冰,乌令禅每次来都会被冻得直蹦,除了内殿的雪纱玉台和阿兄饮茶抚琴的古朴小斋,用雕花楠木屏风单独隔出来,其余地方寒霜冰凌,毫无人气。 今日不知为何在内室中寒冰清扫,放置一张雕刻枫纹的床,四周小榻桌案一应尽有,古雅清幽。 连墙壁上都雕刻着驱除寒意的符纹,四周温暖如春。 乌令禅歪了歪头,不明所以。 阿兄每日在那玉台上打坐修行,为何闲着没事布置寝榻? 内殿一阵死寂,乌令禅下了榻,准备去玉台找尘赦。 刚走出寝殿,不远处的雪纱轻轻拂动,隐约传来尘赦和荀谒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含含糊糊的呻吟。 乌令禅好奇地走过去,离得近了终于听清在说什么。 “……搜魂中的记忆,此人瞧着道貌岸然,私底下却对少君做过不少恶事,尤其是失去修为那一年,所作所为,杀了他都不为过。” “嗯。” “还有那孟凭……整个霄雿峰满门上下皆是伪君子。” 乌令禅正疑惑着,就听尘赦忽然温声唤他。 “困困?” 乌令禅没有偷听被抓包的尴尬,溜达着小跑过去:“阿兄,你们在……哎哟。” 玉台下方,正躺着个奄奄一息的人,细看下正是孟长老。 乌令禅眨了眨眼。 景回不是说他本命魂灯都要灭了吗,竟然还活着? 乌令禅藏不住事,直接问:“阿兄怎么把他带回来啦?” 尘赦淡淡道:“你失去修为后,入霄雿峰欺辱你之人,大部分都是经他同意才进霄雿峰为所欲为。” 乌令禅一愣。 强行入识海搜取记忆对神智损伤极其严重,孟长老这半个月苍老许多,浑浑噩噩间似乎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挣扎着伸手一把拽住前方人的衣摆。 “令……令禅……” 乌令禅脚步一顿,蹲下来看他,脸上没有丝毫阴霾:“什么事呀孟长老?” 孟长老浑身被收拾得极其干净,可双眸浑浊,嗓音嘶哑,一看就受了不少磋磨,说话颠三倒四的。 “若不是我看出你天赋极佳,宗主不可能收留你,是我救了你的命!你不能忘恩负义!你不能……他们说的全是假的!魔修口中有什么真话?!你是霄雿峰的人,宗主对你寄予厚望……” 尘赦眉头蹙起。 荀谒一见尘君反应也知道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拇指锵地将刀弹出刀鞘半寸。 乌令禅耐心十足,蹲在那听他疯疯癫癫地说。 松心契传来的仍然是盎然春风,没有丝毫冷意。 乌令禅心情仍然很好,甚至好像被这些疯癫话勾得心中柔软动容。 尘赦脸色微沉,忽然道:“困困。” 乌令禅本来还打算认真听呢,乍一听到尘赦叫他,乐陶陶地站起身跑到尘赦身边:“阿兄阿兄阿兄。” 尘赦托着他的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看着他还在傻乐,视线有意无意瞥向底下的孟长老,眼中纯澈至极。 但凡换个人,遭受如此多的欺辱,都不可能没有半分芥蒂。 乌困困终究被正道养大,没学会道貌岸然,倒是将心慈手软学了个透。 白藏秘境对孟不照手下留情,如今又对这个恶行累累的孟长老心存不忍。 是时候逼一逼他,让他知晓魔族的行事做派。 尘赦克制住内心的暴戾,伸手轻柔地将乌令禅凌乱的发理好,第一次对乌令禅露出一股不留情面的强势和残忍。 “既然他对你做过如此多恶事,困困,动手杀了他,阿兄可以考虑为你报仇雪恨,除掉整个霄雿峰。” 乌令禅一愣。 尘赦甚少对乌令禅用这般震慑手段,几乎算得上是逼迫。 辟寒台一片死寂,都在等待乌令禅的反应。 忽地,辟寒台外阳光四射,恰好从窗棂照应在乌令禅身上。 乌令禅眉眼弯起,望着尘赦:“还有此等好事?阿兄你真好,你果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又能亲手杀孟长老,还能灭霄雿峰,一举两得。 尘赦:“……” 荀谒:“……” 这就是尘君口中说的心慈手软的少君? 尘赦没料到乌令禅会是这个反应,沉默良久,才道:“你不为他求情?那方才为何如此耐心听他说话?” “反正他又活不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听一听也没什么损失。” 乌令禅亲亲蜜蜜地朝尘赦身上挨,阳光落在眼眸里简直亮得惊人,尘赦坐在阴暗中,险些被他身上坠饰倒映的光灼烧。 尘赦又问:“你不恨他?” “我不恨,我讨厌他。他做的那些事我都记得呢。”乌令禅掰着手指和他细算,“我原本打算元婴后弄孟长老;化神后弄我师尊,强取豪夺霄雿峰做宗主;洞虚后竞争仙盟首尊之位,做最年轻飞升的第一人,流芳万世。但没想到金丹碎了,计划只好暂时搁置。” 尘赦:“…………” 乌令禅道:“本来我还以为他早被阿兄杀了,还遗憾呢,没想到竟还活着,亲自动手我高兴。” 尘赦:“……” 原来是在高兴这个。 乌令禅眼巴巴地问:“那阿兄,灭了霄雿峰后,我能去做宗主吗?” 尘赦:“……不能。” 乌令禅:“啊?为什么?” 尘赦屈指在他眉心轻轻一弹:“乌困困,你还记得自己是昆拂少君吗?” 乌令禅撇嘴:“少君也没魔君尊贵啊,还不如去当宗主威风凛凛。” 尘赦淡淡笑了:“你可以再定个计划,洞虚境后强取豪夺,将阿兄赶下台,做昆拂的困君。” “那怎么行!”乌令禅义正言辞道,“阿兄人这么好,我怎能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呢?!不行不行的。” 尘赦笑容渐消。 乌令禅似乎真的将他当成仙盟那些温文尔雅品茗抚琴的君子了。 乌令禅被谁欺辱过的账都一笔一笔记着,孟长老做的那些事自然也知晓,只是他从不让仇恨占据太多情绪,浪费。 被人欺辱时,打得过就报复回来; 打不过就努力修行,回头再战必定十倍奉还。 此时立下的第一个目标近在咫尺,乌令禅握住一条墨痕化为长刀,正要上前。 尘赦忽地握住他的手:“你不是想要破境结婴吗?” 乌令禅疑惑看他:“嗯?是啊,怎么?” “昆拂墟还有一法。”尘赦语调轻缓,眉间带着点笑意,“能让你毫无阻碍地直入元婴境,百益无一害。” 乌令禅来了兴致:“什么?” “夺取别人的元婴,为己所用。”尘赦道。 乌令禅一愣,看向孟长老。 孟长老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本能畏惧,挣扎着往后退,被面无表情的荀谒一脚踩在地上。 孟长老还想伸手去抓乌令禅:“令禅!如果没有霄雿峰,你早就死了!你不能……” 荀谒懒得听他叽里呱啦,直接拔出刀来狠狠将他朝向乌令禅的手钉死在地上。 孟长老惨叫一声,当即没了声音。 尘赦看都没看他,神识一直落在乌令禅身上。 无论是灵力的虚空抚摸,还是松心契传来的情绪,都能让尘赦将乌令禅的所有情绪、心思彻底掌控,没有半分隐藏。 乌令禅明显知晓什么是夺婴之法,神情没什么变化,可尘赦仍是察觉到乌令禅眉间不易察觉的微蹙。 ……以及松心契中传来的排斥和厌恶。 辟寒台外风雪都像是罡风一般到处乱窜,可想而知乌令禅对夺取别人元婴的排斥程度。 尘赦垂下羽睫,自嘲地笑了。 果然,乌令禅不像自己一样不择手段,披着人皮去做野兽般阴狠的勾当。 如今他看穿自己的真实面目,或许再不会用那样憧憬的眼神望着阿兄,说出那句“阿兄是最好的人”。 也该让他知晓昆拂墟有多…… 乌令禅嫌弃地撇嘴:“我不要夺他的元婴,死都不要!阿兄你不知道,他都两百多岁了才元婴,我若夺了,修为万一停滞怎么办,我还要单开一榜呢。” 还有此等好事? 第61节 尘赦:“……” 尘赦抬头望去。 洞虚境神识的灵力如同一条虚幻的灵兽舌,一寸寸舔过乌令禅的眉眼五官,试图感知着他表情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从中找出伪装。 并没有。 乌令禅五官舒展,唇角轻勾,眼巴巴望着尘赦:“不要他,阿兄,不要他的元婴好不好?” 松心契传来的仍是剧烈的排斥。 ——却并非冲着尘赦的。 尘赦面容好似凝固,许久没有反应。 乌令禅差点以为阿兄入定了,伸爪子在他眼前:“阿兄?阿兄睡了吗?” 尘赦似乎终于找回声音,低声问:“你……不觉得这法子狠毒?” 乌令禅觉得这话问的好没道理啊:“我们是魔修啊,都能上床采补了,采个元婴又怎么了?阿兄连这都觉得狠毒,果然还是太善良,怪不得那些长老都欺负你。” 尘赦:“…………” 荀谒:“……” 谁善良?哈哈哈。 尘赦抬手,示意憋笑的荀谒下去,未将神识收回,反而轻柔地缠在乌令禅身上,声音比之前更加温和。 “嗯,你不要,那就算了。” 乌令禅庆幸地松了口气。 尘赦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乌令禅“唔”了声,长袍曳地,一步步走下玉台,站在孟长老身边。 孟长老已醒来,喃喃着:“我救了你……” “是。”乌令禅俯下身注视着他,漂亮的赤瞳里怨恨、快意,全都没有,只是平静地阐述自己的原则。 “你们救了我,不代表就能肆意折辱我。” 尘赦的神识仍然落在乌令禅身上,注视着他动作利落,眉眼宁静,没有大仇得报的心满意得,只是像在做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血溅了一滴,落在他的面颊上。 好似为那墨画成的眉眼增添一抹说不出的艳色。 没来由的,尘赦的指尖微微一蜷。 *** 乌令禅下定决心要稳固金丹,早日结婴。 不再和温眷之和池敷寒他们鬼混了! 翌日,池敷寒给他传信:“我已将符尺中的符替换成了我的本命符镇,比之前强悍多了,要不要来试一试?” 温眷之道:“我新炼了、许多丹药,其中就有、稳固金丹,少君要不、要尝尝看?” 乌令禅:“……” 乌令禅坐在辟寒台的小斋中,咬着笔,眉头紧皱在那“唔!”“唔唔!”,好难抉择。 尘赦在他对面执笔写字,见他桌案下的脚都要蹬自己怀里了,也懒得拂开:“怎么?” 乌令禅愁眉苦脸:“区区和眷之喊我出去玩。” 可他一离开尘赦,浑身就开始起烧,难受得要命。 尘赦下笔写了一个字,淡淡道:“让他们来辟寒台不就行了?” 乌令禅眼睛一亮:“好主意啊。” 乌令禅赶紧拿笔写写写。 对面两人瞧见信,久久没有回应。 乌令禅还在狐疑,正要去问,就听外面荀谒的声音传来。 “少君,池霜和温故到了。” 乌令禅:“?” 来得这么快? 乌令禅抬头一看,果不其然就见池敷寒和温眷之一脸拘谨地跟着荀谒缓步走来。 一进辟寒台主殿,瞧见尘君坐在那姿态儒雅地写字,顿时哆嗦着道:“见过尘君!” 乌令禅见他们抖成这样,觉得他们可能是冻的,体贴地爬起来穿上鞋往外走:“阿兄,我们就在外面玩。” “嗯,去吧。” 乌令禅噔噔拽着两人往外走。 温眷之虽然来过辟寒台,但从未去过偏殿,更没有如此近距离瞧见过尘君,没等仔细看就被乌令禅薅走。 池敷寒更是探着脑袋往内殿看。 大殿外惠风和畅,乌令禅兴冲冲地摆好姿势:“好!来!切磋吧!” 池敷寒翻了个白眼:“这么早出来干什么?我都没仔细看尘君。” “你这话说的。”乌令禅瞥他,“你见了我阿兄都吓得声音都抖了,我这是在帮你。” 池敷寒怒道:“我那是激动之情!” 乌令禅更加狐疑了:“见我阿兄激动什么?” 池敷寒:“……” 温眷之:“……” 和日日能见尘君的乌困困说不通。 池敷寒没兴致和他切磋,撇撇嘴道:“下个月底我们就要出发去仙盟,攒着点力气打那群鳖孙吧。” 乌令禅好奇道:“蓬莱盛会不是冬月初吗,为何去这么早?” “四琢学宫有十七位学子跟随荀谒大人前去蓬莱,乘坐巨鸢渡船得行五日,加上落脚、熟悉环境,要提前十日过去。” 乌令禅疑惑道:“怎么是跟着荀谒,阿兄不去吗?” 池敷寒翻了个白眼:“蓬莱盛会是什么破会,至于让尘君亲自去吗?荀谒大人过去,都算给仙盟那些老匹夫面子了。” 乌令禅眉头皱了起来。 只有一个多月,金丹无法稳固,离不得阿兄。 尘赦不去,那他岂不是也不能去蓬莱盛会了? 这还了得? 乌令禅也没心思比试了,沉声道:“等我问问阿兄。” 池敷寒没好气道:“你就算问了又如何,每年蓬莱盛会尘君都没去过,这一次怎么可能特意前去?” 乌令禅衣袍猎猎,快步跑去内殿。 温眷之见池敷寒在那不屑地冷笑,忽然眯起眼睛,笑着说:“打个赌吧,尘君去否,五百晶石。” 池敷寒正愁没有晶石吃饭,当即振奋地道:“好我押否!” 温眷之:“那我押去。” 池敷寒得意,和温眷之一起走到窗棂边,扒着窗户往里见证五百晶石的来临。 乌令禅和尘赦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 “阿兄,你不去蓬莱盛会吗?” “嗯,不去。” “啊?可我还想让你看看我登榜拿魁首的英姿,定能为昆拂争光的,真的不想看吗?” 池敷寒嗤笑。 这有什么说服力?四琢学宫照样能为昆拂争光! 尘赦也笑了:“你到底是想让人看你夺魁首的英姿,还是想阿兄寸步不离,为你压制金丹?” 池敷寒冷笑。 竟敢使小心机算计尘君,被发现了吧。 乌令禅根本没准备隐藏心思,还在那笑:“两者都有,但我拿魁首让阿兄开心,这才是重中之重。若阿兄不想看,我也能放弃孟凭,留在昆拂陪阿兄吧。” 尘赦闷笑。 池敷寒小声对温眷之道:“马屁精,尘君最不可能被这种花言巧语蒙……” 尘赦笑着道:“好吧,那我就去蓬莱看一看你是如何拿魁首的。” 乌令禅计谋得逞:“桀桀桀,阿兄就等着瞧吧!” 池敷寒:“…………” 尘君被蒙蔽了! 第30章 仙木鸢 蓬莱盛会,冬月初开始。 三界各大宗门皆会汇聚于此,少年天骄营营逐逐,切磋比试、秘境历练,各个摩拳擦掌,只为夺得魁首,为宗门争光。 乌令禅蓄势待发,为蓬莱盛会做准备。 池敷寒自那之后便再没来过,听温眷之说他成天在外面散播“少君会巫蛊之术”的谣言,大概怕自己也被迷倒,不敢再靠近乌令禅。 温眷之炼制不少压制金丹的药送来辟寒台,乌令禅拿着当糖豆啃,时不时捏着吃几粒。 还有此等好事? 第62节 直到尘赦随口提了句“这丹药一颗百块晶石,温故倒是舍得”,惊得乌令禅呲溜从尘赦腿上蹦起来,感觉自己在啃白花花的晶石,扎嘴。 啃了差不多近两月的“晶石”,蓬莱盛会终于要到了。 前去蓬莱神仙海,四琢学宫为了壮大昆拂气势,特意挑选了一只仙木鸢。 符纹刻篆,背上乘载巨大画舫,山水亭榭一应尽有,比仙盟那群附庸风雅的君子还要古雅。 学子们仰头望着小山似的的仙木鸢,“唔哇”声遍地。 “此次蓬莱盛会怎么如此隆重?仙木鸢都用上了,这玩意儿我可只在古书上瞧见过,听说一片羽毛都有数百道符纹。” “呜!尘君竟然对我等如此寄予厚望!誓死追随尘君!” “强占仙盟!誓得魁首!” 乌令禅的金丹稳定不少,起码不用整日黏在尘赦身边。 蓬莱盛会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难免磕磕绊绊起摩擦,乌令禅换了身新衣裳,马尾高扎,发饰依然繁琐灼眼,轻巧翻越仙木林,落在仙木鸢顶层的小亭子里。 “阿兄!” 尘赦端坐四方乌鹭前,正自己同自己下棋。 即将三个月过去,尘君已学会了经纬集的入门棋局,开始往中级棋局研究,有时一日连一局棋都解不了。 好在他耐心十足,喝着茶一坐就是一整日。 “这仙木鸢好威风,我在仙盟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船呢。” 乌令禅熟练坐在尘赦对面,见他慢吞吞的移动棋子,随意瞥了一眼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方,黑棋再次炸开,解了棋局。 “不用谢。” 尘赦:“……” 尘君差不多习惯乌令禅的没心没肺,也不生气,抬手拂去齑粉:“仙盟虽是无数门派结盟,可终归不是一心,各个宗门汲汲营营只想从旁人手中争夺资源,虚伪的和平只是暂时的。” 乌令禅似懂非懂:“昆拂离神仙海这么远吗,怎么不缩地成寸直接到啊?” “我可以。”尘赦淡淡道,“那些学子没有护体灵力,经受不住。” 乌令禅疑惑,那之前尘赦怎么带着自己在秘境里嗖嗖就跑? 尘赦抬手将乌令禅额间的眉心坠理好:“何况他们初次离开昆拂,正好能趁机会看看别处天地。” 乌令禅有些感慨。 阿兄果真良善温柔,连四琢学宫的学子都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对了阿兄。”乌令禅记起了什么,托着腮问,“你知不知道昆拂墟有一个很可怕的杀神吗?” 尘赦垂着羽睫下棋,漫不经意道:“伏舆吗?” “不是。”乌令禅说,“景回和我说的,说那杀神手段残忍,凶残暴戾残害亲族,还喜欢吃人,仙盟的修士都畏惧他畏惧的不得了,让我千万不要去招惹。” 尘赦:“……” 尘赦估摸出这在说谁,唇角带着笑:“害怕吗?” “害怕倒是不害怕。”乌令禅扒拉着棋奁中的棋子,懒洋洋地道,“反正有人觊觎我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我又恢复修为,休想吃到我一点。” 尘赦笑了:“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那传说中的杀神如此厉害,心狠手辣。”乌令禅幽幽看了尘赦一眼,“昆拂不是说强者为尊吗,阿兄如此好脾气,若遇上他会不会吃亏?” 尘赦:“…………” 尘赦没忍住笑了,伸手摸了摸乌令禅脑袋上叮铃哐啷的发饰:“放心,昆拂最能打的是伏舆,其余的有本事的杀神暂时还没听过。” 乌令禅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 这时,玄香飘出一道墨痕。 仙木鸢马上就要飞起,仙木翅膀处的无数符纹正在一点点亮起,阵仗极其大,温眷之喊他下来一起见世面。 乌令禅玩性大,当即丢下一句“阿兄我出去玩了”,风风火火地跑了。 仙木鸢最顶层堪比一座巨大院落,小桥流水,古朴雅致。 尘赦孤身坐在小亭子中,四周似乎还残留着乌令禅的气息久久散不去。 荀谒悄无声息落到凉亭之外:“尘君,四琢学宫有不少大长老的人,枉了茔的魔兽夺舍修士,若在蓬莱盛会闹起来,恐怕动静会不小,会不会是大长老暗中推波助澜?” 尘赦心不在焉道:“当年他照顾困困几个月,取名和祖灵一样,皆选了「困」,便不会和枉了茔那些魔兽勾结。” 荀谒沉默许久:“那只能是江争流?” 尘赦并未多言,漫不经意地吩咐道:“去查查是谁在仙盟乱传昆拂杀神爱吃人的谣言,直接吃了。” “……”荀谒,“是。” *** 乌令禅辞别良善温柔但吃人的阿兄,一路飞着落到了仙木鸢的第三层平台。 十七个四琢学宫学子都在栏杆望着四周数十丈的羽翅,哪怕努力掩饰还是时不时发出几声“唔哇”“太壮观了”的感叹。 池敷寒身负符镇,最爱研究符,双目放光,恨不得飞到翅膀上趴上面看。 不多时,成千上万道符终于密密麻麻亮起,仙木鸢沉寂的眸瞳倏地睁开,扬天长啸一声,展翅而飞。 伴随阵法亮起,一道椭圆结界笼罩仙木鸢上下,隔绝半空呼啸的狂风和寒意。 在一众“哇——!”的惊叫声中,仙木鸢转瞬便飞至万丈高空,穿梭云层,平稳地飞向蓬莱神仙海。 乌令禅裾摆翻飞,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注视着下方的云海。 “巨鸢都飞不了这么高,这仙木鸢什么来头?” 池敷寒抬手拎着他的后领往后一扒拉,省得他掉下去:“仙木鸢仙木鸢,自然是由仙木制成的,为每任昆拂魔君的出行金舆,尘君对四琢学宫的学子寄予厚望,这才特赐仙木鸢前去仙盟。” 乌令禅没怎么听懂,依然兴致勃勃:“可真威风啊。” 池敷寒吃了一粒辟谷丹,挑眉问:“听闻你没失去修为前,在仙盟那叫一个天之骄子,人人惊羡,这种大场面都没见过?” 乌令禅忽视他最后那句话,谦虚地道:“一般惊羡,天骄榜首罢了,免礼免礼。” “那你是如何知晓自己的身世,又是怎么回来昆拂的?”池敷寒也学会将他的话自动忽视,“这个没听你提过。” 在一旁拿点心的温眷之也看过来,也十分感兴趣。 乌令禅像只猫般轻巧落地,溜达到温眷之身边坐下:“你们知道现在的仙盟榜首,孟凭吗?” 两人对视一眼:“从没听过。” “没听过就对了。”乌令禅一拍石桌,将一旁花团锦簇的牡丹都震得掉了几片花瓣,“他那榜首掺了多少水分我就不说了,吃灵丹堆上去的元婴,这辈子就算是道途到顶了。你们若是听说过,我就鄙视。” 两人:“……” 温眷之道:“少君和那、水分榜首,有过仇怨?” “我肩上有一道太平弓所留的伤,现在还有疤呢,就是他所害。”乌令禅说着就要扯衣服给他们看伤疤,被温眷之忙不得拦下了。 池敷寒跷着二郎腿:“怪不得你死活都要去蓬莱盛会,敢情是想报仇。” 说起这个乌令禅可来劲了,向他们一一说自己的复仇计划。 “一到蓬莱盛会,我便先伪装成炼气期,装作修为还未恢复,孟凭见了必然松懈,阴冷嘲讽,拽着人一起来看我笑话,我瑟瑟发抖、战战兢兢,随后趁其不备一掌拍向他……” 池敷寒打断:“这不就是偷袭吗?” “你别打岔。”乌令禅继续说,“他已元婴必然不会轻易被我拍死,我以金丹之躯鏖战元婴,引得无数天之骄子围观,开设赌局赔率极低,又看我英姿后羞愤欲死,唾弃孟凭倚强凌弱、讥讽孟凭被金丹按着打……” 两人:“……” 乌令禅讲得引人入胜,跌宕起伏,四琢学宫其他学子路过,也忍不住驻足聆听乌少君的复仇计划。 尘赦神识收敛,却仍能听到下方桀桀的大笑声,听着乌令禅嘚啵得起劲,无奈失笑。 此番蓬莱盛会,恐怕会有热闹瞧了。 乌令禅每日白天出去嘚啵,晚上回来熟练地挨着尘赦打坐修行,有时还和池敷寒两人在仙木鸢上打得有来有回,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仙木鸢慢慢悠悠行了五日,终于深入仙盟腹地。 砰。 池敷寒符尺一震,乌令禅飞快倒退数步,腰身一折,腿弯倒悬在栏杆上,半个身子置身高空。 温眷之:“少君当心。” 乌令禅倒吊在仙木鸢外,狂风吹拂着他的马尾,吃了一嘴的头发,正要腰身用力将自己撑起来时,视线微微一眯。 池敷寒看他半天没起来,正想去拉他,忽地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钟声。 当—— 池敷寒眼眸一眯。 乌令禅已干脆利落地翻身而起,衣袍猎猎立在纤细栏杆上,挑眉看向前方:“那是蓬莱神仙海来接应的船吗?” 池敷寒摇头:“蓬莱没说会派人接应。” 乌令禅:“咳,哦。” 温眷之也走过来:“怎么了吗?” 乌令禅声音比之前要小:“可能是有妖物逃窜,他们会派人前来搜查咱们的船。” 池敷寒狐疑望他:“你怎么知道?” 恰在这时,远处云海中果然出现一座画舫,船头悬挂着「蓬莱」的旗帜,数十个身着雪白道袍的修士立在最前方,气势森然。 乌令禅衣袍猎猎,乌发凌乱飞舞,侧身望去。 为首的男人额间佩戴着额带,是霄雿峰的标志。 他眉梢轻挑,高傲地向前方整座船传来密音:“蓬莱特令,附近有妖物逃窜伤人,请道友配合搜查。” 众人没听懂,还是乌令禅翻译的。 池敷寒:“……” 温眷之:“……” 两人将视线齐齐看向乌令禅,幽幽地道:“怎么回事?” 还有此等好事? 第63节 “嘿嘿。”乌令禅挠了挠头,“仙盟总爱拐弯抹角给人下马威,八成是感觉到这船上没有大能坐镇,所以妄图震慑一番。” 除了乌令禅三人和荀谒,其余人并不知晓尘赦也在仙木鸢上。 尘赦修为高深莫测,收敛神识无人察觉他的存在。 “喏,站在那威风凛凛喊话的,以前可是我的位置。”乌令禅感慨,“可惜后来被那个孙子给抢了,我还记着仇呢,他倒是送上门来了,妙哉妙哉。” 两人:“?” 怪不得对这一套如此熟悉。 池敷寒没好气道:“仙盟心眼真他大爷的多,现在要怎么做?” 乌令禅沉声道:“那群鳖孙竟敢假借妖物想给咱们下马威,如此丑陋的小人行径,岂能忍下?走,我们给他们个教训!” 池敷寒:“……” 不愧是能成大事的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第31章 天骄 仙木鸢三层,众学子叽叽喳喳同对面骂仗。 尘赦站在顶层石栏处,墨发翻飞往下看。 荀谒恰好从外御风归来,乍一瞧见下面的阵仗,挑眉道:“下面这是怎么了?” 尘赦倚靠栏杆,笑着道:“木鸢坐了太久太过无趣,找乐子玩。” 乌令禅的确要无聊到揍人了,红袍猎猎站在细栏上:“走,区区,一起去揍人。” 池区区轻轻一跃站在乌令禅身侧,挑眉道:“你之前准备隐藏身份报仇雪恨的庞大计划呢?不隐忍了?” 乌令禅哼笑了声,玄香太守化为一把比他还高的长刀,随手一挥,将身侧的云层劈开一条天堑似的缝隙。 “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 一抹红影率先御风穿过云层,宛如一点朱砂没入水墨画。 乌令禅和池敷寒转瞬便落至对面画舫上,符尺飘浮身侧,长刀划出墨痕,一招将对面叫嚣的几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砰砰—— 对面似乎没料到有人敢直冲过来,猝不及防被打得后退数步,惊怒道:“蓬莱特令也敢违抗?你们还想去蓬莱盛会吗?!” 乌令禅随手一挥长刀,眯着眼睛道:“词错了,是‘蓬莱特令,违者除籍退赛,永不入神仙海’,这句有这么难吗,竟然还没学会?” 几人一愣。 乌令禅逆着光缓步而来,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金饰相撞声,墨痕飘浮好似绸缎般环顾四周。 叮叮当当,玄香太守…… 随着他从外走入画舫,众人终于瞧见那张秾艳昳丽……却如同幽魂般盘踞心间的脸。 ——乌令禅。 为首的蓬莱使脸色骤变,咬牙切齿道:“乌令禅,你还没死?!” 乌令禅笑眯眯地说:“你看起来比我老,你都不着急,我急个什么劲儿啊?” “你!” “你什么你?”乌令禅脚尖勾过来一个凳子,单脚踩在凳子上,居高临下地拿刀在他脸侧拍了拍,“连话都不会说,眼力见也不足,瞧见如此威风的仙木鸢还敢上来威慑,有点权利就翘尾巴了,这蓬莱使你当得明白吗你?” 蓬莱使被如此羞辱,当即愤怒地挥出一道灵力。 乌令禅轻飘飘往后一退,裾摆翻飞好似层叠的花簇:“哟,金丹了,不错不错。” 蓬莱使沉着脸对四周不敢动手的众人冷冷道:“怕什么?!他修为已失,全靠玄香太守撑着,一起上,杀了他!孟少主重重有赏!” 众人只是过来蹭学宫积分,没想玩命,面面相觑:“可……可他是乌令禅,还有玄香太守……” 蓬莱使骂了句“废物”,长剑一挥,凌厉朝着乌令禅刺去。 乌令禅金丹破碎乃是仙盟人尽皆知之事,难不成两个多月过去,他还能得到大机缘恢复修为不成? 可笑。 这个不屑的念头刚刚一闪而过,忽地感觉一道刺痛从面门而来。 蓬莱使一僵,眼睁睁瞧见乌令禅手握玄香太守所化长刀,金丹巅峰的威压如同一座巍峨巨山,重重朝他压了下来。 砰! 长刀的森寒灵力飞快穿过蓬莱使的身躯,顷刻将他经脉斩断,随后冲势不减,直接将偌大画舫从中间劈开。 轰隆隆。 好似惊雷落下,众人脚下一阵倾斜,好一会才有人反应过来。 乌令禅竟是一刀将画舫竖着一分为二,整艘画舫往两侧缓慢倾斜,阁楼断裂,只剩下一根龙骨艰难强撑着。 众人:“……” 蓬莱使猛地喷出一口血,悚然抬头看去。 乌令禅随意收刀,背后云海翻腾,沐浴彩霞夕阳中,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其余年纪较小的学子艰难吞咽了下口水。 一瞬间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被家中长辈骂着“你们怎么不向乌令禅学学,人家年纪轻轻就已结丹,你们呢?”,被揪着耳朵日夜不歇的修炼,只为了能追上乌令禅万分有一。 乌令禅修为尽失那一年,他们虽感慨,却也心中窃喜,终于能过一过好日子了。 众人齐齐扭头,看了看乌令禅,又看向远处被劈开的云海。 不好。 从小到大那阴魂不散缠着他们的幽魂好似又回来了,还更强了。 “你竟恢复修为了?”蓬莱使眼皮一跳,“不对,你是入魔了!孟少主说得不错,你竟然真的被魔兽夺舍,妖魔鬼怪!还敢来蓬莱造次!” 乌令禅感慨,赤红的瞳眨了眨:“你怎么和孟不照一样总是提孟凭,他是少主又不是你们爹,再说了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啊,急什么。” “你……” 乌令禅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眸微弯:“替我给孟凭传个话——让他洗干净脖子,在蓬莱盛会等着我。” 蓬莱使身躯在半空摇晃,惊恐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我可是……啊——!” 乌令禅手一松,等人从万丈高空掉下,他才诧异地道:“他刚才说‘我可是’什么?难不成他还有其他尊贵的身份不成?” 众人:“……” 离得最近的少年讷讷地道:“他表兄是蓬莱神仙海仙盟掌尊的侄子的师兄的道侣的弟弟。” 乌令禅:“?” 乌令禅懒得转脑子,虚心地说:“诸位,我们能走了吗?” 众人欲哭无泪,哪里敢拦,赶紧恭恭敬敬将人送走了,随后操控着破破烂烂的画舫飞快逃走。 乌令禅和池敷寒纵身跃回仙木鸢,装模作样地站在栏杆高处,衣袍被风吹得凌乱飞舞,一张口就吃一嘴头发,却还站在那笑眯眯地接受众位学子的追捧。 “少君威武!尊贵!” 乌令禅:“平身平身。” 尘赦见乌令禅孔雀开屏在那转悠,轻声笑了。 无论是丰羽小斋,还是四琢学宫,乌令禅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在哪都能风生水起,让所有人不自觉围着他转。 砰。 乌令禅炫耀完,奋力往顶层一跃,宛如火红的流星砸到尘赦面前:“阿兄阿兄!笑什么呢?” 尘赦的长发被乌令禅带来的冲势吹得胡乱而动:“好玩吗?” “好玩,但他们都不经打。”乌令禅像猫似的蹲在尘赦面前的栏杆上,仰着头看他,“等到蓬莱盛会就好了,等到秘境,我便全力出手,一打一百,不落下风。到时你仔细看,可威风了。” 短短两个多月,乌令禅的昆拂话说得越来越利索了。 尘赦失笑:“这是你新的计划?” “是的。” 乌令禅并不畏手畏脚,甚至嚣张地留下满船人去向仙盟传递他已恢复修为的消息。 他回到尘赦身边待了一会,等到金丹安分下去,又很快出去和池敷寒他们玩了。 荀谒守在旁边注视着尘赦,心中古怪。 乌困困完全拿尘君当工具使了,两个月前还会亲亲热热说“阿兄真好”“阿兄会厌烦我总来找你吗”,好几次得到否定答案,逐渐开始蹬鼻子上脸。 现在已熟能生巧,金丹一有事就跑回来挨一下尘君,漂亮话都懒得说了,灵力稳固后扭头就跑。 尘君好似在放羊,竟一点也不生气? 荀谒犹豫着道:“尘君,少君性子有些过于跳脱了……” “不用管他。”尘赦垂着眼注视着下方活蹦乱跳的乌令禅,低声道,“这样就很好。” 若当年乌困困没有离开昆拂,也许会比现在还要欢脱活泼。 尘赦喜欢看他肆意张扬。 ……就好像那十一年的时光并未将他们阻绝。 *** 仙木鸢又悠悠在仙盟飞了四日,终于在第九日的傍晚到达蓬莱神仙海。 神仙海并非是一处海,而是一座位于天边的仙岛,幅员辽阔,不亚于一州之地,仙盟便设在腹地。 四周云海翻腾,前来参加蓬莱盛会的船接踵而至。 仙盟特意安排了住处,但昆拂懒得住。 仙木鸢缓慢地朝着仙盟特意留给停放仙木鸢的一片单独云海飞去,如此庞大的仙木所散发出的灵力铺天盖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而视。 乌令禅来过几次神仙海,对此地甚是熟悉,还未落地就拍着胸口带阿兄出去玩。 还有此等好事? 第64节 尘赦失笑:“我还有事要忙碌,你和池霜温故去玩吧。” 乌令禅好奇道:“阿兄去哪里?” “昆拂难得蓬莱,神仙海的掌尊设下宴席接风洗尘。” “哦!”乌令禅想了想,“我记得蓬莱号掌尊眼睛都要长到脑袋上了,从不屑参加宴席什么的,这次怎么还主动设宴请阿兄呢?” 尘赦淡淡道:“八成是对昆拂有所求。” “求阿兄?” 尘赦不想让他知晓枉了茔乱糟糟的事,摸了摸他的头:“去玩吧。” 乌令禅也没多问,乖乖说好。 乌令禅兴冲冲地去找池敷寒和温眷之,尘赦神识轻轻一扫蔫蔫蹲在树上的重睛鸟。 重睛鸟一个哆嗦,赶紧拍拍翅膀跟着乌令禅跑了。 乌令禅自诩东道主,带着池敷寒和温眷之一边往外走一边侃侃而谈。 “昆拂不和他们住在一处也挺好,仙盟很喜欢将人分为三六九等。道修天下第一。 “昆拂魔修满腹浊气、归玉溪妖修披毛戴角,皆低他们一等,但他们不会明着说,只会心中暗暗鄙夷; “道修却因修炼不精堕入魔道的人,和毫无神智的魔兽一起,在最底层。” 池敷寒不太明白仙盟的规矩习俗:“为何不明着说?” 乌令禅说:“怕被打呗。” 池敷寒嗤笑了声。 “咳。”乌令禅没有多说,矜持地扬起下巴,“等会我带你们去仙盟的天骄榜看一看去,有史以来结丹最快的天骄,就是很才在下了。” 池敷寒挑眉:“你那榜首不是被顶下来了吗?” 乌令禅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踢了他小腿一脚:“榜首我迟早会夺回来——我是让你们看我的天骄像,那雕得叫一个精致威风,是个人见了都会连连称赞。” 半个时辰后。 “什么天骄榜榜首?听说此人失去修为后,竟然走上了邪魔外道,入魔了!真给咱们仙盟丢人!” “入魔吗?我怎么听说是他意志不坚定被魔兽夺舍了,现在完全变成只会呜嗷喊叫的魔兽了?” “呵,还天骄榜榜首呢,徒有虚名。” 乌令禅:“……” 乌令禅呜嗷喊叫! 岂有此理,他怎么就徒有虚名了? 温眷之和池敷寒赶忙一左一右架住他的手臂,将胡乱蹬腿的少君悬空拎着就跑,省得少君扑上去咬人。 三界地阔天长,相隔太远久不来往,各地大多语言不通。 仙盟神仙海有座上古留下的仙阶法阵,各门派修士佩戴玉佩进入其中,便可短暂地听懂各种繁琐的语言。 三人安顿好后,便前来天骄榜所在的「天骄小镇」前来瞻仰乌天骄的像。 蓬莱盛会将至,天骄小镇到处都是各大门派的少年人。 乌令禅得意洋洋地仰着下巴来此地准备接受赞美,没想到刚走几步就听到这些胡言乱语。 偏偏池敷寒还在嘴欠,笑眯眯地问:“贬低我听到了,称赞呢乌天骄?” 乌令禅:“……” 乌令禅握住玄香飘出来的墨。 池敷寒挑眉:“想和我打一场?” 乌令禅狠狠地往旁边的石桌一拍,掌心下落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晶石。 池敷寒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乌令禅懒得和那些人置气,勾唇一笑:“再有人说我坏话,你直接就上去把人蒙着头拖到巷子里揍一顿。神仙海不许私下斗殴,记得别被发现。” 池敷寒冷笑:“我有尊严,做不来这种……” 乌令禅的爪子缓缓扇形一划,一颗晶石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顷刻堆了满桌子。 “打一人,一百晶石。” “呵呵。”池敷寒继续冷笑,“……做不来这种阴损之事,我只不过见不得这些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恶意揣度旁人,所行是义举,不用谢我。” 温眷之:“……” 嗑辟谷丹,嗑傻了吗? 乌令禅喝了壶茶,抬步往人群中走。 有人冷嘲热讽:“……修为尽失,靠着玄香太守我还敬他有几分骨气,可为了恢复金丹,竟然心甘情愿入魔,嗤……啊——!” 池敷寒赚了一百晶石。 有人阴阳怪气:“还天骄榜榜首呢,他长得如此……啧啧,谁知道是不是……谁?!嘶——!救唔!” 池敷寒嗒嗒数钱。 有人说:“区区天骄榜,孟凭在榜首就很合理……啊!” 池敷寒伸手要钱。 温眷之提出质疑:“那人似乎、没骂少君。” “哦。”池敷寒说,“我是纯属看不惯他,这个人给一半吧,打都打了。” 温眷之:“……” 短短四日时间,仙盟的确知晓乌令禅已恢复修为,可更多的确放在他入魔之事上。 天之骄子本该明亮耀眼,前途无量,却因心生恶念入了魔道,这让许多人扼腕,也鄙夷不已。 “怪不得当年乌令禅行事如此奇怪,早有兆头。” 乌令禅也不生气,直到无意中听到一句…… “入魔的天骄算什么榜样,那天骄像也该推平了。” 乌令禅脚步顿住,赤瞳微动,常年自带三分笑的脸上疏无笑意。 天骄小镇的最中央,是天骄榜榜首的石像,被众星捧月拥簇在最中央的并非人像,而是一颗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丹枫树。 此时丹枫树的结界已撤,不少人都围在那,等待着伫立好几年的树倒塌。 为首的男人身着神仙海的道袍,相貌正气凛然。 “乌令禅身为天骄榜榜首,这些年人人憧憬的榜样,却为修为入了魔,这天骄像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若是再让他出现在榜上,岂不是说我神仙海眼内无珠?” 围观的众人左右对视,也纷纷道。 “屠少主说得对!” “魔修怎能当我仙盟的表率?” “推了它!” 屠喻眉眼含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代表神仙海,将这座像推了。” 下方一呼百应,接连叫好。 修士明明能一抬手就将石像化为齑粉,屠喻却偏要拿出巨大铁锤,注视着那令他嫉妒多年的石像,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抬臂一挥。 就在巨锤即将落在丹枫树的刹那,一道强大的灵力轰然从人群袭来,直直冲出一条小道,撞在屠喻身上。 轰—— 灵力当即炸开,将猝不及防的人冲得重重撞在墙壁上,隐约塌出个人形来。 众人一惊,纷纷四顾望去。 “是谁偷袭?!” “哎哟,好热闹呀。”人群中出现个嬉笑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金饰相撞声,一抹红影轻巧的负着手溜达过来,“诸位,我没错过什么吧。” 所有人循声望去。 夜幕降临,长街上明灯如昼。 乌令禅一袭丹枫红绣袍,马尾高扎,露出昳丽五官,那几乎咄咄逼人的昳丽让众人大多恍惚了一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纷纷愕然。 ……乌令禅? 他竟敢来蓬莱盛会,且赤红魔息,还真的入了魔。 池敷寒也没料到乌令禅招呼都不打就出手,侧身看他。 许是乌令禅整日没心没肺笑嘻嘻,乍一这样似笑非笑,池敷寒莫名觉得发憷,有种瞧见尘君的错觉。 “你……不是说神仙海不许私下斗殴吗?” 温眷之估摸着此事恐怕无法善了,低声道:“入魔之事、子虚乌有,要不要将、尘君寻来?” 乌令禅一扬眉:“回去告诉我阿兄,说我被人污蔑欺辱了,阿兄降下神威替我报仇雪恨,我躲在阿兄身后狐假虎威,窃喜吗?” 温眷之一噎。 “他们只是畏惧尘君,并非信服我。”乌令禅懒洋洋地说,“这些人骨头没有嘴硬,贱得很,非得把他们打狠了打疼了,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服我。” 池敷寒愣了。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乌令禅同他们这些自幼被家族捧着长大的人不一样。 在仙盟无人相护,就算被欺辱也只能靠自己。 这十几年的摸爬滚打,已让乌令禅摸索出了和他们截然不同的生存之道。 几句话的功夫,那被撞飞的男人满身戾气地冲出来:“乌令禅!你好大的胆子,在神仙海还敢如此嚣张?你信不信我让你爬出神仙海?!” 屠喻一发怒,其他人害怕殃及池鱼,全都往后撤了撤。 乌令禅不明所以:“你谁啊?说话这么嚣张?仙盟掌尊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65节 屠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忍不住悄悄提醒:“他是仙盟掌尊之子,屠喻。” 乌令禅恍然大悟,先兵后礼,拱手道:“原来是儿子啊,失敬失敬。” 屠喻阴冷地注视着乌令禅那张脸,喉结轻轻一动,又将心中的怒意收敛下去:“乌令禅,你竟真的自甘堕落到入魔了。” “还好啦。不像你,堕落到给人当儿子了。”乌令禅嘴上不饶人,笑眯眯地道,“毁我天骄像,可有仙盟首尊的许可令牌?擅自毁像,我有权将你当场诛杀。” 屠喻冷笑,抬手一抛。 乌令禅伸手接住,发现果然是首尊的许可令牌。 “你入魔之事整个仙盟人尽皆知。”屠喻似笑非笑道,“蓬莱盛会也被除名,就算你恢复金丹又如何……唔——!” 话还未说完,乌令禅五指一拢,玄香太守化为一柄两人长的墨棍,凌空挥来虎虎生风,眼睛眨也不眨地将屠喻再次打到墙上。 屠喻:“……” 墙上的人形更深了。 屠喻仅仅才金丹初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猛地呕出一口血,浑身经脉都在沸腾,拼命压抑着怒意:“神仙海肆意出手伤人,乌令禅,你今日别想完好无损地走出神仙海了!” 远处梧桐树上,重睛鸟落在上面,一只眼眸微闭,睁着的眼瞳却全是阴冷的戾气,似乎是有人在通过这只眼睛注视下方。 乌令禅足尖一点,轻巧地落到那棵毫无灵力庇护的丹枫树上,背后明月高悬,灯盏拥簇,红袍随风而舞。 下方数百人怔然望着。 “手下败将。”乌令禅唇角一勾,明艳面容花似的靡丽,“这个魔,我入了又如何?若有不服,尽管上来挑战我。” 众人面面相觑。 人群中有人看不惯乌令禅做派,扬声道:“你哪来的资格……唔。” 乌令禅并起两指随意一弯,那人背后猛地飘出一滴墨,化为一条绳子将他带着飞到面前。 “你不服,那就打。” 那人:“?” 那人立刻道:“等等!我没想和你比试……啊——!” 乌令禅依然懒得听那些废话,直接一棍子抡下去,那人惨叫一声,整个人从半空砸落,深陷地面三寸。 在场所有人:“……” 天之骄子往往被众星捧月得有些狂妄,可狂到乌令禅这个份上的,却是前所未有。 更何况蓬莱盛会将至,这般挑衅众人,若是被取消资格,可就白来一趟了。 有人忍不住厉声道:“推倒天骄像,是掌尊之令,你难道想要违抗不成?!” 乌令禅这次没有直接打人,赤瞳一动,轻轻启唇。 “墨宝,禁。” 下一瞬,在场数百人有一半骂过他的人身上都飘浮着一点墨痕——那是乌令禅记小仇,特意在他们身上留的标记。 “你们既然觉得不服……” 乌令禅居高临下,马尾被风拂起,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毕现无疑,他手握着那漆黑的长杆,玄香太守的墨痕随风挥毫,飘浮在他身后,好似一张恢弘威武的旗帜。 墨旗长数丈,猎猎生风。 乌令禅将幡帜插在枫树上迎风飞舞,淡淡道:“……那就请诸位亲自上来,试试我到底有没有资格站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困困:我的计划,蓬莱盛会一打一百。 实际上的:刚到神仙海,就一打一百。 第32章 替死咒 神仙海,云海之巅。 云雾裹寒霜,沉沉飘浮着从窗边而过。 仙阁之中,神仙海三位位高权重大能齐聚在此。 仙盟掌尊肩披云纹雪衣,背对窗棂遥遥举起酒盏,眉眼五官好似木雕傀儡,没有半分神情。 掌尊不苟言笑:“尘君难得来神仙海,可是为昆拂墟的魔兽夺舍之事而来?” 尘赦眼覆黑绸,手中茶盏的热意化为烟雾从眉眼拂过,漫不经心道:“听掌尊的意思,仙盟是打算将魔兽夺舍之事算在昆拂身上?枉了茔何时成我族地界了,我身为新君,竟全然不知?” 掌尊眉眼一动:“枉了茔有结界封印,若真的破碎,昆拂必定首当其冲,尘君既然来神仙海,定也是想解决此事。” “那倒没有。”尘赦将难喝的茶放下,似笑非笑道,“我并非为此事而来。” 掌尊蹙眉,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传闻昆拂因魔气修行,性子直率坦荡直言无隐,这位昆拂新君倒是与众不同,懂得话中有话,以退为进。 掌尊抬手将一座玉鼎用灵力轻托着放置尘赦面前的桌案上,沉声道:“听闻尘君四处搜寻镇物,神仙海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尘赦看也没看,慢条斯理地轻笑:“我从十一年前便开始寻找仙阶镇物,昆拂恐怕和神仙海相隔太远,竟现在才传到掌尊耳中?” 掌尊神色一僵。 仙阁一片死寂。 首座下的副掌尊——顾焚云额间带汗,尴尬地起身打圆场:“尘君息怒,掌尊近些年闭关修行,在下代为执掌仙盟之事。昆拂又实在离仙盟过远,是在下一时疏忽,望您不要怪罪。” 尘赦笑了:“昆拂的确和仙盟规矩不同,什么都不必付出,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将事情轻易揭过。” 顾焚云唇角笑容一顿。 承认疏忽只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手段,可谁人也没料到尘赦会顺杆爬。 尘赦手指修长如玉,心不在焉地轻轻在玉鼎上一弹。 极品灵阶镇物微震,锵地一声碎裂砸落桌案。 几人霍然起身。 尘赦并起两指轻轻一抬,灵力卷着玉鼎碎片飘浮指尖,他缓缓笑开了:“连仙阶镇物都不是,诸位求人便是这样求的?” 在场皆是活了数百年的老狐狸,哪怕被才百岁的小辈如此挑衅,怒意冲天却也不敢表露半分。 “仙阶镇物极其难寻。”掌尊眉眼闪过一瞬间的怒意和隐忍,顷刻恢复面无波澜,“仙盟愿倾尽全力找寻,只是魔兽若从枉了茔逃到仙盟,里应外合击碎结界,对昆拂也无益处。还望尘君不计前嫌,将枉了茔的虚空裂缝先行修补。” 尘赦“哦?”了声:“神仙海有虚空裂缝?” 尘君从来仙阁后,姿态儒雅稳重,可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他神色的百无聊赖,根本未将仙盟火烧屁股的事儿放在心上。 如今见他终于有了些反应,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有兴致,就代表还有商量的余地。 枉了茔的虚空缝隙不知为何会从数万里之外裂到神仙海。 但任凭仙盟用尽浑身解数也不能将缝隙修补,只能由一位化神境长老特意守护,一遇魔兽妄图爬出裂缝,便将其斩杀。 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那从中爬出的魔兽修为也愈发强悍。 万一有朝一日从缝隙中爬出的魔兽修为超过化神,对仙盟来说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这时,仙阁之外有人匆匆而来,对着守在门外的护卫压低声音:“大人,天骄小镇出事了。” 掌尊座下的仙使蹙眉:“能出什么急事,只要不死人,等会再说。” 禀报之人欲哭无泪:“死倒是没死人,可少主和一半宗门的弟子皆被打伤了,天骄小镇已乱成一团,执正使前去阻拦,如今被打得还在云海上挂着。” 仙使:“……” 仙使脸色微微一绿:“先派元婴执正使前去将惹事之人制住,等昆拂墟的贵客离开再说。” 小修士讷讷道:“昆拂墟的池霜和温故,也在那,似乎也出手了。” 仙使:“?” 这可难办了。 仙盟裂缝还未修补,皆等着昆拂尘君出手相助,这个关头两界竟起了冲突。 仙使回头望了一眼仙阁。 在场众人皆神识庞大,自然将外面的动静听在耳中,尘赦笑着将玉鼎碎片轻轻放在桌案上:“掌尊还是先行处理要事吧,修复裂缝之事,蓬莱盛会之后再说。” 首尊脸色微变,可却不敢拦,只能勉强道:“年轻人最爱意气用事,焚之,你去瞧瞧。” 如果只是仙盟弟子私下斗殴,以首尊的身份其实不必多管,可有两个昆拂墟魔修掺和其中,性质可就变了。 池敷寒和温眷之在四琢学宫的榜上极其有名,这些年首尊也曾听说过这两人,似乎颇受尘赦器重。 若是能卖个人情给尘赦,虚空缝隙修补之事或许更有机会。 顾焚云巴不得不再这里挨尘赦的冷脸,赶忙起身颔首:“是。” 尘赦神识落至重睛鸟身上,透过两只瞳孔往下看。 天骄小镇已乱成一团。 来此处闲逛的修士很少有金丹之上——毕竟仙盟未过五十岁的元婴期要么是孟凭那种大世家用丹药堆出来的,要么是乌令禅这种真正的天之骄子。 少年天骄往往不屑和不如他们的同龄人为伍,哪里会扎堆来这天骄小镇,会觉得失了身份。 乌令禅鹤立鸡群,拿着猎猎旗帜如入无人之境,砰砰砰的灵力在红枫树上炸开,好似焰火般。 下方哀嚎一片,被打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玄香那没有三个月消不掉的墨。 乌令禅已能准确压制金丹,加上仙阶法器玄香太守,身形如烈火在灯影幢幢中游走,如鱼得水,再次横着将被打红眼的修士拍了出去。 轰—— 有几个弟子的法器是连弩火箭,咻咻漫天袭来,明显已气上了头,全然不顾执正使的制止。 还有此等好事? 第66节 “乌令禅受死……唔!” 砸地上了。 池敷寒和温眷之身侧飘浮着几道半透明符尺,时不时爆一下隔绝火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蓬莱盛会还未开始,他怎么就打上瘾了?” 温眷之掐诀随手拍开一道炸开的灵力,望着上方身形利落的乌令禅,评价道:“但很威武。” 池敷寒也手痒了,忍不住抬手将想从身后偷袭的修士一掌打下去。 温眷之挑眉:“你想抢少、君风头吗?” 那修士倒地呕出一口血,怒道:“昆拂之人也要插手吗?!” 乌令禅积攒一年多的愤懑和憋屈,在此一役彻底释放,连尘君也并未出手干涉,只是附在重睛鸟身上旁观。 池敷寒懒得听,“嘿”了声直接就要冲上前去。 乌令禅一脚将偷袭之人踹飞,百忙之中眉梢一挑,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快意,从玄香空间掏个储物袋随手往下面一砸。 池敷寒抬手接住。 乌令禅纵声而笑:“谁都别插手,一边玩儿去。” 池敷寒冷笑一声,后退几步,蹲在温眷之身边开始数晶石。 温眷之:“……” 三界几乎能排得上号的修士大多都来参加蓬莱盛会,自然有不少一年前去过霄雿峰欺辱与他的。 乌令禅有一个算一个,下手毫不留情,能废便废,能杀便杀。 呼—— 玄香太守化为的旗帜骤然散开,漫天墨如同大雨般凌空砸落,每一滴墨都带着深埋识海的记忆,一张张倒影着乌令禅疏冷的赤瞳中。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嚣张?哈哈哈,没了霄雿峰、没了玄香太守,你什么都不是。” “你气运绝佳,怎么狼狈成这样,天道也没来救你呢?” 滴答。 和记忆中讥讽大笑的嘴脸全然不同,那些人满脸惊恐,拼命催动护身结界,嗓音发抖:“乌令禅,你不能……你!” 乌令禅听也不听,一拳击碎。 那滴飘浮凝固的黑墨终于落地,散成水花四溅破碎。 伴随着周身数十滴满是憋屈耻辱的墨,大雨似的落地,在虚空化为虚影竖线,噼里啪啦在地面溅出漂亮的黑色之花。 等顾焚云匆匆赶到时,瞧见这一地狼狈,当即愣住了。 乌令禅站在红枫树上,旗帜猎猎,红衣泼墨,侧身看来时浑身森寒戾气还未收敛,赤色眸瞳带着一丝野兽似的攻击性。 顾焚云料到场面大,却没想到竟会是单方面的压制。 乌令禅瞥了他一眼,孤身站在那,注视着下方或站或倒或退的人群,笑着道。 “还有谁想要推倒我的榜首像吗?” 在场数百人怔然望着灯盏拥簇中的少年,久久无法回神。 乌令禅此人,自名声大噪起便和整个仙盟格格不入。 他天赋异禀,被人惊羡称赞,却从不谦虚谨慎;被贬低就先指责他人,绝不苛待自己。 行事做派皆靠本能,快意恩仇,张扬肆意。 大多数的修士嫉妒他的天赋,却更多的却是暗暗羡慕他的性情。 羡慕他肆意,欣赏他随性,更敬羡他从云端跌落泥潭却能从头再来的勇气。 好像什么都无法打到他。 乌令禅挑眉:“嗯?有吗?” 所有人神色各异,满地的呻吟和血像是某种可怕的震慑,哪里敢再上前挨打,纷纷缄默无言。 顾焚云也被震得愣了神,好一会才被远处熟悉的呻吟声唤醒。 顾焚云循声望去,就见屠喻浑身是血倒在废墟中奄奄一息,墙上还留了个穿透的人形。 ——若不是他身上有掌尊的护体灵力,顾焚云几乎没认出来。 顾焚云:“……” 这儿怎么比仙阁还要棘手? 顾焚云试探着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乌令禅挑眉道:“掌尊说要推倒我的天骄像,此事副掌尊可知晓?” 顾焚云没想到乌令禅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直接问他脸上了,犹豫着道:“此事……” 他话还未说完,已经嗑起瓜子的池敷寒忽然“呸”了一声,大声地和温眷之说悄悄话。 “哎哟,温故,这乌令禅年仅十六岁就有金丹巅峰修为,一打一百,将这些小鱼小虾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如此英姿竟然还不是仙盟榜首吗?!天呐,那真正的天骄榜榜首岂不是十岁就是洞虚境的绝世天才了?!” 温眷之面带羞愧:“长见识了,我们昆拂、自愧不如。” 顾焚云:“……” 众人:“……” 池敷寒大惊失色:“魔神在上!仙盟竟然如此有实力,乌令禅这种天骄都排不上榜,还要砸了天骄像,那我们昆拂此次岂不是输定了!” 温眷之也跟着忧愁:“我们有负、尘君栽培。” 两人一唱一和,顾焚云脸都绿了。 如此大的阵仗,乌令禅哪能逃脱,可这两位昆拂墟的天之骄子话里行间竟然在为乌令禅说话。 此事不能再闹大了。 ——起码不能在昆拂墟之人面前闹腾,得尽快息事宁人。 “这是说得哪里的话?”顾焚云露出个笑来,对乌令禅打圆场,“天骄像既然立了,便是仙盟表率,怎么能说推就推呢?” 说着,顾焚云抬手,一道精纯的结界覆在丹枫雕像上。 乌令禅轻笑了声:“可是屠少主说是奉了掌尊之命,连令牌都拿了出来,难道堂堂神仙海的掌尊之子,是在假借掌尊灵脉行歹毒之事?” 顾焚云:“……” 顾焚云瞥见旁边两个看热闹的昆拂魔修,不好将此事闹大,只好道:“此事掌尊定会定夺,给你一个交代。” 乌令禅追问:“什么交代呢?” 顾焚云运了运气,强颜欢笑:“屠喻虽然贵为少主,但冒用掌尊令牌终究失了规矩,等回去后便让少主自去云巅炎思过三日。” 乌令禅说:“我没听清,多久?” “十……三十……”顾焚云心中骂爹,心说这人怎么比尘赦还难缠,“三个月。” 乌令禅这才勉强满意了。 结界的金光将少年单薄身形照耀,衬着五官眉眼更为昳丽。 “蓬莱盛会。”乌令禅朝下方还有些不服输的人一扫,挑眉笑着道,“你们若有胆子,尽管来寻我报仇,随时恭候。” 说罢,他轻巧地从丹枫树上一跃而下。 天骄像丹枫如火,残存的墨痕在结界中飘浮,明明游丝一绺,却好似无数人心中盘桓不去的阴魂。 乌令禅结结实实靠着自己找回场子,扬长而去。 只是刚走出天骄小镇,到了无人之地,他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趴下去。 池敷寒一把将他拎着衣领拽起来:“哎哎,怎么了这是?” 乌令禅狠狠将这一年多的气发泄出来,整个人像是猫一样懒洋洋的:“死不了,灵力消耗太多,休息一会就行。” 温眷之道:“感觉如何?” “畅快!” 温眷之本想问他金丹,但看乌令禅漂亮眉眼闪着灼眼的光,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的确畅快。 “还畅快?”有道声音从旁边传来,冷冷地道,“今日只是因为神仙海在招待贵客,顾焚云不想将事情闹大,你难道还真以为他们会轻易放过你?” 池敷寒总爱呛乌令禅,但一听别人也嘴毒,当即不高兴地回头:“你谁啊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乌令禅倒是眼睛一亮:“景回。” 柳景回身着霄雿峰道袍,缓步从黑暗中走出来,不知在暗处看了多久。 他皱着眉拂开池敷寒拎后领的手,熟练地将乌令禅扶住:“孟凭恐怕很快知晓今夜之事,蓬莱盛会定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为了一时快意打草惊蛇,值得吗?” 乌令禅好奇道:“这几日怎么没收到你的信,你拿回魂血了吗?” “不对,你得罪这么多人,神仙海肯定不会让你参加蓬莱盛会。”柳景回冷冷道,“等蓬莱盛会一过,你那天骄像肯定会有一日误打误撞‘被雷劈毁’。” 乌令禅道:“孟凭为难你了吗,你脸色怎么比之前还难看?魂血呢魂血呢你的魂血到底拿回来没有?” 柳景回道:“你什么时候行事能先考虑考虑后果?” 池敷寒:“……” 温眷之:“……” 驴唇不对马嘴,都能聊这么多句? 乌令禅吃了几粒温眷之喂过来的金丹,消耗的灵力缓缓回转。 柳景回道:“我先送你回去,你住哪?” “住我阿兄那。” “嗯,带路。” 注视着两人往前走,池敷寒摸着下巴思忖道:“这小子是不是看不惯我俩?” “只是你吧。”温眷之说,“我很讨喜。” 还有此等好事? 第67节 “呸呸呸呸。” 柳景回的确看不惯这两人,拽着乌令禅快走几步,低声道:“这两个昆拂之人又是怎么回事?” “哦,朋友。”乌令禅意犹未尽,“我方才威不威风啊,仙盟玉简上现在是不是都在讨论我的英姿?” 柳景回看了看玉简,念。 “乌令禅重回巅峰,天骄小镇以一敌百,见者速跑。” “刚到天骄小镇,为何一个人没有,我错过什么了?” “高价出售玄香太守一滴墨,需亲自过来从脸上抠。抠不下来不要钱。” “都在议论你。”柳景回又念了一条,“得罪屠喻,恐怕乌令禅连蓬莱盛会的秘境都无法进去,比试那日,等着看好戏吧。” 乌令禅心大:“哎,我都不愁,他们倒是替我操心起来了。随他们去说吧,只要将我的英姿传播三界就行了。” 柳景回揉了揉眉心,但也知晓乌令禅的脾气,索性不再劝说。 他默不作声跟着乌令禅行了一会,忽然道:“令禅,你真的非杀孟凭不可吗?” 前方便是仙木鸢了,乌令禅脚步一顿,回头看他:“自然,一箭之仇,必然要报。” 柳景回没说话。 乌令禅哪怕心大,也瞧出来柳景回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柳景回轻轻抬手,三滴魂血被他轻轻一挥,没入乌令禅心脏。 “这是你的魂血。” 乌令禅一怔。 霄雿峰的魂灯所在之地皆有长老相护,以柳景回的修为必然不能轻易偷到。 “到底怎么了?”乌令禅脸色微沉,“你是怎么拿回我的魂血的,孟凭对你做了什么?” 柳景回知晓瞒不过他,随手掀开衣领,露出脖颈上一道刚刚愈合的狰狞伤疤——那伤只差半寸,恐怕就能斩断血脉,血崩而亡。 乌令禅眸瞳一冷:“是你的静琉剑?” “嗯。”柳景回眉眼冷淡,“临来蓬莱盛会之前,听闻他要取你的魂血下咒,我便提前设法潜入魂灯堂。可魂血只是陷阱,他逼我鱼死网破,为的是催动以我魂血为引的「替死咒」。” “替死?” 柳景回注视着乌令禅的眼瞳,低声道:“霄雿峰前来蓬莱盛会的许多人都被下了咒,尤其是同你交好之人。若蓬莱盛会孟凭被杀,会随机寻人替死。” 若乌令禅出手,孟凭恐怕最先催动的便是柳景回的替死咒。 乌令禅站在那,忽然就笑了。 他眼底没有走入死局的懊恼和怨恨,反而被挑起了兴致一样,淡淡道:“原来他这么怕我啊。” 柳景回看他这个神情,道:“你有法子?” 替死咒是三界最阴险的咒术,一旦以魂血为引下至身上,除了死便绝无办法解除。 “暂时没有。”乌令禅淡淡道,“不过他既然如此怕死,我杀他才有价值。” 乌令禅喜欢一切有挑战性的东西。 若轻而易举就能杀孟凭,乐趣倒是少了许多。 柳景回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对乌令禅的信任,听他没有办法解咒却仍不放弃杀人,没再多说一句废话。 “孟凭今日刚到便躲在霄雿峰结界中当乌龟,恐怕只有蓬莱盛会才能接触到他。当务之急,仙盟若将你除名,你要如何参赛?” 乌令禅御风飞向不远处的云海,挑眉道:“我是昆拂墟少君,谁敢拦我?” “你不是宫主吗?”柳景回听他越说越没边了, “怎么两个月又成少君了?身份升得挺快,下次见你,是不是就成昆拂魔君了?” 话音刚落,柳景抬头看向乌令禅带着他所去的地方,微微一愣。 昆拂仙木鸢? 两人落到那恢弘庞大的仙木鸢上第三层,四琢学宫学子瞧见乌令禅回来,和他打招呼。 “少君回来了,我们听闻你一打一百的英姿了!真给我们昆拂争脸!” 乌令禅笑眯眯:“普通英姿罢了,榜首榜首。” 柳景回:“?” 柳景回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乌令禅的手腕,试探着问道:“你……是昆拂哪个少君?” “苴浮君的少君。” 柳景回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苴浮君是谁。 前任魔君? 柳景回面无表情,思绪却像线团似的胡乱绕圈,终于勉强从简短的几句话中寻到一堆逐渐串联起来线索。 苴浮君之子…… 令禅父亲收养的义子,的确算兄弟。 囚父夺权的尘赦、蓬莱盛会招待的贵客,仙木鸢。 少君。 “你的兄长……” 柳景回嘴唇轻动,仿佛尝试,好一会才艰难发出声音:“是昆拂墟那个凶残可怖的杀神?” “不是!”乌令禅立刻否认,为尘赦正名,“我阿兄不是杀神,杀神可能是杜撰……” 话还未说完,一旁传来个轻柔的声音。 “困困。” 尘赦一袭靛青长袍,裾摆轻扫从他周身拂过的云雾,君子翩然,眉眼虽用黑绸覆着,仍能瞧出他在笑。 一旁的池敷寒和温眷之落地,难掩激动地颔首行礼。 “见过尘君。” 柳景回:“?” 尘赦笑着朝乌令禅一招手。 乌令禅忙小跑过去:“阿兄。” 尘赦轻轻抚摸乌令禅的脑袋,不等乌令禅开口嘚啵,含着笑道:“听说少君一打一百的英姿了,可有伤到哪里吗?” 乌令禅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弯着眼睛说:“一点都没有呢——阿兄,这是景回,白藏秘境你们见过的,他来找我玩。” 柳景回:“……” 尘赦淡淡“嗯”了声:“好友重聚,方才在聊什么呢?” 乌令禅道:“聊上次说的那个杀神呢。” 柳景回:“…………” 作者有话说: 柳景回:? 第33章 好久不见 乌令禅还不住口啊:“景回,我问过阿兄了,昆拂根本没有你说的那种凶残爱吃人的杀神,放心好了。” 柳景回既不放心,也不好。 尘赦唇角含笑:“昆拂和仙盟长久不往来,难免有些添油加醋的杜撰,流言止于智者,是吗?” 乌令禅说:“是啊是啊。” 柳景回:“……” 柳景回面无表情,行了个晚辈礼:“见过尘君。” 尘赦淡淡“嗯”了声,似乎在打量他。 柳景回垂下眼。 尘赦气度儒雅温和,可神识悄无声息落在人身上,却让柳景回遍体生寒,有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柳景回不蠢,能以铁血手腕掌控昆拂墟的魔,怎么可能如表面上这般和善可亲? 方才那句“杀神”,恐怕被他听到了,说不定会被…… 柳景回心口急跳,越发感觉尘赦的视线森寒凶戾。 乌令禅没察觉出两人的猫腻,撇着嘴说:“阿兄,景回是我在仙盟最好的挚友,当时我被欺负,也只有他会护着我了。” 尘赦的神识似乎顿了一瞬,好一会又如同雾气般散开。 “这些年多谢你对困困的照顾。” 柳景回心神骤然放松,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尘赦声音依然温柔:“你们关系如此好,这么久没见定有不少话要说,别陪着阿兄了,去玩吧。” 乌令禅:“哦!” 尘赦说罢,身形如雾消失原地。 乌令禅此番金丹亏空,下意识要黏着他跑,但走了几步又清醒过来,回头对柳景回道:“蓬莱盛会的事你就别……哎哟!” 柳景回抓住他的手腕往旁边的小凉亭中一甩,匪夷所思道:“你当真是昆拂墟的少君?苴浮君的亲生子?!” “是的。”乌令禅说,“免礼。” 柳景回:“……” 怪不得乌令禅从小到大都是魔修那套强取豪夺直率坦荡的做派,敢情是骨子里自带的。 柳景回回想起方才那种寒风侵肌之感,脸色微微发白:“那位尘君……” “是不是温柔良善,和仙盟所说的尘君截然不同?”乌令禅得意地说,“仙盟可真会杜撰啊,要不是我和阿兄朝夕相处,都要被骗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68节 柳景回:“……” 温柔良善…… 这词和那位杀神挨边儿吗?! 柳景回之前只是怀疑乌令禅脑子和旁人不同。 现在确定他的确是傻的。 柳景回问:“他是不是真的和传闻中一样……” 乌令禅正要说话,柳景回冷冷道:“没问你——玄香大人。” 已许久没吭声的玄香从墨块中钻出一道墨痕,化为水墨画的人形。 玄香终于寻到同道中人,说话毫不客气:“呵,道貌岸然,绝非善茬。也就某些人耳聋眼瞎,瞧不出不说,还将他当成三界第一大善人。” 乌某人:“?” 乌令禅:“喂!” 柳景回眉头越皱越紧:“我听说尘赦是囚禁苴浮君上位,令禅是上任魔君之子,在尘赦身边,岂不是凶多吉少?” “哪有吉啊。就算有朝一日某人被尘赦弄死,还乐颠颠地觉得他哥真好呢。” 乌令禅:“喂喂喂——!” 柳景回开始头疼地揉眉心。 乌令禅彻底不高兴:“我忍你们两个很久了,每次遇到事儿每次都是你俩聊聊聊,还当着我的面,我说的话有如此不可信吗?” 柳景回似乎记起什么:“你身上有阻绝咒法的法器?” 乌令禅蹙眉,指腹在脖颈处的狐狸刺青一按,一只火红的小狐狸竖着蓬松的尾巴蹲在肩上,娇娇地嘤了声。 “你说这个?阿兄给我的,说是能阻绝咒术。” 柳景回了然。 那怪不得。 霄雿峰有乌令禅的魂血,若孟凭真的有法子,恐怕第一个将替死咒打在乌令禅身上。 如此舍近求远费尽心机,对乌令禅当真是恨得深沉。 “他都给我这种顶级法器了,怎么可能会害我?”乌令禅以一敌二,“再说了,我是傻子吗,别人对我好坏我分不出来?” 柳景回冷冷道:“你之前还对我说孟师兄对你好呢,现在不照样费尽心思弄死你?” 乌令禅狡辩:“人心易变,在我没结丹之前,的确瞧不出他心思如此阴暗。” “那尘赦呢?你就保证他能待你始终如一?” “我不能。但我不能因未来没发生的事,就厌恶现在的他。” “你知道他的本性吗?!魔性情易变,万一他对你心生歹念……” “我也是魔!”乌令禅扑上去啃他耳朵,“我今天就让你瞧瞧魔会不会吃人!” 柳景回:“……” 玄香闭着眼听他们吵,额间熟练地蹦起小青筋,忍不住抬手一人照脑袋一巴掌,不耐道:“都闭嘴!” 柳景回听话地闭嘴。 乌令禅也闭了嘴,不再啃人。 柳景回不想多留:“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蓬莱盛会见。” 玄香:“那你身上的替死咒……” “无碍,玄香大人不必忧心。”柳景回微微颔首,告辞后从仙木鸢落下。 刚走了几步,腰间的玉简微微一亮。 柳景回将玉简打开,就见一条仙盟的消息飘了出来。 「昆拂墟尘君温润而泽,柔善可亲,同传闻截然不符」 「流言止于智,最先传‘尘君乃吃人不吐骨头的杀神’之人,目前已下落不明」 「重金寻人」 柳景回:“……” 柳景回额间青筋狂跳,忍不住回头望去。 仙木丛丛、亭台楼阁,立在波澜云海,仙木鸢比神仙海还要更像人间仙境。 ……却无端令人不寒而栗。 霄雿峰被神仙海奉为上宾,宗门住处在神仙海腹地。 柳景回忧心忡忡地拿着玉佩,还未进门便被人拦了下来,带去少宗主的住处。 孟凭如今已是元婴,又有数条性命傍身,气度却比之前还要阴郁。 他坐在聚灵阵中打坐,听到动静,倏地睁开眼睛,漠然看去。 柳景回站在门口眉梢轻挑,冷淡望着他。 孟凭冷冷道:“乌令禅到底得到什么大机缘,又是如何恢复金丹的?” 柳景回道:“自然是被魔兽夺舍啊,少宗主不是早已知晓吗?” 孟凭瞳孔骤缩,元婴威压铺天盖地而去。 柳景回几乎被这股强悍的灵力给逼得跪下去,唇角溢出一丝鲜血,艰难扶着门框站得笔直。 他闷闷笑了声:“少宗主这是听说乌令禅在天骄小镇之事,又生心魔了?” 孟凭冷笑:“你不想活了吗?” “我是想活,但少宗主显然比我更怕死啊。”柳景回毫不在意地抹去唇角的血,似笑非笑道,“我若死了,乌令禅也就没了顾忌,以他睚眦必报的脾性,哪怕死也会拖着你一起魂飞魄散。” 孟凭眸瞳一冷。 柳景回唇角露出个笑:“替死咒不是我的催命毒,是你的保命符才对。” 孟凭注视着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景回啊,以你的脾气应该已将替死咒之事告知乌令禅了吧,他是何种反应。像他那种心中只有自己的人,是不是全然不在意你的死活?” 柳景回挑眉:“你倒是了解他。”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霄雿峰吗?”孟凭道,“我给你这个机会,甚至可以举荐你拜入神仙海屠掌尊座下。” 柳景回笑了:“神仙海掌尊早几百年不收徒,少宗主有何神通,能让我当他的弟子?” 孟凭道:“就凭屠掌尊需要我手上的仙阶镇物去讨好尘赦。” 柳景回:“…………” 柳景回沉默了好半天,幽幽注视着孟凭,稳住古怪的表情:“你想让我做什么?” “蓬莱盛会,我要乌令禅死无全尸。” *** 乌令禅猛地打了个喷嚏。 尘赦落下一颗棋子,屈指一动,靛青外袍轻缓落在乌令禅单薄肩上。 “我已恢复修为啦,不怕冷。”话虽这么说,乌令禅也没拂开,托着腮懒洋洋地道,“阿兄,结婴的雷劫可怕吗?” 尘赦淡淡道:“八十一道紫金雷,不可怕。” 乌令禅“嘶”了声:“这还不可怕?阿兄当时渡劫是不是很顺利?” 尘赦想了想。 结婴的记忆太过久远,灰扑扑的记忆中似乎只有满地狰狞的魔兽尸身,和他自己的血。 “也许吧。” 乌令禅若有所思,很快又记起来什么,在储物空间扒拉半天终于捧出来一个盆栽,砰的一声放在四方乌鹭上。 “阿兄快看。” 尘赦“看”。 那盆栽之中栽着的应是一株凡草,连半丝灵力都没有,隐约触摸到是一簇狭长的叶。 乌令禅高兴道:“我一看到这株花,就觉得和阿兄很像,所以特意买来赠与阿兄。” 虽然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但乌令禅像猫似的兴冲冲地叼着外头的东西送他,哪怕是只死老鼠,尘赦也会笑着收下珍藏。 “费心了。” 乌令禅笑眯眯地将最后一颗棋落下,轻轻松松赢了阿兄,体内金丹也稳固下来,这才溜达着回去修行了。 窗棂之外皎月高悬,尘赦孤身坐在连榻之上,修长手指轻轻抚摸那孱弱狭长的叶片。 “荀谒。” 荀谒转瞬出现。 尘赦淡淡道:“这是什么花?” 荀谒瞅了一眼,心想这不杂草吗? 但这是乌困困所赠,荀大人很有眼力见:“这似乎是仙盟特有的草……花儿,啊,属下记起来了,这是兰花,在仙盟有花中君子之称,往往用它称赞君子风骨,品德高尚。” 尘赦悬在叶尖的手轻轻一顿。 君子风骨? 我一看到这株花,就觉得和阿兄很像…… 温柔良善…… 荀谒面容古怪,也觉得乌困困的马屁拍得有点太过了。 连边儿都不挨啊。 尘赦忽然笑了,指腹轻轻抚摸叶片。 洞虚境的灵力泄露一丝,浸入兰草的根系,月光皎洁,狭长叶片缓缓舒展,不多时便结出花苞。 还有此等好事? 第69节 兰花一点点摇曳着绽放。 幽幽雪兰,绽开的却是一朵黑色兰花。 *** 三界修士陆陆续续到了,在神仙海落脚休息两日。 直到第三日,蓬莱盛会终于开始了。 乌令禅清晨从入定中清醒,听到外面的钟声,顿时一跃而起。 墨痕熟练为他理衣扎高马尾,等到发饰叮当响地佩戴在发间,乌令禅刚好推门而出。 玄香将蓬莱盛会的玉佩戴在乌令禅腰封上,淡淡道:“替死咒之事你想要解决之法了吗?” 乌令禅哼了声:“轻轻松松就能解了。” 玄香就听他吹:“咒术不解,就算动手,也只是无辜之人丧命。” “我知道啦。”乌令禅站在栏杆边朝下方招手,“区区,眷之,见我阿兄了吗?” 昆拂墟学子皆已穿着四琢学宫的宫服,远远瞧着好似一堆紫色嫩茄子。 乌令禅再一蹦过去加入其中,辣椒茄子。 “尘君和荀大人已先过去了,说是掌尊有事相商。”池敷寒翻了个白眼,“给你的宫服呢,怎么不穿?” 乌令禅说:“我不喜欢吃茄子。” 池敷寒怒:“你爹!” 温眷之一把抱住他的腰往后拖:“少君亲爹,是苴浮君。” 池敷寒蹦起来踹他:“我们四琢学宫……叽里呱啦,茄子个屁!叽里呱啦,找死啊!” 乌令禅:“?” 乌令禅不明所以:“他说什么呢?” 自从来到神仙海,乌令禅听昆拂语连繁琐拗口的话都轻轻松松,怎么现在又开始似懂非懂了? 两人一愣:“你听不懂?” 乌令禅:“这句听懂了。” 池敷寒忽然叽里呱啦又说了句。 乌令禅直接扑上去揍他:“你骂我?!” 池敷寒恼羞成怒:“你不是说听不懂吗?!” “但你欠嗖嗖的表情暴露了!” 池敷寒:“……” 温眷之细心,扫了一眼乌令禅腰间的神仙海玉佩,道:“你的玉佩,符纹好像、消失了啊。” 乌令禅松开咬池敷寒耳朵的嘴,蹦下来拿起玉佩。 果不其然,前几日都闪着符纹的玉佩已化为一块凡玉,上面的符纹消失得一干二净。 回想起柳景回所说的取消参加蓬莱盛会的资格,乌令禅眉梢一扬,乐了。 池敷寒揉着耳朵,挨过来看:“那个什么少主干的?” 乌令禅将玉佩收好:“管他呢,走,去瞧瞧。” 辣椒茄子们齐整朝蓬莱盛会而去。 盛会的切磋比试并非打擂台,而是一同前往新开辟出的秘境中采灵植、杀灵兽,自古以来千篇一律,无趣得很。 可少年争强好胜,最好这种你追我赶的比试。 天刚亮,蓬莱盛会的秘境入口处已全是人,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大部分皆是仙盟的各大门派,唯有两支是昆拂和妖族格格不入。 “都听说了吧,前日那场大战,乌令禅将屠喻那眼高于顶的小子伤得不轻,副掌尊说会罚思过三月,可两日那少宗主就出来了。” “他活蹦乱跳,乌令禅可就惨了,啧啧。” “可惜,不知这次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在蓬莱盛会遇上?” “难,屠喻睚眦必报,又仗着他爹横行霸道,乌令禅天赋虽高,可又无人相护……” “唉,可惜了。” 蓬莱盛会的秘境入口,一棵参天巨树直冲云霄,枯枝之上悬挂着几座云岛,各大门派的宗主掌门都在其中观战。 最顶层云岛之上宛如仙境,从云栏处将底下的场景尽收眼底。 尘赦漫不经心地端着茶盏,雾气弥漫眉眼,却也不喝。 他一语不发,对面的顾焚云笑着道:“尘君可得经常来仙盟走动一二啊——前几日您一来提了一嘴仙阶镇物,昨日鄙人就托您的福,恰好寻到一件,特意献给尘君。” 尘赦“嗯?”了声,带着魔墟的直率坦诚,温温和和地提出质疑:“既是托我的福,沾我的光,那镇物何谈献,难道不叫还吗?” 顾焚云:“……” 掌尊:“……” 顾焚云干笑:“尘君说笑了——孟宗主,请进。” 尘赦听到这个“孟”字,眉梢轻轻一动,神识轻缓地扫过去,带动脚下的云雾萦绕。 孟真人在外等候多时,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位元婴修士。 尘赦羽睫轻动,视线落在捧着仙阶镇物的孟凭身上,竟然笑了。 众人也愣了。 这位过于年轻的尘君,年仅百岁便已有了得道大能的气度,不怒自威,哪怕表面温温和和,气势却冷冽惊人。 即使是掌控仙盟数百年的掌尊,也对他毕恭毕敬,全然不敢因他的年纪而小瞧他。 这还是头一回瞧见他除了假笑之外,还有别的情绪。 看来的确满意仙阶镇物。 孟真人颔首行礼:“见过尘君。” 孟凭垂首在侧,没有多看。 尘赦饶有兴致注视着孟凭:“这位便是霄雿峰年纪轻轻便结婴,登顶天骄榜榜首的天才吗?” 所有人一怔,没料到一向百无聊赖的尘赦竟对孟凭有兴趣。 孟真人偏头看了一眼。 孟凭恭敬上前:“尘君。” 尘赦笑着说:“果真是少年英才啊,若是我的幼弟有如此天赋,我也不必操这么多心了。” 顾焚云见尘赦竟然主动说出这么多话,心中轻轻松了口气,笑着道:“尘君年仅百岁便已是洞虚境,令弟想必天赋也是不差的。” 在场诸人甚少去打听昆拂之事,面面相觑。 这人不是苴浮君的义子,囚了父亲才得到魔君之位,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幼弟? 尘赦提起幼弟,浑身气势比之前温和许多,温声笑着道:“他啊,一眼瞧不见,就爱闯祸。” 这话一听就是对幼弟宠爱有加。 顾焚云见情况大好,正要再奉承几句,忽地感觉脚下一震。 轰隆—— 下方似乎有人打起来了,灵力激荡着将参天巨树都震得微微动了动。 顾焚云叫苦不迭,心想怎么又挑这个时候闹事,故意的吗? 神识一扫,脸又绿了。 怎么又是乌令禅那个小祖宗? 尘赦笑了:“荀谒,下去瞧瞧出什么事了。” 荀谒颔首,领命而去。 云岛下方,乌令禅带着昆拂墟四琢学宫的学子浩浩荡荡地来到蓬莱盛会的入口,拿着玉佩一试,果然进不去结界。 “妙哉妙哉,正合我意。” 乌令禅就爱找茬打架,这回有人主动送他个理由,当即高兴得喵喵叫。 玄香太守化为一把长刀,乌令禅反手一握,兴冲冲地直接一刀劈了下去,丝毫没有留力。 蓬莱盛会的入口有蛋壳似的结界护着,这一刀披在结界上虽然没有震碎,却直接将里面的众人震得晕头转向,差点骂爹。 “什么动静?!” “呕——” “有敌袭!” 蓬莱盛会的执正使赶紧过来:“何人在此放肆?!” 乌令禅扛着刀,大马金刀坐在那等候多时,见状朝他弯了弯眼眸,礼貌地说:“你好啊。” 执正使:“……” 等到结界那阵余波散去,池敷寒才带着昆拂的人溜达着进去,找了个地坐下看戏。 执正使脸上还带着点玄香太守的墨,尴尬地放轻声音:“原来是乌道友,出了何事?” 乌令禅将那块凡玉往地上一扔,挑眉说:“我的玉佩被毁了,给我换块新的。” 执正使犹豫着道:“蓬莱盛会的玉佩一人只有一块,损毁的话,无法更换。” 乌令禅说:“那我不管,为何其他人都不毁,单单只有我的毁了,肯定是你们神仙海做事不力,我没怪罪已是我脾气好。” 执正使:“……” 所有人:“……” 和乌令禅的天赋异禀一起流传仙盟的,还有他的自大轻狂。 不少人都只听说过,此时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且更甚。 还有此等好事? 第70节 这样的话,到底是如何理直气壮说出来的。 敬佩。 执正使谨记着少主的吩咐,说什么都不肯放人。 就在这时,荀谒和顾焚云从天而降。 顾焚云蹙眉呵斥:“闹什么呢?!” 话音刚落,就见荀谒面无表情地走到结界边,抬手一挥。 锵—— 那由数百道符阵凝出的结界能抵挡化神境一击,在这漫不经心的一击之下,轰然炸开,漫天灵力萤火似的一寸寸消散。 所有学子惊愕仰头望去。 这就……碎了?! 顾焚云眼睛都直了。 荀谒是尘赦座下最器重之人,修为强悍无比,此时出手到底意图为何? 顾焚云忽然看不懂了。 荀谒走到乌令禅身边,垂下头似乎说了句什么。 乌令禅叽里呱啦说出一堆昆拂语,乖乖地将玄香太守收起来。 荀谒道:“嗯,知道了,走吧。”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荀谒带着乌令禅一起跃上云岛。 顾焚云紧跟其后,脑子飞快转着,都要冒烟了。 乌令禅和昆拂到底是什么关系,前日天骄小镇,也有两个昆拂魔修在旁围观,这次又…… 几个思绪运转间,三人已到了顶层云岛小阁中。 乍一出现这种插曲,仙阶镇物之事先搁置,孟凭站在一旁,视线随意一瞥,倏地定住。 乌令禅无论出现在哪种场合都是轻松闲适的,就算遇上仙盟诸多大能依然如此,好似永不知晓畏惧是什么。 他双手负在腰后,浑身金饰相撞,叮叮当当地溜达过来,衣摆轻扫过地面的云雾,眉眼全是笑意。 孟凭眸瞳一寒。 那光芒,耀眼得令人厌恶。 乌令禅走进来,对着满室威压惊人的大能,丝毫没觉得不自在,还挨个打招呼。 “哎哟,屠掌尊,您依然老当益壮啊,啥事都不干,怎么头发白的比副掌尊还多呢。 “副掌尊,您朝我摆什么手啊,我说的又没错。 “噫,这不是我师尊吗,师尊安好,三个月不见我还当您仙逝了呢。” 屠掌尊:“……” 顾焚云:“……” 孟真人:“……” 尘赦轻轻笑了。 孟真人压低声音呵斥道:“乌令禅,休得胡言!” 乌令禅懒得听他教训自己,笑眯眯的将视线落在孟凭身上,虽然眼眸微弯唇角勾起,五官每个细节都是在笑。 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眼底没有半分笑意。 “这不是我的好师兄吗,好久不见啊。” 第34章 开始比家世 云岛小阁皆是大能,庄严肃穆。 乌令禅一进来好似烈火烹蒸霜雪,身侧缭绕的云雾都消散不少。 人还没走近,嘴已嘚啵嘚啵将在场众人都骂了个遍。 顾焚云冷汗都下来了。 可转念一想,乌令禅的玉佩符纹消失,若是单向符纹,昆拂墟之人应该无法听懂他在说什么。 这场面轮不到孟凭说话,只能握着那块镇物冷冷看了乌令禅一眼。 “哇,瞪我!”乌令禅惊奇道,“我到底哪里得罪孟少宗主了,在秘境里用太平弓射我还不解气,当着掌尊的面难不成还准备痛下杀手吗?” 孟凭:“?” 乌令禅说完,竟真的眼巴巴看向屠掌尊:“掌尊救命啊。” 掌尊懒得搭理乌令禅,瞥了一眼顾焚云。 顾焚云:“……” 又他? 孟真人忍不住低斥道:“乌令禅,莫要在此胡言乱语——你到底有何要事非得在蓬莱盛会闹腾?” 乌令禅眉梢轻挑,将手中的玉佩随手一扔,丝毫不怵:“蓬莱盛会的执正使办事不力,毁了我的参赛玉佩,我若现在不说,难不成等蓬莱盛会结束再闹吗?” “好好好,这事是执正使不对。” 顾焚云无可奈何,从怀中拿出一块副掌尊的玉佩递过去,“先用这块凑合下吧。” 乌令禅这才高兴地接过来:“还是顾掌尊会做事呀,怪不得仙盟大小事都是您来处理的呢……哎呀您怎么又冲我摆手啊,到底什么意思?” 若他之后当魔君或宗主,也要找个能办事的做他的副手。 顾焚云:“……” 顾焚云道:“摆手是让你快去参加蓬莱盛会。” “哦。”乌令禅没有眼力见,朝下面瞥了一眼,“他们都没动,早着呢,我正好趁掌尊们都在,状告孟少宗主和屠少主。” 顾焚云眼前一黑。 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胆子如此之大。 孟少宗主也就算了,屠少主可是掌尊的亲生子,怎么可能会为你做主?! 孟凭心中冷笑。 只顾自己、不分场合发疯的蠢货。 尘赦始终坐在首位一语不发,黑绸覆眼,看不清神情,可隐约瞧见他似乎在笑。 ……应是嘲讽仙盟如此不懂规矩,小辈都敢质问尊长。 若惹得尘君动怒,不肯修补虚空缝隙,屠掌尊必定不会放过搅局的乌令禅。 果不其然,屠掌尊实在听不下去,直接一抬手。 乌令禅眉梢一扬:“掌尊是打算将我赶出去吗,那我可不能保证当着三界所有天之骄子的面说些什么。” 掌尊面无表情道:“你在要挟我?” “哪敢呢?”乌令禅孤身站在那,不卑不亢地道,“三个月前,灵枫秘境,霄雿峰诸人遇到魔兽围攻,我携玄香太守断后,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却遭太平弓一箭射中,肩上还有伤痕。” 说着,他又要扒拉肩侧衣裳,被顾焚云忙不迭拦下了。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小命,却听仙盟都在传我被魔兽夺舍,神智癫狂只会嗷嗷叫。”乌令禅侧身看向孟凭,淡淡道,“嗷嗷!不知道少宗主要作何解释?” 孟凭冷笑:“你空口无凭……” 乌令禅又将脑袋转回去,根本没听他废话,接着扬声道:“屠喻少主嘛,假借掌尊令牌之事神仙海已人尽皆知,当时副掌尊明明说了会让他思过三月,可才过两日不到,竟又被放出来啦。” 顾焚云:“这……” 乌令禅道:“希望诸位给我一个交代。” 屠掌尊和孟真人脸色难看至极。 在场皆是老狐狸,哪怕再有仇怨面上也装得和和气气,像乌令禅这种直言不讳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和众位大能撕破脸的,绝无仅有。 顾焚云头大,不知乌令禅哪来的底气。 “那你想如何呢?” “屠少主要思过三年,还要当众给我赔礼道歉。”乌令禅下颌一抬,“孟少宗主嘛,我这人从不贪婪,公平得很,他挨我一刀,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此言一出,场面凝重,死寂得可怕。 神仙海少主尊贵无比,霄雿峰虽说并非第一大宗门,却也算得上有头有脸。 乌令禅轻飘飘一句话,就要两位少主任他处置。 顾焚云都不敢吱声了。 孟真人面带森寒:“乌令禅,我悉心养你教你十年,你便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乌令禅从不自证,挑眉道:“师尊为何不先问问孟凭为何杀我?怎么反过来却先斥责我呢?” 孟真人:“你……” 孟凭终于假笑着开口:“令禅,我同你无冤无仇,自小把你当亲弟弟对待,怎会特意费太平弓那珍贵的一箭伤你,当时场面混乱,魔兽遍地,只是误伤罢了。” 乌令禅点头:“那你也让我误伤一刀呗。” 孟凭:“……” 屠掌尊见乌令禅越来越不像话,沉下脸来:“乌令禅,你先下去。” 乌令禅才不下:“怎么,难道就因为两位都是少主,有爹相护,我连公道都无法讨回吗?还仙盟呢,不如叫爹盟好了。” 屠掌尊脸色难看,正要呵斥一句“放肆”,却听始终旁观的尘赦突然笑着开口。 “困困。” 乌令禅:“嗯?” 尘赦温声道:“掌尊又没说不给你公道,不得无礼。” 还有此等好事? 第71节 “我没无礼。”乌令禅眉梢扬起,“我没直接拔刀就砍,已算很有礼数了,他们都该谢我家教好。” 两人突然漫不经心对话两句,态度自然,就像是相识很久。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尘赦……是在叫乌令禅? 困困? 又是什么,听着似乎是小名。 没来由的,屠掌尊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乌令禅一张嘴以一敌百,叽里呱啦一大通,将所有人说得面色惨绿,尘赦终于明白昆拂语显然限制了乌困困十分之九的发挥。 他笑着招招手:“过来。” 乌令禅“哦”了声,听话地一边往前走一边还在回头看屠掌尊和孟真人,妄图用瞪视让这俩爹盟之人还他公道。 荀谒始终站一语不发在乌令禅身后,也抬步上前,终于回到尘赦身边。 乌令禅上前走到尘赦旁边。 小阁座椅宽敞,又没设其他位子,他瘦,占不了多大地,索性在尘赦身边的一小点空位坐下。 这几个月来乌令禅已习惯刚见尘赦就上去像猫一样贴一贴稳固金丹,这回顺手了,刚坐下就用脑袋蹭了下尘赦的肩膀。 尘赦垂首,轻轻将他额间的坠子扶正。 乌令禅说得口干舌燥,将尘赦手中端着一直没喝的茶盏接过来喝了几口,眼睛一亮道:“好香的茶啊。” 尘赦俊美的脸上又浮现乌令禅送他杂草时的神态。 香吗? 四周一片死寂。 这姿态和相处太过亲密,宛如一道惊雷劈下,震得在场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视线落在乌令禅和尘赦身上来回逡巡。 洞虚境强者往往心高气傲,身上威压收敛仍会在周身凝出无形的壁障,隔绝任何人的接近。 ——更何谈这种相亲相近的接触。 反观尘赦,都要被乌令禅挤到角落,依然温温和和;被夺了茶,甚至还屈指操控茶盏给他续了半杯。 一看就关系匪浅。 众人脸色极其难看,尤其是孟凭。 他不可置信望向乌令禅,顺带终于看到尘赦的模样,心口重重一跳。 哪怕只是远远地注视一眼,孟凭却诡异地生出一种遍体生寒的战栗——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顾焚云之前早有怀疑,见状头个回过神来,试探着问:“尘君,您和令禅……” 尘赦无奈叹了口气:“我方才刚说着,他一眼瞧不见就又闯祸了,让诸位见笑了——困困,你可知错?” 乌令禅跷二郎腿,吸溜着喝茶,头也不抬:“知个屁的错,我没错。你该让他们给我道歉认错。” 顾焚云:“……” 方才说了什么来着? 若是我的幼弟有如此天赋…… 一眼瞧不见,就闯祸。 顾焚云眼前一黑。 不光他,连孟真人和屠掌尊脸色也陡然一僵,一个念头朝脑门砸了下来。 乌令禅是尘赦的幼弟?! 孟凭不可置信地起身,茶盏倒下,茶水滴滴答答往下流。 他面容煞白如纸,垂在袖中的手都在剧烈发着抖,在一刹那忽地记起来在何处见过尘赦了。 孟长老临死前曾以玉简传讯,最后所见画面中的青袍紫瞳男人…… 便是尘赦。 细看之下,众人才后知后觉尘赦眼上所覆的黑绸,竟是玄香太守的墨所画。 尘赦像是没瞧见众人难看的神色,温柔笑着道:“当年枉了茔兽潮暴动,困困流落仙盟霄雿峰,幸得孟真人养他教他,如此大恩,整个昆拂没世不忘。” 孟真人脸上血色尽数褪去。 若霄雿峰当真对乌令禅恩重如山,必然不可能以太平弓重伤他。 尘赦这是在拿方才那句话打整个霄雿峰的脸。 孟真人勉强露出个笑:“尘君言重了,令禅修行天赋远超他人,霄雿峰不敢担此恩情。” “孟真人何必如此谦逊。”尘赦始终笑着,却莫名令人惶悚不安,“困困回昆拂这段时日,霄雿峰还派人四处找寻,这般对困困关怀备至,怎么能说没有恩情呢?” 孟真人脸色更加难看了。 怪不得派出去寻找乌令禅的人至今未归。 “阿兄。”乌令禅不高兴地将杯盏一放,指责尘赦,“今日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总帮着外人说话呢?” 他立刻就要扒开衣裳给阿兄看肩膀还未消失的疤痕。 顾焚云小心翼翼窥着尘赦的神色。 昆拂之主,刚回来三个月的少君,就算关系再好,应当也忍不了被这般无礼的冒犯。 尘赦没有丝毫动怒,拽住乌令禅要扒拉衣服的爪子,视线看向面色惨白的孟凭:“既然霄雿峰对困困如此重视,那敢问孟少宗主为何会对我的幼弟下此狠手呢?” 顾焚云:“……” 盘算失误,尘赦竟当真疼爱这个幼弟。 顾焚云不吱声了。 孟凭死咬牙关,眸瞳都泛着血色。 乌令禅的天赋修为向来是他最为嫉妒的,可有一点让孟凭这些年始终有着巨大的优越感——那便是出身。 就如同他爹所说,无父无母的孤儿就算天赋再高,也只能屈居人之下。 可如今,他唯一引以为傲的身世在昆拂的相比下,变得微不足道。 即使再不肯,孟凭却也不得不低头,哑声道:“秘境混乱,太平弓不小心误……” 轰—— 一道灵力威压轰然袭来,孟凭好似被一座巨山压住,噗通一声直接双膝一软,狼狈地跪趴在地上。 孟真人霍然起身,厉声道:“尘赦!” 尘赦哪怕动了手,依然是温柔和善的好脾气,他看也不看孟真人,含笑对着孟凭:“为何动手伤我弟弟?” 孟凭口鼻几乎涌出血来,理智告诉他不能认下,头晕目眩地死死咬牙:“是误伤……” 顾焚云也慌了,忙打圆场:“尘君息怒,灵枫秘境之事我也听说过,当时出现枉了茔的虚空缝隙,魔兽几乎倾巢而出,混乱间有误伤也是有可能的……” 乌令禅撇撇嘴,在那揉肩膀。 尘赦气势一凛,洞虚境威压铺天盖地压了过去,这下孟真人的修为也无法阻拦,将他冲撞到一侧。 孟凭这下连跪都没办法,砰地一声伏在地上,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 尘赦缓缓起身,靛青长袍曳地,轻扫地面的云雾,慢条斯理走到孟凭身边。 他居高临下“望”着这孱弱的好似一指头就能捏死的男人,淡淡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为何动手?” 孟凭神志昏沉,唇角鲜血直流,努力想要撑起身体却还是狼狈地趴在他,脸贴在地面,只能瞧见那华美的裾摆。 尘赦轻轻吐出两个字。 神仙海的符纹竟然无法翻译出它的意思。 孟凭奋力想要开口辩解,可一张嘴却是。 “我嫉恨他!明明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修行天赋却比我高,仙盟一提霄雿峰,只知乌令禅!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 满室寂静。 只有孟凭愤怒的喘息声回荡四周。 孟真人嘴唇都在抖,不可置信望着孟凭。 乌令禅吸溜着茶,也没料到孟凭对他的恨意竟然如此深,被这歇斯底里的恨意惊住了。 他起身走过去,蹲在孟凭身边,微微动容:“你原来这么恨我啊?” 孟凭被操控着说出口,有一瞬的惊慌,可一看到乌令禅那张脸,恨意卷土重来:“对!” 乌令禅无声叹了口气,悲伤地说:“那我现在非但没死,还恢复修为,身世又比你尊贵,你岂不是要恨死我了?” 孟凭:“……” 乌令禅唇角一寸寸翘起,只看表情似乎都能听到他心中的桀桀:“可是没办法啊,乌天骄就是如此尊贵,你就算再恨,也拿我没办法。” 孟凭:“……” 众人:“…………” 松心契传来的情绪已不如一开始强烈,还是能感知到乌令禅根本不在意孟凭的恨意,甚至洋洋得意能被人嫉妒。 尘赦失笑,将指尖的灵力轻轻收回。 孟真人面如土色。 孟凭这话说出来,就凭借昆拂的行事做派,他十有八九逃脱不掉。 “尘君。”孟真人将仙阶镇物捧着奉上,低声道,“还望您看在仙阶镇物的份上,留下我儿一条性命。” 尘赦侧身,饶有兴致道:“哦?昆拂少君的命就这般轻贱,一块仙阶镇物就算一笔勾销了?” 孟真人手一抖,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是不打算放人了。 “仙阶镇物?”乌令禅溜达上前,伸手扒拉孟真人掌心的漆黑石头,“这也太丑了,有什么用?” 还有此等好事? 第72节 孟真人隐忍着道:“枉了茔兽潮躁动,安在四方可镇压魔兽。” 乌令禅挑眉,似乎真是好东西。 “好吧。”乌令禅随手将石头接过,“那我就收下了。” 孟真人:“……” 众人被乌令禅的胆大包天惊住,全都看向尘君的反应。 尘赦并不在意乌令禅的越俎代庖,已信步闲庭走回去坐下,放在孟凭身上的威压也轻飘飘撤去。 孟真人终于松了口气。 一直面无表情的屠掌尊漠然开口,意有所指:“尘君,年轻人之间的仇怨,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首尊不提我都忘了呢。”乌令禅懒洋洋地道,“前几日我和屠少主的恩怨,的确是我自己解决的呀。但谁料到堂堂掌尊却食言而肥,堂而皇之包庇自己亲生子。我还寻思着这一场开始拼家世比爹了呢,只能找我阿兄给我撑腰了。” 屠掌尊:“……” “困困。”尘赦叹了口气,“掌尊心疼亲生子,自是应该的——你下去玩吧,等蓬莱盛会一结束,我们就回昆拂。” 乌令禅:“哦!” 屠掌尊却噎了下。 结束后就离开,那虚空裂缝…… 乌令禅将半凉的茶一饮而尽,噔噔就要跑。 屠掌尊忽然低声道:“就如少君所说,我会勒令小儿前往云巅思过三年,再向少君当众道歉。” 乌令禅一听,一个甩马尾,又叮叮当当折返回来。 他就喜欢被当众道歉。 乌少君高兴道:“什么时候道歉呀?总不能三年后吧,今日众位天之骄子都在,不如就现在吧。让我们把屠少主请出来好吗?” 屠掌尊:“…………” *** 蓬莱盛会已到了开始的时间,秘境入口却毫无动静。 参天巨树之上,隐约传来洞虚大能的威压,令人新生畏惧。 学子们叽叽喳喳议论个不休。 “乌令禅方才被带上去,不会被灭口了吧?” “怎么可能,这可是蓬莱盛会,屠掌尊脸面不要啦?” “蓬莱盛会还开不开了?!等半天了!” 正吵闹着,就见云岛上隐约出现几道人影,最灼眼的一道仍旧是那抹红色影子,叮当作响地御风下来了。 正是乌令禅。 乌令禅丝毫没有被禁止参加蓬莱盛会的憋屈,眉眼带笑。 腰间玉佩叮当响,仔细看去,竟是顾掌尊的令牌。 众人皆惊。 不是传闻乌令禅得罪了屠喻少主吗,怎么没被穿小鞋,还送了如此贵重的令牌? 乌令禅双手背在腰后,溜达着走到昆拂四琢学宫的地盘。 那些眼高于顶的魔墟学子却全都叽叽喳喳地一拥而上,热情非常。 在场众人满脸迷惑。 就在这时,顾焚云绿着脸过来,身后屠喻正跟在身后。 不知为何,屠少主整个人气势颓然,脸色煞白,只有脸上浮现了个鲜红的巴掌印,尤其显眼。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屠喻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跟随顾焚云走到昆拂墟落脚之处。 乌令禅吊儿郎当坐在那,支着下颌饶有兴致注视着他。 四琢学宫的学子给自家少君装势,全都站在他身侧,凶狠地瞪着他,魔气惊人。 这一幕让所有学子都面露不解。 乌令禅不像是入魔,倒像是本就是魔,完美融入昆拂墟。 屠喻自幼被宠爱纵容着长大,从来只有人跪在他脚下的份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耻辱。 可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和父亲的震怒,让他不得不收敛怒意,丢下自尊,在所有人面前当众道歉。 顾焚云恭敬道:“少君,屠少主已知错了,希望您能谅解。” 乌令禅还没说话,池敷寒就开始大声对温眷之说悄悄话。 “眷之啊,你有一次误把毒药当糖豆给我吃了,你父亲好像就是这样来我家替你道歉的,当时你几岁来着?” 温眷之温温柔柔地说:“五岁半了。” “嚯——!”池敷寒感慨,“仙盟的风水真是养人啊,屠少主才五岁,竟然长得如此人高马大,佩服佩服!” 温眷之:“是啊是啊。” 顾焚云:“……” 顾焚云无可奈何,只觉得这点俸禄真是难挣。 死了算了。 屠喻几乎将后槽牙咬碎,一步步走到乌令禅身前,在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垂下头颅,低声道。 “乌少君,我向您赔罪,望少君能、够、谅、解。” 乌令禅懒懒地道:“哪里错了?” “……”屠喻胸口憋着一股气,险些化为一口血喷出来,艰难道,“推倒天骄像和毁你玉佩之事,是我意气用事。” 短短几句话蕴含的信息太多,围观众人面面相觑,活像是见了鬼。 少君,什么少君? 屠喻身为仙盟掌尊之子,竟然主动低头道歉?! 难道仙盟天地都要换了吗?! 乌令禅毫不掩饰自己的“得志猖狂”。 毕竟现在不爽,难道还要等到无人的时候偷偷暗爽吗,那不是他的性格。 “知道错就好。”乌令禅笑眯眯地说,“你天赋比不过我,比爹也没比过。听说你家思过的云巅终年严寒,风都能刮掉一层皮,三年时间,足够你思过的了。我是在为你爹管教你,你爹回头还得谢我呢。” 屠喻:“……” 众人:“……” 嘶,从未见过如此猖狂的人。 此事便算了了。 顾焚云带着唇角都咬出血来的屠喻走出蓬莱盛会之地,看到屠喻眸瞳赤红,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爹有求于人,事关神仙海乃至整个仙盟,莫要记恨他。” 屠喻没说话。 顾焚云叹息着离开了。 屠喻孤身站在那良久,终于拿出一块玉简,声音嘶哑,好似含着一口血,带着彻骨的癫狂恨意。 “孟凭,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此次蓬莱盛会,我要让乌令禅挫骨扬灰!” 第35章 非得以身涉险 蓬莱盛会,生死不由人。 乌令禅在四周所有人似有若无的注视下,坦然自若地盘膝坐着,像是没骨头似的靠在温眷之身上。 “蓬莱盛会都是那老几样,没什么新奇玩意儿。”乌令禅和第一次来蓬莱盛会的学子传授经验,“我观这秘境瑞口的风水方位,此番八成是收集五行之物,我们有十八人,三三成队,谁愿随我一起征战四方?” 乌少君的修为是昆拂墟学子中最高的,几个学子害羞地挪过来,表示要追随少君。 池敷寒笑眯眯地将手肘搭在他们的肩膀上,手指往四周一圈:“你们信不信,咱们困困少君一进秘境,这广场中有超过半数的人都会过来弄他?你们确定打得过?” 几人:“……” 几人神色严肃地后退数步:“我们三个去寻金。” 其他人赶紧紧跟其后。 “我们寻木。” “水!” 池敷寒对争夺五行之物没什么兴趣,对这些仙盟学子倒是兴致勃勃,准备大展拳脚,遂决定跟随乌令禅。 温眷之,更不必说。 众人正说着,远处霄雿峰的弟子终于姗姗来迟,孟凭脸色苍白走在最前方,元婴威压强势扫向四周。 蓬莱盛会的学子大多都只结丹,元婴期一来几乎全都被震了一下,忌惮地望向前方。 玄香太守化为一绺绺细丝似的墨痕环绕昆拂墟众人的四周,隔绝元婴威压。 乌令禅托着腮懒洋洋地抬手:“哟,孟师兄,刚才被我阿兄打出来的伤竟然这么快就好啦?看来吃了不少灵丹吧。” 孟凭:“……” 昆拂墟的学子纷纷噗嗤一声笑了。 支着耳朵围观的仙盟之人也都纷纷瞅向孟凭。 被打伤了?怪不得脸色这么难看,还装高深莫测释放威压。 该。 不过乌令禅不是孤儿吗,哪来的阿兄? 还有此等好事? 第73节 有些脑子的人已转过弯来,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阿兄,昆拂之人叫他少君,屠喻当众道歉,被各种羞辱也不敢还嘴。 嘶。 不少人看乌令禅的眼神已经变了。 霄雿峰弟子中的柳景回也瞥了乌令禅一眼。 被人打死,嘴都是硬的。 孟凭没理他,沉着脸抬步就走。 乌令禅还在那招手:“孟师兄这么快就走啊,不再多聊几句?哎呀,你看他还生气了——师兄慢走啊。” 池敷寒双手环臂,眉梢微扬::“元婴期,你可是对手?” 乌令禅懒散地道:“区区丹药堆出来的元婴期,不足为惧。” 只要他想,塞一堆灵丹也能强行结婴。 最棘手的是替死咒。 蓬莱盛会还未开始,众人便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戏。 将近午时,蓬莱云岛之上终于传来一阵阵重钟声,回荡在天际,久久不散。 众人全都起身,摩拳擦掌。 乌令禅拿出金簪化为一支金笔,抬手挥出一道带着墨痕的狂风,转瞬将最前方即将冲到秘境入口的队伍给扫了出去。 在一片谩骂声中,乌令禅轻飘飘地御风而去,吊儿郎当走在最前方。 众人:“……” 好可恶。 乌令禅势必要做第一个进秘境之人,站在蓬莱秘境的石狮子边,谁敢上前就一笔挥下去,嚣张狂妄到了极点。 众学子怒目而视。 “未免太放肆了!金丹期就了不起吗?!” 乌令禅挑眉:“你有种就上来和我打,打败了我,我跪迎你第一个进去。” 那人:“……” 顾焚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瞧见,他立在秘境入口上空,语调淡淡,带着威严。 “此番蓬莱盛会,秘境中魔兽众多,皆是金丹期之下,唯有一只重伤的元婴被放置腹地「百疴林」,盛会生死不由人,没有把握之人莫要潜入。 “秘境四方皆有五行玄阶镇物,首先凑齐五行且顺利离开秘境者,方为魁首。 “愿诸位旗开得胜。” 说罢,秘境入口那巨大的石狮子宛如活过来一般,抖了抖身上厚重的青苔,猛地仰天长啸一声。 最中央的云雾之中吱呀着发出厚重的石门大开声。 伴随着云分两侧,浓郁的灵力逐渐从中溢出,同神仙海一片雪白全然不同,郁郁葱葱的林海映入眼帘。 石门大开的风浪将乌令禅的长发丹枫袍吹得凌乱而动。 他唇角一勾,墨痕化为细线,好似丹炉细细飘出的香烟扭曲着飞舞。 紧接着,乌令禅手指微动,线陡然绷紧。 伴随着一声魔兽咆哮的嘶吼声,墨线陡然将挣扎着妄图扑出来的一只魔兽头颅斩断。 血直接泼了下来。 乌令禅面颊溅了一滴血,他漫不经心拂去,红袍猎猎跃入秘境之中。 ……只留下众人目瞪口呆望着那巨大的魔兽尸身。 “……”池敷寒瞥了一眼被震惊到的所有人,回头对温眷之说,“他不装能死吗?” 温眷之:“……” “快些走吧。”温眷之温声说,“再不进去,反应过来,必然全都、追着他砍。” 池敷寒哈哈大笑:“正合我意。” 说罢,和温眷之一起迈入秘境中,转瞬消失。 这时,在场诸人才反应过来,全都骂骂咧咧地追上去。 “装什么高深莫测?!可恨啊可恨!” “哪个金丹愿与我同往揍他,非得灭灭那厮的气焰不可!” “带我一个!” 乌令禅装了个大的,乐得桀桀大笑。 秘境入口是随机传送,但乌令禅把池敷寒温眷之的玉佩以灵力连接,等他轻巧落地没多久,两人也紧跟其后。 池敷寒和温眷之一到,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场景,一群野兽便狰狞地扑了过来。 两人:“?” 乌令禅已召出玄香太守,墨痕环绕四周,正在杀杀杀。 魔兽接连不断,竟是直接掉到了老巢。 池敷寒唇角抽了抽,手持细长符尺猛地一震,符纹四散护身、攻击,一边打一边没好气道:“这就是少君的绝佳气运?!” 秘境传送往往会先至无人之地,再由学子选择去往何处。 池敷寒去过不少次秘境,从未见过这种一来就到魔兽老巢的情况。 乌令禅:“嘿嘿。” 玄香太守的墨可化万物,又有金丹期修为操控,三人很快就将四周魔兽全都斩杀。 乌令禅将笔化为枫叶簪子插在发间,弯腰注视着魔兽尸身的眼睛:“这似乎是枉了茔的魔兽。” 眼瞳中皆是「茔」字,没认错。 “自然。”池敷寒懒洋洋道,“否则你以为屠喻为何会服软对你当众道歉,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乌令禅朝他扔了一包晶石:“买你三日不阴阳怪气。” 池敷寒说:“……困困少君自然天下无敌,谁人敢反对我上去就是一符尺打掉他满嘴牙。” 哪怕知道此话违心,乌令禅还是满意地点头。 乌令禅吹了声口哨,一只鸟雀展翅而来,啪地一声摔在乌令禅掌心化为一张飘浮的坤舆图。 隐约可见其中一个墨点正在飞快移动。 温眷之见状,道:“是水榜首?” “不是。”乌令禅道,“是景回,霄雿峰掉到了金阵,说是在破阵——唔,我们这边怎么没有阵需要……” 话还未说完,三人脚下忽然一阵翕动,就宛如底下有庞然大物在呼吸一般,一起一伏,发出巨大的风声。 玄香察觉不对,当即将三人拎到半空。 “是树。” 乌令禅垂头望去,就见下方郁郁苍苍的翠绿木海凭空吹来一阵狂风,树叶窸窸窣窣,土壤之下的根须好似在呼吸,顷刻将地面无数尸身的鲜血吸纳。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庞大的森林好似是活物,有了魔兽鲜血的滋养,又庞大了一圈。 玄香化为人形悬空站在乌令禅身侧,眉眼冷淡:“此为木阵,需以金克之,你们谁精通阵法……你做什么?!” 池敷寒第一次离近瞧见玄香太守,连下方的木阵都不顾了,围在他面前转圈,还伸手往玄香飘浮的墨发一抚,摸了一手的墨。 他双目放光,感慨道:“果真是仙阶法器玄香太守,连人形都同其他器灵不同——大人,我能要一副您的墨宝吗?” 玄香:“?” 玄香的墨发从他手中散开,面无表情道:“滚。” “嚯。”池敷寒说,“不愧是仙阶法器榜首,真带劲呐。” 玄香:“…………” 玄香回头对乌令禅淡淡道:“令禅,这阵法简单,两个人应当也能破开,就不需要多余的人了。” 池敷寒咳了声,不敢嘴欠了:“玄香大人恕罪。” 玄香冷冷道:“不想死,离我远一点。” “是。” 乌令禅没听他俩吵嘴,正在饶有兴致查探下方的木阵。 虽然苴浮君阵法符纹极其精通,但乌令禅似乎没继承一点,学了半天传送符也只能传送一里一里。 温眷之问:“有思绪吗?” 乌令禅回:“完全没有!” 池敷寒冷笑了声,溜达过来:“真是两个……” 乌令禅看他。 “……大奇才。”钱难挣,池敷寒都要憋得翻白眼了,硬生生转了话音,“木海因地而生,要想破阵,将其根系斩断不就行了?” 乌令禅虚心请教:“那敢问小废物,阵眼在何处呢?” 池敷寒已在脑海中自动将奇才和废物转换,谦虚地接受赞美:“我的本命法器是什么。” 乌令禅痴呆:“什么来着?我忘了。” 池敷寒:“……” 池敷寒并非有本命法器,而是本身便是一件仙阶镇物,且还是可遇不可求的符镇,自然将符研究的透彻。 下方的木海虽然繁琐,对他而言不过一样大剌剌将命门暴露在外的诡物。 池敷寒划破手腕,血狰狞地汹涌而出,在半空流出几条长短不一的血线,扭曲着化为细丝,凝出一圈巨大的符纹。 “落。” 还有此等好事? 第74节 方圆数丈的阵法骤然往地面一撞。 碧绿的森林宛如沸腾了般,符纹直接打在根系上,在最中央泛出一个血红的点。 池敷寒道:“那是阵眼,斩了它。” 几乎是他开口的刹那,乌令禅已握着玄香化为的长刀,身形如一道流星轰隆隆撞到下方。 温眷之手握长弓,灵力化为利箭,直指乌令禅身侧。 凡一切靠近他的藤蔓、根系,皆被一箭击穿。 三人配合默契,乌令禅转瞬便至阵眼,长刀凌厉,悍然劈下。 锵—— 一道坚硬的木盾强行挡住乌令禅的刀,碰撞出细碎的火花。 乌令禅眉梢一挑:“哟?” 温眷之一箭射中木盾,灵箭却直接给撞飞:“少君别动,阵眼之中,有猗傩胎。” 乌令禅听着拗口的三个字,疑惑道:“那是什么?” “木盛茂之,必生猗傩。此为木灵,大补之物。”温眷之没料到乌令禅的运气竟然如此之好,破个阵都能寻到猗傩胎,“若取到它,破婴有望。” 乌令禅眉梢都挑飞了。 池敷寒嫉妒得要命,想说点话嘲讽一通,话到嘴边又记起收的晶石,只好将自己再次憋了个半死。 温眷之又是一箭射过去,坚硬的箭再次被盾挡住。 “盾太坚固,恐怕困难。” 玄香化为漫天墨痕遮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枝叶藤蔓,池敷寒的阵法也在拼命压制躁动的根须。 温眷之在逼退靠近乌令禅的一切东西。 “早做决断!”池敷寒大声说,“符阵支撑不了太大范围的压制,最多还能撑三……” 乌令禅还在尝试着击碎木盾,百忙之中道:“三刻钟?” 池敷寒:“二。” 乌令禅:“……” 奇才! 乌令禅当即不再多想,从玄香空间中掏出一张符纸。 玄香一愣,厉声道:“令禅——!” 可乌令禅速度极快,根本不听任何人的劝说,直接催动他的一里传送阵,转瞬消失在原地。 地底的根须化为盾牌,一层又一层宛如盘桓起来的蛇。 乌令禅转瞬出现在地底,玄香太守的护身阵法将周遭猛地轰出一圈塌陷。 藤蔓没料到竟有人敢直入地底,当即张牙舞爪地勒紧根须,妄图将闯入之人勒死。 乌令禅胆大包天,长刀一挥展开层层根须,又是一里,直接将地底要逃走的猗傩胎一把抓在手中。 猗傩胎好似婴灵般,雪白一团,被抓住的刹那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周围遍布数十里的根须一僵,瞬间一拥而上将乌令禅齐齐缠住,狠狠一收。 砰! 池敷寒奋力将全身灵力撞在地面残存的木盾之上,砸碎一层却又有崭新的木盾出现,好似生生不息的草木。 “他是个蠢的吗?!”池敷寒都要咆哮了,“地底都是根须,是能随便去的地方吗?!温故!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把他拽出来?!” 温眷之脸色也难看得要命:“木盾不破,无法知晓,少君位置。” 池敷寒又是一拳砸在木盾上,狠狠骂了句脏话。 就在这时,一道墨痕忽地出现,缠住两人的腰身往天空中一飘。 池敷寒一愣:“玄香?” 玄香默不作声地带着两人飞至半空,与此同时一道火流星好似凭空出现,破空朝着下方直直砸去。 两人一器灵离得极其远,却仍能感知到那股划破虚空的热意滚烫。 池敷寒呆愣道:“那是……璇玑镜?” 魔墟的顶级法器往往都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效用,最有名的就数七长老的璇玑镜,因能招来火流星砸下,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法器,所用之人少之又少。 竟在此处出现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地面出现一面虚幻的古怪镜子,一圈圈围绕着最当中一个红点。 火流星轰然而来,擦出热浪,直直砸在镜子最中央。 身在半空,最先看到的是火流星砸在地面的巨大动静,好一会那巨大的轰鸣声才陡然出现,震耳欲聋。 轰隆——! 玄香的墨痕几乎被风浪吹拂得消散,漠然注视着下方。 一颗火流星几乎将整个木阵毁灭,木海化为火海,葱翠欲滴的木海陡然被焚烧殆尽,只剩下枯枝伫立。 “哈哈哈!”地面一面残破的木盾之下,一个黢黑的人影掀开木盾爬了出来,一边大笑一边说,“太好了,竟然还活着哈哈哈,我运气果然不错。” 池敷寒:“……” 温眷之:“……” 玄香早习以为常,轻轻飘浮下去。 ……然后一巴掌扇在乌令禅脑袋上。 乌令禅:“……” 乌令禅脸都熏黑了,差点被一巴掌打得栽到地上去,捂着脑袋只能瞧见个白眼珠:“干嘛打我?!” 玄香不想说话,面无表情地消散。 池敷寒和温眷之姗姗来迟。 乌令禅当即忘了打,将手中已经消停的猗傩胎一晃:“眷之,你看这个……呜噗!” 池敷寒又是一巴掌打他脑袋上,怒气冲冲道:“你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地下是能去的吗?!” 乌令禅:“……” 乌令禅幽幽看他:“把我给你的晶石还来。” 池敷寒将一袋子晶石直接砸他怀里,恶狗咆哮:“谁稀罕你的臭钱?!你知道木阵地下是什么吗,土壤只是薄薄一层,底下全是交缠在一起的根须,轻轻一动都能把你碾碎成粉末!你到底哪里来的胆子,就真不怕死吗?还有那璇玑镜,到底谁给你的,这种同归于尽的法器你也敢收?!” 乌令禅被骂懵了,下意识看向温眷之。 温眷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乌令禅动容:“眷……噗!” 温眷之又敲了下他的脑袋,神态罕见的冷淡:“活该。” 乌令禅:“……” 乌令禅无法理解,拿着猗傩胎晃个不停:“这种稀罕物都被我弄到了,还毫发无损,如此英姿,难道不该夸赞吗?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是说不通。” 两人:“……” 池敷寒在旁边忙着掐人中。 温眷之倒是瞧出其中不对,一边拿着帕子给他擦脸,一边试探着问:“往常少君、涉险取物,会被夸赞?” “自然。”乌令禅理所应当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温眷之眉头都皱起来了。 若这些年乌困困都是被这样教导的,说明霄雿峰对他毫无感情,唯有利用。 乌令禅将猗傩胎一收,不明所以:“行了,我这不是没事吗?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池敷寒奄奄一息:“尘君将你托付给我们,务必让你半根头发丝都不能伤到,你倒好,为了个猗傩胎就玩命。刚才我都要以为阎王的巴掌扇过来了,遗言都想好了。” 乌令禅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夸张,就算我出事,也只怪我技不如人,阿兄怎么会迁怒你们,别恶意编排我阿兄了。” 两人:“……” 秘境入口的云岛之上。 尘赦眉间微蹙,神识显然察觉到秘境中所发生之事,神态瞧不出喜怒。 荀谒暗暗窥着尘君的神情,轻咳了声,试探着道。 “少君不仅性子跳脱,胆子也大呢。” 黑绸之下,尘赦半阖着眼眸,兽瞳之底皆是暴烈的戾气。 可很快又消失不见。 尘赦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在低声自语。 “他有分寸。” *** 乌令禅猛地打了个喷嚏,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人在看他。 整个木阵被璇玑镜直接一锅端,只剩下几棵小树苗瑟瑟发抖。 池敷寒在阵眼中四处扒拉,终于寻到一小节带着符纹的木头——五行之一的木镇物。 抬手将木头从土壤里拽出来,池敷寒正要起身,忽地感觉地面又是一阵摇晃。 本以为是木阵卷土重来,可很快就意识到是有庞然大物正在靠近的动静。 乌令禅已换了身新衣裳,顶了个丑辫子坐在那百无聊赖地吃灵丹,差点被颠簸得从树干上掉下来。 抬头望去,远远瞧见一只巨大的魔兽张牙舞爪咆哮着过来。 乌令禅:“?” 温眷之霍然起身,罕见的凝重。 还有此等好事? 第75节 “元婴魔兽?” 池敷寒轻巧地落了下来:“哟,还挺大只,就是那只重伤的……” 挑衅的话还未说完,玄香又是拿绳子一捆,带着众人立刻逃走。 乌令禅扒着墨痕往下看去:“怎么了?” 玄香冷冷道:“那只魔兽绝非寻常元婴,更不是重伤的状态。” 三人皆是一愣。 木海已被火流星焚烧殆尽,等到那庞然大物离得近了,元婴的灵力排山倒海似的压来,赫然是强盛时期的威压。 乌令禅“嘶”了声:“的确,它是怎么恢复的?” 玄香道:“先跑再说。” 乌令禅“唔”了声,忽然抬手张开掌心。 小小坤舆图上的墨点正在移动,孟凭离他们只有三十里远。 乌令禅眉梢一挑,抬手指向南方:“将魔兽引去那里。” 玄香转向。 池敷寒警惕地问:“你又想做什么?” “放心,这次不会要你的小命。”乌令禅安慰他,“元婴魔兽,自然得元婴修士对付。” 第36章 我们立下生死状 金阵同木阵相隔并不远。 火焰灼烧青木海,热气久久不散,伴随着五行阵法运转,直直卷着吹拂到金阵。 热意遇寒金,水汽化为雨水簌簌落下。 柳景回伸手接住几滴雨,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雨帘望去,孟凭撑伞站在金阵当中,单手手握淬火的长剑,刺入阵眼。 雨中密密麻麻的金箭陡然被融化,雨滴落其上,发出嘶嘶的声响。 白雾蒸腾。 金阵之中的镇物被孟凭找到,随手放在储物袋中。 柳景回脖颈处一点墨好似一颗痣,轻轻一动,他随意“嗯”了声,转身就要走。 孟凭手腕带血,侧身叫住他:“景回,要去哪儿?” 柳景回淡淡道:“金阵落雨,木灵必然在四周,少宗主不是想夺得魁首吗,我自然是去寻镇物。” “你最好是。” 孟凭手指在腕间被无意中擦出来的伤口轻轻一抚,咒纹倏地一闪,一旁霄雿峰弟子的手腕一颤,凭空出现一道狰狞的伤。 柳景回注视着敢怒不敢言的弟子,忽然道:“少宗主,做事留一线。” 孟凭笑了:“你说得对,当时灵枫秘境我不该心软,就该直接一箭射穿乌令禅的心脏,让他再没有反噬我的机会。” 柳景回问:“你不怕尘君?” “秘境切磋,生死由天。”孟凭道,“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不要多顾其他。” 柳景回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跟随孟凭的修士注视着柳景回的背影,蹙起眉。 “柳景回自小和乌令禅交好,昆拂尘赦又和屠掌尊结盟。此人聪明至极,必然知晓您许的让他拜入神仙海的承诺做不了数,少主还放他走?” “为何不放?”孟凭撑着伞,面无表情道,“他自会去寻乌令禅说明计划,但乌令禅的脾气,你不知道吗?” 乌令禅是个自负的蠢货,旁人避之不及的艰难险阻,他却乐在其中。 只要有他追求之物做引子,哪怕是最简陋最幼稚的陷阱,他也想也不想乐颠颠地一头栽进去,桀桀地笑。 桀…… 等等。 孟凭不知是不是恨出心魔了,总感觉耳畔传来那道熟悉可恨的声音。 “师兄……师兄啊!” 不是幻听。 孟凭霍然抬头。 玄香太守化为一只墨雀,乌令禅站在其上,双眸亮晶晶地望着他,一边飞来一边招手:“太巧了,我可终于找到师兄了!师兄……” 孟凭面无表情,眼皮不自觉跳了跳。 乌令禅笑逐颜开:“救命!” 说罢,他的身形和玄香太守一起化为一滴墨,裹挟着一滴纯血魔族的血,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赫然是个墨人。 孟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头顶一只巨大如山的魔兽咆哮着扑来,元婴威压轰然袭来。 孟凭:“……” 轰隆隆——! “哈哈哈哈!” 数十里之外的反方向,乌令禅御风在空,一副得志张狂的姿态:“元婴魔兽,够他喝一壶的了。这也是误伤,误伤啊哈哈哈!” 池敷寒似乎想说什么,但刚才乌令禅又拿了三倍的钱砸他,只能狞笑着将阴阳怪气憋了回去。 柳景回面无表情道:“他若伤了,也能用替死咒移其他人身上,再说你不是想亲手报仇吗,送一只魔兽过去算什么?” 池敷寒:“……” 见有人将自己想说的说了,池敷寒这下气得直捶胸口。 “他一身爹送的法宝,若真的被一只元婴魔兽伤了,那也不值得我亲自出手报仇。”乌令禅兴致勃勃道,“秘境里只有一只元婴魔兽,正好能趁孟水榜拖着,咱们去百疴林看一看,那地深入腹地,顾掌尊特意提了一嘴,必定有好东西。” 柳景回脚步一顿,蹙眉道:“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你有那时间不如寻好五行镇物,拿魁首再说。” 乌令禅眼眸眯起,注视着柳景回许久,忽然道:“你不对劲。” 柳景回神态漠然地回望,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你竟然催促我拿魁首?”乌令禅说,“以前你总是让我莫露锋芒,不矜不伐,别整日盯着魁首,今日怎么改口了?” 柳景回垂下眼。 乌令禅神态漠然,直直盯着柳景回:“难道说……” 柳景回嘴唇抿紧,知晓瞒不过,索性摊牌。 两人异口同声。 “孟凭准备在百疴林设阵杀你。” “你看我是少君,所以奉承我?” 柳景回:“?” 乌令禅:“?” 两人面面相觑。 柳景回头疼地揉眉心。 乌令禅失望了:“原来不是因为我尊贵无比的身份啊?” 柳景回额间蹦起青筋,冷冷道:“……随时会被别人弄死的尊贵?” 乌令禅扑上去啃他:“你又骂我阿兄!” 池敷寒好想说话,好想阴阳怪气,但钱难挣,只能将自己憋得呕血,已经开始向温眷之买五更丹了。 两人正互相厮打着,玄香再次现出人形,注视着前方,神色凝重。 自从来到秘境后,玄香两次出现皆有强敌,乌令禅停下咬柳景回耳朵的尊口,疑惑道:“怎么了?” “那只元婴魔兽当真引去金阵了?”玄香道。 “自然。”柳景回道,“我来时远远瞧见了,正是元婴威压。” 玄香幽幽瞅了乌令禅一眼:“不是觉得那些魔兽不够你打吗?” 十里之外。 林间一只庞然巨兽面目狰狞,嘶吼着往前扑来。 前方数丈之遥,几个道修呜嗷喊叫地急急逃命。 “……大师兄,快想想办法啊!再追下去,我们非死它嘴里不可!” “亲娘啊,这到底是什么修为的魔兽?金丹期的法器都跑不过它!” “师尊救我——!” 呜嗷了半天,仍逃脱不掉。 众人脸色煞白如纸,眼睁睁看着面目狰狞的魔兽张开獠牙凶狠地扑来。 “啊!” 修为最高的金丹少年猛地张开护身法器,半透明的琉璃顷刻出现护住同门。 可还是不行。 随着砰砰的碰撞声,琉璃透明罩陡然裂出缝隙。 少年一呆。 金丹期的结界都无法抵抗,那这只魔兽该是什么修为? 可已来不及细想。 还有此等好事? 第76节 只听得锵地一声碎响,漆黑的利爪凶悍拍下,胆子小的险些被吓晕。 恰在此时,一支漆黑的长刀忽地砍来,力道过于锋利强大,竟直接斩断魔兽的利爪,气势未减,撞得魔兽巨大的身躯飞了出去。 砰,落在不远处。 众人惊魂未定,呆呆看去。 昆拂四琢学宫的紫袍?谁? 再往下看,玄香太守,叮当作响的挂饰。 ——乌令禅。 无人不知乌令禅,几人也在天骄小镇和蓬莱盛会入口看过戏,却从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那风云人物相救。 乌令禅手握长刀,身形如箭,金丹巅峰的灵力势如破竹直直将还未来得及爬起来的魔兽一剑斩杀。 他从不觉得血脏,往往手段暴戾又残忍,不是斩首便是剖丹田。 乌令禅扒开魔兽眼睛,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茔」字。 正思忖着,一群少年目光如炬直直朝他跑来。 为首的大师兄一阵后怕,看向乌令禅的眼神带着感激。 乌令禅不想和他们多聊废话,正要问正事。 大师兄恭敬地一拜到底:“多谢乌魁首。” 众人也跟着:“乌魁首!” 乌令禅:“……” 夸赞魁首可不是废话,能多聊一聊。 等柳景回三人姗姗来迟时,乌令禅已经被捧得飘飘欲仙。 “啊?是吗,你们砍不掉那魔兽的爪子吗?哈哈哈还好啦,没这么厉害,一般一般,区区榜首罢了。不靠霄雿峰的培养,也不是昆拂墟的血脉,全是我自己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哈哈哈,你们人还挺好的,封你为五护法吧!” 众人:“……” 柳景回无视乌令禅的自吹自擂,熟练地走到魔兽身体旁探查。 池敷寒不想说话,在旁边奄奄一息地嗑灵丹。 温眷之走上前去,轻轻提醒乌令禅:“少君正事。” “哦。”乌令禅这才记起来,“你们是怎么遇到这只魔兽的?金丹巅峰修为的魔兽,再差一点就要结婴了。” 大师兄回想起来也有些后怕,从袖中拿出一株灵草。 “我们采灵株时被攻击,本以为是灵株的守护灵兽,立刻就逃,但不知为何它却紧追不舍。” 乌令禅道:“你们去百疴林了?” “我等并非什么大宗门弟子,最高的也只是我这个金丹初期,不敢靠近百疴林,可灵株的确是百疴林方向一百里。” 温眷之蹙眉:“哪个方向?” 大师兄抬手一指。 柳景回从魔兽尸身上跃下,淡淡道:“身上魔息浓郁,灵力单薄,不像是在秘境待久的样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纷纷沉默。 那只能是刚从枉了茔爬出来的。 乌令禅思忖:“枉了茔的缝隙,也能开到神仙海的秘境里来吗?” “能。”池敷寒终于开口了,一板一眼道,“往往秘境大多都是因虚空裂缝而开,若枉了茔的缝隙没有尘君修补,魔气充盈化为结界包裹,数十年也能形成一方秘境。” 乌令禅了然,转身道:“你们先行离开,用玉简告知其他宗门,莫要再接近百疴林百里之内;再去寻秘境执正使告知可能有枉了茔虚空缝隙出现。” 大师兄一愣:“好。那你们呢?” “不必担忧,快走吧。” 乌令禅三言两语安排好,没像之前那般插科打诨笑意盈盈,显得罕见的沉稳可靠。 等到众学子一走,乌令禅回头,眉梢一扬。 “嘿嘿,现在我要去百疴林,应该没人拦着了吧。” 柳景回冷声道:“何必揽这档子事?” 乌令禅肃然道:“万一孟凭为了杀我,特意将枉了茔的缝隙开到百疴林呢?我若不去,他便拿秘境学子的性命作为要挟,勒令我必须前往,否则便催动替死咒弄死我最亲密最好的挚友!与其我满心屈辱被逼去百疴林,不如主动偏向虎山行!挚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我的亲挚友。” 柳景回面不改色,淡声道:“我不觉得孟凭有能打开枉了茔缝隙的能力。” 池敷寒倒吸一口气。 只觉柳景回真乃神人,竟能无视乌令禅的废话连篇。 乌令禅也熟练地无视柳景回,回头道:“你们谁会修补虚空缝隙?” 池敷寒清了清嗓子,优雅地站出来,准备好好吹嘘吹嘘自己一番。 乌令禅:“好,能修就好,出发。” 池敷寒:“……” 池敷寒又去买五更丹。 前去百疴林之地,果不其然,魔兽众多。 玄香注视着哼着小曲砍魔兽的乌令禅良久,忽然道:“你去百疴林到底想做什么?” 乌令禅懒洋洋地“嗯?”了声:“去修补缝隙啊。” “别拿这些话哄我。”玄香漠然道,“天底下唯有我最了解你,你是为了将计就计去杀孟凭。” 可有替死咒,他要如何杀? 玄香又想到一个疑点:“你为何不先结婴?” 乌令禅撇嘴:“墨宝,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能相信我一回?总是疑神疑鬼的,难不成我还能把自己作死啊?” “难说。” 乌令禅笑了:“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做。” 玄香冷冷道:“把这句话说完整。” 乌令禅只好说:“没有三成把握的事,我不会做。” 玄香:“……” 玄香觉得好可怕——他明明只是个器灵,头却会痛。 “不用担心。”乌令禅笑眯眯道,“孟凭只是我道途中一个小坎坷罢了,我若连他都迈不过去,那还何谈生死,何谈飞升,何谈大道?!” 一百里路,半个时辰众人御风而落。 五行之阵分散各地,最中间围拢着一处原形的太极八卦阵,前方伫立着巨大的石碑,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字。 ——百疴林。 清气和浊气在百疴林中交缠,入口处金柱伫立八方、木盘桓四境,水蒸腾雾气,运转着形成巨大的太极阵。 乌令禅身形如风,纵身跃到巨大的五毒纹金柱,长身玉立,墨痕如飘带缠身。 池敷寒紧跟其后落在另一边的茱萸纹金柱顶端,眉梢一挑。 “果然是枉了茔的魔气。” 远处巨大的太极八卦阵上空,好似虚空睁开一只竖着的眼,深紫色的“眸瞳”直勾勾盯着前方,时不时有几只魔兽从瞳孔中爬出。 魔炁乱窜。 在凌乱的紫雾中,几个五行镇物落在最中央。 倒省得去别处搜寻了。 温眷之温声道:“不过缝隙、太过小了,元婴之上、魔躯庞大,很难通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柳景回不着痕迹看了他一眼,眸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乌令禅抬手一指:“就靠你了。” 池敷寒冷笑一声:“区区缝隙。” 柳景回犹豫半天,才绷着脸道:“不可小觑。” 池敷寒要狠狠发泄憋屈,双手按住符尺微微一震。 那符尺中被他雕刻的数千道符纹一瞬间涌出来,密密麻麻飘浮在四周。 玉髓符尺呼啸一声飞落到缝隙下方,如同一颗枝芽,符纹接二连三“长”出,源源不断生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为我护法。” 温眷之正要紧跟上前,池敷寒又补了句:“温故你为我的符尺护法,千万别让它碎了!” 温眷之:“……” 池敷寒勾住虚空中一道符纹,宛如一只展翅而飞的大鹏,纵身飞跃。 果不其然,还未等他靠近缝隙,虚空中陡然出现一只金丹魔兽朝他扑来。 砰! 柳景回双剑向前,轰然将魔兽弹开。 池敷寒停都未停,飘浮半空,无数符纹化为巨大的蛛网牢笼,轰然一声冲向缝隙,宛如织网般开始缝补缝隙。 被撞开的魔兽咆哮一声,立刻就要回去护住缝隙。 柳景回面无表情,身形敏捷,双剑蕴含强大灵力,眼睛眨也不眨地挥、劈、搅,招招大开大合,同他沉稳的脾性全然不同。 那魔兽被打得嗷嗷叫,节节败退。 玄香悄无声息出现在乌令禅身侧:“你不动手吗?” “一只金丹魔兽,景回应付得来。”乌令禅神识往外扫去,“这百疴林不可能没有宝物,我四处找一找。” 玄香漠然道:“百疴之症,灵力浑浊,很难生出多少灵物,怎么可能会有……” 还有此等好事? 第77节 话还未说完,乌令禅哎呦一声:“那不是婴沉果吗?” 玄香:“……” 婴沉果能治疗百症,更是结婴罕见的药材,生长在这百疴之地,倒也正常。 乌令禅纵身跃过去,注视着枯枝上那颗流光溢彩的婴沉果,伸手正要摘下。 忽地,乌令禅似乎察觉什么,侧身看去。 一股狂风呼啸而来,将乌令禅的长发紫袍吹拂地凌乱飞舞。 元婴威压山呼海啸似的朝他涌来。 乌令禅抬手将乱发扶到耳后,笑眯眯地道:“师兄果然厉害啊,这么快就制住那只元婴魔兽了。” 来人正是霄雿峰孟凭。 孟凭面无表情看着他,视线一扫,忽地对身后的霄雿峰弟子道:“缝隙之下有五行镇物,速取。” “是。” 说罢,孟凭不再废话,直接召出本命法器朝着乌令禅攻去。 元婴的灵力和金丹果然不能相比,乌令禅抬手便挡,转瞬被撞得倒退十里,如同一道流星狠狠砸在百疴林腹地。 “令禅!” 玄香下意识就要护住他,却被他抬手拂去。 乌令禅从清气浊气交织的木林中站起,眸瞳溢出几分兴奋之色。 孟凭居高临下地飘在半空,无数剑光煞白一片飘浮身后,剑尖闪着寒芒直直朝着乌令禅心口,冷冷道:“元婴和金丹有天地之别。这一次,我不会再留手了。” “师兄这是算准了掌尊无法将手伸到百疴林,所以肆无忌惮了?”乌令禅丝毫没将那些满是杀意的剑光放在眼中,“就这么有信心能杀了我?” 孟凭不想听此人说话,数百道剑光悍然劈下。 锵锵。 密密麻麻的剑光碰撞出细碎的火花,若是寻常金丹修士恐怕早已葬身,可等剑光散去后,墨痕飘浮。 乌令禅优哉游哉立在最中央,毫发无损,甚至还抽空换了身丹枫外袍,姿态散漫到了极点。 孟凭眸子一沉。 乌令禅抬手将玄香太守收回,化为个墨环戴在腕骨上,淡淡道:“师兄你刮痧呢?没了太平弓,你还能伤到我分毫吗?” 孟凭反唇相讥:“没有玄香太守,你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可我有啊。”乌令禅摩挲着腕间的墨环,漫不经心道,“兵刃榜榜首,仙阶法器,唯有我有。你们贬低我时总想剥夺我该有的东西,说什么若不是我的气运绝佳、若不是玄香太守、若不是天赋……罗里吧嗦的,好像我什么都没有,你们这群坐井观天的废物就能超过我一样,听着都烦。” 孟凭从来都知道乌令禅的嘴厉害,冷声道:“那霄雿峰呢,你承了霄雿峰的恩,我父亲用心栽培你,带你历练寻灵物,否则你怎么可能十四岁便结丹,这机缘总不该是你吧。” 乌令禅点头:“这一点我倒是承认,若不是孟真人带我历练寻灵物,恐怕你这废物都没灵丹可吃,到现在八成还没筑基呢。” 孟凭脸色沉了下来,眸瞳猩红之色一闪而逝:“你找死!” “我也不想和你多说废话了。”乌令禅伸手勾住玄香太守的本体墨块,眉梢扬起,“我有玄香太守,你无法杀我;你有替死咒,我无法杀你。但你我都对彼此深恶痛绝,既然如此……” 当。 玄香太守轻轻从乌令禅指尖掉落,掉到地上。 玄香一怔:“令禅?” 乌令禅赤瞳的快意越来越盛,好似见到了猎物的猫,指尖兴奋地微颤。 “我乌困困以身为誓、以魂魄为注、以天道为见证,愿同你立下生死状。” 轰隆! 伴随最后一个字落下,天边骤然降下一道紫金天雷。 孟凭瞳孔骤然扩张。 乌令禅笑容愈盛,赤瞳雪肤,眼底好似带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秾艳的脸竟然浮现出邪嵬的亢奋和恶意。 在这一刹那,魔族的血脉毕露无疑。 “我不用玄香太守,你以魂魄为赌注。 “若我败于你手,挫骨扬灰魂飞魄散;若你败给我,那便天地不容,身死道消。 “师兄,如何?”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劈在孟凭头顶数丈处,是天道在催促。 秘境之外的云岛之上。 一向沉稳的尘赦霍然起身,神识几乎化为实质死死盯着乌令禅。 生死状乃天地间最强悍的誓言。 一旦两人许下,魂魄为注、天道为证,双方必须死一人方可结束。 天雷再次降下。 尘赦面色前所未有的冷厉,直接抬手一挥,洞虚境灵力穿越大半个秘境,直直朝着乌令禅头顶的生死状撞去。 锵。 百疴林的结界和天道的震慑同时袭来,将尘赦那股悍然的洞虚境灵力冲散,化为一股清风消弭而散。 无人可阻。 第37章 竟然想要结婴 乌令禅毫无分寸。 生死状从天道降临,无形的力量卷起百疴林中的清浊之气,悄无声息飘落乌令禅头顶。 不光尘赦,孟真人和两位首尊也惊住了,没料到乌令禅竟然胆子如此之大。 哪怕是生死仇敌,也甚少会对着天道立下生死状。 毕竟一旦在生死状中失败,那便是神魂俱散,永世不入轮回。 狂风大作,乌令禅墨发红袍凌乱飞舞,在等着孟凭的回答。 孟凭心头阵阵发凉,嘴唇发抖:“你……你疯了?” 乌令禅马尾的坠饰被吹拂的叮当作响,邪嵬的快意还未消散,美丽得惊人:“天道在上,我绝无半个字违心,只看你是否有胆量应战,同我来这局生死斗。” 远处的玄香太守猛地化为人形,厉声道:“乌令禅!你嫌命长吗?!” 这一声好似打破方才那几乎让人窒息停滞的氛围。 孟凭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乌令禅置若罔闻,赤瞳直勾勾盯着孟凭。 “从前你嫉恨怨怼,却只会暗生心魔,也不愿同我一分高下,是胆怯懦弱;如今既想杀我,却不付代价、龟缩后退,是心怯畏缩。恇怯不前,万事只求退路,孟凭,你的道途,到此为止了。” 孟凭猛地抬头看他,眼底闪现一抹猩红之色。 “孟凭——!”池敷寒短暂地停止修补缝隙,如同一道流光转瞬而来,符尺猩红,泛着魔修的悍然魔气,冷厉道,“你若敢应下,昆拂墟与你霄雿峰不死不休!” 乌令禅笑了:“不必管他,昆拂墟不是他说了算。” 池敷寒怒道:“这是尘君之令!” 乌令禅才不管,见孟凭隐约有些动摇,眸子一弯,划破指腹,取指尖血没入天道生死状中。 “好,你既然不敢,那我便再加上一条。 “我以昆拂墟少主之位起誓,哪怕我技不如人死于你手,昆拂墟绝不迁怒追究;反之,霄雿峰可尽情来找我寻仇,我奉陪到底。 “天道为证。” 天道再次降下一道天雷,准了这条血誓。 这番话好似一巴掌狠狠扇在孟凭脸上,简直算得上羞辱。 孟凭下颌绷得死紧。 池敷寒已经开始恶狗咆哮了:“乌困困!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哪怕你有本命法器,对上元婴也胜算不大,更何况你还不用玄香太守,这不是上赶着去送死吗?” 乌令禅一旦决定之事,哪怕所有人反对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直直注视着孟凭,道:“你敢不敢?” 孟凭面无表情和他对视,眸瞳猩红好似落在水中的一点朱砂,凝而不散,四周浊气被牵引着围拢身侧。 忽地,“我应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几道浩瀚灵力从秘境之外再次拂来,可已晚了。 两人头顶无形而可怕的天地咒术骤然落下,沉重而巍峨,宛如山崩倾轧,那是烙印至神魂之中的生死状。 此刻起,非生即死。 尘赦微微闭上了眼,手中的茶盏已被捏碎成齑粉。 荀谒不敢吱声。 乌困困自从回昆拂后,做过不少触怒尘赦逆鳞之事,但每次都被插科打诨,侥幸糊弄过去。 这回,尘君是真动怒了。 孟真人也没料到孟凭竟真的中了乌令禅的激将法,答应生死斗,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顾焚云一个头两个大,满头是汗地看了看尘赦,又看向孟真人,想开口打圆场,可生死状都下了,说什么都不合适。 在场无人言语,神识却都关注着百疴林。 印落下的刹那,一道无形的灵力从天而降,罩出方圆三十里的半透明结界,将两人笼罩其中。 乌令禅淡淡道:“早些将缝隙修补好,取到镇物后,等我一起回去。” 池敷寒努力强撑着不被结界弹出去,没忍住骂他:“你……真是初生兔崽子不畏虎 。” 还有此等好事? 第78节 “就他,还能称得上虎?”乌令禅唇角翘起,从储物空间拿出一把寻常的灵剑,“一只胆小怯懦的狗罢了——你都收了我的钱,怎么还见缝插针地骂我?” 池敷寒低声道:“你真有把握?” “啧,怎么说话的?”乌令禅伸手轻轻弹了个响指,道,“我既然敢挑起生死状,自然有我的后招,难道我真是蠢货,主动上赶着去送死骂?你看墨宝和景回,多么泰然自若啊。” 池敷寒:“……” 确定是泰然自若,而不是生无可恋? 池敷寒来不及再多说,灵力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被天地法则弹飞出去。 生死状已签下,就算他急得团团转也无法转圜半分,只能期望乌令禅懂得分寸,真有后招。 池敷寒御风刚回到虚空缝隙处,先扫了一眼地上的符尺,登时怒道:“温故!你死哪里去了?!” 轰隆—— 一道道巨物落下的动静落至地面,池敷寒低头一看,却见下方有一群漆黑的兽在嗷嗷喷火。 仔细一瞧,正是温家的兽炉。 “少说废话。”温眷之身着价值连城的护身法衣飘浮半空,操控玄铁兽炉喷出炼丹的火焰,阻止前来搜寻镇物的霄雿峰弟子。 “快补缝隙。” 池敷寒骂骂咧咧地继续修补。 他并非尘赦那般如此小的缝隙抬手就能修补,符纹化为丝线只能一寸寸地刺穿虚空,所需要的灵力极其庞大。 池敷寒脸色越来越白,眼看着又有一只手撕开缝隙挣扎着朝他扑了出来。 “柳景回——!” 柳景回应声而至,神色前所未有的冷厉,半身皆是魔兽的血,一向古井无波的眸瞳皆是戾气。 砰。 魔兽被狠狠拍下去,嘶吼的音浪险些将毫无防护的池敷寒给震得灵力一乱。 可他又不能撤走灵力保护自身,只能忍下五脏六腑的震动,强撑着继续修补。 恰在此时,几把剑光凌厉袭来,狠狠撞开下方霄雿峰的弟子。 一个蛋壳似的结界呼啸而至,上下一阖咔哒一声将池敷寒当头罩住,隔绝一切攻击。 池敷寒低头一看。 昆拂墟的弟子姗姗来迟,已飞快加入战局,两个修为最高的弟子御风而来。 “区区没事吧,哎哟吐血了哎哟哈哈哈!” “你也有今日,爹来为你护法!” “别管我!”池敷寒呸出一口血,怒道,“去为我的符尺护法!” 众人:“…………” 百疴林四处混乱,霄雿峰和昆拂墟弟子为争夺五行镇物厮打个不休,温眷之操控兽炉吐吐吐火,柳景回力战两只魔兽,为池敷寒护法。 砰。 乌令禅身形敏捷,矫健地躲开一道元婴攻击,腰身处的佩饰直接被打得飞溅炸开,火燎着单薄衣袍,隐约可见半截纤瘦的腰身。 生死之斗,孟凭下手毫不留情,操控数百支灵剑对着乌令禅穷追猛打。 见乌令禅四处逃窜,和方才逼他生死状的傲然截然不同,孟凭冷笑道:“刚才不是还很嚣张吗,怎么现在只会逃了?乌令禅,你的骨气呢?” 乌令禅被人打死了,嘴还是硬的,一边躲开元婴攻击一边回头笑嘻嘻:“都拿去喂狗了,嘬嘬嘬——你看多有用啊,之前孟少主只知道私下嫉妒和暗中放冷箭,现在都狗胆包天追着我打了。” “……”孟凭,“自寻死路!” 元婴和金丹终究相隔着一个境界,威压轰然扑来时像是张牙舞爪的巨兽,轰然一声压在乌令禅肩上。 乌令禅一个踉跄,好似肩上被压住了千钧重物,踉跄着单膝跪地,掌心的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孟凭的威压毫不留情,好像要将这十年的愤怒和嫉恨悉数发泄出来。 乌令禅脸色煞白,却还在那装:“哎哟,区区元婴威压,就这?你的剑意从来刺不中我,难道单靠着威压还能碾死我不成?” 孟凭:“……” 孟凭怒极反笑,手持灵剑抬步上前。 乌令禅眉梢轻扬。 锵。 虚空中似乎有一道清脆的声响,像是有东西破碎一般。 孟凭眉头轻轻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乌令禅从来诡计多端,后招颇多,可自从生死斗结界罩下后,他几乎从未主动攻击,反而强行顶着攻击一路奔逃。 孟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撤身便要后退。 可他反应太慢了。 在后撤的刹那,乌令禅身上威压散去,猛地起身,双臂张开五指伸展。 掌心不知何时已被划出伤口,血化为丝丝缕缕的血线,将浸入地底的血雾掀起。 若从上往下看,就能瞧出乌令禅的血连成巨大的阵法,将孟凭牢牢困在其中。 方才乌令禅每一步的逃窜,皆是为了以掌心血布阵。 孟凭灵力一滞,地面阵法顷刻化为无数锁链将他团团围住。 乌令禅终于收回手,挑眉道:“知道这是什么阵法吗?” 孟凭冷冷看他。 乌令禅还有闲情嘚啵:“此乃五行八卦束缚阵,阵法排行榜上魁首,一旦结成,便会里里外外形成十三条锁链团团围住,神仙难逃。” “是吗?”孟凭抬手猛地一震,离他最近的一道锁链骤然破碎,他面无表情道,“我怎么记得你并不精通阵法,连传送符画出来都是一里一里的,以血布的束缚阵,能有原阵法的千分之一威力吗?” 乌令禅:“…………” 孟凭冷笑又击碎了一条,看起来毫不费力。 乌令禅瞪他,还瞪他,见孟凭开始砰砰砰地击碎符纹,索性翻了个白眼,直接盘膝而坐,竟然在掐诀入定。 孟凭眼皮轻挑,敏锐地感知到乌令禅身上的气势不太对劲。 乌令禅本是金丹巅峰修为,只差一线便能结婴,如今那股气势竟然隐约突破壁垒,在往元婴而去。 云岛之上,尘赦冷若冰霜,俊美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 乌令禅竟然打算当场结婴? 由金丹突破并不困难,那颗猗傩胎足以让他顺利结婴。 可那需要时间。 破碎金丹炼化元神、雷劫降临,整个三界最快结婴的,也要足足三日方可成功。 乌令禅的阵法本就是半吊子,十三道锁链已被孟凭毁去五条,不过片刻就能破阵而出。 入定的乌令禅无法逃走更无法抵抗,只是在引颈待戮罢了。 第38章 赢了生死斗 锵。 孟凭将第七条锁链斩去。 乌令禅不为所动,依然沉沉入定。 猗傩胎早立生死状时,已被他用温眷之说的法子纳入丹田中,庞大的灵力席卷浑身灵脉,直直朝着金丹而去。 结婴的第一步,便是破碎金丹。 乌令禅对此很有经验,几乎不用多做准备,猗傩胎化为碧绿的木灵尖锐地裹挟住金丹,连个顿都没打,当即破碎。 乌令禅身躯微微一颤。 庞大的木灵力爬上无数金丹碎片,宛如枯木逢春一寸寸生长出嫩芽,交互缠绕着结出婴儿模样的元神。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孟凭全力一击,直接将剩下三条锁链悉数斩断。 阵法已破。 乌令禅的确不精通符阵,那束缚阵结的一言难尽,若不是他的血蕴含灵力,恐怕连两刻钟都困不住。 孟凭面无表情落地,抬手一挥,身后数百道灵剑扇形排开,没有丝毫停顿齐齐朝着乌令禅刺去。 砰砰砰。 地面被元婴修为撞出巨大的深坑,清气浊气氤氲似的上下而分。 等到黑白两色的烟雾散去,原地空无一人。 孟凭遽尔转身看去。 一里之外,乌令禅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仔细看才发现他后背贴着几张一里传送符,已有一张燃烧化为灰烬。 孟凭:“……” 孟凭又是一剑过去。 乌令禅的传送符感知有灵力逼近,自动焚烧,一里。 一剑。 一里。 孟凭:“……” 生死状可通天道,秘境外又有大能神识观战,乌令禅却又闹出这种不像样的场面。 孟凭最厌恶乌令禅的还有一点,那便是他的混不吝。 还有此等好事? 第79节 无论旁人是厌恶,还是奉承,他都能一视同仁丝毫不放在心上。 哪怕金丹破碎之初,不少人来落井下石,乌令禅还当自己是那个名震三界的天之骄子,对那些阴阳怪气的讥讽之语全都当成夸赞,让人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得要命。 孟凭被乌令禅打压这么多年,也有数次忍不住对他阴阳怪气口出恶言。 可乌令禅丝毫不在意他的情绪,依然笑嘻嘻地喊他师兄。 ……好像别人厌恶、痛恨、妒忌,全都和他无关。 孟凭瞳孔逐渐猩红,身躯中遽尔散发出一道庞大的威压,延绵整个结界三十里,死死地将乌令禅束缚在原地。 乌令禅身躯微颤,唇角溢出一丝血线,顺着消瘦的下颌缓缓滴落。 孟凭死死盯着他那张脸。 只要杀了他,就能彻底解脱。 孟凭忽地笑了声,握着一把剑柄上雕刻着「乌」字的剑,眼眸眨也不眨地朝着乌令禅挥了过去。 尘赦的手倏地一紧,一股可怕至极的暴戾杀意陡然弥漫整个神仙海。 锵。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观战的众人全都一怔。 乌令禅眼睛还未睁开,手却一把抓住挥向自己脖颈的剑,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整个手掌斩断,血汹涌而出。 孟凭的手一顿,惊愕发现自己竟然挥不下去。 天边雷劫未至,乌令禅明明还未结婴。 乌令禅轻轻睁开眼睛,赤瞳带着一抹凉意:“师兄啊,拿着我送你的剑杀我,你有这么恨我吗?” 孟凭:“你……” 话还未说完,乌令禅满是鲜血的手握住那把灵剑锋利的坚韧,淡淡道:“我所赠之剑,你既不要,那便毁了吧。” 伴随着尾音落下,乌令禅五指微微用力,元婴灵力潮涌似的扑出,转瞬将那把上好的剑震断。 铮—— 剑刃断裂,重重落到血泊中。 “你……结婴了?”孟凭面露愕然,说罢又立刻否认,“不可能,两刻钟连元神胚胎都塑不成,天道又未降下雷劫,你不可能结婴。” 可乌令禅身上的确散发的是元婴气息。 乌令禅将后背的一里传送符拍下,将腰间佩戴的灵剑解下来:“唉,等我夺得魁首,定要当着所有学子的面好好说说吃灵丹堆修为的恶果,最明显的便是神智受损——师兄你是脑子一点都不转啊。” 远处也在分心观战的池敷寒一噎,将“他不可能结婴!”这句话给强行吞了回去,差点噎得翻白眼。 在场众人一场厮杀下来,多多少少都狼狈不已。 唯有温眷之法衣护身,依然风度翩翩,他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忽地道:“他是假婴。” 婴并未塑成,只是元神胚胎借用猗傩胎的灵力强行进入假婴境界,这样元婴的威压对他便不起作用了。 池敷寒一怔,错愕彻底掩饰不住:“这也能行?” 温眷之感慨道:“绝世天才。” 乌令禅用了短短两刻钟便强行塑造出元神胚胎,还未炼化的元神,只是徒有元婴的名头,还得加以淬炼、雷劫加身,方可真正突破元婴。 假婴境界,足够抵挡元婴威压。 如今孟凭的威压对乌令禅来说,不过一缕清风。 乌令禅忙活这么久,终于能大展身手,握着花里胡哨缀满坠子剑穗的灵剑,纵身一跃悍然劈下。 铮铮。 数把灵剑相撞,迸溅出璀璨的火花,落至发间隐约灼烧几绺发,飘散地面。 没了元婴威压,乌令禅一反颓势,眨眼间便同孟凭过了数十招。 十余年同人秘境夺宝交手的身手和经验,和靠着灵丹堆上去的花架子,两者的高低很快分晓。 孟凭下颌崩得死紧,手握灵剑,锵锵锵,竟被打得节节败退。 乌令禅的一招一式都带着魔修的狠厉,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他从骨子里便是快意恩仇、大刀阔斧的做派。 玄香太守那样一件君子法器,在他手中却是一把大开大合的刀。 乌令禅剑穗凌乱,叮当响中,悍然将孟凭逼退数里。 孟凭的妒火再次席卷而来,再次召出数百灵剑,铺天盖地浮现身后:“乌令禅——!” 乌令禅打斗时往往懒得听别人的废话,赤瞳毫无波动,抬剑便劈。 无数灵剑从他身侧穿梭,护身结界顷刻被击碎,他却丝毫不退,眼神宛如燃烧着璀璨的火焰,一剑将其狠狠击飞出去。 乌令禅紧跟其后,剑意森寒,一脚将他踹到地上。 孟凭猛地呛出一口血,眸瞳猩红瞪着他:“你……” “你这一生都有你爹给你铺好退路,不想修行,有灵丹;不想练剑,有法宝。”乌令禅居高临下望着他,打断他要叫嚣的废话,淡淡道,“如今生死状是你自己应下的,孟真人还有其他办法来为你寻退路吗?” 孟凭怒极反笑,狠厉地道:“你我生死还未定,说这话未免太急了点。” 他掐指一召,一道琉璃罩轰然降下,堪堪护住身躯。 乌令禅挑眉:“拼法器啊?正好——璇玑镜。” 轰隆隆—— 又是一道火流星被强行召出来,在秘境所有学子的注视着,砰的落下。 孟凭:“?” 三十里之外的众人几乎被风浪掀翻,瞧见乌令禅又召那璇玑镜,池敷寒咆哮道:“他该不会真的把自己玩死吧?尘君那里我们到底如何交代?!” 温眷之犹豫着道:“少君行事、自有分寸。” 池敷寒正想说话,天边又是一道火光乍现。 又是一道火流星?! 池敷寒在风浪中怒吼:“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 温眷之:“……” 温眷之不确定了。 乌令禅的确打着将孟凭所有护身法阵都打碎的分寸召唤出的璇玑镜。 他的护身结界也已碎了不少,白皙的脸炸得黢黑,咧嘴露出雪白的牙,看着最当中面露惊惧的孟凭。 孟凭最后一件化神境法器终于裂出蛛网,砰的一声炸开。 乌令禅乘胜追击,直接长剑挥去。 孟凭剑招极其不通,璇玑镜两道火流星下来,震碎他的结界,也将他灵脉震伤,哪怕元婴也无法招架住乌令禅的步步紧逼,只是抵挡数招便半身是血。 天地皆被火流星给炸得失了色。 唯有乌令禅那身破破烂烂的红衣还有最后一丝颜色,他直接悍然上前,灵剑带着毫不犹豫的杀意。 孟凭瞳孔一皱,猛地召出最后一件以燃烧神魂为代价的琉璃劫,狠狠刺向乌令禅。 乌令禅眼睛眨都没眨,根本没将那要人命的法器放在眼中,不管不顾干脆利落地挥剑。 在剑意到达孟凭心脏的刹那,尖锐的琉璃狠狠刺入乌令禅腰腹,见血后瞬间炸开无数宝石簇似的猩红碎片,深入血肉。 乌令禅像没事人一样,半身浴血,疼痛似乎还令他更加快意,眉眼带着笑。 “师兄,愿赌服输。”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毫不犹豫,将长剑刺入孟凭丹田。 噗嗤。 血猛地涌了出来。 孟凭死死抓住剑身,唇角溢出鲜血,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畏惧:“你……乌令禅……” 乌令禅正要下狠手,一道灵力猛地从旁边传来。 就在即将落在他身上时,天道猛地降下一道天雷震慑,将其震散。 “乌令禅!住手——!” 孟真人脸色煞白姗姗来迟,还未靠近再次被天道震慑,只能不情不愿地停在结界之外,沉声道:“看在幼时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乌少君,留我儿一道神魂。” 乌令禅淡淡道:“师尊,生死状是以神魂做为赌注,留他一道神魂,那死的便是我了。” 孟真人也知晓这要求太困难,可不得不求:“哪怕只有一丝……” 没等他说完,乌令禅灵力骤然炸开,强行搅碎孟凭丹田的元婴。 孟凭瞳孔骤缩,惨叫一声,浑身灵力丝丝缕缕往外散去:“爹——!爹救我!” “凭儿!” 孟凭丹田已废,灵脉也被震碎,天道生死斗终于缓缓消弭。 伴随着最后一道阵法消散,孟凭的惨叫声终于停滞,他再也挣扎不动,眼眸不可置信地注视虚空,似乎没料到自己竟然就这么死去。 死在他最厌恶的人的手中。 可饶是再不甘,那作为赌注的七魂六魄还是化为一绺烟雾,裹挟着清浊两气,彻底消散天地间。 数十里之外的柳景回反手将最后一只魔兽斩杀,愣怔着直起身看了看双手。 替死咒已解。 看来是乌令禅赢了。 柳景回终于大大松了口气。 孟真人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魂飞魄散却无能为力,眸瞳充血,只能将恨意转向乌令禅。 “我栽培你至今,竟还养出了仇怨!” 乌令禅踩着孟凭的胸口站起身,随手甩去剑上的血,完全没听孟真人在说什么废话,淡淡道:“……这并非误伤,孟真人若想寻仇,尽管来便是,我奉陪到底。” 还有此等好事? 第80节 生死状消散,孟真人呼吸急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仇怨,抬手一道能将元婴期碾碎成齑粉的灵力挥去。 轰。 乌令禅还未来得及一里,便感觉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在他面前,靛青宽袖轻轻一甩,反手将那道灵力击回去。 孟真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正中胸口,踉跄着后退数步,忌惮又怨恨地抬头看去。 尘赦长身鹤立,百疴林的清气四散逃开,唯有漆黑的浊气萦绕在他身侧,好似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乌令禅高兴道:“阿兄!” 尘赦并未像平常那般含着笑应他这句阿兄,高大的身形带着让乌令禅没来由发寒的戾气,望而生畏,竟然让人不敢靠近。 尘赦的神识轻轻舔过,将乌令禅的每一道惨状都尽收眼底。 乌令禅除了琉璃劫炸出的伤,大多都是璇玑镜震出的经脉内伤,身上不是血就是灰,唯有脖颈处的小狐狸刺青完好无损。 华美奢靡的衣衫破烂不堪,昳丽漂亮的面容黢黑,狼狈得和清晨那个意气风发、漂漂亮亮的小少君全然不同。 尘赦袖中的手倏地收紧。 乌令禅倒是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悲惨,还觉得天底下最威武漂亮的人就是他,毕竟天底下没几个人能以金丹修为斩杀元婴。 他沉浸在赢了生死斗的亢奋中,兴奋得手都在发抖,恨不得拽着阿兄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英姿,好得到夸奖。 乌令禅刚要上前嘚啵,忽然打了个寒颤,觉得阿兄不太对劲。 他不明所以地歪歪头。 “……阿兄?” 作者有话说: 困困:打了胜仗,高高兴兴等夸。 尘赦:………… 第39章 脏脏包困 尘赦身形比寻常人族高大,浊气萦身,压迫感铺天盖地。 孟真人痛失爱子,眼瞳全是仇恨。 顾焚云姗姗来迟,挡在两人中间,冷汗都下来了:“诸位冷静,此乃天地生死状,孟少宗主既然应了,愿赌服输……” 孟真人眸中泛着血丝,直勾勾盯着乌令禅:“你从一开始就想利用假婴杀我儿……” 那些血誓不过是激将和蛊惑,以身入局,为的便是孟凭连一绺神魂都无法存于天地。 乌令禅还在看阿兄,乍一听到这话可来劲了,眉眼间带着得色:“师尊真当我是蠢货不成,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何必去引生死斗,自寻死路不成。” 孟真人厉声道:“我儿和你到底有何仇怨,至于用此等阴毒之法害他不入轮回?” 哪怕只是有一绺神魂,温养数百年至少能转世轮回。 不像现在,神魂俱灭。 乌令禅衣衫褴褛,随手将肩侧的衣袍扯开,露出肩上还未彻底消失的狰狞伤疤。 尘赦的神识轻轻一顿。 “太平弓是师尊亲手送给孟凭的,应该知晓化神境一击的威力有多强。”乌令禅笑着道,“孟凭从一开始便打着要我性命去的,若非我运气好,早已成了一滩烂泥长埋秘境底。我这个人就这一点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孟真人:“你!” “再说了,我本只是想堂堂正正和他打一场。”乌令禅将衣袍扒拉好,懒洋洋道,“谁让他怕死,在景回身上下了替死咒,我别无他法,只能请天道见证。” 孟真人脸色惨白,一刹那似乎苍老数十岁。 替死咒本是保命符,却成了孟凭的催命咒。 尘赦在此,孟真人就算恨得眸瞳充血也无法动乌令禅,只能带着杀意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顾焚云轻轻松了口气。 孟真人比孟凭要理智得多。 “尘君。”顾焚云颔首一礼,为难地提醒,“蓬莱盛会还未结束,您……” 尘赦自从到秘境后半个字没说,神识轻轻一扫,顾焚云心脏差点停了,赶紧闭了嘴,飞快溜了。 “阿兄!” 孟真人一打岔,乌令禅登时忘了方才的不对劲,高高兴兴跑到尘赦身边,像是只讨夸的脏兮兮小狐狸,若是有尾巴肯定高高竖起来。 “以金丹杀元婴,是不是前无古人?!我给不给昆拂墟争气……唔。” 尘赦转身,并起修长两指,轻轻在乌令禅眉心一点。 洞虚强者的灵力若不吝啬,则是比五更丹还要强大的大补之物,只九牛一毛没入乌令禅破破烂烂的经脉,便转瞬将那些可怖的伤势治愈。 乌令禅抹了抹脏兮兮的脸,仰着头乐颠颠地说:“不用阿兄操心,等会吃点丹药就行了。” 尘赦却没有笑,将手收回,转身便走。 乌令禅一愣。 尘赦从未待他这么冷淡过。 神使鬼差的,乌令禅脑子都没反应过来,本能却往前小跑几步,一把抓住尘赦的袖子。 乌令禅带动着四散的清气雪雾似的往前扑去,却被尘赦身侧的漆黑浊气毫不留情拂开。 “阿兄……”乌令禅抬头望他,讷讷道,“我知错了。” 尘赦身侧气势一凝,终于侧过身,淡淡开口:“少君英明神武,哪里错了?” 乌令禅:“我的确英明神武。” 尘赦:“……” 见阿兄似乎又要走,乌令禅赶忙讨好卖乖:“阿兄原谅我吧,我真的知道错啦,下次肯定不这样了。” 尘赦羽睫轻动,神识将乌令禅这幅狼狈样子一一舔着在识海中显出模样。 就像只脏兮兮的猫,再气也不能狠心赶出去。 尘赦将克制二字烙印在神魂之中:“错在何处?” 乌令禅见尘赦终于缓和语气,彻底确定阿兄生气的点在哪里,遂自信满满地认错。 “我和阿兄还连着松心契呢,不该拿阿兄冒险的。虽然有小狐狸隔绝咒法,可保不齐我嘎嘣一下死那了,阿兄也会受到牵连。我错了,下次绝对不这样,阿兄不要生气了吧,好吗好吗?” 尘赦:“…………” 乌令禅满脸期盼等着尘赦踩他给的台阶,好的好的。 尘赦倏地震袖,拂开乌令禅的手。 乌令禅一怔:“阿……兄?” 尘赦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只是垂在袖中的手隐约泛起密密麻麻的鳞片,好似被那股戾气逼得失去克制。 记忆中似乎出现一道尖锐的怒吼。 “野蛮为兽、无智为兽!” 尘赦掌心泛起一丝血雾,一阵窸窣声响,鳞片和利爪强行收回。 不能在此地…… 至少回昆拂墟。 暴戾被短暂遏制住,可情绪终究受了影响,尘赦五官漠然,吐出的话罕见没了温柔之意,抬手在乌令禅身上一挥,冷冷开口。 “既然少君喜欢这样,那就一直如此吧。” 只要不是指着鼻子点名道姓,乌令禅很少能听出旁人语气中的恶意。 此时尘赦罕见的冷漠,乌令禅只觉得一道冷冽的灵力将他从头到脚笼罩,一股没来由的畏惧从胸腔泛起,心都凉了半截。 “阿兄……” 乌令禅刚阿完,一抬头尘赦已消失原地。 ……只留地面漆黑浊气旋转盘着中央的一小圈空地。 乌令禅茫然注视着尘赦消失的方向,呆呆的不知如何反应。 以金丹修为斩杀元婴修士——哪怕元婴只是用丹药堆出来的半吊子,但也足以威震三界。 阿兄不以他为傲吗? 方才离去时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一直如此? 乌令禅困惑不解,但他就这一点好,心大,暂时想不通的东西从不逼自己。 他抬手一勾,玄香太守重回腕间。 灵力回笼后,玄香终于能化为人形。 乌令禅扒拉他的袖子:“给我找件新衣裳,茄子也行。” 玄香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 乌令禅只好自己扒拉,半晌终于寻到一件漂亮繁琐的丹枫红袍——这件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及冠衣袍,坠饰挂了满身,奢靡得几乎晃眼。 蓬莱盛会勇得魁首,迎接众人瞩目,穿这件倒也合适。 乌令禅乐颠颠地准备脱衣服。 脱、脱…… 衣服脱不下来。 乌令禅:“……” 乌令禅呆滞在原地。 两颗火流星砸下来,再华贵的法衣也得被砸毁。 况且乌令禅衣袍从不追求实用,美丽就足够,布料花纹得是最漂亮最招摇最没用的,刚穿上没半天的丹红华袍被炸得破破烂烂,灰一块黑一块。 还有此等好事? 第81节 比小乞丐好看不了多少。 此时这破衣袍被加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灵力护住,乌令禅完全碰不到,更何谈脱下。 乌令禅急死了:“墨宝……玄香!救我,这破衣服是不是黏我身上了?!” 玄香懒得搭理他,但一听这句话,又靠过来,面无表情地研究一圈,淡淡道:“的确。” 乌令禅催促道:“玄香,快想想办法呀!” “没有其他办法。”玄香道,“洞虚境的禁制,我哪有本事解开?” 乌令禅来回扒拉衣服,努力半晌仍是无法撼动半分,就算往身上披件崭新的妄图遮住,也会被那道灵力震碎。 乌令禅彻底没招了,哭丧着脸:“难不成我要穿这一身当魁首吗?” 玄香:“哈。” 乌令禅:“你笑我?” “没有。”玄香冷淡道,“衣服倒在其次,你身上的灰擦干净就好。” 乌令禅撇嘴,抬手掐了个净身法诀。 没有丝毫反应。 乌令禅再掐,还掐,连续掐。 ……依然是满脸黢黑的鬼样子,只能瞧见眼白和牙齿。 玄香:“噗。” 乌令禅:“…………” 天地法则消失,生死斗已分出高低,池敷寒这边的虚空缝隙也终于到了收尾。 温眷之和柳景回将魔兽制住,又和昆拂墟弟子一起护住五行镇物。 霄雿峰弟子怒道:“柳景回!别忘了你也是霄雿峰的人,帮着外人对付自家门派,你失心疯了不成?!” 柳景回面无表情:“竖子犬吠。” 话毕,双剑卷起锋利罡风,悍然劈去。 温眷之轻巧落至五行镇物边,并未亲自去取,而是轻轻吹了声呼哨,一只兽炉嗒嗒奔来,身形有两人来高,威严十足。 温眷之一声令下:“以我之令,速取镇物。” 玄铁兽炉浑身符纹衣衫,猛地仰天长啸,张开钢铁之口,直直朝着大剌剌飘浮树桩上的镇物而去。 只是才刚靠近,一道灵力凭空出现,重重将兽炉撞飞。 兽炉悲鸣一声,落地后符纹消散,转瞬化为一堆废铁。 温眷之脸色微沉。 神仙海早就知晓有人会闯入百疴林吗,还是说这道裂缝才是真正的诱饵? 来不及细想,镇物灵力猛地冲天,轰然撞在缝隙上。 池敷寒踉跄了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缝隙最后一点彻底缝上。 虚空一阵诡异的扭曲,像是从里面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制止,可符镇之力从来都能克制枉了茔的灵力。 轰隆隆—— 惊雷劈下。 虚空中掉落几点猩红的萤光,吱呀一声,终于不甘愿地缓慢合拢,归为宁静。 缝隙彻底修补。 池敷寒骤然松了口气,整个人从半空中砸了下来,好在有护身禁制,勉强算平安无事。 往嘴里塞了一粒五更丹,灵力飞快恢复。 有了些力气,池敷寒立刻去查探自己的符尺。 还好还好! 符尺立在原地,没有半分损伤。 太好…… “了”字还没从心中蹦出来,就见虚空中猛地出现一道虚幻的影子,紧接着一座小山般的东西轰然一爪子踩下。 砰,锵。 利爪裹挟着元婴之力,直接将符尺碾碎。 池敷寒:“?” 池敷寒:“…………” 池敷寒的笑容僵在脸上。 一只元婴修为的魔兽不知从哪里出现,身躯庞大至极,腰腹处有狰狞还在流血的伤口,浑身魔气丛生。 还在厮打的众人皆被震得一蹦,悚然看去,登时僵住。 ——赫然是顾焚云口中那只受伤的元婴魔兽。 温眷之也愣住了:“困困引去、水榜身边、不是它吗?” 池敷寒呆愣看着符尺破碎的残躯,骤然反应过来,气得双眸飙血,歇斯底里道:“混账!我要杀了你这个畜生!取内丹为我的符尺赔罪——!” 温眷之:“……” 温眷之反应极快,操控最近的兽炉将怒气冲冲的池敷寒叼着就走。 “别犯蠢了,元婴虽然、受伤之身,金丹也不,不能硬抗。” 池敷寒怒得直蹬腿:“乌困困呢!少君!为何还没到?!” 不远处的玄香双手环臂,淡淡道:“少君,所有人都等着您神兵天降,救他们于水火呢。如此逞英雄的良机,您速去大发神威吧。” 乌令禅:“…………” 用这幅尊容吗? 作者有话说: 脏脏包困困限定款,尘君不消气,或成半永久皮肤。 第40章 不仗势 魔兽乍一出现,在场无其他元婴修士,顿时慌作一团四处逃窜。 混乱间,从虚空缝隙掉落地面的猩红萤光被风卷着飞起,好似振翅的蝴蝶,窸窸窣窣地没入几个弟子眉心,悄无声息消散。 无人发觉。 兽炉符纹化为结界,强行扛住魔兽的攻击。 砰砰砰。 价值连城的兽炉纷纷炸成一堆废铁。 池敷寒回头问温眷之:“你家兽炉一只多少钱?” 温眷之:“不下三千。” 池敷寒:“哈哈哈哈!” 平衡了。 正大笑着,元婴魔兽猛地狂吸一口气,四周清气浊气连带着从缝隙中四散的魔炁,全都被它一股脑吸纳入体内。 伤痕累累的腰腹处瞬间光芒大放,被强大的灵力开始一寸寸愈合。 池敷寒一惊:“坏了,它在用魔炁疗伤!” 蓬莱盛会生死自负,连虚空缝隙之事都没有长老前来插手,说明神仙海把这当成了对弟子的历练。 这只元婴魔兽自然也是如此。 若元婴魔兽恢复修为,斩杀秘境中的弟子完全像是野猪啃白菜。 随着池敷寒的声音落下,众人便瞧见一道墨痕如绸缎般破空而来,无视元婴威压狠狠地搅入魔兽狰狞的伤口。 玄香太守宛如罡风般刺入其中,杀气丝毫不减,顷刻便将那即将愈合的伤势再次撕开血淋淋的口子。 众人皆惊。 乌令禅紧要关头如神兵天降,玄香太守的墨痕萦绕周身,轰然朝着元婴魔兽撞了过去。 连元婴修士都能被斩杀,更何况操控仙阶法器。 身负重伤的元婴魔兽丝毫不值得一提,乌令禅墨绸挥舞,道道落在魔兽身上都划出狰狞的伤口。 血四处迸溅。 魔兽发出震天咆哮,风浪好似潮水一波波朝着四周蔓延。 整个秘境都感知到那股愤怒的杀意,哪怕相隔百里,修为弱的也险些被震得七窍流血。 乌令禅丝毫不惧,百忙之中甚至还分出一道墨绸强行破开结界,将最当中的五行镇物拽了出来。 “眷之!” 温眷之反应极快,猛地掐诀,最后一只兽炉化为玄铁之兽,悍然奔腾着纵身一跃,将乌令禅丢来的无形镇物一口叼住。 池敷寒退至远处,以灵力化为结界护住昆拂墟学子,见状扯着嗓子道:“取了它的内丹!我要它死——!” 乌令禅头也不回:“后退三十里!” 昆拂墟众人纷纷动容。 “少君为了保护我们,竟然要只身对抗元婴魔兽,呜!” “担忧我等安危,还要我等离开!” “我们怎么是仙盟那群忘恩负义之人!我们不逃!就在此处等候少君凯旋!” 还有此等好事? 第82节 温眷之眯着眼睛看了看,侧头对池敷寒道:“觉不觉得、少君好像……” 衣不蔽体,小脸黢黑。 ……从认识乌令禅到现在,从未见他这般狼狈过。 池敷寒没注意细节,还在亢奋:“杀它!取它狗命!” 乌令禅砰的一声给了魔兽一巴掌,重重将那似有千斤重的魔兽击飞,蹙眉瞥了瞥远处,不悦道:“他们怎么还在那,不走吗?” 玄香淡淡道:“大概是等着瞻仰少君英姿吧。” 乌令禅:“……” 有完没完了! 乌令禅懒得管自己的尊容,墨绸飞舞,气势汹汹地将所有怨气都冲着魔兽发泄,招招带血。 不消片刻,魔兽已伤痕累累,轰然一声重重倒地。 乌令禅轻巧落在魔兽头边,侧身冷淡瞥来。 ——若不是这身脏兮兮的乞丐装扮,定然光彩夺目,令人心驰神往。 魔兽一身是血,挣扎着朝着乌令禅看来:“呜……” 乌令禅挑眉。 怎么还被打哭了? 紧接着,就听到魔兽断断续续发出沉闷的声音。 “乌困……” 乌令禅一怔。 竟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乌令禅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枉了茔的魔兽因用魔炁修行,多数皆是神智全无的野兽,据说这数千年来也只有两只魔兽化成过人形。 这只魔兽明显魔炁盈身,且方才出招皆是野兽的莽撞和蛮力。 看着小山似的巨兽奋力地口吐人言,乌令禅没来由觉得一阵诡异,好似有一道凉意从地底攀爬上后背。 “乌困……困……” 魔兽瓮声瓮气,因兽和人的发音位置不同,显得别扭诡谲。 乌令禅不愿听它多说,直接墨痕化刀,在一阵阵缓慢古怪的“乌困困”呢喃声,正要下手时。 突然,“困困少君。” ……不似野兽学人的蹩脚,而是清越温和,十足的人。 乌令禅悚然一惊,反应极其迅速,腰身一转劈手就砍。 铮。 金属相撞,迸溅出灿烂的火光。 斑斑点点的星火退去,露出身后一张熟悉的脸。 孟凭丹田被毁,半身都是血,偏偏那张脸仍然俊秀,他五官带着诡异的笑,眉心有一点萤火虫似的红光微闪,好似被强行牵动每一寸面皮而带出一丝皮笑肉不笑。 伴随着他出现,四周一切好似都被停滞了一般。 所有人都保持着僵住的姿势,动弹不得。 乌令禅后退数步,歪头看他。 天道法则之下,孟凭早已魂飞魄散,自然不可能归魂索命,乌令禅并不畏惧。 乌令禅想了想,直接开口问:“你是枉了茔的那只……唔,人?” “孟凭”低低笑了:“你不怕我?” “怕谁?”乌令禅握着长刀,像是听到什么乐子,眉眼一弯,“怕一个连真身都不敢现、还要等我阿兄走了后才敢附在尸体上的宵小之徒吗?” “孟凭”:“……” “孟凭”并不生气,反而带着一股熟悉的虚伪谦和:“不愧是乌君之子,胆识过人,也不枉她当年宁愿陨落也要保下你。” 乌令禅愣了下神,思绪翻飞,赤瞳微沉:“当年枉了茔兽潮暴动,是你操控?” 那便是杀母仇人了。 “孟凭”轻笑,却未回答:“少君知晓自己身负祖灵恩赐之事吗?” “钥匙吗?” “孟凭”摇头失笑,却没答,反而喟叹了一句:“少君似乎不知自己的血统有多珍贵。” “我自然知道。”乌令禅毫不夸耀,冷冷看着他,“每只魔兽都觊觎我的血肉,想吃了我得道飞升,你也是如此。” “能不能得道飞升,无人可知。”“孟凭”并未否认自己的欲望,淡淡道,“纯血统魔族千年难遇,血肉对所有魔兽的吸引力是源自本能的,没有哪一只兽能够抵挡。” 说罢,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饶是四周皆是魔兽腥臭的血液,可仍能嗅到混入其中的那一点血气,若隐若现。 几乎是刹那,“孟凭”的死瞳上下一翻,眨眼间化为狰狞的猩红兽瞳,暴戾和兽类的野性凶恶陡然溢满,望而生畏。 “孟凭”抬手一拢,从土壤中一点点抽出几滴鲜红的血。 正是乌令禅受伤时滴落的。 “孟凭”身处猩红的舌将血卷入口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微微一震,好似虚空中有心脏重重一跳的闷响。 乌令禅:“?” 有病? 乌令禅再也不想和此人废话,长刀一挥直接劈去。 “孟凭”并没想和他斗,反手抓住刀刃。 死人并不知道疼痛,血也流淌得极其少,他兽瞳泛着贪婪诡谲的光,欲望滔天,同方才那股做作的样子截然不同。 “你张口闭口便是阿兄,那可知你阿兄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乌令禅脸色一沉,灵力毫不留情地劈去,血光一现,直直将“孟凭”的半只手斩下,刀锋不减,狠狠嵌入尸身的脖颈处。 “哈哈哈。”“孟凭”纵声大笑,贪婪又兴奋地注视着他,“他那种左右逢源的伪君子,竟还真有人信他?乌少君,你同其他人果然不同,怪不得他那种冷血无情之人……” 乌令禅冷冷打断他的诋毁:“我本以为你是禽兽之流,没想到竟是鼠雀之辈。背后道人是非污人清白,当诛。” “孟凭”笑得更大声:“好好好,野兽虽能披着人皮,可本能刻在骨子中,兽性和贪欲抹除不掉。乌困困,总有一日你会发现他的真面目——若不想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随时来枉了茔求我。” 乌令禅眼睛眨也不眨地挥刀砍去,孟凭头颅直直被削掉,轱辘着在血泊中滚了几圈。 “我现在就求你。”他居高临下望着还在睁眼望着他的“东西”,不耐开口,“快滚吧,别碍眼。” “孟凭”诡异地笑了几声,兽瞳终于缓缓消失,重新化为死不瞑目的死瞳。 随着“孟凭”消失,整个秘境再次恢复如初。 乌令禅将长刀上的血一甩,化为墨痕收到玄香太守中,眉头紧蹙,思考方才那只兽的话。 什么叫野兽披着人皮? 和他阿兄有何关系? 乌令禅还在思考,本来已倒在地上的魔兽似是回光返照,猛地仰天长啸,朝着乌令禅狠狠扑来。 乌令禅行事做派从来都是大剌剌、坦荡荡,最不喜欢解似是而非的谜语。 他本来就在心烦,余光扫到魔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懒得再召长刀,直接反身赤手空拳地狠狠击打在魔兽身上。 砰砰砰。 魔兽直直被击飞数里,乌令禅还不住手,再次紧跟其上,又是一拳重重砸下。 几拳挥出,魔兽已从百疴林被打到出一百多里,轰然一声撞在秘境边缘的结界上,丹田处已被击碎,连内丹都没留下。 魔兽彻底没了声息。 乌令禅身形利落地从高处落下,漫不经心落在入口的石柱上。 魔兽身上鲜血淋漓往下滴,腥臭的血溅了他一身,却因衣袍上的禁制簌簌往下滑落,滴落在脚边形成一圈扭曲凌乱的圆圈血点。 乌令禅蹙眉:“刚才那东西出来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只是想污蔑我阿兄一通?魔兽是没智慧吗,脑子缺根弦。” 玄香:“令禅。” 乌令禅还在思考:“什么披着人皮,这是在骂我阿兄人面兽心吗?” 玄香:“令禅。” “什么事呀?”乌令禅不高兴地说。 玄香淡淡道:“看下面。” 乌令禅低头看。 不知何时他已将魔兽打到了秘境入口,因有虚空缝隙秘境几乎九成的人都已远离百疴林,在此处等候消息。 下方密密麻麻全是学子,都仰着头崇敬地望着他。 乌令禅很熟悉这个眼神,当即站稳身形,装模作样理了理衣袍,示意众爱卿平身。 众人的视线在惨死的元婴魔兽和黑黢黢的“东西”上转来转去,敬佩的视线掺杂着齑粉古怪。 “斩杀元婴魔兽的是哪位世外高人吗?不愧是高人啊,穿着就是和常人不同,别有……唔,那个乞丐之风,不拘小节。” “怎么觉得高人身形很熟悉,有点像乌令禅。” “不可能吧,你骂乌令禅别的我都赞同,但绝对绝对不可以侮辱他的脸。” “就是,誓死捍卫乌令禅的脸。” 乌令禅:“…………” 乌令禅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顶着乞丐装。 乌令禅不悦他们以貌取人,直接释放出元婴威压——虽然是假婴,但足够震慑住下方的金丹筑基。 他装模作样地道:“百疴林缝隙已修补好,元婴魔兽也已伏诛,诸位小奇才们,鸵鸟出洞,继续历练吧。” 还有此等好事? 第83节 众人:“?” 熟悉的声音,欠揍的做派,别人学都学不来。 是乌令禅没错了。 欠揍归欠揍,这几拳捶死魔兽的实力却令所有人震惊叹服。 哪怕是仙盟打着什么众生平等,可终究也和昆拂一样骨子里都是慕强的。 别说乌令禅浑身黢黑,就算只穿两块布,众人也得奉承少君引领三界穿衣新风向,两块布也穿得风度翩翩,妙哉妙哉。 金丹期的乌令禅已能以一敌百,更何况元婴。 所有人心服口服,再也不敢说挑衅之话,只期盼着继续找寻镇物,万一侥幸夺得魁首呢。 这时,乌令禅似乎察觉什么,微微一抬手,恰好从远处飞来一样东西,准确无误地落到掌心。 乌令禅掌心一排,五道镇物飘浮周身。 他眼眸一眯,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刚才有句话说错了,五行镇物也已被昆拂墟找齐,小奇才们,蓬莱盛会的魁首已出现,跪拜吧。” 众人:“……” 看着底下所有人一言难尽却又不能打他的憋屈表情,乌令禅仰天大笑,带着镇物纵身一跃,走出秘境入口。 当。 伴随着乌令禅带着五行镇物走出秘境,一阵阵重钟之声响彻整个神仙海,宣示着此次蓬莱盛会的秘境比试中已有魁首出现。 众学子扼腕不已,也知晓乌令禅的元婴修为足以横行秘境,镇物找齐只是时间问题。 能来参加蓬莱盛会的皆是每个门派的天之骄子,自幼被追捧着长大,可“乌令禅”三个字就像天底下最狠毒的咒法,如影随形。 天骄本就心高气傲,从不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可直到此次蓬莱盛会,他们才明白和乌令禅的差距,并非是因为什么气运、法器。 乌令禅本身便如一道骄阳,从来不需要外物衬托。 乌骄阳满身破烂黢黑,都这样了也不妨碍他得意洋洋,笑意盈盈地站在入口的高台上,接受所有人嫉妒羡慕的注视。 反正魁首得到了,回去就找阿兄认错。 到时阿兄消了气,他换身新衣裳,再去天骄小镇转一转,所有人都会把他这幅乞丐样子忘得一干二净。 甚好。 乌令禅正得意着,就见人群中跑出来几个人,激奋地对他一通询问。 “乌天骄!您十五岁金丹破碎,十六岁又重回巅峰,敢问您这一年经历了什么呢?十六岁的元婴修士!整个三界绝无仅有!我等是避嚣阁之人,三界第一情报阁,幸会幸会。” 乌令禅挑眉:“经历什么,就修炼啊,轻轻松松就结婴了,怎么,你们不行吗?” 避嚣阁写:“乌天骄勇得蓬莱盛会秘境赛魁首,口吐狂言轻松结婴,狠抽三界天之骄子的脸皮。” 一旁的小道童畏惧地看着浑身魔气都要画成黑气的乌令禅,小声提醒:“这样写,是不是太夸张了?” 乌令禅接口:“哦,不夸张,我就是这个意思。” 所有人:“……” 敢怒不敢言。 十四岁的金丹,或许还能一战,但十六岁的元婴却是可望不可即之物,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追赶得上。 等差距过大时,生出的或许并非嫉妒,而是仰望。 乌令禅正挑衅着,就见旁边有个人拿着一支笔对着他画画画。 “你画什么呢?” 画画的人恭敬颔首:“自然是将乌天骄的魁首英姿描绘在纸上,传至三界。” 乌令禅:“?” 乌令禅跳下去看了看,瞧见那栩栩如生、连衣袍焚烧的花纹都半分不差的画像,沉默半晌,轻轻地撸起袖子。 顾焚云姗姗来迟,见乌令禅正被柳景回抱着往后退。 柳景回处变不惊,单手制住乌令禅,任由他扑腾,淡淡道:“你不就长这样吗,哪里画错了?” 乌令禅一边蹬腿一边骂骂咧咧:“给我重新画!听到没有?!避嚣阁是吧,我是昆拂少主,我给你看一件衣服,你给我换到画像上去!” 顾焚云唇角一抽。 这又怎么了祖宗? 顾焚云恭敬行了一礼,温温和和道:“恭迎乌天骄获得秘境比试的魁首。” 乌令禅悬空的脚落了地,眯着眼睛瞪了画他画像的人一眼,才理了理衣袍,明知故问:“接下来还有两张擂台比试,我还用参加吗?” 顾焚云假笑。 都结婴了还要参加一对一的擂台比试,这不是大砍刀切白菜吗。 “不必了。”顾焚云道,“无论是生死斗惊险结婴,还是以一己之力斩杀元婴魔兽,少君都胜所有人一筹,仙盟看重每一个天赋异禀的修士,您的魁首当之无愧。” 剩下两场擂台切磋,神仙海也会从剩下的学子中选出新的榜首。 乌令禅这才满意。 池敷寒没出秘境,还在里面痛打魔兽尸身,大有挫骨扬灰之意。 温眷之注视着那温温和和的顾掌尊,淡淡开口:“掌尊知晓、虚空缝隙、的事情吗?” 顾焚云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疑惑,很快反应过来,又是一礼:“虚空缝隙事发突然,我已回禀屠掌尊,会给诸位一个交代,昆拂墟不计前嫌修补虚空缝隙,仙盟也会有重礼奉上。” 温眷之笑了:“不必麻烦。” 瞧不上那点重礼。 顾焚云移开视线,对乌令禅道:“还有一事,尘君方才有事先行离开了,留下话让您速回仙木鸢等待。” 乌令禅:“哦!” 短短半日时间,乌令禅结婴夺得秘境历练榜首之事,传遍三界。 仙盟玉简上震惊不已,议论纷纷。 “结婴?假的吧,十七岁结丹?” ——有人回应:“十六岁零八个月,没有十七,会不会算岁数?” “虽说乌令禅性情狂妄张扬,不可否认天赋的确是当世第一人,令人望尘莫及。我若有此等天赋,眼睛也要长到后脑勺。” ——有人回应:“可惜你没有。” “乌天骄勇得蓬莱盛会秘境赛魁首,口吐狂言轻松结婴,并叫嚣一年时间狗都能结婴,狠抽三界天之骄子的脸皮。” ——有人回应:“不夸张。” “乌天骄画像新鲜出炉。” ——有人回应:“你睡觉睁着一只眼睛。” “蓬莱盛会我在现场,听说乌令禅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昆拂墟少君,兄长就是那位(墨痕划掉)(墨痕划掉)的尘君。” “嚯!尘君竟有幼弟?!” “对,听说对乌天骄宠爱有加,为此甚至不惜得罪屠掌尊。” “我就说他身份不一般!有如此天赋,怎么可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不过此番蓬莱盛会极其凶险,乌令禅既然有兄长宠爱,为何要三番四次以身涉险?我要是他,早就仗兄长的势为非作歹了,哪里还用得着辛辛苦苦参加什么盛会。那样骄矜尊贵的人,才多大啊,却将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脸都炸得黢黑。” 仙木鸢上,乌令禅捏玉简的手微微一顿,歪头看着这句话。 仗势? 他仗势了啊,阿兄为他出头让屠喻思过三年。 不过这和他参加蓬莱盛会有什么关联吗? 乌令禅想得入神,好一会才嗅到一股熟悉的茶香弥漫四周。 抬头一看,尘赦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坐在他对面,垂着羽睫似乎在“看”桌案上的玉简。 乌令禅等他半天终于回来,赶忙将打发时间的玉简一扔,高兴道:“阿兄你回来了!看,这是顾掌尊给我的魁首令牌,正反面都刻了我的名字,一个困困一个令禅呢。” 炫耀完,乌令禅才后知后觉阿兄不认识仙盟的字,正要找补,就听尘赦淡淡开口。 “为何不回了?” 乌令禅疑惑:“什么啊?” 尘赦的指腹轻轻在玉简上悬空的字抚了抚,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好落在“仗兄长的势”几个字上。 “问你为何不仗阿兄的势。” 仙木鸢最顶层隐约浮现淡淡的金纹结界,尘赦神态如初,淡淡道:“对兄长而言,元婴化神不过蝼蚁。你为何不惜性命,以身涉险?” 作者有话说: 阿兄:开始算总账。 第41章 结界 乌令禅垂下头,没吭声。 尘赦的神识一寸寸触摸乌令禅的眉心、鼻尖、唇角,让他每一个微小的神情在识海中分毫毕现。 撇着嘴,眼尾微垂,手还在扒拉腰间破烂的坠子,拨过来拨过去。 这是不高兴了。 尘赦不为所动:“若有不满,尽管说出来——回话。” 乌令禅闷声说:“我没什么不满,阿兄说得都对。” “什么都对?” 乌令禅说:“元婴是蝼蚁。” 还有此等好事? 第84节 尘赦:“……” 乌令禅不容旁人诋毁他的修为,可这傲慢的话由洞虚境的尘君说出,就算再不高兴,也无法反驳。 只能生闷气。 尘赦神识依然锁定乌令禅:“乌困困,你觉得阿兄这句话的意思,是讥讽吗?” 乌令禅往往只捡自己在意的话听,被如此一提醒,懵了好一会,仰头看他:“啊?” “孟凭之流,哪怕他吃丹药堆成个化神境的废物,不必我出手,昆拂墟也有魔修能将他轻易除去。”尘赦轻声道,“你护法不是很多吗,但凡说一句,三护法自然会为你出手。为何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在外守着的荀谒:“?” 谁? “我没冒险。”乌令禅下意识反驳。 尘赦知晓乌令禅的脾气,耐心十足:“生死状都立下了,不算冒险?” 乌令禅歪着脑袋打量尘赦半晌,终于后知后觉明白阿兄为何生气了,当即眼眸一弯,得意地和尘赦解释。 “那哪算冒险呀?孟凭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用丹药堆出来的元婴不堪一击,更何况我还有猗傩胎,结个假婴出来,对付他足够啦。” 尘赦一语不发注视着他。 乌令禅侃侃而谈:“生死状若是下给他,那胆小如鼠的蠢货肯定不敢接,所以我同他说了条件,不用墨宝、昆拂墟不追究,我又是金丹期,条条都对他有利,这才激将他应下。这一切都是我的计谋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做毫无把握之事?阿兄你真是多余操心了。” “把握?”尘赦问,“有几分?” 乌令禅眉梢一挑,炫耀道:“三分妥妥的。” 尘赦:“……” 见阿兄脸色不对,乌令禅赶忙改口:“五分……七分……我有十分把握!” 玄香:“……” 玄香生平第一次想和尘赦站在同一战线,甚至想让尘赦仗着兄长的身份,狠狠给他一顿教训。 尘赦脾气格外的好,温声道:“乌困困,你想一直保持这副样子吗?” 乌令禅还以为阿兄心软要放过他,赶忙眼巴巴看他:“不想!” 尘赦冷淡道:“那就别对我说谎。” 乌令禅:“……” 尘赦问:“玄香太守和你的挚友同你感情颇深,你就不怕他们担忧,心疼?” 乌令禅本就不会说谎,听到这句不明所以的话,好奇道:“担忧心疼并没有用啊,我赢了生死状,他们自然会为我骄傲。难道阿兄真的一点都不觉得我厉害吗?” 尘赦:“……” 尘赦的涵养本就是强装的,脾气再好也被这接二连三的求夸赞激出了火气,身上森寒之气一时没收敛住,阴沉带着戾气。 “乌困困。” 乌令禅吓了一跳,往后退缩。 尘赦感知他的害怕,无声吐出一口气。 算了。 不能怪他。 乌令禅终归年岁太小,又自幼被苛待,脾气秉性颇为特殊,他甚少将负面情绪往心里放,注意力皆集中到能令他得到满足和快意的事情上。 ——替师尊进入秘境搜寻灵物,得到夸赞;修为精进,夺得榜首,备受追捧。 好像不畏艰险、不怕苦痛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为了成功,他能接连忍受金丹破碎的痛苦,也能为了三成把握,眼睛眨也不眨立下生死状。 乌令禅第一次看到尘赦这副样子,讷讷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玄香和柳景回全都因这个骂过他,但他从来不听,觉得矫情。 可阿兄明显生气了。 乌令禅的“英姿”还捏在尘赦手中,他权衡再三,很快妥协,将两人面前的小案一扒拉,小心翼翼挨到他身边。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阿兄不为所动。 乌令禅跪坐在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袖,讨好地仰头看他:“阿兄,我知道错了,不该为了一时快意而和孟凭立下生死状,还以身犯险,差点连累阿兄。我忏悔、我思过,原谅我好吗?” 知晓并非他的错,尘赦不想待他太过严厉,语气艰难放得温和:“真的知道错了?” 乌令禅:“自然,乌困困还能骗阿兄不成?!” 尘赦:“……” 只会说漂亮话的骗子。 松心契的影响仍在,虽然微弱,却仍旧能感知到乌令禅那边传来的一阵阵的情绪。 那是以退为进的洋洋得意,和期盼计谋得逞的狡黠,唯恐被发现的担忧。 ……情绪复杂,唯独没有一丝真正的悔过。 尘赦笑了。 乌令禅永远分不清别人的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当即仰着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妄图得到阿兄的高抬贵手。 尘赦没有怜悯。 就如同乌令禅没有思过。 尘赦拂袖起身。 乌令禅一呆,还以为阿兄又要把他甩下愤然离去,正打算再说几句漂亮话,却见尘赦开口:“你身上的伤虽然痊愈,但孟凭死前所下的琉璃劫却是个棘手的法器。” 乌令禅不明所以:“什么法器啊,怎么棘手了,我现在经脉顺畅,并未觉得不适。” 尘赦并未多说,伸手一点。 乌令禅当即栽倒,整个人仰躺在连榻上,四肢动弹不得。 “阿兄?” “不是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尘赦居高临下,带着茶香的宽袖缓缓按在乌令禅眉心,淡淡道,“现在又怕什么?”·· 乌令禅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姿势,见尘赦怼他,也来了脾气,直挺挺躺在那,嘴也梆硬:“我没有害怕,只是随口一问,阿兄既然不答那便算了。” 尘赦竟真的没有回答。 乌令禅闭上眼睛,满脸不在意。 ……实则心中打鼓。 琉璃劫是什么法器,怎么从未听说过? 能让乌天骄在意的东西往往是榜首,最起码也得前十,琉璃劫既然排名不高,被伤到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症。 乌令禅躺在那,努力说服自己放松,可尘赦那冰凉的洞虚境灵力钻入灵脉中,还是让他不自觉发了抖。 但还是死撑着没动。 凉丝丝的灵力和尘赦的脾性全然不搭,势如破竹冲开灵脉,直直卷向丹田——被琉璃劫所伤之地。 乌令禅一哆嗦。 那种好似赤身裸体被人窥探的感觉让人招架不住,乌令禅本能就想要反抗,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在榻上。 尘赦问:“怎么?” 乌令禅呼吸急促,后知后觉到丹田的气息不太对,好似被一股不属于他的灵力包裹,紧接着洞虚灵力搅进去,直接将假婴激荡得晕头转向。 乌令禅猛地呛了一声,心口狂跳。 孟凭临败前招出的法器,竟真的有古怪? 会怎么样? 乌令禅浑身发冷,修长五指猛地蜷缩收起。 刚恢复的修为会再次毁于一旦吗?昆拂墟还有什么灵药能修复元婴? 他还能再继续修炼吗? 尘赦感知到乌令禅传来的情绪,羽睫微垂,无形的大掌强行束缚住乌令禅的手腕脚腕,还有一条横着掐住纤瘦腰身,洞虚境神识宛如一条带着倒刺的兽舌,从头到尾舔了一遍。 乌令禅猛地一蹬腿,小腿只是微微一挣又直接被按住,丹田内那奇特的灵力正在飞速旋转,好似罡风般妄图侵入他的灵脉。 乌令禅“呜”了声,奋力伸手,束缚住他左手腕的灵力似乎放松了些,任由他抬手抓住尘赦的袖子,服软地睁开眼睛,鸦羽似的浓睫湿润,呢喃着道:“阿兄……” 尘赦神色如初:“别乱动。” 他强行扼住那股灵力,磅礴灵力悍然劈下,直直将那团“琉璃”击碎,化为雾气似的灵力弥漫周身。 几乎是刹那,乌令禅的赤瞳睁大,体内充盈巨大的灵力,竟然转瞬将假婴凝实,只差一步便可彻底结婴。 乌令禅惊魂未定,喘息着看着尘赦,微微愣了。 尘赦将灵力收回,束缚乌令禅四肢的灵力骤然化为清风散去:“这几日就莫要出去乱跑了,等蓬莱盛会结束就回昆拂。” 说罢,尘赦转身便要走。 乌令禅如梦初醒,赶忙起身叫住他:“阿兄,刚才……那是什么?” 尘赦侧身而来,轻轻笑了。 ……可这笑容却比任何苛责都让乌令禅迷茫。 尘赦道:“少君不是运筹帷幄,对付孟凭有十足的把握吗?” 乌令禅:“……” 乌令禅额间都是被灵力逼出来的冷汗,浑身脏破,小脸黢黑脏污,茫然的神情令所有人见之心疼。 但尘赦眼瞎。 “好好反省。” 尘赦察觉出乌令禅心中的不服气,知晓这孩子八成心中在嘟囔“我都认错了,怎么还要追着不放”,他不生气,也不着急,慢慢来,总有一日能重新教会他。 “等什么时候真正认错了,自会恢复原样。” 还有此等好事? 第85节 说罢,尘赦消失在原地。 乌令禅撇撇嘴,又探查了一番丹田。 孟凭的琉璃劫不仅让他元婴没碎,反而修为大涨,只差雷劫便可彻底结婴。 这狗东西有这么好心吗? 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乌令禅想不通也不为难自己,从榻上蹦下来,看了看镜子里乞丐服和黢黑的脸:“笑话,以为这样我就怕了吗?” 不就是丑一点,堂堂蓬莱市第一魁首、元婴单独榜第一人个根本不在乎。 实力才是硬道理。 乌令禅得意地就要出去玩。 可哼着小曲刚走冲到门口准备接受众人追捧赞美,猝不及防撞到一层透明结界,当即捂着鼻子蹲了下来。 乌令禅跑得极快,一时没收住,撞得鼻尖通红,一股酸涩涌上眼眶,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流,不可置信地一手捂鼻子一手摸向前方。 结界? 还是洞虚境的结界。 尘赦……这是把他关起来了吗? 乌令禅怒气冲冲挠了半天结界,各种服软认错,仍是没让阿兄心软,只能悻悻地放弃。 ……然后跑回去打开画像,喊人来救他。 但不知是不是尘君的威慑,温眷之池敷寒都顾左右而言他,完全不敢过来。 乌令禅:“……” 乌令禅愤怒地骂:“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人!我可是为了你们以身涉险!” 池敷寒的小人哼笑了声:“得了吧,新学个词就乱用,你纯属是想自己出风头。” 温眷之端坐在桌案上,温声道:“少君可是、做错何事,这才惹了、尘君动怒?” 乌令禅撇嘴,不想多说,但转念一想,又道:“你们谁知道琉璃劫是什么?” 说起法器,池敷寒暴跳如雷,又在那骂骂咧咧。 温眷之沉思一会:“我记记得,那是一件、上灵法器,排行不高,效用罕见。” 乌令禅疑惑道:“怎么说?” 池敷寒知道这很费口舌,一巴掌把温眷之的小人拍翻,省得他四个字四个字的卡。 “那玩意儿有利有弊,需要用神魂催动,融于身躯、神魂,中招者会修为大涨。” 乌令禅狐疑:“会有如此好的法器?” “当然不会,想什么美梦呢。”池敷寒翻了个白眼,“中琉璃劫者会很快增长修为,短暂地化为‘炉鼎’,七日内脆弱易碎如琉璃,不必双修更不必任何术法,只要吞噬骨血撕碎魂魄,即可将他的全部修为掠夺一空,哪怕毫无修为也能转瞬至元婴。” 乌令禅:“?” 炉鼎?! 池敷寒道:“还有一点,身中琉璃劫之人,会对外散发奇特的气息,延绵数百里。” 乌令禅:“……” 乌令禅震怒。 死了还不忘算计他!就知道孟凭那厮不会如此好心! 第42章 反省啦 半晌后,池敷寒围着乌令禅转了几圈,摸着下巴思忖。 “的确是异香,我都想啃你一口了。” 乌令禅推开池敷寒都要凑上来的脸,嫌弃道:“你就想着吧——我把你们叫来是为了帮我出谋划策的,这都多久了,到底有没有法子能把这什么破琉璃解了?!” 池敷寒跟着骂:“破琉璃!烂琉璃!是哪个烂人想得用琉璃做法器!呸!” 温眷之道:“琉璃劫很、好解的啊。” 乌令禅一把推开池敷寒,亲亲热热地黏着温眷之:“我就知道,眷之有办法,和其他只知道吃白饭的小白脸完全不一样!” 池敷寒:“?” 温眷之笑着道:“七日炉鼎,闭关即可。” 乌令禅:“……” 这不是解决琉璃劫,这是在解决他。 乌令禅怒道:“我当然知道躲在这儿装死就行,但好不容易来次蓬莱盛会,就让我在这待着?!” 一直没说话的柳景回忽然冷淡道:“我倒觉得,此法可行。” 乌令禅不可置信:“景回!” 柳景回面无表情:“治治你的臭毛病,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敢啊?我怎么不敢?”乌令禅被接二连三给激得也起了叛逆之心,瞪他,“你们不如直接找个琉璃罩把我罩住,就当个漂亮的花就行,什么修仙,什么历练!开花!开花!” 池敷寒同仇敌忾:“怎么能这样?” 乌令禅动容。 “怎么能用琉璃罩?”池敷寒说,“不结实,还易碎,得用玄铁的罩子。” 乌令禅:“……” 三个人不是过来赛诸葛亮,反而是给他来添堵的。 乌令禅气得让他们滚。 三人完全没准备忤逆尘君,的确是特意赶过来消遣乌令禅的,见到他黑黢黢炸毛的样子,仰天大笑,心满意足。 温眷之终归有几分良心,临走前语重心长地对乌令禅道:“尘君此举,是为您好。也非无解,真心认错,尘君心软,或许可行。” 乌令禅瞪他:“什么为我好,他就是想假借琉璃劫教训我一顿!尘君心硬如铁,哪里可行?” 池敷寒吊儿郎当地道:“也不知道之前是谁在夸赞尘君脾气好来着,这才多久啊,就变成‘心硬如铁’了,郎情妾意昙花一现啊。” 柳景回最为干脆冷淡道:“别再劝了,他听不心里去的,吃点教训也好。” 事教人,一次就会。 乌令禅一指外面,示意他们仨滚滚滚。 三人仰天大笑,离开了。 乌令禅抱着膝盖孤身坐在那赌气。 脏兮兮黑黢黢,反正伤眼睛的也不是他。 不出去就不出去,谁稀罕?反正有玉简在,他照样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乌令禅消沉一会,很快振奋,躺在榻上拿起玉简玩,准备再怼那些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蠢货。 只是他灵力往玉简一探,却见符文一闪,凝出一个首尾相衔的双鱼开始转圈,还在吐泡泡。 乌令禅:“?” 这玩意儿只有在昆拂墟时才出现过,似乎是仙盟距离过远,无法同玉简高塔灵力连接。 乌令禅手一抖,“啊”的一声玉简直接砸到脸上。 定是尘赦所布的结界问题。 乌令禅怒气冲冲地跑到门口,砰砰敲门:“来人,来人啊!” 外面没声,直到乌令禅开始催动灵力攻击结界,荀谒的声音才幽幽传来。 “少君有何吩咐?” “我要见尘君!”乌令禅瞪门,“不光布结界,还掐断所有灵力断绝和外界联系,这是让我反省吗,分明是软禁、囚禁、强取豪夺!这是虐待,阿兄也要这么对我吗!?” 荀谒唇角抽了抽:“少君已知晓琉璃劫之事,就该清楚事情的重要性,这阵法是尘君亲自布置,为的便是隔绝您的灵力外散,引来觊觎之人。” 乌令禅:“……” 尘赦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乌令禅一时间竟哑口无言,心中那股怒火一泄,像是打蔫的沾了煤灰的叶子:“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呀?” 荀谒微笑:“七日之后,蓬莱盛会结束。” 乌令禅不高兴。 那岂不是人都散完了,还有何意趣? “除了这个呢?还有其他办法?” 荀谒谨遵尘君的命令:“尘君说过,只要您心甘情愿认错。” 乌令禅赶忙说:“我认过错了,两次!” 荀谒道:“尘君说,您的认错并不真心。” 乌令禅被接二连三的禁锢给激怒了:“你到底是尘君的狗腿子,还是我的三护法?!” 荀谒吃了一惊,不懂乌少君为何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莫非是关糊涂了? 乌令禅蹬了一脚墙,冷笑一声:“你去告诉尘赦,死心吧,不就是七天吗,我就算是被憋死,也绝对不会求他!” 说罢,拂袖而去。 元婴是蝼蚁,杀个孟凭都要唧唧歪歪两顿…… 今日说的话没一句是乌魁首爱听的。 乌令禅袖子一震,面如沉水盘膝端坐在连榻上,运转灵力入丹田。 以他的天赋,定会二十岁入化神,三十岁洞虚,到时候先弄尘赦,再搞荀谒,将池敷寒温眷之收入麾下,一个替他骂人一个替他炼丹,再抓来顾焚云给他做事,一统昆拂墟。 还有此等好事? 第86节 计划很完美。 现在不必在意外物的繁华,蓬莱盛会再热闹也和他无关。 当务之急是用功修炼,狠狠让尘赦刮目相看。 乌令禅面容沉静,掐诀入定。 ——若不是乞丐装和煤灰脸,倒能称得上仙风道骨。 虽然蓬莱盛会的秘境试炼已得出魁首,但后续的擂台比试仍然再继续,且英才辈出,比前几日还要热闹。 擂台赛当日,池敷寒以一己之力独守甲子擂台,将仙盟的金丹期打得人仰马翻。 决出胜负后,竟有一五大三粗的仙盟男修士害羞地向池敷寒示爱,引得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并欢呼起哄“结为道侣!结为道侣!“。 池敷寒怒发冲冠将人按着暴揍一顿,险些被撸下榜首宝座。 第二日,温眷之守擂,有人前来比试他便随手扔晶石,众仙盟弟子誓死不屈,纷纷打他,倒是昨日魁首池敷寒三番两次上来挑战自家人,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三日,四日。 每日都有精彩之事。 仙木鸢顶层,尘赦闭眸修行。 荀谒在外行了一礼,回禀道:“尘君,秘境中的缝隙已查明了,的确是意外,不过那姓屠的很古怪,真正虚空缝隙并未告知任何人,属下这几日探查没发现丝毫残留魔气。” 尘赦漫不经心道:“这几日神仙海可有人被魔兽夺舍?” “并没有。”荀谒犹豫着道,“这几日皆有擂台比试,宗门各守其地,很难发现,但今晚会重新立天骄碑、发布少君的元婴独榜,大部分学子皆会汇集天骄小镇。” 尘赦“嗯”了声,却没再多问,换了个话题。 “乌困困呢?反省的如何?” 说起这个,荀谒就头疼:“少君性子闹腾,这几日恐怕是憋坏了,方才我来时,他在里面吵着闹着要见您。” 尘赦道:“他叫我什么?” 荀谒不懂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想了想:“前几日叫‘尘君’,今日好像唤的是‘阿兄’。” 尘赦沉默良久,忽地缓缓笑开了。 尘君心硬如铁,这四日任凭乌令禅怎么闹都没过问,不可能因为一句“阿兄”就…… 荀谒刚想到这里,就见尘赦慢条斯理地起身。 “那便去看看吧。” 荀谒:“……” 铁也能轻易融化。 顶层的东侧,乌令禅桀桀大笑,居高临下地指使道:“给我赔礼道歉!” 尘赦躬身为少君捏肩捶腿,低声下气道:“对不住,困困少君天下无敌,化神之下全无敌手,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乌令禅心满意足:“吃葡萄。” 尘赦剥葡萄,喂葡萄。 乌令禅“呸呸”几声,啃了一嘴的墨。 细看下,尘赦袖长的手指像是被水晕开的墨,已然糊了。 ——此人赫然是乌令禅用玄香画出来的墨人。 墨人不能碰水,只剥了葡萄爪子险些化了。 乌令禅“啧”了声,将“尘赦”的手握住,拿出笔重新给他画,一边画一边还得意地挑眉:“你看看你,还让我仗你的势呢,现在不是还得求我?嗯?魁首好不好,告诉我?” 墨人被他调教出来,百依百顺,不像正主斥责惩罚,当即夸赞:“魁首万岁。” 乌令禅狠狠出了口气,伸手揪着“尘赦”的脸:“你之前不是挺厉害吗,现在怎么不嚣张了,看我……” 还没等他说完,玄香猛地灵力一动,直接将“尘赦”墨人收到空间中。 乌令禅直接掐了个空。 正在疑惑时,外面结界一阵波动,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尘赦一席青袍推门而入。 乌令禅愣了愣,立刻高兴地扑上去:“阿兄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比往常更加亲热,看来憋得不轻。 尘赦任由他扑来黏着自己,淡淡垂眼:“反省好了?” “早就好了,只是怕耽误阿兄修炼,这才没有叨扰您呢。”乌令禅这几日修炼没有精进,但甜言蜜语不知从哪儿学的,漂亮又好听,“我再一次郑重其事向阿兄道歉,不该为了区区孟凭便冒险定下生死斗,太过冲动,属实不对。” 尘赦听着不知道从哪里东拼西凑的“甜言蜜语”,感知着乌令禅情绪里依然没有忏悔,但看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并没有拆穿他,顺着他的话道:“嗯,那之后困困打算如何改正?” “自然是事事唯阿兄马首是瞻。”乌令禅正色地道,“阿兄让我往东,我咚咚咚就跑,绝不看西,日后若有人得罪我,我直接搬出我洞虚境的哥哥狠狠震慑他们!” 尘赦似笑非笑地看他。 乌令禅眼巴巴道:“阿兄,我这样的反省对不对?” “话是没错。” “我做起来更是对上加对!”乌令禅图穷匕见,可怜兮兮地道,“阿兄看在我这么用心认错的份上,就给我把禁制解了吧,我都要馊了。” 附在乌令禅身上的禁制有清洁咒在,只是瞧着脏,却半点脏污不沾身。 尘赦神识抚摸着乌令禅可怜的表情,终于大发慈悲抬手一挥,禁制陡然散去。 乌令禅顿时欢呼一声,心中窃喜不已。 阿兄还是很好摆布的,几句话说服他换衣服,解开结界不是轻而易举? 乌令禅得意死了,觉得自己做人做魔都有天赋。 还没等他高高兴兴换衣裳,尘赦忽地道:“今日准备立天骄像,你准备去吗?” 乌令禅吃了一惊。 他还没发力,阿兄竟主动提起此事! 乌令禅赶忙说:“想去想去!阿兄,我能去吗?” 尘赦沉思半晌,道:“可你身上还有琉璃劫,这一身炉鼎气息出现在鱼龙混杂的天骄小镇,岂不是算再次以身涉险?” 乌令禅歪头看他。 尘赦眉眼淡淡,神识一层层缠绕在乌令禅身上。 方才为了换衣裳那么会装乖,漂亮话张嘴就来,面对此等诱惑,他想看乌令禅会如何选择。 是继续装懂事,还是…… 尘赦刚想到此处,却见乌令禅忽地弯腰,亲昵地挨到尘赦面前,眉眼弯起,冲着他笑得漂亮又灼眼。 尘赦身躯微顿。 乌令禅脏兮兮的爪子背到腰后,因垂首的动作凌乱发间的几颗破珠子垂在面颊,哪怕狼狈成这样,仍能瞧出他的耀眼。 乌令禅言笑晏晏:“阿兄陪我去,好不好呀?” 尘赦一怔,似乎没料到有这个选择。 乌令禅几乎挨到阿兄脸上,身上那股香甜的炉鼎气息、以及对魔兽有致命吸引力的血肉香气一同涌了过来,严丝合缝将尘赦包裹住。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眼皮之下,尘赦的瞳孔悄无声息化为竖针似的竖瞳,暴戾和凶悍被符纹死死压制住。 尘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乌令禅一无所知,越凑越近,浓密的羽睫蝴蝶般震颤,呼吸几乎落在尘赦下巴。 “我这一次想狠狠地仗阿兄的势——反正只要阿兄在我身边,整个三界谁人敢欺负我?阿兄绝对饶不了他们!是不是啊阿兄?” 尘赦:“……” 第43章 呜我脏了 荀谒在结界外候着。 估摸着尘君招架不住三次“阿兄”攻击就会败下阵来,让脏猫换新衣裳。 不过有琉璃劫在,就算乌令禅喊爹,尘君恐怕也不会放他…… “出来啦!” 身后结界消散,一阵欢呼声紧跟其后。 荀谒:“?” 接着噔噔噔,在荀谒目瞪口呆地注视下,乌令禅一袭素雅白衣,轻盈安静,欢天喜地地从“牢笼”中冲出来。 跑到栏杆边望着广袤无垠的天地,乌天骄活像是被囚禁四百年,看哪儿都觉得新奇,溜达着抽了下盆栽的叶子,又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乐得直蹦。 荀谒:“……” 尘赦慢条斯理从后面走出,黑绸覆眼,神色淡淡。 荀谒没吭声。 许是荀谒在用脸“腹诽”,瞎眼如尘赦也瞧见他表情的扭曲,冷淡道:“想说什么?” 荀谒不敢质问尘君,只能拐弯抹角地问:“少君身上的琉璃劫要如何是好?” 尘赦道:“谁敢当着我的面动手?” 荀谒一言难尽道:“可按少君的脾气……” 怎么肯老老实实待在一处被束缚看管着? 尘赦笑了:“困困。” 话音刚落,还在楼下扇叶子玩得不亦乐乎的乌令禅一个纵身跃到尘赦身边,白衣飘然,沉声道:“阿兄有何吩咐?” 尘赦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乌令禅直接挨过来,用脑袋蹭尘赦的掌心,像只黏人的猫,眼睛亮晶晶望人,像是朝阳照射下的赤红宝石。 还有此等好事? 第87节 “天色已晚,还想去天骄小镇吗?” 乌令禅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我还从未和阿兄一起逛过集市呢。” 荀谒:“?” 这么乖? 尘赦“嗯”了声,屈指一弹,一道半透明宛如蝉翼般的披风轻巧落至乌令禅肩上,将他一身琉璃劫气息遮掩得一干二净。 乌令禅:“……” 明明有这么轻薄的法器,却非得把他关在结界! 尘赦淡淡道:“怎么?不喜欢?” 乌令禅转了一圈,那漂亮的蝉翼披风好似一团松软的云轻飘飘飞起来,虽然闪着碎光但终究雪白不显眼,还不如他之前的一块小玉佩。 尘赦这样问,乖孩子必然不会不喜欢。 乌令禅笑吟吟地挨到尘赦身边,拽着他的袖子说:“阿兄送的,哪怕一块小石头我都视若珍宝。” 荀谒:“……” 三护法生平第一次瞧见有人对尘君拍如此显而易见的马屁,他没有先下定论,暗暗窥着尘君的反应。 尘赦笑了:“和谁学的甜言蜜语?” 乌令禅瞪大眼睛,仰着头表忠心:“阿兄,此乃我肺腑之言,绝无半分掺糖带蜜,明鉴啊阿兄。” 怕尘赦不信,他还眨着眼,拉着尘赦宽大温热的手掌往心口处贴,妄图让阿兄近距离感知自己的真心。 尘赦的指尖不着痕迹一蜷,神识在乌令禅跳动的心口皮肤上落了下——他太过纤瘦,心脏跳动,噗通,噗通,隐约能在雪白皮肤上察觉到那微弱的起伏。 神识一触即分。 尘赦漫不经心收回手:“嗯,信你了,走吧。” 乌令禅计谋得逞,嘿嘿笑着,背着手优哉游哉跟着尘赦走。 荀谒……荀谒叹为观止。 天骄小镇比往常还要热闹。 之前结丹时,乌令禅被问及天骄像要建什么样时,他得意洋洋提出一大堆要求:“我的天骄像要英明威武却不失美丽,既要魁梧伟岸也要身量如鹤,最好建十丈至高,身上配饰用真金宝石……” 仙盟雕刻天骄像之人:“……” 那人低下头看着还没他下巴高的小天骄,耐着性子说:“天骄像只能按照您现在的身量雕刻,不能夸大哦。” 最后乌令禅又掰扯大半天,最终敲定了枫树代之。 如今两年多过去,乌令禅身量长高不少,前几日仙盟之人过来寻他时,毅然决然要雕人像。 乌令禅一进天骄小镇,便兴冲冲往天骄像那跑。 只是尘赦无论做何事都慢条斯理,在人群中信步闲庭,好半天才走一小截。 乌令禅急得要命在原地踱步,却不敢直接催促,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折返回来一把牵住尘赦温热的手。 尘赦垂眼:“怎么?” 乌令禅手指纤细,像是块温热的玉,被这样紧紧握着手有种被他全身心依赖着的错觉:“人太多,我牵着阿兄吧。” 尘赦淡笑,任由他牵着。 果不其然,乌令禅一牵住尘赦立刻迫不及待地健步如飞,恨不得缩地成寸直接掠去天骄像那。 天骄小镇熙熙攘攘,大多天骄都在此玩闹闲逛。 乌令禅牵着尘赦走过人群,长灯高悬,灯火辉煌,嘈杂的声音夹杂着烟火气灌入耳中。 “天骄像立好咯。” “法器!把你们店里最结实的法器全都拿上来!” “就在前面,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元婴第一人。” 伴随着天骄像越来越近,尘赦的神识宛如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乌令禅逐渐开始愉悦的眉眼,赤瞳倒映着细碎的烛火,好似天地间最珍贵的宝石。 那一刹那,尘赦感知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这时,乌令禅忽然抓紧他的手:“阿兄!” 尘赦一怔。 乌令禅站在灯火通明中,雪白衣袍将他衬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乖顺,仰着头眸瞳发光地望着他:“阿兄,快看,那是我的天骄像。” 石雕像并未有任何灵力附在其上,尘赦只能一寸寸地触摸那冰冷的死物,隐约感知到那是座极其威武的雕像。 乌令禅一身真金宝石做成的坠饰,趾高气昂地站在红枫树,衣袍翻飞,墨痕缠身,面容秾艳无俦,是他最想要的英明神武又不失漂亮。 乌令禅对这副雕像满意至极,拽着尘赦说个不停:“之前我没要天骄像,最大的原因是怕有些人嫉妒我,故意往雕像上泼脏水,现在好啦,元婴榜第一人,仙盟说会为我布结界保护,那些小人就算再嫉恨也不能奈我何——阿兄,威武吧?” 尘赦沉默良久,终于第一次夸赞了他。 “的确。” 乌令禅三番四次求夸都只被尘赦呵斥教训,这次还以为又要挨骂,乍一听到这句他还愣怔了一下,眨了眨眼。 阿兄在夸他。 乌令禅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彻底忘了尘赦的教训和“囚禁”,颠颠牵着阿兄跑来跑去。 天骄像旁的人最多,路边小摊摆了好几排,乌令禅一边全方位无死角观赏自己的天骄像,一边余光在四周瞥着有没有适合的配饰。 蓬莱盛会的秘境里,乌令禅一连被劈回两套配饰,空间已所剩无几,迫切需要补充。 尘赦漫不经心瞧着,神识无意中触碰到小摊上一样不起眼的法器,脚步微微停住。 乌令禅被突然停止的尘赦拽得一个踉跄,后背撞在尘赦胸口,强行稳住身形,歪着头好奇道:“阿兄是看中什么东西了吗?” 尘赦“嗯”了声,走到一旁的摊位,拿起一支平平无奇的簪子,那玉明显有瑕疵,还豁了一角。 乌令禅也跟着看:“阿兄喜欢这个?我买给阿兄吧。” 尘赦摇头,拿着那丑不拉几的东西在乌令禅毫无发饰的脑袋上一比,似乎很满意,问他:“喜欢吗?” 乌令禅:“……” 乌令禅装作没听到这句话,眨着眼装傻。 尘赦自离开仙木鸢便对两人使了障眼法,无人能认出他们,淡淡道:“这是件上古法器,其貌不扬,却可阻绝阵法。” 乌令禅依然无辜地看着他,妄图蒙混过关。 尘赦将簪子把乌令禅的一绺发挽着插到墨发间:“嗯,很合适。” 乌令禅:“…………” 乌令禅差点死给他看。 摊主明显不知这是上古法器,见两人隐去身形面容修为,听不着两人在说什么,但姿势却亲密得不似寻常,八成是一对双修道侣,当即奉承道:“这件法器瞧着古朴,却不可多得呢,三百灵石,再送二位一对同心玉佩。” 乌令禅见状,大吃一惊将簪子拔下就要还回去。 “老板,你这也太眼拙了吧,这分明是一件上古法器!价值连城,就被你三百灵石卖了!天呐,岂不得吃亏死?还好啊遇上我这种好心人,还会告诉你,否则你可吃了大亏了!” 老板:“?” 说啥呢,怎么光张嘴不出声? “啪嗒。” 尘赦丢下一堆晶石,牵着乌令禅的手抬步就走。 乌令禅:“……” 尘赦见乌令禅嘴噘得都能挂油壶,明知故问道:“不喜欢阿兄送的礼物?” 乌令禅假笑:“没有啊,没有的,这礼物……很别致啊阿兄,我从未收过这样的礼物,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哈哈,哈哈哈。” 尘赦笑道:“阿兄为你重新戴上?” 乌令禅:“…………” 乌令禅内心崩溃得要命,却只能背对着尘赦,以后脑勺抗议。 尘赦无视他的抗议,慢条斯理地给乌令禅戴上:“既然如此喜欢,那便日日戴着,莫和其他配饰一块,恐会影响效用。” 乌令禅:“…………” 呜。 乌令禅含着泪满脸耻辱地点头,心如死灰。 心想,这么个丑东西在我头上,还要日日戴着。 我脏了。 尘赦:“……” 乌令禅思忖着要不要剃个光头出家修佛,忽地小辫子一翘,敏锐地感知远处有些魔气波动。 似乎有人在切磋动手。 乌令禅喜欢凑热闹,立刻就要过去。 却见远处一道魔气冲天,紧接着灯火通明之上,隐约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源源不断的魔气开始汹涌而出。 乌令禅一愣。 虚空裂缝? 荀谒悄无声息地落在尘赦身边,飞快道:“此处人来人往,灵力斑驳,最好隐藏痕迹。那缝隙的隐藏结界不知为何破了,想来神仙海的缝隙就在此处了。尘君,我们是要……” 尘赦心不在焉道:“将缝隙堵住。” 荀谒颔首:“是。” 立刻飞身离开。 只是刚飞到半空,荀谒余光一扫就见乌令禅也满脸振奋地跟上来:“我也来帮……” “忙”还没说完,乌令禅唇角的笑容一僵,整个人挺在半空,怎么扑腾都无法再前进一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形便被一道无形的灵力给一把拽了回去。 还有此等好事? 第88节 乌令禅:“啊——!” 荀谒:“……” 就多余跑这一趟。 砰。 乌令禅陡然落地,被尘赦漫不经意地接住。 尘赦似笑非笑,正要开口说话。 乌令禅忽地站直身体,满脸坚毅之色,嗖地一声退至尘赦身后。 “好可怕,阿兄快保护我。” 尘赦:“……” 第44章 乌困困怕他 天骄小镇是众学子汇聚之所,也是神仙海的腹地。 几个月前初次出现枉了茔缝隙时,几乎不到半刻钟便被顾焚云自作主张以仙界阵法困住缝隙,以此来护神仙海安危。 数月间,仙盟为数不多的大能皆知晓此事,汇聚神仙海商议缝隙之事——可任由他们手腕通天,却无法将满是魔气的缝隙彻底缝补,为此还因蓬莱盛会要不要冒险举办之事发生数次吵闹。 最后,蓬莱盛会仍是办了。 巧得是百年未来仙盟的尘君也罕见到来。 此乃天道庇护仙盟。 仅仅只是结界撤去后半刻钟,整个天骄小镇已乱作一团。 秘境中的缝隙估摸着有两人来高,魔兽修为越高身躯便越庞大,唯有化神境之上才可随意变换体型,可天骄小镇的缝隙却足足有数十丈。 无数身躯庞大的魔兽从中爬出,兽形狰狞可怖,嘶吼咆哮。 池敷寒刚捏着鼻子从仙盟的铺子里买了把玄铁制成的长锏,外面就有了动静,他立刻闪身到长街,抬头一看。 嚯。 还以为回家了。 枉了茔的缝隙每当裂开时,都如一只巨兽的眼睛,直勾勾注视着下方,源源不断的漆黑魔气从“眼瞳”中往四面八方蔓延,眸瞳好似长出稀奇古怪的藤蔓,令人不寒而栗。 池敷寒本就没打爽,见状顿时振奋起来,一甩玄铁长锏,当即就要练一练这新法器。 恰在这时,荀谒飞身而上,魔瞳倏地一动,强悍的灵力威压铺天盖地。 正在往外爬试图开路的魔兽登时炸成血雾,兽丹漂浮。 荀谒孤身一人立在魔眼前,似笑非笑道:“谁敢再往前半步……” “吼——” 一只魔兽挣扎着爬上来,似乎终于瞧见光,兴高采烈仰天长啸。 还没啸半声,荀谒一道灵力劈下去,当即从眉心往下一分为二,却没有倒下,而是扭曲着倒在“眼睛”两侧。 荀谒叹息了一口气,注视着血瀑布混合着内脏往下滴落,慢慢地说完后半句话:“……这就是下场。” 鲜血淋漓,场面森然,不光枉了茔下方的魔兽缩回爪子,就连下方的仙盟学子见如此血淋淋的场面,也全都面带土色,有的险些弯腰吐了。 荀谒乐了:“连血都怕?” 池敷寒瞅了一眼旁边脸色煞白如纸,都在开始发抖的仙盟学子,心想这些修士难道从小没见过血吗,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吓成这样? 池敷寒正嗤之以鼻,却见那浑身颤抖的学子忽地一声怒吼,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锵——” 池敷寒动作极快,长锏一挡,眉头扬起。 哟,这是吓疯了? 但定睛一看,却发现这白衣飘飘的仙盟学子不知为何却一身魔气冲天,就连瞳孔都化为赤红的…… 嗯?兽瞳? 池敷寒脸色微沉。 魔兽夺舍?! 池敷寒抬手将乌令禅的小墨人甩到肩上,便用长锏对战边扬声道:“乌困困,你在哪里?尘君在你身侧吗?” 小人蹦跶了下,乌令禅的声音从中传来:“阿兄就在我身边,怎么啦?” “枉了茔缝隙只挡无用。”池敷寒飞快道,“仙盟学子不知在哪里沾染了魔兽神魂,已有人开始被夺舍,除非彻底将缝隙修补,否则魔炁会让越来越多的人化为魔兽。” 尘赦还未说话,乌令禅好奇道:“杀了不就行了吗?” 池敷寒:“……” “少君,您是阎王下凡吗?”池区区温声道,“被区区魔兽夺舍,魂魄只是被逼到识海中,斩杀区区魔兽魂灵,人还是可以勉强救活的,再者说,若有昆拂墟的学子被夺舍……” 乌令禅懂了:“哦哦哦,那我……” 池敷寒等着和少君并肩作战,再弄点钱——毕竟仙盟这个宰人的地方,区区一把长锏都把他在乌令禅那赚的钱花了个精光。 乌令禅说:“……那听我阿兄的吧!” 池敷寒:“?” 池敷寒震惊:“少君?!” 难道少君被夺舍了? 此等混乱的热闹,他不该颠颠的、叮叮当当的、桀桀的过来吗? 乌令禅说完后,眼巴巴看着尘赦:“阿兄,我做的对不对?” 尘赦:“嗯,不错。” 乌令禅得意极了,挨在尘赦身后,仰着头望着头顶的魔眼,乖巧得不行:“那这魔眼要怎么处理啊?” 尘赦笑起来:“会有人过来的。” 果然,不多时顾焚云匆匆而来,神色焦急,恭敬行了一礼:“见过尘君、困少君。” 乌令禅装模作样地往尘赦身后躲了躲,抱着他的手臂望着顾焚云:“顾掌尊,您又被推过来干脏活累活啦?” 顾焚云:“……” 顾焚云来不及叙旧,尽忠尽职地颔首:“尘君,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仙盟不会向您求助……” 尘赦淡淡笑了:“求助?仙盟的习俗可真有意思,先以蓬莱秘境的缝隙引来魔兽魂灵,再以夺舍之事要挟我来为仙盟解困。顾掌尊真当昆拂墟之人也同魔兽那般无脑野蛮吗?” 顾焚云一僵。 乌令禅微怔,后知后觉蓬莱盛会似乎是一场仙盟的算计,顿时冲顾焚云龇牙:“好啊,拿我们做饵,你们置万千学子的安危于何地?!” 顾焚云叹了口气:“尘君误会了,蓬莱秘境的确是个意外,我等这几个月一直在查魔兽夺舍之事,怎么可能会助纣为虐戕害我仙盟学子呢?” 乌令禅撇嘴:“话说得真好听。” 但他还是信阿兄。 顾焚云额间冒汗:“求尘君出手,只要您救神仙海众学子于水火,仙盟愿答应昆拂墟任何要求。” 尘赦轻悠悠笑了:“求人不是这样求的。” 顾焚云下颌绷得死紧:“仙盟法器、灵石,半数可赠与昆拂墟。” 尘赦兴致并不高。 顾焚云:“仙盟和昆拂墟接壤之地的炼器宗门,若尘君需要,可划分成为昆拂墟之地。” 尘赦依然兴致寥寥。 一旁的乌令禅下巴都落地了,忍不住拽了拽尘赦的袖子,眼眸都在放光,冲他做口型。 阿兄,好!多!钱! 炼器宗门完全是一座灵石矿,这都打动不了尘赦吗?! 乌令禅完全无法想象阿兄到底多有钱。 尘赦的神识丝丝缕缕地抚摸着乌令禅的唇,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抚摸乌令禅毫无坠饰的脑袋。 顾焚云急得团团转,下方已有不少学子开始狰狞着伤人了。 他视线无意中落在尘赦轻轻勾起的唇角上,又看了看眼巴巴望着他的乌令禅,忽地福至心灵,道:“前段时日屠少主太过狂妄,这几日还查到他和孟凭勾结妄图以琉璃劫陷害少君,尘君若想消气,屠喻可交由昆拂处置。” 乌令禅眨了眨眼。 蓬莱秘境,竟还有屠喻的事儿呢? 但阿兄连炼器宗都不要,一个屠喻而已,算什么筹码? 面对泼天财富,尘赦意兴阑珊,可听到这句似乎来了兴致,淡淡地道:“杀了他,屠掌尊也愿意?” 顾焚云咬牙:“任凭尘君处置。” 尘赦笑了:“既然仙盟有如此诚意……三护法。” 荀谒转瞬而至:“尘君。” 尘赦淡淡道:“着手准备修补缝隙。” 荀谒心想这么小一条缝隙不是随手就修补,要做什么准备。 “是。” 顾焚云见荀谒抬手在那布阵,但布半天仍是没有半分变化,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看出来昆拂墟的意思,赶忙让人将屠喻带来。 屠喻在知晓乌令禅活着从蓬莱秘境出来,又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孟凭,便在思过处心慌意乱,祈祷事情莫要败露。 直到被他爹的护法抓来此处,屠喻心瞬间凉了半截。 屠喻踉跄着走来,正要抬头,却被一股洞虚境威压死死压着跪在地上。 一个冷冽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压迫感,不带丝毫感情的响起:“困困,此人三番四次害你性命,你想他活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89节 屠喻呼吸一顿。 若说上次被按着道歉,屠喻还有一丝不甘,如今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 一息,两息。 短短的时间却好似被无限拉长。 乌令禅“唔“了声,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死样子:“当然不想啊,但是我想自己……” 听到这个“但是”,屠喻松了口气,连顾焚云冷汗都少了些。 就是还有余地。 乌令禅还没但是完,尘赦就淡淡一抬手。 屠喻只来得及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凉意席卷全身,意识陡然没了。 “噗通”。 冰凉的躯体轰然倒地,将地面的云雾撞得往四方轻飘飘一散。 谁都没料到尘赦说杀人便杀人,顾焚云面容凝固,彻底呆住了。 乌令禅也吓了一跳,愕然看着尘赦。 尘赦淡声道:“只要你想,一切皆无阻碍。” 乌令禅眨了下眼。 尘赦动完手,神识和松心契几乎发动到了极致,一寸寸感知乌令禅的反应。 乌令禅并不觉得尘赦动手杀人是残忍狠辣,毕竟若不是他的身份是昆拂墟少君,在仙盟得罪仙盟少主,修行一途八成不会顺畅,八成还未到化神就会被各种明枪暗箭弄死。 对他有杀心之人,乌令禅从不会留情。 乌令禅抱着尘赦的手臂,没有半分排斥。 尘赦小臂紧绷的肌肉悄无声息放松下来。 顾焚云看着地上已凉透的尸身,没料到尘赦这么不留情面。 可转念一想,尘赦此人年近百岁便已是洞虚,连苴浮君那等人物都被他打败软禁数年,昆拂墟的新君,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尘赦轻轻牵住乌令禅的手,笑着道:“顾掌尊,此人不能杀吗?” 顾焚云能说什么,毕竟若是尘赦一个不小心,连他都能宰了,只能强颜欢笑道:“掌尊言明任由尘君处置,自然是能的。” 尘赦笑了起来。 这时,已倒地的屠喻忽地又站了起来,死瞳已变成兽瞳,狰狞地朝乌令禅扑来。 顾焚云眼皮一跳,想要阻拦却已晚了。 尘赦都懒得看,威压一散。 屠喻的身体陡然被火焰笼罩,一息便化为齑粉,连最后一丝都没有留在世间。 顾焚云:“……” 顾焚云甚至怀疑尘赦是故意让其被夺舍,好让屠喻挫骨扬灰。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假笑。 荀谒正在天上溜傻子玩,好半天才接到尘君的命令,终于用尽全力,魔气冲天,一寸寸将那巨大的缝隙修补。 天骄小镇中已混乱一片。 池敷寒正用绳索将一个被夺舍的弟子绑起来随手扔到一边,余光瞥到荀谒开始修补缝隙,终于松了口气。 倏地,铮。 池敷寒反手一挡,长锏竟被震得一阵嗡鸣,虎口发红。 他神色一肃,陡然挥去,瞧见那偷袭之人上下翻飞,悄无声息落至地面。 猩红兽瞳。 竟是柳景回? 柳景回面无表情,被夺舍却没有寻常人的狰狞,浑身金丹气息骇然,双剑劈下,带着不可忽视的杀意。 池敷寒“哎呦”了一声:“糟了。” 上次便是柳景回被下了替死咒,才闹出蓬莱盛会的生死状,若乌困困知晓他的好友被魔兽夺舍,那不得疯? 池敷寒长锏挥出一道灵力将剑气装散,却没有直接攻击,反而保守地准备用绳索绑住。 但柳景回被夺舍后,速度尤其地快,直接鬼魅似的出现,浑身魔气轰然劈来。 池敷寒立刻就挡。 随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玄铁长锏在触碰到柳景回双剑的刹那,那令人恐惧的灵力直直压下,本该将池敷寒震开的。 可不止为何,柳景回的灵力水似的缠绕着裹挟住长锏。 滋啦。 玄铁长锏,生出一层一层的猩红铁锈。 新鲜出炉的法器,当即废了。 池敷寒:“……” 池敷寒怒骂道:“我和你拼了——!” 正要怒火中烧地冲上去,一道灵力忽地将他拂开,乌令禅从天而降,瞧见柳景回这副样子,脸色骤然变了。 “景回!” 池敷寒:“乌困困!” 乌令禅头也不回甩给他一包晶石。 池敷寒:“没什么!就叫一叫你!” 乌令禅皱眉看着柳景回那赤色的兽瞳和陌生的眼神,心陡然沉到了底。 被魔兽夺舍要如何做?击碎魔兽魂灵会不会对景回有什么影响? 他现在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就在乌令禅难得慌乱时,尘赦姗姗来迟,神态从容,信步闲庭般落地,神识清风似的掠过四周,轻轻撩起乌令禅额前的一绺乌发。 洞虚灵力如同一根锋利的细针,势如破竹刺入柳景回的识海。 “啊……” 柳景回附身的魔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随后被遽然击碎。 柳景回眸瞳化为清明,身躯骤然软了下去,被玄香的墨痕一把接住。 乌令禅一呆。 他飞快上前,灵力探查柳景回的内府和识海,发现连带那之前的魔种一同消散得无影无踪。 乌令禅生平第一次对强大有了明显的认知。 这便是洞虚境。 天骄小镇的这场动,乱,能令所有人焦头烂额,却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消弭于无形。 乌令禅久久没能回过神来,被尘赦牵着手往仙木鸢走,仰着头若有所思,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这个他认知中最强大的男人。 不是兄长,不是尘君,只是令他仰望的强者。 乌令禅难得沉默,倒有些不适应。 尘赦察觉他的视线,回头道:“怎么?” 乌令禅好奇道:“我有朝一日也能像阿兄这样吗?” “自然。”尘赦语调温柔至极,“你天赋本就绝无仅有,靠着自己在仙盟也能十四岁结丹,况且你现在已回了昆拂墟,阿兄会为你扫除一切障碍,修行之途会更为顺畅。” 若是寻常人听到这话,恐怕会欢呼雀跃。 “哦。”乌令禅想要一个答案,追问道,“我靠着自己也能早日洞虚吗?” 尘赦脚步一顿,握着乌令禅的手倏地收紧。 但很快,那股几乎破体而出的戾气被他强行克制住,神态如初,淡笑着道:“自然了,我并不会干涉你修行,只是不想你像之前那般辛苦,想什么还要以命相搏,否则你在昆拂和仙盟,又有何分别?” 就像此次生死状。 若尘赦早知晓乌令禅打的是这个主意,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尘赦已是昆拂新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会再任由乌令禅的性命被其他人任意拿捏。 乌令禅这才高兴起来:“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 尘赦见他笑了,道:“蓬莱盛会了了,明日我们就回昆拂墟。” “这么快吗?” 蓬莱盛会有几日才结束,乌令禅好不容易有了如此威武的天骄像,还想再从天从地从四面八方仔仔细细观赏呢。 尘赦:“嗯,我离开太久,昆拂墟恐怕会出事。” “哦!” 昆拂要紧,乌令禅只好没强求。 夜深人静,乌令禅回到仙木鸢修行,隐约触碰到元婴的壁垒。 他并不着急迎接雷劫,最好能再买些护身法器,省的像结丹时那般差点被劈成焦炭。 等回昆拂,找温眷之买点丹药,再去搞点护身结界吧。 翌日一早,乌令禅换了身红袍,完全将尘赦的话抛诸脑后,兴冲冲地在脑袋上戴了一堆漂亮配饰,叮叮当当,准备在离开前再去天骄小镇看看天骄像。 但刚出门,就被尘赦叫住。 “去哪儿?” 还有此等好事? 第90节 乌令禅吓了一跳,还以为阿兄时刻关注他,但转念一想阿兄如此之忙,肯定是巧合。 “我准备出去逛一圈呢。” 尘赦抬手挥了下,乌令禅的发饰瞬间被收到袖中,肩上又落了一层蝉翼披风,把艳红的丹凤袍遮掩得一干二净。 乌令禅:“……” 乌令禅敢怒不敢言。 尘赦道:“既然有空,随阿兄去一个地方。” 乌令禅“哦”了声,乖乖被尘赦牵着手。 缩地成寸,冲着朝阳而去。 两人转瞬便到了一处云海。 乌令禅熟练抱着尘赦的小臂,探着脑袋往前看:“阿兄,这是哪里?” 尘赦:“霄雿峰的落脚处。” 乌令禅一愣,不明所以:“马上回家了,为何来这里?” 尘赦没回答,只是掐了个隐身诀,牵着乌令禅缓步往下走。 几个身着霄雿峰弟子服的修士缓慢往前走,远处便是孟真人的住处。 离得近了,乌令禅能听到师尊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发怒。 “蠢货!怎么可能……我要他死!” 乌令禅或许自己都没察觉到,在听到孟真人愤怒声音的刹那,他不自觉地缩了下脑袋,好似是因年幼时的畏惧而出现的条件反射。 可他已在千锤百炼中将自己磨得坚韧,情绪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尘赦羽睫一动,握紧乌令禅的手:“恨他吗?” 乌令禅:“阿兄要杀他吗?” 杀孟真人是他化神境后的目标。 尘赦却摇头。 乌令禅正纳闷为何来这里,就见几个霄雿峰弟子忽地从他身侧掠过,猛地冲到孟真人住处。 “放肆!”孟真人本来因亲生子尸骨无存而怒火中烧,瞧见有人不知礼数擅闯,冷声道,“谁准你们进来的?!” 随后,住处传来一阵凌乱的摔打声,紧接着阵阵野兽怒吼声响彻耳畔。 乌令禅好奇地看着,隐约从破碎的窗户中瞧见几个眼眸是兽瞳的霄雿峰学子,正在全力攻击孟真人。 “昨日神仙海不是说已将所有被夺舍之人全都管束起来了吗?”乌令禅不解道,“霄雿峰的人怎么又被夺舍了?” 这几个弟子并非寻常魔兽,修为强悍,竟各个都有元婴巅峰的威压,带着森寒魔气,全然不加防守,更不像昨晚那些野蛮魔兽,招式狠辣,招招致命。 尘赦漫不经心道:“许是有漏网之鱼。” 乌令禅歪着脑袋看。 那个自从幼时便宛如巨山一般对他随意责罚的师尊,此时却好似被人压制住了修为,被几个元婴魔兽打得节节败退。 乌令禅从未见过他这副狼狈模样。 和他幻想中被自己暴打时的场景一样。 乌令禅迷迷瞪瞪地想。 原来这就是仗势欺人吗? 怪不得屠喻和孟凭如此肆无忌惮。 从前,那些他绞尽脑汁豁出性命才能侥幸获得的奇遇珍宝、拼着一身伤才能勉强让其受到一丝责罚的仇人,如今只需一个念头,唾手可得。 好像只要他想,尘赦就能为他寻来世间所有人求得不得的丹药、灵物、法器。 哪怕他像个蛀虫废物一样,懒洋洋的只会仗着阿兄的势作威作福,丝毫不想修炼,阿兄待他如此好,大概也会纵容地为他弄来丹药,倾尽全力帮他堆出个强大的洞虚境。 漂亮。 却虚假。 ——就像是个累赘。 乌令禅呆愣望着孟真人被一只利爪穿透胸口,明明期盼已久,所恨之人遭了报应,他心中却无半分快意。 尘赦正握着乌令禅的手,忽地感觉他纤细的手指微微颤了下,一向滚热的好似小火炉的掌心却冰凉一片。 尘赦微怔:“困困?” 乌令禅如梦初醒:“啊?阿兄,怎么啦?” 尘赦眉头蹙起。 乌令禅看着没有其他神情,眸瞳带着不知为何的迷茫。 ……松心契中传来源源不断的情绪。 那感觉很奇怪,尘赦分辨半晌才认出。 那是害怕。 乌困困……怕他? 第45章 我当然恨你了 霄雿峰云海一隅,惨叫声令人不寒而栗。 血染红了下方的云,好似彩霞。 “害怕什么?”尘赦逆着光,垂头注视着乌令禅,语调前所未有地温柔,轻声问,“我吗?” 乌令禅不明所以:“我为何要怕阿兄?” 各人自扫门前雪,尘赦孤身扛起偌大昆拂已是辛苦,根本不必为了他插手仙盟之事,无论是屠喻还是孟真人,阿兄都是为自己出气。 乌令禅虽想自己动手,却也不会觉得尘赦多管闲事,辜负真心。 尘赦察觉出乌令禅所说并非谎话,神色温和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袖间一股清淡的茶香幽幽拂来。 “那怎么怕了?说出来。” 乌令禅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玩笑似的:“阿兄如此轻而易举就将我化神境的目标完成,我怕以后遇事就想找阿兄,会成为米虫。” 尘赦没料到他在怕这个,忍不住笑了:“孩子话。” “不是孩子话。”乌令禅认真和他说,“人都是有惰性的,这是本性,孟凭和屠喻若非有个好爹,也不会处处寻求捷径,一点挫折都经受不住。” 尘赦笑容淡了些:“你和他们不一样。” “自然了,可本性难移,我得时刻警惕。”乌令禅很少会被情绪影响太久,很快就恢复如初,握住尘赦的手,高兴道,“阿兄,我们回家吧。” 乌令禅迫不及待想回去结婴,变成真正的元婴。 仙木鸢的符纹已亮起,尘赦立在顶层的阁楼屋檐之上,靛青长袍被风吹得猎猎而飞。 远处神仙海象征掌尊的高台上,顾焚云颔首,恭恭敬敬朝着尘赦行了一礼。 随着顾焚云弯腰起身,一道重钟之声响彻天边。 足足十三声。 乌令禅扒着栏杆往下看,趁着尘赦瞧不见,赶快戴了一脑袋的坠子在风中叮当作响,漂亮极了。 神仙海似乎出现了动荡,不少人都匆匆往神仙海掌尊的住处飞。 “什么动静?” “十三声,是丧钟啊。屠掌尊陨落了?” “昨日不还是好好的吗?” “谁知道呢。” 乌令禅疑惑。 屠掌尊死了?谁有本事能杀…… 还未想完,乌令禅倏地站直身体,神识朝着远处而去。 顾焚云察觉到乌令禅的注视,微微侧身,朝他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彬彬有礼地颔首一礼,长袍翻飞,迈入掌尊的阁楼。 乌令禅若有所思。 顾焚云勤勤恳恳做事这么多年,难道真如表面上所表现的任劳任怨,毫无野心吗? 不过仙盟爱死不死,已和他无关。 这时,腰间似乎被人摸了下。 乌令禅一低头,就见系在腰上的一块漂亮玉佩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接解下来,朝着半空飘去。 “哎!”乌令禅一抬手妄图抓回来,“还我!” 尘赦的声音从头顶飘来:“这块玉佩雕刻阵法,和你发间的簪子属性相冲。” 乌令禅开朗道:“啊,是吗,竟然冲到这尊贵的上古神器了,我真是死罪!饶命啊,青天大簪子。” 尘赦:“……” 尘赦无奈笑了,从腰间解下一块随身佩戴多年的青玉,轻轻以灵力托着飘下去。 穗子轻轻一晃,落到乌令禅面前。 乌令禅不高兴地瞥着那块寡淡的玉佩,连穗子都是青色,根本不想接。 他刚回昆拂那会,尘赦根本懒得搭理他。 怎么现在却管天管地,还管他戴什么。 而且无论是狐狸法器,还是发间的“上古神器”,都是隔绝阵法或咒术的。 尘赦是在提前预防什么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91节 乌令禅思绪发散飞快,正想着,就听尘赦道:“既然不要,那便丢了。” 话毕,飘浮半空的玉佩竟真的失去灵力,往下方的云海坠去。 乌令禅手比脑子快,一把抓住玉佩的绳子随手一勾,接住了。 他捏着玉佩看了看,触手生温,还被尘赦身上清冽的茶香和竹香腌入了味,除去颜色之外,的确是件不可多得的好玉。 乌令禅撇撇嘴,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改日换个小穗子也不错。 他看得开,很快高兴起来,随手往空中一抛。 * 啪嗒。 玉简摔碎在地上,无数碎片倒影出血泊中孟真人的脸。 化神境修为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孟真人位高权重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几个元婴魔兽重伤成这样。 联系外界的玉简全都碎了,满室只剩下伏在他身上吞噬血肉的“弟子”。 孟真人拼尽全力,震开众人,翻身喘息,看着身下鲜血淋漓的伤口和被废去的丹田,怒火攻心,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是尘赦。 整个神仙海,唯有他能压制化神境。 那些霄雿峰的弟子被夺舍,或许也是他放纵为之。 ——为的便是乌令禅。 孟真人又是一口血呛出来,眼前已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脚步声。 孟真人以为又是被夺舍的弟子,满身是血地抬头,却微微一怔。 一条能容许一人通过的缝隙悄无声息出现,淡紫魔炁缓缓推开雪白云雾,有人缓步而来,强悍的魔息令人畏惧。 霄雿峰被夺舍的弟子已东倒西歪,生死不知。 来人居高临下望着他,笑了:“被尘赦玩弄成这样,真是可怜可悲啊。” 孟真人脸色微变:“你……” “我知晓你身上有一枚钥匙。”那从枉了茔走出来的男人背后有无数锁链往回拽着他,那样强悍的结界力量,他却像没事人一样,面容邪嵬俊美,兽瞳深紫,淡淡道,“将它给我。” 孟真人冷笑:“给一只魔兽?白日做梦。” “你亲生子被乌困困杀死,自己也被尘赦算计得没了命。”男人笑着道,“既然左右都要死,不妨信我有朝一日杀尘赦,顺便也可为你报仇雪恨。” 孟真人一怔。 男人微弯着腰,带着魔炁的手轻轻抓住孟真人的脖颈,强迫他抬起头仰望自己,蛊惑似的:“我若是你,定不会如此窝囊地死去。” 孟真人眸瞳浮现一抹冷意,口中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奋力笑着道:“你要钥匙,是想从枉了茔出来?到时仙盟毁于一旦,我便是千古罪人。” 男人眉梢轻挑,似乎很意外这人竟是个有血性的。 他理解不了。 男人轻轻打了个响指,身侧魔炁化为淡紫色的复杂符纹,悄无声息将两人缠绕。 孟真人瞳孔涣散了刹那,再一抬头,微微愣住。 “凭儿?” 孟凭站在他跟前,笑着道:“钥匙在哪里?” 无人能抵挡住“寄情符咒”的威力。 孟真人对亲生子的所有感情,爱护、纵容、愧疚好似被一同剥离出来,悉数落在男人身上。 哪怕这人和他儿子完全不同,也明知孟凭被自己所给的替死咒害得魂飞魄散。 孟真人却没觉得丝毫意外,好像认知被完全搅碎,分不清楚逻辑是否合理。 “噗呲……” 孟真人的手死死穿透心脏,狠狠一捏,从中拿出一枚带着符纹的钥匙,抬手递过去。 孟凭接过。 “凭儿。”孟真人低声道,“你恨我吗?” 孟凭看都没看他,抬手一捏那枚钥匙。 “锵”地一声,钥匙陡然化为一滴血。 ——那是乌令禅被另外取出的第四滴魂血。 孟凭叹了口气:“暴殄天物,鱼钥之血竟只做钥匙开结界。” 说罢,他将魂血收走,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要回枉了茔。 “凭儿!”孟真人丹田心脏皆碎,却艰难强撑着,妄图抓住孟凭,“回答爹,你到底……” 孟凭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忽地恶趣味作祟,露出一抹邪笑,轻轻启唇。 “我当然恨你。” 孟真人脸色瞬间灰白一片。 说罢,男人懒得看他,抬步走进缝隙。 虚空缝隙消失的刹那,几只毫无神智的低级魔兽扑出来,嗅着血瞬间扑了上去。 孟真人几乎没了瞳光,意识在痛苦中逐渐消失,神识的最后仍然停在孟凭的那句好似将他凌迟书百变的话。 ……我当然很你。 恨。 孟真人忽地大笑几声,悲怆至极。 直至彻底没了声息。 *** 仙木鸢已飞行了一整日。 柳景回醒来时,按着眉心枯坐半晌,终于后知后觉这是何处。 乌令禅竟将他带到仙木鸢了? 柳景回无可奈何地揉着脑袋,催动墨人将乌令禅叫来。 没一会,外面便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 “景回景回景回!” 砰。 乌令禅踹门而入:“你醒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醒不过来了呢!” 柳景回道:“你就不能盼着点我好?” “嘿嘿。”乌令禅风风火火地过来,一屁股坐在柳景回身边,“还难受吗,还想啃人吗,池区区在外面等候多时,随时准备取你小命呢。” 柳景回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乌令禅罕见穿了身白衣,发间腰间等配饰重灾区此时却光秃秃一片,只有一个丑不拉几的簪子和寡淡的青玉佩。 从小到大,乌令禅从未穿这样。 “霄雿峰已完啦。”乌令禅兴致勃勃地说,“反正也没宗门了,你索性就和我一起回昆拂墟吧。” 柳景回推开他挨过来的脸:“我是道修,昆拂墟并不适合我。” 乌令禅还是拼命往他面前贴:“有我保护你嘛,少君你知道吗,威武,我还马上结婴,你身为我的挚友,在昆拂墟能横着走。” 柳景回:“此处是何地?找个地方将我放下去。” 乌令禅被推得侧脸的肉都挤到一块,含糊地说:“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柳景回淡声道:“我本也没将霄雿峰当成家过,替死咒消失,我已不受约束,也终于能四处历练磨砺自己。” 乌令禅蹙眉:“仙盟散修,岂不是很危险?” 柳景回笑了:“你能护住我一时,能护得住我一世吗?” 乌令禅微微一愣。 柳景回说什么都不去昆拂墟,乌令禅终于还是寻了个地方将仙木鸢停下。 柳景回走了几步,估摸着两人或许许久都不会再见面,犹豫了一下,又快步回来,将乌令禅紧紧抱住。 “结婴时,一切当心。” 乌令禅乖乖点头:“你也是。” 柳景回一抱即分,没再留恋,潇洒离开。 乌令禅注视着柳景回消失的地方,又回头望了一眼尘赦的住处,若有所思。 回去的路上,乌令禅罕见的安静,四琢学宫的众人担忧不已,全都上来挨个问他出了何事。 乌令禅闷头闭关,没理会。 七日后,琉璃劫的效用终于彻底消散,仙木鸢也回到了昆拂墟。 少君十六岁结婴,获得蓬莱盛会魁首之事已被宣扬得昆拂墟人尽皆知,全都欢呼着迎接困困少君。 乌困困短暂得打起精神,站在仙木鸢顶层迎接赞美。 等回到了丹咎宫,已是晚上了。 青扬这一个月都在丹咎宫守着,听闻少君回来匆匆来迎接。 “见过少君。” 乌令禅被赞美得面颊通红,高兴至极,拍了拍青扬的肩膀:“辛苦啦,这段时日有出什么事吗?” “没有,丹咎宫一切如常。” 乌令禅“嗯嗯”几声:“那你呢?” 还有此等好事? 第92节 青扬神色一僵,好一会才轻轻道:“我也很好,多谢少君关心。” 乌令禅疑惑地看他,总觉得有点奇怪:“你怎么啦?唔……身上的魔气怎么比之前重了?” 青扬摇头,跟着乌令禅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道:“少君,您觉得是做人好,还是做兽好?” 乌令禅认真想了想:“天道既然创造出了人和兽,自然都有好处的呀,人有智慧会思考,兽遵循本性不必经历七情六欲,我觉得当人当兽都很好呢。” 青扬眸瞳轻轻一动:“少君当真这样认为?” “是啊,我骗你这个干什么?” 青扬似乎笑了声:“是啊。” 当人当兽都不错。 唯有半兽受所有人的排斥。 既要遭受七情六欲被道德约束,也要被兽性操控,活得不死不活。 乌令禅就算再笨,也瞧出青扬的不对劲,蹙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青扬呢喃道:“我之前总是羡慕人……” 想要剥离这半身肮脏的兽血,做站在阳光下的人。 可现在,他有些变了。 哪怕做了人,也只是资质平平的凡人罢了。 若是他能成为真正的魔兽…… 乌令禅:“青扬!” 青扬如梦初醒:“少君?” “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乌令禅踮起脚尖直视他的眼睛,肃然道,“你是我的大护法,有什么事全都要告诉我。” 青扬呆愣看着他,生平第一次有种被牵挂的感觉。 他罕见笑了声,低声道:“是,青扬记住了。” 乌令禅还想追问,青扬退了半步,道:“少君一路奔波,还是先行休憩吧,我还要出门一趟。” 乌令禅狐疑地望着青扬离去,不明所以。 青扬快步从丹咎宫离开,顺着长廊匆匆走到辟寒台,怀中还抱着一厚沓的手写书。 荀谒瞧见他过来,抬手一拦,道:“这几日尘君闭关,你可以不用过来了。” 青扬一愣,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恭敬行礼,将手中的书递过去:“这是尘君临走前交代要的仙盟手抄《急就篇》《训纂篇》《千字文》,还有《君子礼》《六艺》,已用昆拂字一一翻译标注了。” 荀谒:“?” 荀谒接过来翻看了下,简直叹为观止。 “好,辛苦了。” 青扬似乎从未被人道谢过,微微愣了愣,才后退数步离开辟寒台。 尘赦已得到第四块仙阶镇物,需要闭关将其重新雕琢符纹阵法,用以镇压枉了茔的封印。 池敷寒恰好身负符镇,还没下仙木鸢便被尘赦薅了去。 闭关前,尘赦找乌令禅叮嘱了一番,让他务必等他出关再结婴。 乌令禅点头如捣蒜。 ……第二日便颠颠去找温眷之,商议结婴雷劫之事。 温眷之是炼丹世家,对结婴自然颇有研究。 乌令禅灵力已充裕,如今只要经历天劫即可,可最后一步也是最为艰难且凶险的。 “阵法符纸。”温眷之和他一一细数,“防身护体、克制属性,皆有用处。” 乌令禅对雷劫应对之法一无所知,赶忙将玄香储物空间的东西扒拉出来给温眷之看。 “喏,这些是我刚才去集市买的几个灵阶护身法器、躲雷之阵、平安符、踩小人符,你看看有没有用?” 温眷之:“……” 温眷之无奈失笑:“护身法器,或可抵挡,但元婴雷、会落百道,恐怕太少。” 乌令禅认真思考:“元婴经历雷劫,是天道测试资质,我当时结丹时一个法器没用,差点被劈成焦炭也平安无事。结婴不光要炼化元神,更是要炼体淬经脉,若是皆用法器避开,恐怕对道途有损。” 温眷之若有所思:“少君就是、想挨雷劈,但不想被、直接劈死。” 乌令禅肯定他的总结能力,打了个响指潇洒地指他:“正是如此,眷之聪明。” 温眷之失笑。 乌令禅扒拉着桌子上的平安符玩,懒洋洋地道:“雷劫嘛,九死一生,但我总怕自己道心不稳。” 温眷之眨了眨眼。 道心不稳? 乌令禅是他见过道心最稳之人了,坚定不移选择自己想要走的道路,谁都无法置喙半分。 温眷之想了想:“何必等等,尘君出关,为你护法?” 乌令禅扒拉平安符的爪子一顿,不知为何眉眼耷拉了下来,闷闷不乐地道:“不要再说这个,我不喜欢。” 温眷之狐疑看他。 尘君护法是所有人求之不得之事,为何乌令禅这般排斥? 这和他方才说的道心不稳有关吗? 温眷之无法劝说乌令禅孤身渡劫之事,只能从旁边帮助。 不到半个月,乌令禅便准备好了结婴事宜。 温眷之为他准备了一处洞府,四周有温家血亲才可用催动的上古阵法,能够减弱雷劫的部分威力。 温眷之忧心忡忡,总觉得乌令禅高高兴兴进入洞府时的背影莫名觉得孤寂,令他心头微微酸涩。 或许在仙盟那十多年,乌令禅也是这样孤身一人将自己照顾得体面妥当,才养成了他这幅万事不靠旁人的性子。 温眷之说不出好还是不好,只好无声叹了口气。 轰隆—— 温眷之一愣。 乌令禅还没进去半刻钟,结婴如此快吗? 但抬头一瞧,倏地愣了。 洞府深处无数符纹亮起,围绕乌令禅身边。 乌令禅孤身坐在阵法中央,闭眸掐诀,准备结婴。 可还没等他将灵力运转一周天,耳畔猛地听到一声闷雷。 乌令禅心生狐疑。 这么快吗,他还没开始炼化元神呢。 乌令禅还在纳闷,忽地听到寂静的洞府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四周太过空旷,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朝他而来,无端有种即将被恶鬼扑上来的冷意。 乌令禅倏地睁开眼。 眷之不是说此处无人会进来?那脚步声又是…… 忽地,“乌困困。” 乌令禅一呆。 空荡荡的洞府之中,符纹已像是柳絮般四处飘去,尘赦一袭沾血的衣袍缓步朝他走来,行走间身上那不知沾染了谁的血洒落一滴。 滴答,滴答。 洞府并未常年住人,周遭总萦绕着一种潮润、阴湿的气息。 乌令禅疑惑:“阿兄?” 尘赦似乎是从枉了茔中而来,一身是血,戾气还未来得及消散,几个呼吸间已走到乌令禅身边,居高临下望着他,因逆着光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到声音莫名阴冷。 “你在做什么?” “在结婴啊。”乌令禅担忧地看着尘赦身上的血,“倒是阿兄,你不是说要闭关一个月吗,怎么身上都是血,你受伤了吗?我用玄香的墨给你治伤……唔。” 尘赦倏地抓住乌令禅抬起的手腕,完全没有收力道,冷冷道:“我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再说吗?” 乌令禅被握痛了手,微微蹙眉:“结婴又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特意等阿兄回来……疼。” 若是之前乌令禅喊一声疼,尘赦八成早已将人放开温声安抚了,可此时他身上皆是戾气,宛如罡风似的将四周的墙壁刮处一道道痕迹,一向温润如水的气势森寒得吓人。 “寻常学子结婴,皆有尊长在侧。”尘赦语调愈发寒冷,“你不想依靠我,就非得用这种自寻死路的方法证明吗?” 乌令禅倏地呆住了:“阿、阿兄?”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尘赦。 即使上次的生死状他以命相搏,尘赦怒急了也只是叫一声他的全名,更何谈这种冰冷愤怒的话。 尘赦带血的指腹狠狠在乌令禅面颊一蹭,浑身戾气就算极力克制也无法遮掩住。 “乌困困,回话。” 乌令禅像是看陌生人一样望着尘赦的脸。 ——明明是他阿兄,此时却满身暴戾,杀气未敛,压迫感几乎比雷劫还要可怕,将乌令禅钉死在原地。 “我不是不想依靠你。”乌令禅也知晓尘赦是担忧他,这才动气,试图和他说明白,“我只是不想什么事都依靠你,一些小事我自己能处理,不必旁人替我插手。” 尘赦漠然:“生死之事,于你而言也是小事?” “修行一道,本就如此。”乌令禅反唇相讥,“我若畏难苟安,直接像孟凭一样丹药堆出个元婴岂不更好?” “没人要你学孟凭。”尘赦道,“荀谒结婴,也有尊长在侧护法,你难道要指责他依靠旁人才获得如今的修为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93节 乌令禅闭了闭眼,忽然说:“若生死之事全依靠着你来救我,我养成习惯,遇事只需等着。万一有一天你不在了,我难道要傻愣愣地在原地等死?” 尘赦:“我不会不在。” 乌令禅猛地甩开他的手,漂亮的赤瞳没有分毫神情:“可当年,你就不在。” 尘赦一怔。 乌令禅就这样无情无感地注视着尘赦,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是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你能护住我一时,能护得住我一世吗? 第46章 狠狠地大吵一架 尘赦这几日一直在炼化仙阶镇物。 枉了茔魔兽估摸着知晓镇物一旦落下,撞开结界更为困难,所以比寻常还要激烈地撞出无数虚空缝隙,挣扎着爬出殊死一搏。 尘赦终于不必收敛克制,杀意冲天,完全是野兽厮杀的招式,鲜血淋漓招招毙命。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一寸寸收敛那暴烈的兽性,他就能有足够的耐心一一为乌令禅开解、引导,轻而易举克制骨子里的暴戾野蛮,营造出温柔兄长的形象。 但坏就坏在,从尘赦知晓乌令禅要结婴,到来到此处,仅仅只有半刻钟。 这段时间,不足以让他遮掩所有戾气和本性。 尘赦眼眸并未有符纹,只用一条玄色发带草草遮挡,视线如同实质性般的利刃冷冷看向乌令禅。 “还有什么,一并说清楚。” “我说这话并不在怪谁,毕竟我亲生父亲都没怎么关心我,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兄。”乌令禅道,“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该贪图一时安逸,你帮了我一次、两次,我心怀感激,有机会必定涌泉相报。可阿兄,你难道还能一生一世陪着我吗?” 尘赦淡淡道:“为何不能呢?” 这句有种平静的诡异,和平常全然不同。 乌令禅噎了下,没料到尘赦会这样理所应当地回答。 两人又非至亲,也不是结契道侣,怎么可能一生一世在一起? 尘赦明显在呛他。 乌令禅本想好好和尘赦说,可他一言不发就闯进结婴的洞府来,说话夹枪带棒,也罕见被挑起了火气。 “你是我的谁?连道侣都不能保证天长日久相伴,你空口白牙一句话,就让我信你吗?” 尘赦短促地笑了,四周的符纹因森然的戾气而不断发着抖,好似随时都能破碎炸裂。 “你一直因流落仙盟之事而怨恨我?” “我年幼时昆拂的记忆被封印,并不记得谁是谁,不会无缘无故迁怒其他人。”话开了个口子,乌令禅索性一股脑说出来,“但我最初沦落街头时险些饿死,阿兄知道是为什么吗?” 没等尘赦说话,乌令禅就自顾自回答:“我下雨落雪不知躲,被别人拿着棍子驱打也不会逃,就傻愣愣待在原地……因为我在等。” 尘赦的手微微蜷了下。 乌令禅说这些时,就像在谈论和他无关之人,甚至还笑了下。 “我怕疼怕饿怕被骂,虽然没有记忆,但潜意识却认为总会有人来救我,我也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待就好——哪怕有人可怜我,施舍我一个馒头,我也不会弯腰去捡。” 尘赦的瞳孔轻轻收缩刹那,血气似乎消散了些,胸腔中却因乌令禅所说的生出更大的暴怒和怨恨。 “以后不会再出这种事。” 乌令禅没有在意这句话,道:“在神仙海,你为我将屠喻、孟真人杀死时,你曾问我在害怕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尘赦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自己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强烈,以至于都无法从松心契感知乌令禅的感情。 “因为我在窃喜,暗爽。” 乌令禅眼睛眨也不眨地道:“我高兴死了,还在心中得意地想,‘啊,原来杀他们这么容易啊’,不用精进修为、不必依仗最顶级的法器、也不必拼得一身伤,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阿兄一抬手就能轻而易举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乌令禅脑海中有一瞬浮现这个念头,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惊恐。 那一刹那,他好像又短暂地回到了年幼时,呆呆傻傻坐在泥泞中,浑身落雪望着只离他半步不到的馒头。 等待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我花了十年让自己从风雪中站起来,就算回到昆拂墟,也不想再做一无所知的米虫累赘。”乌令禅直直望着尘赦,“若万事依仗旁人,我宁愿死。” 乌令禅知晓自己并不是聪明绝顶之人,短短几个月已学会用昆拂话正常沟通,将自己心中所想悉数告知。 但凡是个正常人定能知晓他的苦衷,理解为何要孤身结婴。 尘赦却只是眼眸从玄色发带中直直注视着他,神识一层又一层地缠绕着乌令禅,几乎像是绸缎般险些将人包裹在狭窄的一隅。 乌令禅甚至能感觉有东西在自己衣袍底下紧贴着缠动。 尘赦沉默许久,突然低低笑了声,却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 “我不该让他们死得如此轻松,就该千刀万剐,是不是就能消解你心头之恨?” 乌令禅一愣,愕然看着尘赦。 他怀疑尘赦根本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结婴吧。”尘赦伸手抚摸着乌令禅的侧脸,“我不会让你再受伤。” 乌令禅忽地打了个寒颤。 尘赦的手不知为何像是有一层蛇似的鳞片,摩挲他的面颊时冰凉彻骨,还带着微微刺痛,那常年萦绕着茶香竹香彻底消失,只剩下浓郁的血腥气,黏稠潮湿,刺鼻得令人不安。 “阿、阿兄……” “嗯?”尘赦漫不经意地道,“我答应你,结婴后阿兄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决定。” 乌令禅仰着头望着他。 他从不会看别人脸色,更很难分清楚情绪到底是真是假,可尘赦似乎懒得对他扯谎,哪怕嘴上这样说,可神态和所作所为全都相反。 乌令禅下颌绷紧,忽地拂开尘赦的手,掐诀催动四周的护身阵法,妄图将尘赦驱逐出去。 温家所留阵法是上古传承,一旦开启,就算是洞虚境也难以破开。 尘赦的神识几乎像是无数张密密麻麻的网,缠绕在乌令禅身上,几乎在他掐诀的刹那便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抬手一震。 轰隆——! 乌令禅连半个决都没掐出来便被粗暴打断。 他彻底怒了:“尘赦!你到底……唔!” 尘赦骤然袭来,宽大冰凉的手掌一把捂住乌令禅的唇将人死死抵在地上。 咚的一声。 乌令禅后脑勺险些撞到地上,被尘赦的手掌垫了一下。 只是那掌心的鳞片几乎将雪白皮肤上刮出一道道红印,疼得乌令禅“嘶”了声,唇贴在那冰冷掌心,被冻得一哆嗦。 尘赦居高临下望着他,低声呢喃,像是阴森的鬼音。 “乌困困,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乌令禅从未见过尘赦这副模样,几乎被吓懵了。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愤怒瞪着身上的人,手脚并用地踹他,怒道:“你疯了?!我只是结个婴,到底哪里碍着你的事了?!走开!否则我……” “怎么?”尘赦面无表情,“又想讨厌我、恨我了?” 乌令禅:“…………” 乌令禅气得眼圈都红了,话被截了个哑口无言。 尘赦指尖罕见的锋利,毫不经意地抚摸着乌令禅的眼尾,见他这幅被噎得怒气冲冲的漂亮模样,竟很愉悦地笑了。 ——不像是平时温柔至极的笑音,反而更像是野兽玩弄猎物后得逞快意的低笑。 “除了恨我,你还能做什么?” 乌令禅眼圈更红了,猛地抱住尘赦的手,狠狠咬了上去。 ……没咬动。 尘赦将拇指按着乌令禅的唇角,淡淡道:“结婴凶险,不想被劈成焦炭,就别惹阿兄生气。” 乌令禅怒道:“你不是我阿兄!” 方才乌令禅要咬他尘赦都没动怒,这短短一句话却让他神色一寒,神情近乎暴厉森冷,兽瞳也缩成一根竖针。 那是个被戳中逆鳞而本能想要攻击的姿态。 乌令禅一无所知,还在骂他:“……没有血缘关系,根本不能叫兄弟!我从未听过有人会上赶着帮人渡劫的,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用不着大人帮忙!” 尘赦:“……” 尘赦手臂暴起的青筋悄无声息消退下去,嗓音还有些紧绷,淡淡道:“既然不是孩子,就莫要说孩子话。” 乌令禅觉得今日的尘赦太奇怪了,油盐不进完全不讲丝毫道理,只好怒气冲冲地冲他吼:“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是吗?”尘赦抬手捂住他的眼,漫不经心道,“不想要自己的眼睛了?” 乌令禅:“……” 还毒舌,攻击性极强。 到底怎么回事? 难不成自己结个婴还把尘赦给气得性情扭曲了? 乌令禅从来不喜束缚,见尘赦一副吃定他不愿走的架势,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怒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尘君。”乌令禅面无表情地道,“您若想继续插手,那我不再以雷劫结婴。” 尘赦眼眸一眯。 乌令禅道:“我会选问心劫。” 尘赦呼吸陡然屏住,神情冰冷得可怕:“自古以来无论魔修道修,选问心劫作为破境渡劫之人,存活之人,寥寥无几。” 还有此等好事? 第94节 “我知道。” 尘赦冰凉的手轻轻摩挲乌令禅的下颌,袖口在脖颈处摩挲,好似锋利的剑刃,声音从唇缝中飘出来。 “那你还敢?” 乌令禅说:“我想问问自己的心,到底坦不坦荡。” 尘赦:“你就不怕……” 乌令禅毫不畏惧:“你可以插手我的雷劫,我身不是我,但我心必须由我。” 尘赦不懂乌令禅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大道理,可所剩无几的理智又告诉他,若真的插手,乌令禅当真会做出问心劫之事来。 尘赦的视线透过发带死死注视着乌令禅,妄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惧色。 可没有。 乌令禅坦坦荡荡。 符纹震颤着飘浮半空,发出的微光将面容隐隐照亮。 两人在一片死寂中无声对峙,寸步不让。 终于,尘赦微微闭眼。 血色符纹从脖颈处浮现,缓慢攀爬至面颊、眼眸,最终扭曲着化为封印将他猩红狰狞的兽瞳遮掩得一干二净。 短短的时间,尘赦已从之前不受控的野性和暴戾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缓慢起身,背对着乌令禅,语调前所未有的冰冷。 “既是你自己选的,那就受着。就算你死在雷劫,我也不会再管你。” 乌令禅坐起身,注视着尘赦放完这句狠话,身形瞬间化为雾气消散。 洞府中彻底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乌令禅自己的呼吸声。 乌令禅并未受影响,伸爪子扒拉了下被尘赦蹭过的微红脸颊,轻轻吐出一口气。 准备结婴。 温眷之在外提心吊胆,瞧见洞府中魔气冲天,差点以为两人厮打起来了。 好在一道流光从洞府中飞速离开。 没多时,元婴雷劫便到了。 整个昆拂墟主城都能瞧见的雷云聚集,黑压压地在洞府上空轰隆隆打着闷雷。 温眷之心又提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乌令禅的天赋太强,就连雷云都比寻常元婴要厚重得多,估摸着得百道以上。 临去前温眷之还想多给乌令禅几件压箱底的护身法器,却被拒绝,方才尘君也已离开,温眷之开始担忧这结婴雷劫乌困困到底能不能挨过去。 很快,第一道天雷宛如将天劈开,轰隆一声狠狠落下。 温眷之有结界护身,险些被这道雷声震得耳朵发懵,更何况雷劫最中央的乌令禅。 乌令禅有结丹的经验,忍痛力极强,刹那间第一道护身禁制被劈碎,整个人都被震得发抖。 来不及调整,第二道第三道接连而来。 雷劫之力,身体连带着神魂被劈得一寸寸破碎,再被充盈的丹田结婴灵力愈合。 宛如烈火中无数次的涅槃。 乌令禅的衣袍已化为齑粉,发间没有半分坠饰,披散着遮掩泛着幽蓝雷纹的身躯,如此可怕的剧痛他像没有痛觉,闭着眼神情几乎称得上恬静。 数十道雷劫已轰隆隆劈下。 越到后面雷便越可怕,不知多少道,雷已开始化为紫金色,好像携带千钧之力悍然劈下。 只是一道。 乌令禅骤然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天旋地转。 噗通。 乌令禅怔然望着倾斜的天地,后知后觉洞府已被劈塌陷,他躺在一堆废墟中,注视着鲜血淋漓的手腕。 意识被剧痛震得一片空白,视线只有可怕的血光。 “困困!” 乌困困忽地睁开眼睛。 手腕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汹涌而出。 无数个高大好似巨人的影子围绕在他身侧,小小的他仰着头满脸茫然,看不清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一个个狂热而可怕。 “苴浮!他的血有用!祖灵之意,果真如此!” “以他的血肉为祭、神魂做引,便可将枉了茔彻底封印!” “苴浮君!这是昆拂墟唯一的机会了,封印结界即将破开,到时兽潮倾巢而出,无人能活!” “困!这是天意!” 乌困困害怕地坐在那,眼眸中含着泪,小声地喊:“疼。” 他想这些一向爱护他的长辈心疼他,为他包扎伤口,可换来的却是又一道新伤。 乌困困要哭不敢哭,只能咬着唇小声呜咽。 随后他们不知争执出了什么结果,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东南方结界破开数丈裂缝!兽潮来了!” 众人皆惊。 混乱间,一双手一把将乌困困抱在怀中,飞快朝着乱糟糟的外面跑去。 有人厉声道:“尘赦!你要造反吗?!” “将困困放下!” 乌困困本来满心惊惧,被那人抱在怀中嗅着熟悉的味道,突然安心了。 他揪着尘赦的衣襟,一边哭一边说:“我疼。” 尘赦“嗯”了声,飞快逃走,没再安慰他。 乌困困本来还在委屈,刚抬起爪子一擦眼泪,就发现他的伤不知何时已经痊愈,连道伤疤都没留下。 “阿兄?” 尘赦的袖口出现些许暗色,他置若罔闻,声音低沉莫名让人安心。 “别怕,我带你走。” 乌困困疑惑:“去哪里呀?” 尘赦还没说话,乌困困就抱住他的脖子,小声说:“去哪里都好,只要有阿兄就好。” 尘赦的手一僵。 乌困困还太小,不太懂“永远”的意思,绞尽脑汁想出个好大的词,脆生生地道:“我要和阿兄一生一世在一起!” 尘赦沉默许久,忽地笑了。 这是乌困困第一次听到阿兄笑。 “会的。”尘赦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道,“等将那些碍眼之人……” 乌困困疑惑:“什么?” 这时,前方似乎有人拦路,乌困困正要看,尘赦却伸手捂住他的眼。 “没什么。” 随后便是一声短促的惨叫,尘赦继续往前走。 简短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乌令禅怔然注视着手腕,却见那狰狞的伤口竟然真的开始一点点愈合,无论是劈毁的经脉、还是幽蓝的雷纹,全都在消失。 最后皮肤雪白,伤痕全无。 乌令禅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和记忆,元婴灵力再次充盈经脉,毫无阻碍,转瞬化为护身结界替他抵挡住一道天雷。 乌令禅愣怔地撑手起身,发现身上的伤痕竟然真的消失了。 是松心契。 乌令禅下颌绷紧,来不及胡思乱想,丹田能调动的元婴灵力越来越多,他飞快将灵力化为护身结界艰难抵挡雷劫。 轰隆。 雷劫悍然,又接连劈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在第三日清晨散去劫云。 温眷之一直守在旁边,感知到里面传来元婴威压,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肩上站着池敷寒的墨人,正在跳脚:“如何了?我听着那边没动静了,是不是结婴了?” 温眷之:“嗯成功了。” “呜。”池敷寒差点哭了,“那尘君为何还没回来,这儿魔兽太多我招架不住,得魁首后我爹奖励我七件法器,现在已碎到只剩下一件了……锵……啊,最后一件也没了。尘君——!救命!” 温眷之:“……” 池敷寒愁着,洞府中却传来动静,元婴乌困困转瞬从废墟中跃出,飘浮在半空,身上披着件水墨衣袍,被风吹得裾摆好似融入水中的墨痕。 衣裳被雷劫劈得齑粉都不剩,乌令禅不想刚成为元婴就因裸奔传遍昆拂,不情不愿地穿上玄香用墨画出的衣袍。 温眷之赶忙弹开池敷寒吱哇乱叫的墨人,快步上前:“恭喜少君,成功结婴。” “什么,结婴很难吗?”乌令禅还不忘装,“我轻轻松松就成功了啊,不必张扬。” 温眷之:“……” 一旁的墨人还在叽叽喳喳:“尘君,尘君!法器,法器!” 听到“尘君”,乌令禅的笑容变得淡了些,手不自觉地抚摸腕间。 乌令禅忽地问温眷之:“眷之,你知晓松心契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95节 “自然知晓。”温眷之点头,“以身替之,少君询问、这个干嘛?” 乌令禅问完就后悔了。 即使温眷之同他交好,可这话若传到有心之人耳中,恐怕会猜测出什么,乌令禅不想自己成为尘赦的软肋和负担。 “没什么,随口问问。” 温眷之笑起来:“少君好学,认全字后,便可前去、四琢学宫、藏书阁中、查探各种、契纹咒术。” 乌令禅点头说好:“多谢你,这洞府的符纹没毁完,修补需要多少晶石尽管告诉我。” “不必如此,上古阵法,自动修复。” 乌令禅没有多停留,御风回辟寒台。 辟寒台大雪森寒,刚一落下险些被风吹得一个仰倒,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落地后直接往辟寒台闯。 没人拦他。 因为进去后大殿内空无一人。 乌令禅眉头蹙起,拿出三护法的小人去联系荀谒。 “三护法,在吗在吗,听到回话,我知道你在听,速回速回。” 大概是乌令禅叽叽喳喳的太烦,好一会荀谒终于不情不愿地和墨痕灵力相连。 “少君有何吩咐?” “尘赦呢?”乌令禅说,“我有急事找他。” 荀谒心中嘀咕,怎么叫起尘赦来了,难道还在生气? “枉了茔有缝隙出现,尘君正在催动镇物,还得需要几日才可回去。” 乌令禅道:“你们在哪儿,我过去。” “少君,您是纯血统魔族,哪怕气息靠近枉了茔也会引来暴动。”荀谒劝他,“我们过几日便回去了。” 乌令禅蹙眉,可又不愿前去添麻烦,只能闷闷地说好。 刚结婴,乌令禅又花了整整五日来稳固内府的灵力。 第六日,入定的乌令禅倏地睁开眼睛。 玄香淡淡道:“你放在辟寒台的墨丝有反应了。” 说明尘赦回来了。 乌令禅这几日一直在想要如何把这厌恶的松心契给解开,见状立刻爬起来,匆匆朝着辟寒台过去。 只是这次却被荀谒直接拦在了外面。 荀谒绷着脸说:“尘君还在枉了茔未回来,少君过几日再来吧。” 乌令禅狠狠拆穿他:“他分明刚刚回来,你哄孩子也不知道换句谎话吗?” 荀谒从善如流地换了句谎话:“尘君已闭关了,少君过几日再来吧。” 乌令禅:“……” 乌令禅险些被气笑了。 虽说两人狠狠大吵一架,谁都不退让,但终究乌令禅承了尘赦的情,连累他受伤,少君自知没理,不好擅闯,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那我就在此等着他出关。” 荀谒:“……” 荀谒无可奈何道:“少君,您到底有何要事要见尘君?可是看谁不顺眼,属下为您出头?” 乌令禅蹙眉:“我没有要事。” “那……” 乌令禅垂着头望着地上的雪,闷闷不乐地说:“我只是想看他有没有受伤。” 荀谒困惑:“尘君修为已至洞虚境,枉了茔的魔兽也无法伤害尘君分毫,怎么可能会受伤?少君多虑了。” 乌令禅踹了一脚雪堆:“你不懂。” 荀谒唇角抽了抽,但见少君是担忧尘君,只好蹲下来哄他。 “尘君真的已去闭关,少君在这里也只是徒劳挨冻,不如先回去吧。等尘君一出关,属下第一时间去通知你。” 乌令禅不吭声。 荀谒心想我堂堂第二杀神,竟然在这里哄孩子,传出去脸还要不要了。 ……然后他又换了种法子:“少君好不容易结婴,不去四琢学宫炫耀……不是,我是说晃一圈吗,四琢学宫的学子全都想瞧瞧十七岁结婴的天之骄子,多罕见啊。” 乌令禅闷闷地说:“是十六岁九个月。” “好,十六岁。他们都等着见少君的英姿呢。” 乌令禅幽幽看他一眼:“都说了我只是不精通昆拂语,并不是傻,别拿对孩子那套来对付我。” 荀谒:“……” 哎哟,竟然油盐不进? 乌令禅虽然已结婴,寒暑不侵,但辟寒台是洞虚境强者幻化出的天气,雪直接能透穿灵力直达灵脉。 乌令禅本就穿着水墨化为的衣服,被冻得往下簌簌掉黑墨,连头上画出来的漂亮簪子都掉碎屑,将脸糊得小花猫似的。 见乌令禅嘴唇都发白了,荀谒看不过去,只好进去辟寒台禀报。 尘赦端坐玉台之上,神色如初。 听到脚步声,他淡淡道:“不是说了,将他支走。” “可少君不听。”荀谒满脸为难,“现在还坐在雪里,说一直坐着等尘君出关。” 尘赦不为所动:“之前妄图在辟寒台耍无赖的人是如何处置的你不记得了?这种小事还需要我教?” 荀谒一怔,意识到尘君动怒,立刻垂首告罪。 “属下知错。” *** 乌令禅抱着膝盖坐在辟寒台外面,哪怕只有一点风雪也将他冻得够呛。 玄香劝他:“他明显不想见你,你又何苦自讨没趣,不觉得尴尬吗?” “前脚刚和他大吵一架,后脚他就被松心契牵连着受了伤。”乌令禅垂着额前的一绺发,心不在焉地说,“我若无动于衷,那和孟凭的替死咒有什么分别?” 玄香“哦”了声:“所以呢,你想道歉?” “我又没错,为何道歉?”乌令禅不明白玄香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猪话,“我主要是想问问松心契到底如何解开,他也不想一直被我这个累赘牵连吧。” 玄香:“……” 这孩子简直没心没肺。 乌令禅托着腮,注视着风雪漫天的辟寒台。 ……他也想问尘赦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如何走丢到仙盟的。 此次恢复的片段记忆,隐约让乌令禅知晓当年的兽潮暴动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为的便是拿他做封缄,彻底封印枉了茔。 那一战,乌君陨落,苴浮君重伤,他也流落仙盟,尘赦趁乱上位,成为唯一赢家。 枉了茔结界却并未破碎,强撑了十多年。 尘赦定然做了什么。 乌令禅不喜欢这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迫切地想知晓当年的所有事。 玄香知道劝不动他,只好沉默。 这时,荀谒杀气腾腾地出现,浑身戾气,直接召出一把长剑悍然落在乌令禅脖颈,只差一寸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乌令禅一怔。 荀谒面容狰狞可怖,以一种“我要取你狗命”的气势冷冷道:“速速离开,否则休怪我无情。” 乌令禅歪歪脑袋,疑惑地看他。 荀谒厉声道:“还不走?!” 乌令禅看着他可怕的脸想了想,忽然勾起唇角,仰着脖子故意往近在咫尺的剑刃上贴。 荀谒吓了一跳,立刻将剑往旁边一收。 乌令禅:“哈哈哈哈!你这个吓到的表情真好玩。” 荀谒:“…………” 作者有话说: 三护法:造孽啊 第47章 尘君想见少君 荀谒面无表情地看他。 乌令禅不笑了,耷拉下脸,像只湿漉漉的猫:“他不想见我吗?” 但凡是个人瞧见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都会心生恻隐之心。 荀谒却冷酷无情:“嗯,少君请回吧。” 乌令禅坐在雪中,四周雪堆太高,好似蓬松柔软的小窝,将他身形衬得极其单薄:“这次连件衣服都不给我吗?” 荀谒:“……” 怪不得这小少君穿一身单薄衣裳就来了,敢情是苦肉计。 “不给,快走。” 乌令禅“哦”了声,起身一步三回头。 还有此等好事? 第96节 他很少做无把握之事,方才耍无赖试探尘赦的态度,但凡来件衣服他都能继续死皮赖脸,但尘赦非但没出手,还让荀谒暴力将自己赶走。 他是真的不想见自己。 乌令禅看明白尘赦的态度,转身离开。 荀谒悄无声息松了口气,回去复命。 前段时日尘君忽然从枉了茔离开,不多时又满脸阴沉地回来,荀谒估摸着又是因为乌困困,没敢多问。 今日又见这个架势,确定两人产生不可调和的分歧。 “尘君,少君回去了。” 墨字雪纱随风而动,隐约瞧见尘赦端坐玉台上,似乎在看书。 听到这话,他掀页的动作微顿,语调异常冷淡:“嗯。” 荀谒站在原地,没走。 果不其然,好一会尘赦漫不经心地问:“他回丹咎宫了吗?” 荀谒犹豫:“并未……似乎是去彤阑殿了。” 尘赦笑了:“看来是找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去了。” 荀谒神色古怪。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酸? “彤阑殿中有封印,少君若是想见苴浮君……” “那就让他去。”尘赦漫不经心地掀过一页,“血亲相见,为何要拦?” “……”荀谒,“是。” 乌令禅忧心忡忡地换了身漂亮衣裳,坠饰挂了满头,循着记忆前去彤阑殿。 若没猜错,松心契是苴浮君所下,那他定然知晓如何解。 只是到了后,乌令禅才后知后觉他爹正被尘赦囚禁,没有尘君许可,他连彤阑殿的门都进不去。 还是去四琢学宫的藏书阁找找看。 乌令禅吐出一口气,正要转身时,就见常年紧闭的彤阑殿大门竟缓缓打开,一道白雾从中飘出,缓缓将一条小路铺到他面前。 乌令禅犹豫了下,一边将叮叮当当的发饰摘下,只剩下尘赦所送的上古神器,一边抬步走进去。 彤阑殿一如既往的空荡阴森,苴浮君浑身的锁链符纹似乎愈发多了,懒洋洋地倚靠在靠椅上,半张脸浮现古怪的血色纹路,衬得另外半张越发的苍白妖异。 苴浮君听到脚步声,眼睛都懒得睁:“又有什么事,就不能一次说完?” 乌令禅站在门口,视线穿过空荡荡的阴森大殿注视着同他血脉相连的亲爹,犹豫好久才道:“我想知道松心契怎么解。” 苴浮君倏地睁开眼。 他眯着眸子注视着远处的小红影,确定是乌困困而非另一个逆子,脸上露出个笑来,抬起被锁链束缚的手腕随手一招。 “吾儿,过来。” 乌令禅知晓苴浮君的符咒手段,上次也吃过亏,并不过去。 苴浮君也不生气,带着笑懒散地望着他:“吾儿,这才四个月你便被尘赦的假面糊弄住了,再过四个月,你岂不是要对他死心塌地、以身相许了?” 乌令禅对这种虚假的猜测并不为所动:“我信我所见所感,阿兄并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 “所以你就要舍弃唯一的保命符?”苴浮君微微直起身,越过无数鬼影同乌令禅对视,语气冷了下来,“有松心契在,就算他恨你入骨也无法杀你,其他人若想动你,他还得拼尽全力护你。” 乌令禅垂着眼站在那,没吭声。 “蠢货,吾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蠢货?”苴浮君冷冷道,“拿捏住尘赦,你无往而不利。” “就算没有松心契,他也不会害我。”乌令禅闷闷地说,“我不想用这个契要挟他,这样不对。” “没了松心契,第一个吃了你的便是他。”苴浮君冷笑,“你们难道还有道侣契吗,他凭什么保护你,就凭他是端方温润的君子,心甘情愿保护仇人之子的滥好人?” 乌令禅对他的恶言不放在心上:“他替我恢复修为、惩治欺辱我之人,年幼时我记忆不多,最多的却是他。” 苴浮君眉头越皱越紧。 乌令禅还没到十七,对这种活了数百年的老妖精来说只是个只会喵喵叫的幼崽,指望不了他懂什么大人权衡利弊的大道理。 “他对你的好,只是因为松心契罢了。”苴浮君使出毕生所有耐心,道,“若是松心契解了,他原形毕露,你当如何?” 乌令禅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可他潜意识知道这是不对。 与其活在受挟制才会给与他喜爱、保护的谎言里,他宁愿回到危险重重的现实。 乌令禅换了个话题:“当年枉了茔兽潮暴动时,到底出了何事,我母亲为何陨落,又是谁将我送去仙盟?” “吾若说是尘赦设计的一切。”苴浮君淡淡道,“你个小傻子信吗?” 乌令禅:“……” 看样子是不想告知他真相。 “那松心契真有解法吗?” 苴浮君注视着自己这个很少见面的亲生子,眼眸一动也不动,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的人。 彤阑殿一阵死寂。 良久,苴浮君往后靠在椅背上,大概知晓乌令禅的想法并非是孩子心性的一时冲动,也不骂人了,心平气和地道:“你想知道吾第一次见尘赦时,他在做什么吗?” 乌令禅抬头看他。 一阵狂风从大殿之外卷来,将乌令禅垂曳到脚踝的发吹得随风而动。 苴浮君轻轻吐出两个字:“吃人。” 乌令禅一怔。 被风撩起的乌发垂曳而下,轻轻扫过四方乌鹭。 尘赦青袍披身,温其如玉端坐棋盘前,漫不经心注视着手中的书,竖瞳森寒,指腹摩挲着猩红的两个字。 血亲。 “他所犯死罪便是吞噬血亲。连母亲他都能吃,更何况你这个纯血统魔族。 “吾儿,松心契是唯一保护你的方法。 “但你若真想寻求真实,可去祖灵处以血解契,到时没了束缚的尘赦待你是真是假,皆由天定了。” 啪嗒。 墨字雪纱胡乱飞舞,一颗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四方棋子皆已有生路,只剩下最后一处。 *** 从彤阑殿回丹咎宫的路上,乌令禅一直在思索。 尘赦不可能会吞噬血亲,更不会设计兽潮渔翁得利,当年之事定有隐情,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 可无论苴浮君还是尘赦都拿自己当孩子,半个字不肯告知。 乌令禅被激起了胜负欲,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调查一番。 折腾一遭,天已黑了。 平常回到丹咎宫,青扬都会在院中候着,可今日却空无一人。 乌令禅总觉得自从回来后,青扬便一直有古怪,想了想索性溜达着跑去住处寻他。 大门紧闭,灯也未点。 “青扬?”乌令禅扣了扣门,“你在里面吗?” 里面隐约有粗重的喘息声,好一会才传来青扬像是在压制着某种东西的声音,低沉喑哑:“少君,有什么要事吗?” 乌令禅听出来不对:“你怎么了?” “并无大碍,若无要事少君还是先回吧。” 乌令禅:“哦!” 随后一脚踹开门,堂而皇之走了进去。 青扬:“……” 偌大住所中漆黑一片,乌令禅以灵力视物,敏锐地发现角落中正有个庞然大物瑟瑟发着抖,羊角露在外面。 赫然是青扬。 乌令禅蹙眉。 他记得青扬并不喜欢自己的原形,除了逃命以外几乎都是以人形示人,此时为何无故化为兽形,还如此庞大? 青扬浑身都在发抖,微微侧头看来,露出长方的横瞳,在黑暗中显得越发可怖:“少、少君……” 乌令禅走上前去,踮起脚尖抚摸他的头,隐约瞧见羊角上因大力撞击而迸出狰狞的鲜血,顺着光滑的皮毛缓缓往下流。 他好像对一切奇诡之事都不在意,看到青扬这幅样子,神态没有半分变化:“变不回去了吗?” 青扬并未回答,只是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明日就能好,少君快、快走吧。” 末了,他发着抖,近乎难堪地哀求道:“……求您了。” 乌令禅知晓青扬并不想自己看到他这幅样子,也没停留,干脆地转身就走。 “好。” 青扬眼圈微红,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独属于羊的长方横瞳微微一颤,近乎贪婪地直勾勾盯着乌令禅远去的背影,口中涎液滴落了一地。 香甜的味道。 夜幕四合。 乌令禅罕见的没有修炼,正对着昆拂墟的千字文一字一字地看。 上次苴浮君利用松心契来算计尘赦,乌令禅不敢信他所说的“解契之法”是不是又是陷阱,还是得去四琢学宫寻找书籍稳妥些。 还有此等好事? 第97节 虽然他现在用昆拂话对答如流,可字却认识甚少,看了几十个字就开始昏昏欲睡,只好用墨悬着小辫子飘浮半空,省得睡过去。 夜半三更,玄香忽地化为人形:“令禅。” “啊!”乌令禅也不知哪里修炼的坐着也能睡着的技能,当即一个激灵,睡眼惺忪,胡乱地说,“我没睡着,我精神着呢!这个字我认识,‘困’!困困!呼呼……” 玄香一把薅住他的小辫子扯了扯,冷声道:“有人在外面。” 乌令禅整个人几乎瘫在玄香身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在那“困”个不停。 玄香对付他很有一套,淡淡道:“可能是来杀你的。” 乌令禅瞌睡虫瞬间飞了,兴冲冲地蹦起来:“打架打架。” 不过本能兴奋完,理智回笼。 乌令禅对着外面那冲天魔气歪了歪头,不明所以道:“自从上次丹咎宫遇袭,三护法重新布置了结界,有数百道呢,怎么可能还有人闯进来?” 玄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乌令禅很快就知道了。 “吼——” 一个巨型羊蹄轰然踹开门,嘶吼着冲了进来。 乌令禅“哎呦”了一声,赶忙对玄香说:“你为我作证,这门不是我踢毁的,三护法用复原符的时候不能阴阳怪气地骂我。” 玄香:“……”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 乌令禅定睛看去,才发现马上要挨骂的是化为原型的青扬。 之前在黑暗中瞧得并不真切,此时才发现青扬的兽形似乎过分高大了,几乎小山似的黑压压扑来,眸瞳猩红,浑身上下竟然散发出熟悉的气息。 是魔炁。 乌令禅蹙眉,肩上披着的外袍掉落,只穿着单薄白衫,乌发泼墨似的垂在背后,元婴灵力浩瀚而去,顷刻将巨大的兽撞飞到院中。 青扬似乎失去了理智,正方的横瞳剧烈发着抖,涎液往下滴落,直勾勾盯着乌令禅。 羊本是极其温顺的生物,这只兽却暴戾凶悍,满心满眼皆是对“食物”的渴望。 它被撞飞后,完全不畏惧元婴威压,被野性操控意识,再次扑了上来。 乌令禅长发翻飞,轻轻启唇:“墨宝,禁。” 玄香太守遽尔化为一条细细的墨线,在虚空中穿梭,眨眼间化为复杂交缠的牢笼,伴随着乌令禅五指一拢,顷刻将青扬制住。 乌令禅轻巧落地,疑惑地看着青扬不似寻常的模样:“他这是怎么了?” 青扬四肢被束缚住,还在朝他咆哮。 乌令禅扬眉,冲他威胁地一抬手。 青扬瞬间“咩”了一声,本能地缩了下脑袋,不敢吼了。 “看样子是用了太多魔炁。”玄香化为人形站在他身侧,淡淡道,“他是半魔,心思难测,兽性难掩,日后还是莫要留在身边。” 乌令禅:“唔。” 狂暴中的青扬隐约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横瞳一动,大颗大颗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乌令禅还在思考时,远处传来一道强悍灵力,轰然朝着青扬眉心而来。 “锵。” 乌令禅当机立断化墨为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将灵力劈开。 一阵武器旋转的呼呼声,啪的一声荀谒将刀刃握在手中,落地后行了一礼:“少君,这只半魔已兽化,为了您的安危,不可留。” “没有啊。”乌令禅伸手摸了下青扬的脑袋,“你看他多乖……” 话还未说完,他身上香甜的气息再次勾起青扬的欲望,立刻龇牙就要咬他。 “砰!” 乌令禅抬手对着青扬硕大的脑袋一拍,这一下用了灵力,青扬的眸瞳瞬间清明不少。 乌令禅继续摸着他的脑袋,继续没说完的话:“……多乖多听我的话,可留的可留的,他只是唔吃胖了,锻炼锻炼就能恢复如初。” 荀谒:“……” 青扬:“……” 荀谒握住长刀:“这是尘君的命令。” 青扬听到这两个字,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乌令禅“哦”了声,道:“他是受魔炁影响才短暂化为兽形,以他的修为伤不到我分毫。” “就算如此。”荀谒道,“他仍是半魔,兽性犹在,枉了茔的魔兽一直觊觎少君,保不齐什么时候此人就会背叛您,将您置于险境。” 乌令禅眉头皱起。 荀谒的耳侧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好似一道传音灵力。 “半魔骨子里都带着野蛮的兽性。”荀谒问,“有这样的怪物一直在您身边,少君难道就不害怕吗?” 乌令禅沉默了。 辟寒台,尘赦垂眼注视着四方乌鹭的棋局,手中捏着黑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在等一个答案。 结婴那日不受控制的癫狂和野蛮,尘赦厌恶至极。 那样卑贱的、好似野兽一般被欲望驱使的……丑陋的自己,令尘赦心中已消失多年的自厌汹涌而出。 乌令禅已明说不必干涉结婴,他有独属于自己的路要走,自己却像一个疯子,满脑子被掌控欲、占有欲挤满,不知克制为何,顺着本能说出那样令他都觉得可怕的话。 松心契的效用恰在此时彻底消失,尘赦不知乌令禅在心中如何想他。 是畏惧,还是厌弃? 他的那句“你不是我阿兄”,到底只是无心之话,还是厌恶那样强势宛如野兽似的他的本性? 这几日,乌令禅如此迫切地想要见他,是想询问那日自己的异常,还是其他。 ……皆在这个答案里。 忽地,乌令禅开口了。 “我不会因为未来不知会不会发生的坏事,就畏惧现在的美好。” 尘赦捏棋子的手倏地一顿。 荀谒:“什么?” “无论是仙盟,还是昆拂,对待半魔的方式我都不喜欢。”乌令禅说,“人人都说半魔会因骨子里的兽性肆意发狂,攻击亲近之人,所以从一开始便畏惧‘半魔’,可最开始他们什么都没做,就只因为‘兽性’两个字,便认定他们生来有罪吗?” 出身并不是人能选择的。 天道并未判定半魔之罪,怎么人魔却各个审判起来了。 荀谒没料到乌令禅和旁人如此不同,犹豫了下:“可他今日的确想伤害您。” 乌令禅瞪了他一眼。 荀谒心中打了个突,还以为乌令禅会坚定地相信青扬不会伤他,自己这句话纯属是在质疑他们之间真挚的友情。 ……就听乌令禅不高兴地说:“我已结婴,是能被轻而易举伤到的吗?胡言乱语的猪话!你给我道歉!” 荀谒:“……” “是我不对,小看了少君。” “免礼吧。”乌令禅豁达地原谅他,又补了一句,“况且,他如果真的想伤害我,就不会哭成这幅熊样了。” 荀谒抬头一瞧。 果不其然他们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青扬那张巨大的兽脸上全是泪水,还在那抽搭,乌令禅站在旁边几乎要被淹了。 三护法对魔兽极其熟悉,催动灵力帮着青扬化为人形。 这么会功夫,青扬已恢复理智,跪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却满脸泪痕,死死咬着牙,一副“杀了我吧”的倔样子。 乌令禅走上前去,问他:“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青扬咬着牙不说。 乌令禅眯起眼睛:“你是我的大护法,之前答应过我无论出什么事都会告知我,这才多久,就将这话抛诸脑后了?行吧,从此以后……” 话还未说完,青扬脸上露出一抹唯恐被丢弃的惊恐,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他,哀声道:“少……” 乌令禅大手一挥,朝着荀谒道:“恭喜荀大人,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大护法了!” 荀谒:“?” 青扬:“……” 乌令禅见青扬仰着头讷讷看着他,不为所动,冷酷无情地道:“你现在说也晚了,只能做三护法了。” 青扬:“……” 乌令禅双手环臂,居高临下望着他:“先交代,魔炁哪儿来的?” 青扬唯恐被罢职,跪坐在那不再遮掩,一一交代:“这三个月昆拂墟有十七次虚空裂缝,我混在其中,搜寻了不少魔炁。” “哦。”乌令禅之前的魔炁也是这么来的,他也不好放下碗骂娘,只好继续问,“那怎么想起来用魔炁?” 青扬抿了抿唇:“我痛恨半魔的身份,以往只梦着有朝一日能变成人就好了。” 可越在乌令禅身边,他接触的人越多,就越明白一个道理。 哪怕自己变成了人,和真正的天才相比,他也只是一个毫无天赋的废物罢了。 直到乌令禅又说了那句,人和兽各有各的活法,青扬才彻底下定决心,想用魔炁将自己彻底化为兽。 可他没料到仅仅只有几绺魔炁,也能让他失去理智,竟然妄图攻击乌令禅。 青扬前所未有的愧疚和自卑:“是我遇事冲动,为一己私欲险些伤到少君……” 乌令禅看他。 青扬从善如流地改口:“……为一己私欲竟然想伤害少君,望您降罪。” 还有此等好事? 第98节 “降罪就算了。”乌令禅说,“人、兽、半兽,既然都能活着了,那就是准许存在,被天道认可的,你想当哪个就当哪个,不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但这个魔炁太危险,真的不能用。” 青扬喃喃道:“是。” 乌令禅嘚啵嘚啵数落完青扬,又看向荀谒,向他悄摸摸暗示。 “大护法去和尘君复命吧,若是他觉得我处置的不对,尽管找我过去哦。” 荀谒站在原地好一会,直到耳畔传来一道声音,这才颔首:“好,属下先走了。” “嗯嗯!” 荀谒匆匆回到辟寒台。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冰天雪地中竟然有一股温暖的清风拂来。 荀谒不敢多想,站在殿外道:“尘君,那只小羊天赋极低,就算完全兽化也只是筑基修为,完全不足为惧。” 尘君的声音淡淡传来:“嗯。” 荀谒站在那没走。 好一会,尘赦才问:“杵在那做什么?” 荀谒:“?” 荀谒咳了声:“我知晓的并不多,要请少君来辟寒台详细问问吗?” 尘赦似乎笑了:“他闲不住,明日还会过来的。” 第二日。 第三日,第四日……一直到第七日。 乌令禅都没来辟寒台。 前几日一直在辟寒台碰壁,估摸着尘赦好像还在生气,不太想见他,乌令禅不做注定失败之事,只好专注松心契的解法。 他三日没睡没修炼,已学会千字文,便颠颠地跑去四琢学宫看书。 这短短半个多月,四琢学宫已将乌令禅在蓬莱盛会的英姿壮举宣扬的人尽皆知,见他过来,立刻夹道欢迎,一个个热情得不得了。 “少君!大王!尊贵!” “哇!果然是元婴期的威压,少君!四琢学宫的长老准备也为您新开一个榜呢!” “少君,我心悦您,能否做道侣……啊——!” “少君来四琢学宫是准备来上出锋学斋吗?!” 乌令禅谦虚地表示:“还好啦,元婴而已,我向来谦虚低调,不必如此张扬地迎接我。未来的路还很长,诸位敬请期待我的崛起吧。有新榜是吧,那记得宣扬我的英勇事迹,十六岁八个月结婴,务必要辞藻华丽,让整个昆拂都瞧见,十岁之下朗读,十岁之上背诵,二十岁之上倒背如流。尊贵。” 众人根本没听到这狂妄嚣张不似人的话,听乌令禅嘴皮子动弹,立刻欢呼。 尊贵! 乌令禅没和他们多说,进了四琢学宫后便去了藏书阁,终于消停了。 昆拂的字难懂,乌令禅绞尽脑汁在十七层书阁找了整整四个时辰,才终于寻到三本有记载松心契的书籍,著者不知是谁,但瞧着各个晦涩难懂。 三个月过去,昆拂墟已是冬日。 乌令禅坐在窗棂边,身侧是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他垂着眼专心致志翻看着书籍,罕见安静的模样,衬得五官更加秾艳。 藏书阁中寂静安谧,只有乌令禅翻页的声音和外面的落雪声。 乌令禅花了三日时间才将那三本晦涩难懂的书读完,等翻到最后,才瞧见最后一页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 ——苴浮。 乌令禅:“……” 那这书到底该不该信啊?! 白白浪费三日时间。 *** 辟寒台。 自从上次尘君信誓旦旦说少君第二日就会过来,荀谒便信了。 所以当翌日乌令禅没来辟寒台时,荀谒还会打圆场,说哈哈哈,少君定然是在忙那只小羊的事,这才耽搁了。 第三日,荀谒说哈哈,听闻少君闭门不出似乎在读书,这是好事啊。 第四日,乌令禅读完了书,出门远去。 荀谒说:哈。 之后三日,荀谒半个字都不敢吱声,唯恐被尘君迁怒赶去枉了茔杀魔兽。 终于,在第八日的清晨,下了七天棋的尘赦终于开口了。 “去丹咎宫一趟。” 荀谒立刻振奋:“是将少君强行绑来吗?” 尘赦:“?” 荀谒咳了声:“那是说尘君想见少君?” 辟寒台一阵死寂。 荀谒有点想去枉了茔杀魔兽。 良久,尘赦再次开口,语调淡淡的。 “你只要告诉他,我伤势发作即可。” 作者有话说: 阿兄:钓小猫。 第48章 他今日必死 乌令禅夜不归宿。 四琢学宫的书籍太多,记载松心契的却少之又少,他怕旁人猜出自己身上有松心契,所以也不敢轻易问旁人,只能闷头看书。 乌令禅打了个哈欠,在桌子上扒拉毛笔,面颊上带着几点墨痕,被他一蹭晕开一道。 玄香道:“既然如此困难,那就先放在一边,努力修炼便是。” “正是困难,我才更要快些做。”乌令禅看着外面初升的朝阳,被照得不适,眨了眨眼,眼尾滑落几滴水珠,懒洋洋道,“若是被人发现我和尘赦有松心契,那些妄图尘赦死的人便会另辟蹊径来杀我这个软柿子。偌大昆拂墟能捏死我这个元婴期的不计其数,终归是个隐患。” 玄香化为人形坐在乌令禅对面,眯着眼睛道:“你,不对劲。” “什么啊?” “若是破了松心契,尘赦没了牵制,恐怕会置你于死地。”玄香问,“你为何不怕?” 乌令禅看了太多的书,有点晕字,赖唧唧地趴在桌子上,摩挲着书上的“祖灵”二字:“幼时的记忆里,唯有他待我是真心。” 玄香:“你就不怕自己赌错了?” “我信我自己。”乌令禅说,“设身处地,他真将我当成亲弟弟对待,却受制松心契,被我万般质疑真心……” 那他该有多难过。 乌令禅不想辜负任何人的真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更何况他如此自负,一旦认定,必然不会被轻易说动。 玄香挑眉。 设身处地,乌令禅竟然懂这四个字? 他也没再劝,化为墨消散。 乌令禅正准备再找几本书瞧瞧,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哟,听说乌天骄在书阁日夜刻苦学习呢。” 乌令禅托着腮,笑吟吟地侧头道:“哟,听说池区区又毁了七件法器啊。” 池敷寒:“……” 两人熟练地打完招呼,不约而同偏过头去。 温眷之跟在后面笑得眼眸微弯:“少君安好,听闻最近、您一直在、书阁待着,是在看什、什么书吗?” 池敷寒大马金刀坐在乌令禅对面,毫不客气地拿起乌令禅桌案上的书,挑眉道:“松心契?你怎么想起看这个?” 乌令禅打了个哈欠:“想看看我爹的咒术到底有多高超。” 温眷之接过书看了看,喟叹一声:“松心契啊,的确超绝,少君想学?” “也没有,随便看看。”乌令禅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样厉害的咒术,解起来恐怕难如登天吧。” “应该是的。”温眷之翻了翻,“得去祖灵、处以血祭,破解符纹、也很难画。” 乌令禅好奇道:“书上写的绝对正确?就不怕我爹胡乱写个糊弄人的在上面?” 温眷之失笑。 池敷寒没好气道:“你以为苴浮君是你啊,这种没谱的事堂堂君上怎么可能会做?” 乌令禅:“……” 能把著者之名写在最后一页的,你信他是可靠之人? “少君莫要、担忧这个。”温眷之笑着道,“书籍能入、书阁传阅,咒术复杂,皆试验过,不可能有、虚假咒术。” 乌令禅眼睛一亮。 他爹那吊儿郎当不靠谱的样子,竟真的没骗他? “祖灵……唔,祖灵又是什么?”乌令禅问。 池敷寒拍案而起,狠狠唾弃他:“祖灵你都不知道是什么……” 乌令禅扔晶石。 还有此等好事? 第99节 “……那小的就得和您好好说一说了。”池敷寒拍案而坐,轻声细语地说,“据说祖灵是昆拂墟当年开天辟地时所留下的一块石头,已有成千上万年,位于昆拂墟的禁地之中,受重重禁制保护,位高权重之人才可进入。” 乌令禅好奇道:“石头?石头怎么给我取字?” “祖灵祖灵,自是有灵。”温眷之狐疑,“少君不知?” 乌令禅摇摇头。 池敷寒强忍住阴阳怪气的冲动,道:“祖灵是你义父,你竟不知?” 乌令禅:“?” 什么东西? “我认一块石头当义父?” “是啊。”池敷寒道,“修为越高之人越难有子嗣,更何况乌君和苴浮君那等修为,听闻你出生后体虚病弱,恐有不寿之相,乌君便带着你去了祖灵之地,叩拜天地认了干亲,祖灵保佑,赐你名为困,你才活了下来。” 乌令禅:“……” 乌令禅不可置信:“为何一块石头能当义父?!” 池敷寒晶石都不要了,怒道:“放肆!祖灵是一般的石头吗?那是昆拂的神,和魔神可并驾齐驱,降下神迹,拯救昆拂无数次于危难之间!你给我道歉!” 乌令禅瞥他,才不道歉。 但很快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个问题。 乌令禅忽地正色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祖灵既然是我尊贵的义父,那我岂不是可以直接去看望祂老人家?” 池敷寒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又恢复了轻声细语:“按理来说可以,你是昆拂少君,整个昆拂何处不可去?” 乌令禅欢呼:“义父!义父!” 两人:“……” 乌令禅将书抄怀里,立刻出去见祖灵。 只是刚出藏书阁,玄香太守其中一点墨出现,新鲜出炉的大护法跃出来,跳在他肩上,短手短脚的小人像模像样行了个礼。 “见过少君——您不在丹咎宫吗?” 乌令禅眼睛一亮:“不在,他想见我啦?” 荀谒犹豫了下,如实相骗:“尘君伤势发作,看着极其严重,我……” “什么?!”乌令禅脸色一变,险些跳起来,肃然道,“你在辟寒台等着!马上就到!” 荀谒欣慰极了,特意在辟寒台门口守候。 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钟,远处就有人飞窜而来,速度快到令人惊叹。 荀谒感慨:“兄弟情深啊。” 只是定睛一看,荀谒唇角一僵。 温眷之和池敷寒匆匆而来,落地后行了礼,身后空无一人。 荀谒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们怎么来了?” 温眷之道:“少君让我、来辟寒台,为尘君诊、诊治伤势。” 荀谒:“……” “那少君自己呢?!” 池敷寒耸了耸肩:“谁知道他又发了什么疯?火急火燎地一溜烟飞了,看样子似乎是去禁地见他义父去了。” 辟寒台中一阵风雪呼啸,险些刮下来三人一层皮。 荀谒:“…………” 闲着没事,他去祖灵那做什么?! 乌令禅研究整整三日,虽说不透彻,毕竟天赋在那,但勉强能将那复杂的解契还原百分之一。 应该足够了。 都过去这么多天,尘赦还因他的雷劫伤势未愈,乌令禅迫切想要将这个累赘给解了。 昆拂墟禁地离四琢学宫并不远,位于一处深山之中。 禁地重峦叠嶂,云雾缭绕却困在当中,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禁制环拢住。 乌令禅轻巧地落在禁地前的长满苔藓的山石上,举目望着连绵不绝的山脉,讶然道:“昆拂墟地势平坦,这处倒像是有万千大山。” “单独开辟出的小世界罢了。”玄香化为人形,墨痕勾住乌令禅的手腕,神色罕见肃然,“进入其中,莫要胡言乱语,记住了吗?” 乌令禅狐疑地看他:“你对这里很熟悉?” 玄香注视着那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半晌才淡淡道:“我的灵生于这里。” 乌令禅:“嚯!” 他收不住嗓门,这一声在寂静安谧的禁地简直像是炸了锅,惊起一堆飞鸟叽叽喳喳地骂他。 玄香道:“进去吧。” 乌令禅纵身跃下,隐约瞧见禁地入口有一层半透明的幽蓝结界,尝试着伸手一碰,像是触碰到一层薄膜,一股力量正在试图推拒他。 乌令禅挑眉,来了兴致,偏要进去。 他催动灵力猛地一推,结界不情不愿地将薄膜软化,微凉的灵力将乌令禅轻轻卷进禁地。 禁地的空气清冽,呼入肺腑灵力充沛。 乌令禅刚进来没呼一口气,一只飞鸟落地化为一个少女,双手还如鸟雀般轻轻摆动,乌发下有一双幽蓝耳羽,妖异极了。 她恭敬行礼:“困少君,玄香大人。” 乌令禅从未见过鸟雀化人,一边跟着少女往前走一边好奇地挨过去问人家:“你叫什么呀,耳朵这么多羽毛能听到我说话吗?你是妖还是魔兽啊?” 玄香:“……” 玄香低声道:“令禅,不得无礼。” “无碍。”少女脾气温柔至极,嗓音清脆,宛如黄鹂般悦耳动听,“我是祖灵座下的石鸟,聚灵而生出神志,困少君唤我‘鸣’就好。” “哦,鸣。”乌令禅问,“祖灵知道我会来这里吗?” “祖灵无所不知。” 鸣带着乌令禅穿过郁郁苍苍的森林,流水潺潺中到了禁地的深处。 祖灵所在之地皆是生机勃勃,正前方有一座森郁的小山丘,鸟雀落在其上叽叽喳喳,离近了才发现那并非山丘,而是一块长满苔藓的巨石。 鸣颔首:“祖灵。” 乌令禅在心中“呜哇”,仰着脑袋望着那有数丈的巨石。 这便是昆拂墟的神灵之一。 乌令禅有求于人,也不好姿态太高,当即一敛衣袍,噗通一声跪下,高呼:“见过义父!” 鸣:“?” 玄香按住了眉心。 乌令禅乖乖跪坐在那,曳地衣摆像是个小圈将他单薄的身形围住,左看右看没看到义父出来,好奇地仰头:“鸣,义父怎么不说话?” 鸣:“……” 你见过一块石头会说话吗? 鸣努力绷着脸,温声细语:“祖灵是石,并不会化灵说话,困少君说笑了。” 乌令禅不明所以:“那它怎么无所不知?” 鸣:“……” 昆拂所有人来此处都是毕恭毕敬庄严肃穆的,偏这位少君不同,叽叽喳喳口无遮拦,有什么便说什么,全然不顾会不会冒犯神灵。 偏偏祖灵也不生气。 鸣不知怎么说,只好恭敬退了出去。 乌令禅跪坐在那,不明所以。 恰在这时,巨石上探出半透明藤蔓似的东西,轻轻朝着乌令禅的眉心而来。 乌令禅下意识就要后撤。 不知为何意识却像被一股温柔的暖风包裹,让他生不出丝毫抵抗的意志,只能任由那股灵力缓缓飘浮在他的眼前。 祖灵的灵力温柔祥和至极,宛如让乌令禅回到了年幼时被长辈抱在怀中的感觉。 藤蔓似的生机勃勃的灵力抚摸乌令禅的脑袋,像是在安抚年幼的孩子。 灵力在接触乌令禅灵台的刹那,陡然凝成一圈,随后交织着一点点织成一个繁琐复杂的阵法。 正是松心契的解契阵。 祖灵解契后,将两道符纹落在乌令禅掌心。 乌令禅好奇地看着爪子,没想到祖灵半个字没说,竟真的懂自己来这儿的目的,还如此轻而易举地给他解契。 乌令禅高兴极了,顿时噗通一声磕了个头。 “多谢义父。” 祖灵:“……” 玄香:“……” 玄香头疼。 祖灵似乎也没料到乌令禅磕头磕得如此干脆,犹豫半晌,就见巨石上的青苔缓缓掉落一块,隐隐露出几道字迹。 ……似乎是个「昆」字。 不过「昆」少了其中一笔的墨。 祖灵又薅了一点墨,轻轻落至乌令禅跟前,化为一道复杂符纹打入乌令禅的眉心。 乌令禅眉心浮现一点朱砂痣,转瞬而逝:“这是什么呀?” 祖灵是石头,自然不会回答。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0节 玄香握住乌令禅的爪子,恨铁不成钢:“此乃祖灵最重要的昆灵,可护你往后化神、洞虚甚至大乘雷劫时周全。” 乌令禅:“唔哇。” 乌令禅震惊极了,往后他渡劫就不必担心了? 困少君大喜,正要再磕头,玄香赶紧将他拉住了。 「昆」字都少了两笔,乌令禅一个头磕下去又得少一笔。 乌令禅不情不愿地被拽起来。 解契拿到,乌令禅也没多待,被玄香拽着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手:“义父再见,有时间我还来找您磕头。” 祖灵:“……” 祖灵灵力一散,装死了。 察觉到祖灵没了动静,玄香才终于松了口气,没好气地在乌令禅脑袋上拍了一记:“懂不懂规矩?” 乌令禅抱着脑袋:“什么规矩?你也没告诉我。” “在仙盟总该知道吧,认人干亲,磕头就得给见面礼。”玄香揉着眉心,总有一日得被乌令禅气死,“你上来有求于人不说,还哐哐磕头,祖灵怎么能什么都不给你?” 乌令禅:“?” 乌令禅点头表示知道啦,同时感慨不已:“祖灵都是神了,竟然还懂得人情世故这一套呢。” 玄香道:“慎言,若是被人听到……” 忽地,“少君?” 乌令禅回头一看,眉梢轻挑。 江争流不知何时来的禁地,一袭绿袍同四周葱茏森林极其相衬,几乎要融化其中。 乌令禅不太想和江争流打交道,随意一点头,转身便要走。 江争流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收拢,抬手拦住乌令禅的去路,笑着道:“少君甚少来祖灵之地,是有何要事吗?” 乌令禅脚步顿住,偏头和他对视:“我记得江长老之前也没这么爱多管闲事。” 江争流闷声笑了:“少君,我崇敬乌君,对您更是没有恶意。连您初回昆拂时身受重伤也是我用无数珍宝保住您的性命,何必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呢?” 乌令禅总觉得他打着什么坏主意,也不吃感情牌这一套,蹙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争流将折扇慢悠悠地展开,轻轻扇了扇风,含着笑说:“那我便开门见山——少君来祖灵处,是为了解您和尘君的松心契吗?” 乌令禅面容倏地一凝。 一阵微风拂来,将乌令禅的高马尾卷着落在肩上,乌黑发丝贴在雪白颈上,衬得面容宛如易碎的瓷玉。 四周一阵死一般的静谧。 玄香眉头紧皱,在识海中提醒:“此人修为深不可测,切莫和他发生冲突,先离开再……” “锵!” 乌令禅眼睛眨也不眨地化墨为刀,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意狠狠斩向江争流。 江争流的折扇是一件新法器,倏地展开抬手一挡,顷刻碰撞出细碎的火花。 玄香一惊:“令禅!” 乌令禅将宽袖外袍脱掉随手一扔,露出窄袖里袍,腰间坠饰全无,只有一条枫纹腰封将精瘦的腰身绑出流利的曲线。 乌令禅冷冷望着江争流:“他今日必须死。” 无论何时,乌令禅都以漂亮为最先考虑的要事,哪怕杀孟凭也都是坠饰一大堆,打架起来叮叮当当地响。 此时却全都摘了。 玄香厉声道:“你才刚元婴,如何能战胜化神境?!” “听大护法说他之前因本命法器被毁而受过重伤。”乌令禅在脖颈处一抚,琉璃小狐狸转瞬出现, “重伤之人,修为定在化神之下,我有三成把握杀他。” 玄香:“……” 又来了! 玄香直接将乌令禅的腰身一卷,立刻催动灵力逃走。 乌令禅怒道:“你做什么?!” “我倒想问你!”玄香脾气再好也被激怒了,“你三番四次找死,不想活了直说,我成全你!” 乌令禅被吼懵了,茫然道:“我怎么了我?” 玄香觉得可怕,自己竟然被气到想掐人中——他连人都不是。 玄香运了运气。 吵架只是发泄情绪,一怒气上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乌令禅却毫无情绪,异常坚定自己的立场,不会被任何人撼动。 ——惨败的尘赦就是前车之鉴。 玄香努力稳住情绪,忽地记起乌令禅刚才说的那句“设身处地”。 他定了定神,一边逃窜一边问:“你方才说若是尘赦待你是真心,却被你万般质疑,他会难过伤心。那现在呢?” 乌令禅只想杀江争流,不耐烦道:“什么啊?” 玄香尽量用乌令禅能听进去的话戳他的心。 “尘赦担忧你,怕你雷劫重伤不惜用松心契以身替之,你却毫不在意。 “将心比心,若你此番为了不牵连尘赦,拼了半条命杀了江争流,但尘赦却嫌弃地说‘你闲着没事杀他干嘛,我又不会死,用不着你管’。 “摸着你没有的良心回答我,你会是什么感觉?” 乌令禅说:“我会咬他。” 说完,他就沉默了,也不挣扎了。 “此次情况并不紧急,不是非杀他不可。”玄香见他竟然听进去了,轻轻松了口气,“我们先离开,就算江争流知道松心契之事又如何,尘赦杀他灭口不是轻而易举吗?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对不对?” 乌令禅一直坚定不移地认定万事靠自己,大概被玄香那番设身处地的话给冲击了,脑袋空空,整个人显出一种巨大的“懵”。 玄香就当他想通了,飞快朝着禁地入口而去。 砰。 一道灵力轰然而来,轻而易举化为一道半透明的巨大扇面挡在禁地入口,拦住去路。 玄香脚步一顿。 乌令禅还在呆滞。 江争流摇着扇子缓步而来,带着笑道:“少君为何要逃呢,我只是和您有事相商罢了。” 玄香一向对外人懒得说废话,像是看狗一样注视着他,厌恶道:“滚。” 他抬手一挥,水墨为痕,顷刻翻出一片青山,轰然撞开扇面。 化神境的法器强悍无比,被仙阶法器相撞后竟然只是浮现一丝丝裂纹,并未散开。 “玄香大人是想拖延时间,等尘赦赶来吗?”江争流笑了,“可惜了,尘赦被祖灵厌恶,进不来此地。” 玄香化为人形挡在乌令禅身前,冷冷道:“在祖灵之地杀少君,你就不怕祖灵震怒?” “玄香大人这话,属实冤枉我了。”江争流道,“在下从来都是想和少君闲谈,并未想过动手伤人,鸣君未出手制止,已说明我对少君并无恶意。” 几句话的功夫,乌令禅遭受惊涛骇浪冲击的大脑终于缓了过来,他拂开玄香,懒洋洋地望着他:“是吗,那我们离开禁地,去四琢学宫谈?” 江争流摇头:“祖灵之地灵力馥郁,少君刚结婴,在此地闭关,于修行有益无一害。” 乌令禅“哎哟”了声,挑眉道:“想强取豪夺囚禁我啊?我这个人最讨厌思过了。若我不想在这里闭关,江长老难道想杀我了吗?” 江争流摇着扇子:“那禁地入口的禁制,就得多维持一段时间了。” 祖灵之地是尘赦唯一无法进入之地。 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放过。 乌令禅侧身看去。 玄香倾尽全力一击,竟只是将那入口禁制撞出一圈裂纹,很快就愈合,更为坚固。 江争流带着笑,淡淡道:“此为法器「固磐石」,化神境灵力加固,少君在此修炼百年,到达化神或许也无法打破。” 乌令禅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看着他。 江争流唇角含笑。 终于变脸了。 乌困困无法靠自己逃脱,尘赦又不能进入祖灵之地为他撑腰,看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还没想完,就听乌令禅怒发冲冠:“咒谁呢?!本少君的计划是三十岁化神,百年时间我早都飞升了!呸,呸呸!听到脏东西了,晦气。” 江争流:“…………” 乌令禅撸着袖子就要和诅咒他的江争流拼命,被玄香一把抱住了,只能悬空蹬着腿骂他。 “乌鸦嘴!你给我将那句百年收回去,我若三十岁化神不了,定是你诅咒之故!别拦着我……” 恰在这是,当。 一声脆响。 像是有人的手指漫不经心在玉杯上一弹的微响,若不是禁地太过安静,几乎忽视了这一声。 乌令禅还没察觉到什么,江争流倏地脸色一变,近乎悚然看向禁地入口。 那坚如磐石的禁制法器好似仙盟廉价的琉璃,一阵风轻轻拂来,顷刻裂出密密麻麻的蛛网裂缝。 当。 似乎有人又随意弹了一下。 江争流神色更加难看,扇子都不摇了。 下一瞬,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将那价值连城的法器随手击碎,无数琉璃似的灵力叮叮当当地从半空砸下。 破碎的每一片琉璃都倒映出无数张破碎的脸。 青袍、朱砂符纹连成细碎的一片虚影。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1节 是尘赦。 尘赦像是轻飘飘拂开一条毫无灵力的白纱一般,羽睫动都未动,信步闲庭迈入禁地,洞虚境威压顷刻撞入四周,数千只鸟雀惊得陡然而飞,黑压压得遮天蔽日。 江争流不自觉后退半步:“你竟敢擅闯禁地?” 尘赦的神识漫不经心掠过去。 铮的一声,感知到铺天盖地的杀意,江争流护身禁制本能出现,替他挡了致命一击,后退数步,险些呕出一口血。 “你……”江争流捂着胸口,艰难道,“祖灵厌弃之人进入禁地会是什么后果?哈哈,我还当你真的改了性善待乌君之子,原来是因为松心契。” 饶是这个时候,尘赦依然风度翩翩,温其如玉。 他看也没看江争流,手微微一抬,似乎想像之前那样朝乌令禅招手,让他躲到自己身后。 不过手才刚一动,尘赦似乎记起什么,又强行克制着自己,将手缓缓放下。 没等手彻底垂到身侧,一股温暖香甜的风忽然朝着尘赦刮来,随后轻巧地落至他身侧,温暖纤瘦的身躯直直贴了过来。 尘赦指尖倏地一颤。 乌令禅还没开始长个,蹦跶着过来一把熟练地抱住尘赦的手臂:“阿兄,你终于来了。” 尘赦一怔。 乌令禅不高兴地告状:“你都不知道,他竟然说我在这里闭关百年才能化神境,还想拿我身上的松心契要挟你呢,你快给他个教训,让他改口向我道歉。” 尘赦:“…………” 作者有话说: 困困:听到脏东西了 说个题外话。 几个月前台风暴雨,在小区楼下捡到一只湿透的流浪小奶猫,被人喂爬满蚂蚁的外卖米饭,被大猫欺负咬的一身伤,又因太丑没人领养,好在家里大猫脾气好也不排斥,就顺势养了二胎。 小猫到家后吃饭如狼吞,经常吃到吐但一有吃的还是会狼吞虎咽,不知饱饿,地上掉了一粒猫粮都会颠颠跑过来捡着吃,饭碗从来都是舔的锃光瓦亮,洗碗机见了都要下岗,特赐名为“刷碗大王”。 后来买了一柜子零食,养了两个月,终于不再吃地上的猫粮,我很欣慰。 但有时候洗完澡不关门,她还是会本能跑去浴室舔地上的水喝,每次这个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大喊“嗷!不要舔地上的脏水!”,挨了骂,她背着耳朵嗒嗒跑出来往沙发底下一钻。 我想起她流浪时下雨,喝水从来都习惯喝地上的脏水,又开始心疼。 之前几章困困和阿兄吵架,看到有些争议,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说一下,困困的性格因为没有长辈和身边的人教导,都是由他自己形成,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挑选了一条走起来不会摔得很疼的路,所以有人告诉他你的路选错了,天之骄子世界中心会说“放肆,你在说什么猪话!”,直接挠人。 但被这么多人喜欢和重视,他会慢慢尝试接受别人往他的路上面铺石头,到最后心安理接受重要人的心疼、担忧和庇护。 小猫总有一天会嫌弃浴室的水脏。 【再ps一下:小猫是六月底遇见的,困困的梗和人设是去年就定的,大纲逐渐填充,上半年就确定好了所有副本,我一般喜欢由可可爱爱的人设来构建故事,开写前脑子已经有了鲜活的人物在活蹦乱跳。 困困就是他自己,不存在小猫原型哈。】 第49章 撕咬啃噬 “被禁地摈弃不容之人,会受祖灵禁制驱逐。” 江争流折扇翻转,无数层半透明扇面陡然出现周身,冷淡注视着尘赦:“就算你已洞虚也支撑不了片刻。” 乌令禅一愣。 他本以为江争流说祖灵不喜欢尘赦,只是指单纯情绪,听这话难不成祖灵禁制会对尘赦有什么影响吗? 尘赦羽睫低垂,心不在焉道:“聒噪。” 他抬手将乌令禅往身后一拢,宽袖震起,修长两指轻轻在虚空一勾,宛如勾住一根无形的琴弦,“叮”的一声金石脆响。 洞虚灵力遽尔化为一根足足两尺的长针,尾端还悬着个枫叶坠儿。 尘赦并起两指,驱动灵力。 长针一震,转瞬呼啸而去。 那磐石似的扇面坚硬无比,玄香太守的青山砸下去无法撼动,可那凝于一点的针尖在触碰结界的刹那,如入无人之境。 锵锵锵。 乌令禅只听得琉璃破碎声噼里啪啦响起,还以为过年了谁家在放鞭炮,还从尘赦搭在他脑袋上的袖子底下伸着脑袋四处张望。 江争流脸色骤变,飞身后退。 长针却已穿透无数道结界,直直朝着他的内府而去。 轰隆—— 长针穿透躯体,带出狰狞的血,狠狠撞在远处的巨树上。 千钧一发之际,江争流堪堪召出化神境的元婴禁制,长针艰难偏移半寸,横穿着侧腰没有半分停滞地穿过去。 长针已沾满血,滴滴答答往下落,唯有那枚丹枫坠子纤尘不染。 江争流脸色煞白,抬手又是一道半透明扇面呼啸一声撞在禁地入口,他喘息着露出一个笑:“在祖灵禁地出手,你以为杀了我自己能活着出去?” 乌令禅的心提起来了。 就算他再蠢也瞧出不对,尘赦性情温和,每回出手雷厉风行,洞虚威压排山倒海似的压过去,毫不留情。 此次却用上了法器。 祖灵是昆拂墟的神明,禁地排斥尘赦,定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也许他置身此地,会被压制灵力或经受巨大的苦痛。 回想起尘赦身上还有伤,乌令禅不自觉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讷讷道:“阿兄,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这话不太像乌令禅能说出来的。 不光玄香愣住了,尘赦也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什么?” “说我几句就说几句,又不是没被骂过,我大度点,不和他一般计较了。”乌令禅摊开掌心给尘赦看,“祖灵已给我松心契的解契阵法,就算整个昆拂墟知道咱俩有松心契也无碍。我们离开禁地解了契,阿兄再去收拾他也不迟。” 尘赦:“……” 尘赦的神识定定落在乌令禅身上,发现乌令禅竟真的没打算再强出头。 回想起结婴那日争吵时自己的可怕,尘赦眉头轻轻皱起。 是被他骂怕了? 尘赦将声音放轻:“害怕?” 乌令禅摇头:“没有,只是阿兄的伤还没好,不想你涉险。” 尘赦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小臂骤然紧绷。 神识交织交缠,能清晰明了地感知到乌令禅的身躯温暖,吐息平稳,挨过来紧紧抓着他的手。 就像年幼时遇事会乖乖躲在自己衣袍里,对他全身心的依赖。 乌令禅晃了晃他的手:“阿兄?” 尘赦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摸了摸乌令禅的脑袋,温声道:“别怕。” 乌令禅并不担心自己,只是忧心…… 想到这里,乌令禅又开始呆滞。 哪怕生死状他都能轻轻松松地立下,尘赦已是洞虚,再怎么被压制也不至于被江争流伤到? 他为何要瞎操心? ……是因为在意吗? 那他拿着“三成”玩命涉险时,其他人是不是也是因为在意,才如此担心? 乌令禅却说什么来着。 “担忧心疼并没有用啊。” 乌令禅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尘赦的神识正在强行打开禁地入口的结界,忽地感觉虎口传来一阵酥麻。 一垂头,乌令禅正在咬他。 尘赦:“?” 这孩子的脾气太跳脱,根本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尘赦也不多问,任由他咬。 这时,远处一阵鸟雀叫声,鸣展翅而来,眸瞳冷漠。 “在祖灵禁地动手者,诛!” 乌令禅回过神来,忙松开口,心虚地给阿兄擦了擦手:“没有的没有的,我们只是在闲聊!” 鸣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温和了一瞬。 但当注视到尘赦时,她耳羽骤然炸开,幽蓝瞳孔几乎收缩成细针,尖啸道:“枭蛇鬼怪!驱逐!” 乌令禅说:“什么什么啊,都是误会!” 尘赦却懒得听她叽叽喳喳,抬手一挥,洞虚境威压轰地将她击飞出去,鸣猛地双臂化为巨大的翅膀,挡住一击后飘在半空。 鸣耳羽仍炸着,直勾勾盯着尘赦:“非我族的丑类恶物。” 尘赦温柔地说:“我族?一只家雀,算什么族?” 乌令禅:“是同族,是同族!” “放肆!”鸣冷冷道,“古往今来,你是唯一一个敢在祖灵眼下动手之人!” 尘赦笑了:“我的荣幸。” 鸣:“……” 江争流被尘赦的法器重伤,捂着腰腹艰难喘息着,听到这句“非我族”,他眼皮轻轻一跳。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2节 祖灵心怀天地,尘赦这数十年稳固枉了茔,不说功德无量也算有苦劳,为何会被如此排斥? 恰在这时,禁地的符纹终于对滞留太久的“非我族类”失去耐心,陡然化为漫天鸟雀似的禁制,呼啸而来。 禁制是死物,全然未顾乌令禅,带着近乎越过洞虚境的神威。 千钧一发之际,尘赦单手扣住乌令禅的腰身躲过一击,乌令禅裾摆翻飞,转了个大圈一头栽到尘赦怀里,脑门险些撞红。 鸣说不过尘赦,气得展翅飞走。 禁制更加强横地催动,妄图将异类驱逐出去。 江争流挣扎着站起身,他常年对外都是温和待人的气质,如今浑身是血面如恶鬼,整个人泛着一种过度的兴奋,直勾勾盯着尘赦。 ……像是有了某种令他血脉偾张的猜测。 祖灵之地的确时时刻刻抑制尘赦的灵力,妄图击碎他的护身禁制将他碾成齑粉,若非乌令禅在此恐怕尘赦此生都不会靠近此地。 尘赦寻到人后不再停留,抬手震开四周要人命的符纹,硬生生用灵力劈出一条通往入口的道路,牵着乌令禅的手就要飞快离开。 江争流跪坐在地,忽然呢喃起来。 乌令禅并不懂符纹咒术,只能听懂江长老在叽里呱啦,说着拗口至极的话。 尘赦眉头紧蹙。 那是祭祀祖灵的话。 “三拜灵丘,祖灵固道。 “积灵成境,庇民福族。 “非我族者……” 尘赦神色倏地沉了下来。 洞虚灵力不再压制,轰然一声炸开,化为铺天盖地的杀意直直朝着江争流而去。 那灵力几乎是奔着一击毙命而去。 可已晚了。 江争流念咒几乎只有半息时间,快得根本无法阻止,他死死盯着尘赦,几乎是快意地吐出最后四个字。 “……其形昭之。” 轰—— 灵力骤然一散,直接将江争流卷入其中,血雾直接伴随着灰尘弥漫。 刹那间,祖灵之地那布置上千年,用来预防枉了茔魔兽入侵的镇物符咒从四面八方拔地而起。 庞大的五行镇物转瞬间凝出扭曲复杂的法阵。 乌令禅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感觉眼前骤然一黑,好似巨大的东西掀起风浪,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形击飞。 他堪堪稳住身形落地,还未来得及看,最先听到江争流的大笑声。 “哈哈哈!” 尘赦用尽全力一击,江争流竟然还未死,大长老所赠他的保命法器在最后关头为他挡了一击。 他浑身浴血站在高处纵声大笑。 乌令禅从未见过他这幅癫狂的样子。 “堂堂昆拂墟新君。” 江争流因亢奋眸瞳都在剧烈颤抖,他直勾勾盯着远处巨大的黑影,嘲讽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竟然是只半魔啊。” 有那么一瞬,乌令禅甚至没听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半魔? 是什么来着? 直到当的一声。 四冥金铃不知被谁召唤出来,化为坚硬的琉璃罩将乌令禅兜头罩住,随后一道黑影缓缓压了下来,遮天蔽日。 乌令禅缓慢回头望去,神色骤然一僵。 方才尘赦所在之地已没了人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山似的魔兽,臂生鳞,额生角…… 竟是在辟寒台后殿所见的四不像?! 乌令禅完全愣住了。 祖灵之地的阵法比三界任何一地都要强悍上万倍,几乎阵法发动的刹那,尘赦身上护身的洞虚禁制便被震碎。 祖灵禁地的排斥和威压同时袭来,伴随着强行化形后心中涌上来的戾气和暴怒。 四周似乎变小了。 巨大的四冥金铃也像是一枚小铃铛落在地上,当中罩着满脸惊惧的乌令禅。 被阵法强行逼回原形,尘赦耳畔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和血液在静脉中急速流淌的水流声。 乌令禅在说什么。 他似乎满脸惊恐,趴在半透明的金铃结界上拼命拍着,因用力脸都贴成饼了,叫嚷着不知所谓的东西。 意识恍惚,一切都不真实。 乌令禅无论见到什么奇诡之事,全都处变不惊,哪怕尸横遍野他也能高高兴兴吃蜜饯,好像天生就不知道畏惧是什么。 唯独此时。 乌令禅脑海乱成一团,思绪翻飞,因冲击太强太阳穴都在剧烈发着疼。 半魔…… 半魔到底是什么来着? 一道声音淡淡在他耳畔响起。 “半魔是世间最阴险狡诈、狡猾贪婪的生物,他们骨髓中流着魔兽的血,卑劣、肮脏,可他们又能披着人皮,伪装得人畜无害,道貌岸然,实则伺机吞噬你的血肉。” 乌令禅头痛欲裂,几乎不认识“半魔”这两个字了。 阿兄是半魔??? 无论昆拂墟还是仙盟半魔从来都是天赋极低,尘赦百岁已到洞虚,怎么会是半魔?! 半魔?! 被世人不容的半魔! 忽地,乌令禅在那一刹那诡异的平静下来。 哦,原来阿兄是半魔啊。 那我得杀了江争流。 尘赦被迫化为原型,意识几乎涣散不清,下意识催动神识去缠乌令禅。 叮当。 一声清脆的声响,乌令禅将四冥金铃收回,随手一抓,看也不看他,直接催动灵力朝着禁地入口冲了出去。 尘赦的神识僵在半空。 宛如一绺被强行斩断的琴弦,扭曲成几道流水似的曲线,缓缓垂了下来。 乌令禅并非不排斥半魔,他接受青扬不过是因为青扬修为太低,对他全然没有威胁。 一旦遇上能将他轻而易举碾死的半魔,乌令禅才后知后觉怕了。 没什么特殊的。 是个人都会畏惧一只不知何时就会扑上来的野兽,人之常情罢了。 四不像的巨大身躯奋力起身,陡然仰天长啸,毫不掩饰的凶悍灵力朝着四面八方风浪似的撞去。 远处观战的鸣一惊,陡然落地。 锵。 祖灵巨石上的青苔被震掉一片。 鸣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半魔,就算是枉了茔修为最高的魔兽,遇上这阵法也会被转瞬压制无法动弹分毫。 此人却还能催动灵力妄图破阵? 半魔高大的身躯陡然将束缚他的其中一道金镇物击碎,全然不顾身上被禁制刺破的伤口,灵力轰地炸开。 顷刻间,方圆数十里竟然直直被他夷为平地。 禁制雪花似的簌簌掉落。 鸣看得心惊肉跳,她无法拦住发狂的洞虚境,只能落到祖灵面前:“祖灵,他好像要将禁地毁了……” 祖灵的灵力像是温柔的风轻轻刮来。 鸣愣了愣,回身望去。 尘赦重获自由,身形却无法化为人身,狰狞暴戾的竖瞳越过森林直勾勾盯着祖灵那块巨石,皆是铺天盖地的怨恨和杀气。 怒火中烧,兽瞳中的理智已越来越少。 忽地,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阿兄……” 尘赦动作一僵,愣怔半晌才低头望去。 乌令禅不知为何去而复返,浑身浴血,连脸颊都有几道狰狞的血痕,他在地上一下一下蹦跶着招手,高高兴兴地唤他。 “阿兄!阿兄是我呀!” 尘赦直勾勾注视着他。 漂亮精致,好像一爪子就能按死的猫。 没来由的,尘赦眼中那股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戾气缓缓褪去,他一点点俯下身,冲着乌令禅猛地咆哮一声。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3节 ……试图威慑。 乌令禅根本没看出来尘赦的意思,还在那伸手妄图摸他的脸,自顾自说着:“没事了,我保证不会有人知道阿兄的身份。” 尘赦一怔。 忽然知晓乌令禅身上的血是谁的了。 兽的嗅觉比人族要敏锐无数倍,那腥臭的血中依然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香甜气息。 尘赦竖瞳遽缩。 饶是江争流被他重伤,终归是化神境。 乌令禅刚入元婴,前去追杀定是一场鏖战,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可若让江争流逃走,恐怕不到半日整个昆拂墟都知晓他们所崇敬的新君是一只半魔。 乌令禅试图踮着脚尖安抚尘赦,却见尘赦骤然起身,张开獠牙,一口将乌令禅的后领叼住。 乌令禅手脚一缩,像是只幼猫崽子,满脸懵然地被叼起来悬空。 “阿、阿兄?” 禁地那成千上万年的禁制已被尘赦强行震碎大半,入口再无阻拦,他催动灵力,天地转换。 乌令禅只觉得耳畔一阵呼啸风声,“唔”地一声,眨眼间周围便换了布置。 竟是一瞬就回到了丹咎宫。 天已黑了。 主殿并未点灯,窗帘遮掩住日光,只能听到兽类粗重的呼吸声。 尘赦身形缩小数倍才进入乌令禅布置奢靡的寝殿,他深紫色的兽瞳无情无感,松开牙将乌令禅放下。 乌令禅脚一沾地,险些摔下去,强行站稳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尘赦却只字不言,转身便要离开。 “阿兄!”乌令禅一把扑上去抱住尘赦……的尾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抱怨,“好多日都没见了,你还在生气啊?气性好大,我都不生气了。” 尘赦:“……” 尘赦面无表情,尾巴一甩。 乌令禅猝不及防被甩着踉跄坐在地上,一时有些呆了,茫然地看着他,空气中那股香甜的气息更加浓烈。 尘赦要走的动作僵在原地,呼吸愈发沉重。 乌令禅对战被他阿兄几乎打残的化神境,足足有八成把握,但还是被江争流临死前的自爆给伤了肩膀。 好在四冥金铃挡了一下,只是皮外伤。 乌令禅灵力耗尽,没力气站起来了,只好坐在那仰头看着高大的魔兽,眸瞳里没有半分的疏离和畏惧,眼神和之前看尘赦时没有半分区别。 “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乌令禅小声认错,“你能不能明天再生气,先理一理我?” 尘赦:“……” 松心契仍在,可以细微得感知到乌令禅的确在认错,并不是前几次的敷衍。 若在之前,尘赦定会温柔地称赞他的乖巧,心情好了甚至会带他出去买几套漂亮的发饰,好好打扮打扮。 可现在不是时候。 乌令禅身上的血对人形时的尘赦都是致命的诱惑,更何况如今他强行化为兽形,正是情绪激荡不受控制的时候。 黑暗中,尘赦深紫兽瞳死死注视着乌令禅。 理智在摇摇欲坠。 血…… 毫不设防又脆弱,能轻而易举将他吃了。 吃了吧。 尘赦的神志越来越昏沉,明明早已辟谷他却罕见感知到了何为饥肠辘辘,那股饿意令他脑海昏昏,浑身剧痛发痒。 眼前的人便是能解他痛苦的食物。 吼! 乌令禅猝不及防被带着鳞片的利爪按在地上,下意识伸手抓住什么,指尖却被那冰冷坚硬的鳞刮出一道血痕。 更香甜的味道。 尘赦俯下身想要注视乌令禅。 ……可他瞎久了,“看”乌令禅从来都是用神识紧密地相贴,兽性的本性占据脑海,令他无法思考,像以往那样去根据触感感知。 兽形哪怕缩小数倍依然高大,将乌令禅纤瘦的身形按在地上,几乎瞧不见他的身形。 乌令禅正茫然着,忽然感觉有滚热的、湿漉漉的东西落在自己的脸上。 什么东西? 乌令禅脸颊隐约带着点微痛,好一会才后知后觉。 尘赦在舔他。 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用触觉去感知乌令禅的一切变化。 利爪按住乌令禅未受伤的肩膀,带着倒刺的舌一卷几乎能将乌令禅大半张脸舔住,从眉到下巴,将乌令禅直接舔懵了。 舔到羽睫时的痒意让眼泪簌簌往下落。 唔,舔代表什么来着? 阿兄把他当幼崽舔毛吗? 但很快,尘赦的舌便逐渐往下移,倒刺化为数百跟短小的利刃,只是一下便将乌令禅肩侧的一小片衣袍舔碎。 一阵凉意袭来,随后肩膀又是熟悉的滚热触感。 尘赦在舔他的伤口。 或许不能叫舔,而是吃血。 乌令禅愣了愣。 几道声音回荡在耳畔。 “没了松心契,第一个吃了你的便是他。” “吃人,他所犯死罪便是吞噬血亲。” “纯血统魔族千年难遇,血肉对所有魔兽的吸引力是源自本能的,没有哪一只兽能够抵挡。” 阿兄是想吃他? 乌令禅并不相信。 祖灵禁地明明对尘赦有压制,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进去救自己,还被祖灵阵法逼得被迫化为兽形。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松心契则是罪魁祸首。 果不其然。 就像上次在辟寒台后殿所见那样,尘赦只是舔舐着乌令禅的伤口,獠牙尖锐闪着寒光,好几次都擦过乌令禅的肩头,却强行克制着移开。 ……根本没有想要一口咬死他吃了的打算。 尘赦破阵时有皮外伤,流失鲜血后正是急需灵力的时候。 身躯的欲求和灵魂的渴慕在同一时间到达巅峰,张牙舞爪想要占据他的意识,让他彻底恢复肆无忌惮的兽性,大快朵颐。 识海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妄图蛊惑他。 只要吃了他。 吃了他就好了。 不必忍受这样剧烈的痛苦和心痒难揉的渴求。 可暂存的理智却像是绷紧的琴弦,死死勒入他的骨血中。 “兽吃生食!今日吃生肉,明日便吃人!”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做人?克制欲望就这么难吗?!” “野蛮!凶恶!你也该随他一起死——!” 怒吼声响彻脑海,尘赦死死咬着牙,几乎用毕生的理智来和欲望对抗。 乌令禅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结界,影影绰绰地传来,好似带着他陷入一个甜美温暖的梦境。 “阿兄,阿兄……” 尘赦微怔,理智在这一道道令他意乱神迷的声音中土崩瓦解。 既然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尘赦忽然笑了,缓缓张开獠牙一口咬在散发着香气的地方。 那就是独属于他的宝物。 乌令禅还在担忧尘赦身上的伤,忽然被猝不及防咬住脖子,“唔”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挣扎,骨节分明的五指猛地痉挛两下,陡然垂了下去。 有些魔兽捕捉猎物时会本能咬住猎物脖子,牙尖紧接着迅速刺入一股微弱灵力,以此让猎物飘飘欲仙放弃反抗。 乌令禅被叼住的刹那直接浑身瘫软,眼瞳顷刻涣散失神。 明明被咬住脖颈吸食血液,他却感知不到丝毫疼痛,浑身宛如处于云端,水流潺潺,温暖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他。 他那样温顺,香甜。 好像将他撕咬、啃噬,也不会得到半点反抗和厌恶。 尘赦意识中那巨大的几乎将他逼疯的渴求终于一点点得到满足,好似舔舐着世间最甜的蜜,唇间还泛着微弱的脉搏跳动。 按在乌令禅肩上制止他一切挣扎的利爪,缓缓褪去那冰凉的鳞片,开始化为骨节分明的五指。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4节 黑暗中,深紫色的眸瞳慢吞吞地收缩,变小。 直到衣衫摩擦的细微声响起。 尘赦不知何时已化为人形,靛青衣袍凌乱,露出那身君子衣袍下颀伟峻拔的身形,魔兽所化的躯壳如同铜浇铁铸,巨山般无法撼动半分。 和被符纹封印时那股伪装出来的谦谦君子模样不同,明明眉、唇、脸没有半分变化,可因那双诡异可怖的兽瞳,显出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暴戾恣睢。 尘赦的意识还被兽性占据,理智微弱,只是本能睁着眼,直勾勾注视怀中的人。 他双手紧紧环拢着,隐约露出蜷缩在他怀中的人。 两人体型极大,乌令禅身上裹着尘赦的外袍,乌发雪肤横坐膝上,靠在尘赦胸口睡得昏沉。 他肩头的伤势不知何时早已愈合,连个疤都没留,只是因微微垂头的动作,露出脖颈处几颗红痣似的牙印。 还未消散。 尘赦去注视伤口。 很快,庞大的灵力转瞬将微弱的牙印愈合。 乌令禅浑浑噩噩,被尘赦的灵力扫遍浑身经脉,忍不住含糊叫了声。 似乎在喊阿兄。 第50章 你不会 丹咎宫内殿有动静。 前段时日青扬钻牛角尖,妄用魔炁给少君添麻烦,遂每晚都窝在榻上反思。 刚反思完今晚的第九十九遍“我真该死啊”,丹咎宫内殿传来躁动的魔气将青扬惊动。 青扬是只但凡察觉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转眼撒蹄子逃窜数百里的小羊,瞬间背起耳朵就要跑。 可理智将他钉在原地。 丹咎宫是少君住处,若有歹人擅自闯入丢了什么东西,他岂不是更加无用? 青扬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拎着灯前来内殿。 他壮着胆子,先叫了声:“少君?” 没人回答。 吱呀。 青扬将门推开,他还无法夜间视物,只能将灯盏高抬着一步步朝着内殿而去,四周死寂得只能听到脚步和呼吸声。 叮当。 风从窗棂吹拂而来,将红枫盆栽枝上装饰的一堆金饰和铃铛吹得清脆作响。 其中一枚巴掌大坠满金饰的镜子被摇摆的枝头晃得微微旋转,倒映着一道煞白月光在内殿一晃。 青扬猛地后退半步,惊惧地望去。 灯盏落地,火苗猛地一窜,顷刻消失。 周围陷入一阵昏暗,方才所看到的一幕仍然短暂地凝固在眼前。 内殿的窗户似乎被人撞开过,乌令禅的小摆件掉了一地,遮光的窗帘随风而动,轻轻扫着内殿中央的人。 青扬并未瞧见男人的模样,只看到他长发宛如牢笼般拖曳在地,流水似的缠绕怀中披着青袍的人。 那人太过纤瘦,只能隐约可见垂下一截的赤裸小腿。 月光一闪而逝。 男人埋在怀中人的颈窝中,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睁开一双深紫竖瞳,宛如即将狩猎的野兽,冷静而凶恶。 四周空气几近凝固。 青扬瞳孔往外扩散刹那,心跳急速跳动,有那一刹那甚至产生一种已被野兽咬断脖子的幻觉。 倏地,嗤。 一道火苗轻轻燃起。 好像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有人淡淡地道:“怎么?” 青扬浑身冷汗,被这一道轻若无闻的声音惊得一哆嗦,抬头望去,因太缓慢耳畔甚至能听到自己僵硬的关节,随着动作发出的嘎嘣声。 寝殿点了灯,无数金饰宝石布置闪得人眼花缭乱。 尘赦一袭青衣墨发垂肩,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撩起内殿的宝石珠帘,眼睛覆着黑绸,神色瞧不出丝毫喜怒。 “有什么事吗?” 好像方才那个野兽似的眼神只是幻觉。 青扬浑身几乎被那一眼看得凉透,挣扎许久才终于艰难说出一句顺畅的话。 “我想看……少君是否平安归来。” “嗯,他睡了。”尘赦将珠帘放下,淡淡道,“回吧。” 那股无形的视线终于消散,青扬险些双膝一软跪下去。 他不敢再多停留,转身就要走。 忽地,“站住。” 青扬身形一僵。 尘赦的声音风似的拂来,似乎还带着笑,可无端让人不寒而栗,本能作祟开始在识海跳动,嘶吼着让他逃。 “你方才,瞧见了什么?” 青扬无法动弹分毫,汗湿重衫:“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知为何,尘赦笑了起来。 青扬心都不跳了。 一道无形的力量轻轻将地上已摔得四分五裂的灯盏恢复如初,烛火点燃,重新落到青扬掌心。 “回吧。” 青扬拎着灯一步步走出内殿,不敢回头。 仅仅只是几步路,他却像走了数日,等到走出内殿,天幕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雪在他面颊融化。 青扬猛地一哆嗦,彻底回神。 他怔然回头注视着禁闭的大殿,生锈的脑子终于一寸寸运转。 尘君……到底是什么? * 禽兽。 尘赦注视着蜷缩在榻上的乌令禅,面无表情地想。 乌令禅脖颈处泛着红,隐约可见有两颗灼眼的红痣——似乎被兽用尖牙咬破皮肉吮血,用灵力治愈后,再次咬在原位,来回数次才留下用灵力也消不去的血痣。 痣的一旁还有极其明显的牙印。 哪怕恢复人形,兽性仍在掌控脑海,本能想要咬破脖颈吸血。 乌令禅失血过多,恹恹地蜷缩在榻上,被三番四次啃咬时侵入筋脉的致幻灵力搅得神魂飘荡,意识支撑不住彻底散去。 尘赦坐在榻边,面容几近凝固,半晌才试探着伸手想要去碰乌令禅脖子上的痣。 乌令禅被咬怕了,立刻翻身往床榻上一滚,卷着锦被将自己埋在里面,含糊的声音从中传来。 好像在说起开。 尘赦的手僵在半空。 乌令禅做了场荒唐大梦。 不知是不是拜祖灵为干亲,随着记忆恢复,他连很小时候的场景都能记得。 乌困困自小就闹腾,刚学会爬时恰好被大长老看顾,精力旺盛得整日爬上爬下,被人抱一会就开始瞎扑腾,薅胡子拽头发,折腾得人苦不堪言。 ——乌令禅甚至怀疑大长老为他取名“困”,是想让这孩子困觉去,别烦他。 没过多久,乌困困便被人接去了丹咎宫。 他穿着一层又一层的华美衣袍坐在连榻上,仰着头望着一屋子的人,眼眸中没有丝毫惧怕,只有好奇。 那群人似乎在商议什么,最后有人敲定。 “尘赦,他就交给你照料了。” 尘赦并未回答。 ……那些人也不需要顾忌一只半魔的意愿,反正有松心契在,尘赦不愿意也得护这只幼崽周全。 内殿的人群缓缓离开,只留下一道精瘦的身影。 乌困困坐久了,看着人就想攀着往上爬,但他只知道高处,完全不看脚下,刚爬一下就啪叽一声从连榻上摔了下来。 乌困困摔懵了。 他还太小,只觉得额头好辣,像大长老给他薅的灵草的味道,很想嘶。 乌困困呜咽一声,满脸泪痕却精力旺盛,边哭边滚到那人小腿边,爪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开始奋力往上爬。 尘赦:“……” 没人会喜欢一个被强塞过来的累赘。 尘赦面无表情,几乎带着恶意,弯腰用力按住乌困困的脑袋,强行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乌困困四肢胡乱扑腾,拽住裾袍却怎么都爬不上去,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他歪着脑袋,用贫瘠的脑仁思考半晌,似乎意识到脑袋上的“五指山”才是最先要解决的问题。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5节 乌困困像是只被捂住眼睛的猫,不动了。 尘赦见他终于安分,将手移开。 可在卸力的刹那,才刚到他小腿的兔崽子不知为何如此敏捷,竟然“呜哇”一声眼睛亮晶晶地蹦起来,将自己手脚并用黏在尘赦的小臂上。 尘赦:“?” 尘赦面如沉水,甩了甩小臂。 孩子如此幼小,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抱着他的小臂,脸都憋得通红却死活不撒手。 尘赦终于开口:“松开。” 乌困困还不会说话,但察觉到尘赦的排斥,赶紧闭上眼睛——好像只要他闭眼,别人就会不好意思打扰他。 乌困困自以为小心思极其巧妙,尘赦却不为所动,大步走到床榻边用力一甩,连人带外袍一起扔到宽大柔软的榻上。 乌困困“呜噗”一声,忙不迭将缠在脑袋上的衣衫扯开。 等视线恢复,整个寝殿已空无一人。 乌困困呆呆坐在宽大的榻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喜欢热闹,八成是头一回身边没有人陪,歪着脑袋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地记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强大的武器。 ——哭。 乌困困的哭并不是寻常哭法,而是嚎啕大哭,穿透力极其强,嗷嗷得哭得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大有再不来人哄,他就把自己活生生哭死的架势。 尘赦的神识还不会收敛,乍一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哭法震住了,还以为这小少君被狗咬了。 可飞快到了窗边一看,什么事都没有,乌困困就在那干嚎,一边嚎一边还在四处张望有没有人过来。 尘赦:“……” 尘赦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乌困困足足哭了三个时辰,嗓子都哑了,却还在锲而不舍,也不知祖灵赐福的劲儿被他用到哪里去了。 尘赦不堪其扰,无法修行,只能沉着脸过来。 乌困困眼泪都要哭干了,终于听到动静,揉着红肿的眼看来。 他最开始的哭是武器,到最后也没人来哄他,直接变成了真情实感,心中只有铺天盖地的委屈。 瞧见尘赦过来,哭音小了,却赌气不理他。 尘赦居高临下望着他:“怎么不继续?” 乌困困听不懂,只知道这人竟然还不来抱自己,更委屈了。 他闷闷咳了几声,嗓子里竟然咳出几道血丝。 尘赦眉头紧皱,俯下身掐住他的下巴,命令:“张嘴。” 乌困困张嘴咬他。 尘赦将他掐成小鸡嘴,仔细一看,这样的哭法,嗓子果然伤着了。 苴浮君扔给他这个累赘,又被强行打上阴毒的松心契,尘赦心中皆是怨恨,可若是不管,这犟种非得把自己哭死不可。 尘赦坐在榻边,将半颗灵药化了糖水,面无表情地一勺一勺喂他。 乌困困不想理他,但喜欢喝糖水,只好先不生气,喝完再生气吧。 说服完自己,开始抽噎着喝水。 灵药划过红肿的喉咙,缓缓将那几乎撕裂的声带愈合。 乌困困新奇地摸了摸脖子,讶异竟然不再难受了。 “啊……啊……” 尘赦将碗放下,神色冰冷,见他在那试嗓子,懒得再管。 正要起身时,那爪子又抓住他的小指。 “啊……啊……!” 尘赦不耐烦地垂头。 乌困困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脆生生地喊他。 “阿……兄……” 尘赦瞳孔悄无声息地收缩。 小指上的力道如此微弱,随手一甩就能拂去这个碍眼的累赘。 “阿兄!” 虚空中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力量牢牢困住尘赦,稚嫩的童音成了枷锁,柔软温热的爪子化为牢笼。 野兽拼尽全力,却无法挣脱分毫。 “阿兄……” 乌令禅喃喃地喊。 耳边有人在唧唧歪歪。 “嘶,日思夜想吗这是?一直在叫阿兄阿兄,梦到什么了?睡了这么久,要把他打醒吗?” “丹血珍贵,丢失过多,需得调养。” “但也调养太久了,整整三日半点动静都没有,四琢学宫还等着他入学呢,你让开,我把他弄醒。” “哎哎哎哎……” 没等温眷之“哎”完,乌令禅直接一蹬,正好将池敷寒一脚扫到旁边去。 池敷寒:“?” 池敷寒跳脚:“乌困困!醒了还装死,耍我们很好玩吗?!” 乌令禅浑身无力,抬手搭在额间,懒洋洋地道:“刚醒就听到你要打我,上次的晶石过期了吗,再买你三日和颜悦色。” 池敷寒冷笑一声:“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休想再用晶石买通我的尊严和灵魂。” 乌令禅羽睫动了动,睁开眼狐疑看他。 温眷之解释:“学宫开学,伯父开恩,大赦天下。” 乌令禅:“……” 懂了,又有晶石花了。 乌令禅痛失狗腿子也不失落,反正按照池敷寒那臭运气,迟早会再拿他的尊严和灵魂卖钱。 他被温眷之扶着坐起来:“我睡了三日?” 温眷之看了看天:“黄昏已至,算是四日。” 乌令禅:“唔。” 温眷之试探着问:“少君丹血,丢失颇多,莫非是遇……” 池敷寒懒得听温眷之温温吞吞地试探,直接一脚踩在榻上,撑着手肘懒洋洋冲他一指:“实话实说,休要抵赖——你去祖灵之地到底遇到什么了,丹血乃灵脉本源之血,同魂血般珍贵,你一下失去这么多,修为得停滞一个月才能养回来,为何失去这么多,你用来做什么了?” 乌令禅歪头。 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是尘赦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的画面。 丹血虽珍贵但并不像魂血那样用一滴少一滴,吃灵药就能养回来。 乌令禅并不在意,道:“你们见我阿兄了吗?” “没见,不过荀谒大人已去出锋学斋为你拿了入学帖,下个月起你就不必再去丰羽小斋了。”池敷寒说完,又不高兴地道,“你还没回我刚才的话,问你呢,丹血哪儿去了?” 乌令禅瞥他:“你用晶石砸我,我就告诉你。” 池敷寒来了劲,撸起袖子:“老子现在有的是钱,说个数,你想骗多少。” 乌令禅说:“三十万。” 池敷寒怒道:“你怎么不让我卖身给你呢!” 乌令禅想了想:“这样也行,你以身相许,我勉强同意。” 池敷寒:“呸。” 两人正吵闹着,温眷之余光一瞥,赶紧拽着池敷寒起身。 池敷寒好不容易有钱,不再受乌令禅的鸟气,正准备气势汹汹和他大吵三百回合,好出一出之前的气。 被温眷之一扒拉,他没好气地一甩:“别拦着我,我今日非得……” 温眷之颔首行礼:“见过尘君。” 池敷寒:“……今日非得伺候得少君舒舒服服的——见过尘君。” 乌令禅抬头望去。 尘赦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珠帘边,修长五指撩起叮叮当当的金红玉石,气度温润柔和。 ……和那晚要吞人的样子截然不同。 尘赦“嗯”了声,漫不经心道:“还有事相商?” 两人听出逐客令,赶紧道:“已说完了,我等告退。” 行完礼,两人忙不迭地一溜烟跑了。 尘赦抬手将珠帘拂开,宝石轻撞声叮叮当当清脆至极,唤回乌令禅的走神。 “阿兄。” 乌令禅一改之前的热情,赖赖地坐在榻上,垂着眼扒拉腰上的坠子。 尘赦神情未变,语调比平日还要温和:“脖子还疼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6节 乌令禅摸了摸,摇头:“不疼。” 尘赦坐在榻边,伸出手在他眉心探出灵力,发现对比前几日虚弱的状态已好了许多,又从袖中拿出灵丹,在水中化开递过去。 乌令禅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了。 尘赦微垂羽睫,接过茶盏的手收紧,因太用力隐约可见指腹发白。 乌令禅这个状态极其反常,和平常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的样子截然不同。 也是。 任谁知晓朝夕相处的兄长是一只可怖狰狞的野兽,还几乎将他活吞了,都会心中不畅快,更何况那晚乌令禅短暂回神那几次一直哭着抗拒,却仍是被叼着脖子无法挣脱半分。 尘赦的神识在虚空中若隐若现,并未触碰到乌令禅身上。 他淡淡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乌令禅想了想:“的确有一个问题。” 尘赦:“嗯,问吧。” 半魔之事已败露,没什么不能说的。 乌令禅手脚并用爬到尘赦身边,好奇地挨过来,认真地问:“阿兄,我小时候真的有这么惹你烦吗?” 尘赦:“?” 尘赦沉默良久,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梦到了小时候的事。”乌令禅挨着尘赦旁边盘着腿,心虚地说,“之前没发觉,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好像一直对我都不耐烦,是不是因为松心契的事啊。” 尘赦:“……” 尘赦料到乌令禅的问题也许会让自己无话可说,可没料到是这个无话可说法。 但乌令禅问了,尘赦也不隐瞒:“嗯,你年幼时总爱上蹿下跳,整日小磕小碰伤势不断,父亲会催动松心契移伤。” 对那时的尘赦来说,那伤根本微乎其微,一点灵力就可痊愈。 可却是耻辱,时刻提醒着他小命被别人捏在手中,还是个缺牙傻乐的兔崽子。 乌令禅“啊”了声,忽地凑上来。 尘赦神识未放在乌令禅身上,感知不到他的动作,直到他撞上来,蛛网似的神识本能地朝那具单薄身躯缠了上去。 神识将乌令禅包裹,伴随着额间一股温热的风拂来,尘赦才意识到,乌令禅正对他的额头吹气。 尘赦轻轻拂开他:“做什么?” 乌令禅尴尬地坐回来:“阿兄,我错了。” 尘赦甚少听到乌令禅真诚道歉,无奈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当年的你还太小,虫和灵丹都分不清全往嘴里塞,能懂什么。” 乌令禅知晓松心契并非自己所下,尘赦的伤却是因自己而起,他也不再胡思乱想,伸开爪子亮出掌心两道繁琐的符纹。 “这是祖灵给我的松心契解契阵法,阿兄我们赶紧解契吧,省得夜长梦多。” 尘赦微怔。 按理来说,尘赦能摆脱松心契应当是庆幸的,谁都不愿自己的性命被旁人掌控。 可看到那解契符纹,尘赦的神色却无半分变化,甚至眉头轻轻皱起来。 乌令禅还在歪着脑袋,高高兴兴等着解契。 “乌困困。”尘赦提醒他,“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乌令禅疑惑:“什么啊?” “我是半魔。”尘赦神识直直缠在乌令禅脸上,语调疏冷,“身上流着一半魔兽的血,此次若不是有松心契在,我早已将你生吞活剥吃下腹中了。” 乌令禅态度很随意:“阿兄不会的。” 尘赦声音愈发冷了:“你怎知道我不会?” 乌令禅还未说话,尘赦就冷冷逼近他,指腹狠狠摩挲乌令禅脖颈处已经永远消不去的两颗红痣,面露厌恶。 “你很了解我?又知道半魔是什么东西吗?或者你拿我同青扬那只废物半魔相比,觉得我对你毫无威胁?” 乌令禅仰着头毫不畏惧地看他:“阿兄为何笃定自己未来一定会吃了我?” 尘赦摩挲乌令禅的手缓缓泛起青色鳞片,冷冷道:“解开松心契,我第一件事便是吃了你。” 乌令禅唇角一勾:“是吗,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尘赦:“……” 乌令禅一旦认定之事,从来油盐不进。 尘赦本以为他学会认错反省,怎么仍是像一块臭石头。 见尘赦不说话,乌令禅道:“就因为日后有可能会伤害我,阿兄便让我从一开始便远离你吗?” 尘赦漠然:“难道你就不怕吗?” 乌令禅眸瞳清澈,好像十数年的磋磨从未在他眼底留下半分阴霾:“我从不觉得未知的危险有多可怕。我怕的是自己连选的勇气都没有,看到危险就‘嗷’的一声撒腿就跑,畏缩放弃。” 若他真的如了尘赦的意,知晓半魔身份后便直接远离,恐怕乌令禅此后的无数年生命中都会经受折磨和拷问。 如果当初那一条路的尽头并非是危险重重,而是花团锦簇的康庄大道呢; 如果尘赦根本不会伤害他,他却畏首畏尾地临阵脱逃,彻底失去最爱他的人呢? 如果,如果。 可他无法回头,时间也不能倒流。 乌令禅无法接受他长久地活在对自己的质疑中。 那样对他来说,生不如死。 尘赦面无表情同他对峙。 忽地,那遍布乌令禅从头到脚的神识轰地一散,紧接着眼上符纹扭曲着消失。 尘赦倏地睁开眼,露出那双凶戾阴鸷的深紫兽瞳。 与此同时,那放在乌令禅脖颈的手也跟着化为布满青色鳞片的锋利兽爪,毫不留情地掐住乌令禅的脖子。 只差一寸,利爪就能将他的脖颈割断。 尘赦居高临下望着他,眸瞳带着深沉的恶意,似笑非笑道:“你就这般信任我,不会掐断你的脖子?” 乌令禅歪着脑袋看他,眸瞳全是新奇。 他还是第一次瞧见阿兄睁眼。 尘赦冷冷道:“乌困困。” 乌令禅将视线落在尘赦布满寒气的脸上,想了想,忽地故态复萌,直接仰起脖子往尘赦锋利的爪子上撞,大有“我就不信你能掐死我”的架势。 ——和吓荀谒时的死样子一模一样。 尘赦:“?” 尘赦竖瞳一缩,利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瞬化为五指,想要收回。 乌令禅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在尘赦收手时顺势挨了上去,准确无误地捧住尘赦冰凉的没有半分鳞片的手,轻轻往自己侧脸一贴。 尘赦手剧烈颤了一下。 乌令禅将下巴贴在他虎口,呼吸温热落在掌心,像是春日的一道微风。 “看吧。” 乌令禅眼眸一弯,乌发流水似的蹭过尘赦的手腕。 “阿兄不会。” 第51章 半魔 尘赦缓缓垂下眼。 他的五官样貌极其俊美,因有一半魔兽血统眉眼深邃,阖眸时羽睫落下阴影,收敛那种咄咄逼人的攻击性,锋利被克制,显出一种温润而泽的和煦蔼然。 若不看那双生来暴戾凶横的兽瞳,怕会以为是位光风霁月的仙君。 尘赦闭眼后,那股压迫感消散,语调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无奈:“都这么大了,总爱说孩子话。” 兽性难移,连他都不能保证是否长久压制得住。 乌令禅却不知哪来的自信,说出这种狂妄的话。 乌令禅不高兴了:“以前捉虫往嘴里塞才是孩子做的笨事,阿兄现在还把我当孩子,那我这些年的岁数岂不是白长了?” 无论什么他都振振有词,尘赦笑了:“才长了十岁。” 对修行者而言,十年不过眨眼而过。 乌令禅伸手一比划:“十年很久了,我从这么点矮墩墩一下长得现在大高个,阿兄刚见我时是不是没认出来?” 尘赦:“嗯。” 乌令禅好似天生有种让人放下戒备的能力,明明方才如此剑拔弩张,几句话又被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尘赦看他小脸泛着病色,又喂了他碗糖水:“先不说了,再睡一觉吧,温家明日会送来新的灵药。” 乌令禅哪怕病恹恹的,精力也比寻常人旺盛,振奋道:“那解契吧,省得夜长梦多,徒添麻烦。” 尘赦漫不经心地起身:“十几年都过去了,不急于一时。” 乌令禅刚说着自己不是孩子,可举止却像年幼时那般。 见尘赦要走他立刻扑上前去,抱住阿兄的腰手脚并用往上爬,将自己挂在尘赦脖子上,贴着他胸口仰头眼巴巴看着他。 “江争流虽死了,可我去见祖灵时不少人都知晓,若有人顺藤摸瓜猜出松心契之事,阿兄你就危险了!” 尘赦:“……” 尘赦垂眼和他对视,淡淡道:“我只是中了松心契,并不是废了。” “可我呢。”乌令禅可怜死了,“我被阿兄吃了好多血,池区区都嘲笑我一个月不能修行了,过几日去四琢学宫定会被他针对。万一他趁机会欺负我,将我狠狠打到奄奄一息,那阿兄岂不是危险重重!还是解了吧,好吗?好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7节 乌令禅眸瞳发亮,等着好的。 尘赦无可奈何道:“好。” 乌令禅眼睛一亮:“你答应啦?” “嗯。”尘赦无法拒绝他,温声道,“等会就让池霜在家思过一个月,等你恢复了再回四琢学宫。” 乌令禅:“?” 解决池区区吗?! 尘赦双手掐住乌令禅的腰,毫不留情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抱着安置到锦被中,拂袖而去。 乌令禅:“……” 乌令禅匪夷所思,被子将他卷成个卷儿,瞪着尘赦离去的背影。 “他什么意思啊?” 乌令禅熟练运用自己新学会的方法——设身处地,可设了大半天,只得出个“若我中了松心契小命被捏在别人手中早就和他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了”的结论。 松心契能解,尘赦为何拒绝? 玄香面无表情地出现,抬手一招:“过来。” 乌令禅还在思考尘赦的独树一帜,蛄蛹着爬到玄香身边,抱怨道:“松心契能解却不解?他到底在想什么,难不成这契对他有什么天大的好处?墨宝,你说他怪不怪?” 玄香掐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冷冷道:“松心契,不能解。” 乌令禅迷茫地眨眼:“为什么?” 玄香水墨而画的眸瞳全是戾气,掰着乌令禅的下颌往旁边一歪,露出雪白颈子上两颗灼眼的血痣。 “若不是有松心契,他早已将你的丹血吸食完,你还能有命活吗?!” 乌令禅被咬住脖颈吸食第一口血,玄香便想要出手,可洞虚境的魔兽前所未有的可怕,仅仅只是一丝威压就将玄香太守死死压制在原地。 玄香眼睁睁看着乌令禅像是被叼住脖子的雁,眸瞳虚无涣散地低垂着头,连反抗的意识都生不出,只能被吸食一次又一次的丹血。 尘赦那时已不是人了,兽形可怖,贪婪地饮着纯血统魔族的血,深紫兽瞳诡异地收缩、扩张,兴奋得无以复加。 那一刹那,玄香甚至以为乌令禅会被他撕咬着吞吃了。 乌令禅还想拿对付尘赦那套对付玄香:“可他……” “我不管其他。”玄香厌恶地道,“他伤害你是事实,别给我东扯西扯,我不反对你继续同他相处,可松心契,绝对不能解。” 乌令禅歪着脑袋和玄香对视,好一会才轻轻“哦”了声,又蛄蛹回去,将脑袋埋进锦被中,准备睡了。 玄香蹙眉,飘上前去:“你听到没有?” 乌令禅:“呼呼。” 装死装睡,不回话了。 玄香:“……” 乌令禅精力旺盛、修行从不懈怠,他本来在装睡,还想着等玄香消气了自己在爬起来修行。 但丹血失去过多终究受了影响,没一会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都亮了。 乌令禅懵懵地坐在凌乱榻间,满脸呆滞。 昏睡四日后,他又睡了一夜? 看来丹血缺失的确影响很大。 乌令禅打着哈欠沐浴更衣,墨痕为他将湿哒哒的乌发抚干,随后……编了个极丑的辫子,发饰也插得东倒西歪。 乌令禅飞快捯饬完自己,连镜子都没照,叮叮当当就要去辟寒台找阿兄解契。 昨日刚睡醒,脑袋沉沉,尘赦又跑得太快,今日可不能再让他逃了! 乌令禅气势汹汹冲去辟寒台。 但还没到,就在辟寒台和丹咎宫中间的长廊上瞧见尘赦罕见的一袭玄衣,迎面而来。 乌令禅铆足了劲往前冲,来不及停下,直接一头撞到尘赦怀中。 尘赦抬手接了他一下,省得撞疼:“嗯?跑这么快做什么?” 乌令禅站稳后仰着头满脸好奇:“阿兄不躲着我啦?” “我躲你做什么?”尘赦失笑,伸手将乌令禅脑袋上好像鸡毛掸子的发饰重新插好,淡淡道,“你来的正好,昆拂墟西北处出现一道比较大的枉了茔缝隙,你随我一起前去瞧瞧。” 乌令禅兴致勃勃道:“打架吗?!” “嗯。” 乌令禅终于能大显身手,欢呼雀跃地跟着去了。 三刻钟后。 昆拂墟最北,幸樽关。 枉了茔缝隙并非像神仙海那般只有一只眼睛,而是延绵数里,且已强行和外界融为一体,无数密密麻麻的猩红藤蔓顺着缝隙往外蔓延,好似一双双狰狞的手在地面攀爬。 魔兽汹涌而出,从上往下看就像是一群蚂蚁。 尘赦牵着乌令禅的手缩地成寸,悄无声息落地。 乌令禅看到如此多魔兽,眼睛都亮了,抬手召出墨痕,正要上前杀个尽兴。 当。 四冥金铃当头一落,将乌令禅直接罩在最中央。 乌令禅一懵。 尘赦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睛,洞虚境威压像是一圈圈涟漪朝着四面八方荡开:“你身负鱼钥,莫要离枉了茔缝隙太近。” 乌令禅不明所以:“那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尘赦并未回答,顷刻化为巨大的原型,迎上无数魔兽。 兽类的厮杀从来都是不死不休血肉模糊,洞虚境的魔兽更是前所未闻,一声压抑的怒吼都能将修为低下的兽碾成血雾齑粉。 魔兽嗅到血后,已不知惧怕,甚至会愈发亢奋,嘶吼着朝着尘赦一拥而上。 乌令禅尝试着数次都没能将四冥金铃收起,只好趴在琉璃壁上往外看。 尘赦甚少会放纵自己,更是厌恶自己的兽形。 克制几乎流淌在他的骨血之中,如同一把尖锐的刀,一刀刀将他雕刻成一尊虚假的君子像。 可皮囊能披着人皮,骨髓中始终留着野蛮凶恶的血。 同类的血并不令他畏惧,反而像是一把火灼烧那座困住他的雕像,前所未有的畅快。 尘赦浑身浴血,视线颠倒中皆是狰狞的血光和咆哮哀嚎。 时间好似被一寸寸拉长,直到所有魔兽被屠戮殆尽,数十里全都碎尸遍野,哪怕缝隙还未被修补,却已没有魔兽敢从中走出。 日光照耀下,小山似的影子悄无声息缩小,最后化为尸山血海中一个高大的身影。 带血的利爪缓缓化为五指。 尘赦额间的角还未消失,直起身将凌乱的发拂到脑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野兽餍足后的懒散。 那股杀戮的戾气一点点被收敛,克制。 尘赦抬手一挥,袖间的血淅淅沥沥地滴落,灵力顷刻将数十里的缝隙修补如初。 已过了半日。 尘赦将最后一丝杀意压制,转身往回走。 乌令禅最开始还会挠门,吱吱哇哇地要出来大展身手,可后来似乎被野兽血腥的厮杀惊住,一直没开口。 洞虚境半魔一旦失控,便是一场毁天灭地的屠戮。 乌令禅该亲眼瞧见,才会知道畏惧。 尘赦走到四冥金铃边,兽瞳轻轻一动。 乌令禅…… 在睡觉。 尘赦:“……” 不知是丹血缺失过多,还是纯属无聊,乌令禅懒洋洋地倚靠四冥金铃的琉璃壁上睡得正熟,好像四周一切的屠戮、惨叫全都引不起他的丝毫兴趣。 尘赦注视半晌,将四冥金铃收回。 乌令禅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去,终于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睡眼惺忪,因逆着光一仰头就被阳光刺得眼睛眯起,但感觉面前的人极其熟悉,想也没想就朝他伸手。 尘赦抬手将他扶起。 乌令禅睡得身子都软了,一个没站稳摔到他怀里,索性抱着尘赦的腰不起来了,含糊地抱怨:“阿兄,好慢啊。” 尘赦久久都没说话。 乌令禅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看了看后面,已没有活物了。 尘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结实有力的手臂将乌令禅纸片似的身体轻轻打横抱起,佩饰叮当作响。 乌令禅一阵天旋地转,困意袭来,脑海上几乎冒出泡泡,只能迷迷瞪瞪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阿兄,我们能回家了吗?” 尘赦笑了。 “嗯,回家。” *** 招魂台。 大长老端坐玉台边,掐诀结阵。 数百道密密麻麻的阵法轰然而起,最中央一块破碎的玉牌飘浮而起,隐约可见上面断裂的「争流」二字。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8节 叮。 玉牌再次破碎成无数萤火似的齑粉飘浮半空,伴随着阵法的运行,竟然一寸寸凝出个虚幻的人形。 瞧见魂灵出现,大长老倏地睁开眼瞳:“争流!” 江争流的魂魄断断续续地出现,身躯上凝着一层黑雾,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嘶哑着响起。 “兄……兄长……” 大长老霍然起身:“争流,到底是谁对你出手?” 江争流嘶声道:“乌、乌困困……” 大长老眼瞳一颤:“他?” “尘赦……”江争流的魂魄时断时连,说话也期期艾艾,只能听到拼凑的几个字,“是……” 可还没是完,萦绕在他身躯的黑雾陡然化为一道墨痕,狠狠勒住他的脖颈。 随着一声惨叫,江争流魂魄瞬间消散,原地只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墨。 那是…… 祖灵身上的墨。 玄香太守。 大长老浑身都在发抖,猩红魔瞳浮现一抹暴怒的戾气。 江争流身上无数护身法宝,乌困困不可能轻易杀了他,定是尘赦在推波助澜! 就在这时,那乘载魂灵的玉佩齑粉簌簌落地,竟然在招魂台上隐约拼出两个歪七扭八的字。 大长老垂眼一看,瞳孔剧缩。 半魔? 第52章 回忆中 乌令禅觉得阿兄好奇怪。 每次他一提松心契,尘赦就带他去各地的枉了茔缝隙杀杀杀,却只是让他在四冥金铃中干看着。 不过瘾。 乌令禅想不通,思来想去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尘赦。 “阿兄,你每次带我来看你修补缝隙,难道是……” 尘赦看他,等着他将答案说出来。 乌令禅说答案:“……想让我看看身为尘君的威武和心狠手辣,我如果不听话再叽歪着烦你,你也揍我?” 尘赦:“…………” 乌令禅拽他:“嗯?嗯?是不是啊?” 尘赦沉默良久,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淡淡道:“去出锋学斋上学去吧,多读点书。” 乌令禅:“?” 乌令禅修养几日,又服下温家家主亲自炼制的灵丹,已不像之前一睡睡一整日,上个学宫还是没什么大碍。 一大清早,乌令禅不情不愿地换上茄子宫服,先去丰羽小斋同众崽子告别,在一声声“大王大王”“我也要跟随大王去出锋学斋”的哭嚎声中顺利出师,前去真正的四琢学宫。 乌令禅刚回昆拂墟时正值秋日,如今数月过去,已然深冬。 四琢学宫大雪纷飞。 和仙盟不同,昆拂墟对雪日异常推崇,因每一粒雪都带着魔气,称之为魔神恩赐,几个学斋的学子都在雪中活蹦乱跳,接受赐福。 乌令禅到出锋学斋时,一群少年正在雪中交手切磋,打得不可开交。 寒冬腊月迎面而来的朝气蓬勃。 瞧见乌令禅到,在一旁售卖灵丹的温眷之收了摊,缓步走上前来:“见过少君。” 乌令禅疑惑看了看四周:“池区区呢?” 温眷之道:“不知为何,伯父震怒,思过一月。” 乌令禅:“…………” 乌令禅都忘了这茬,没想到尘赦竟真的因几句话将池敷寒关禁闭了。 他颇为心虚地拿出池敷寒的墨人,催动灵力。 “池榜首,池榜首在哪儿呢?” 没一会,那吐舌头的小人才幽幽转醒,横眉冷眼:“什么事!没什么事别来打扰我!烦!” 乌令禅体贴地问:“怎么啦?” “我爹。”池敷寒没好气道,“不知脑子被什么糊住了,非得说我出言不逊冒犯尘君,勒令我在家思过一个月。天地可鉴,这几日我甚至没和尘君说过两句话,哪里就得罪人了,也不知道是谁告我的状。我爹也真是的。” “真是的真是的。”乌令禅赶忙附和,“那你还缺晶石花吗,我再给你一堆好不好啊?” 池敷寒:“晶石倒是不缺……” 话音戛然而止。 池区区的小墨人眼眸一眯,倏地飘上来用鼻子抵在乌令禅脸颊上,观察他的神情。 乌令禅心虚地往旁边移开眼神。 四周一片死寂。 池敷寒终于知晓这无妄之灾到底从何而来,暴怒地喷他:“乌困困——!是你这个天杀的瘪三算计我!我杀了你!” 乌令禅小声辩解:“不是瘪三,不是的。” “天杀的!”池敷寒已经开始祈祷了,“魔神在上,叽里呱啦,降下一道天雷劈死这个混账吧,叽里呱啦。” 乌令禅说:“一、二……” 池敷寒狞笑道:“威胁我是吧?!” “不是。”乌令禅从储物袋中抬起头,无辜道,“我在数还有多少钱,三万晶石足够给我挚爱的池榜首买几个法器。” 池敷寒说:“……哎哟!” 温眷之卖一颗灵丹的功夫,再一扭头。 两人已经称兄道弟,其乐融融。 池敷寒还在那说:“我在家沉淀,区区一个月,正好能静下心修行——挚友去工绝坊帮我将那个玄铁所制的「云裂蔽橹」买下,不必讲价,全款拿下。” 乌令禅:“哦!” 温眷之:“……” 从小到大,他都不知原来池敷寒竟然这么好拿捏。 池敷寒往常在出锋学斋都是最出风头的那个,今日无法来四琢学宫,不少人都将主意打到了乌令禅身上。 两人正唧唧歪歪着,倏地一道剑光朝着乌令禅袭来。 温眷之眉梢一挑,倏而抬手。 锵地一声,将那道灵力金光直直打到一旁去。 温眷之侧身看来,一向温柔的眉眼泛起冷意:“没长眼睛?” 他清楚乌令禅的情况,失去丹血过多,不宜催动灵力。 人群中有个学子缓步走来,笑眯眯地道:“听闻少君已达元婴,又是蓬莱盛会的魁首,不如同我切磋切磋,好让大家长长见识?” 乌令禅点头:“好好好。” 那人挑眉,笑着拔出长剑:“那就请少君……” “赐教”俩字还没说完,就见乌令禅点着脑袋说:“……说真的,池区区,除了你这个冤大头没人会买那么丑的盾,你没看那什么云什么盾的都落灰了吗,别人抢不走的,就这样,买了让眷之给你带过去。” 说罢,他将小人化为一点墨收回腕间,对四周所有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对温眷之道:“好啦,咱们等会去哪儿?” 众人:“?” 那人被无视,怒气冲冲地上前:“乌困困!” 乌令禅眉头一皱,抬手握住墨痕化为一道长鞭,眼睛眨也不眨地甩在那人身上。 啪的一声脆响。 那学子被抽了一下,几乎蹦起来,茄子宫服上出现一道墨痕。 乌令禅瞥他:“叫我什么?” 那学子本来气势汹汹,被乌令禅的气场一压,捂着胳膊声音下意识降低,讷讷道:“乌少君。” “嗯。”鹅毛大雪中,乌令禅长身鹤立,羽睫上落了一片雪花被体温一晕,化为晶莹的水珠啪嗒一下落下。 他淡淡道:“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 最先挑衅的学子沉沉注视着他,忽地缓缓垂下头。 ……脸红了。 “没有,只是想问候少君。” 乌令禅见这人被自己打得敢怒不敢言,憋得脸都红了,得意地挑了挑眉。 昆拂墟向来强者为尊,出锋学斋向来也是如此。 若今日他不立威,恐怕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乌少君抬起长鞭,用那飘起的墨痕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脸,漂亮的脸上倨傲骄矜。 “以后长点记性,记着谁能招惹谁不能招惹。我可不是池区区那么好的脾气,再敢偷袭我,当心我弄死你。” 那人被骂得满脸通红:“是。” 还有此等好事? 第109节 乌令禅心满意足地哼了声,带着温眷之扬长而去,边走还边炫耀道:“打一下就打服了,呵,出锋学斋,不过如此。” 温眷之回头看那个高大的少年站在原地,手似乎在摸自己的脸。 唔。 见少君得意死了,温眷之也没告诉他真相,只说:“幸樽关的、少主崔柏,今年刚来、四琢学宫,天赋不错。” 乌令禅道:“哦?有多不错?” “十八金丹。” 乌令禅说:“哈哈哈哈!” 区区十八,区区金丹! 不足为惧。 四琢学宫今日开学,又值落雪,不必上课。 乌令禅精力旺盛蹦跶了一会,又开始蔫了,索性去藏书阁睡觉,学子们都在迎雪,那地儿清静。 丹血缺失过多的最大后症便是嗜睡,乌令禅找了个没人的地儿一躺,很快就没了意识。 书阁每一层都有隔音阵,乌令禅怕吵,还用四冥金铃罩在小阁中。 只是舒舒服服睡了半天,意识清醒时,忽地听到一声轻微的翻书声。 乌令禅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入目眼帘的是毛茸茸的狐毛,大雪似的柔软。 他缓缓撑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正披着件雪白的貂绒披风,看样子已盖了许久,被他的体温暖得滚热一片。 有人轻轻道:“醒了?” 乌令禅一愣,睡眼惺忪地看去。 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他身边的桌案边,白袍墨发曳地,正垂着眼掀着一本古书,隐约瞧见是昆拂录。 四冥金铃的结界仍完整得落在四周。 乌令禅瞬间清醒了,像是只被侵入领地的猫,小辫子都炸起来了。 能轻易进入四冥金铃的结界中,自然是比他还要强的修士,乌令禅第一反应不是后退,反而浑身紧绷,保持着进攻的动作,警惕望着他。 “你是谁?!” “别怕。”男人眉眼没有丝毫情感,好似一尊冰冷的雕像,“年幼时我照料过你一段时日,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 乌令禅愣了愣:“你是大长老?” “嗯。” 乌令禅呲儿他:“胡说八道,阿兄说大长老闭关多年不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大长老?” 大长老:“……” 乌令禅说:“不要冒充旁人了,这次就算了,再见。” 说罢,乌令禅撒腿就要跑。 大长老手指轻轻一点,洞虚境灵力化为一条长绳缠住乌令禅,将他直接捆了回来扔回柔软的貂绒披风上。 大长老听着乌令禅满嘴胡说八道,神色也没有变化:“这样能证明吗?” 乌令禅见没糊弄住,正色跪坐在那:“大长老安好!好久不见,您……唔,您胡子没啦?嗯嗯,显年轻,剪了好剪了好!” 大长老:“……” 藏书阁被结界笼罩,窗棂打开,漫天风雪簌簌而落,形成独特的窗景。 大长老拿出几碟精致的糕点放在桌案上,慢条斯理倒了两盏茶。 大长老和江争流关系匪浅,乌令禅摸不准此人过来的意图,只好一边瞧着对面人的神色,一边拿起一块吃。 大长老终于开口:“前几日你去了祖灵之地?” 乌令禅吃糕点的动作一顿,乖乖点头。 “是让祖灵解你和尘赦的松心契?” 乌令禅没料到他这个都知道,隐瞒不了,只能继续点头。 “困困。”大长老那双赤色的眸瞳宁静无波,“你知道苴浮为何会在尘赦身上下松心契吗?” 乌令禅不想被套话,闷头吃糕点,只用摇头点头回答。 摇头。 大长老低声道:“因为半魔不可控。” 乌令禅一怔。 “寻常半魔,譬如你身边那只小羊,由人和寻常修行成人的魔兽结合而来,修为天赋到顶也只是金丹,对昆拂并无危害。”大长老轻轻撇着茶沫,轻声道,“可尘赦不同。” 乌令禅忍不住开口:“阿兄哪里不同,他强也不是他的错。” “对,是血脉的错。”大长老无论何时都是风轻云淡的,“你若解松心契,我不能容一只毫无束缚的魔兽存在昆拂,唯有杀他这一条路可走。” 乌令禅蹙眉:“血脉,又是血脉……” 大长老打断他的话,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枉了茔自古以来唯有两只魔兽生出神志,化为人形。其中一只,便是尘赦的父亲。” 乌令禅一怔:“什么?” “他身负枉了茔的魔兽血脉,不可信。”大长老眸瞳冰冷,注视着乌令禅,“你解契,我便杀他,即使同归于尽。” 乌令禅坐在那,面无表情和他对视:“是祖灵告诉你我要解契?” 大长老却摇头,依然像年幼时那般耐心地告诉乌令禅:“祖灵并不会说话。” 乌令禅正要说话,就听大长老风轻云淡地说:“是你在祖灵之地杀了争流。” 乌令禅动作一顿,身躯又开始紧绷:“你……你要为他报仇?” “昆拂墟并不讲究亲情,争流太过激进,我早知晓他迟早有一日会死在尘赦手中。”大长老道,“你才只是元婴……” 乌令禅瞪他。 大长老想了想,改了口:“你年纪轻轻便已是元婴,但终究不能杀化神境,尘赦定然在场。” 尘赦半魔身份被江争流知晓,前来灭口的却是乌困困。 知晓半魔却还站在尘赦那边,又无缘无故前去祖灵之地,口口声声都是“阿兄说”,大长老便猜到了一切。 这小少君不谙世事,一点小恩小惠就要解松心契。 却根本不知解契后,整个昆拂都要处在危险中。 大长老同乌令禅说明轻重,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动作有长辈的慈爱,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 “松心契若解,尘赦的半魔身份也会公诸于世。” 乌令禅一把打开他的手:“这样做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长老轻描淡写道:“我从来只做对昆拂有利之事。” “祖灵无所不知。”乌令禅道,“却给了我解契符纹,你又怎么确定解契就定能让昆拂陷入危险中?你难道还能凌驾祖灵之上?” “或许祖灵给你解契,是知晓我一定会阻止。” 乌令禅目瞪口呆,第一次见到有比他还不讲理的人:“分明强词夺理!” “或许吧。”大长老看着乌令禅的神情,眉眼似乎泛起一丝温色,轻声道,“困困,你知道松心契怎么用吗?” 乌令禅:“我不想知道。” 大长老没在意他孩子气的话,教他:“有了松心契,你便能时时刻刻感知此人的心绪感情,窥探他心中所想的任何事。只要你想,你甚至能通过契纹掌控、改变他的认知,让他以你为尊、以身相护、替伤替死,将他彻底变成你的傀儡。” 更何况尘赦如此强悍,一个只听命于你的洞虚境傀儡,前所未有。 是个人都会心动。 乌令禅却道:“我未催动松心契,阿兄也是这般待我好的。” 大长老:“……” 大长老眼眸微眯:“昆拂墟血脉相连之人也不会有什么生死相依的亲情,更何况你他并无血缘关系,他待你,另有所图。” 这套说辞和苴浮君一个样。 乌令禅懒得辩解了。 大长老起身,将一块玉简放在乌令禅面前,又在他脑袋上拍了下:“试一次吧,感知真正的松心契,你会贪恋上这种掌控感。” 等到时乌令禅知晓尘赦那副伪君子皮囊之下到底如何的凶恶暴戾,就会怕了。 说罢,大长老转瞬化为一道雾气消散。 只是一道分身。 乌令禅枯坐在原地,愣怔望着那枚玉简。 不知坐了多久,外面天即将黑了。 乌令禅若有所思地将玉简收在袖中,沉思着往外走。 四琢学宫的学子已陆陆续续散了,书阁外空无一人,只能听到落雪的声音。 乌令禅心事重重地走了两步,抬头一望,微微怔住。 鹅毛大雪,尘赦不知何时来的,站在一颗丹枫树下,朝他一招手。 乌令禅不会令坏心情困扰自己太久,那一刹那瞧见尘赦的欢喜瞬间驱逐了一切,赶忙蹦跶着跑过去。 “阿兄!” 伞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乌令禅热烈地撞了过来,尘赦手中伞微微歪斜,积雪崩塌落到地面。 “阿兄怎么亲自来接我,是不是很思念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 在乌令禅过来的刹那,洞虚境的神识已交织着缠遍他身上每一寸角落。 不过一丝神识在触碰到袖中冰冷的玉简时,又悄无声息收回。 尘赦神色如初,淡淡道:“跟谁学的?” “少君聪明,无师自通。”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0节 乌令禅得意地背着手往前走,发间坠子叮叮当当,在大雪谧境中尤为清脆悦耳,尘赦甚至能感知到两粒金坠子隔着一根发丝相撞而四溅飞开的细微动静。 两人从四琢学宫离开。 回丹咎宫的路上极其漫长,尘赦却并未催动灵力,反而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乌令禅叽叽喳喳个不停,说这个说那个,一会给池区区求情,一会又得意说将崔柏气得脸都红透了。 明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由他说来却格外有趣。 回到丹咎宫后,尘赦喂他吃了今日的灵丹:“再过两个多月便是惊蛰,你的十七岁生辰到了,要大肆操办一番吗?” 乌令禅:“好!” 尘赦笑起来,起身刚要离开。 乌令禅忽然叫住他:“阿兄。” “嗯?” 乌令禅裹着火红的披风坐在连榻上,那样厚重的衣服显得他身形更加纤瘦,像是只羽翼未丰的幼崽。 “我……”他犹豫好久,才有些难过地问,“阿兄会觉得我任性吗?” 尘赦一顿。 乌令禅很少会反省,他的来时路皆是荆棘丛生,往前走已是满身痛苦,更何况回头。 尘赦眉眼柔和下来,缓缓俯下身抚摸乌令禅的耷拉的眉眼,试图想将他掰回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小模样。 “为何会这么说自己?” “在仙盟,他们都骂我说自私自利,总以自己的意志为先。”乌令禅垂下眼,小声说,“兄长不想解契,定有自己的考量,我是不是碍事了?” 若是之前,乌令禅早就固执己见,死活都要解契,反正自己开心就行,才不管别人乐不乐意。 可大长老那番话却让他第一次知道了退缩。 若解了松心契,大长老或许真的会诛杀尘赦。 而尘赦这段时日拒绝解契,恐怕也是不想生出冲突,致使昆拂墟大乱。 乌令禅不喜欢昆拂墟。 在仙盟他一往无前,从不畏惧,被欺负了就只要努力修行打回来就好,从不顾忌太多。 昆拂却像是个蜘蛛网,各种东西连接着,牵一发动全身,他好像误闯其中的蝴蝶,所有人都在教他这个不许那个不通,妄图让他听话。 仙盟横冲直撞那一套,在昆拂墟根本行不通。 短短几个月,乌令禅碰壁数次,撞得头破血流。 他一点都不喜欢。 尘赦心中掩饰不住地戾气一闪而逝,语调温柔:“不必顾忌旁人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去做。” 乌令禅讷讷看他一眼,好一会才说:“我……我不敢了。” 尘赦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狠掐了一下。 那股戾气卷土重来,几乎逼得他理智尽失。 好像他细心呵护茁壮成长的花枝被人狠狠剪了一刀,并痛骂那漂亮可爱的花开得“百拙千丑”。 花枝疼了,畏畏缩缩,不再像之前那般肆意张扬的伸展花枝,绽放花簇。 尘赦抚摸乌令禅的头顶,很想将他缺失的勇气重新按回去。 “别怕,有阿兄在。” 不知是丹血缺失,还是其他,乌令禅还是蔫蔫的。 尘赦耐心而温柔地将他哄睡着后,抬步离开丹咎宫。 荀谒在外等候:“尘君,枉了茔……” 还未说完正事,就见尘赦似乎再也压抑不住暴怒,身躯戾气横生,直接面无表情消失原地。 荀谒吃了一惊,抬眸一望。 尘赦前去的方向,竟是大长老的住处。 这两位祖宗又出什么事了?! 荀谒吓了一跳,赶忙追上前去。 丹咎宫内,乌令禅睡得极其不安分。 袖间的玉简被一股无形的灵力震得轰然碎开,将乌令禅身上的松心契勾得缓缓闪了一下。 转瞬即逝。 *** 大长老的闭关之地在一处孤岛,四周一望无际的湖面结了薄薄的冰,寒意腾空,雪落荒原。 倏地,轰—— 一声灵力迸开的巨响轰炸方圆百里,静谧湖面的冰雪直直炸开,好似数万瓷器的开片之声,震裂天地。 孤岛之上有人霍然出现,厉声道:“何人在此放肆——?!” 话音刚落,那人像是被一道强悍灵力打中,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直直坠了下去。 漫天冰渣碎雪中,隐约可见百里之外一道靛青人影一闪而过,顷刻间便到眼前。 护在孤岛的众人当即一惊,正要出手阻拦。 可根本拦不住。 尘赦手都未抬,灵力如同磅礴大海,掀着四周湖面的水数百丈,轰然砸下孤岛,将其淹没。 水淹没孤岛的刹那,瞬间凝结成冰,煞白一片。 尘赦孤身站在唯一没被冻成冰的地方,衣袍猎猎,身上泛着一股香甜的灵丹气息,气势却是森寒冷冽。 “叫江鹊静出来。” 侥幸存活的人满脸煞白,咬牙切齿道:“胆大包天,大长老之名岂是你……” 尘赦倏地睁开眼,手指轻抬,灵力如同利箭地射了过去。 那人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剩下的人怒道:“尘赦!大长老清修之地你也敢擅闯?别忘了是谁将你扶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是吗?”尘赦淡淡道,“我已忘了。” 说罢,他抬手一挥。 锵。 一道灵力挡在弟子腰腹前,堪堪挡住尘赦要将他开膛破肚的惨状。 尘赦抬眸望去。 一道雪白人影凭空出现,悄然落地。 众人忙行礼:“大长老。” 大长老轻轻一抬手,众人四散离开。 偌大寒冰之地,只剩下两人。 大长老和那双满是杀意戾气的兽瞳对视:“你已十一年未曾失控过,今日又是为何?” 尘赦笑了:“你阻挡了我的好事,我前来报复,要何缘由?” 大长老冷淡拆穿他:“你不会解契。” 尘赦一道剑意毫不留情而来,那双深紫兽瞳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意,几乎靠着那股残暴凶恶的戾气将人吞噬。 “既然知道我不会准许,为何还特意寻他,说出那么一番无耻之语?” 大长老没料到尘赦会因这个动怒失控,沉默许久,才道:“他的脾性横冲直撞,应该……” 尘赦呼吸一顿,眸瞳骤缩。 应该…… 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 尘赦眸瞳赤红,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凶暴,身形陡然化为巨大的兽形,一直压抑的洞虚境灵力几乎攀升着直到巅峰期,骤然将整个孤岛夷为平地。 大长老脸色彻底一变:“尘赦!你疯了吗?” 尘赦视若罔闻,灵力冲天冲着他的咽喉而去。 方圆百里,皆能听到魔兽凶恶的咆哮。 ** “喵。” 乌令禅疑惑地歪着脑袋,和脚下的猫大眼瞪小眼。 四周一片混沌,好像一处鬼气森森的荒原。 乌令禅伸手想要去碰那只猫,一旁有脚步声传来。 猫猛地炸毛,跳着逃开。 乌令禅坐在那东倒西歪,脑海迷迷瞪瞪。 这是哪儿来着? 我不是该在丹咎宫睡觉吗? 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脚边,乌令禅仰头望去,倏地一愣。 一个衣衫破旧的半大少年正抚着身望着他,眼眸覆着黑纱,唇角勾起一抹笑,朝他伸出手,温声道:“来。” 乌令禅辨认半晌才认出来这是谁:“阿兄!” 可一开口,却是猫叫。 不知何时他变成了那只炸毛的猫。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1节 少年尘赦眉眼温柔,将一块饼掰着喂给他。 乌令禅附身的这只猫倒是不嫌弃,乖乖地将饼小口小口吃了,黏糊糊地贴着他的掌心蹭来蹭去。 尘赦笑了笑,起身离开。 乌令禅赶忙追了上去。 这个会功夫,他已差不多估摸出此处是幻境,好像是尘赦年幼时的记忆。 是那个玉简吗? 尘赦年少时住在枉了茔百里之外的小城镇中,因有结界护着,倒也相安无事数百年。 小雨淅沥,尘赦未撑伞,匆匆从小巷走过。 幽巷尽头,隐约有几个长相模糊的人优哉游哉站在那,尖锐的笑声传来。 “哟,这不是那个没名没姓的野种吗,竟还活着呢?” 尘赦早已习惯这样的诋毁和谩骂,并未放在心上,面不改色从他们身侧走过。 有人一把拽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推。 “和你说话呢,你娘为何不为你取名字啊?整日整日‘哎’地叫你,哎,难道真的是因为你爹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众人一阵哄笑。 尘赦依然不为所动,背后靠在墙上,等着他们笑完,才淡淡道:“我能走了吗?” 那些人面容看不清,但话中的恶意却掩饰不住。 尤其是面对羞辱无动于衷的尘赦,他们迫切想要看到这张脸变色的模样。 “喂,该不会真和其他人说的那样吧。”有人带着恶意地靠近他,“你娘真的和魔兽苟合,这才生下你这只有兽瞳的……” 尘赦脸色倏地一变。 理智在那一刹那似乎因紧绷而断裂,他耳畔只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猫叫声,再次回过神来,唇角已全是鲜血。 欺辱他的几人面色煞白,离他最近的人脖子被咬的全是狰狞鲜血,正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倒吸气:“你……你……” 尘赦惊住了,慌张后退数步。 那些人比他还要惊恐:“你……”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尘赦脸色煞白,头也不回地跑进雨中。 雨越下越大,顷刻变成倾盆大雨。 猫踩着肉垫在水中跳来跳去,跟着那踉踉跄跄的人。 尘赦很快就回到了住处——那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小院,门前放着一把未用的伞,饭菜香味伴随着湿漉漉的雨气飘来。 尘赦用雨水匆匆擦去唇边的血,缓步走进内室。 昏暗的房间中燃着一盏小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背对着他照着镜子,声音温柔:“胭脂买回来了吗?” 尘赦从胸口拿出已被体温暖得温热的胭脂盒,走上前放置桌案上。 “娘。” 尘观拿起胭脂,以无名指沾了一抹勾在唇边,笑着道:“嗯,今日的颜色不错。” 尘赦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恰在这时,尘观不知察觉到什么,倏地侧身,涂满蔻丹的手一把握住尘赦的手腕,露出一张韶秀至极的脸,一举一动妍姿艳质。 她看着羸弱,手劲却大,漂亮的眸瞳直勾勾注视着尘赦:“你身上……为何会有血腥味?” 尘赦垂着眼,没回话。 尘观神色骤沉,偏离唇上的胭脂宛如饮血般,温柔的眸瞳直接变了。 她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尘赦破旧的衣领,那上面还有未擦去的血渍:“张嘴。” 尘赦抿着唇,可细看下仍能瞧见他唇角残留未干的血。 像那胭脂的颜色。 “啪”地一声。 尘观猛地甩了他一巴掌,厉声道:“你是去吃人了是不是?!就和他一样!” 门口有猫炸毛的声音,拼命挠着门,却无人察觉。 尘赦倒在地上,唇角溢血,低声道:“是他们先恶言相向。” “所以你就像野兽一样,吃人?!”尘观面目可怖,近乎歇斯底里地骂道,“什么是兽?野蛮为兽、无智为兽,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同那些空脑愚钝、只知搏噬的东西有什么分别?!一点欲望就能随意支配露出丑态!” 尘赦默不作声。 尘观骂完,看到尘赦跪坐在那,衣衫湿透露出少年人孱弱的身形,苍白的脸上带着鲜红的巴掌印,突然又崩溃了。 她踉跄着上前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想要抚摸尘赦的脸,眼泪扑簌簌落下。 “我儿,你不该这样,你该……你该像娘一样,你是娘亲生的,为什么总是不像娘啊?” 你该和善温婉。 而非暴怒戾气丛生,一被激怒便妄图吃人。 尘赦早已习惯尘观暴怒后的温情,一语不发。 尘观哭完,注视着尘赦腕上又重新长出来的鳞片,可就算剥得鲜血淋漓,这些鳞片仍然会再次长出来。 她又试图温柔地教导:“我儿,你是人还是兽?” 尘赦知晓若他慢些回答,尘观又要歇斯底里,只好回答。 “是人。” “那为什么学不会?”尘观抓住他的肩膀,泪水落下,“已有不少人质疑你的身份了,你要像那些野兽一样被扒皮取肉吗?我儿,无论教多少次,你仍学不会控制理智吗?” 尘赦闭眼,好一会才道:“我会的。” 尘观笑了起来,轻轻抱住他。 可这点微弱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短暂得好似镜花水月。 ——因为尘赦开始额间长角了。 第53章 喜欢阿兄 猫在外挠门。 乌令禅听到里面的奇怪动静,像是压抑着颤抖的呼吸,伴随着女人的温和的声音,他心中的迫切和附身的猫一样,脑门拼命往里撞妄图挣扎着顺着门缝流进去。 呼的一声。 耳边飘来一阵风声,乌令禅猛地从猫中脱身,意识飘浮半空冲进了房中。 乌令禅当即欢天喜地地去寻阿兄,可视线一顿,愣怔原地。 已是黄昏,小屋狭窄。 满地血泊。 少年人踉跄着半跪在地上,手捂住额头,狰狞的鲜血顺着指缝源源不断流下,黑绸早已被血浸透,歪着垂在鼻梁,露出一双剧烈颤抖的深紫兽瞳。 尘赦被强行拔了新生的兽角,剧痛好似要从他单薄的皮肉之下剧烈地爆出来,却被他咬着牙死死压抑住。 那样可怕的直达神魂的痛苦,却只是让他呼吸粗重颤抖了些。 乌令禅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脚落在地上的血泊又畏惧地后退半步。 “阿、阿兄……” 没人看得见他。 尘赦半张脸都是血,一旁的炭盆边燃起明明灭灭的火,将一块青玉似的东西舔舐灼烧。 尘观坐在梳妆桌案前,漫不经心擦拭着手中的匕首。 或许不能叫匕首,似乎是青玉而做,两拃长,尖端微弯,瞧着就像尘赦额间放大数倍的……兽角。 “不要学他。”尘观头也不回,似乎没嗅到满屋子的血腥气,淡淡道,“兽性难驯,连欲望都控制不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尘赦嗓音低哑,艰难喘息几声,低声说是。 “回去吧。” 尘赦强撑着身躯缓缓起身,踩着一地的鲜血步履踉跄地离开。 大雨滂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鲜血,冲成淡粉色顺着手肘往下滴落。 尘赦安静地站在雨中,孤身一人任由雨水将他身上的血冲刷往下滴落,他扯下黑绸,深紫兽瞳好似暗光流转,额间狰狞的伤口一寸寸愈合。 他好像已习惯这样的苦痛,熟练地等着血被冲尽,等着身体的痛苦蛰伏下去,等着身躯不再发抖。 直到恢复平静,他才若无其事转身回到住处。 喵。 一只猫从草丛中窜出来,亦步亦趋跟着他,焦急地咬着他的衣摆,喵喵叫着。 尘赦脚步顿了顿,并未理它。 进屋换了身干净衣物,走出来时猫仍蹲在廊下看他。 雨声淅淅沥沥,尘赦和这只唯一不惧怕他的猫对视许久。 “畜生。”半晌,他终于开口,语调淡淡,“不想死,就跑快些。” 猫歪头望着他,逃进雨中。 尘赦面上毫无波澜。 可不到半日,猫颠颠地回来,叼了只死不瞑目的老鼠放在他跟前,示意他吃。 尘赦:“……”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2节 尘赦忽然就笑了。 轰隆隆。 暴雨如注,接连下了数月。 尘赦一语成谶。 猫小小的身躯蜷缩着躺在污泥中,尘观撑着伞站在木阶之上,居高临下望着跪在雨中的他:“畜生就是畜生,你还嫌自己不够野性吗?” 尘赦墨发接连不断落下雨水,愣怔着注视着已没了声息的猫,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的深紫眸瞳陡然缩成竖瞳,按在污泥中的手也跟着泛起无数密密麻麻的青色鳞片,一股压抑已久的暴怒如同一把火直直在脑海中炸开。 轰。 尘观倏而侧身躲开尘赦利爪一击,砰的一声巨响,将室内的古琴撞得粉碎。 尘赦已成了半兽形,兽角、利爪、长尾,深紫兽瞳,森寒发出低低的吼声,那是攻击的姿势。 尘观极其厌恶他这幅模样,闭了闭眼抬手一勾,断裂的琴弦凌空而来,凝出一根长长的细线,势如破竹冲着尘赦面门而去。 嗤的一声闷响。 琴弦转瞬将尘赦的身躯捆住,因太过锋利直接勒入骨血之中,迸出赤红的血瞬间涌了一地。 尘赦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 尘观冷冷道:“为什么就是学不会?疼痛也无法让你长记性吗?野性难驯,你就该跟着他一起死。” 尘赦呼吸急促,嘶声道:“你既恨我,为何生下我?” 尘观缓步走下台阶,衣摆沾染地面的血,好似一只只血手印盘桓往上,染出狰狞的血色。 她抬手一把抓住尘赦再次长出来的兽角,冷冷道:“我若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早该出生前就将你掐死。” “现在也不迟。”尘赦的兽瞳冷厉而无情,眼尾落下的不知是雨还是泪,“我就是你口中野蛮无智的兽。兽性存于我骨血之中,改不了、也压不住,披着人皮也无法隐藏。你若想将我变成真正的人,只能将我半身血脉剖去舍弃,不如杀我。” 尘观面无表情一挥。 琴弦直直勒入尘赦的血肉之中,直入骨髓:“我都敢杀他,更何况你?” 疼痛让尘赦浑身都在颤抖,刹那间那湿漉漉的尾巴燃起一朵火焰,几乎要将下落的雨烧成水雾,嘶嘶作响。 尘赦已到了少年期,再也压抑不住,生平第一次显出兽形。 尘观脸色一变,注视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魔兽,眼瞳中的怨恨几乎溢出来,眼前闪现无数重重记忆。 魔兽从缝隙中咆哮着而来,踏遍每一寸角落,鲜血尸骨遍野; 仅存的年幼女孩跪坐在一堆拼凑不起来的碎尸前失声痛哭; 沧海桑田后,她长袍猎猎以琴为兵刃,驻守边关。 直到遇到一个男人坐在桃树上笑意盈盈地冲她笑…… 记忆戛然而止,如同镜子般破碎。 等到尘观反应过来时,琴弦已勒入尘赦的脖颈,几乎将魔兽脖子斩断。 巨大的兽瞳中似乎蓄满了雨水,伴随着恹恹一眨,倏地滑落。 铮。 琴弦应声而断。 尘赦巨大的身躯蜷缩在地上,无数魔息被他牵引着卷入内府,悄无声息结出一颗内丹。 ……是尘观最恐惧的兽丹。 狂风暴雨中,一道惊雷乍然劈开天际,将远处的荒原硬生生劈出一道虚空裂缝。 一只利爪扒开裂缝,缓缓爬出。 紧接着,魔兽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同从缝隙中迈出。 为首的魔兽额生双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大雨中好似有一道无形的灵力延绵只百里之外的小镇中,它扬天长啸,率先奔了出去。 魔兽侵城。 城墙之上的重钟急促响起,百姓尖叫着匆匆逃走。 魔兽来得太快,如小山似的身躯轰然冲来,巨大的冲势将人掀翻,血瞬间弥漫,很快被雨水冲刷着浸透土壤之内。 砰! 为首的魔兽一往无前,并不像其他无智的野兽只知道横冲直撞,顺着本心放纵,反而像是早有目标,直直朝着一座小巷而来。 尘观将琴弦收起,血顺着半透明的弦往下滴落。 恰在这时,她似乎发觉到什么,眸瞳一缩,灵力丝毫没有收敛,轰然一声撞开高墙。 几乎在灵力挥去的刹那,一个庞然大物直直撞了过来。 半透明的结界轰然笼罩下来,护住尘观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尘赦。 魔兽停滞半空,利爪倏地用力,咔哒一声清脆声响,竟直直将尘观的护身禁制击碎。 可击碎后,魔兽不杀,反而像是有神志一般,直直朝着桌案上的匕首而去。 尘观察觉到他的意图,琴弦化为长鞭狠狠一抽。 一声清脆声响,魔兽硬生生挨了一击,利爪却将那只巨大的兽角握在手中。 尘观厉声道:“放下!” 魔兽回身看她,明明只是一只兽,却露出一抹人性化的似笑非笑,它长满鳞片的利爪倏地用力。 兽角破碎。 ……露出最当中一颗兽丹。 魔兽两根利爪捏住那枚紫色兽丹,不知瞧出了什么,忽然口吐人言:“原来,他死于你手——哈哈,枉了茔竟出了情种?” 这一场面几乎称得上惊悚,尘观从未料到枉了茔竟然会出第二只有神志的魔兽。 尘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催动灵力,琴弦呼啸一声钻入尘赦骨血中,强行将兽形化为人形。 尘赦神志昏沉,眼前阵阵发黑,隐约听到尘观厉声叫他“走”。 随后便是巨大的撞击声响彻耳畔。 魔兽强悍无比,一招一式皆是野兽搏斗厮杀才有的野蛮,尘观灵力消耗巨大才勉强能不被吞噬,灵力和魔炁撞出细碎的火花。 尘赦的记忆开始模糊,眼前场景像是梦境似的开始一寸寸扭曲。 血液飞溅,野兽咆哮。 接着越来越多的魔兽嗅着血腥味而来,妄图啃噬他,尘赦浑身瘫软,无法挣扎,只能任由尖牙利齿刺入他的身体。 直到一道威压骤然袭来。 那只生出神志的魔兽似乎察觉到什么,不耐地“啧”了声,不再恋战,只是回头瞥了尘赦一眼,眸瞳闪现一抹贪婪,开口道。 “魔兽血脉,何苦在这儿受人白眼羞辱,不如同我回枉了茔?” “滚!” 尘观骤然挥来一刀拼尽全力的罡风,魔兽猝不及防挨了一击,却已来不及报仇,只能抱憾而走。 轰的一声,灵力直直将身边的魔兽击碎成齑粉。 尘赦如梦初醒,浑身是血地跪坐在那,怔然抬头时,兽瞳骤然一缩。 尘观浑身是血,强撑着半跪在地上,面颊沾染,眸瞳冰冷泛着杀意。 她猛地呛出一口血,腹间血肉模糊,呼吸都开始急促。 尘赦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踉跄着扑上前。 “娘!” 尘观喘息着,一把抓着尘赦的肩膀,指甲几乎陷入血肉中:“我儿,莫、莫要回枉了茔……” 尘赦不懂她在说什么,方才那些短暂的反抗和勇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答应我。”尘观冷冷道,“此生绝对不会去枉了茔!” 尘赦握着她的手,感觉那温暖的热意竟然在缓缓消退,心中前所未有的惊慌,只能随着她的话道:“我不会去枉了茔。” “你是我的孩子。”尘观抚摸他的脸,五指滑下的血痕像是一座无声无息的牢笼,近乎乞求地道,“永不要做那卑劣的兽,只做人,好吗?” “……好。” 尘观似乎笑了下。 尘赦愣了。 自他有记忆以来,小镇已不会有魔兽入侵,尘观收敛锋芒不必守关杀兽,大多数都是在这座小院里,沉默地注视着那玉做的兽角匕首,眸瞳漂亮无情。 当他越长越大,年幼时还能用“孩子心性”强行说服过去的兽性越发明显。 尘观就像是一尊被惊动的玉人,无情无感的脸上浮现越来越多的情绪。 她最开始极其耐心地教导,到最后歇斯底里的怒吼,可又很快会因自己的狠心残忍愧疚落泪。 如此循环反复。 半身魔兽血脉,将两人几乎都折磨疯了。 这是尘赦第一次看到她笑。 尘观抚摸着尘赦的脸,呢喃着道:“赐我儿……名……尘……” 尘赦一呆。 尘观的声音越来越小,那罕见露出如此温情的眼眸也渐渐黯然,只听得她留下最后一句。 “愿尘儿……” 百年过去。 尘赦仍然不知那最后的“愿”,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 之后的记忆模糊不请,似乎是苴浮君及时赶到,修补缝隙,可尘赦遮掩的半魔身份也被发现,皆认为他蚕食血亲,判了死罪。 尘赦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能力反抗。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3节 苴浮君居高临下注视着眸瞳涣散的少年,倏地一勾唇:“倒是个有血性的。” 江鹊静站在一旁,淡淡道:“君上想赦免他?” 苴浮君啧啧道:“我啊,最是心软,见不得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少年就这么白白死了。” 江鹊静笑了:“是因心软,还是因乌君觉得他无辜?” 苴浮君正色道:“我是那种色令智昏之人吗” “是啊。” 苴浮君:“……” 苴浮君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伸手懒洋洋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符咒,赫然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赦」字。 “最近是祖灵祭,做不来打杀之事。既如此,那便让他们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来,谁能最后活着,便可得祖灵祭的「赦令」。” 尘赦,就这样凑齐了第二个字。 尸山血海中,赦令化为一道金光没入尘赦眉心,他垂着眼注视着五指上泛起的青色鳞片,伴随着血腥气而在一寸寸化为利爪。 他看着丑陋的利爪,忽然觉得厌恶,当即催动灵力。 缠在他骨血中的琴弦猛地出现,直达骨髓的剧痛骤然袭来,直接将那森森鳞片逼了回去。 有名有姓。 他开始学着做人。 *** 一阵窸窣之声。 尘赦漫不经心将利爪化为修长五指,手背鳞片因吸收过多的血一时半会消不下去,他熟练地将漆黑手套崩在纤细手指上,将所有不符常人的古怪之处收敛得一干二净。 荀谒见他满身戾气而去,又像是餍足的野兽般回来,一时不敢往上凑。 “尘、尘君。” 尘赦“嗯”了声,虽然浑身血气逼人,眉眼却泛着一股淡淡的慵懒之色,他走至辟寒台后殿的寒池,沐浴更衣,换了身斯文儒雅的宽袖青袍。 在尘君沐浴这段时日,荀谒已从伏舆的传讯得知尘赦在大长老处杀了一通,连大长老的唯一一道分身也打得粉碎,本体重伤。 方圆数百里化为冰天雪地。 如今整个昆拂墟都炸开了锅,大长老和苴浮君拥趸气急败坏地要来找尘赦要说法。 荀谒心都提起来了。 尘君……好像从未这般失控过,到底出了何事? 难不成大长老将小少君给打去半条命? 正胡乱想着,尘赦已从后殿走出,神清骨秀气度宁和,好似和伏舆所说的杀神截然不同。 “嗯?”尘赦温声道,“你方才说什么,枉了茔怎么了?” 荀谒呆了呆。 对啊,方才他要说什么来着? 尘赦耐心等了等,没等到荀谒说出个所以然来,就知晓不是什么大事,便彬彬有礼地点了下头,抬步离开。 荀谒抬头一瞧。 得,又去丹咎宫了。 丹血缺失,修补时不能急于求成,像凡人般睡眠也是其中一种。 可这一觉,乌令禅睡得极其不安稳,意识被松心契牵制着在尘赦记忆中来回翻转,只能无能为力看着他阿兄的过往。 本来可以一觉睡到天明,可不到两个时辰,乌令禅就被胸腔中的难过给酸涩醒了。 他醒来后没有动,而是恹恹地蜷缩在锦被中,感知着那极其罕见的情绪。 并非是愤怒、怨恨时在胸口轰然炸开的怒火和震感,反而像尘赦记忆中那连绵不绝永不停歇的雨,潮湿得令他无法呼吸,胸口泛着化解不去的酸楚。 就在这时,寝殿的烛火轻轻亮起。 “醒了?” 乌令禅一愣,迷茫地翻过身来。 乍一被光照耀,乌令禅眼睛酸楚,眨了眨湿润的羽睫,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灯影幢幢,尘赦长发披散,侧身坐在床榻边,灯下显得他五官更为深邃立体。 墨发青袍垂在锦被上,他伸手抚摸下乌令禅的额头,语调温柔:“难受吗?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要不要让温故……” 话还未说完,乌令禅忽地坐起身,像只片松软的羽毛,轻飘飘撞到他怀里。 尘赦动作一顿。 乌令禅身量还未长开,贴上来时不轻不重宛如张单薄的纸,好似轻轻拢一下就将他揉皱了。 他张开手抱住尘赦的后背,将整个人牢牢往人怀里贴。 因尘赦本能抬手的动作,宽袖遮挡,几乎将乌少君单薄的身形遮掩大半,只能瞧见埋在胸口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这是个全身心依赖的动作。 尘赦愣怔许久,缓缓将手落在乌令禅肩上,却未落实,轻笑着道:“怎么,做噩梦了吗?” 乌令禅闷闷地将脸埋在他带着茶香的衣裳里,不吭声。 “说话。”尘赦拍了下他的脑袋,淡淡道,“你不说出来,阿兄如何为你做主?” “阿兄好厉害。”乌令禅小声说,“做噩梦也能做主,难不成尘君还要去打周公啊?” 尘赦笑了。 教训将他吓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倒是不难。 尘赦抚摸了下乌令禅的后脑勺——睡着觉这孩子也得在头发上插各种簪子,也不嫌硌得慌:“说说看,到底怎么了?” 乌令禅很喜欢尘赦身上这股沐浴过后清冽的气息,用脑袋蹭了蹭不肯起来:“没什么大事——阿兄,我以后会乖,听你的话。” 尘赦:“……” 都听话了,这事儿还不大? 尘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温热的手探到胸口处,准确无误掐住乌令禅的下巴将他往后一掰,硬生生将人从身上撕下来半片。 若非必要,尘赦不想用那双兽瞳看他,神识好似无形的舌在乌令禅脸上一寸寸舔舐。 难过? 乌令禅不高兴地想要重新贴回去,却被尘赦掰着下巴不能动弹:“放开我,我就是做噩梦了,什么事都没有。说起来,你怎么在我这里呀?哦哟,你偷看我睡觉!” 尘赦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眉头紧皱:“是江鹊静说的那番话吓到你了吗?” “谁啊,谁啊谁啊的,听不懂。”乌令禅还在往后倒,撇着嘴不肯抱他了,“谁能吓到我,这话说得显得我胆小如鼠,几句话就能将我吓得呜呜哭,你收回去。” 尘赦没收:“我已同你说了,不用乖、不用听话,日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随心而去,不必顾忌后果,就算出事我也能为你摆平。” 乌令禅瞥他:“阿兄说得比唱的好听呢,前几日我一提松心契之事还要揍我呢。” 尘赦:“……” 见尘赦难得噎住了,乌令禅也不扑腾了,回想起梦中那些遭遇,又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他。 外面大雪纷飞,寒风呼啸。 寝殿的狭窄一隅却烛火温暖,两人挨得极近显出一种异样的温情来。 “阿兄。”乌令禅小声喊他。 尘赦:“嗯?” “他们都待你不好。”乌令禅闷闷不乐地咬着尘赦胸口垂下的坠饰,紧贴着听着尘赦比寻常人要快的心跳声,小声说,“以后我和阿兄永远在一起,待阿兄好,一定不让你伤心。” 尘赦一怔。 尘赦只当乌令禅被江鹊静吓住才这般难过,从未想过会是因为自己。 是松心契让他瞧见了什么吗? 乌令禅听尘赦没回答,但心跳比刚才还要快了,仰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因抬头的动作,一绺乌发在锁骨出打了个圈,越发衬出脖颈处两个艳红的血痣。 “阿兄怎么不说话?” 尘赦笑了,一丝灵力将乌令禅颈窝的那绺发拂开:“又说孩子话。” 乌令禅赶忙说:“我说真的,我从不对别人做承诺,但天地间若有关于誓言的生死状,我肯定会立一个给阿兄,让阿兄知晓我的真挚。” 尘赦动作一顿。 乌令禅向来说来做到,尘赦遮掩的眸瞳有一瞬的怔然。 乌令禅眸瞳纯澈,没有半分阴霾,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好似被当成希世之宝在意珍重。 “尘也好,赦也好,不管有没有血缘,你都是我的亲兄长。在这世间,我只喜欢阿兄,也最喜欢阿兄。” 虽然已学会昆拂语,乌令禅说话仍然短促简单,孩子似的。 尘赦虚放在乌令禅背后的手倏地蜷缩,近乎痉挛地抓住那赤红丹枫的裾袍,神识直勾勾缠在乌令禅脖颈处。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充盈四肢百骸,令尘赦身躯都在微颤。 兽性卷土重来。 可注视着乌令禅雪白脖颈处的,再也不是那股几乎将他淹没的贪婪食欲。 ……而是另一种尘赦还未意识到的更加可怖的欲望。 乌令禅“唔”了声,感觉四周好像冷了些。 窗户没关吗? 正想着,就感觉尘赦双手缓缓环住他的后背,将人抱在怀中。 因面颊贴在胸口,乌令禅瞧不见尘赦的神情,只听到尘赦倏地平缓下来的心跳声,说话的语调和寻常一般无二,温柔清越。 “乌困困,记住你说过的话。”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4节 作者有话说: 尘君开始变态【bushi 祖灵赦令。 苴浮君不光给了阿兄“赦”,也给了阿兄“令”,让我们为大方的爹点赞好吗 第54章 十七岁生辰 尘赦在孤岛闹出的动静有些大。 方圆百里白雪皑皑冰雪严寒,大长老暂时无法出面,江争流陨落,剩下的人简直不成气候,可为了昆拂墟还是战战兢兢前来讨要说法。 七长老冷冷道:“……寒夜湖百里之外已像冰天雪窖,百姓怨声载道。尘君此番行为着实不妥。” 尘赦心不在焉地倒茶:“七长老,起来说话。” 跪着的七长老:“……” 七长老硬气地说:“不必了!尘君已是昆拂墟之主,不说万事顾念着昆拂,怎么还能为非作恶,为祸百姓?” 尘赦淡淡“嗯”了声,示意知道了。 七长老面无表情,心中打鼓。 大长老重伤之事已传得人尽皆知,众人心惊胆战一合计,判断尘赦是不是韬光养晦太久,已不想再隐忍,准备同昆拂墟撕破脸了。 可到了一瞧,似乎不对。 尘赦温润如泽,甚至比几个月前还要沉静清雅,哪怕七长老说出“作恶”“为祸”,尘赦也没动怒。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七长老试探着站起身,还未站稳就听到嗒嗒一声,在这寒气逼人的辟寒台显得震耳欲聋,惊得七长老膝盖一软,还以为尘赦出尔反尔,要出手将他弄死。 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有人跑了过来。 辟寒台冰天雪地,那抹红影好似朝阳般活泼地蹦了进来,脚步嗒嗒清脆欢快,还伴随着金饰相撞的叮当声。 能随意出入辟寒台的,唯有那位小少君。 尘赦本正在喝茶下棋,听到动静微微抬头。 这一刹那,七长老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方才的尘赦充其量只能称得上是懒得搭理他,此时的神情,才叫做温柔。 乌令禅捏着根糖人,好奇地看着满脸冷汗的七长老:“噫,七长老,你怎么在这里呀?” 七长老颔首行礼:“见过少君。” 尘赦捏着棋子微微一用力,淡淡道:“你们见过?” “当然啦。”乌令禅高高兴兴地说,“璇玑镜还是七长老送给我的呢,你别说,还真好用,就是我一连用了三次,那镜子碎了,七长老能再送我一个吗?” 七长老做法器从来都被骂没有天赋,不是屁用没有,就是同归于尽,但偏偏他又热爱法器,这还是头回被夸赞。 他受宠若惊:“当然……” 话还未说完,尘赦倏地将茶盏扔在桌案上,咔哒一声脆响。 七长老肃然道:“当然不行了!少君,璇玑镜太过危险,回头我送您几件护身的法器吧。” 乌令禅失望:“啊?但我觉得璇玑镜真的很好用。” 七长老都要叫他祖宗了,又哄了他几句,乌令禅这才打消念头。 乌令禅溜达着上前,毫不客气地盘着膝坐在尘赦对面——那软垫上特意雕刻了符纹,暖意围拢成个小圈,阻绝四周寒意。 尘赦端茶给他,乌令禅摇头说不要,他都坐下了还装模作样地说:“阿兄和七长老在说什么大事吗,我在这儿合适吗?” 尘赦笑起来:“我若说不合适呢?” 乌令禅大手一挥:“那你们出去聊。” 七长老:“?” 七长老没料到乌令禅如此胆大包天,听到这话汗都下来了,拼命朝乌令禅使眼色。 乌令禅根本没看到,几颗棋子下来嗒嗒几声,将尘赦杀了个片甲不留。 不料尘赦根本没有半分动怒,甚至缓缓笑开了。 七长老:“……” 见了鬼。 尘赦淡淡道:“还有其他事吗?” 七长老道:“寒夜湖……” “嗯。”尘赦道,“荀谒今日会去碎冰。” 七长老吃了一惊,本来已决定以命相搏了,没想到今日的尘赦竟然如此好说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道:“还有枉了茔之事……” 尘赦:“嗯?” 七长老道:“最近几年枉了茔的缝隙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昆拂几位长老商议着,恐怕是十一年前修补的结界已开始失去效用。” 尘赦捏棋子的手微微一用力,黑棋直接化为粉末碎在手中。 乌令禅疑惑看去。 尘赦神色隐约沉了下来,冷淡道:“那依你们的意思?” “前段十日幸樽关的缝隙已有数十里之长。”七长老硬着头皮道,“恐怕撑不过半年,枉了茔缝隙会越来越大,直到支撑不住彻底破碎。” 尘赦忽然笑了,语调前所未有的温柔:“碎了好啊,枉了茔魔兽倾巢而出,三界覆灭,所有人一同做魔兽腹中鬼,不分你我,这不是好事一桩吗,为何担忧?” 七长老:“……” 七长老呼吸一窒,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住,缓缓勒住他的脖颈,宛如蟒蛇般一点点收紧。 他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只觉得寒意遍布全身。 恰在这时。 乌令禅:“噗嗤。” 那只无形的手骤然一松。 七长老重新夺回呼吸,惊惧地后退数步,险些撕心裂肺地咳出来,手指都在发抖。 那一刹那,尘赦的确想杀他。 乌令禅对此一无所知,托着腮闷闷地笑,眼眸轻轻眨了下:“阿兄还会说玩笑话了,哈哈哈。” 尘赦的阴沉森寒悄无声息收敛,淡淡道:“在你心中,我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乌令禅乐不可支:“差不多吧。” 尘赦伸手屈指在乌令禅眉心轻轻一弹,将人弹得往后一仰,一边逃一边抱着脑袋求饶。 一场险些发生的杀戮悄无声息消失。 七长老如蒙大赦,从辟寒台走出时还觉得被一股寒意笼罩。 他回头望向禁闭的寒玉大门,心有余悸。 尘君……似乎待苴浮君之子并不似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厌恶。 所以在说出修补枉了茔缝隙时,尘赦才如此震怒吗? 轰隆隆。 乌云密布,雪似乎落得更急更密了。 辟寒台中点燃着灯,好似一道温暖结界笼罩着桌案前对弈的两人。 乌令禅皮肤雪白,眉心被弹了一下就隐隐发红,他懒洋洋托着腮下棋,心思根本没放在棋局上,却很快就将尘赦杀得黑棋嘣嘣炸得粉碎。 尘赦下棋从未赢过,脾气却好,耐心地重新下新棋局。 乌令禅歪着脑袋看他:“阿兄,你生气了吗?” 尘赦:“嗯?” “方才七长老说修补枉了茔缝隙,你好像很生气。”乌令禅捏着棋子随手一弹,棋子在半空中滚了几圈,随意落在棋盘上,“为什么啊,是他们想拿我做封缄吗?” 棋子从尘赦指腹相夹的缝隙中砸落,啪嗒一声落在玉做的棋盘上,滚了几圈轻轻挨在那枚中元的白棋上。 尘赦抬头看他。 封缄和鱼钥在同一人身上,前所未有。 不光枉了茔想得到他打开封印,昆拂墟的人也都妄图以他彻底封印枉了茔,庇护昆拂安稳。 乌令禅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却很少在意,甚至会无意识地苦中作乐,乐颠颠觉得自己真是天命之子,谁都想得到他。 尘赦问:“害怕吗?” “不害怕。”乌令禅笑吟吟地注视着尘赦,一旁的烛火光芒落在他眼底,像是金灿灿的朝阳,“谁想拿我的性命去当钥匙或当锁,我就和他们拼命,大不了就像阿兄所说,同归于尽,大家一起死,也不失为一种大团圆。” 尘赦沉默良久,忽然问:“若有朝一日,对你动手的是我呢?” 乌令禅“唔”了声,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 “万一呢?” “才不会有这种万一。” 尘赦厌恶乌令禅对自己这种笃定的信任。 “如果有朝一日,你我松心契解开,我为了昆拂墟,亲手将你制住送去枉了茔以你心头血祭祀,化为封缄连同你的神魂一起封印枉了茔,你会如何?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 乌令禅见尘赦神色这么凝重,眼眸一弯,笑吟吟地逗他:“阿兄修为如此之高,抓我就像抓只小猫,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只能束手就擒任由阿兄处置啦。喵,喵喵!” 尘赦却没被他的插科打诨逗笑,拇指指腹在乌令禅嘴唇一摩挲,手套并不粗糙却将乌令禅艳色的薄唇磨得红了一块。 “说实话。”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5节 乌令禅不笑了,垂着眼思考了好一会,才开口:“我……” 他还未回答的间隙,短短半息不到,尘赦已替他想到了一堆答案。 怨恨。 做鬼都不放过你。 乌令禅却说:“我不怪阿兄。” 尘赦一僵。 乌令禅闷闷不乐地说:“就算有朝一日你对我出手,定是逼不得已的——他们都待你不好,我不能再欺负你了。” 有那么一瞬,尘赦甚至想将那成千上万道神识全都钻进乌令禅的心中,丝丝缕缕地辨认乌令禅这句话到底说得有几分真情。 哪怕百分假意中掺杂半分真情…… 可不行。 神识无法强行侵入乌令禅的识海去窥探他的想法,松心契的效用也极其微弱,尘赦只能如在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不知会不会被下一道风浪打到水底,永世不得超生。 他寻不到答案。 尘赦沉默的时间过于长,乌令禅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伸爪子在他眼前晃:“阿兄……唔。” 尘赦倏地握住他的手,隐约感知手套下的掌心似乎长出鳞片,硌得乌令禅手背一红。 好一会,尘赦才道:“你该恨我。” 乌令禅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影子都没的事儿,阿兄说这么认真干嘛?你又不会真的献祭我,退一步万步讲你真的想要我的命,那也是后面的事了,还没发生,何必苦恼。” 尘赦:“……” 乌令禅就这一点让人惊羡,那就是从不为还未到达的危险提前担忧。 尘赦揉了揉眉心。 算了。 总归还差最后一个镇物,五个仙阶镇物凑齐后,镇压枉了茔五行之阵,或许能再得百年安宁。 就不会有人在惦记着乌困困。 * 乌令禅才不在意还未发生之事,如今满心欢喜等待着十七岁生辰。 年幼时人人都当他很快就会被献祭封印枉了茔,所以不会在意他的区区生辰,在霄雿峰更是不记得生辰几何。 如今十七岁,竟是他第一次过生辰。 一场大雪过后,昆拂墟刮来了第一阵春风。 立春过后,万物复苏。 乌令禅的生辰在惊蛰。 几个月时间丹血已彻底补回,活蹦乱跳在四琢学宫耀武扬威,半个出锋学斋都以他为尊,瞧见他都高呼“困困,尊贵!” 乌令禅无论在何地都能混的风生水起。 即将到惊蛰,乌令禅换了身赤红靛青相间的衣袍,懒洋洋地坐在书斋桌案前拟邀人的请帖名单。 出锋学斋同他玩得较好的,皆在上面。 池敷寒好像被人推过来,一屁股坐在乌令禅身边,又很快调整好姿势,故作镇定道:“咳,怎么还在拟啊,请这么多人吗?那什么,你的名单我瞧瞧呗。” 乌令禅给他看。 池敷寒一目十行瞥过,特意在列在第一的温眷之上面把自己的名字挪上去。 等看完后,他犹豫了下,视线在外面扫了一眼。 乌令禅觉得他好奇怪,循着视线望去。 窗外的柳树下,那位幸樽关的少主崔柏正站在那,瞧见他视线过来立刻姿态潇洒地舞剑,宛如孔雀开屏。 乌令禅没看到什么,收回视线。 池敷寒咳了声,说:“这些人是不是太少了,少君的排场不能太小,再多加几个人吧,我瞧那崔柏就不错。” 乌令禅撇撇嘴,朝他勾勾手指。 池敷寒附耳过来。 “我觉得那崔柏脑子有点问题。”乌令禅大声说人坏话,震得池敷寒一哆嗦,“整日跟踪我不说,上课还花大价钱买通我旁边的位置,我感觉他……” 池敷寒看他。 乌令禅说:“他还记恨我上回甩他鞭子的事儿,想伺机报复回来呢。” 崔柏的孔雀开屏戛然而止,一个踉跄撞在垂曳的摇摆柳条中,一通挣扎缠得更紧,差点被几根柳条缠着脖子绞杀了。 旁边的同窗赶忙去解救少主。 池敷寒一言难尽看着乌令禅,感觉这钱收得都亏心。 但他很有道德,好说歹说终于让乌令禅将崔柏的名字加上。 池敷寒从书斋走出去。 崔柏立刻迎上来,双目放光:“如何如何?” 池敷寒挑眉:“还有我搞不定的事吗?” 崔柏哈哈大笑,又塞给池敷寒一堆晶石。 池敷寒自从上次缺钱,被迫屈服少君的淫威后,就算他爹给他零用钱,但还是留下了阴影,深知晶石的重要性,怎么都不嫌少。 他抬手收起来,看着崔柏那张敷了粉的俊脸,被那股脂粉味冲得往后一仰,没忍住问他。 “我也很想问,你是不是有病?少君已是元婴期,每次学斋切磋你却还硬赶着往前凑,被揍得鼻青脸肿还往上贴——崔少主,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崔柏瞥他:“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池敷寒:“?” 池敷寒狞笑:“懂了,你就是想挨揍是吧,走!和我切磋一顿。” 崔柏:“哎哎哎!” 两人切磋去了。 乌令禅练完今日的字,打了个哈欠,溜达着回家。 几个月过去,整个昆拂墟都已春日明媚。 唯独辟寒台仍然冰天雪地。 乌令禅早已习惯,哼着小曲过去时,却罕见地发现辟寒台竟然有春风拂来。 嗯? 阿兄是遇到什么高兴之事了吗? 乌令禅小跑着冲上前去:“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人未到,聒噪先至。 尘赦早已习惯,坐在玉台上垂着眼掀过一页棋谱。 乌令禅熟练地上前坐在尘赦身边:“阿兄,明日就是惊蛰,到时让阿兄见见我在出锋学斋认识的朋友,可多呢,一个个都英姿飒爽,在我之下,桀桀桀——唔?阿兄身上怎么这么冷?” 乌令禅说着,像是小动物似的还凑上去嗅了嗅。 “天还没黑,阿兄怎么沐浴上了?” 尘赦没回答,伸出两根手指抵着乌令禅的眉心往外推,淡淡道:“听闻少君在四琢学宫八面玲珑意气风发,果然名不虚传,回到辟寒台也要管起阿兄的事来了。” “没管没管。”乌令禅坐稳,见尘赦已看到高级棋谱,棋术依然烂得出奇,委婉地提醒,“阿兄不是下棋那块料,还是换个兴趣吧。” 尘赦:“……” 辟寒台春意浓厚,冰凌融化往下滴水,清脆的水声倒是催人入眠。 尘赦又去沐浴,等再回来,乌令禅已趴在四方乌鹭上呼呼大睡。 乌令禅前几个月丹血缺失时,总爱随处就睡,后来成了习惯,寻常一困就催动灵力强行驱除睡意,现在一倦倒头就睡。 尘赦熟练地上前将乌令禅打横抱在怀中,将他送去辟寒台内殿。 乌令禅早已习惯被抱来抱去,意识不清地嘟囔了声,拽着尘赦的衣襟将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唔,阿兄……阿兄。” 辟寒台的内殿俨然成了乌令禅的安睡窝,布置得奢侈华丽,和寒玉清冽的外殿截然不同。 尘赦俯下身将他安置在榻上。 只是刚要起身时,乌令禅长臂一伸,软绵绵地勾住尘赦的脖子,睡眼惺忪地唤他:“阿兄,天亮了吗?” 尘赦动作一顿。 乌令禅挨得他极近,也不知哪来的力道将自己挂在尘赦脖子上。 尘赦和他半错开,视线所及是乌令禅红润的唇,下颌之下,便是那两颗血痣。 没来由的,尘赦喉结轻轻一动。 凌乱的发丝将痣遮掩着若隐若现,两痣之间的长度正是犬牙的距离。 仅仅只是看着就能回想起那夜混乱颠倒时,他是如何用尖牙深陷进血肉中,汲取那香甜如蜜的血,满足心中的空洞和贪婪。 尘赦眼前的场景微微变动,直到乌令禅含糊了声,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已贴到乌令禅颈窝,离血痣只有半寸,好似要啃咬雪白的颈子,让那血痣再次溢出填满他欲望的鲜血。 尘赦神色一沉,骤然将乌令禅从他脖子上撕下来。 乌令禅已睡死过去,舒舒服服地窝在锦被中,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逃过一劫。 梦中雨声淅沥。 乌困困喜欢落雨,高高兴兴地在院中跑着踩水,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有人熟练揪着他的后领拎到屋内。 乌困困扑腾了下:“水,下水了。” 尘赦拿着帕子将他脸上的水擦干净,敷衍道:“嗯。” 乌困困被像擦猫一样把头发都擦得炸毛,坐在他腿上蹬着腿,还在指外面:“去,去嘛。”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6节 “惊蛰的雨不能碰。”尘赦淡淡道,“身上会长虫。” 乌困困茫然歪脑袋。 尘赦召出一只虫,教导他:“长虫……” 乌困困看着蠕动的虫,“啊呜”一声就要去啃。 尘赦:“……” 尘赦屈指将虫弹走,手指未停在乌困困脑门轻轻弹了一记,冷淡道:“什么都往嘴里塞。” 乌困困:“呜。” 似乎打疼了,也可能是在假哭——这孩子天生就知道做什么会让人心疼。 尘赦见这还没他大腿高的幼崽一边捂眉毛一边悄摸摸看他,似乎想知道他会不会哄自己,无声叹了口气。 叮当。 一阵金铃声响起。 乌困困也不捂了,“哇”了声好奇看着尘赦手指间的小铃铛,铎舌下还坠着一片丹枫叶子。 “给、给,给困困。” 尘赦淡淡道:“嗯。” 乌困困高兴地欢呼一声,却没有去拿铃铛,而是抱住尘赦的脖子啪叽亲了他一口:“阿兄!” 尘赦愣了下,才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将铃铛塞给他。 “自己去玩。” 乌困困欢天喜地,爪子笨拙抓着拿铃铛,注视着下方坠着的小枫叶,眉眼好似闪着璀璨的波光。 叮。 乌令禅睡眼惺忪睁开眼,举目所望便是一枚带着丹枫叶的金铃。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起身细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了丹咎宫寝殿。 说来也怪,丹咎宫被乌令禅弄塌了两回,可这枚普通的小铃铛毫无灵力相护,却仍然完好无损悬挂床头。 乌令禅注视着那灰扑扑的丹枫坠子好一会,才后知后觉。 这是年幼时尘赦送给他的。 惊蛰落雨。 阿兄当时送他的是生辰礼物吗? 乌令禅伸手戳了戳小铃铛——即使十几年过去,铃铛破旧,依然能发出清脆的声音,好似穿透分离的十一年。 乌令禅突然笑了。 原来今日并不是他过的第一个生辰啊。 * 昆拂君少君的生辰,从一大清晨便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恭贺。 乌令禅懒得管,恰好温眷之和池敷寒早早到了,能为他周全一二。 两人是大世家的子弟,知晓少君生辰宴并非单纯的庆祝,而是不少势力前来查探消息,免不得一通寒暄。 温眷之所赠生辰礼是一堆价值连城的丹药,池敷寒送了华而不实的法器——自己用怕碎,但他实在想买,只好拿来送人。 顺便送了几句祝福。 “少君,尊贵!这是生辰礼,少君今年周岁十七,虚岁十八,很快就二十及冠,再过几年就要三十而立,要抓紧时间突破化神境啊。” 乌令禅追着他打。 池敷寒哈哈大笑。 乌令禅将丹咎宫交给他们,前去颠颠地找尘赦。 辟寒台罕见的寒意消散,春风阵阵袭来,按理来说尘君应该心情不错,荀谒却说尘赦在闭关。 乌令禅不明所以。 尘赦应当不会在自己生辰之日缺席,难不成真的有什么大事? 荀谒都在等着乌令禅撒泼打滚耍无赖了,但乌少君今非昔比,已不是十六岁的半大孩子了。 他成熟稳重地一点头:“那等阿兄出关了再说吧。” 荀谒吃了一惊,忍不住上前摸摸乌令禅的脑门,看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干嘛?”乌令禅拂开他的手,“我走啦。” “……哦,是。” 乌令禅哼着小曲颠颠地跑了。 辟寒台后殿。 春意好像无孔不入,将常年严寒的辟寒台吹得冰雪融化,汇聚成潺潺流水流向寒潭。 尘赦一身黑色单袍端坐在寒潭边,无数寒雾牵引着丝丝缕缕地往他经脉中钻,试图安抚躁动的血液。 神识本能往外延伸,却很快就被他收回大半,用来压制体内奔腾不息的欲望。 尘赦缓缓吐出炽热的呼吸,好似有一把火在体内熊熊燃烧。 神识外探,隐约察觉到外殿传来乌令禅的声音。 荀谒不知说了什么,乌令禅“哦”了声,小跑着往外跑。 只是走到半途,那交织交缠的神识便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靠近乌令禅。 尘赦倏地睁开眼睛,还未察觉到什么,眼底浮现一抹暴戾的厌恶,像是最珍爱的宝物被人沾染,神识本能地往前一撞。 噗通—— 崔柏膝盖一软,护身禁制一闪,直接给乌令禅行了个跪拜大礼。 这一跪,两人都愣了。 崔柏心想谁推我? 乌令禅心想,这人不是来挑衅的吗,怎么先行了如此大礼?那自己是揍还是不揍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 好在崔柏反应极快,腾地爬起来,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袍,颔首道:“少君生辰安乐,今日特意前来为您庆贺。” 乌令禅狐疑瞥他。 是庆贺,还是意图报复? 崔柏从储物袋中拿出几道圆滚滚的圆球,伴随着泡沫破碎,露出其中几套华而不实、璀璨如繁花的配饰,瞧得繁琐复杂,各个价值不菲。 崔柏彬彬有礼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少君收下。” 乌令禅:“……” 是庆贺! 第55章 生辰日长生灯 乌少君一个出门的功夫,再回来的时候已有了新的挚友。 崔柏受宠若惊,前几个月每日都想方设法在他面前晃悠,却都被横眉冷目满脸厌烦,没料到投其所好,竟被引为好友。 几万晶石没白花。 崔柏就这样成为新任护法。 丹咎宫中来了不少人参加少君生辰宴,乌令禅不认识的都懒得招呼,瞧见几个只见过几面的长老,还停下来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 长老们:“……” 长老们不请自来,不敢说是来查探情况的,只好假笑着奉上生辰礼。 乌令禅这才“哦”了声,勉强给他们位子坐。 乌令禅在院中转悠大半日,收了一堆生辰礼,却始终未寻到青扬。 青扬自从那次险些变成魔兽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成日就在院中苦苦修行。 今日少君生辰,他躲得连门都不出,唯恐被人瞧见。 若被来的人知晓堂堂少君之尊却和一只卑贱的半魔交往甚密,定会私下议论少君,给他丢脸。 为了麻烦,他还是…… 砰。 乌令禅将门一踹,粗暴地将昏暗中长蘑菇的青扬给薅了出来,晒太阳。 青扬:“……” 青扬试图抵抗:“少君,半魔会给您丢人……” 乌令禅一扬手,呲儿他:“再说这话,我先把你抽得没有人形,连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怎能要求旁人高看你。嗯?!好好说话!说点我爱听的!” “……”青扬说,“少君,尊贵。” 乌令禅:“……” 乌令禅差点被他气笑了。 青扬无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无论少君再如何不在意,我仍有半魔之血……” 乌令禅见他又要熟练地自我贬低,立刻就要先把他揍扁,却又听到青扬道:“魔兽血脉一到了春日会抑制人类血脉,有时一不留神便会被操控。” 乌令禅愣了愣:“什么意思?” “就是到了春日,我会……”青扬有些难堪,闷闷地说,“啃草。”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7节 乌令禅:“?” 乌令禅不明所以:“不到春日,你不照样找个地儿咩咩吃草?有什么分别吗?” “那不一样。”青扬说,“寻常吃草,我是牙痒,是意识可控的。可春日这三个月会无法控制意志,也许我刚随少君出去,便不分场合趴在地上啃草了。” 乌令禅:“……” 乌令禅若有所思:“半魔都会这样吗?” 青扬道:“因人而异。” 青扬如此说,乌令禅不再强求,叮嘱他别光吃草、多吃肉,忧心忡忡地走了。 魔兽本性压抑不住,那他阿兄这几日是不是更加难受? 乌令禅抚摸着脖子上的痣,大半日都心不在焉的,本来想去寻尘赦,可思考半晌又忍住了。 不能再给阿兄添麻烦。 乌令禅正心事重重着,丹咎宫传来一阵躁动,似乎是有人来了。 瞧着动静还不小。 乌令禅将情绪收敛,衣袍翻飞轻巧地跃到殿前。 温眷之和池敷寒瞧见他,立刻迎了上来,示意应付不过来。 乌令禅倒是不畏惧,双手环臂挑眉道:“来者何人?” 前方有几个身穿雪白衣袍的人站在台阶之下,视线在乌令禅身上扫了一下,将箱子放下,颔首行了一礼。 “见过困少君,我等是寒夜湖大长老座下,特来恭贺少君生辰。此为大长老所赠之礼。” 乌令禅“嗯”了声,回想起上次大长老的挑拨离间,下巴一扬。 “就在此打开吧。” 寒夜湖之人相互对视一眼,将箱子打开。 里面并非是什么晦气的东西,相反每样东西几乎都是孤品,价值连城,随意一件都将在座所有礼物比下去。 “此为昆拂墟最北方唯一一座紫晶石矿所产的晶髓,自被枉了茔的缝隙吞噬后,便已绝品。” “这是昆拂墟的上古乾坤图,残卷,其余的则被枉了茔缝隙吞噬……” 乌令禅听着他们越数越多,脸上笑意逐渐没了。 崔柏站在乌令禅身边,忽地笑了起来。 细数宝物之人停下了话音,冷淡看他:“崔少主这是何意?” “笑寒夜湖。”崔柏吊儿郎当地道,“孤品就孤品,谁家没几样孤品呢。大长老送礼便送礼,怎么还一番宣扬,我看其他人送生辰礼也没将价值几何一一说给少君听,寒夜湖是好意,但俗了。” 寒夜湖修士脸色冷冷看他:“崔少主不懂,就莫要妄下定论。” “送个礼还有何深意吗?”崔柏笑起来,“莫不是大长老想趁着少君生辰这等好日子,特意送来这些膈应少君的?” “你!” 崔柏眸瞳冷了下来:“几个月前若不是少君和尘君相救,幸樽关早已沦陷,大长老特意挑这个日子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暗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你们自己心中清楚。” 寒夜湖大长老,辅佐苴浮君、又扶持尘君上位,位高权重,整个昆拂墟几乎无人敢得罪。 池敷寒朝着温眷之做口型:这傻子为了献殷勤,八成是疯了。 温眷之:“……” 寒夜湖的人脸色阴沉,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将意图挑明,只能面无表情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乌令禅抬手一挥,一道墨痕化为巨山挡住他们的去路。 “我让你们走了吗?” 几人回头,冷冷道:“少君何意?” “不是说来庆贺的吗?”乌令禅懒洋洋地道,“礼我收了,祝福在哪里?” 几人咬着牙,好一会才颔首:“恭贺少君,生辰安乐。” 乌令禅这才将墨痕收走,放几人离开。 崔柏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这小少君终归是年纪小,未免太好说话了。 池敷寒倒是明白这小子心有多黑,溜达过来:“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为何不放?”乌令禅打了个哈欠,“大长老重伤闭关,哪来的闲情吩咐人送这些东西点我,八成是其他人假借寒夜湖之名搅混水的……没事啦,生辰还是莫见血光。” 反正他们出不了辟寒台。 众人四散。 乌令禅终于对崔柏起了兴趣,回头挑着眉看他:“你竟然会说人话?” 崔柏:“?” 崔柏哭笑不得,讨饶道:“最先见少君时不懂事,口出狂言,这都几个月过去了,少君打也打了,气总该消了吧。” 乌令禅对人的改观往往因事而转变——方才崔柏为他出头,已博得少君好感,他骄矜地扬起下巴:“看你表现吧。” 崔柏借坡下驴,笑着跟上前:“那春后历练,我可能同少君一起同游?” 乌令禅瞅他:“历练历练,要的便是历险磨炼,你随我这个元婴一起,不是想偷懒吧,区区十八,区区金丹。” 崔柏笑个不停:“少君说笑了。” “我没说笑,我认真的。”乌令禅说,“你随元婴一起,会本能知晓有我出手你不会出事,更会助长惰性,这样不好。” 崔柏:“……” 明明比少君大,怎么有种被长辈教训的错觉? 见一片枫叶落在乌令禅脑袋上,崔柏忍不住伸手。 乌令禅习惯别人伺候,也没拒绝,还在那叽叽喳喳地教训他:“听说你也是少主,可千万不要仗着爹的势就肆意妄为。” 崔柏一边点头附和,一边将那片枫叶摘下。 ……却未扔掉,反而捏在手中微微一拢。 崔柏垂着眼注视着侃侃而谈的乌令禅,从未觉得一个人的眉眼能够如此鲜活耀眼,张扬得令人侧目。 若能让这双眼睛长久地注视自己…… 远处的长廊之上,荀谒小心翼翼窥着尘君的神情,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 尘赦身着青袍,裾摆垂曳,因刚沐浴长发披在背后,被一根红色发带草草束着。 他手上似乎沾染了血,拿着帕子漫不经心擦拭着,神识注视着远处和乌令禅相谈甚欢的男人,良久才淡淡道:“那是谁?” 荀谒垂着头低声道:“幸樽关的崔柏崔少主。” 尘赦:“嗯。” 镇守幸樽关的崔家效忠尘君,也算是知根知底。 荀谒还当这事告了一段落,跟随尘君走了几步,忽地就听尘赦漫不经心地道:“去查一查他。” 荀谒“嗯?”了声。 谁? 崔柏吗? 荀谒不用查,张口就来:“崔柏自幼在幸樽关长大,天赋异禀,十八岁便是金丹,去年刚来昆拂墟主城,如今也在出锋学斋,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不是这些。”尘赦打断他。 荀谒:“?” 和温眷之、池敷寒,甚至和那只被乌令禅偏爱的小羊不同,崔柏此人好似怀揣着某种秘而不宣的目的,妄图从乌令禅身上得到什么。 尘赦本能厌恶这种“欲望”,更烦躁崔柏看乌令禅的眼神。 荀谒实在不懂尘君的心思,只能提心吊胆地道:“那是查他……私底下的脾性吗?” “嗯。”尘赦淡淡道,“好色断袖、秉性卑劣、沾花惹草,查这些。” 荀谒:“……” “是。” 崔柏忽地打了个寒颤,好像被暗中的野兽盯上。 这时,乌令禅的数落戛然而止,像是瞧见什么,漂亮眉眼浮现一抹前所未有的光亮,欢快地唤道。 “阿兄!” 崔柏回身望去,微微一怔。 尘赦站在长廊深处,碧影重重,青袍好似同春意绿荫融为一体,黑绸覆眼分辨不出神情,可莫名感觉他在阴冷地注视自己。 乌令禅欢天喜地跑过去:“阿兄阿兄阿兄,你好些了吗?” 那抹红影掠了过去,日光宛如也跟随着他撞开那阴沉斑驳的昏暗,霎那间,尘赦那股令人发憷畏惧的森寒被春风融化。 好似恶鬼被拽入了人间。 尘赦笑起来,漫不经意地将乌令禅额间的碎发扶到耳后:“阿兄能有什么事,为何这么问?” 丹咎宫到处都是外人,乌令禅不好直接说,只能仰着头亮晶晶望着他。 “我关心阿兄还不好吗,谁家弟弟会像我这样体贴时刻关怀兄长啊?阿兄你晚上做梦就偷着乐去吧。” 尘赦轻笑:“的确体贴。” 崔柏还是头一回见这位传闻中的尘君,走过来恭敬行礼:“幸樽关崔柏,见过尘君。” 尘赦神情冷淡了些,神识甚至懒得“看”他,只“嗯”了声。 崔柏心中疑惑。 尘君似乎不喜欢自己? 乌令禅并未瞧出来,兴致勃勃地道:“子贞和我同斋,昨日我还说过他呢。” 尘赦淡淡重复:“子贞?”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8节 崔柏道:“是在下的字。” 尘赦兴致寥寥。 最缺什么才起什么表字,想来不是什么忠贞之人。 尘君不讲理起来,根据个表字就质疑品行,判断此人不是什么良人,乌困困最好别离太近。 “困困。”尘赦握住乌令禅的爪子,温声道,“随我来。” 乌令禅早已习惯和阿兄亲密接触,熟练地挨过去,他还惦记着教训崔柏莫要自高自傲,随口道:“有什么要事呀,子贞要一起来吗?” 尘赦笑容淡了几分:“崔少主怕是有事。” 崔柏立刻道:“我无事啊,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恭贺少君生辰之喜,自然万事以少君为先。” 尘赦:“……” 乌令禅冲尘赦得意地一挑眉,满脸写着“看我厉害吧,又收服一个听话的护法”。 崔柏敏锐察觉出尘赦对自己的不喜,可还是装作毫无察觉地跟了上去,他胆子向来大,否则当初就不会吊儿郎当挑衅元婴困少君。 乌令禅扑腾了一天,衣袍沾了点不易察觉的灰。 ——若在仙盟时他随手掐个清洁法诀就凑合了,但回到昆拂墟大半年,被尘赦宠得已不会将就,直接哼着小曲进寝殿换新衣裳,顺便将丁铃当啷的头饰也换掉。 尘君坐在首位上漫不经心泡着茶。 崔柏没敢坐,垂手站在一边,温声道:“之前幸樽关大难,多亏尘君出手相救,家父叮嘱若有幸见尘君一面,必要当面道谢。” 尘赦:“嗯。” 崔柏左思右想,实在记不起来自己到底何处得罪了尘君。 尘赦的神识隔着内殿的屏风缠在换衣裳的乌令禅身上,察觉到他极其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配饰,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 若忽视崔柏见不得人的心思,也算做了件好事。 尘赦闭了闭眼,克制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淡淡道:“坐吧。” 崔柏一喜,轻轻松了口气,坐在下座。 尘赦问:“幸樽关缝隙破碎时,你也在场?” “正是。”崔柏道,“只是我修为太低,未撑太久便退下了。” 尘赦“嗯”了声,抬手催动灵力将一杯茶放到崔柏桌案前。 崔柏高兴。 看来方才的确是错觉。 妙哉妙哉,尘君并不厌恶他,对接近少君颇有好处。 崔柏按捺住心中的喜意,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动作一顿。 崔柏开始忧愁。 这什么茶? 尘君的确厌恶他吧。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乌令禅已换好衣裳,叮当作响地跑了出来——往常得了新衣裳和漂亮饰品,乌困困都会颠颠跑来先给阿兄看。 尘赦已放下茶盏等着乌令禅过来。 可乌令禅却兴冲冲地跑到崔柏面前,扒拉着脑袋上一个幽蓝络子。 “这个上面有法阵吗,这么小的东西是怎么刻上去的,价值不菲啊,七护法你可真有钱。” 虽然不知七护法是怎么排序的,崔柏还是笑着附和:“工绝坊的东西的确一绝,我看少君之前有戴过几套工绝坊的发饰,想来是喜欢的,这些东西博少君一乐,是它的荣幸。” 乌令禅挑眉:“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人话了?之前都不知道。” 崔柏:“冤枉啊,我从来都是如此说话,两个月前符阵课,我还给少君写了几页赞美之语。” 乌令禅:“嗯?我那时还没认全字,你那写得龙飞凤舞的,根本看不懂,还以为是挑战书。” 崔柏:“……” 怪不得,一下课少君就兴致勃勃把自己揍了一顿。。 两人你来我往嘚啵了几句。 尘赦坐在一旁修长手指用力,几乎将茶盏捏碎。 兄弟的身份能让尘赦有正式的资格和身份来管教、保护乌困困,哪怕是亲密无间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可直到这时,尘赦第一次明确地瞧出两人之间的年龄差别。 乌令禅年轻气盛,张扬肆意,身边之人皆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随着他一起叽叽喳喳活蹦乱跳。 身为兄长却只有身份,他沉稳默然,死气沉沉,宛如向往朝阳的枯枝藤蔓。 丑陋而不堪。 若非这一层没有血缘关系支撑的“名分”…… “阿兄?” 乌令禅已和崔柏叽歪完了,坐在他身边眸瞳全是担忧,小小声地说:“阿兄难受吗?” 也想啃草吗? 乌令禅说着,随手端起尘赦手边的半盏绿叶子泡水喝了一口。 呸,阿兄已经在啃草了。 尘赦笑了声:“今日到底怎么了,一直问个不停。” “担心你还要被说,以后再不关心阿兄了。”乌令禅撇嘴,“阿兄寻我有什么事,天都要黑了,宴席要开始了。” 尘赦看出他迫不及待想要出去和同龄人玩,起身朝他招手。 “来。” 乌令禅小跑着上前,安静而轻巧。 尘赦并未握他的手,抬步走到丹咎宫大殿外的栏杆处。 远处天幕逐渐暗了下来,伴随着最后一缕夕阳在山间消散,丹咎宫阵法中的烛火骤然出现,将四周隐隐照亮。 乌令禅走上前,站在尘赦身侧歪着头看他。 尘赦五官立体深邃,不笑时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意,令人畏惧,此时暖橙的烛火落在他半张脸上,显出异样的冷峻。 太阳才刚落山,天边漆黑,一轮明月缓缓出现。 乌令禅眨了眨眼。 月亮会这么快升起来吗? 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并非明月,而是一盏灯。 丹咎宫人来人往,不少人也察觉到那轮“明月”,好奇地仰头望去,窃窃私语。 “点灯?” “噫?好像不是寻常天灯,怎么像是长生灯?” 伴随着那盏长生灯缓缓亮起,紧接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光点从四面八方燃起,一同奔向天际,连成一片火烧天幕的壮景。 乌令禅“呜哇”了声,仰头看尘赦:“阿兄,长生灯是什么?” “昆拂墟的传统。”尘赦淡淡道,“婴孩初生时会点亮一盏明灯,祈愿长生久乐,无灾无痛。” 乌令禅愣了愣,注视着漫天灯盏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露出个灿烂的笑,眼眸弯弯,抓住尘赦垂在身侧的手:“不是说一盏吗?就算这十七年的都算上也不至于这么多呀。点这么多灯,那我岂不是要成为真正的长生不死的老妖怪啦?” 尘赦笑起来,垂着眼透过黑绸注视着乌令禅灿烂漂亮的眉眼。 “天地魂誓,祖灵祈福。” 那无数明灯几乎落满乌令禅的眼眸,他正欢天喜地欣赏,就听到尘赦说出这句话,疑惑地看他:“什么啊?” 尘赦并未说话。 在所有人瞧不见的地方,整个昆拂墟点燃上万盏明灯,冉冉升空时随着烛火燃烧,方圆数千里一同灵力四放,凝聚成一道极其庞大可怕的天地法阵。 尘赦骨节分明的五指轻轻在半空一拢,似乎抓住了一道金光,随后轻轻在乌令禅眉心一点。 乌令禅被点得往后一仰,好似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 他对尘赦毫不设防,哪怕知道尘赦做了什么也没有丝毫畏惧,捂着眉心满眼好奇:“这是什么?” 尘赦道:“你就不怕是要你命的东西?” 乌令禅:“哈哈哈哈。” 尘赦:“……” 尘赦无奈失笑,轻轻抚摸乌令禅眉心那道只有他能瞧见的魂印:“这是赐福,保平安的。” 乌令禅乖乖点头:“哦!” 这时,外面有人唤他。 “困少君!” 乌令禅踮起脚尖冲外面喊:“等一会!” 尘赦知晓自己在此处,所有人都不自在,伸手轻轻在乌令禅脑袋上一拍,笑着道:“去玩吧。” 乌令禅一把抓住他的手:“阿兄呢?” “我还有事。” 乌令禅撇撇嘴:“好吧。” 尘赦:“去吧。” 乌令禅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安静而乖巧。 还有此等好事? 第119节 安静。 尘赦此时才意识到不对,神识轻轻在乌令禅身上一缠,无数密密麻麻如丝线的神识抚摸着乌令禅的每一根发丝,能准确感知到乌黑的发编成几道小辫往上一拢,被一根素色的簪子挽起。 那是尘赦所赠。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坠饰。 乌令禅马尾高扎,一束乌黑的发在烛影中潇洒地甩来甩去,快步奔向迎接他的温眷之和池敷寒。 两人不知叽歪了什么,乌令禅哈哈大笑,伸手去打池敷寒。 崔柏也跟了上去,笑容满面大献殷勤。 池敷寒还在那问:“崔少主不是送了你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配饰吗,你怎么一样都没戴?刚才远远见你还以为认错人了,丁铃当啷才是你的本体啊困少君。” 乌令禅哼了声:“那配饰上有阵法,会冲撞到我这支簪子。” 几人顿时肃然,不约而同双手合十,拜这支神簪。 崔柏也不失落,乌令禅这幅素面朝天的模样更加欢快活泼,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 池敷寒还在问:“既然相冲,为何不把这簪子换下来?” 素成这样,怪让人不习惯的。 乌令禅大吃一惊:“天呐,竟然还能这么做?魔神在上叽里呱啦,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法呢,池区区真是聪明,我等都是没脑子的!” 池区区:“……” 池区区狞笑着勾着乌令禅的脖子,几人一起打打闹闹地走了。 尘赦孤身站在幽深长廊中,无数明灯照亮他的眉眼。 良久,他忽然轻轻笑了。 ** 丹咎宫热闹到深夜。 辟寒台依然冷清,荀谒四处去差崔少主,妄图寻到此子品行卑劣之事,可搜寻一圈,惊恐地发现,完了。 崔子贞天赋绝佳,整个昆拂墟只在池敷寒之下; 崔子贞品行绝佳,孝顺父母爱护幼弟幼妹,甚至这么晚才来出锋学斋是因娘亲生病,不舍得离她太远; 崔子贞在学宫同人相处交好,在外历练更是毫不吝啬出手相帮,不少人跟随他并非因他是少主,而是敬佩他的品行。 荀谒:“……” 不过经过第二杀神的不懈努力,终于寻到点崔柏的“恶行”。 是个断袖。 可荀谒转念一想,昆拂墟以炉鼎修炼之人不在少数,哪怕乱伦之事也常有发生,修为越高越难怀有子嗣,不少修士早已看开。 区区断袖又如何。 荀谒:“…………” 荀谒在辟寒台转悠到深夜,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将查到之事一一告知。 崔子贞天赋好、品行好、性格好。 除了是个断袖,一切都好。 尘赦点了下头:“嗯,好。” 荀谒一喜。 尘君这是放下了? 太好…… 还没了完,就听尘赦心不在焉地道:“你去枉了茔,让伏舆回来。” 荀谒:“…………” 荀谒一言难尽地走了。 辟寒台更加静谧。 春风刮来,冰凌融化得更快,时不时传来冰块砸落在地面的细微动静。 尘赦闭眸修行,克制住身躯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可一闭眸,脑海中皆是乌令禅望着万千灯火眉眼弯弯的模样。 尘赦眉头轻轻蹙起。 他并不知晓这股烦躁代表什么,却本能地厌恶排斥。 不知入定多久,终于将那股燥意狠狠掐了下去。 尘赦缓缓吐出一口气,意识刚从识海出来,忽然触碰到一个柔软熟悉的东西。 “阿兄……” 尘赦动作一僵。 神识宛如蛛网般轻轻地四散,还未移开半寸便缠在了一具身躯上,后知后觉察觉到沉甸甸的膝盖。 乌令禅不知何时到的,身上带着点微弱的酒气,面颊微红,舒展着身躯趴在尘赦膝上,呼吸声轻轻扫过尘赦放在腿上的手。 寒意和温暖相护交错。 尘赦呼吸一顿。 乌令禅睡了一觉,尘赦身上的气息令他无比安心,本能想往最依赖的人身上贴,像是只睡懵了的猫。 尘赦手微微僵住,嗓音紧绷,冷淡道:“乌困困。” “唔,困困。”乌令禅睡意和酒意在脑海中打架,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胡乱握住尘赦的手在脸上蹭了蹭,“我,我看着阿兄,不啃草,阿兄安心吧。” 尘赦闭了闭眼。 他面无表情将乌令禅从膝上拂了下去。 乌令禅被拂习惯了,知晓尘赦的脾气,三次之后就肯定向困困少君投降,所以锲而不舍地循着本能爬了三次。 果不其然。 三次后,尘赦就不再将他往下拂,反而将他轻轻抱在怀里。 乌令禅安心了。 随后就感觉耳畔一阵风声,丹咎宫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那双结实有力的双手将他放在柔软的床榻上。 乌令禅有些醒了,迷迷瞪瞪睁开眼。 尘赦逆着光看他。 乌令禅小声嘟囔:“怎么又送我回来了,我得看着你。” 若他能瞧见此时尘赦的眼神,恐怕不会说出这句话。 尘赦深紫眸瞳酝酿着掩饰不住的暴厉凶虐,几乎像是失控的野兽,直勾勾注视着乌令禅。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尘赦屈指一弹,体内交缠的琴弦猛地绷紧,将他的理智强行拽回来。 乌令禅隐约嗅到血腥味,挣扎着想要起身:“阿兄?” 尘赦手指在乌令禅眉心一点,语调前所未有的冷淡:“睡一觉吧。” 这句话好似一道魔咒,乌令禅甚至生不出反抗之意,在尾音落下的刹那,眸瞳一片空白,整个人直直栽了下去。 尘赦的臂弯将乌令禅接住。 明明睁着眼睛,他却仍用神识一寸寸描绘乌令禅的五官,好似某种隐秘的欲望被填满后,再次扩大无数倍,空旷得难耐。 欲壑难填。 不知过了多久,尘赦才将乌令禅安置在柔软的榻间,转身忽地消失原地。 琴弦勒回他的意识,却消不去他的欲望。 尘赦回到辟寒台的后殿寒潭,任由那彻骨的寒意钻入内府、四肢百骸,硬生生将那股不合时宜的性欲压了下去。 随时随地、无缘无故地生出欲望,掌控不了自己身体的野兽。 尘赦眉眼皆是厌恶。 等到身体的燥热终于消退,尘赦并未离开,趁着那股寒意开始入定。 寒潭滴水成冰,哪怕化神境在此处也撑不过半个时辰。 尘赦青袍已和地面严寒冻上,俊美的眉眼也凝上寒霜,好似一尊威严的冰雕。 寻常入定,识海中空无一物。 哪怕是春日不受控时,也只是写魔气影子在识海乱窜,顷刻就能被打碎。 尘赦沉静闭眸。 忽地,有人唤他。 “阿兄!” 尘赦倏地睁开眼。 一望无际的荒原落满寒霜,荒芜枯槁。 他的识海是一处死地。 似乎有东西闯了进来。 尘赦下意识以为又是魔气影子,不耐烦地抬手正要击碎。 叮铃。 脚步声响起,抬起的手腕还未来得及碾碎魔气,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住,紧紧贴在怀中。 尘赦一怔。 循着那双修长纤细的手望去,乌令禅乌发垂曳,只有一枚素簪挽发,赤色眸瞳亮晶晶地朝他看来,高兴地唤他。 “阿兄!”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0节 尘赦手中的灵力轰然一散,化为漂亮的幽蓝萤火,照亮乌令禅的眉眼。 此处是他的识海,乌令禅为何会出现? 回想起大长老给乌令禅的松心契玉简,能让他瞧见自己的过往…… 进入识海,似乎也不意外了。 尘赦闭眼,不让他看到自己可怕的兽瞳,语调依然淡淡的,像是在哄孩子:“不去睡觉吗?” 乌令禅眨了眨眼睛,乖乖地说:“好呀好呀。” 尘赦“嗯”了声,正等着他离开识海,回去好好睡觉,却听到一声沉闷的轻微声响。 似乎是衣袍落地的声音。 尘赦还当孩子又要瞎闹腾,正要教训他,就感觉一具温暖的身体挨了上来。 尘赦下意识想要将他拢住,可冰凉的手刚落在乌令禅身上,当场僵住。 他摸到了一片赤裸光滑的皮肤。 尘赦倏地睁开眼。 冰天雪地中,丹枫红袍落地,那枚簪子被乖乖地安放一边,乌令禅寸丝不挂,唯有散乱的如海藻似的发披在身上,纤瘦的双手勾住尘赦的脖子,整个人坐在他怀中。 尘赦:“……” 乌令禅眸瞳带着笑意,好似勾魂的艳鬼。 他浑身赤裸雪白和墨发交织交缠,黑与白,分明得灼眼,唯有脖颈处的血痣有第三种颜色。 “阿兄。”乌令禅亲了亲他的唇角,笑着说,“你想要我吗?” 尘赦兽瞳骤然一缩。 这人…… 不是乌令禅。 轰隆! 寒潭惊天震地,洞虚灵力直直将潭水震得飞溅数十丈,唰得冻成张牙舞爪的锋利冰凌。 伏舆刚从枉了茔回来,还没进辟寒台就见那森寒的冰凌,险些脚一滑。 她愕然看着一瞬间就化为冰天雪地的辟寒台,傻眼了。 荀二不是说辟寒台今非昔比,春意盎然吗? 怎么比之前还要可怕? 作者有话说: 做春梦的阿兄恼羞成怒。 第56章 不要把我当孩子 冰天雪地,寒潭之水溅起数丈,凝出扭曲的冰凌,好似狰狞怪物。 伏舆飘浮半空没敢进去,眼尖地瞧见那冰凌中隐约有几根半透明的线。 是琴弦吗? 整个辟寒台精致流畅的冰凌如今已变得杀气腾腾,尖锐得在漫天未熄灭的长生灯中闪着寒光。 伏舆在外面蹲了半天,直到天光破晓,寒潭的冰才消融。 琴弦游蛇似的消散,空气中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 伏舆不敢细想,快步上前候在寒潭外,恭敬行礼:“尘君。” 哗啦。 似乎有人从寒潭水中走出。 伏舆暗暗吃惊。 这寒潭的寒意一丝一缕都几乎将人冻成碎渣,连她都不敢去碰水,尘君竟当成温泉沐浴了吗? 伏舆更加敬畏。 衣袍摩擦声隐约传来,没一会,尘赦终于缓步而出,墨发上滴落水珠,在脱离发梢的刹那瞬间凝固成冰,噼里啪啦砸落地上。 荀谒同她交班时说得天花乱坠,说尘君脾气已比之前好了太多,这几个月甚至没动过怒,哪怕说出冒犯的话都不会被责罚。 伏舆认真问他:“尘君脾气如此好,那你是怎么被发配到枉了茔来的呢?” 荀谒:“……” 伏舆来时还是抱着希望的,毕竟尘赦阴晴不定惯了,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到了后,彻底死心。 尘赦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次不知怎么面无表情,神情皆是冰冷和掩饰不住的厌恶,脸色嘴唇苍白如纸。 若不是尘君修为即将登顶,伏舆都会认为他被人重伤。 尘赦懒得装和颜悦色,冷冷道:“何事?” 伏舆心想不是你唤我回来的吗。 她忍下腹诽,说起正事:“属下一直镇守枉了茔外面,说来也怪,枉了茔内已乱了十几年,每日都有魔兽妄图撞开结界逃出,可最近几个月却消停下来。” 事出反必有妖。 尘赦蹙眉:“进去瞧了吗?” 但凡换个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敢擅自进入枉了茔。 可伏舆胆子比其他所有人都大,颔首道:“进去瞧了,魔兽仍在,可那只生出神志的魔兽却不知所踪。” “枉了茔有结界锁链,他不可能逃出。”尘赦面无表情道,“速去寻第五件仙阶镇物,务必在深秋前寻到。” “是。” 两人正说着,尘赦的步伐没来由地停下。 伏舆正疑惑,就听到辟寒台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人毫不客气的小跑进来,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小调。 和冰天雪地的辟寒台截然不同。 “哎哟哎哟!好冷,又有谁惹阿兄生气了吗?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伏舆和这位小少君打交道不多,只记得那张脸漂亮得过分,尘君对他极其特殊。 方才尘君动如此大的怒气,如今瞧见小少君过来,气应该很快就能消。 呼。 寒风凛冽。 尘赦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 荀谒不在,没人拦他,乌令禅如入无人之境,溜达着进到尘赦日常修行的玉台,盘着膝盖将四方乌鹭催动,还特意将新得来的茶叶泡了一壶真正的茶。 万事俱备,只待阿兄。 乌令禅哼着小调自己和自己下棋,厮杀得热火朝天。 可下了半个多时辰,尘赦仍不见踪影。 乌令禅总算发觉问题了,好奇地起身:“阿兄?” 无人理他。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乌令禅腾地站起身,噔噔往外跑,只是整个辟寒台都是寒冰,他一个脚滑整个人直接出溜出去。 乌困困眉梢一挑,纤瘦的身躯一转强行稳住身躯平衡,裾摆翻飞宛如花簇,稳稳站在门口。 他似乎觉得这个动作太帅,还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襟,彬彬有礼地朝着空无一人的四周颔首示意。 伏舆:“……” 噗。 乌令禅听到动静,回头一瞧。 尘赦罕见地穿了身黑衣,正站在门口似乎在注视他。 乌令禅一瞧见尘赦便心生欢喜,高兴地跑过去:“阿兄,你来啦,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他下意识就要抱住尘赦的手臂,尘赦在他抬手前忽然往前走。 尘赦也没看他,淡淡地道:“我能出什么事。” 乌令禅也没在意,小跑着跟上前去,回头看了看伏舆,一副警惕坏人的小模样。 尘赦头也不回,朝后面一挥手。 伏舆转身离开。 等到四下无人,乌令禅终于能畅所欲言,跪坐在尘赦对面,直起身子恨不得越过整个四方乌鹭往尘赦身上贴。 “我听青扬说了,半魔到春日会控制不住欲望,他都在那咩咩啃了好久的草了,阿兄你怎么样?也想啃草吗?” 很香甜。 尘赦想。 乌令禅清晨许是吃了昨日宴席上没吃完的桂花糕,整个人身上泛着那股蜜的甜味,说话时呼吸微弱,像是在这冰天雪地中形成一股小旋风轻轻落在尘赦手背上盘桓。 一丝神识轻轻落在他身上,能感知到他不断张合的唇、泛着担忧的眸瞳,和跪在软垫上膝盖被压平的青白之色。 和梦中一般无二。 那绺蛛丝似的神识骤然崩裂。 尘赦压下心中的厌恶和燥意,语调冷淡:“他意志不坚才会被本性操控。” 乌令禅还是不放心,揪着他袖子:“那你呢?辟寒台都成剑冢了,一根根冰凌竖在地上好可怕,我来时差点摔倒趴上面呢。肯定是有影响的,不要和我客气,有什么是我能为阿兄做的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1节 尘赦听着他撒娇似的话,眉眼没有丝毫波动:“没有。” 伏舆在外面守着,正在拿着玉简骂荀谒,忽然感觉一阵暖风拂来。 春意将遍地荆棘丛似的冰凌转瞬融化,辟寒台虽然依然是之前那阴沉的死样子,但比刚才杀气腾腾宛如要毁天灭地时好了太多。 伏舆眨了眨眼。 困少君,好手段。 乌令禅倒茶给尘赦喝,托着腮懒洋洋注视着他,等着和他杀一盘棋——单方面杀阿兄。 尘赦喝了口茶,似乎嫌难喝,眉眼蹙起,漫不经心地问:“今日不必去学宫寻你的好友吗?” 乌令禅没察觉他的异样,笑眯眯地道:“今日修旬假啦,想好好陪阿兄。” 尘赦捏杯子的动作一顿:“我有什么好陪的?” 乌令禅眼皮都不掀,懒散地道:“是啊,阿兄又不会下棋,弹琴又是魔音贯耳,泡茶叶子也苦得要命,有什么可陪的。” 尘赦淡淡道:“乌困困,十七岁的头一日,就学会了蹬鼻子上脸?” 这句话一出,就显得阿兄和平常一样了。 乌令禅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可乌困困可不一样,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赋异禀,人人都爱困困少君,尊贵!阿兄陪我,算阿兄赚大发啦。” 尘赦:“……” 尘赦笑起来:“画很精通?” 就那草率的小墨人? 乌令禅说:“那你别管,总比阿兄好。” 尘赦见他越发得寸进尺了,道:“脑袋伸过来。” 乌令禅“哦”了声,像是没挨过打的猫,手撑着四方乌鹭,笑嘻嘻地将脑袋探过来。 尘赦的神识并未触碰他,只能循着声音感知乌令禅的方向,轻轻抬起手,打算给他个教训。 可两指才刚扣起,就感觉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了过来。 乌令禅抱着他的手,将下巴放在尘赦掌心:“我伸过来啦。” 尘赦的手倏地一颤。 冰凉的手指和温热的面颊相碰,好似纷乱识海中那神魂颠倒的紧密触碰。 暧昧的喘息,攀着背痉挛的五指…… 尘赦猛地撤回手。 乌令禅下巴骤然失去支撑力,差点一脑袋栽下去:“阿兄?” 尘赦冷淡道:“莫要胡言乱语——时辰不早了,你不是想早日突破化神境,回去修行吧。” 往常尘赦从不督促乌令禅修行,大有“就算弟弟是个废物,兄长也不嫌弃”的架势。 乌令禅倒是不排斥修行,他歪着脑袋注视尘赦:“你今日好奇怪。” “半魔本性暴躁凶悍。”尘赦道,“我本该如此。” 尘赦从不这样说自己,其中的冷意和自厌,迟钝如乌令禅也听出来了。 他愣了愣,有些无措:“我……我说错什么话惹阿兄生气了吗?” 这一刹那,尘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掐了下。 他不想做被兽性操控而在梦中觊觎弟弟的畜生,却不知不觉间成了喜怒无常的暴君,将自己这点无法控制兽性的暴躁,悉数发泄在无辜的乌令禅身上。 “没有。”尘赦努力让自己恢复原来的模样,神识又轻轻缠过去,放轻声音,“是半魔血脉有了影响,吓到你了吗?” 乌令禅乖乖摇头:“没有。” 尘赦温声哄他:“我这段时日脾气不好,你若害怕,下个月再过来。” 乌令禅说:“我不会害怕阿兄,就是担心你会难受。” 尘赦笑了:“不会。” 这时,玄香飘出来一点墨,一个陌生小人蹦跶到乌令禅面前,脆生生地喊。 “少君。” 乌令禅好奇地托起小人:“子贞?” 尘赦刚缓和些的情绪又本能沉了下来。 崔柏的小人打了个哆嗦:“少君,出锋学斋的师长说后山出现一道虚空小缝隙,刚好让我们可以拿来练手,你要来吗?” 乌令禅一听腾地站起来,双眼放光:“来来来!” 崔柏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滴水了:“那我在这里等候少君。” 明明四琢学宫的学子都在此地,他却偏要强调“我”。 乌令禅没听出他的算盘声:“好!” 将墨散去,乌令禅兴致勃勃地望着尘赦:“阿兄,我能去后山玩吗?绝对不碰魔炁!” 看似在征求阿兄意见,实则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去,随时准备阿兄一声令下便咻地一箭射出去。 尘赦垂着眼,手腕处的血脉微微跳动,好似有一根丝线在血肉中缠绕。 他淡笑着道:“不是说了今日只陪阿兄吗?” 乌令禅正色道:“陪阿兄固然重要,可枉了茔缝隙不容小觑,若是扩大那可是影响整个昆拂墟,会为阿兄造成困扰,我身为弟弟,自然要为阿兄分忧!” 尘赦笑了:“那我若说不准你去呢?” 乌令禅神色一冷:“那我只能得罪了。” 尘赦等着看他如何得罪。 ……就见乌令禅沉着脸走到尘赦身边,噗通一声扑到尘赦双膝上,像是年幼时撒娇一样开始在他怀里打滚。 “求求你了,我不去后山浑身难受,阿兄怎么忍心我心痒难耐而死呢。求求你了,让我去吗,让我去吧,让我去!要不然我就不起来了,就在这里打滚烦死阿兄。” 尘赦:“…………” 乌令禅撒泼完,眼巴巴望着他。 尘赦羽睫微颤,当乌令禅准备再撒一个大的时终于道:“去吧。” 乌令禅顿时欢呼一声,忙不迭爬起来,欢呼雀跃地出去玩了。 尘赦孤身坐在空荡荡的大殿,注视着膝盖上被蹭乱的衣袍,久久没有动。 这时,伏舆从外而来。 “尘君,查明白了。” 尘赦回过神来,淡淡看她:“嗯?” 伏舆沉声道:“崔柏此人,无恶不作,并非良人。” 尘赦:“?” 尘赦:“怎么说?” 伏舆一一细数崔子贞的恶行。 “崔子贞天赋极差,幸樽关少主,父母皆是化神境修为,灵丹妙药从小吃到大,竟然十八岁才结丹,连池霜都赶不上,实在废物。” “崔子贞脑子也不好使,天赋既然如此差了,竟然还拒绝四琢学宫的邀请,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 “崔子贞品行卑劣,惯会收买人心,经常拿钱砸人,羞辱学子品格,实在恶劣。” “更何况此人还是众人皆知的断袖。噫,这就令人寻味了,虽然没有证据,但有脑子的人推论一番就会心生疑虑:他若没有沾花惹草,怎么会发现自己是断袖呢,定是试验过,才知晓自己的性向。” 伏舆下了定论:“此子并非良人,还是莫让他接近少君为好。” 尘赦:“…………” “阿嚏——!” 崔柏打了个喷嚏。 池敷寒:“哎哟哎哟,崔少主真是身娇肉贵啊,这点小风就把您惊着了。” 温眷之:“哎哟哎哟。” 四琢学宫后山,因枉了茔裂缝出现,整片竹林被风吹得竹叶乱飞,刮成巨大的卷龙之风盘桓半空。 崔柏没在意两人的调笑,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件赤红披风。 ……轻轻披在乌令禅肩上。 乌令禅还在仰头望着漫天竹叶看,感觉肩上一轻,好奇回头望去:“干嘛啊?” “枉了茔的凉风带着灵力,吹多了对经脉有损。”崔柏道,“这披风上带有符纹,能辟风驱寒。” 乌令禅:“哦。” 崔柏笑了起来,垂着头温柔地为少君系带子。 池敷寒、温眷之:“……” 两人面面相觑。 乌令禅皮肤雪白,唯有脖颈处的血痣鲜红的灼眼。 崔柏视线在那一截雪白颈子上一瞥,笑着道:“少君脖子上的痣倒是特别。” 不太像天生,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乌令禅接过一片竹叶嚼了嚼,随口道:“嘿嘿,好看吧。” 崔柏:“……” 后山的缝隙小之又小,学子像是野猴子似的吱哇历练,没半日就将逃出的魔兽悉数斩杀。 乌令禅出手干脆利落,玄香太守化为长刀,那些让其他学子焦头烂额的魔兽对他而言不过随手一挥。 将最后一只魔兽斩杀,乌令禅漫不经心拂去面颊上沾染的血,漫天竹叶飞舞,丹枫衣袍和披风交织着被风卷起。 崔柏一落地,瞧见这一幕,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2节 乌令禅这样的人,极其容易让人生出生理性的喜欢,一眼瞧见,脑海还未反应过来,心已砰砰直跳。 就像栽在沼泽中艳丽的花簇,哪怕知晓会沉沦泥沼,仍是妄图摘取。 哪怕他自负骄矜、张狂迟钝,也无法自控地想要接近。 崔柏理了理衣衫,笑着上前:“少君年纪轻轻便是元婴,前途不可限量。” 乌令禅最喜欢旁人称赞他,倨傲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还用得着你说吗,若没有我阿兄,我迟早是昆拂墟魔君了。” 崔柏没忍住低声笑出来,哄他:“少君天赋高,等未来修为到达洞虚,也能去挑战尘君。” 乌令禅瞥他:“我阿兄只是脾气好,又不是死了,我到达洞虚时他肯定不会修为停滞,恐怕早已突破,怎么可能还在原地等我?” 崔柏:“……” 乌令禅一说到修炼,就极其认真,勾着他的脖子让他弯下腰来顺着自己的身高,教训他:“我早已经替我阿兄计划好了,尘君十年内必定突破大乘境,一统三界;三十年内得道飞升,做三界暂时最快飞升第一人,载入史册。” 崔柏:“……” 崔柏虚心请教:“尘君飞升后,您不正好能做魔君了?” 乌令禅“哈”了声:“百年内我必定大乘,区区魔君算什么,呵,我要做三界共主!” 崔柏:“……” 不远处池敷寒还在和温眷之聊天:“等结束了,晚上一起去工绝坊旁边那家酒楼大吃一顿吧,上次咱们吃的那个叫什么来这儿,莲花模样的糕点挺不错,困困喜欢吃,这次给他多点几盘。” “如此甚好。” 崔柏:“……” 这边都要成为三界共主了,那边还在讨论吃糕点。 乌令禅是整个出锋学斋年纪最小的,身量还未长成,和人说话都得仰着头。 每回他都强制让人弯下腰和他说话,因揽着脖子的动作挨得极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竹香。 崔柏不着痕迹呼吸了一口气。 “困困。” 有人在远处唤他。 崔柏还没反应过来,贴在他身上的人已松开手,毫不留恋地快步上前:“阿兄!” 出锋学斋的人一听,全都抬头看去。 尘君竟然来了? 尘赦一袭黑衣站在竹林间,身后是四琢学宫几位德高望重的师长和掌院,全都垂首恭敬地站在那。 乌令禅小跑过去:“阿兄怎么会来啊?就是小缝隙,一下就能修补好的。” 尘赦视线冷冷注视着远处品行不端的崔柏一眼,很快便收回来,伸出拇指在乌令禅面颊处的血痕轻轻一摸,淡淡道:“你身份特殊,不好离缝隙过近,我在此处,你能安心些。” 乌令禅双手背在腰后,笑眯眯地仰头看他,拖长了音:“阿兄待我如此好,万一日后我离不开阿兄了可怎么好啊?” 尘赦手指一顿,淡淡道:“孩子话。” 尘赦总爱说这句,乌令禅有些不高兴,他做事从不遮遮掩掩,直接对尘赦说出自己的诉求。 “我都能替尘君分忧了,怎么还是孩子孩子地叫我,我不喜欢这两个字,你再说,我三天不搭理你。” 身后的几人心都提起来了。 这小少君说话未免太不客气,对着尘君说话都这般口无遮拦。 众人暗暗窥探尘君的反应。 尘赦并未动怒,神态淡淡:“说出这种话,还说不是孩子?” 乌令禅:“……”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尘赦今日尤其爱说“孩子”这俩字,像是在强调什么。 乌令禅心中不太舒服,瞥他一眼,转身就走。 竟然说到做到,真不理人了。 几位师长都要掐人中了。 这这这…… 尘赦却笑了。 众人:“……” 尘君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魔兽已除,尘赦前去裂缝处。 池敷寒已将虚空缝隙修补好,但他技术实在蹩脚,还能隐约瞧见几道魔炁斯斯文文往外飘,好似紫色飘带,轻轻缠着尘赦的墨发。 尘赦抬手勾住一丝,眸瞳倏地一睁,神识穿过那针孔似的裂缝略过满是魔炁的枉了茔。 累累尸骨的高台之上,男人阖眸依靠枯枝藤蔓交缠的王座,四肢和脖颈的锁链隐隐闪现,并未脱离。 可不对。 尘赦的神识轻轻一掠,发现不对。 枉了茔唯一一只人形魔兽,躯壳还在。 神魂已不知所踪。 *** 乌令禅果真三日没理尘赦,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孩子。 若在之前,尘赦早就前来寻他了,这三日却半步未来丹咎宫,甚至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转念一想,尘赦的确甚少主动找他,每回都是乌少君上赶着去辟寒台“阿兄阿兄阿兄”,若非他主动,两人兄弟之情根本不会如此亲密。 乌令禅想通后,当即气得仰倒。 于是像成熟的男人一样,单方面地将这场冷战延长了半个月。 就算乌令禅已是元婴,在四琢学宫仍有许多东西要学。 苴浮君符阵咒术三界第一,四琢学宫不少苴浮君旧部都想在乌少君身上瞧见天才的延续,全都颠颠上来教导乌令禅。 乌令禅:“唔。” 师长双目灼灼,期盼少君大显神威。 乌令禅大笔一挥,画了几张一里传送符。 众人:“……” 众位符咒阵法大能面面相觑半晌,干笑着憋出几句。 “这……颇有苴浮君年幼时的风采,甚好。” “少君年纪还小,多多练习,总有一日能青出于蓝。” “哎哟,听闻少君刀法不错,还是先练练刀吧。” 乌令禅:“…………” 入夜。 尘赦风尘仆仆从仙盟归来,脸色阴沉如水。 伏舆跟在他身后,她不像荀谒那样深思熟虑,见尘赦神情难看,直接问道:“寻常魔兽夺舍,无智野蛮,操控不了人身,很快就会被发现端倪。但那只人形魔兽却心思缜密,尘君怀疑他会夺舍其他人,对少君下手?” 尘赦没做声。 不是怀疑,是确定。 这几日他前往仙盟,经由顾焚云之口得出这些年霄雿峰时常进入新秘境搜寻灵物之事,察觉出来端倪。 能在秘境如入无人之境,想来定有稀罕的法器。 若是寻常法器倒还好,怕就怕是由乌令禅的鱼钥做出的东西。 昆拂墟刮来的风已泛着热意,尘赦脚步微顿:“乌困困最近在做什么?” 伏舆道:“学了半个月的阵法,将那些长老气得要命,听说还晕了俩。” “没来过辟寒台?” “一次没来。” 尘赦记起在四琢学宫后山说的孩子话,眉眼冷意戾气消散不少。 他揉了揉眉心,道:“你先走吧。” “是。” 春日即将过去,尘赦忙碌数日,兽性被压下去大半,已不再想那夜之事。 乌令禅脾气冲,这么多日没寻他,八成气得够呛。 身为兄长,该去哄一哄。 尘赦回辟寒台沐浴,换了身青袍,前去丹咎宫寻人。 天色已晚,少君还未回来。 尘赦缓步走过长廊,所过之处,灯台嗤地一声缓缓燃起烛火,一路蔓延至大殿门口,照亮周遭。 乌令禅难哄,尘赦心中思忖着要如何哄孩子,抬步进入奢靡金灿灿的内殿,神识无意中一瞥,倏地顿住。 内殿有人在。 寝殿乃是私密之地,为何会让其他人随意进入? 尘赦眉头轻皱,步伐轻缓上前,睁眼瞥去。 掌控昆拂墟十二年的尘君,脸上生平第一次露出显而易见的怔然之色。 乌令禅喜欢漂亮的坠饰,无论何时身上都挂得漂漂亮亮,更何况住处。 内殿宽敞,雕花屏风之上的金色牡丹被光照得影子倾洒,花簇赫然是黄金所做,看落款应是崔柏所赠。 灯盏华贵,窗幔叮叮当当,烛火反光几乎刺眼,任谁瞧了都知晓住在此处的定是锦衣玉食,华贵骄矜之人。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3节 唯有床头悬挂一枚灰扑扑的旧金铃,坠着丹枫叶子。 而在一旁的桌案前,一人身着靛青长袍,眉眼冷峻站在那,袖袍被窗棂吹来的风拂得轻轻而动,露出几道墨痕。 赫然是尘赦模样的墨人。 尘赦:“…………” *** 乌令禅入夜才归,身上还带着酒气。 他不太喜欢酒味儿,从来不会喝多,兑着糖水喝几口都算给面子了。 不过乌少君酒量的确也不行,喝了半杯就开始晕晕乎乎,全靠玄香扶着才能走直道。 玄香蹙眉道:“你和那个崔子贞到底有什么话可说的,整日黏糊在一起。” “他又怎么啦?”乌令禅疑惑不解,“在所有护法里,他是说话最中听做事最牢靠的,前几日还送了我那么大一个屏风呢。” 玄香面无表情地问:“那屏风上写了什么?” “什么鸳鸯什么鸟的,没仔细看。”乌令禅幽幽瞥着玄香,觉得他真是啥也不懂,“你看什么字啊,没看见那黄金和晶髓做的牡丹花丛吗,人间富贵花,多配我啊,这才是重点。” 玄香:“……” 玄香冷笑。 黄口小儿的意图太过明显,也就乌令禅这个迟钝的没瞧出崔子贞那毫不掩饰的目的。 玄香耐着性子道:“令禅,你还小……” 他本是想好好和乌令禅说,可乌令禅一听到这个“小”,顿时不高兴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我小?今年十七,虚岁十八,马上及冠,很快三十,这还小?我大死你们!” 玄香:“……” 玄香无可奈何,这段时日乌令禅乖巧得很,很少惹麻烦,玄香也省心不少,哄他。 “没人把你当孩子,也没人把你当累赘。” 乌令禅闷闷地说:“我没这样想。” 经历如此多的事,他早已看开,在昆拂墟就算当个阿兄的累赘也没事,反正尘赦不会嫌弃他。 乌令禅被牵着往前走,忽然说:“昆拂墟的人都觉得我是孩子,明明想让我修补枉了茔结界,又顾忌着脸面不好直接说让我去送死,却全去逼他。” 玄香愣了愣。 乌令禅从来没心没肺,整日活蹦乱跳像是只野猴子,但实际上他心中什么都明白。 知晓昆拂墟那些人瞻前顾后,想要他以性命献祭封印枉了茔,却又不敢当众说出这自私的念头,便拿大局去逼迫尘赦做选择。 玄香声音温和下来:“其实你不必想太多,就算天塌下来还有祖灵在,只要祖灵没有下令,就没人敢让拿你如何。” 乌令禅却道:“大长老和祖灵都给我赐了‘困’字,是因为他们觉得‘困困’叫起来可爱吗?” 玄香:“……” “为了昆拂,牺牲个少君算什么。”乌令禅道,“能救苍生,代价只是斩杀脚边的一只小虫,没人会犹豫,只是现在枉了茔的结界还未破,他们都还指望着阿兄,所以不敢撕破脸。等到了无可挽回时,他们定会毫不犹豫不择手段地拿我血祭。” 玄香见乌令禅喝点酒倒说出不少真心话,正想哄一哄他,却像是感知到什么,神色微沉。 “令禅。” 乌令禅说出这些,心中好受不少,听到玄香语调不对,疑惑抬头:“怎么?” 玄香正要说什么,忽地感知到一股灵力袭来,他猝不及防化为一滴墨没入乌令禅腕间的墨块,没声音了。 乌令禅满脸迷茫,但吹了会风他已清醒不少,也不需要人扶,溜达着回了丹咎宫。 丹咎宫灯火通明。 乌令禅还以为是青扬点的灯,并未多想进了内殿。 烛火照映下,尘赦一袭青袍站在光中,瞧见乌令禅归来,微微抬头看来,眉眼带着一抹笑意。 乌令禅进来瞥见他,冷笑了声:“笑什么笑,不许笑!” 尘赦:“?” 乌令禅体谅归体谅,可一想尘赦竟然如此狠心,半个多月没来寻他认错,瞧见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 他大马金刀坐在连榻上,手指冲他一勾:“过来。” 尘赦想了想,并未做声,拢袍抬步而来。 乌令禅苦中作乐惯了,真尘赦指使不了,便对着墨人百般为难。 不过那墨人站在身侧,怎么身上墨味这么淡? 见尘赦垂着眸站在他面前,一副任由他宰割的模样,乌令禅舒爽不已,没有多想。 但又记起半个月没影子的本尊,乌少君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骄矜地扬起下巴,恶劣指使墨人。 “你,过来给我垂肩捏腰,剥葡萄亲手喂我,还要高呼‘少君尊贵’一百遍,‘我知错了,不该说成熟稳重的少君是孩子’三百遍,说到我满意为止,记住了吗?” 尘赦:“…………” 第57章 尘君又受伤了 乌令禅自欺欺人,得意洋洋。 这被冷落的半个月以来,乌少君就是这般指使墨人发泄,好在玄香太守的墨人待他极其顺从,让捏肩绝不捶腿,身形嗓音同尘赦一般无二,能伺候得他极其舒爽,狠狠出了口气。 不过今日倒是奇怪,玄香突然没了声音,连这墨人都迟钝得要命。 乌令禅不高兴地瞥他:“不听话?” 尘赦:“……” 尘赦眉梢轻挑,无声笑了声,走至乌令禅身后,宽大有力的双手温柔放在那薄薄的肩上,竟真的开始为少君捏肩。 乌令禅这才满意了,懒洋洋地闭着眼,如往常一样和墨人闲聊。 “明日修旬假,子贞邀我明日去他家玩,说是幸樽关的魔眼众多,像火山一样,魔气渡顶对修行极其有好处。上次去幸樽关被某些人关在四冥金铃里了,瞧都没瞧见这壮景,这次得好好见见世面……嘶。” 某些人的手一重。 乌令禅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听话,手上劲儿也好重,捏疼我了!” 尘赦淡淡道:“少君恕罪。” 听到这酷似尘赦的嗓音,乌令禅气又消了,小声嘟囔着:“所有墨人里,就你伺候得最不尽心。” 要不是尘赦难画,他气呼呼画了三天,早就将墨灵散了。 乌令禅继续嘟嘟囔囔,说崔子贞说教他符咒的师长,哪怕没人接话仍能自娱自乐许久。 尘赦垂眸注视着乌令禅点着毛茸茸的脑袋侃侃而谈,方才那点怒气还未积攒便又散了,心间一阵柔软。 在霄雿峰这些年,恐怕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乌令禅还在说崔子贞。 他的世界很简单,谁待他好他一清二楚,崔柏这大半个月一直在对他献殷勤,投其所好送这个送那个。 却也并非只是赠礼。 在学斋时崔柏经常虚心请教少君修行之事,少君一一解答,他大为震惊,铭感五内,惊叹少君果然天赋异禀天纵奇才天下共主。 乌令禅被哄得心花怒放,大有将他提拔成大护法的趋势。 乌令禅:“子贞子贞,子贞子贞……” 尘赦:“…………” 尘赦不喜欢崔柏注视乌令禅的眼神,更不喜欢乌令禅嘴中总是嘚啵他的名字。 尘赦手微微一用力。 乌令禅“嗷”地一嗓子蹦起来,怒火中烧:“放肆!你要弄死我吗?!墨宝,玄香……” 玄香没出声。 乌令禅怒气还不减,冲上来捏住尘赦的手腕拼命甩了甩,瞪他:“这爪子是长着干什么的,嗯?问你话呢?说话……” 数落着数落着,乌令禅终于察觉到不对。 墨人从来冰冷如墨,哪怕被一道灵力强撑着化为和人身一般无二,可却没有人的温度,有时天一落雨还蹭一身墨。 可眼前的墨人…… 仔细看去,眸瞳不再是以墨点画,深紫兽瞳分毫毕现,甚至能瞧见那浓密羽睫的轻微缠动。 他握住的手腕温暖柔软,还有缓缓跳动的脉搏顶着他的指腹。 好像。 是个。 活人。 哈哈哈哈。 乌令禅甩开他的手,眉眼挑起:“呵,今日少君心情好,就不同你一般见识了,快去替我洗葡萄吧。” 说罢,乌令禅撒腿就往寝殿内室跑,脑海中浮现斗大的两个字。 完、了。 那玩意儿不是墨人,而是本尊! 怪不得玄香从进来丹咎宫就一直没说话,肯定是被尘赦给制住了。 乌令禅心脏狂跳,有种大难临头的惊慌。 果不其然,他跑了还没两步身躯便陡然一阵腾空,腰身处一紧好似被一道丝绸缠住。 乌令禅:“……” 乌令禅神情一片空白。 下一瞬,那好似柔软舌的无形灵力猛地用力,一阵失重感袭来,乌令禅整个人往后倒飞出去,一头撞在尘赦手上。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4节 乌令禅:“……” 尘赦像是拎猫似的,抓着乌令禅的后领将人制住,语调淡淡。 “跑什么,少君不是要吃葡萄?” 乌令禅挣扎了下,发现连脚都无法落地,只能胡乱蹬了蹬,眼巴巴看着他:“阿兄,我知错了。” 尘赦笑了:“少君方才不是挺威风,哪里错了?” 乌令禅:“……” 尘赦很少叫他“少君”,这样含着笑语调温润舒朗地教出来,乌令禅听着没来由的心间一颤。 他衣袍宽松,被拎着后领悬在半空,前襟衣领都要散了,可怜兮兮地道:“阿兄,这个姿势不舒服,勒着我的脖子了,有话好好说,能先将我放下来吗。” 尘赦轻笑了声:“若我不听话呢?” 乌令禅:“……” 乌令禅肃然道:“那我只能真心实意地求求阿兄了。” 尘赦似乎被求到了,眉眼带着点笑意,终于大发慈悲将乌令禅放下来。 获得自由,乌令禅已不再不自量力想从洞虚境手下逃走,一揪衣领挡住唇,眼圈一红,泪水涟涟。 “阿兄狠心,竟还怪我?若不是阿兄半个月都不来看望我,我又怎会因为太过思念阿兄而画墨人来解相思之苦呢?阿兄一回来不先问候我这些日过得怎么样,竟还倒打一耙,冤枉死了,我要投河。” 尘赦:“……” 许是和四琢学宫那群少年相处久了,乌令禅相比较之前的横冲直撞,倒是学会了不少新的手段。 倒打一耙的招数还在,还添加了假哭卖可怜。 软硬兼施。 尘赦却不吃。 他声音温柔下来,居高临下望着眼泪啪嗒的乌少君:“相思之苦吗,我见少君同那个崔什么的相谈甚欢,明日还要去幸樽关做客,瞧着并不怎么思念。” “胡言乱语!”乌令禅正色道,“相思相思,既然是思,自然在心中,若到处张扬岂不像做戏?” 尘赦见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知怎么心中生不出丝毫怒意,反而想笑。 “嗯,所以少君解相思之苦的方法就是画个阿兄的墨人,指使‘他’伺候少君?” 乌令禅:“……” 终于来了。 乌令禅眼泪汪汪,但眼珠子转得飞快,绞尽脑汁想要糊弄过去。 尘赦伸手掐住他的下颌,拇指漫不经心将他掉下来的泪水拭去,淡淡地道:“还要兄长教你怎么说实话吗?” 乌令禅撇撇嘴,泪水已经酝酿出来,盈在眼底,不好憋回去,只好眨眨眼让假哭的泪水滑下来,实话实说。 “我本想着三日你来寻我,我便原谅你,可半个月都不见你人影,我画饼充饥,出出气又怎么了。” “就因为说你是孩子?” 尘赦给他擦泪,声音压低,在耳畔轻笑时像是一片羽毛飘入耳中,在乌令禅脑袋里横冲直撞,痒得他不自觉扒拉了下耳朵。 乌令禅老老实实认错:“我知错了。” 尘赦淡淡道:“就只说一句知错就完了?” 乌令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他,满脸都是“我都认错了你还想怎么样?”。 尘赦瞥他。 乌令禅忍气吞声:“任凭阿兄吩咐。” *** 伏舆发现辟寒台的确温暖如春了。 荀谒那厮竟真的没骗自己。 骂狠了。 辟寒台勉强能住人了,伏舆躺在屋檐上望着漫天浮云,数着飞过去的鸟雀,懒洋洋地打发时间。 刚数到十七只,忽地听到辟寒台内殿传来尘赦淡淡的声音。 “来人。” 伏舆瞬间站起身,正准备纵身跃下去,可转念一想尘君吩咐人从未说过这俩字,直觉让她停下脚步,探着脑袋往下瞧。 果不其然,尘君并未寻她。 四方乌鹭上棋子啪嗒一声落下,对面一个小墨人仰着天躺在棋奁的白棋子里睡得四脚朝天,隐约瞧见衣袍上用朱砂细细点缀的丹枫纹。 尘赦抬手将一枚棋子弹过去。 正中墨人脑门。 小墨人睡眼惺忪,含糊地睁开眼:“啊?什么啊?” 尘赦淡淡道:“渴了。” 小墨人呆愣了好一会。 伏舆还在狐疑尘君何事下棋还要养个墨宠了,就见辟寒台外传来噔噔的疾跑脚步声。 乌令禅衣袍凌乱似乎是刚睡醒,一边系发带一边匆匆跑来,嘴中还嚷嚷着:“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一溜烟冲进内殿。 伏舆:“?” 乌令禅熟练地泡茶,端着刚好适口的茶小心翼翼走到连榻边,恭恭敬敬地奉上前:“尘君请用茶。” 尘赦见他有模有样,伸手接过,抿了一口。 难喝。 但还是喝了半盏才轻轻放下。 乌令禅低眉顺眼:“阿兄还有何吩咐?” 尘赦神识落在他散乱的衣袍上,抬手朝他一招。 乌令禅听话地走过去,他还困着就被一通指使,正在打哈欠,忽地感觉手被一拽,整个人坐在尘赦腿前。 一股竹香轻轻挨过来。 尘赦伸手将乌令禅散乱的衣袍一一整好,神识在那两点血痣上一触即分,又落在崭新的坠饰上。 春日即将过去,尘君已不被那股兽形的欲望操控,情绪也不会被轻易影响。 见乌令禅今日挑选的衣袍如此正式,尘赦随口问:“今日为何穿这身?” 乌令禅坐在他面前任由他整理,随口道:“嗯?昨日我没和阿兄说吗,我要和子贞一同去幸樽关啊。” 尘赦理衣襟的手倏地一顿,轻轻蹙眉:“不准去。” 尘赦甚少会这般训诫似的对他说话,乌令禅觉得很新鲜,狐疑地仰头,面颊轻轻蹭过尘赦散乱下的一绺发:“啊?为什么?” 尘赦为他理好衣袍,漫不经心道:“枉了茔最近动荡不安,你最好不要离开我身边。” 乌令禅:“可我都答应子贞了。” 尘赦心想,子贞,子贞。 明明认识并不久,还不知此人品行如何,就张口闭口便是他的字了。 尘赦正要说话,就见乌令禅腕间飘出一绺墨痕。 崔子贞的墨人蹦跶出来:“困困,我已到丹咎宫,你在何处?” 乌令禅道:“我在辟寒台呢,马上就出去。” 说罢,乌令禅抬手将墨痕一散:“阿兄,我速去速回,有四冥金铃在,不会出事的。” 尘赦蹙眉,神识下意识缠上乌令禅的手。 乌令禅衣袍翻飞,腰间的玉佩撞开那紧密而来的神识,欢天喜地地奔跑,马尾发梢和尘赦微微抬起的手错开。 一道轻微几乎无声的响音。 似乎有东西在空中断裂,迸开。 伏舆还在数鸟,忽地就见一只鸟雀月越来越大,随后啪嗒一声砸在她脸上,将人砸得“啊”了一声。 伏舆起身一看,才发现这鸟都冻透了。 不光如此,才回暖没半日的辟寒台再次鬼风呼啸,冰凌森寒,只是看着便让人不寒而栗。 “伏舆。” 伏舆用灵力将鸟雀化冻送出辟寒台,就听尘赦唤她,立刻飞身上前。 内殿四处皆是寒霜严冰,冰凌好似一把把杀气腾腾的剑,悍然四散,尘赦端坐最中央,眉眼低垂,面无表情。 伏舆从未见过尘赦动这么大的气:“尘君有何吩咐?” 小少君将尘赦惹怒,直接拍拍屁股就走人,难道要命她将乌令禅给强行绑回来吗? 还是要迁怒“勾引”少君的崔柏,直接将人弄死了事? 伏舆正思忖着,忽地听尘赦低声道:“人也会生出兽性吗?” 伏舆心想这是什么话,让她如何回答。 “兽性?您是指?” 尘赦伸手触摸一根刺向他面门的冰凌,指腹一抹,尖端瞬间化为一道白雾萦绕指缝。 “七情六欲之上。” 伏舆想了想:“是人皆有情有欲,同兽其实没什么分别,野兽贪食、交媾,这种欲望人也有,不过将这种本能的兽性装扮得漂亮体面些罢了。” 口舌之欲、炉鼎双修。 并无二致。 尘赦闭了闭眼。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5节 四周冰凌轰然一声炸开,密密麻麻的雪白齑粉簌簌落地。 明明那样轻,像雪一样落地无声,却好似将尘赦一片荒芜的识海砸得天崩地裂,枯涸龟裂。 剥离那火焰灼烧似的兽欲,尘赦冷眼旁观,注视着那仍未停息的掌控和占有欲。 理智仍在,尘赦清晰地窥得一丝自己心中不适的源头。 翻江倒海中,也终于明白为何对崔柏如此厌恶。 *** 乌令禅跑得飞快,唯恐尘赦真的将他扣下不让出门。 好在身后没人追他。 崔柏候在丹咎宫,瞧见乌令禅好似朝霞般朝他飞来,眼眸微微一弯:“你去哪里……唔。” 乌令禅拽着他就跑,活像是背后有狼在追:“快跑快跑,再晚点可就跑不掉了。” “发生何事了?” 乌令禅没回答,一溜烟拽着人冲到昆拂墟城门口,这才松了口气。 “哎,你别问了。”乌令禅兴致勃勃,眸瞳发亮,“幸樽关远不远啊,我听阿兄说过魔气渡顶的修行之法,当真让我一举进入元婴中期?” 崔柏笑了:“自然,魔气渡顶是昆拂墟最有效最快速的修行方式。” 乌令禅挑眉:“比炉鼎采补还快?” 崔柏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心都提起来了,试探着问:“少君想尝试炉鼎采补?” 乌令禅摇头:“听说还得上床,我不喜欢。” 崔柏松了口气:“少君才刚过十七,年岁太小,尘君应该也不会准许。” 乌令禅听到这个小,不高兴地瞥他一眼:“凡人十七岁都娶妻生子了,只要我想,阿兄肯定会为我准备炉鼎,准备十八个!” 崔柏哭笑不得,这也要争强好胜? “好好好。” 乌令禅好哄,和他一起前去城外乘坐渡船。 只是还未出城门,便被匆匆而来的护卫拦住,紧接着一道结界笼罩偌大主城,告知城外有枉了茔缝隙,暂时不许出城。 乌令禅蹙眉:“这缝隙出现的真不是时候。” 且好像还比之前要碎得更频繁了。 尘赦这半个月到底去了何处,枉了茔结界又能撑多久? 崔柏笑了:“无碍,我有回幸樽关的传送符。” 乌令禅瞥他:“那你还拉我一起去做渡船,难道你……” 崔柏心口倏地剧烈跳动,耳根都要红了。 乌令禅说:“……是故意拽我吃苦受罪?渡船飞哪有传送符快,你小子,难道还想报复我之前抽你的仇?” 崔柏:“…………” 崔柏微笑:“咱走吧。” 乌令禅还在说他:“不要这么小心眼好不好?怎么不像池区区学一学,当时我刚见面就抽了他三百个大嘴巴,现在呢,不计前嫌,成为我的二护法,忠心耿耿。现在知道自己为何比不上池榜首了吧。” 崔柏:“……” 崔柏听着乌令禅的数落,拿出传送符,正要催动时,一旁传来一道声音。 “少君!” 崔柏额间轻轻一跳。 今日怎么诸事不顺! 来人正是伏舆,她飞快落地后,一把抓住乌令禅的手腕,沉声道:“大事不好了,少君速速随我回辟寒台吧。” 乌令禅被拽得一懵:“啊?出什么事啦,你慢慢说。” 伏舆:“少君先随我回去!” 乌令禅眼眸一眯,察觉到伏舆竟然想用强,立刻气沉丹田一把拽住崔柏,死命和伏舆抵抗。 ——只是他仓促中来不及抓崔柏的手,只薅住了崔子贞晨起梳了半个时辰的头发。 三人在城门口开始拔河。 伏舆:“真的是有紧急要事啊!少君为何不信我,就因我不是护法?我也可以是!” 少君:“肯定是阿兄让你过来带我回去的,我不我不!他又要把我使唤得团团转!松手!” 崔柏:“啊——!” 伏舆拽了半晌,见乌令禅倔驴似的,脸都憋红了还是不肯回,只好绞尽脑汁想辟寒台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尘君也没说啊,就脸色难看地让她务必带回小少君。 唔。 脸色难看? 伏舆灵机一动,沉声道:“尘君受伤了!” 乌令禅动作一顿,神情微微动容。 崔柏:“啊!” 伏舆见有戏,赶忙说:“尘君旧伤发作,极其严重,少君快回去看看吧。” 乌令禅怒道:“又发作,又发作!三护法已经用过这一招,不管用了我告诉你!再上这种当,我就跟他姓,今日我非得去幸樽关!” 伏舆:“……” 崔柏:“啊!” *** 伏舆拦不下乌令禅。 尘赦心想。 乌令禅的性子太过倔强,装聋作哑从辟寒台跑走说明已下定决心去幸樽关,哪怕是他亲自过去恐怕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算了。 和同龄人相处并没有什么不好。 崔柏那种龌龊的心思,他有无数种方法掐灭。 琴弦骤然绷紧,再次将魔兽巨大的身躯勒出一道血痕。 尘赦化为原型蜷缩在辟寒台后殿的竹林中,浑身皆是被勒出来的狰狞伤口,他却早已习惯,甚至享受这种能将他逼清醒的疼痛。 野蛮为兽。 无智为兽。 尘观留给他两样东西,一是卑贱如尘的字,二则是这根琴弦。 连兵刃榜一百都排不上号的琴弦,哪怕金丹期也能随手碾成齑粉,可却跟随尘赦足足百年。 每当这具身躯被兽性控制时,缠在骨血中的琴弦便会如附骨之疽,用疼痛拽回他清醒的神志。 唯独这次。 疼痛在每一寸经脉和骨髓中游走,却寻不到能压制的东西。 无关兽欲。 尘赦知晓自己的欲望有多龌龊不堪,就如同那场无痕之梦,令他厌恶,但像身处泥沼,只能清醒着看着自己一寸寸沉沦。 疼痛在消散,琴弦只能让他受到皮肉之苦,那是洞虚境庞大的灵力在治愈,不到半刻便能恢复如初。 尘赦冷静听着血肉愈合的微弱声响,正要再次催动琴弦时,忽地听到一声。 “阿兄阿兄阿兄。” 尘赦倏而睁开兽瞳。 乌令禅哪怕口中说着这招对他无用,可左思右想还是丢下崔柏,暂时先不魔气渡顶,一路飞奔着回到辟寒台,伏舆差点都没追上。 上次荀谒哄骗他尘赦伤势发作,乌令禅事后才知分明是装的。 如今一刻钟前尘赦还在指使他,怎么突然就受伤了。 乌令禅非得瞧瞧尘赦又作什么妖。 辟寒台寒雪初融,乌令禅小跑着溜达过来,熟练地嚷嚷着一通阿兄。 但还未进正殿,远远瞧见尘赦竟从后殿信步闲庭而来,墨发披散,落在宽袖玄衣上,身量高大颀长,竹叶吹拂将裾摆拂起。 乌令禅撇撇嘴,但还是迎上去,仰着头阴阳怪气地说:“尘君将我叫回来,有何吩咐呀?” 尘赦似乎刚沐浴过,发梢还滴着水,淡色的唇轻轻勾起,笑着道:“不是要和好友去幸樽关吗,怎么惦记起我了?” 乌令禅知道自己被骗回来,心中却也没生太大的气,反正一瞧见尘赦他就下意识开心。 “你的墨人总在扒拉我,很难不惦记。” 从乌令禅过来,尘赦的神识一直没往他身上落,听到这话他轻轻睁开眼。 乌令禅的脖颈处站着个五官歪七扭八的小墨人,那是昨夜乌令禅挥毫对着他画了好几个时辰的“阿兄像”。 寻常乌令禅那些小墨人要么待在画像上,要么塞到玄香太守里,这么放置外面的倒是少见。 此时那蓝衣“阿兄”正贴着乌令禅雪白颈子上的血痣蹭来蹭去——大概怕它掉下去,乌令禅还用一根头发系住它的腰,打了个小结。 尘赦注视着他,兽瞳本该暴戾凶悍,此时却莫名有种宁静的疲倦。 他淡淡地提议:“既然觉得烦,就将它收回墨块里,眼不见为净。” “那可不行。” “……为何?” 乌令禅跟着人溜达时喜欢左边走几步,右边再走几步,像是只围着人的猫:“阿兄不是让我随叫随到吗,我既答应了,就绝不会食言。”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6节 尘赦没来由地笑了声。 哪怕只是乌令禅随口而说的甜言蜜语,埋在骨血的琴弦也压不下他因这句话本能生出的欢愉。 琴弦压不住龌龊的欲念…… 若乌困困知晓,恐怕会用厌弃恶心的眼神注视着这位人面兽心的好兄长,满心惊惧地逃到九霄云外。 如今的甜蜜,皆是未来的剧毒。 乌令禅疑惑看他,总觉得尘赦今日反常,见尘赦抬步要走,赶紧伸手抓住阿兄的小臂:“阿兄……” 刚一触碰上,便感觉掌心隐约有潮湿之感,乌令禅还当尘赦沐浴后未用灵力催干水痕,可余光无意中一瞥,当即愣住了。 带着潮意的掌心中…… 赫然是狰狞的血。 作者有话说: 阿兄开窍。 第58章 挽救昆拂墟 乌令禅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尘赦寻常怎么君子怎么来,青袍墨发温润如玉,穿玄衣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刚从寒潭出来,衣摆和发梢都在低垂着水。 潮湿而阴冷。 指腹上薄薄一层血,却沉得乌令禅手腕一垂。 尘赦走了几步,发现乌令禅没跟上来,微微侧身:“怎么……” 定睛一看,乌令禅神色不对,小脸一片煞白。 “困困?” 乌令禅讷讷道:“阿兄……阿兄受伤了……” 尘赦并不习惯以眼观人,这才后知后觉瞧见乌令禅手指上的血,眉头轻轻皱起。 乌令禅终于回过神,飞奔过来,抖着指尖握住尘赦的手,将宽袖往上一掀。 尘赦来不及将伤势彻底痊愈,小臂处一道勒痕就这样横陈乌令禅眼前,衣袖内侧的血已混着水不住往下滴落。 伤势狰狞,可怖至极。 乌令禅眼圈都要红了,急得团团转:“怎么会伤成这样?是、是谁伤你?!” 他向来没心没肺,在尸山血海中也能高高兴兴吃糕点,尘赦小臂上的伤明明只有一道,却刺眼得要命。 乌令禅眼眸滚烫,嗓音都抖了。 尘赦将衣袖抚下去,淡淡道:“没什么大碍,皮外伤罢了。” “可都伤到骨头了,怎么可能没有大碍!” 乌令禅焦急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脸上神情近乎是茫然的,“到底是谁?!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尘赦伸手将转悠个不停的乌令禅按在原地,轻声道:“困困,真的没有事,很快就能痊愈,你看。” 乌令禅迷茫地垂眼看去。 尘赦肌理分明淡淡小臂已光滑如初,瞧不出刚才满是鲜血的可怕样子。 乌令禅只是孩子脾性,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被糊弄住。 他没被安抚,脑海中转得飞快。 那伤口极其特殊,不太像刀刃或法器,倒像是被什么尖锐纤细的东西勒出来的。 勒? 乌令禅手一抖,之前无数场景被那道可怕的伤口扯拽着交缠在一起。 尘观在临死前,曾以琴弦抑制尘赦的兽形; 初次见“四不像”时,后殿琴弦紧绷、满地鲜血。 辟寒台是尘赦的地盘,更何况他已是洞虚境,哪怕在整个昆拂墟也没有人能将尘赦伤成这样。 唯有一个解释。 尘赦将伤势治愈,正准备哄他,忽地听到一声滴答的水声。 他微微一怔,竖瞳骤然一缩。 乌令禅身形单薄,愣怔站在原地,几滴水珠顺着素白面颊滚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尘赦呼吸停滞刹那,一股暴戾的欲望陡然袭上脑海。 他面上不显分毫,缓缓俯身,手捧着乌令禅的脸以拇指拭泪,语调前所未有的温和:“怎么哭了?” 自从乌令禅回昆拂墟,尘赦只见过他两次落泪。 ——其中一次还是假哭,也不知跟谁学的。 这次却没有半分假意,甚至连哭音都没有,只是垂着羽睫啪嗒啪嗒掉眼泪。 神识缱绻地缠过去,舌一般舔舐乌令禅满脸蜿蜒滑落的水痕纹路,最后轻轻落在湿润的如同鸦羽似的睫毛上。 乌令禅闷闷地说:“孩子就爱哭,你知道了还问。” 尘赦失笑,为他擦泪:“好了,本就不是什么重伤,你之前金丹破碎时也没见哭成这样,就这么心疼阿兄?” 乌令禅忽地往前一扑,双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尘赦胸口,胡乱把眼泪一蹭,闷闷不乐地说:“叫眷之来吧。” 尘赦动作一顿,一时没听清他说什么。 乌令禅紧紧环住尘赦的腰,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尘赦沐浴后冰凉的身躯温暖,自顾自说着:“不了,眷之医术不如他爹,还是叫温家主过来,他妙手回春,肯定能治好阿兄,好不好,好不好?” 尘赦:“……好。” 等乌令禅牵着他的手珍之重之地回到辟寒台内殿,尘赦才回过神来。 乌困困说什么了,自己就说好? 乌令禅之前被尘赦指使得团团转,如今却是心甘情愿跑前跑后,将尘赦安顿在辟寒台自己平日睡觉的地方,又泡茶倒水,忙得几乎停不下来。 尘赦见他像只小陀螺转来转去,道:“困困……” “哎!”乌令禅正在洗脸上泪痕,脸水都没擦便飞奔过来,“我来了我来了,阿兄有什么吩咐啊?喝茶吗,还是下棋?” 乌令禅乌发雪肤,素白面颊带着点未干的水痕,好似方才啪嗒啪嗒落下的泪水。 他眸瞳泛着亮晶晶的光,期盼地注视着尘赦,好像心中眼中只有他一人,再分不出去一分给其他人。 尘赦不知想到什么,将到嘴边的“歇一歇”收了回去,淡淡道:“茶有些烫。” “哦哦哦。”乌令禅忙凑过去,“那我给阿兄吹一吹。” 乌令禅捧着尘赦的手,对着茶盏呼呼吹了几口,将热气吹拂地打了个卷落在他眉眼处。 但转念一想可以用灵力降温,阿兄一向爱净,瞧见他对着吹恐怕要遭嫌弃。 乌令禅住了嘴:“咳,头回伺候人,不周到了,我给阿兄换一杯吧。” “不必。” 尘赦看了乌令禅一眼,发现他仍在专注地望着自己。 任谁被这种眼神注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尘赦饮了口茶,口仍然干燥。 这时,伏舆从外走来,颔首道:“尘君,温家主到了。” 尘赦回神蹙眉,正要询问。 乌令禅却腾地站起身,兴高采烈道:“终于来了,快请快请!” 伏舆看向尘赦。 尘赦放下茶盏,轻轻点头。 伏舆领命而去,很快将一个身穿白鹤袍的俊美男人引了进来。 男人眉眼和温眷之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装模作样的气度,一看便知两人是父子。 温家主行了个礼:“见过尘君。” 尘赦“嗯”了声。 乌令禅上前拽着温家主往前来:“神医,妙手回春的神医,等得花都开了!快来给阿兄瞧瞧……唔?神医怎么了,别杵在那了,快随我来啊,我阿兄又不吃人。” 温家主没料到看着羸弱的小少君劲儿这么大,拽着他拼命往前冲,拦都拦不住。 虽然在温故口中得知乌困困胆子大,这回亲眼一见果然如此,当着尘君的面都敢如此放肆。 温家主看尘赦的神色。 尘赦眉眼淡淡,并未愠色,反而点点头,示意他上前。 温家主很懂得察言观色,终于撤去力道任由乌令禅把他拽上前。 乌令禅眼巴巴看着他:“快,快妙手回春。” 温家主很少见如此活蹦乱跳的少年,忍下眼底的笑意,颔首:“尘君。” 尘赦掌控昆拂墟多年,从不会让人探脉,此番莫非是受了重伤,如此焦急地将他唤来? 尘赦将手腕放在桌案上。 温家主坐在一侧,为他探脉。 乌令禅趴在尘赦膝上,乌发垂曳至地,发带上的坠子都拖地了,一向爱漂亮的他却没闲情顾及,仰着头迫切望着。 乌困困恨不得附身在温家主身上,想立刻知晓尘赦体内是不是还有琴弦残留。 温家主探脉良久,不知怎么神色凝重起来。 乌令禅见他这个样子,心微微一沉,焦急道:“温神医,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转瞬愈合的皮外伤固然不碍事,可怕就怕是经常复发且无法根除的旧伤。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7节 温家主:“这……” 尘赦的手指轻轻在乌令禅眼尾摩挲了下,淡淡道:“温家主探到什么,直言便是。” 温家主干咳了声:“尘君只是旧伤发作,并没什么大碍。” “当真?”乌令禅犹豫着问,“他体内……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线啊什么的,当然,我没说琴弦。” 温家主:“……没、没有。” 乌令禅狐疑。 怎会如此? 没有琴弦,为何勒痕如此新? 这人也是尘君狗腿子,故意敷衍他? 温家主道:“这旧伤并不棘手,若发现苗头及时服下灵丹,遏制住伤势蔓延即可。” 尘赦不怎么在意,微微垂着眼注视着趴在他膝上听得认真的乌令禅。 “嗯,知道了。” 乌令禅却忧心忡忡地追问:“确定没有大碍吗?没有那种立竿见影吃了后立刻好的灵丹吗?需要什么药材我去寻,只要天底下有的,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能找来。” 温家主笑着道:“灵丹中蕴含的是庞大的灵力,尘君已是洞虚境,再多灵丹效用也不大。” 尘赦握住还想再说话的乌令禅的手让他坐下:“温神医都说了没有大碍。” 乌令禅:“可……” 尘赦温声道:“听话。” 乌令禅撇撇嘴,挨着他坐下,不吭声了。 温家主还是头回瞧见这对兄弟相处,瞧出两人情谊不菲,在这强者为尊血缘淡薄的昆拂墟倒是极其罕见。 温家主感慨:“尘君和少君果真兄友弟恭,这般浓厚的兄弟情,昆拂墟寻不到几个了。” 这句话本是夸赞。 可话一出口,就见本来眉间带笑的尘君神情一僵,哪怕五官没有明显的变化,却任谁都能瞧出他脸上的不愉和阴沉。 兄友……弟恭? 温家主一怔。 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 尘赦脾气并不好。 若非年少时的遭遇,恐怕以他的本性会是个极其暴戾恣睢之人。 可那道纤细的琴弦几乎同他的骨血融为一体,将他的锋芒和戾气勒得收敛,一寸寸扭曲成君子不像君子、兽也不似兽的模样。 君子六艺,他不精通,却沾了点皮毛; 收敛兽性,无论何时何地皆是喜怒不形于色; 同苴浮君有深仇大恨,哪怕尘赦继位也艰难维持着“父慈子孝”的君子假面,并未赶尽杀绝。 唯独这个“兄友弟恭”…… “你变不成真正的人。” 苴浮君的话阴魂不散地回荡耳畔。 尘赦从入定中清醒,遽尔抬手一震,墨字雪纱呼啸而飞,被击碎成无数碎片簌簌飘落,眸瞳皆是戾气。 突然,“唔?” 一只手缓缓探来,握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腕。 尘赦一僵,倏地低头望去。 辟寒台玉台之上,本已回丹咎宫的乌令禅不知何时来的,四仰八叉躺在他腿上,此时被动静震醒,睡眼惺忪地将手伸进尘赦宽袖中摩挲结实有力的小臂。 似乎在看是不是旧伤发作。 尘赦浑身紧绷,良久才发出喑哑的声音。 “你为何在此?” 乌令禅没摸到伤,又躺了回去,还用尘赦的宽袖遮挡住眼睛,含糊道:“那伤看着好可怕,我得时刻看着阿兄。” 尘赦闭了闭眼:“不必,回去。” 乌令禅又开始装聋作哑,就当没听到两句话中间的停顿,哼唧着抱住他的腰:“好吵,别人睡觉的时候不要说话,有礼貌些好吗?” 尘赦:“……” 乌困困看出什么来了。 否则不会因为这点小伤哭成那样。 他一向是个没心没肺,却又通透清澈的人,知晓那伤会让尘赦难堪,所以半个字未提。 尘赦注视着闭着眸的乌令禅,忽地将手指在他眉心一点,神情有种自嘲的漠然。 只因为瞧见了他年少时微不足道之事,就心生怜悯吗? 果然是孩子心性。 乌令禅越因为旧事哀怜他,尘赦越觉得自己卑劣,好似仗着早已愈合的伤口来故意博取同情。 尘赦从来不想在乌令禅面前露出兽瞳,唯恐惊吓住他,如今也该让他瞧见自己的另一面。 若乌困困看到这百年所做的恶事还对他心生怜悯…… 乌令禅睡着了,仍握着尘赦的手腕。 不知是他的手小,还是尘赦的手臂精壮,乌令禅两指一环竟然圈不住最细的腕处,只好虚虚扣着,睡意朦胧。 他又梦到了尘赦。 ……并非是上次梦中所见的身形孱弱的小可怜模样。 到处都是血,雷光悍然劈下,四肢脖颈全都绑缚着锁链的尘赦在牢笼中同无数狰狞的魔修厮杀。 少年浑身浴血,面容狰狞,额间重新长出新的兽角,手指化为泛着鳞片的利爪,根本不需要任何利器便能顷刻将那些围攻他的人开膛破肚。 苴浮君居高临下望着,摇着扇子笑眯眯道:“此子,不容小觑啊。” 江鹊静冷淡道:“留他在世上,就不怕有一日反噬?” 苴浮君笑着道:“一只半魔罢了,有什么……” 还未说完,忽地耳畔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偌大牢笼之中已经全是残尸断臂,唯有尘赦一人站在中央,露出紧绷得随时都会攻击的身形。 他仰着天闭眸,露出修长脖颈。 喉结轻轻一动,似乎吞了什么东西。 苴浮君也不再摇扇子了,直起身眯着眼瞧了瞧:“哟,半个月前才刚结丹,今日就要元婴了?” 江鹊静蹙眉:“他吞噬了那些人的内丹,如此引来雷劫,九死一生。” 苴浮君啧了声:“可惜了。” 伴随着一声巨响,第一道天雷轰然劈下。 只是一下,便将尘赦瘦弱的身体劈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那一道雷几乎将他的脊骨斩断,逼得他呕出一口狰狞的血。 接着,天雷落了整整七日。 尘赦的身躯被一道道恨不得他死的天雷劈碎,有时血肉尽失只剩骨架,但又因半魔血脉强大的治愈能力转瞬愈合;有时身躯化为齑粉,又再次重组。 看到最后,连苴浮君都暗暗心惊,犹豫着道:“这都能活着?” 江鹊静道:“他身上的血脉特殊,此时不除,必成大患。” 他说着,直接抬手就要将奄奄一息的尘赦斩杀。 锵。 苴浮君漫不经心拿扇子一挡,淡淡道:“急什么,且看看吧。” 七日后,天雷都劈累了。 尘赦身躯最后一次重组,元婴修为隐隐传来,在一层层齑粉雷纹中露出赤裸着的精壮身躯。 七日前,那身躯只是少年模样。 雷劫一过,好似半魔血脉一夕之间迈入成年期,尘赦纤瘦的身量长成高大魁伟的男人模样,眉眼深邃冷峻,带着无法忽视的凶戾之气。 七日雷劫早已将四周一切夷为平地,脖颈上的锁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鹊静眉头一皱。 恰在这时,尘赦那双凶恶的兽瞳陡然落在苴浮君身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肉紧绷,墨发披散,地面一层由他血肉化为的齑粉被灵力牵引,化为一身漆黑衣袍,如同离弦的箭轰然袭来。 江鹊静冷冷道:“放肆!” 锵—— 苴浮君忽地站起身,拂开要出手的江鹊静,长扇一挡,嘶地一声被尘赦的利爪撕破。 他眉梢一挑,洞虚境修为化为虚空一掌,轰的将尘赦撞飞出去。 尘赦兽瞳的杀意还未消散,好似没察觉到那几乎将他肺腑碾碎的疼痛,立刻还要上前扑来。 唰。 苴浮君笑着将破了一道的扇子展开,居高临下望着他:“吾一向说话算数,赐你名「赦」,入主……唔,辟寒台吧。” 尘赦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凶恶地望着他。 江鹊静不赞同:“苴浮……” 苴浮君说话做事从不被旁人影响,阖上扇子轻轻在尘赦眉心一点,笑着道:“此后,你便是吾的长子。” 长子龇起尖利的兽牙,恶狠狠地咬住他的扇子。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8节 苴浮君哈哈大笑。 辟寒台。 数十年如一日,清冷幽静。 尘赦被关在此处——他认为是“关”,因为无数结界笼罩四周,让他无法逃出,只能龟缩一隅,连睡觉都不敢闭眼。 笃笃。 有人敲门。 尘赦忽地侧身看去,兽角还未消去,竖瞳森寒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惊惧。 那人敲门只是告知,根本没等尘赦回答,便直接推开门。 一股莲香扑面而来。 有人撩开帘子,任由刺眼阳光倾泻而来。 尘赦狠狠地抬头看去,倏地一愣。 来人一袭白衣,逆着光站在那,隐约听到她的笑音知晓是个女人。 “嗯?醒着?醒着就好,过来。” 尘赦生平接触的唯一一个女人便是尘观。 无论尘观对他做过什么,终归是亲手将他养大的娘,身上的痛苦从未消散,可回想起娘,他却只记得女人素手抚琴时的宁和,和难得抚摸他时的温柔。 在铺天盖地的痛苦中,那点温情却被越放越大,哪怕一丁点也能让他视为蜜糖。 尘赦一直知晓自己扭曲的心思。 身在穿透躯体的荆棘中,不动便不会更痛。 可如今,那些又爱又恨的情绪似乎都淡去了。 尘赦胸口好似被兽性占据,皆是粗暴的恨意和本能的畏惧占据。 那白衣女人笑了起来,淡淡道:“怕什么?你既是苴浮的长子,便是我的孩子,该叫我一声娘。” 尘赦愣怔原地,忽然胸口涌出无尽的酸意,逼得他捂着嘴伏在地上,几乎干呕出来。 乌君:“?” 乌君吃了一惊,揽过一旁的镜子照了照,五官端正,身形也非豺狼虎豹,孩子怎看一眼就吐了? “没事吧?” 那股莲香越靠越近,尘赦身躯本能地颤抖,兽性几乎挤去作为人类的复杂情感,只剩下恨意。 尘赦脑海中嗡地一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凶狠扑了过去。 砰! 苴浮君匆匆赶到时,听到这半个辟寒台都要塌陷的动静,顿时怒不可遏。 张嘴就要骂,可他记不起尘赦的名字,只好怒道:“长子!放肆!” 一脚踹开门,就见乌君手臂纤细,用力时却崩出流畅漂亮的肌理,单手将化为狰狞兽形的长子按在地上。 尘赦还在不住挣扎,利爪锋利却根本划不破乌君的皮肤,甚至发出金石相撞之声,可见身躯强悍。 “哟,真是有活力。”乌君眉眼带着笑,挑眉道,“若将来我的孩子也像你这般活泼爱动就好了。” 尘赦:“……” 乌君道:“叫声娘来听一听?” 尘赦龇牙狠狠瞪着她。 ……若在寻常他用兽瞳去注视尘观,得来的只会是一顿谩骂毒打。 乌君闷闷笑了起来。 她抬起空着的手在尘赦毛茸茸的脸上一放。 尘赦兽瞳一缩。 下一瞬,那只带着莲香的手只是轻轻一抚,女人并不厌恶他那丑陋的兽瞳,注视着他的眼神也不厌恶、排斥,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唉,还是个角都没长出来的孩子。” 尘赦眼睛缓缓收缩,呆愣望着他。 苴浮君在一边急得转圈,甚至开始后悔收下这个长子,平白分摊乌君的精力,另一个看中的次子是不是不要再收了为好。 “啊。”苴浮君挨了过来,淡淡道,“你不问吾为何突然从枉了茔回来吗?” 乌君问:“嗯?” 苴浮君听到关怀,眉眼终于露出笑,回答她:“因为祖灵之地有异样,吾和鹊静去见了祖灵。” 乌君:“嗯?” 苴浮君道:“祖灵降下神谕,说昆拂墟未来少君,或可挽救昆拂于危难之间,为祸千年的枉了茔之祸也可消弭。” 乌君这下不“嗯”了,看向尘赦,眉梢轻挑。 苴浮刚将尘赦收为长子,祖灵便降下神谕? 苴浮君扇了扇扇子,懒洋洋地道:“祖灵向来不会有错——吾如今唯有这一子,此番枉了茔探查,也让他跟随前去。” 他想看看这位半魔少君,到底如何挽救昆拂墟。 作者有话说: 阿兄:让你看看尘君凶狠的一面。 实际上:[可怜] 第59章 寻到答案 乌令禅第一次见到枉了茔,是在尘赦的记忆中。 和那一丝丝裂缝不同,枉了茔天地颠倒,无数浊气魔炁交织,好似从地面泛起丝丝缕缕的黑雾,遮天蔽日。 四周荒芜昏暗,泛着血腥味的风呼啸而来。 尘赦一袭黑衣,勒住精瘦高大的身形,眼上覆着一层黑绸,却遮掩不住那身为野兽的粗暴凶恶。 在这种鬼地方,苴浮君竟还能人模狗样地坐着华丽的轿撵,摇着扇子懒洋洋地道:“头回来这儿,不习惯吧。” 尘赦冷冷看他,浑身没有半分不舒适的地方。 苴浮君:“……” 差点忘了,此人的生父正是枉了茔的魔兽。 苴浮君眯起眼睛:“你身负半身枉了茔魔兽血脉,若吾将你丢在这儿,你可要永生永世随这些魔兽一起被囚禁此处,再也无法出去了。” 尘赦眼被蒙着,耳朵好似也瞎了,充耳不闻。 苴浮君不耐地“啧”了声,只觉得孩子一点不好玩:“去吧,救世主。” 说罢,身形消散在原地。 祖灵只说少君能力挽狂澜,却并未告知是谁。 对一只身负枉了茔血统的半魔,苴浮君并不在意死活,将人往魔兽堆里一放,直接扬长而去。 魔兽感知到掺杂着人类气息的半魔魔气,全都朝着同一个地方聚集而来。 尘赦并无法器,唯一依仗的便是他的兽身。 可他清醒时又厌恶那具丑陋的魔兽之躯,面对着成百上千魔兽只以人身抵抗。 乌令禅又见到了满眼的血。 辟寒台寒风已停,尘赦将乌令禅抱回内殿,还未将人放下,忽地感觉胸口衣襟处有一阵湿意。 垂眼看去,乌令禅梦中不安分,眉头紧皱,羽睫湿润,止不住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往下落。 尘赦动作一顿,并未将乌令禅放下,反而坐下将人半拢着坐在怀中,手指轻轻将他的泪水拭去,隐约感知到紧挨着他的温暖身躯在细细地发着抖。 瞧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因祖灵之语,尘赦未来数十年几乎有一半时间皆在枉了茔屠戮魔兽。 枉了茔并非什么福天洞地,魔兽更是因尘赦身上一半的人类血脉想要将他吞噬入腹,若非半魔强大的自愈能力,恐怕元婴修为早已在枉了茔成为一抔黄土。 靠着吞噬魔兽内丹,尘赦修为一飞千里,短短十年便已到化神。 尘赦并不想做什么救世主,因在枉了茔的杀戮而兽性更重,甚至还隐秘地生出“若枉了茔结界破碎,三界苍生一同陨落就好了”的心思。 他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满心皆是杀戮吞噬。 直到一日,乌君前去辟寒台寻他。 和往常一样亲切地打完招呼,乌君单手将尘赦按在桌案上,眉梢挑起,笑着道:“这都多少年了,你修为怎么停滞在化神初期,不愿吞噬魔兽内丹了?” 尘赦浑身一僵,猛地拂开她的手,冷冷道:“不用你管。” 乌君交叠起双腿,托着腮笑意盈盈望着他:“都多少年了,你还是不肯唤我一声母亲?” 尘赦看起来又想吐。 乌君哈哈笑起来,伸手在尘赦脑袋上一弹。 啪地一声。 乌君手指纤细,力道却大,也并不像寻常母亲和孩子打闹时那样轻柔,反而完全没收力,弹的尘赦脑袋一痛,眼眶几乎被疼得泛红。 有那一瞬间,尘赦是懵的。 乌君大笑,冲他一笑:“不叫就不叫吧,反正我也要有亲生孩子了,之后就不要你了。” 尘赦一怔,抬眸看她。 乌君把玩着桌子上尘赦从枉了茔带回来的一颗内丹,光滑圆润的圆珠和她修长如玉的手相衬,显出一种无端的脆弱。 尘赦注视她许久,终于第一次主动开口,哑声问她:“你不高兴?” 还有此等好事? 第129节 乌君愣了下,笑起来:“为何这样说?” 尘赦却不说话了。 乌君注视着掌心的内丹,笑容逐渐落了下来,良久低喃着道:“孩子此时来,不知是福是祸。” 枉了茔接连震动,缝隙频出,却寻不到源头。 尘赦离她远远地坐着,注视着女人低垂的羽睫、微蹙的眉尖,不懂她为何寻自己说这个。 好一会,尘赦似乎想通了,直接问她:“他们都说以我血祭,枉了茔结界或许可稳固,你来,是想杀我吗?” 乌君看他,好一会才低声道:“长子竟然这样想我,唉,难过死了。” 尘赦身躯一僵,有一刹那是无措的。 尘观每次一难过便会拿他撒气,哪怕数十年过去,那股恐惧仍然存在骨髓中,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 就像那根琴弦。 乌君看他这个神情,没忍住笑了起来:“尘儿,过来。” 若是往常,尘赦肯定懒得搭理她,可此时他心绪纷乱,只能僵着身体走过去。 乌君望着尘赦通红的眉心,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闷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帮我做件事吧。” 尘赦:“什么?” “听闻仙阶镇物有稳固结界之能,但需要凑够五行。”乌君逗他,“知道什么是五行吗?” 尘赦:“……” 尘赦装作没听到她的打趣,冷冷道:“去哪里找?” 乌君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挑眉道:“镇物难寻,仙阶镇物更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还要凑齐五行阵,你真想去寻?” 尘赦道:“嗯。” 乌君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没忍住纵声而笑。 尘赦蹙眉。 “无碍。”乌君在他脑袋上抚了下,笑意未减,“几百年都没凑齐的五行镇物,总不能你一下就能寻齐,我只是随口说说。” 尘赦躲开她的手:“那……你的孩子呢?” 乌君懒洋洋地道:“还未出生的小崽子,是男是女都不知晓,何必提前操心?这般焦虑也无用,哎,到时候再说吧。” 尘赦不懂她为何如此心大。 但转念一想,她如何,她的孩子如何,和自己何干? 不到一年,孩子降生。 整个彤阑殿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皆来看望这位千百年才有的最纯正血统的小少君,已闭关多年的大长老更是亲自赐字。 尘赦冷眼旁观。 那个刚出生便有名字、被爱包裹着的幼崽并不知道得到的东西有多宝贵,整日嚎啕大哭,精力十足。 尘赦曾入夜看过那个名叫困困的孩子一眼。 烛火倒映,乌君长发披散坐在榻上,轻轻逗着那哇哇叫的孩子,眉眼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笑意。 听到脚步声,乌君侧身看来,瞧见是尘赦,朝他一招手:“来。” 尘赦犹豫半晌,终于走过去。 和后天修行才得的魔瞳不同,那孩子天生赤瞳,羽睫比成年人还要浓密,躺在襁褓中露出张玉雪可爱的脸。 “他叫困困。”乌君拿食指去逗他,困困果不其然再次伸爪去握那根手指,不厌其烦,好似精力永远旺盛。 尘赦漠然注视着他:“乳名?” “大名。”乌君笑起来,“他刚出生时体虚病弱,温家的家主说恐有短寿之相,好在祖灵赐字,才活了下来。” 祖灵赐字,困。 ……并非好兆头。 数十年前祖灵的那道神谕,如今终于应在了这刚出生的小少君身上。 以身为困,挽救昆拂墟于危难。 怪不得乌君眉间带着愁色。 乌君笑着道:“这是你弟弟呢,要不要抱一抱他?” 她说着将孩子往前一递。 困困对一切新奇的东西都抱有好奇心,看惯了挤在他眼前的苴浮君和乌君,乍一瞧见个冷峻的男人,歪歪脑袋发出类似“喵?”发音的疑问,很不客气地伸手去抓他。 尘赦厌恶地一皱眉,猛地后退数步躲开那只小小的手,冷冷道:“我还要去寻镇物,先走了。” 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孩子的嚎啕大哭和乌君温柔的轻哄。 尘赦并不喜欢那个孩子。 在枉了茔杀戮太久,他对一切柔软无能的东西都心生抵触,更何况纯血统的气息激出他的兽性,催促着吃掉他。 这种厌恶在苴浮君下松心契时达到了顶峰。 枉了茔结界即将破碎,苴浮君和乌君皆去镇守结界入口,只将那弱不禁风的只会乱爬的孩子丢给他。 那孩子愚钝蠢笨,又需要人陪,若无人瞧着他能硬生生将自己哭死。 尘赦受制松心契,只能寸步不离。 “阿、阿兄……” 困困坐在榻上,高高兴兴朝他张手要抱。 尘赦冷冷注视着他,虽不知晓这句“阿兄”是谁教的,但他并不喜欢被这一道没有血缘关系支撑的“兄弟”束缚住。 注视着乖乖坐着仰头望着他的孩子,尘赦忽地露出凶恶的獠牙和尖锐的角,冲着他咆哮一声。 困困歪着脑袋看他半晌,忽然拍掌大笑。 尘赦:“……” 这还没完,他大概喜欢尘赦这个新奇的会长角的“人”,竟然摇摇晃晃站起身朝他扑来,想要抱他。 尘赦面如沉水往旁边一躲。 困困直接扑倒在地,刚长出的牙直接崩掉了。 这一下非同小可,孩子哭得天崩地裂,连寒夜湖的大长老都派人寻人怎么了。 尘赦:“…………” 尘赦额间青筋暴起,冷冷道:“不许哭。” 困困缺了牙,眼泪啪嗒啪嗒地看他,这么小的孩子能叫出“阿兄”已是天赋异禀。 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疼,只好一边喊阿兄,一边愤怒地拿手啪啪拍地,试图让尘赦理解他的意思。 “阿兄,阿兄啪。” 尘赦冷眼看他许久,终于不情不愿地俯下身将他抱住。 困困立刻不哭了,眼眸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枫叶,欢天喜地抱着尘赦的脖子,依恋地蹭他。 “阿兄。” 尘赦感受着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紧贴着自己,面无表情地心想。 一个谁都不要的累赘。 那累赘哭累了,趴在尘赦肩上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 孩子似乎察觉不到尘赦对他的厌恶和烦躁,极其黏阿兄,等长大点会走会跑了,更像是只小尾巴整日跟着尘赦,怎么赶都不走。 有时尘赦兽性无法收敛朝他发怒时,他也不怕,反而围着阿兄修长的双腿来回转圈,衣袍宽袖翻飞,像是只小蝴蝶,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嘛嘛嘛”个不停。 尘赦起先不懂此举何意。 直到一次辟寒台有只小猫围着困困来回转圈,他似乎很喜欢被围着蹭腿的感觉,眉眼弯弯喜滋滋地看了好一会,拿起肉干递过去。 尘赦:“……” 尘赦忽然就笑了。 这是他活了数十年,第一次真切地笑出声。 困困好像天生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哪怕被人掳走关在笼子里,他也高高兴兴地伸手问人家要糕点吃,被骂了后他气得要命,但又打不到那些人,只好在笼子里转圈。 尘赦前来救他时,他已将自己转晕了,恹恹趴在旁边,手腕处还有一道血痕。 苴浮君和乌君不在主城,不少错了主意的人便想用困困来试验能否重建枉了茔破碎的结界,取了他不少血。 尘赦化神后已不想再靠着吞噬魔兽内丹修行,对付掳走少君的人却也能轻而易举斩杀。 一片尸山血海中,尘赦面无表情地震碎牢笼,单手将困困抄在臂弯上挂着。 困困恹恹看他:“阿兄。” 尘赦往他嘴里塞了颗灵丹,见他皱着脸要说苦,又塞了块蜜梅脯。 少君挂在他小臂上,乖乖捧着梅脯吃,不吭声了。 尘赦懒得顾忌他,直接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些妄图阻拦之人,血肉飞溅,孩子没心没肺,反而吃得更开心了。 尘赦:“……” 此地几乎是在枉了茔结界之中,尘赦闯进来后才后知后觉不对。 没有苴浮君在结界之外接应,他的半魔血脉离不开枉了茔。 尘赦脸色阴沉,带着人一路杀了出去。 果不其然,枉了茔的结界将他困死在此处。 困困吃完了梅脯,还想问阿兄有没有,便被人放了下来。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0节 尘赦蹙眉道:“伤到哪里了?” 困困想了想,伸手给他看,瘪着嘴:“他们拿刀割我,疼。” 尘赦注视着手腕处的伤口,正想催动灵力给他治愈,可离得近那股微弱的香甜气息在鼻尖萦绕,几乎顷刻将他的兽瞳逼出。 “阿兄?” 尘赦见了血,正是最兴奋的时候,直勾勾注视着那一道伤痕。 困困不明所以,只觉得凉飕飕的:“怎么啦?咱们不走吗?” 尘赦闭了闭眼,将兽瞳隐藏在羽睫下,冷淡道:“你先走吧。” “啊?为什么?” 尘赦不耐道:“让你走就走,哪来这么多废话?” 见阿兄又生气了,困困准备围着他转圈,被尘赦一把按住,狠狠在他脖子上挂了个铃铛,往外一推:“快走。” 困困挨了凶,只好生着闷气气咻咻往前走。 可走了没一会,支撑着他那股勇气很快被四周的鬼气森森所击散,困困哆嗦了下,觉得远处好像有野兽躲着准备咬他。 这时,周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狼嚎。 困困愣怔一会,忽然撒腿就往回跑。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回到原地后,却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四周好似被蛛网缠绕,那雪白的线绷紧四周,宛如从尘赦的身躯中长出来的,死死将他固定在原地。 窸窸窣窣的鳞片好像被克制着退下、又长出,兽角也若隐若现。 尘赦正拼尽全力克制那股戾气,恍惚中听到他去而复返,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暴戾卷土重来,近乎恶狠狠地睁眼看他。 “还回来干什么?!” 困困讷讷地道:“阿兄,阿兄我们一起走、走吧,好不好?” “滚开!” “走嘛。” “我让你滚——!” 那一刹那,尘赦对眼前这人几乎是憎恨的。 苴浮君将他收为义子,却放置枉了茔九死一生,要想活命只能吞噬那恶心的内丹来增加修为,何时能从那鬼地方出去全凭苴浮君的心情; 少君出生后,苴浮君觉得祖灵神谕不对,便眼睛眨也不眨地舍弃他,下了松心契来照料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性命随时都被别人捏在手里,片刻自由都没有。 可罪魁祸首却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地唤他“阿兄”。 阿兄。 可笑。 明知是迁怒,尘赦还是对着不到他大腿的孩子吐出恶言,好像攻击他就能让自己从几近窒息的痛苦中解脱。 你和你爹一样都令我厌恶。 你就是个累赘。 话说出口的刹那,那孩子哭了。 尘赦明明该觉得快意,心却狠狠一紧。 铃铛声叮叮当当远去,好似再也不会回头。 尘赦孤身坐在昏暗中,琴弦紧绷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他却置若罔闻,注视着那个一步步走出结界的孩子。 恍惚中,金铃之声再次响起。 尘赦遽尔睁开眼,就见困困第二次去而复返,呜咽着扑到他怀里。 温暖的体温好似将四周的寒意击散。 我不是累赘,我在陪阿兄呢。 无论阿兄是什么,我都和阿兄在一起。 嘣。 一声清脆声响,琴弦轰然断开,像是轻飘飘的蛛丝飘落在地。 自那天起,尘赦心中萦绕数十年的愤懑和怨恨似乎随着那根断裂的琴弦,悄无声息消散了。 尘赦前所未有地平和。 掳走少君之人已被苴浮君悉数斩杀殆尽,血流成河,头颅悬挂主城的城墙之上,震慑所有妄图以少君血祭枉了茔之人。 困困依然活蹦乱跳做没心没肺的少君。 尘赦已不再排斥和他接触,盘膝坐在蒲团上,浑身散发着滚烫热意的孩子摇头晃脑坐在他腿上,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字。 尘赦身躯高大,困困往他袖中一钻都瞧不见人影。 孩子脸上全是墨痕,好奇地仰着脑袋,任由编得整整齐齐的长生辫流淌在尘赦腿上:“阿兄,是这样吗?” 尘赦淡淡道:“那是尘吗?” 困困歪着脑袋左看右看:“分明就是。” 尘赦伸手弹他脑袋。 困困疼得眼圈一红,闷闷不乐地趴在那继续写。 好半天,闹腾的孩子一声没吭,尘赦倒有些不习惯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单手掐着困困的腰将人扒拉到怀里,垂眼看他。 “生气?” 困困不想理他。 尘赦淡淡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困困闷闷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凶。” 尘赦一怔。 “你这样总是凶巴巴的。”困困难过地耷拉下眉眼,“我……我害怕。” 尘赦的心口倏地一紧。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脾气有什么问题——毕竟是半魔,没有像其他魔兽那般暴躁癫狂已算是他极力克制。 ……困困却觉得他凶。 尘赦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你想让我如何?” 困困后背靠在他怀中,伸长了腿晃着脚,认真地教他:“我写错字了,阿兄就说乖乖能写字就很厉害了。我写对了阿兄就说乖乖果然是天之骄子,奖励我梅脯吃。” 尘赦:“……” 尘赦拽了拽他的小辫子:“别许愿。” 话虽如此,少君写错尘字,还是得到了夸赞。 那两年,或许是尘赦一生中最安宁的日子。 他不必前去枉了茔被杀戮迷失神智,像是只魔兽守着唯一的珍宝,宁静祥和。 昆拂墟对姓氏并不强求,祖灵和大长老所赐的“困困”已算是正式名字,若他想,甚至能以“困”为姓,以“困”为名。 孩子一天一个样,从最开始蜷缩在尘赦怀里小小一团,两三年时间已长到大腿高,说话口齿清晰,不再用“叽里呱啦”代替不会的词。 尘赦牵着他的手去丹咎宫转悠,告知他要搬来此处。 困困好奇道:“阿兄也搬来这里吗?” “不会。”尘赦淡淡道,“等你搬过来,也要开始去丰羽小斋上课了。” 困困牵着尘赦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像是只蚂蚱:“丰羽小斋,上课,那是什么?阿兄要一起去吗?” 尘赦笑了:“你上课,我去做什么?” 困困蹦到栏杆上沿着边边走,摇摇晃晃保持平衡:“我想和阿兄在一起。” 刚说着,他脚一滑,直接往旁边摔倒,被尘赦接在怀里。 困困完全没有一丝后怕,甚至不走了,熟练地伸长手臂抱住尘赦的脖子,趴在他颈窝,懒洋洋地说:“阿兄去哪儿我去哪儿。” 尘赦淡淡道:“孩子话。” 困困不懂为何是孩子话。 直到那夜枉了茔结界破碎一半,魔兽几近倾巢而出,踏碎维持了数千年的平和。 火光照耀,野兽咆哮。 尘赦抱着困困飞快往外逃,无数人都在叫嚣着让他去填补枉了茔缝隙,外祸还未到,内讧已起。 困困一无所知,乖乖抱着尘赦的脖子,心中总觉得忐忑。 尘赦飞快缩地为寸,还未逃出主城便被人叫住。 “尘儿。” 尘赦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漫天皆是火光,乌君一袭白衣站在那,眉眼已没了笑容。 尘赦将困困往怀里抱得更紧。 “怕什么?”乌君缓步而来,淡声道,“半个昆拂墟的人都在寻他,苴浮只能拦住片刻,只靠你是无法将他送出昆拂。” 尘赦咬了咬牙。 困困已趴在尘赦怀中睡着,眉眼恬静,好似外界的任何纷乱都惊扰不了他。 乌君眉眼柔和下来,伸出修长手指在他脖颈处轻轻一点。 金光轻柔亮起,微微照亮乌君的眉眼。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1节 “赐我儿,姓,乌。” 尘赦的瞳孔悄无声息地收缩。 赐我儿……名……尘…… 乌君神色温柔注视着年幼的乌困困:“愿我的困困,长生久乐。” 愿尘儿…… 刹那间,乌君和尘观所说的话陡然重合,填补了尘赦这数十年来的痛苦和困惑。 他一直想知道,尘观最后的“愿”后面所跟随的到底是恶毒的诅咒,还是温柔的期盼;他所赐予的“尘”是卑贱如尘,还是仅仅只是将唯一属于自己的姓留给他。 在这刹那,好像找到了答案。 尘赦忽然不恨了。 乌字印烙印在乌困困的脖颈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生死之际可回昆拂墟的传送符,他被烫得“唔”了声,迷茫睁开眼睛。 “娘?” “我儿。”乌君注视着尘赦和乌困困,不知是在叫谁,缓缓露出个温柔至极的笑容,一如既往,“走吧。” 尘赦愣怔看她。 “枉了茔阵破碎,整个昆拂墟会由祖灵相护,不会放任枉了茔魔兽逃去三界。”乌君衣袍翻飞,挡在尘赦面前,“带着他去仙盟,速去,否则结界张开,你也出不了昆拂墟。” 远处,猩红的眸瞳一盏盏亮了起来,凶恶狠厉。 不知道到底是来抓捕乌困困的魔修,还是怨气通天要吃人的魔兽。 ……可都没有分别。 尘赦:“母亲……” 乌君背对着他,看不出神情,却能感觉到她愣怔一瞬后,笑了起来。 “走。” 第60章 是断袖 魔兽咆哮,火光冲天。 好似天都在燃烧。 乌困困趴在尘赦怀中,听着耳畔的喘息声,望着渐行渐远的昆拂墟主城,没来由的心口一酸,呜咽地小声哭了出来。 尘赦没有停留,大掌拍着乌困困的后背,安抚道:“别哭,我在。” 乌困困乖乖点头,趴在尘赦怀中哭声消失,只是泪水却啪嗒啪嗒打湿尘赦的脖颈。 懂事得让人心疼。 尘赦已没有时间继续安抚他,化神境初期的修为在昆拂墟各种神仙交战中全然无法看,缩地成寸飞快到了昆拂墟外围。 天幕漆黑,即将破晓了。 尘赦隐约可见一道圆形的弧线从头顶笼罩而来,宛如夜晚中涨潮的潮水,朝着远处和仙盟的交界地冲去。 那是祖灵的结界。 尘赦脸色一变。 若结界落下,他的半魔之躯无法离开昆拂墟。 一路上有不少人追杀,尘赦的修为即将消耗殆尽,咬着牙催动灵力飞快冲去边境。 可就算再快也无法比过祖灵结界笼罩下来的速度。 仅有一步之遥。 砰。 尘赦的身躯被悍然笼罩下来的结界阻挡,他动作极其快,骤然祭出四冥金铃,化为坚硬的巨大铃铛直直卡在结界落地的刹那,强行撑起一条缝隙。 乌君所赠的护身法器强悍,也抵挡不住巨大结界的冲力,只是一下便隐约出了裂缝。 咔哒一声。 那是极其轻微的声响,尘赦竖瞳骤然缩起,心像是被一把利刃穿透,痛得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四冥金铃之上,独属于乌君的印记。 消散了。 一刹那,数十年被他极力忽视的声音风似的灌入耳中。 “尘儿。” “哈哈哈,叫一声母亲而已,看把你为难的,哟,又要吐啊?” “……别人都有及冠礼,尘儿也得有,嗒,铃铛,多配你啊哈哈哈。” “听闻仙阶镇物有稳固结界之能,但需要凑够五行……” “我儿,走。” “阿兄!” 尘赦如梦初醒,怔然低头望去。 乌困困仰着头担忧望着他,手腕上祖灵所赐予的墨块飘出一道墨痕,正在为他擦脸上的泪痕。 四冥金铃再次发出轻微的破碎声。 锵。 只支撑了半息不到,便被逼化为半个巴掌大的小金铃,艰难抵挡住最后一丝裂缝。 若再强行催动,恐怕四冥金铃便会化为齑粉。 就同乌君的痕迹一样。 化神境神识遍布方圆百里,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已循着气息赶来。 尘赦矮下身,冰凉的大掌将乌困困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低声道:“不许哭了。” 乌困困呆呆看他,缓缓上前用手触碰尘赦的脸。 这时尘赦才后知后觉自己也已满脸泪痕。 尘赦笑了,伸手轻轻一推。 祖灵结界是最后一道枉了茔阻碍,不会阻碍魔族离开昆拂墟,乌困困如入无人之境,轻轻地穿过那薄薄的结界。 相隔着半透明结界,乌困困茫然看他:“阿兄?” 尘赦伸手抵在坚硬的结界上,淡淡道:“祖灵赠与的墨莫要给其他人,它会保护你。” “我不要它!”乌困困就算再傻也听出这话的告别之意,“我只要你!阿兄,阿兄不和困困一起吗?一生一世在一起……” “会的。”尘赦道,“不过不是现在。” 乌困困说:“我就要现在!” 和乌困困只凭着好恶做事不同,尘赦思考得比他多。 枉了茔封印破了大半,乌君已死,苴浮君不知在何处,可罪魁祸首无论是昆拂墟的长老或是魔兽,尘赦都必须留在昆拂墟。 一是复仇,二是…… 乌困困泪水涟涟望着他,哭得一直在打嗝。 手腕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若乌困困留在昆拂墟,迟早会被大长老送去血祭枉了茔封印,就算逃走,也会被无数昆拂墟之人追杀。 与其这样…… 尘赦思量过多,可现实中只是刹那罢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抚摸着乌困困的脑袋,轻声道:“乖乖听话,你不是想要那颗小铃铛吗,等你下次回来,阿兄就送给你。” 乌困困茫然:“下次……是什么时候呀?” “等我找到第五块镇物的时候。”尘赦摸着他微凉的脸,食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灵力一寸寸侵入识海,封住他的记忆,“那时我再去接你。” 乌困困的瞳孔缓缓化为人族的黑色,虚无地望着他。 身后已传来魔修落地的动静。 尘赦将手缓缓松开,兽瞳兽角出现,手指在离开乌困困面颊的刹那化为锋利如刀锋似的利爪。 “快走,别回头。” 乌困困脸上没有分毫神情,像是只漂亮的小傀儡,呆愣地转过身去,朝着漫漫荒原而去。 那道墨痕飘浮在乌困困的身后,化为丝绸缠绕在身侧。 魔兽咆哮,伴随着漫天血光。 破晓了。 轰—— 时光荏苒,十一年陡然过去。 灵枫秘境中第四块仙阶镇物被取。 尘赦孤身站在一颗丹枫树上,冷淡注视着远处携带着太平弓的男人。 因仙阶镇物被取,秘境塌陷,虚空中连接枉了茔,无数魔兽汹涌而出。 尘赦冷眼旁观,只等着他们作茧自缚。 恰在这时,一道连绵巨山拔地而起,悍然阻挡住漫天魔兽。 尘赦一怔,霍然转身。 神识穿过巨大纷乱的废墟秘境,无数魔兽咆哮间,一抹红色人影飘浮在半空,背后还扑扇着墨做的翅膀。 尘赦倏地睁开眼。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2节 祖灵的墨? 神识猛地缠了上去。 那是个欢脱漂亮的少年,眼眸弯成月牙,和身侧的水墨器灵嘟囔着什么,拖长着音,带着专属少年的灵动清澈。 那是…… 乌困困。 相隔十一年,尘赦一眼认出了他。 少年身量初长成,面颊还带着点圆润,身形腰身却是纤瘦,神识缠了半圈就能环住,说话极其不着调,三言两语就将已形成器灵的玄香太守气得够呛。 尘赦从来没想到会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见到长大后的乌困困。 他眸瞳无情无感,十一年的杀戮已让他见到故人也没有半分波澜,只是漠然看着。 快了。 乌君以浑身修为化为结界抵挡枉了茔魔物,如今还差最后一块镇物,就能将枉了茔破碎的结界稳固。 尘赦已将克制深入骨髓,琴弦缠动,硬生生逼得他将神识收回,不敢再看便要转身离去。 直到一声破空之音。 那抹红影踉跄着被钉死在丹枫树上,化神境的法宝几乎将他半个身子毁去,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一瞬间,胸腔中的暴厉化为野兽张牙舞爪地扑来。 数十年间,尘赦第一次无法控制,在他还未来得及克制时身躯已化为巨大的魔兽,飞快奔了过去。 秘境中无数魔兽嗅着那香甜的血已涌了上去,尘赦一道灵力轰然将它们击碎。 血光漫天。 好似两人分离那日。 乌困困恹恹地靠在树上,眸瞳已开始涣散。 尘赦兽瞳猩红,却因胸口铺天盖地的悸动无法恢复人身,只能伸出舌将他脖颈处的血舔舐去,妄图催动「乌」字印保住他的性命。 砰。 一声微弱的闷响,乌字印催动的刹那,乌君所留的一道传送符也跟着出现,顷刻间将乌困困的身躯卷着传送至昆拂墟。 尘赦花了足足三日才终于将兽身以琴弦强行逼回去。 辟寒台大殿上,恢复魔身的少年眸瞳赤红,歪着脑袋听着几位长老叽叽喳喳地讲话。 ……已和江争流同流合污。 尘赦默不作声抚琴,好似这样就能震住心口涌出的戾气和杀意。 “少君,您说呢?” “新君之位,强者厉害,长兄最佳。” 尘赦抚琴的手倏地一顿。 第一次没有琴弦,心口中的暴戾被一句轻飘飘的话轻而易举压制下去。 尘赦起身走出,见到的是乌困困迷茫困惑还带着畏惧的眼神。 他不喜欢这个眼神。 “困困,来。” 好在乌困困没有排斥,一招就像年幼时那样颠颠跑来了。 “还记得我吗?” “就记得一点点。” “那记得叫我什么吗?” “记得,阿兄。” 尘赦听着熟悉的称呼,终于笑了起来。 “嗯,乖。” *** 崔柏很忧愁。 本已说好了要去幸樽关修行,少君却在临去前火急火燎地回去了。 崔柏喝了口酒,愁眉苦脸道:“只是去幸樽关罢了,我爹还在,就算枉了茔缝隙出现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尘君是不是管的有些宽了?” “喂。”被拉来喝酒的池敷寒冷冷瞪他,“说乌困困就说乌困困,何必诋毁尘君?” 温眷之道:“少君很好,尘君只是,关心则乱。” 崔柏也不生气,给两位倒满酒,虚心请教:“二位和少君认识得久,可知少君最喜欢什么,除了修行和漂亮饰品?” 池敷寒摩挲下巴:“最喜欢的?尘君?” 崔柏:“?” 温眷之也道:“每次少君、一见尘君,就欢喜得、活蹦乱跳。” 崔柏:“……” 这对吗? 这几个月,崔柏已经绞尽脑汁拼尽全力,可乌困困仍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崔柏思忖半晌,忽地将酒盏拍在案上。 觉得可行。 两人是兄弟,困困又听尘君的话,讨好尘君岂不是事半功倍? 崔柏胆子大,说做就做,当即雄赳赳气昂昂地备上厚礼前去辟寒台。 刚到门口,就被伏舆拦下。 崔柏谦逊地道:“幸樽关崔子贞,求见尘君。” 伏舆记着这个勾引少君不着家的男人,眉梢轻挑:“有什么事啊?” “听闻尘君一直在寻镇物,幸樽关也有一些五行镇物,特意拿来献给尘君。” 伏舆:“哦,是仙阶吗?” “呃,不是。” 伏舆说:“那有个屁用?” 崔柏:“……” 一番纠缠,崔柏铩羽而归。 和困困在一起时极容易能见尘君,让他误以为尘君很平易近人。 尘君位高权重,乃昆拂墟之主,那是几句话、几颗镇物就能见到的。 是他想多了。 崔柏叹息着将镇物收起,只是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一块镇物时,忽地感觉到一阵刺痛。 镇物当即脱手落地。 崔柏愣了愣,注视着自己好像被灼烧的手指。 镇物一向是镇压魔兽的,怎么会伤他? 他试探着伸手去捡镇物,可都握在手中了也没被攻击。 崔柏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 等崔柏离开后,伏舆立刻回了辟寒台,向尘君禀报敌情。 尘赦坐在玉台上自己同自己下棋,棋艺依然烂得吓人。 可从外往里看,碧色玉台,墨字雪纱飞舞,尘君身形高大五官俊美,身着青袍端坐在那下棋,只看场景已是一副绝美之极的画卷。 身后窗棂大开,辟寒台那棵冰冻数十年的玉兰被暖风一催,竟盛开了。 伏舆按下心中腹诽,颔首道:“崔子贞已回去了,看样子对少君贼心不死,恐怕还有其他诡计。” 尘赦语调淡淡:“嗯,城外缝隙如何?” “只是幌子,昆拂墟已几个月没出现过枉了茔缝隙。” 尘赦手一顿。 这并非是个好兆头。 十二年前,枉了茔结界破碎之前,也有过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 这时,尘赦外放的神识像是垂钓的鱼钩,浮漂轻轻一动。 乌令禅醒了。 尘赦起身,缓步走向内殿。 催动松心契有些狠,乌令禅睡了一日一夜,天即将黑了才醒来。 尘赦还未走进,就听到他的呜咽之声。 还在哭? 年幼时乌困困就很爱哭,哇哇这呜呜那,回昆拂墟后却是少之又少,尘赦本以为孩子长大已坚强了,没想到一吓还是哭个不停。 尘赦有些后悔了。 可已无用,尘赦撩开窗幔,视线淡淡落下去,等着乌令禅对他的厌恶排斥。 忽地,一个温暖的身躯贴了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腰。 尘赦一僵。 乌令禅穿着一身单薄内衫,从两人相贴的地方源源不断涌来热意,他双手环住尘赦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肩膀微微发着抖。 尘赦垂眼看他:“怎么了,害怕?”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3节 乌令禅把头埋在他怀里,好久才咬牙切齿地道:“尘赦,你就是个骗子。” 尘赦料想过乌令禅的无数反应,却没想过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他笑了笑,淡淡道:“对着兄长直呼其名,乌困困,胆子大了。” 乌令禅仰起头看他,眸瞳清凌凌,没有多少泪意,面容没什么神情,他握住尘赦的手,冷笑了声:“我胆子还能更大呢。” 尘赦甚少见他这幅神情,刚想说话,遽尔感觉一道灵力顺着他的手腕命门直直卷入他的经脉中。 命门经脉极其特殊,灵力一旦探进去被侵入内府,只能任人掌控。 尘赦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乌困困。” 乌令禅看都不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尘君修为强大,尽管反击把我的神识灵力震碎,到时候把我反噬成小傻子,只知道叽里呱啦,你还得养着我。” 尘赦:“……” 乌令禅的元婴灵力对洞虚境而言简直是一滴水入大海,尘赦想意念一动就能将他驱逐出去。 可如果乌困困的神识硬要留在他经脉,恐怕会对识海造成反噬。 乌令禅仗着尘赦不会对他出手,神识丝一寸寸交织着探入尘赦经脉中。 尘赦手腕青筋暴起,兽瞳剧烈收缩,用尽毕生克制之力,才逼迫自己没将他经脉中翻江倒海的微弱灵力丝震碎。 尘赦闭了闭眼,一把扣住乌令禅的手腕,冷冷道:“不要胡闹!” 乌令禅说:“坐下。” 尘赦:“……” 见尘赦面无表情注视着他,乌令禅好像不知道怕是什么,灵力在尘赦经脉中一转,强行逼迫着他坐在自己身侧。 尘赦身居高位多年,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头回被这般挟制。 他冷淡注视着乌令禅,想看这孩子胆大包天的到底想做什么。 乌令禅没看尘赦的神色,闭眸将灵力丝在尘赦经脉中盘桓数圈,终于敏锐地在脖颈处寻到一丝纤细的琴弦。 那根琴弦接连着心脏,盘在锁骨处的血肉里,顺着左手缠着命门经脉——若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法器探入经脉四肢百骸,根本发现不了。 乌令禅面无表情,温热的掌心轻轻在他脖颈处一按,里外灵力交织下,逐渐将那根琴弦逼出。 尘赦蹙眉:“做什么?” “这话该是我问你。”乌令禅漠然看他,“这么个折磨人的玩意儿还留在身上做什么,还视若珍宝藏在心脏里,你有受虐的大病吗?” 尘赦笑了一声,眸瞳却是凉飕飕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冷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散开灵力,我不追究。” 乌令禅:“你现在就能追究,把我的灵力驱逐出去啊。” 尘赦:“……” 乌令禅继续催动灵力,很快便将那根几乎和尘赦血肉长在一起的琴弦抽出一小截。 尘赦脖颈处暴起青筋,不知是因隐忍还是疼痛,宽大的手几乎痉挛着握住乌令禅的手腕,死死用力。 “乌困困,你……” 这根琴弦是束缚,却也能克制住他的兽性,所以哪怕痛彻骨髓,他仍遵从着尘观死前留下的话,不会彻底化为魔兽,同枉了茔那些蠢货为伍。 尘赦猛地调动灵力,在不伤害乌令禅的情况下想将琴弦收回去。 乌令禅一怔,眼看着即将冒出头的琴弦要缩回去,情急之下直接扑上去,一口咬住尘赦的脖子。 温热的唇紧贴着肌肤,带来一股滚烫的热意传遍四肢百骸。 尘赦的灵力骤然散开。 乌令禅趁机叼住那根琴弦,猛地将它从盘桓的骨血中硬生生撕出来。 嘣。 一声轻微的声响,跟随尘赦几乎百年的琴弦在血光中重见天日。 乌令禅以灵力搓出火焰直接将那根琴弦悬空燃烧。 火光那样亮,却比不上他的赤瞳,那根琴弦好似蛇般,在火焰中不住扭曲着,妄图重新钻回那蕴含着庞大灵力的血肉之内翻江倒海。 最后化为齑粉,簌簌落地。 尘赦怔然望着。 乌令禅唇角带血,刚回昆拂墟时,眉眼间那股独属于孩子的稚气不知何时何地早已消失不见。 他仰头望着尘赦,没有丝毫惧怕:“阿兄,你要责罚我了吗?” 尘赦默然良久,终于朝他伸出手。 乌令禅本能想蹭,但又怕尘赦气急了要打他,只好没动。 直到那温热的手轻轻扶住他的脸侧,拇指一点点蹭去他唇角的血。 乌令禅眨了眨眼,总觉得尘赦方才躁动的气势似乎安宁了下来。 “阿兄……唔。” 尘赦单手将乌令禅拢着抱在怀中,力道之大几乎想将他融入骨血之中,同他血肉相连不分你我。 ……就像那根琴弦。 滔天的情绪袭向脑海,最终被怀中温热的躯体一点点融化。 尘赦轻轻笑了起来:“胆大包天,下一步是不是决定取兄长而代之,成为昆拂墟的新魔君了?” 乌令禅愣了愣,伸手拽住他的衣襟,眼巴巴看他:“你不生气?” 尘赦是只野性未驯的魔兽,乌令禅陡然插手,短暂地令他心中生出一股暴躁戾气,可转瞬便消了下去。 他知晓乌令禅是在心疼。 尘赦垂眼看他:“当年我放你一人去仙盟,不怨我?” “若你我一起去,迟早也会被抓回来的。”乌令禅很喜欢尘赦身上那股让他心安的气息,索性软趴趴靠在他胸口不动了,含糊道,“哎,我还不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稳固枉了茔结界的?” “镇物。” “还差一块?” “嗯。”尘赦道,“只要再寻到一块,枉了茔燃眉之急便可缓解。” 也不会有人盯着乌令禅拿他血祭殉阵。 乌令禅乖乖点头,又回想起记忆中那个眉眼温柔的乌君。 乌困困年幼时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很少有关于乌君的场景,通过松心契经由尘赦的记忆,那朦朦胧胧的母亲终于有了清晰的面容。 原来她是爱我的。 “娘到底是被谁害的?”乌令禅问,“那只人形魔兽吗?” 尘赦摇头:“不知,我回来时,她已陨落,身边只有父亲在侧。” 乌令禅垂着眼,不带什么情绪地轻轻“嗯”了声。 不管是谁,他都要将当年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全都杀了。 还有枉了茔那只罪魁祸首。 半魔之躯强大的自愈能力很快就将尘赦脖颈的伤口治愈,连铃铛都不需要。 天已黑了。 乌令禅仍不愿离去,像年幼时一样黏着尘赦,走哪儿就跟到哪儿。 尘赦眉眼泛着笑意,淡淡道:“今日你的的挚友崔子贞前来寻你,让人家苦等这么久,就不过去解释解释吗?” 乌令禅躺在旁边看有关镇物的书,闻言眼睛动都没动:“这么晚了,明日再说,陪阿兄要紧。” 仙阶镇物的五行太过难凑,尘赦这些年花费大精力才艰难寻到四块——其中一块还是霄雿峰献上来的。 乌令禅认认真真研究那繁琐的符阵书。 尘赦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喜欢崔子贞?” 乌令禅点点头:“喜欢啊。” 尘赦下意识就要催动体内的琴弦,可灵力一动才后知后觉琴弦不在,只能强行忍耐住那股燥意。 “是吗?”尘赦道,“那好,你若想和他结为道侣,阿兄可以为你做主。” 乌令禅:“哦!好。” 尘赦:“……” 尘赦的指尖几乎陷入掌心。 乌令禅才反应过来刚才尘赦在说什么,诧异地移开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道侣?” 见他这个反应,尘赦的心反倒定了下来。 “嗯?你不是说喜欢他吗?” “是喜欢啊。”乌令禅将书放下,和他一一细数,“我还喜欢景回、区区、眷之、墨宝、小羊、荀谒呢,难道我都要和他们结为道侣?阿兄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呀,没睡醒吗?” 尘赦轻轻笑了起来。 乌令禅补了句:“所有人中我最喜欢阿兄呢,那又怎么了,喜欢又不一定是当道侣,温家主还夸赞我们兄弟情深兄友弟恭呢!” 尘赦:“……” 乌令禅还不住口啊:“我还小,你们怎么都提什么道侣啊,炉鼎的,沉溺情欲,影响我道途。” 尘赦淡声道:“那你想过何时会寻道侣吗?” “起码得洞虚吧,一百年内吧。” 乌令禅认真想了想,“等我像阿兄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夺下三界之主的称号,再考虑找道侣。” 尘赦垂头笑了。 一百年内。 安排得倒挺好。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乌令禅说:“温柔温婉温润如玉,五官俊美身形高挑,热爱修行……”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4节 说着说着,乌令禅视线落在对面身着青袍一派温柔的阿兄身上,话音越来越弱,总觉得好奇怪。 这想的…… 怎么和阿兄这么像? “咳。”乌令禅不知为何有些尴尬,移开视线,重新改了口,“不高挑,不漂亮也没关系,凶悍点也、也行吧,修行高不高都没关系,依靠我就行。” 尘赦冷淡道:“你喜欢这种吃白饭的累赘?” 乌令禅诧异地睁大眼:“这、这怎么能是累赘呢?我娶她自然是因为喜欢,又不图她修为美貌,怎么能叫吃白饭……” 尘赦蹙眉:“娶?你想要和女修结为道侣?” 话说出来,尘赦猛地反应过来不对。 阴阳交合,才是正道。 乌令禅眼睛都要瞪圆了,焦急地上前探了探尘赦的额头:“阿兄,是不是那琴弦弄出来太粗暴,将你脑子伤着了?” 尘赦:“……” 乌令禅认真地和他清心寡欲的阿兄解释:“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的呀,自然是和女修结为道侣了。” 尘赦垂眼望着嘚啵嘚啵的乌令禅,忽然轻笑了声,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崔子贞就是断袖,这几个月一直在追求少君。” 乌令禅的劝解戛然而止。 崔子贞断、断袖? 追求? 乌令禅歪头:“可我是男人。” 尘赦漫不经意地轻声道:“有些人,就喜欢男人。” 乌令禅:“唔……” 尘赦神识缠着他,随口问:“觉得恶心吗?” 乌令禅想了想。 和崔子贞牵手、拥抱…… 刚想到手牵手,乌令禅脸就开始白了,恹恹地往尘赦膝盖上一趴,嗅着阿兄身上的气息,闷闷地说:“我不喜欢。” 根本不必用松心契也能感觉到他的排斥。 明明琴弦已断,尘赦仍能感知到心间被勒住狰狞的伤痕,微痛传遍四肢百骸。 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尘赦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甚至温和地道:“既然对他无意,那日后就莫要随他单独出去,记住了吗?” 乌令禅乖乖点头:“记住了。” “乖。” 乌令禅越想越不对劲,起身就要回丹咎宫。 尘赦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去哪里?” 乌令禅不是个会隐瞒事的人,回答:“我得问问子贞去。” 尘赦用尽毕生克制才将手缓缓松开——今夜接连几次的扣住手腕,乌令禅雪白的皮肤上已有几圈缠在一起的指痕。 泛着红,好似游蛇爬过留下的印记。 手腕内侧的皮肉太嫩,隐约有血丝泛在皮肤上,看着极其可怖。 尘赦的神识缠在上面,却未用修为将伤口治愈,反而舌似的舔舐着他所留下的痕迹,涌出一股扭曲的满足。 “嗯。”尘赦松手,温声道,“子贞也莫要叫了,叫的太过亲密不是好事。” “哦!” 乌令禅点点头,乖乖跑走了。 在尘赦的预想中,今夜乌令禅从松心契得知他这数十年屠戮魔兽的残忍模样,再得知当年是自己封住他的记忆让他流落仙盟,才吃了这么多的苦,乌令禅会对他怨恨有加,咆哮着怒骂他一通,头也不回地离开辟寒台。 可截然相反。 乌令禅没有心生怨恨,反而因心疼强制地将那根束缚他将近百年的琴弦斩断。 琴弦宛如他的克制。 在斩断的刹那,尘赦再也不似之前那般患得患失,兽性的本能和理智卷土重来,在脑海中来回拉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那一向不会离开辟寒台的神识轰然外放数百里,感知到昆拂墟无数人的众生百态,喜怒哀乐。 最后掩耳盗铃般,降下成千上万根神识丝线,交织交缠着落在丹咎宫。 乌令禅一边沐浴一边对着岸边的小墨人说话。 “崔柏,我问你句话,你如实回答。” 小墨人“嗯?”了声:“好,我必定知无不言。” 乌令禅将乌发打湿,好似海藻似的飘散在温泉中,毫不客气的开门见山:“你喜欢我,想我做你道侣?” 崔柏沉默半晌,说不出是忐忑还是欢喜:“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乌令禅冷笑:“我自己看出来的!” “不可能。”崔柏说,“是池区区吗,还是眷之?” 乌令禅扑腾着拿手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落在小墨人身上,怒道:“就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放肆,少君……” 崔柏大概破罐子破摔了,闷笑了声:“少君尊贵,我不该觊觎。可困困,情爱之事又非意志所能控制,我做事问心无愧,也不怕你知晓,相反你知道我反而松了口气,不必每日忐忑了。” 乌令禅蹙眉:“你真喜欢我?” “嗯,天地可鉴。”崔柏轻笑着道,“少君难道对我就没有一丁点感觉吗?之前我也问过,你说喜欢温柔的。” 乌令禅脱口而出:“我不是说你……” 说完,他又噎住了。 不是说崔柏,又是在说谁? 崔柏脾气好,见乌令禅这样胡言乱语,反而更生出一股不服输的狠劲:“明日我来见少君,当面聊一聊,好不好?” 乌令禅蹙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拿水一泼,将崔柏的小墨人给融化了。 他忧心忡忡地趴在岸边,墨发披散在后背,隐约可见水中修长的双腿和崩出流畅腰线的腰身。 崔子贞的追求对乌令禅而言并不苦恼,他向来清醒,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崔柏说出了花儿也不可能改变他的意图。 那他为何烦躁? 乌令禅说不出来,更想不通。 最后,他直接想烦了,将自己整个身体埋入温泉中,咕嘟嘟冒着泡。 想不通就算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苦恼。 *** 辟寒台。 尘赦的神识跟随着乌令禅,看着他披上衣袍往床榻上一滚,旁若无人地盘膝掐诀,衣襟都没拢,锁骨处还有几滴水,凌乱发丝亲吻在上。 尘赦闭了闭眼,缓缓将外放的情绪一寸寸收敛。 他沉下心入定,因心结已除,识海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荒芜之地窜出一棵小小的两瓣枫叶,在狂风呼啸中艰难生长着。 尘赦的元神盘膝而坐。 一阵暖风吹来,两条温暖的臂膀轻轻缠绕在他脖颈处。 尘赦倏地睁开眼。 乌令禅躺在柔软的榻上,唇角带着鲜血,乌发凌乱披散着,湿润一片还滴着水,眸瞳中溢出涟涟泪水,顺着面颊缓缓往下落,积在锁骨窝中。 “阿兄,你要责罚我了吗?” 尘赦手倏地一紧。 混乱的梦境如同天地颠倒,发丝交缠间,他粗糙的指腹在纤瘦的腰身、脚踝狠狠留下一圈圈红印,打下印记。 最后魔兽居高临下,鳞片爬满手臂,撑在乌令禅头顶,缓缓俯下身舔去乌令禅唇角的鲜血、面颊的清泪,以兽舌卷着咽入腹中。 那股热流传遍四肢百骸,轰然一声将他熊熊燃烧。 ……宛如焚去琴弦的灵火。 砰。 一声巨响响彻偌大昆拂墟,尘赦骤然从入定中清醒,额间皆是汗水,耳畔嗡鸣,一时没听清外面的声音。 “什么?” 伏舆站在殿外,重复了一遍:“尘君,出事了。” 外面的天似乎裂了,伏舆的声音凝重。 “枉了茔的结界似乎要破了。” 尘赦倏地睁开兽瞳。 枉了茔安分了这么多日,终于在今日深夜骤然撞开伪装的平和。 第61章 魔兽 乌令禅在丹咎宫修行。 他心无旁骛,认真将灵力在内府运转,忽地听到玄香出声。 “令禅。” 乌令禅睁开眼睛,就见玄香化为人形,水墨衣摆拂动,悄无声息走至窗边,注视着远处隐隐露出红光的天幕。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5节 “怎么?” 玄香侧身看向懵懵懂懂的乌令禅,眉间泛着难得的郁色:“你信尘赦吗?” 乌令禅:“信。” “……”玄香无语地望着他,“我还没问你信什么,你就信?” “他说什么我都信。”乌令禅狐疑道,“怎么了?” “枉了茔要破了。”玄香淡淡道,“昆拂墟那些老怪物察觉到不对,已聚集到辟寒台,若真的枉了茔破碎,你觉得尘赦会拿你血祭吗?” 乌令禅还是那句话:“他不会。” 玄香瞥他:“你就算被他玩死,还傻乎乎给他数钱。” “你又不懂他。”乌令禅不高兴地起身,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披在肩上,飞快穿好,“别总说他坏话,再说我就翻脸了。” 玄香冷冷一甩袖:“我要回祖灵之地一趟,你在丹咎宫莫要乱走。” 乌令禅:“哦!好!” 说完,他就朝着辟寒台的方向跑。 玄香:“……” 就多余说。 乌令禅连叮叮当当的发饰都没来得及戴,只用了根蓝色发带将长发草草绑起垂在后背,伴随着他快走的姿势游蛇似的甩着。 辟寒台灯火通明,大殿内气势森寒,皆是身形高大的魔修大能。 有些乌令禅不认识,有些草草有过一面之缘,瞧见他过来全都将视线投来。 烛光落在一双双赤色眸瞳中,宛如虎视眈眈要扑来的野兽。 乌令禅挑眉,没有丝毫畏惧,边走还边打招呼。 “哎哟,这不是七长老吗?上次说好要给我的法器带了吗?没带啊,那下次记得啊……唔,这谁啊?哦哦哦,不认识,没听说过。坐啊,既然都是长辈,就不必行礼了。” 众人:“……” 不约而同记起了那个被关在彤阑殿的苴浮君。 乌令禅溜达着走过去,就像没瞧见那些人如狼似虎的眼神,脚步声轻快地响彻肃穆庄严的辟寒台大殿。 尘赦坐在首位,靛青长袍曳地,正垂着眼漫不经心喝茶。 伏舆面无表情站在他身后,长刀已出,以刀尖抵地,森寒戾气像是朝外绽放的藤蔓,遍布脚下。 乌令禅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挤到尘赦身边坐下,夺过来尘赦的茶喝了一口,呸,难喝,也不知道尘赦总爱喝这叶子泡水是什么毛病。 他不想让阿兄受苦,自顾自拿出自己泡好的茶给尘赦倒满,旁若无人道:“出什么大事啦?” 尘赦微微蹙眉。 尘君这十几年的凶悍残忍人尽皆知,就算再不服气这个年仅百岁的小辈,却还是强者为尊,被迫臣服。 虽说听说过尘赦很宠爱少君,却也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尘赦面前如此放肆。 瞧见尘赦皱眉,众人心思各异。 若没了尘赦相护,那这位才元婴期的小少君…… 尘赦不经意地勾起乌令禅松散的发带,轻声道:“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无论何时乌令禅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这还是头回见他如此朴素就跑来了。 “我担心阿兄。”乌令禅将茶塞到尘赦手中,冲他眨了下左眼,“放心,我不让他们欺负你。” 尘赦:“……” 尘赦失笑,垂下眼喝茶。 乌令禅跷着二郎腿,眯着眼睛注视下方的人:“今日聚集辟寒台,所为何事呀?” 众人面面相觑,见尘赦像是品上了茶,根本懒得抬眼瞧。 不少人心中一咯噔。 乌困困如此放肆,尘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血祭之事…… 为首的几人对视一眼,面色肃然,慷慨赴义地…… 将七长老推了出来。 七长老:“…………” 再次被推出来当替死鬼,七长老脸都绿了,僵在原地许久,咬着牙开口:“回少君,枉了茔结界有破碎之兆,我等聚集此处是想请尘君出手相救。” “这话说的。”乌令禅笑嘻嘻道,“好像我阿兄独坐高台,什么都不管似的。这些年枉了茔结界碎多少缝隙了,不都是尘君出手,怎么这次就非得你们求,他才肯相救呢?” 大半年时间,乌令禅的昆拂语已从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现在的长篇大论也不打磕巴,比温眷之说话利落多了。 七长老一噎:“是我失言了,只是枉了茔结界破碎,整个昆拂墟人心惶惶,急需尘君定心。” “都是孩子吗?”乌令禅毫不客气道,“我都不让阿兄搂搂抱抱安抚了,你们倒求上了?” 众人:“……” 尘赦轻轻闷笑了声。 乌令禅说完,骤然一挥手。 玄香太守不在,没挥动。 乌令禅:“……” 伏舆左看右看,忽地将刀尖插入地面,杀意好似蛛网似的弥漫四周,洞虚修为黑压压笼罩下来。 乌令禅满意地点点头,造了势装了个大的,终于说起正事。 “我知道你们过来辟寒台的意思,无非是觉得亲口说出让我去血祭殉阵封印枉了茔这话太不要脸,你们这些德高望重的大能做不来。 “不过诸位转念一想‘哎,尘赦冷血无情,刻薄寡恩,他这种恶人做这种恶事最合适啊,管他什么兄弟情深呢,伪君子哪来的真情呢’。 “所以你们一拍即合,寻了个为昆拂墟苍生的由头,想让我阿兄动手杀我,哇,真是好算计啊。” 满殿之人被乌令禅说得哑口无言。 “昆拂墟经常有人谩骂我阿兄是伪君子,我在仙盟长大,并不知晓昆拂的伪君子是何种模样。但尘赦在位十一年,力挽狂澜,稳住枉了茔结界,这在仙盟必然是毋庸置疑的大功德。” 乌令禅冷冷注视着他们:“若这样还能被称为伪君子,那想必诸位定是地狱爬上来的妖魔鬼怪吧。” 在场众人有些心高气傲的,听到乌令禅连装都不装了,指着他们鼻子骂,没忍住冷冷道:“你为何不细数他这些年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 乌令禅笑了:“我是判官吗?竟还要定罪定罚?” 那人一噎。 “我阿兄杀人,定是因为他们该杀。”乌令禅淡淡道,“就算他一时兴起杀个人,那又如何?他高兴就好。” 所有人:“……” 伏舆听着都瞪大眼。 这小少君未免太狂妄了。 再垂头看尘君。 ……其实不必看尘君神情如何,因为辟寒台的数十棵玉兰已在转瞬间绽放满树。 尘赦终于将茶盏放下,淡笑着道:“困困,不得对诸位前辈无礼。” 乌令禅冷哼了声,挨着尘赦的小臂盘膝坐着,像是只挠人挠爽的猫,懒洋洋地不吭声了。 七长老被怼得呼吸困难,见状终于松了口气。 “尘君和少君当真是兄友弟恭。” 其他人见情况不对,知晓尘赦不可能会让乌困困去血祭殉阵,只好也跟着附和。 “兄弟情深啊。” “吾辈楷模。” 尘赦:“……” 尘赦本想将人打发走,闻言神色骤然冷了下来:“这就不劳烦诸位操心了。” 众人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也都懵了,一时不明白尘赦这是哪来的气。 兄友弟恭……难道不对吗? 乌令禅好奇看着尘赦:“阿兄?” 尘赦闭了闭眼,淡淡道:“诸位也该清楚,当年乌君以身稳固枉了茔结界,后又靠着四颗镇物才获得这些年的平和,如今枉了茔结界还未完全破碎,你们各个便又草木皆兵,想将乌君唯一的孩子也送上绝路吗?” 众人沉默,也有些难堪。 尘赦道:“第五颗镇物已有了踪迹,我会在三个月内寻到,诸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算了,但也别帮倒忙。” 七长老讷讷道:“第五颗镇物……在何处,我等愿前去取来。” 尘赦唇角轻勾,温柔道:“在枉了茔腹地。” 众人不吭声了。 枉了茔那种地方,除非经验十足,否则连洞虚境也很难走出。 尘赦面对这些废物也不生气,脾气依然很好:“伏舆,送诸位。” 伏舆恭敬地送:“滚吧。” 所有人绿着脸滚了。 闹腾这一番,天都亮了。 尘赦按着乌令禅的肩膀让他背对自己,修长五指理着乌黑的发,语调带着笑:“那些人不成气候,你又何必来这一遭,连头都没梳。” 乌令禅乖顺坐在那,从尘赦的角度瞧见他一头泼墨似的发、单薄纤瘦的肩膀,以及脖颈处两颗鲜红欲滴的血痣。 “阿兄笨嘴拙舌,我担心你又受欺负。” 尘赦的神识交织交缠在墨发中,伴随着手指翻飞好似要随着三股黑发将神识严丝合缝编入其中,和他缱绻地融为一体:“也是,少君伶牙俐齿,能以一敌百。” 乌令禅得意地哼了声:“那枉了茔的结界真的要破了吗?”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6节 “难说。”尘赦淡淡道,“若真的破了,你就安全了。” 乌令禅疑惑:“为何这么说?” 若真的破了,昆拂墟那些人不得呜嗷喊叫着逼他血祭。 尘赦笑了:“那些废物,不值得一提。” 尘赦唯一忌惮的,是枉了茔那只生出神志的魔兽。 如果枉了茔结界真的轻易击碎,那它为何会神魂剥离逃出枉了茔,想来还是想要利用乌令禅来打开结界。 乌令禅似懂非懂。 尘赦道:“我要去枉了茔看那镇物是否还在。” 乌令禅疑惑:“枉了茔中为何会有镇物,会不会是陷阱?” “那是一块已经废去的上古镇物,若要催动需要重新雕刻符镇,比较艰难,还未知能不能用。”尘赦道,“前些年已寻到,若非紧急我不会用它。” 乌令禅点点头,牵住尘赦的手仰着头望他:“那阿兄什么时候回来呀?” “很快。” 乌令禅像小尾巴似的跟着尘赦往外走,左边几步右边几步,仰着脑袋嘚啵:“那你千万要小心啊,万事以自己为先,好不好?” 尘赦声音温和:“嗯,好。” 乌令禅怕当年之事再发生,牵着尘赦的手向他保证:“我也不出门,就在丹咎宫待着。” 尘赦笑了,垂眼看他:“还有什么?” 乌令禅歪头想了想:“唔,不单独见子贞。” 尘赦瞥他。 乌令禅震声道:“崔柏!” 尘赦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语调轻缓低沉,带着淡淡的笑意:“乖孩子。” 乌令禅嘿嘿乐。 这时,远处传来个声音:“少君,我在。” 乌令禅回头看去。 辟寒台和丹咎宫的交界处,池敷寒、温眷之和崔柏三人正站在那,恭敬行礼。 “尘君。” 尘赦眉眼的柔和之色缓缓消散:“池霜,随我先行。” 池敷寒一大清早乐颠颠来看乌困困笑话,听到这话当即什么都忘了,亢奋不已,回头冲温眷之得意挑了下眉,兴冲冲地狂奔而来。 “是!” 尘赦抬步就走。 只是在路过崔柏身边时,兽瞳从浓密羽睫中居高临下望向这个青涩的青年,神态带着一丝怜悯。 随后,带着叽里呱啦的池敷寒消失在原地。 尘赦一走,剩余的两人终于松了口气,快步上前。 崔柏道:“少君,出何事了,方才瞧见不少人从辟寒台出来?” 乌令禅道:“没什么大事,走,丹咎宫说。” 丹咎宫的结界已和辟寒台融为一体,乌令禅衣摆翻飞,脑袋后顶着个丑兮兮的辫子。 一向爱美的他照了照镜子,沉思半晌还是没拆,就顶着那歪辫子坐在院中的丹枫树下给两人倒茶。 温眷之一句话没说,捧着茶细细地品,眼珠子却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看戏。 乌令禅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人,托着腮冲崔柏一指:“说罢,到底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给你钱行不行?” 温眷之:“……” 噗。 崔柏神态自若,一副要缠上他的架势:“少君,情不知所起,更不知如何终,您这样说太过伤人心,恕我无法阴魂不散。” 乌令禅:“……” 温眷之:“……” 哈哈哈哈。 乌令禅眯着眼睛看他:“我又不喜欢你。” 崔柏笑了起来:“人心易变,少君只是此时此刻不喜欢我,未来相处多了,您定能瞧出我的可取之处——之前我和少君不是相处甚欢?” 乌令禅感慨:“哇……” 很少见脸皮比他还厚的人,这点倒算是“可取之处”。 乌令禅都要佩服他了。 温眷之捧着茶继续吸溜,肩上池敷寒的小墨人也在竖着耳朵安静地听。 乌令禅耐着性子和他说:“阴阳交合才是正道,你光明正大说要和我断袖,就不怕尘君把你的腿打断?回头是岸啊崔子贞。” 崔柏失笑:“昆拂墟又不在意这个,魔修走什么正道。若你我两情相悦,尘君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温眷之心想尘君把你、往死里打。 乌令禅托着腮沉吟起来。 崔柏短短几句话,将乌令禅的问题全都堵死了。 温眷之见少君这幅被糊弄的模样,适时开口:“断袖之癖,少之又少,少君正直,恐不接受。” 崔柏一噎。 他倒没想过这个。 温眷之道:“若是不信,尽管试试。” 崔柏犹豫了下,尝试着往乌令禅身边靠了靠。 乌令禅顿时像炸毛的猫,寒毛直竖:“做什么,离我远点。” 崔柏:“……” 一招就将崔柏给击垮了。 他蔫蔫地耷拉着脑袋:“以前少君可没有这般排斥。” 甚至乌令禅还会单手薅着他的脖子,那样亲密的接触都没有丝毫抵触。 乌令禅幽幽看他:“我之前是把你当护法,没想到你竟狼子野心想嫁给我?而且我都没及冠呢,你到底是不是因为还记恨我打你,布如此大的局来乱我道心?” 崔柏:“……” 温眷之:“……” 温眷之在旁边看得都要乐死了,想笑又不敢笑。 崔柏也哭笑不得:“都猴年马月的事了……算了,少君既然不喜欢,那我还是能做护法的吧。” 乌令禅点点头:“当然。” * “当然是假的!”池敷寒说。 尘赦淡淡瞥他:“你知道?” “那厮来时都同我们说了。”池敷寒恭敬地跟在尘赦身后,没料到尘君会主动问他话,受宠若惊地回答,“崔子贞说断袖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断的,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陪在少君身边,总有一日能成功。” 尘赦:“……” 尘赦淡笑了声:“倒是持之以恒。” 池敷寒见尘君护犊子的架势,赶忙拍马屁:“是啊是啊,我和眷之也这么觉得。就算持之以恒又怎么样,一看少君就不会喜欢硬邦邦的男人,性情又如此迟钝。他啊,有的熬呢哈哈哈哈。” 尘赦:“…………” 池敷寒:“哈哈哈哈……嘎。” 尘赦神态冷淡:“闲言少叙。” 说的没一句爱听的。 池敷寒唯恐被换掉,瞬间闭了嘴。 尘赦带着他缩地成寸,顷刻便到了一处荒原。 池敷寒越看越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开口:“尘君,我们要去何处?” 尘赦抬手轻轻一抚,手中浮现一道旋转着的四方印,瞧着似乎是新取来的魔君半印,远处半透明的结界缓缓打开一条缝隙。 “枉了茔。” 呼。 一股带着浓烈血腥味的风险些将池敷寒刮得往后一道,满脸木然注视着血气冲天的枉了茔。 池敷寒:“……” 他还能活着出来吗。 *** 彤阑殿沉寂多月,缓缓出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苴浮君闭眸靠在椅背上,脖颈四肢的锁链源源不断汲取他的灵力,将他困死在此处鬼气森森的大殿。 听到脚步声,他眼睛也懒得睁:“逆子,半印都给你了,又来做什么?” 来人闷笑了声:“没想到堂堂苴浮君,竟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苴浮君懒洋洋地睁开眼。 彤阑殿并未点灯,来人带着兜帽,隐约瞧着和一旁蒙着黑纱的鬼东西融为一体,看不清面容。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7节 苴浮君手懒散地托着侧脸,笑了起来:“许久不见,你壳子怎么都没了?” “暂时待在这具躯体中罢了。”来人淡淡道,“成王败寇,这些年你在那个叛徒手中吃了不少苦吧。” 苴浮君伸了个懒腰,浑身锁链叮当作响:“唔,还行吧,毕竟养了这么多年,逆子每隔一段时日还来亲切地看望我。” 兜帽之下,来人一双诡异的深紫竖瞳直勾勾注视着苴浮君。 忽地,一声微弱的铮声。 那人脖颈处陡然出现一道灵力,堪堪拦住一道半透明的诡异符纹——若他再慢些,恐怕会当场被苴浮君的符斩断脖颈。 苴浮君交叠着双腿,束缚着锁链的手指轻轻抬起,露出掌心一道缩小无数倍的符纹,懒散地笑道:“尘赦去了枉了茔吧,否则你哪来的胆子敢来寻我?” 那人好似不知羞赧是什么,直接承认他对尘赦的畏惧,淡淡道:“自然,他不要命,我可惜命得很。” 苴浮君似笑非笑:“惜命还敢来寻我?” 那人低低地笑,抬手轻轻将一块莲花纹样的玉佩一晃。 苴浮君赤瞳倏地一动。 那人声音好似从地狱黄泉飘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苴浮,你知道当年她是如何催动符镇的吗?” 苴浮君眸瞳阴沉得可怕,手中符纹彻底控制不住,轰然一声在偌大彤阑殿撞来撞去。 可所有攻击都被那只魔兽的护身禁制抵挡。 因为强大可怕的恨意袭来,苴浮君心口中的一道锁链猛地绷紧,上面由他亲手所刻的密密麻麻的符纹浮现,隐约有损毁的趋势。 “你……” 魔兽笑容更盛:“她被昆拂墟那些人重伤,用你所赠的符纹雕刻在自己身上,鲜血为引,以身化为镇物修补结界,她……” 苴浮君猛地挥出铺天盖地的符纹:“住口——!” 魔兽不为所动,笑着说完最后的话。 “……是死在你的符纹中啊。” 话落下的刹那,苴浮君的瞳孔剧烈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争夺他这具躯体的掌控权。 眼前画面飞快闪过。 身形高挑的女人站在莲花深处,垂眸注视着一朵未开的莲花,侧身看来,冲他扬眉一笑的容颜。 砰。 血光四溅。 淡粉莲花化为狰狞的鲜血,四周莲叶交织着淹没她的身形。 最后定格在浑身是血逐渐冰凉的身躯之上。 锵! 随着心口那压制着情绪的锁链骤然断裂,苴浮君赤色瞳孔悄无声息化为狰狞的兽瞳,脸上那股几乎心如死灰的怨恨转瞬消失。 像是被附身夺舍般,转瞬换了一个人。 魔兽抬手一招。 四周所有锁链尽碎。 枉了茔内。 尘赦似有所感,微微抬头望向漆黑天幕。 彤阑殿的结界破了。 有人闯进去,放走了苴浮君。 一旁传来怯怯的声音:“尘君,是……是这块镇石吗?” 尘赦冷淡收回神识,神态没有分毫变化,灵力拂开铺天盖地的魔兽群,露出前方一座巨大的山峰。 “嗯。”尘赦道,“三日时间,将符镇雕刻在上面。” 池敷寒仰头,仰头,再仰头。 镇石遮天蔽日,几乎有数十丈高,两里长,一眼都望不到头。 池敷寒:“……” 刻……刻这山上吗? 吾命休矣。 作者有话说: 池区区:转念一想,还是少君的护法好做【x 第62章 杀了吧 枉了茔暗潮涌动。 乌令禅虽天赋高,但终究年纪小,他很有自知之明,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乖乖待在丹咎宫,尽量不给阿兄添麻烦。 很快,玄香从祖灵之地回来。 乌令禅追着他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祖灵怎么说?” 玄香回到乌令禅腕间的墨块休养生息,好一会才化为人形出来。 “枉了茔结界有震动,天道结界无法彻底破碎,但那只魔兽聪明,正在试图利用裂缝从四面八方吞噬昆拂墟。若想彻底解开结界,恐怕还会来取你的小命。” 乌令禅哼他:“我的大命可不是那么好取的。” 玄香拍了他脑袋一下:“大长老出关了,他虽被尘赦重伤,但拿捏你却轻而易举——尘赦呢?” “去枉了茔寻第五块镇物了。” 玄香蹙眉:“他又放你一个人?” 乌令禅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辟寒台和丹咎宫的结界有多厉害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我爹所布,阿兄又覆盖了八百层禁制,就算魔兽打上来也得耗费半个月才能击碎呢,怕什么。” 玄香没吭声。 乌令禅说完后,不知想到什么,眼眸一眯,忽然笑嘻嘻地往玄香身上一挨:“墨宝大人,你一直看不惯我阿兄,是因为小时候他丢下我的事儿吗?” 玄香眸子微动:“是啊。” 乌令禅大为动容。 玄香冷笑了声,道:“……若不是他丢下你,我就不会一个人被你折磨十一年了。如此深仇大恨,怎能看得惯?” 乌令禅:“……” 乌令禅揪起衣袖挡住半张脸,眼泪说来就来:“我就知道你嫌弃我,行吧,你将我养大,养恩珍贵,既怨我,那我就再不烦你。” “少来这一套。”玄香在乌令禅脑袋上敲了下,“我观大长老的意思,若结界当真破碎无法修补的裂缝,恐怕真的会用你稳固结界。” 乌令禅不哭了,还“哇!”地一声,啧啧称奇地感慨道:“好啊,我当他是好长老,他拿我当工具!” 乌令禅活蹦乱跳,丝毫没有被辜负真心的失落和厌烦。 玄香放下心来。 也是,整个昆拂墟也就尘赦能让他在意,池敷寒温眷之背叛恐怕都不会让他有丝毫动容。 没心没肺,挺好。 尘赦已凑齐四块镇物,如今只差最后一块便能稳固枉了茔结界。 他说“很快”回来,乌令禅便在丹咎宫等着,时不时跑去辟寒台看有没有回来。 两日过去,依然没有动静。 乌令禅想了想,催动墨人去寻尘赦。 尘赦的墨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身躯的墨飘散着好似无法凝聚成人形,是枉了茔的结界在作祟。 但好在能听到声音。 尘赦语调温柔:“怎么?出事了吗?” 乌令禅百无禁忌,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没啊,我想阿兄了。” 对面安静了良久,久到乌令禅都在戳那小人看看是不是死了,才从一堆墨里传来尘赦莫名紧绷的声音:“嗯。可能得晚些才回去。” 乌令禅:“哦!” 墨那边似乎传来有人的嗷嗷声,乌令禅疑惑道:“是区区的声音吗,你们那边进展如何了?” 四周全是堆积的魔兽尸身,俨然像个修罗地狱,池敷寒哪怕胆子再大也只是个刚及冠的少年,一边嗷嗷哭一边哆嗦着努力地催动灵力将本命符镇雕刻其上。 尘赦淡淡道:“很顺利。” 池敷寒:“……” 乌令禅:“哦,好,那明晚能回来吗?” “尽量。” 有人:“呜哇!” 小墨人悄无声息散了。 乌令禅总感觉尘赦方才有些奇怪,说话语调紧绷,似乎在强忍着克制什么。 是受伤了吗? 乌令禅盘膝在那晃悠着,思忖良久忽然记起来。 两人还有松心契呢。 乌令禅一喜,记起大长老之前送他玉简上的方法,开始想要用契纹来感知尘赦的情况。 说来也怪。 尘赦明明在枉了茔雕刻符纹力挽狂澜,这般紧要关头,不要心慌意急吗,为何心中如此欢喜? 难不成枉了茔有什么转机不成?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8节 乌令禅不明所以。 但尘赦并未受伤,他也放下心来,往榻上一躺,准备睡一觉。 每回催动松心契后,总会或多或少感知到尘赦的记忆或情绪,乌令禅早已见怪不怪,相反他很想多看看自己从未见过的阿兄。 意识飘飘然,果不其然听到尘赦的声音。 “困困……” 乌令禅一喜。 还和自己有关。 乌令禅高兴地睁开眼睛,视线往远处一扫,等看清是什么后,疑惑地歪了歪头。 此处是辟寒台的内殿。 四周皆是乌令禅喜欢的花里胡哨的布置,窗幔半垂曳着,床榻上有两个人影相拥着,影子倒映在纱上,还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乌令禅好奇地凑上前去。 好奇怪。 不太像记忆。 乌令禅并不记得自己和阿兄有如此亲密的接触过。 床榻之上,尘赦高大的身躯衣衫凌乱,靛青宽袍将怀中的乌困困包裹着,长发铺满床榻,隐约听到他在小声地哼唧。 乌令禅发誓,自己绝不可能发出这种撒娇似的声音。 这到底在做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了。 因为尘赦兽瞳睁开,酝酿着令人惧怕的阴森冷意,张开尖牙一口叼住怀中人的脖颈,严丝合缝同那两点血痣重合。 幻境中的乌困困再次被注入那致幻的灵力,整个人身躯一软,仰着修长脖颈露出涣散的眸瞳和全是泪痕的面颊,发出一声似痛又不算痛的哭音。 细看下他似乎疼懵了,前几日才被阿兄修得圆润光滑的指甲在尘赦肩膀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猫挠似的。 灵力侵入四肢,乌困困泪水汹涌而出,那双攀在尘赦肩上的手陡然滑落,蹭过窗幔,将上面的叮当牵扯的一声脆响。 叮当。 乌令禅猛地睁开眼睛。 丹咎宫的天还黑着,床榻上那枚灰扑扑的铃铛被风吹着发出微弱的声响。 乌令禅皱着眉坐起身,总觉得脸颊紧绷微烫,额间和脖颈处已出了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他抬手撩了下黏在后颈的几绺墨发,心口莫名跳得极快。 玄香疑惑道:“怎么了,只睡了半个时辰。” 乌令禅含糊道:“睡、睡什么睡,起来修行了——好热啊这天气,我先去沐浴。” 说完,将手腕墨块一丢,噔噔跑去后殿温泉。 玄香不明所以。 乌令禅脱衣浸入温泉中,乌发海藻似的飘浮水面,遮掩游鱼似的身躯。 那是阿兄的梦吗? 梦里为何这么紧地抱自己? 阿兄咬自己的脖子,难道是兽性控制不住想要饮血? 乌令禅左思右想想不通,莫名烦躁地将自己埋在水里——和之前不同,他生平第一次没有想要放弃,甚至绞尽脑汁想知晓那股怪异之处到底从何而来。 就在他咕嘟嘟吐泡泡时,耳畔传来个熟悉的笑声,隔着水飘来时隐约有些闷。 “是在当鱼吗?” 阿兄? 乌令禅猛地破水而出,水珠稀里哗啦从脸上落下去,飞溅在水面。 他胡乱一擦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温泉边尘赦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岸边的石上垂眼含笑注视着他。 乌令禅当即什么都顾不得了,飞快拍水游到岸边:“阿兄阿兄阿兄!” 他像是只美丽艳绝的鲛人,顷刻到尘赦身边,双手熟练地搭在尘赦膝上,半身浸在水中,海藻似的头发遮掩雪白身躯,望向尘赦的眼神清澈明亮。 “阿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尘赦视线不自觉移开,淡声道:“不是你说思念阿兄,催我早些归来吗?” “我就随便一想,阿兄还听进去啦,哈哈哈。” 乌令禅笑得开怀,“那镇物寻到了吗,可还能用?” 尘赦眸瞳微暗,并未回答,只是道:“深更半夜,即将破晓,怎么想起来沐浴?” 乌令禅一噎,又记起来梦境中那一幕,不自然地垂眼,胡言乱语:“嗯,破晓沐浴,就是沐浴嘛,我在仙盟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能随便沐浴的,这儿不让吗?昆拂墟规矩真多。” 尘赦:“?” 尘赦笑起来,将乌令禅面颊上一绺如墨似的发拂开:“对阿兄说实话。” 乌令禅抬眼小心翼翼瞥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轻轻倾身上前,眼眸直勾勾盯着尘赦的兽瞳:“阿兄,我刚才在松心契中瞧见了你的梦……” 尘赦身躯陡然紧绷,笑容落了下来。 和得知自己对幼弟产生龌龊欲望时一样,令尘赦猝不及防。 尘赦神态漠然:“嗯?什么梦?” “就、就在辟寒台内殿的榻上。”乌令禅歪着脑袋看他,“阿兄,你是不是……” 尘赦垂在一侧的手遽尔一紧。 乌令禅担忧地问:“……因为琴弦没了,无法自控,所以想吸我的血?” 尘赦:“……” 见尘赦面无表情,久久没有说话,乌令禅觉得自己猜对了,他很大度,将湿漉漉的长发一甩,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反正琴弦是自己所毁,阿兄若因此无法收敛兽性,连做梦都在渴望魔族鲜血,那他唯有以身饲阿兄。 乌令禅用两指按在血痣上,舍生取义般,豪迈地说:“阿兄!来吧!” 尘赦:“…………” 尘赦冷淡道:“没了琴弦,你就不怕我失控,直接吃了你?” 乌令禅:“吃嘛。” 尘赦闭了闭眼,伸手在乌令禅眉心一弹,啪的一声。 “别胡闹,出来。” 乌令禅“哦”了声,下意识想催动玄香空间取衣服,但手腕空荡荡,才后知后觉没带玄香出来。 眼看尘赦就要走,乌令禅一把抓住他的裾摆:“阿兄,给我一件你的衣服吧。” 尘赦脚步顿住。 明明只是要一件衣服,乌令禅却见尘赦垂在一侧的手臂似乎紧紧绷着,像是在努力克制什么。 好一会,宽大的靛青长袍在落在乌令禅脑袋上。 乌令禅赶紧赤着脚从水中出来,抬手灵力在浑身上下一裹,水珠噼里啪啦砸落在地上,靛青衣袍宽大至极,几乎能将两个乌令禅包裹住。 他胡乱披上,赤着脚噔噔追上尘赦,左几步右几步,好奇地道:“阿兄还没说呢,镇物到底怎么样啦,听玄香说大长老出关,若没有镇物恐怕还得觊觎我。哎,若是我早生几十年就好了,修为肯定洞虚,谁敢逼我我就弄死他们。” 他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嘚啵嘚啵半天,尘赦半个字没回应。 乌令禅仰头看他,衣袍太宽直接曳地,没注意踩了一脚,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尘赦一把接住他。 乌令禅没在意,还在问:“阿兄?你今日好奇怪,怎么不说话?” “镇物之物不必担忧。”尘赦终于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莫要乱跑,更不要跟着崔柏出门。” 乌令禅:“哦!” 尘赦抬步就走。 乌令禅注视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阿兄……” 尘赦停下脚步:“嗯?” 乌令禅神使鬼差地问:“你……你早点回家,好不好?” 尘赦轻轻笑了声,并未回答,迈步离开。 乌困困对情爱之事太过迟钝,哪怕在梦境中窥见那龌龊的欲望,却下意识觉得阿兄不会如此肮脏地待他,天真地为他寻好合理的借口。 正因如此,也代表着乌困困的潜意识。 ——他不会有和兄长有任何越过“兄弟”的情感。 池敷寒说得对。 若只等乌令禅主动发现,恐怕到一百年也不可能有丝毫进展。 有的熬。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在接下守护乌困困的那一刻起,尘赦便要担起身为兄长的责任。 乌困困迷茫时,他该耐心教导,引他分清对错,走向正途;乌困困遇险时,他该做他庇护遮风挡雨。 他该亦父亦兄,该慈爱包容,该像所有人说得那样兄友弟恭。 ……而不是利用年长者的身份,妄图蛊惑连交合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弟弟让他接受自己卑劣的欲望、原谅自己恶心的觊觎。 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 尘赦嗤笑了声,将丹咎宫抛在身后,顷刻便到了彤阑殿。 果然如他所料,彤阑殿中空无一人,成百上千道锁链已寸寸断裂,废墟中狼藉一片。 尘赦眸瞳并没半分动容。 还有此等好事? 第139节 这时,有人道:“你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尘赦头也不回,心不在焉地道:“我倒是没料到你身负重伤,还敢现在出关找死。” 大长老孤身站在大殿门口:“紧要关头先内讧,是昆拂墟的习俗吗?” 尘赦笑了起来:“你不动他,我便不杀你。” 大长老沉着脸望着他。 两人并无血缘,尘赦却护乌困困护得过于紧。 这并不正常。 “他是苴浮和乌君之子,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忍送他去死。”大长老死死注视着他,“你呢?你恨苴浮,恨昆拂,为何还要搜寻镇物?” 你对乌困困……到底怀着什么情愫? 尘赦察觉出大长老话语中的意思,神态浮现一抹似笑非笑:“与你何干?” 大长老:“你……” “昆拂墟从来困不住我。”尘赦漫不经心地道,“只要我肯,随时都能带困困离开此处。” 他之所以留在昆拂墟,一是继承乌君遗志,以五块镇物震住枉了茔结界,二则是让乌令禅彻底摆脱鱼钥封缄之称,不再被人觊觎,获得真正的自由。 大长老望着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人人都说你冷血无情,可在我看来你是我见过最长情之人。” 尘赦挑眉看他。 大长老活了成百上千岁,见过的人无数,一眼能瞧出尘赦的心思。 冷血无情和那副虚假的君子面一样,只是尘赦伪装兽性的一种方式罢了。 他在极其扭曲的爱中长大,哪怕尘观那样待他,可微弱的爱在一望无际的苦涩中显得尤其的甜。 乌君那点从手指缝漏出一点的爱,尘赦视若珍宝,为了一句话能独守昆拂墟十余年。 这一生,他好似都在被细微的爱束缚,画地为牢。 “大长老高看我了。” 尘赦笑了起来,“万万担不得‘长情’二字,毕竟我这种是会被谩骂乱伦的。” 大长老只是隐约有点疑虑,却没想过尘赦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点破,当即脸色大变。 “尘赦!你……” 尘赦注视大长老陡然变色的神情,不知怎么心中竟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意,就好像方才所有的进退维谷、自弃厌恶终于寻到一个发泄口。 “大长老该不会忘了我是半魔吧。”尘赦低低笑了起来,“半魔本性粗暴野蛮,从不在意伦常,只追求快意欲望,乱伦之事更是遍地都是……更何况我同他没有半丝血缘,为何不能呢?” 大长老恨不得穿回去将夸他“长情”的自己一巴掌抽死,暴怒道:“你简直龌龊至极!” 尘赦“嗯”了声,心不在焉道:“也许吧。” 说罢,他睁开竖瞳似笑非笑望着大长老:“可你们能奈我何呢?” 大长老:“…………” 习惯尘赦那人模狗样的君子面,大长老几乎忘了此人身负半魔那恶劣暴戾的血统。 偏偏此时整个昆拂墟都得依仗他。 大长老闭了闭眼,冷冷道:“苴浮会杀了你的。” 尘赦轻笑,语调又轻又柔:“他有那个能力吗?” 大长老:“……” 看着尘赦这幅要将乌困困掳了当炉鼎的阴鸷森冷模样,大长老脑海中浮现当年初见他时的两个字。 反噬。 苴浮君这天杀的,终于遭报应了。 就在大长老即将被气得拂袖而去时,天空猛地传来一声剧烈的琉璃破碎声。 天已破晓。 霞光万丈,斑驳朝霞中,枉了茔的方向开始一寸寸裂开微弱的细缝,伴随着阳光倾泻万物之上,破开巨大的裂缝。 枉了茔的结界破碎了一道口子。 乌令禅坐在丹咎宫殿门的长阶上注视着远处天边诡谲的朝霞,心口一阵阵剧烈跳动。 玄香问:“怎么?” “第五块镇物,真的有用?尘赦会出事吗?”乌令禅总觉得忐忑,第一次对未知的危险有种莫名的畏惧。 玄香化为人形垂眼看他。 乌令禅还小,肩膀单薄纤瘦,根本无法支撑什么重担。 玄香心软下来,低声道:“这种大事自然有其他人摆平,还轮不到你瞎操心。” 祖灵、苴浮君、大长老,尘赦,再不济还有那些尸位素餐的长老们,怎么说也不该将重担压在年仅十七岁的孩子身上。 乌令禅将脑袋歪在手臂上,懒洋洋地问:“墨宝,你说祖灵赐字‘困’给我,到底什么意思?” 玄香犹豫了下。 他也不知。 乌令禅没等到答案,又小声问:“我会死吗?” 这次玄香回答了:“不会。” 乌令禅没忍住笑了出来,伸了个懒腰,他不为还未到来的危机苦恼焦虑,将所有忧愁畏惧短暂地抛之脑后,蹦蹦跳跳跃上台阶。 “修炼去。” *** 枉了茔的结界破碎,无数魔兽几乎从缝隙处倾巢而出。 昆拂墟所有化神境之上的修士全数过去斩杀魔兽。 偌大昆拂墟人心惶惶,都在畏惧那些山似的魔兽。 温眷之这种小辈也轮不到去缝隙处忙碌,索性前来寻乌困困打发时间。 丹咎宫有结界相护,宁静得和大乱的昆拂主城截然不同。 温眷之缓步走过来,可还未走上台阶就瞧见丹咎宫大殿入口,站着个熟悉的人。 崔柏? 温眷之上前,疑惑道:“你在此处,做什么呢?” 崔柏转身,轻轻笑了起来,逆着光分辨不出他的神情:“闲来无事,来见少君。” 温眷之更加不解:“那为何还、不进去?” 崔柏淡淡道:“丹咎宫结界在阻拦,得寻少君放我进去。” 温眷之失笑:“你有墨人,无需请示、便可……” 话还未说完,视线无意中落在结界上那成了一滩的墨痕上,温眷之脸色骤然一变。 崔柏:“嗯?什么?” 温眷之眸瞳冰冷:“你是何人?” 崔柏眉眼露出一抹困惑,似乎疑惑他为何这般问:“眷之,你怎么了?” 温眷之猛地祭出法器,冷冷望着他:“丹咎结界,只阻妖邪。” 温眷之极其聪明,只匆匆一看就瞧出这妖邪曾试图以墨人进入丹咎宫却被阻止。 几个月前幸樽关曾被缝隙侵入,崔柏身份无疑,那只能是…… 魔兽夺舍。 崔柏听到“妖邪”二字,伪装出来的温和瞬间消失不散,他不耐烦地“啧”了声,眸瞳看来时已经化为诡异的深紫竖瞳。 “聪明人就是碍眼。” 铺天盖地的威压陡然袭来,金丹期的温眷之被一扫,呼吸几乎停滞。 崔柏的视线越过温眷之,就像无视一只懒得伸手捏死的蝼蚁,看向身后,淡淡吩咐。 “杀了吧。” 第63章 魔炁魔兽 今日天气极佳。 乌令禅难得没有修行,坐在院中和青扬闲侃。 一般丹咎宫有其他人在,青扬就往房中一猫,开始装死,唯有和乌令禅单独相处时才会短暂地出来。 春日已悄悄过去,青扬羊角还未消去。 乌令禅盘膝坐在丹枫树下,树荫影影绰绰落在他面颊上,捏着点心高高兴兴地吃:“……我昨日问眷之啦,你这种就是灵力不足羊角又坚硬很难藏住,反正你也不想见人,不用这么在意。” 青扬的脸很少会有多余的神情,垂着眼低声道:“少君,不觉得丑?” 乌令禅嘴里塞着糕点,酥皮太脆,说话差点喷青扬满脸:“完全不丑,多好看啊,我阿兄就有角呢,可威风了!” 青扬伸手将脸上的渣子拂去,在乌令禅面前他简直温顺得像是只真正的小羊,完全没了之前色厉内荏的故作凶悍。 他轻声说:“我怎么能和尘君相比?” 尘赦是昆拂墟的魔君,修为洞虚,位高权重,哪怕整个昆拂都想要乌令禅的小命,他也能运筹帷幄护住少君。 不像他,只是个拖累。 乌令禅喝了口水将点心顺下去,拍拍他的肩膀:“等下次我问问眷之,有没有改变经脉的灵丹,别蔫了,耳朵竖起来。” 青扬哭笑不得:“不老少君操心了。” 他只是习惯性自我贬低,对自我认知很准确,若是灵丹有用也不会有如此多苟且偷生的半魔了。 两人正说着,忽地听到丹咎宫外有动静。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0节 谁来了? 青扬听到声音,立刻就要撒开蹄子往外窜。 乌令禅一把薅住他:“别走!” 青扬急了:“有、有人。” “那也别走!”乌令禅沉声道,“万一来的人是崔柏呢,我答应过阿兄绝对不单独见他,你陪着我。” 青扬蹄子都在地上蹭平了也没挣脱,只好钻到玄香空间中,另类地“陪”少君。 乌令禅不情不愿地允了。 丹咎宫外果然是崔柏那厮。 乌令禅和他保持距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问他:“你来做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等我阿兄回来再说吗?” 崔柏低低地笑了起来。 野兽并不懂得虚与委蛇,方才和温眷之那几句已经消耗掉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半个字没有多说,直接抬手凝出一圈悍然灵力,轰然砸在结界上。 砰! 乌令禅被震得脚下一晃,悚然看他。 此人不是崔柏。 回想起尘赦告诉他的枉了茔魔兽神魂离体,乌令禅眼眸一眯,顿时知晓此人夺舍崔柏接近自己的目的。 抚摸腰间的四冥金铃,乌令禅后退数步,当机立断给尘赦送去消息。 结界坚固,崔柏试了数次也没能击碎,阴恻恻注视着他:“你们人类不是一向以感情为傲吗,少君要丢下朋友,独自逃命吗?” 乌令禅还当他是说被夺舍的崔柏,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崔柏布满鳞片的手抓着一人的小臂,鲜血淋淋之下,赫然是奄奄一息的温眷之。 乌令禅赤瞳瞬间收缩。 崔柏似笑非笑道:“小少君,人类不是喜欢和谈吗,你我做个交易吧,少君随我走一趟枉了茔,我放了你好友。” 乌令禅眼圈都红了,催动玄香太守化为长刀,握刀的手都在抖,恶狠狠地望着他:“你……找死!” 玄香一把握住他的手:“令禅!” 崔柏笑了,手缓缓化为利爪,深深陷入温眷之的手腕间。 血瞬间涌了出来。 崔柏饶有兴致望着利爪一点点切割温眷之的手腕,血溅到他脸上也置若罔闻,认真地问:“听闻你好友是炼丹世家,若失去了手,他还能炼丹吗?” 乌令禅眸中全是因恨意生出的泪。 他从不愿因自己而牵连别人,当即拂开玄香,可还未开口,就见奄奄一息的温眷之忽然嘶哑地开口。 “不要。” “眷之!” 温眷之短促笑了声,哑声道:“果然是魔兽,脑子长着就是无用——我们炼丹师炼丹时不用手也行,蠢货。” 崔柏:“……” 崔柏竖瞳一缩,正要用力,却见温眷之猛地喷出一口血。 那血痕中一道符纹出现,赫然是池敷寒用来保命的本命符镇,吸着鲜血转瞬化为无数雕刻符纹的藤蔓,张牙舞爪缠住崔柏。 符镇对魔兽的攻击是极其强悍的,崔柏疼得本能手一松,任由温眷之从他手下摔落在地。 一只兽炉拔地而起,张口将温眷之含在口中,威慑地冲他龇牙。 崔柏身躯被符纹藤蔓缠绕,很快烧起猩红的灼伤。 他并不畏惧,反而低低笑了起来:“看来尘赦的确留有后手。” 天生符镇,若以本命符纹雕刻,恐怕第五块镇物便真的成了。 事不宜迟。 崔柏懒得再和这两个小崽子纠缠,漫不经心道:“抓住他。” 见温眷之脱险,乌令禅正在绞尽脑汁想将他拖进丹咎宫结界,可还未来得及行动,忽地耳畔玄香厉声道。 “令禅!快走——!” 已来不及了。 一只手从虚空中伸来,势如破竹般朝着他的眉心而去。 乌令禅猛地抬手祭出四冥金铃,当地一声将自己罩住。 按理来说,四冥金铃连祖灵的结界都能阻挡一二,又是极其强悍的护身法器,哪怕洞虚境也无法强行探入。 不料那只手并未被弹开,反而如入无人之境,手穿过薄薄的金铃结界,轻轻在乌令禅眉心一点。 乌令禅呼吸一顿。 元婴期完全无法抵抗洞虚修为,在意识消散的刹那,乌令禅视线中隐约出现个熟悉的面容。 他连反应都没有反应,便一头栽了下去。 像是轻飘飘的一片丹枫叶。 苴浮君面无表情地将法器封住,结实有力的手臂把他接在怀里。 乌令禅哪怕再自诩大人,对这些活了几百上千岁的老妖怪而言仍是只幼崽,他身形纤瘦还未长开,闭着眸时前所未有的恬静温顺,单手便能横抱在怀中,像年幼时抱孩子一般。 崔柏视线落在已嗒嗒逃走的兽炉,懒得再追,抬手一挥,虚空中直接裂出一道缝隙,抬步迈入其中。 苴浮君将乌令禅抱起,四冥金铃、丹咎宫的结界与他而言不过一阵清风拂过。 叮当。 随着乌令禅从四冥金铃中消散,铃铛化为半个巴掌大小,直直摔落在地上。 缝隙缓缓合拢。 丹咎宫殿前,唯有那枚金铃安静躺着。 地面悄无声息结出寒冰。 一只手终于将四冥金铃捡起,因捏的太过用力骨节而泛起青白之色。 尘赦神情前所未有的阴沉,兽瞳森寒带着滔天杀意。 温眷之啃了一堆五更丹才勉强捡回一条命,他的手骨几乎被割断,腕间翻着狰狞的伤口,还未彻底愈合。 乌困困被掳走,此时恐怕早已到了枉了茔。 若他的骨血真的有鱼钥之能,不光他小命难保,昆拂墟恐怕也要危矣。 温眷之思绪转得飞快,轻轻咳了声,道:“尘君,苴浮君跟着那只魔兽,似乎也被控制夺舍。” 尘赦整个人显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可任谁都能瞧出他紧绷的身躯和蕴含着巨大杀意的气势。 枉了茔结界破碎几乎延绵数百里,成千上万的凶兽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只用利爪几乎就能踏平昆拂墟。 尘赦已开始催动五行镇物,听闻消息赶来时,被万千魔兽绊住脚,只是晚到半刻。 乌令禅在被抓住前用了这枚金铃,应当是想躲进庇护法器中等着尘赦回来救他。 可他没赶到。 “嗯。”尘赦眼瞳几乎要滴血,语调没有什么变化,“知道了。” 说罢,他立刻就要走。 温眷之忽然叫住他,脸色煞白地道:“尘君,池霜回来了吗?” 尘赦脚步顿住,良久才面无表情地侧身看来,悄然露出一双诡异的竖瞳。 温眷之接连受惊,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踉跄着后退半步。 “尘……” 尘君难道也被夺舍了?! 今日到底是什么大凶之日吗,诸事不顺。 尘赦冷冷注视着他,就在温眷之以为自己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之际,他却转身,冷冷道:“回去养伤吧。” 说罢,循着残存的神识,身形如同一道流光没入枉了茔。 等到那股森寒的气势消散,温眷之才敢大口呼吸,望着尘赦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 耳畔嗡鸣。 意识像是在水面浮浮沉沉,视线也在明明灭灭。 有人在耳边说话。 “鱼钥乃天赐,魔神庇护枉了茔。” 随后便是一通听不懂的叽里呱啦。 乌令禅羽睫颤了颤,奋力想要睁开眼睛,浑身却像被束缚住般,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有人在自己身边站着,利爪似的手掐住他的下巴左看右看。 “这么漂亮的皮囊,可惜了。” 乌令禅努力积攒力气,猛地打开他的手,因冲势太大,软绵绵的身体陡然从高处滚了下来,狼狈地蜷缩在碎石上。 “哟,醒了。” 乌令禅视线朦胧,勉强注视四周。 此地荒芜,天边有火焰灼烧,似乎是记忆中一闪而过的枉了茔。 这狗竟真的把他带来枉了茔。 下一步是不是要拿他血祭了? 乌令禅猜测得没有错。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1节 魔兽设局十七年,为的便是这具打开枉了茔结界的鱼钥,到手后没有丝毫停顿,已放他的血在四周布置血阵。 乌令禅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晕眩,手腕处还在滴答流着血。 感知着身下的阵法正在一点点催动,乌令禅浑浑噩噩,感受着手腕上的玄香太守正在奋力弹出墨痕,妄图救他。 要死了吗? 乌令禅从小到大招摇得要命,穿衣要璀璨如火,无论做何事都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这般悄无声息的死去。 也是。 人都是要死的,就算如他设想中的一百一十七种声势浩大、波澜壮阔的死法又如何呢? 死了就是死了,天道也不会因为他死的太漂亮而冲给他活着的机会。 乌令禅一生都在追究惊天壮阔,如今却没来由地看开了。 唯一的遗憾。 在脑海中冒出“遗憾”这个词时,乌令禅率先想到的不是未达的大道,也不是悔恨没活够。 而是那句催促尘赦回家的话。 阿兄…… 想到此处,身下的阵法轰然裂开,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强行震碎,那些被抽去的生机正在源源不断灌回去。 “噗……” 崔柏一口血猛地呛了出来,却瞧见即将成型的血祭法阵竟然被狠狠打断。 哪怕运筹帷幄如他,即将功成时又被打回原点,也免不得心生痛恨和暴怒,面无表情抬头望去。 枉了茔常年不见天日,今日不知为何却陡然出现明晃晃的烛光。 漫天长生灯凭空出现,在方圆数百里形成巨大的阵法,轰然拦截住血祭阵法的万千灵力。 崔柏:“…………” 崔柏闭了闭眼,生平第一次觉得人类创造的脏话竟然如此有用。 “……” 乌令禅:“噗。” 崔柏被尘赦布下的长生灯阵法反噬,狠狠抹了抹唇角的血,掐着乌令禅的脖子将他抵在阵眼中间的柱子上,冷淡道:“你以为自己能活?” 乌令禅已恢复了些力气,脸色煞白却还在冲他笑:“我活不活嘛就不劳你操心了,反正我阿兄一来,你就死咯。” 崔柏掐他脖子的手倏地一用力。 乌令禅颈骨一痛,泪水都被疼得滑落下来,眼前再次传来阵阵灰白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崔柏早已将他放开,正在对身旁的人说话。 “……长生灯阵法阻拦血祭,可有法子解开?” “没有。” “那鱼钥还能怎么用?” 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笑传来:“唯有他自愿,否则无法用。” 乌令禅朦胧的视线落在远处的人身上。 果然是苴浮君。 和他血脉相连的男人坐在一块巨石上,语调散漫和崔柏说着什么,眼神看都没看他。 乌令禅收回目光,注视着腕间的玄香。 苴浮君将玄香封印,这段时间墨痕已经琢磨着将封印破开一道小口子。 乌令禅狐疑。 苴浮君不是符纹咒术三界第一吗,竟能被如此轻易破开缝隙? 正想着,崔柏去而复返,眸瞳眯着注视着他:“这具身体也是你好友,你还想他活着吗?” 乌令禅没忍住笑了出来,认真地说:“我阿兄也是枉了茔的魔兽血脉,怎么比你聪明那么多呢?虽说一招鲜吃遍天,但起码要分得清轻重吧——你若将我阿兄掳来,我或许还能自愿以命换命。” 自愿血祭,对乌令禅而言简直是痴人说梦。 崔柏面无表情注视着他,起身拂袖而去。 乌令禅靠在石柱上,望着漫天的长生灯。 天地魂誓,祖灵祈福。 “这是赐福,保平安的。” 原来那时尘赦便预料到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大费周章在生辰时利用上万盏长生灯为他降下阻隔血祭的阵法。 连这尘赦都能算到,乌令禅忽然不觉得害怕了。 若是之前在仙盟遇到这种生死险境,乌令禅早就烂命一条和他拼了,死了也得拖个垫背的。 如今第一反应却是小命要紧,乖乖等尘赦。 漫天长生灯,尘赦定能很快寻到此处,为今之计便是拖延时间。 乌令禅从脖颈叮叮当当的坠饰中艰难扒拉出一颗珠子,碾碎上面薄薄的金片,露出里面一枚温眷之所送的五更丹。 丹药入腹,没一会终于恢复了一半力气。 只是那狗东西不知做了什么,内府中空荡无力,使不出丝毫灵力。 乌令禅生平最恨别人封他修为,当即骂骂咧咧。 崔柏不知去了何地,四周血祭阵法都是狰狞的血,可想而知乌令禅被取了多少血。 乌令禅挣扎着扶着石柱站起身。 此处是枉了茔,崔柏似乎很笃信他逃不掉,连束缚的东西都未留。 乌令禅深深吸了口气,起身就要走。 有人笑着道:“你以为逃得掉?” 乌令禅身形一顿,头也不回抬步踉踉跄跄往前走。 苴浮君坐在巨石上,身后是一轮血月,将他高大的身形衬得诡异森寒,宛如一座鬼气森森的山。 “你入了枉了茔,小命便在他掌控之中。” 乌令禅冷冷道:“娘因那只魔兽而死,你倒好,竟被夺舍着受制于人,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 苴浮君:“……” 苴浮君如今清晰的神志全无,只剩下被兽夺舍后的野性。 那只兽在妄图读取他的记忆,来拙劣地学人。 乌令禅知道有着兽瞳的苴浮君早已不是他爹,说这话纯属是发泄情绪。 果不其然,他走了几步,“苴浮君”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直勾勾盯着他:“回去。” 乌令禅勾唇一笑,冲他骂了句仙盟语。 苴浮君:“?” 话音未落,只见玄香太守的封印终于破开一条大些的缝隙,一个漆黑的人影猛地窜出来,驮起乌令禅单薄的身躯撒腿就跑。 “青扬!” 青扬动作极快,几乎用尽此生所有逃命的力气,转瞬便窜出去数里。 苴浮君:“……” 什么玩意儿窜出去了? 魔羊几乎在所有魔兽中是速度最快的,青扬驮着个人依然脸不红气不喘,瞧不出丝毫吃力。 乌令禅被颠得浑身金饰叮铃哐啷往下掉。 逃命时乌令禅也不骄纵,飞快将身上所有累赘都丢下去,只留下尘赦所送的簪子。 青扬边跑边道:“少君的伤还好吗?” 乌令禅薅着他的角,逆着风冲他喊:“死不了——你出来做什么,好好待在玄香空间不好吗,不要小命啦?!” 青扬似乎笑了下,却没回答。 枉了茔极大,乌令禅顺着玄香所感应的方向指路,青扬宛如一道黑色的影子,呼啸而去,不过片刻便已到百里之外。 苴浮君来得更快。 他夺舍苴浮君的身躯,洞虚境巅峰的修为虽然无法施展全力,但仍有五分之一的修为,化神境很快便追上来。 乌令禅:“墨宝!” 玄香也被禁锢大半修为,紧要关头也顾不得其他,直接用尽全力画出一道巨山阻挡。 砰。 苴浮君一掌拍碎。 乌令禅:“……” 乌令禅倒是乐观:“嘿嘿,咱们这回死定了。” 玄香低声道:“再支撑两刻钟!” “阿兄要来了吗?!” 玄香:“……” 阿兄阿兄,就知道阿兄。 “还有两刻钟我就能冲破封印。” 乌令禅心中更加疑惑。 难道是那夺舍兽不懂得如何用符咒,这封印未免太好破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2节 砰! 苴浮君抬手勾出无数符纹,宛如利箭似的朝青扬的方向射来。 他完全不顾准头,成百上千支箭一同袭来,总有几支能中。 乌令禅脸色一变,猛地扯出一道墨痕,宛如舞绸似的将虚空中射来的箭悉数拂到一侧。 直到一支尖锐的利箭呼啸而来。 这次是直直冲着青扬的眉心。 乌令禅本能催动墨痕去拦,那利箭蕴含着化神境一击,狠狠破开墨痕,势如破竹射向青扬的命门。 噗嗤。 箭破开一道血痕,却是千钧一发之际乌令禅以身阻挡,苴浮君兽瞳一缩,倏地一动。 那箭凌厉地擦过乌令禅的肩膀,堪堪斜着射入地面,撞出巨大的深坑。 乌令禅虽然未被射中,化神境终究带着杀意,肩膀被擦过之地渗出血来,踉跄着从青扬背上摔了下去。 青扬嗅到血腥气,倏地浑身一僵,悚然回头看去。 苴浮君已拦住去路,万千箭光煞白一片。 青扬立刻化为人形狂奔过去:“少君!少君!” 乌令禅咬着牙忍住肩侧的疼痛,又吞了颗五更丹,匆匆将肩膀治愈,省得鲜血引来其他魔兽:“没、没事,不怎么疼。” 青扬盯着乌令禅衣袍上未干的血,横瞳剧烈颤抖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戾气。 是因为他。 那支箭是冲着他的命来的,乌令禅是为了他才受伤。 为什么总是这般无用? 青扬怔怔地想。 若他能和尘赦一样,是不是就不必这般无能为力? 乌令禅正艰难忍着化神境的箭光飞快愈合的疼痛,眼前忽然飞过萤火虫似的紫色光芒。 那是…… 魔炁? 乌令禅怔然望去,神色骤然变了。 青扬满瞳猩红地注视着他的伤口,枉了茔无数魔炁正在源源不断被他的魔丹吸纳着卷入经脉之中。 随之而来的,便是身躯修为的不断攀升。 筑基,金丹,元婴…… 魔炁若除去让人神志不清如同野兽这个弊端外,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怪不得江争流会那般迫切地想要枉了茔结界破。 乌令禅冷汗都下来了,挣扎着扑上前试图制止,厉声道。 “青扬!你在做什么?!停手!” 一旦用魔炁过多,半魔变回彻底化为魔兽之躯,若他之前所期盼的那样,无智而强大,却永生永世都无法变回人形。 青扬面无表情注视着他,身躯因为魔炁的充盈逐渐变得庞大,很快便化为巨大的魔羊模样。 苴浮君眉头一皱。 这魔羊短时间内吸收如此多的魔炁,神智肯定被击碎,再无理智可言。 这小少君又流了这么多的血,它恐怕会控制不住本性,会先吃了乌困困…… 还未想完,就见那巨大诡异的魔羊往前几步,横瞳猩红可怖,森森望着他,喉中发出震慑的低吼。 ……它将乌令禅护在了身后。 第64章 十道寄情符 苴浮君眉梢一挑。 魔炁对魔兽来说是好东西,毕竟它们从不追求什么神智,变强、厮杀、吞噬同类、占领地盘才是本能。 青扬吸纳四周无数魔炁,硬生生洗刷掉那一半人类血脉。 魔炁将被寻常魔兽稀释掉无数倍的血脉强行补全觉醒,修为节节攀升,伴随着则是人类理智的消散。 虽然如此,它的骨子里仍记着“保护”的本能。 乌令禅奋力伸手抓住它尾巴上柔软的毛,嘴唇都在抖:“青扬……” 青扬嘶声咆哮,竖起兽毛直勾勾盯着远处飘浮半空的苴浮君,身躯因一次承受太多魔炁而在剧烈痉挛。 它强行忍耐住巨大的痛苦,龇牙震慑。 苴浮君手中托着符纹,循着记忆中的方式眼睛眨也不眨地挥下。 砰砰砰。 青扬转瞬回身,猛地将乌令禅护在身下,符纹繁琐落在身上割出一道道伤痕,却很快恢复如初。 ——附身苴浮君的魔兽脑子并不怎么好使,它本能畏惧苴浮君记忆中那能斩杀魔兽的符纹,似乎怕伤到自己,只用寻常攻击之法。 符纹将千年无雨的枉了茔撞出巨大的烟尘。 苴浮君掌心托着符纹,正准备落下去瞧瞧人死了没,忽地感觉那一朵朵蘑菇似的灰尘中陡然扑出来一个庞然大物。 青扬半生的时间几乎都在琢磨着如何逃跑,有时遇到人或凶悍的魔兽,他撒开蹄子能转瞬窜出十里之外,速度快到令人咋舌,直惊呼“什么玩意儿窜过去了”。 这是青扬第一次将逃命的速度用在攻击上。 砰! 苴浮君眼前黑影骤然袭来,他还没有达到那只人形魔兽的神智、也没有尘赦多年厮杀而来的反应,野兽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扑上去厮斗。 下一瞬,人类的身躯不是那么皮糙肉厚,也并未催动灵力护身,猝不及防被撞到,身躯重重倒飞出去。 苴浮君:“……” 青扬杀红了眼,再次冲他扑来。 苴浮君捂着胸口的伤蹙眉——那是魔羊的角穿透胸腹留下的伤,人类躯体没有灵力便不会轻易治愈,他等了等,只好催动灵力治疗。 乌令禅愣怔注视着远处交手的灵力,思绪飞快翻飞。 青扬用了太多魔炁,会不会变不回去人形?苴浮君到底有没有被夺舍?尘赦被绊住脚,还能及时赶来吗?若他赶不来自己又能做什么? 乌令禅将唇咬出血,面无表情地将眼泪一擦,道:“玄香。” 玄香还在冲击封印,听到这个语调心中打了个突。 乌令禅问:“你是祖灵身上的墨,应该知晓如何催动封缄。” 玄香一怔,脸色骤然变了:“别说傻话。” “没说——你虽是仙阶,可我无用,无法抵抗那只人形魔兽。”乌令禅道,“若我阿兄还未到来时我再被抓住,你直接以我血祭,招出封缄封印枉了茔。” 玄香:“你!” 乌令禅淡淡补了句:“我自愿的。” 他不愿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别人手里,那狗作恶多端,还连累害死乌君,反正左右都是死,他宁愿做件对昆拂墟、对他阿兄有益之事,不亏。 玄香冷声道:“尘赦当年是为你才留在昆拂墟稳住结界,没到最后一刻,你却要放弃了吗?” 玄香很了解这个被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 这种激将法对乌令禅很有用,只要听到这个句式,乌令禅能直接蹦起来骂骂咧咧,振奋着继续精力十足,做那不被任何人打倒的天之骄子。 可今日乌令禅听到这话,却短促笑了声。 一道巨大的罡风悍然而来,险些将他单薄的身躯掀飞。 乌令禅滚了几圈,跪伏在地上,将额头埋在臂弯中护住命门,碎石屑簌簌砸落他鲜红的衣袍,将那抹红遮掩得灰扑扑的。 玄香正要说话,却见那单薄的身躯轻轻一抖。 乌令禅闭着眼,可记忆的颜色依然刺眼,一会是温眷之半身的猩红鲜血,一会是旋转着被青扬纳入内府的深紫魔炁。 他们不该受自己牵连。 阿兄……尘赦也不该因为自己而独守昆拂墟十余年,临到此时还要奋力前来救自己这条并不值钱的命。 枉了茔和昆拂墟都想他死,左右都没有活路。 祖灵的“困”字,或许便代表这个。 玄香:“令禅……” 乌令禅没起身,语调没什么起伏,低声问:“还有多久能破印?” 他越这样,了解他的玄香就越觉得胆战心惊:“……不到半刻。” 乌令禅“嗯”了声,深深吸了口气,从一堆灰烬中起身:“记着你答应我的话。” 玄香:“我没有答应……” 乌令禅不爱听的话都当耳旁风的死样子一如既往,不知是不是方才趴在那哭,眼泪泥巴脏兮兮地抹在苍白的脸上。 万千长生灯飘浮头顶,光芒从高处打来,将他脸上那点生涩的稚气抹去。 直到这时,玄香忽然意识到。 乌令禅长大了。 他已不是那个咋咋呼呼、只会意气用事的孩子。 青扬修为不知因魔炁暴涨到了几何,但竟能和被夺舍的苴浮君打得难分搞下。 魔兽巨大的身躯伤势恢复极快,苴浮君几乎将全部灵力用来治愈躲闪不及而伤到的身躯,兽瞳森寒,直接动了杀意。 眼看着青扬险些被一道符纹直接斩掉头颅,乌令禅道:“青扬!”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3节 青扬猛地仰天咆哮,身上长出无数虚幻的紫色藤蔓,将乌令禅缠着落在脖颈最柔软的绒毛处,纵身一跃,飞快朝着枉了茔入口逃走。 乌令禅抓着掌心的绒毛,眼圈微红。 尘赦的墨人始终没有动静,枉了茔万千魔兽都在朝着裂缝处奔腾,青扬哪怕变成完全的魔兽也不想往魔兽堆里扎,化为一道残影飞快穿过无人的荒原。 乌令禅仰头望着万千长生灯,已经数刻钟灯盏依然亮着。 他完全不敢想如此庞大而时间长的阵法到底耗费了尘赦多少灵力,只能期盼着自己最好能顺利逃走。 再不济,在尘赦来之前将封缄展开。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黑,青扬身躯陡然传来一阵颤抖。 那是野兽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畏惧。 乌令禅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火光轰然而来,哪怕速度极快如青扬竟然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一下便被重重击飞处数十里。 轰隆隆—— 一道惊雷劈下。 乌令禅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得混乱间一只利爪猛地按在他胸口,将他直接拍得险些吐出一口血带血的气息。 抬头看去,有那么一瞬间,乌令禅还以为尘赦到了。 无他,魔兽的身躯和尘赦的原身极其相似,深紫兽瞳,额间声角,连利爪都是带着青色鳞片,宛如龙爪一般。 乌令禅脸色骤变,感觉这只魔兽利爪逐渐按在他的胸口一点点用力,立刻道:“玄香——!” 玄香没有声音。 不知是不是再次被封印了,还是不忍心下手。 魔兽居高临下望着他,似乎记起什么,很快便化为人身——还是崔柏的身躯。 “有意思。”崔柏似笑非笑道,“宁死不屈吗,不太像苴浮的亲生子。你爹啊,可是只听了一句话,就直接跪伏在我脚下呢。” 乌令禅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还在识海中叫玄香。 崔柏想了想那个“自愿”,饶有兴致地一笑,眸瞳缓缓扩散,四周的魔炁被他牵引着一寸寸变成紫色符纹,宛如蛛丝般将两人缠绕在最中央。 崔柏轻轻启唇:“寄情。” 寄情为苴浮君所创——听闻是他年少时追乌君追得心态崩溃,开始一个人躲在后山苦修阴邪术法,准备让乌君看他一眼就爱得死去活来。 后来没用上,因为乌君干脆利落扇了他一掌,揪着耳朵出来晒太阳,这才将那些阴邪咒术弃了不用。 饶是如此,世间仍是无人能阻挡那只完成了一半的“寄情符咒”的威力。 乌令禅眸瞳缓缓扩散,呆滞望着眼前的人:“阿兄……” 崔柏笑了起来,装出尘赦那装模作样的君子模样,俯下身柔声道:“是我啊……” 嗤…… 一只手忽地刺入崔柏的心口。 崔柏的笑容戛然而止,怔然低头看去。 乌令禅的手指纤细至极,如同利爪般狠狠刺入他的心脏,脖颈处一只小狐狸的刺青好似活过来般,冲着他龇牙。 咔哒。 发间簪子倏地断裂,砸落在地。 寄情成功施展,可乌令禅身上的两样法器阻挡符纹,直接将强大的力量反噬回去,崔柏当即呕出一口血。 乌令禅面无表情望着他:“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冒充他?” 崔柏眸瞳一缩。 可已晚了,乌令禅体内的封印轰然被重回自由的玄香太守击碎,元婴修为带着强悍的杀意。 轰隆一声闷响。 乌令禅狠狠按着他将人抵在山壁之上,深深陷入他心脏的手指灌入无数庞大的墨痕,玄香太守的仙阶之力遽尔化为一根根墨似的细针,开始在魔兽身躯中放肆生长。 只是刹那,玄香的墨痕便传遍四肢百骸,将崔柏死死固定在原地。 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符纹像是藤蔓爬遍崔柏全身,素白的脸上宛如诡异的鬼符。 崔柏猛地呛出一口血,被这一招伤得奄奄一息,却没来由笑了起来。 “抵挡符纹的法器?哈哈哈,好手段。” 接连被尘赦的东西反噬两次,崔柏恨意滔天,最后一眼冷冷注视着乌令禅,眼眸微垂,隐约可见眸瞳越来越涣散。 很快,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动静。 乌令禅面无表情看他。 很快,玄香从崔柏经脉中钻出来,化为人身:“走了,他魂魄上有我的墨……” 乌令禅将手指从崔柏胸口拔出,飞快将脖子上一枚五更丹往他嘴里塞。 温家的灵丹妙药一向有奇效,崔柏本来奄奄一息差点死了,喂了一颗灵丹伤口飞快愈合,脸上的死灰之色终于散去。 乌令禅又匆匆去寻青扬。 好在只是暂时昏迷,并无性命之忧。 乌令禅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他耳畔呢喃自语。 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正疑惑时,有人叫他:“困困。” 乌令禅听到熟悉的声音,霍然回头,脸上登时露出喜色:“阿兄!” 尘赦飘然落地,脸上露出个淡淡的笑:“过来。” 不用他说,乌令禅已欢天喜地地扑过去,一下撞到尘赦怀中:“阿兄!你终于来了,若是再不来,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习惯性地用脑袋去蹭尘赦的脖颈,可额头传来一阵微弱的疼痛,就像是撞在石头上,差点给人撞懵了。 乌令禅迷茫仰头:“阿兄?” 尘赦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事,有阿兄在,我带你回家。” 听到“回家”这两个字,乌令禅脑海中刚生出的疑心瞬间散了,高高兴兴道:“嗯嗯!回家!” 尘赦牵住他的手,刚要御风而行,身形却是凝滞了一瞬。 乌令禅疑惑回头,就见左手腕上一道墨痕死死缠绕着他,阻拦他的去路。 耳畔有人在急切地呼唤他,却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乌令禅歪了歪头。 尘赦握紧他的手,掌心冰凉而干燥,好似冰冷粗糙的石:“困困,走吧。” 乌令禅“哦”了声,甩开那道奇怪的墨痕,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尘赦走。 他总觉得自己忘却了什么东西,可左思右想根本记不起来,满脑子都是对眼前人的依赖和喜欢。 只要跟着他,听他的话就好了。 乌令禅欢天喜地跟随着尘赦回家,喋喋不休地追问:“阿兄,第五块镇物已经好了吗,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了?” 尘赦低头看他,笑了笑:“有阿兄在,谁敢欺负你?” 乌令禅点头:“也是。” 一刻钟前他还在想着要以身血祭和魔兽同归于尽,可一见尘赦那些悲伤恐惧一扫而空,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被阿兄咬了一口。 乌令禅脚下像是踩着云,握着阿兄的手,脑海昏昏沉沉,混乱间他感觉掌心像是被石头硌了一下,隐隐刺痛。 他迷茫地停下步子,看向自己和尘赦相牵的手。 阿兄牵着他,怎么会觉得疼? “困困。” 就在这时,尘赦停下步子,忽然回头唤他。 奇怪的是,尘赦一开口,乌令禅就开始晕晕乎乎,无数孺慕、思念、信任,那些对尘赦的情感全都涌了出来,几乎将他淹没,脑子里完全来不及想其他。 “嗯嗯!我在呢。” 尘赦低头注视着他,眉眼温柔,笑着道:“听阿兄的话吗?” 乌令禅不假思索道:“当然听啦。” 尘赦笑了起来,温声说:“乖孩子——第五块镇物要用我的魔躯才能镇压枉了茔,你愿意为了阿兄,催动鱼钥吗?” 乌令禅歪歪头:“魔躯?” 尘赦点点头:“嗯,你若不用鱼钥,阿兄就要永生永世被困在枉了茔了。” 乌令禅还是迷茫。 好像哪里不对。 尘赦声音更加温柔,无数密密麻麻的紫色符纹爬向乌令禅的脖颈,宛如一双无形的手在搅浑他的神志。 “困困,愿意为了阿兄,催动鱼钥吗?” 乌令禅浑浑噩噩地点头:“愿意。” 尘赦摸了摸他的头:“乖。” “令禅——!” 玄香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四周全是鲜血,青扬短暂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要扑上前来,却被一道悍然的灵力强行钉死在地上。 伴随着挣扎,鲜血四溢。 玄香用尽全力想要将乌令禅拽住,可左手处的法器墨块已落在地上,识海被他完全排斥,更加不能叫醒他。 “令禅!令禅醒过来!他不是你阿兄!” 和乌令禅手牵着手的,不过是一块枉了茔灵石所雕刻成的人所化。 因乌令禅身上的狐狸法器,魔兽的“寄情”一旦施展便会被反噬,他虽然不似人却有人的智慧,将一块蕴含着庞大灵力的石头雕刻成人型,对乌令禅施展寄情。 乌令禅对尘赦所有的情感全都被剥离出来,全数落在石头上面。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4节 石头幻化成尘赦的模样,蛊惑着乌令禅站在悬崖边。 悬崖之下,是重新布置的法阵。 而在一半血海一半岩浆之下,藏着魔兽遍寻不到的巨大身躯。 魔兽的魂魄已回归原型,化为人形,眉眼处和尘赦有几分相似,脸色隐隐出现一道不易察觉的墨痕,饶有兴致只是这数百里之处的好戏。 因为寄情的反噬,“尘赦”每一寸身躯都在一点点出现裂纹。 可乌令禅一无所知,满脑子都是“若我不催动鱼钥,阿兄就要被困在枉了茔了”。 他不能再让阿兄因为自己受伤、不得自由。 鱼钥。 鱼钥…… 鱼……鱼钥? 乌令禅迷茫看着眼前的人,混沌的脑海忽地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 鱼钥催动,他便死了。 尘赦待他如此好,为何会让他催动鱼钥? 阿兄……想他死吗? 乌令禅呆呆望着尘赦:“阿兄……” 尘赦俯下身来:“嗯?” 乌令禅泪水唰地落下来,他好似要从一场噩梦中挣扎着清醒,眼前天旋地转,只有一个念头浮现脑海。 “你……不是我阿兄。” 尘赦不会说出这种话。 这人是赝品! 魔兽眉梢一挑,见乌令禅竟然要从寄情中挣脱出来,轻启唇又是一道符纹打下去。 乌令禅单薄的身躯一颤。 眼前的墨人被狐狸法器反噬,身上的裂纹更多了,却还在强撑着再次蛊惑。 “困困,你不喜欢阿兄了吗?” 乌令禅再次回到昏沉状态,讷讷道:“喜欢阿兄。” “那就为了阿兄,跳下去。” 让尘赦说出伤害乌令禅之事,好像是抵抗寄情的钥匙,乌令禅每每听到这句话便开始痛苦地挣扎。 叮。 又是数道寄情施了下去。 一道寄情哪怕化神境都无法抵抗,更何况接连十道下去,神志被彻底搅散,连石人都即将化为齑粉。 乌令禅头痛欲裂,嘴唇都被咬破,血线顺着下颌往下滴落,却还在拼死抵抗。 “你不是我阿兄——!” “滚开!” “尘赦”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困困,你若不用鱼钥,阿兄只能因你而死了。” 乌令禅浑身一抖,满脸泪痕地抬头看他。 好一会他才声音嘶哑地呢喃道:“因我而死……” “是,你要眼睁睁看着阿兄死吗?” “不……不……” 石头人继续蛊惑:“那你还在等什么?” 乌令禅神智昏沉,视线落在脚下的悬崖上。 是啊。 我还在等什么? 乌令禅满脸木然地抬步走向悬崖边,没有丝毫停留。 鱼钥是什么他早已忘却,阿兄的异常也不再重要,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意识。 只要跳下去,就不会有人因为他而死。 只要…… 叮当。 耳畔似乎传来一道铃铛碰撞的清脆声音。 乌令禅眼前陡然闪过一丝短暂的清明,视线所及便是万丈深渊,以及已经踏出一步悬空的脚。 乌令禅一怔。 还未来得及反应,忽地一只手从身后袭来,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乌令禅一头撞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被一双结实有力的双手拥抱在怀中。 两人贴得太近,他甚至能感受到男人急速跳动的心脏和发着抖的双手,就好像拥抱住得而复失的珍宝,不肯松手。 “困困?!” 乌令禅抬头看去。 他的意识在和那十道寄情厮斗,乌令禅根本分辨不出眼前男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面容模糊,陌生又熟悉。 他呆呆地小声问:“你是谁啊……” 抱着他的那双手陡然一僵。 “你是谁……” 无论是谁,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要跳下去…… 为什么跳下去,他忘记了。 只知道催动鱼钥,一切就能解脱。 乌令禅挣扎着拂开那人的手,浑浑噩噩地继续往悬崖边走。 “困困!” 数百里之外。 眼看着就差最后一步,魔兽沉着脸注视前来搅局的人,直接催动苴浮君就要去拦。 可咒术还未打下去,又记起来苴浮君那具壳子在和那只魔羊的厮斗中重伤。 无用的废物。 除了和他血脉相连的兄弟,其余野兽都是只知呜嗷喊叫的蠢货,给他夺舍一具人身也不知道怎么用。 魔兽面无表情,再次催动一道暗示,逼乌令禅做决定。 恰在这时,一道寒光悍然从头顶而来。 魔兽一惊,霍然起身,浑身锁链被震得宛如水波似的往外荡漾,砰的一声将远处的结界震起。 轰——! 一道符纹悍然劈下,包裹着一个男人如入无人之境,转瞬便到了血海岩浆之中。 “哎哟,竟躲在这里?可算是找到了。” 魔兽兽瞳一缩:“你……夺回身体了?” 男人吊儿郎当地从昏暗中走出,手指上缠着一道微弱的墨痕。 ——竟是苴浮君。 他懒洋洋地走出来,一身伤势消散无形,笑眯眯地说:“什么?很难吗,你那手下这么蠢,我轻轻松松就夺回来了啊。” 好像之前被操控着打成孙子的不是他苴浮君一样。 魔兽:“……” 万丈悬崖边缘。 乌令禅被尘赦强行制在怀中,却还在挣扎着想要去血阵。 一旁已看不出人形的石头人还在磕磕绊绊道:“困困,跳下……” 尘赦眸瞳猩红,不耐地伸手一把掐住石头人的脖颈。 乌令禅无意中从他臂弯中露出头,呆呆往前看去。 咔哒。 尘赦手指用力,像是碾碎一颗寻常石头一般,将那蛊惑乌令禅自戕的东西直接碾成齑粉,连一块碎石都未留下,大雪似的簌簌飘落。 尘赦处理完它,低头去安抚乌令禅:“乖,别怕了……” 乌令禅满身寄情符纹并未消退,呆呆看着那化为齑粉的石头,忽然浑身颤抖,眼泪簌簌而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第65章 我们还会再见 乌令禅神智昏沉,呆愣原地,已记不得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地。 眼前只剩下那随风而逝的雪。 他根本没发现自己满脸泪痕,发出嘶哑的哭声,似乎有人将他抱在怀里,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却记不得是谁。 乌令禅奋力地挣脱开,踉跄着跪在地上妄图去抓地上雪白的齑粉。 尘赦死死将他困在怀里,双臂收紧,手不住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和后背,试图安抚他:“困困,那是假的,不要怕,我在这里。”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5节 乌令禅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紫色寄情符几乎爬满他的身躯,编制成巨大的网将他困在其中。 “阿兄……阿兄……” 阿兄死了。 被眼前这个看不清脸的人杀了。 乌令禅已分辨不清楚真实,更没有理智去思考为何洞虚境会被轻松杀死,又为何死后会是一堆石屑齑粉。 杀人凶手还在抱着自己,低声说着什么。 乌令禅痛苦地呜咽一声,哆嗦着手招出灵力想要杀了眼前的人,可手才刚抬起就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并不像石头冰冷僵硬的触感,而是温暖有力,包裹着他痉挛颤抖的手指。 “困困,醒过来,阿兄没有死,我就在这里。” 乌令禅满脸泪痕地仰头看他,他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在循着本能呢喃着道:“你是谁啊……” 那人一僵。 “呜……” 乌令禅浑身都在痉挛,对阿兄的情绪波浪似的卷土重来,再次拼死挣扎着想要扑上那堆齑粉,却被人死死箍着腰身,他恨极了,猛地回身一口咬住那人的脖颈。 他并非兽类,可牙仍是尖的,又用尽了力气,很快口中弥漫出鲜血的气息。 尘赦将他紧拥入怀中,任由他泄愤地咬着,像是抚摸一只炸毛的猫,轻声呢喃:“我在这里。” 乌令禅眸瞳赤红,口中发出悲怆的呜咽声。 无论是年幼时,还是回到昆拂墟这一年,乌令禅始终是意气飞扬的,尘赦见过他的跋扈嚣张、嘻笑怒骂,也见过他委屈悲伤泪水涟涟。 ……却从没见过他有朝一日如此绝望地悲泣。 乌令禅哭得浑身发抖,他已神智昏沉,一边推拒尘赦一边却又死死咬住他,泪水扑簌而落,打湿尘赦的衣袍。 野兽的血液掺着毒,尘赦不想他沾染,用拇指探入他的口中强行将他的牙齿撇开。 乌令禅唇角全是血,自己的、尘赦的,他不知疼似的,眸瞳涣散,宛如失去灵力的傀儡。 寄情将乌令禅对尘赦的一切情感都寄托在石人之人。 尘赦捏碎石人,乌令禅恨他入骨,嘴唇张张合合,却不知要说什么。 尘赦抚摸着他满脸泪痕的脸侧,心中像是被利刃千刀万剐。 是他来晚了。 乌令禅肩上还残留着疤痕的伤、不知哭了几轮脏兮兮的面颊,还有远处已被逼得化为魔兽的好友…… 更早时,当着他的面险些被杀的温眷之。 乌令禅只是看着没心没肺,实际上谁对他好他记得一清二楚,两个好友为他变成这样,他怎么可能会和之前一样嘻嘻哈哈,心安理得地接受。 更何况寄情之下,他认知中的“阿兄”又被人杀死,对他造成的伤害几乎是致命的。 尘赦下颌绷紧,紧紧抱着他,心口一股凶戾之气几乎破开身体挣扎着出来,兽瞳直勾勾往向下方翻腾的血海岩浆。 枉了茔若不彻底封印,乌令禅这一生都难以平静。 镇物来之不易,如今只差最后一块镇物…… 尘赦闭了闭眼,伸手轻轻在乌令禅眉心一按,少年人单薄的身形如一片落叶,轻轻落到臂弯间。 他将玄香太守的墨块招来,戴在乌令禅腕间。 玄香陡然化为人形,单膝跪地去查探乌令禅的情况:“令禅!” 尘赦将他交给玄香,缓缓起身看向远处的天幕。 当。 四冥金铃被催动,罩住两人,没有苴浮君,世间无人能进入其中。 尘赦头也不回,转身就要走。 玄香沉着脸道:“就算那只魔兽死了,昆拂墟、枉了茔仍会有人想要他的命,你又要像十二年前将他丢下吗?” 尘赦淡淡道:“不会。” 玄香:“可第五块镇物……” 尘赦没有再听他废话,御风而去。 荀谒镇守枉了茔,此时正在缝隙处和无数魔兽厮斗,妄图阻拦,伏舆被他派去枉了茔四方。 此时东南西北正缓缓飘浮四道诡异的符纹,四方镇物已被催动。 只剩下最后一块镇物。 枉了茔之外,温眷之脸色苍白,怔然注视着前方破碎的缝隙,无数昆拂墟的修士大能不再坐壁旁观,悉数前来阻挡魔兽群。 四块镇物已出现,那最后一块…… 温眷之正皱着眉,忽地听到一声。 “哟,温故,你怎么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温眷之一怔,霍然回身。 池敷寒御风而来,吊儿郎当地落在温眷之面前,一如既往地不说人话,可出乎意料的是温眷之并未像之前那样用四字骂他,反而直直望着他。 池敷寒疑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哎,怎么了这是?你伤着了?” 温眷之如梦初醒,侧身一躲,眨了眨眼将眸底的水光眨去,淡淡道:“我还当你、已死了呢。” 池敷寒疑惑:“我只是跟随尘君前去雕刻镇物,又不是去上前线,怎么可能会死?好啊,你盼着我死啊!哈哈哈哈,可我命大,活着回来了,气死你了吧。” 温眷之:“……” 温眷之朝他勾手。 池敷寒得意地凑过来。 温眷之猛地抽了下他的脑袋,冷冷道:“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愚蠢的人。” 池敷寒暴跳如雷:“放肆!你区区天骄榜榜三……唔,现在崔柏来了,你得榜四了吧……” “你没想过、尘君为何、要你符镇?”温眷之揉了揉眉心地打断他。 池敷寒疑惑地看他:“什么?” 温眷之将视线看向枉了茔,淡淡道:“第五镇物,早已废了。” 哪怕在上面雕刻符镇也没有用处,除非有人能以身承受符镇的符纹,充当第五块镇物。 ——就像当年的乌君。 温眷之后来知晓池敷寒被尘赦带去的是枉了茔时,便想到了这一点。 这十几年,尘君对池敷寒极其特殊,听闻私底下给了池家不少灵物法器,让其培养池敷寒这个极其罕见的天生符镇。 尘君从不做无用功,也许从一开始打得便是让池敷寒代替第五块镇物送死的主意。 可现在…… 池敷寒完好无损地从枉了茔回来了。 温眷之陷入沉思。 那第五块镇物要如何用? 轰! 惊雷劈下。 苴浮君抬手一张,十指的指尖血陡然迸出,血珠不断,化为十道诡异的猩红符纹,在电闪雷鸣中劈向骨头王座的魔兽。 魔兽手中锁链剧烈震颤,当即散成无数碎片为他所动,迎面朝着符纹而上。 轰轰轰,两者相撞的灵力波动掀起血海巨大的风浪,高有数十丈,直直朝着四周荡漾开来。 无数魔兽躲闪不及,被卷入血海之下的岩浆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宛如人间炼狱。 苴浮君将夺舍他的魔兽魂魄吞噬,花费了些时间,也积攒了不少怨气。 一是对夺舍他的那只蠢货魔兽,洞虚强者的身躯、记忆中无数符纹随便用,竟还能被一只小羊扬着角撞吐血。 他都没眼看。 二是眼前这只人形魔兽。 枉了茔的魔兽从来没有名字,苴浮君连骂都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招招凌厉,先取了此兽狗命再说。 苴浮君对付魔兽的符纹千千万,每一道都带着洞虚灵力,强悍令人畏惧。 魔兽面无表情,被困成百上千年,又在滔天魔炁中获得神智的并非寻常魔兽,他将锁住四肢脖颈的锁链直接融为身躯为己所用,一道道锋利着撞向符纹。 血海轰炸出斑驳的烟火。 片刻交手,苴浮君眉头紧皱飘浮半空:“啧,真难缠。” 恰在这时,尘赦呼啸而来,看也不看四周,冷冷道:“寄情要如何解?” 苴浮君不耐烦地道:“吾不正在杀他吗?滚一边去,别碍事。” 杀了施术者,寄情迎刃而解。 尘赦蹙眉:“你能对付得了他?” “什么你你你的,没大没小,叫爹。”苴浮君勾唇一笑,“不过一只汪汪叫的小狗,随手就能弄死了,用得着你操心?有那闲心还是先将枉了茔封了吧。” 尘赦:“……” 那缝隙越来越大,若再推迟下去,到时候四块镇物便彻底废了,不用鱼钥血祭,枉了茔迟早也得被撞开。 尘赦面无表情看着血海中直勾勾看来的魔兽,两双深紫眸瞳对视,明明同源而生,对彼此却全是恨不得杀之的怨恨。 “父亲。”尘赦冷冷道,“若杀不了他,您就随他一起死在此处吧。” 苴浮君挑眉:“还挺听话,不愧是吾儿。” 尘赦:“……” 尘赦不再和他废话,转瞬消失在原地。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6节 下一瞬,洞虚境缩地成寸,尘赦从虚空中走出,眼前所见便是那块巨大的镇物。 三日时间,池敷寒一边累得直哭一边将本命符镇悉数雕刻在这巨大的石头之上,离远看巨山猩红一片,诡谲至极。 尘赦落地后,抬手按在镇物之上。 仙阶镇物中往往蕴含着超越洞虚之上的强悍灵力,这颗镇物中空空如也,早已是块废石,就算刻满符纹仍是无用。 尘赦垂下兽瞳,池敷寒所雕刻的符纹宛如活了一般,开始源源不断顺着尘赦的指尖往身躯中爬去。 片刻后,数万道符纹终于悉数收敛到这具洞虚境躯壳之中。 尘赦敛袍,转身而去。 *** 这只魔兽如此棘手。 锁链制不住他,符纹就算重伤到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也能转瞬愈合,就好像没有半分软肋,杀也杀不死。 苴浮君随手将肩膀的咬痕愈合,眯着眼睛注视着下方的血海。 枉了茔一旦彻底封印,无法自由出入,可就无法杀他了。 可这狗东西似乎仗着杀不死,一直在挑衅。 魔兽已化为庞大的兽形,看着和尘赦极其相似,它深紫眸瞳幽深,死死盯着苴浮君,口吐人言:“第五块镇物无用,枉了茔今日必破。” 苴浮君笑了声,慢条斯理地道:“变成畜生样,竟还会说人话?” 魔兽闷闷地发出震慑之声,不为所动,故意挑衅道:“还是说你要像那个女人一样,要以身为镇物,封印枉了茔?” 魔兽学会一招,便依葫芦画瓢一直拿来用。 好像只要一提那个封了他十年的女人,一直笑意盈盈的苴浮君就会沉下脸来方寸大乱,屡试不爽,他更加得意了。 “我忘了,你来时已晚了,她被你的符纹折磨得好生悲惨啊,你该看到她临死前那痛苦的模样……” 砰! 苴浮君眼睛眨也不眨地一掌袭来,符纹如附骨之疽缠绕在魔兽身上。 魔兽丝毫不畏惧那符纹的痛苦,还在狞笑:“又生气了?人类不是自诩比我们魔兽理智吗,怎么一句话就无法控制情绪了呢?” 血海翻腾。 苴浮君冷冷注视着他,嘴还在硬:“谁说吾生气了,你哪只眼睛瞧见了?” 魔兽大笑,正要开口,忽地感觉左眼一阵剧痛。 紧接着那股缠绕着他的符纹密密麻麻席卷全身,碾碎庞大的经脉,一路朝着内府的兽丹而去。 魔兽一惊,立刻就要拂开他,治愈伤口。 可苴浮君硬生生挨了一击,分毫不动,手几乎深深陷入魔兽的血肉中,符纹缠绕,所过之处竟然无法自愈。 苴浮君见魔兽已瞎了一只眼,轻轻勾唇笑了:“是这只眼睛吗?” 话音刚落,另一只眼也轰然炸开。 魔兽猛地嘶吼一声:“人类——!你怎么敢……” 苴浮君嫌弃地啧他:“区区魔兽,死到临头就莫要汪汪叫了,好吵。” 魔兽踉跄着吐出一口血,连那血丝中都带着苴浮君的符纹。 他不知用了什么禁术,符纹死死缠绕住魔兽的每一寸皮肤、血肉、经脉,连带着苴浮君自己的生机也在一寸寸消耗。 魔兽竖瞳剧缩。 人类不都是追求长生吗? 这人为了个已死的人,难道想要和他同归于尽? 至于吗? 魔兽眼看着那符纹就要伸入内府,利爪猛地一伸,死死扣住苴浮君的肩膀,拖着他一直往下血海岩浆中坠落,嘶声道:“你以为自己能活?” 苴浮君看都不看他,倏地伸手从魔兽身上拽下来一个东西。 血光倒映下,唯有掌心那枚淡粉色的莲花玉佩闪着温柔的光芒。 苴浮君浑身符纹遍布,那几乎算是同归于尽的咒法让他浑身生机消散,白发变得如同枯草一般,凌乱飞舞。 他唇角溢出鲜血,将那枚玉佩贴近胸口。 砰。 魔兽连带着苴浮君一起跌入血海之中,直直往下坠落。 最下方则是沸腾的岩浆。 魔兽仍在挣扎,试图将寄情落在苴浮君身上,可他所创的咒术根本对他无用,只能任由自己跌入岩浆中。 苴浮君前所未有的安宁,恍惚中似乎瞧见乌君一身白衣,撑着伞立在雨中,冲他一招手。 “来啊。” 苴浮好似短暂地变回了少年时模样,眼眸一亮,飞快地冲入雨中,一头撞到她伞下:“你终于来接我吗?” 乌君挑眉:“想得倒美。” 苴浮一笑,厚脸皮地道:“难道是你一直没走,在此处等我?” 乌君没忍住闷闷笑了出来,雨帘下那张脸令他魂魄都在颤动,只知道呆呆注视着她。 倏地,啪。 一声脆响,乌君伸手轻轻在苴浮眉心弹了一下,一道金光一闪,语调带着笑骂他。 “真蠢啊。” 苴浮君倏地睁开眼睛。 在跌入岩浆的刹那,他眉心陡然出现一道乌字印。 ——那是和乌令禅一样,一旦遇到危及生命的生死关头,会自动催动的传送阵。 苴浮君愣怔看着阵法陡然催动,忽然不可自制地纵声而笑。 噗通。 魔兽直直跌落岩浆中,很快吞没巨大的身躯。 枉了茔中无数魔兽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仰天咆哮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好似黑压压的潮水,一拥而上朝着裂缝处冲去。 无人能够阻挡这数万强悍魔兽的攻击,只是一瞬便将守在门口的荀谒撞出数里远。 望着比十二年前还要可怕百倍的兽潮来袭,荀谒眼前一黑。 好在这时,伏舆催动四块镇物,终于姗姗来迟前来相助。 荀谒立刻道:“第一杀神!来得正好!快,大发神威杀了它们!” 伏舆转身冷傲地看去,脚下一滑,傻眼了。 “这么多?!” 荀谒催动法器拦住那一只只小山似的魔兽,感知着越后面的魔兽修为越高,有的甚至已隐隐到了化神境,阻拦一只已是困难,更何况有成千上万只。 “尘君呢?!第五块镇物到底何时能催动?” 若这道防线崩了,就这数万只魔兽,顷刻就能将昆拂墟踏平。 伏舆蹙眉:“不知,尘君只让我守好入口,说很快就能封印枉了茔。” 荀谒:“很快是什么时候啊?!” 当年苴浮君、乌君和数位长老都没能抵挡住的兽潮,如今只靠他们吗?! 吾命休矣。 *** 叮当,四冥金铃之中。 乌令禅忽地呢喃了声什么,奋力想要从昏沉中睁开眼睛。 他做了场噩梦。 梦中尘赦轻柔地牵着他的手,将他从诡谲的枉了茔带回家,可到中途却出现面容模糊的男人。 乌令禅眼睁睁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大掌扼住阿兄的脖颈,好像每一寸的肌肉微动能看得一清二楚。 随后,那只手猛地一用力…… “阿兄——!” 乌令禅猛地醒了过来。 恰好有人拂开四冥金铃的结界,缓缓迈入其中,那异常高大的身形走至他跟前,单膝跪地朝他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触碰他的脸。 乌令禅本来呆呆看他,视线无意中落在那只手上,眼前像是见鬼似的画面一闪,伴随着轰鸣声,逐渐和梦中那只掐住他阿兄的手重合。 铮! 一把墨痕幻化的长刀陡然出现,悍然劈向眼前的男人。 只是那刀明明锋利至极,落在男人脖颈处却像是砍在玄铁之上,没有半分伤到分毫。 乌令禅惊魂未定,见一招无用立刻转换招式,长刀化为锁链就要制服住他。 可全都没用。 男人看不清面容,那只手拂开锁链,轻轻按在他的脖颈处。 乌令禅浑身一僵,清楚地记着这人是如何杀了他阿兄,现在又要对自己下手了吗? 刚想到这里,那只手轻轻抚摸他脖颈处的血痣,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 “还不记得我吗?” 乌令禅怔怔看他。 那人动作强势,不由他反抗地强行将他揽在怀中抱着:“没关系,很快就会没事了。” 乌令禅不记得此人是谁,爱和恨在脑海中撕扯,痛得他浑身都在发抖,意识太乱,他根本不知晓是该反抗还是该抱住他,只能呢喃着重复着那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的话。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7节 “我恨你……” “嗯,我知道。” 乌令禅眼泪唰地落下来,呜咽着抱住他的腰身,哭着道:“我好恨你……” 十道寄情符,也无法让他抗拒这个拥抱,哪怕满心恨意仍然想要去接近。 就好像躲在这个怀抱中,一切都不用畏惧了。 男人的手轻轻扶住他的下颌,让他扬起满是泪痕的眸瞳,随后一片阴影罩了下来。 尘赦在他眉心亲了一下。 乌令禅对他的所有怨恨,都像是在诉说着在意。 尘赦轻轻笑了起来,好像自幼到大心中缺失的那块都在乌令禅这悲戚的“我恨你”中逐渐被填满。 “我都知道。” 乌令禅埋在他怀中,双手死死抓住他后背的衣袍,喃喃道:“阿兄……” 尘赦:“嗯,是我。” 乌令禅从小和人交际并不多,不懂别人家兄弟会不会如他们一样这般亲密,也不懂自己对阿兄的牵肠挂肚是否正常。 但在神志最癫狂最混乱的时候,乌令禅清晰地明白他对阿兄的感情并不对。 乌令禅抓着他的衣襟,茫然道:“喜欢阿兄……” 尘赦一僵,好一会才伸手指扶住他的侧脸,垂眸看他:“再说一遍。” 乌令禅神志昏沉,脸上的符纹正在缓缓消退。 看来苴浮君躺了十余年依然有些真本事,竟真的将那只不老不死的魔兽杀了。 尘赦蛊惑似的,温柔道:“困困,方才说了什么,再告诉阿兄好不好?” 乌令禅眸瞳涣散,呆呆望着他,乖乖重复:“喜欢……阿兄。” 尘赦注视着他,眼底却没有喜色。 他摸着乌令禅的脸,好像要将这张面容牢牢印在心中。 终于,尘赦轻声道:“你不是喜欢我。” 乌令禅茫然看他。 尘赦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真的如此认为,俯身在乌令禅眉心亲了亲:“你不该这个时候知道喜欢是什么。” 乌令禅不懂他的意思,露出不解的神情。 尘赦笑了起来:“幸好……” 幸好…… 他没有在白藏秘境折断乌令禅的羽翼,让他失去自我,成为依附自己才能活着的茑萝。 否则此时,他怎么肯放手。 伴随着灵力催动,尘赦身躯之上符纹缓缓浮现,化为第五块镇物,灵力直冲云霄,和上空其余四道镇物的灵光融为一体。 乌令禅还在昏昏沉沉,耳畔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 “困困,不必伤心,我们还会再见。” 乌令禅听见了,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感觉抱着自己的热源好像在逐渐消失。 他还未彻底清醒,心中却升起了一股强大的恐惧,竟然挣扎着往前扑去,妄图将那股温暖留下。 砰。 他扑了个空。 一双带着墨香的手将他扶住抱在怀中,乌令禅的意识沉沉陷入泥沼之中,越来越深。 第66章 他足足等了七日 乌令禅好像在做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荒唐大梦。 他不记得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天地颠倒,有人抱着他温柔地呢喃耳语,体内似乎有东西碎掉,在胸腔发出微弱的震颤。 他往前一扑。 抱住了一片虚无。 浑浑噩噩中,乌令禅似乎又回到了年幼时,和阿兄在丹咎宫中学练字的一个寻常午后。 尘赦坐在蒲团上,乌困困不肯好好坐,非得跑过来坐阿兄怀里。 尘赦冷酷无情地将他拎到旁边的小蒲团上坐好。 乌困困眼巴巴地扮可怜:“可是我冷,困困好冷。” 尘赦淡淡道:“现在才秋天,小坐垫上也有符纹,冻不着你。” 乌困困只挑自己想听的听,准确无误抓到“冻着你”,又颠颠往阿兄怀里爬。 尘赦把他拎着坐在小坐垫上。 乌困困还爬。 乌困困再爬。 直到第三次,尘赦无声叹了口气,终于没再将他拂下去。 乌困困高高兴兴地坐在尘赦怀中,后背挨着阿兄的腰腹,两侧的手如同一堵墙,将他牢牢护住,在这种狭小又温暖的一隅坐着,给了孩子极大的安全感。 “阿兄。”乌困困仰着头看着这个好像小山般高大的男人,眸瞳亮晶晶地说甜言蜜语,“困困喜欢阿兄。” 尘赦垂着眼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尘”字,对这种掺着糖的孩子话不为所动,淡淡道:“写字。” 乌困困被牵着爪子划拉字,还在认真地说:“困困只有你了,阿兄!” 尘赦手微顿:“花言巧语。” 乌困困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总感觉阿兄的心跳似乎快了些,咚,咚咚。 他疑惑地仰头看去。 ……发现一向面无表情的阿兄竟然在垂着眼轻笑。 乌困困很少见尘赦笑,眨了眨眼,没忍住想要伸手抱住他。 “阿兄……” 手往前探去,身躯骤然失重悬空,好似从万丈高空直直坠了下来。 忽然,“醒了!” 有人在自己耳畔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 乌令禅神智昏沉,身体好像没有半分力气,他不想醒来,含糊地道:“好吵……阿兄,把他们赶出去。” “困困?少君?醒一醒……” 乌令禅被推烦了,终于积攒了些力气恹恹睁开眼。 有人轻轻凑过来推了推他:“少君,您已经昏睡半个月了……” 乌令禅还在懵着,视线恢复后所见的便是床幔上那颗灰扑扑的金铃,好一会才后知后觉那句话的意思。 睡?半个月? 怎么可能? 他从来修行勤勉,就算受伤也不可能昏迷这么久。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将他扶了起来。 乌令禅歪头一看,发现竟是池敷寒。 池敷寒满脸疲惫,见他醒来试探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爪子:“困困,这是几?” 乌令禅说:“把我当傻子呢?” 池敷寒终于松了口气,朝着外面大喊:“眷之!眷之快来,这次他是真清醒了!” 很快温眷之匆匆而来,这段时日他已养好伤,除了脸色苍白些,一切如常。 他走来给乌令禅探了探脉,又问了几个问题,也跟着松懈下来:“醒了就好。” 乌令禅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但头实在是疼,不能细想,疑惑着道:“怎么了?” 他睡之前不是在枉了茔吗,怎么突然回丹咎宫了? 枉了茔…… 乌令禅赶忙追问:“枉了茔如何了?” 池敷寒窥着他的神色,干咳了声:“枉了茔的五块镇物集齐,已稳固结界,伏大人和荀大人正在收拾残局。” 乌令禅“哦”了声,见温眷之无碍:“青扬,崔柏呢?” “唔,他……现在神智不全,见人便攻击,暂时被关了起来。崔柏受伤颇重,还在休养。” 乌令禅缓了缓,身体积攒了些力气,掀开锦被就要下榻:“我去瞧瞧青扬……” 池敷寒一把按住他的手背,欲言又止。 池区区很少有这种神情,一旁的温眷之也是一副拧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乌令禅心中一咯噔。 枉了茔被封印、青扬眷之也没事。 还有其他大事没解决吗? 乌令禅蹙眉:“到底出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温眷之不方便说,和池敷寒对了个视线。 池敷寒只好道:“枉了茔大乱,虽然以镇物封印住,可缝隙的兽潮出来不少,数十个有化神修为的魔兽几乎踏平了方圆百里,恰好这几日仙盟派了人前来问候。”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8节 “仙盟来者……嘶……”乌令禅眉头越皱越紧,下意识要下榻。 可他实在虚弱,一下起懵了,头痛欲裂,撑着额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道:“仙盟来者不善,告诉阿兄,不可大意。” 两人面面相觑。 乌令禅识海剧痛,浑身疲软得几乎想吐。 温眷之伸手过来,喂了他几颗灵丹,终于将那股痛苦缓了过去。 乌令禅恹恹地道:“阿兄呢?” 两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乌令禅脑海混乱,可寄情几乎搅碎了他的识海,完全忘却中咒术后的事,只是说起“阿兄”这两个字,心口一阵剧痛慌张。 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池敷寒没直接回答,所答非所问:“如今昆拂墟乱成一团,那些还活着的长老不成气候,只能靠你了。” 乌令禅脸色煞白如纸,怔然看他:“什么意思?” 两人见瞒不过他,只好窥着他的神色,将半个月发生的事一一告知。 接下来的半刻钟,乌令禅怔怔坐在榻上,好像仍然身处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 苴浮君遭符纹反噬昏迷不醒,大长老护缝隙身受重伤。 尘赦…… 乌令禅身躯猛地摇晃了下,险些一头栽下去。 温眷之猛地扶住他:“少君!” 乌令禅脸色没有半分血色,脑海中回荡着那几个字。 以身做镇物,被封枉了茔。 身体…… 怎么能做镇物呢? 池敷寒见乌令禅眸瞳涣散,整个人心如死灰的模样,心中也不是滋味,他咳了声,大大咧咧地一拍他的肩膀。 “别这幅死了亲爹的样子,苴浮君还活着,温叔父去瞧了,说死不了。尘君虽然身在枉了茔,但起码还活着,找法子把他带出来不就行了?!不要摆出这幅死样子行不行,一点都不像你了。” 温眷之瞥他一眼,低声道:“别刺激他。” 池敷寒不服气:“我哪里刺激了,本来就是!” 乌令禅身躯一颤,忽然撕心裂肺咳了起来,牵动着识海跟着一阵阵刺痛,浑身冷汗瞬间下来了。 池敷寒吓了一跳,不敢再使激将法了,赶忙半抱着他为他顺气。 “慢点慢点——眷之!快看看他怎么了?!” 温眷之正要抬手给他探脉,乌令禅痉挛的手忽地握住他的手腕,哪怕只是看着也能看出他体内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即将爆发出来,却被他忍了回去。 “顾……顾焚云……”乌令禅身躯隐忍着发抖,却还在奋力地道,“顾焚云心机颇为深沉,此番昆拂墟元气大伤,他派人过来不安好心,让荀谒……不,让伏舆去杀了仙盟的人,一个不留,别让他们回去。” 温眷之和池敷寒不太懂仙盟,只看他脸色煞白几乎要昏过去还在强撑着,却无法开口劝说让他再休息。 昆拂墟总该有人拿主意。 池敷寒犹豫着道:“杀了仙盟的人,不会惹怒顾焚云吗?” “不、不能露怯。”乌令禅喘息着道,“他派人过来打得就是探查昆拂墟的主意,枉了茔之难已解,不必忧心兽潮之事,仙盟是想趁机会收服昆拂墟。顾焚云没有隐藏这个野心,若放他们回去,便是示弱。” 若顾焚云真的是来问候昆拂墟,大可等昆拂墟安定后再来,不必火急火燎上赶着大乱时前来。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温眷之聪明,听出乌令禅话里的意思,立刻道:“是。” 他起身要走,乌令禅却再次抓住他的手腕:“让……咳咳……让其他世家前去屠戮逃窜的魔兽,喊荀谒回来。” 仙盟是威胁,昆拂墟中也并非铁板一块。 没有尘赦,多得是人想要乌困困的小命。 温眷之和池敷寒离开丹咎宫四处奔波。 乌令禅孤身坐在榻上,呆愣注视着那悬挂着丹枫叶的铃铛许久,忽地肩膀一抖,一点点地俯下身去。 * 乌令禅服用一堆灵药,终于能下地行走。 第一件事便是去枉了茔。 五块五行镇物在四方拔地而起,汇聚到枉了茔中间那块幽蓝镇物之中,如同庇护的伞将偌大枉了茔牢牢束缚住。 乌令禅身上的鱼钥和封缄悉数没了用处。 ……连松心契也不知何时消散。 他再也感知不到尘赦了。 乌令禅迎风站在枉了茔的结界边缘,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唯恐鱼钥将这好不容易封印住的结界撞破。 玄香化为人形站在他身侧:“令禅……” 乌令禅脸色煞白,望着枉了茔的镇物光柱,眸瞳没有丝毫泪意,带着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清冷,呢喃着道。 “我就……看一看。” 他不会疯到毁了尘赦为他所做的一切。 他就是……想看一看而已。 尘君入枉了茔镇守,少君理所应得执掌昆拂墟。 不少人惦记着“强者为尊”,开始陆陆续续前来丹咎宫,妄图斩杀乌令禅,以血来铺出魔君之路。 荀谒回来得极快,守在乌令禅身侧一一将前来刺杀的人屠戮殆尽。 乌令禅并不信他。 尘赦不在昆拂墟,按理来说荀谒如此修为应当会另择明主,或杀了仅仅只有元婴修为的乌令禅成为魔君。 直到乌令禅看到荀谒脖颈处的印。 原先的「尘」字印,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乌」字。 那短短半个月,乌令禅一次好觉没有睡过,哪怕盘膝打坐,很快就会被刀刃劈开血肉和凄厉的惨叫声吓醒。 血几乎染红整个丹咎宫各地。 直到数月后深秋,丹枫艳红如血,红得可怖。 仙盟使者被杀,反倒震慑了顾焚云几个月。 后来不知他又听到什么消息,竟然亲自前来昆拂墟,带来大礼庆贺枉了茔封印之喜。 丹咎宫大殿内清冷一片。 那孩子气的奢靡布置不知何时已完全换下,最中央天幕镂空,阳光倾泻而下,打在一棵遮天蔽日的丹枫树上。 顾焚云缓步从外而来,视线抬起,落在坐在首位上的少年时,微微一怔。 已是冬日,新继位的昆拂墟魔君一袭红衣,肩上披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披风大氅,毛领落在肩上,衬着那张昳丽绝艳的脸上泛着雪白的病色。 一只巨大可怖的魔羊趴在他脚下,浑身深紫魔炁冲天,看修为竟已到达化神巅峰,睁开诡异的横瞳直勾勾盯着他。 乌令禅闭着眸小憩,听到动静睁开眼,轻轻勾唇笑了。 “顾掌尊,许久不见了。” 顾焚云依然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装模作样行了个礼:“见过君上。” 乌令禅眯着眼睛一笑,倾身看他,厚重的大氅从他肩上滑落,露出纤瘦单薄的肩膀:“掌尊客气了,如今您已经是仙盟之主,何必行此大礼呢?” 顾焚云也笑:“上次见面还是在蓬莱盛会上,一年不到,当真物是人非啊。” 乌令禅交叠着双腿,懒洋洋地道:“掌尊坐吧。” 顾焚云也没客套,敛袍坐在一边,将准备好的厚礼送上。 乌令禅下颌微抬,荀谒不知从哪里出现,恭敬地将礼物收好。 顾焚云注视着洞虚境唯他马首是瞻,眸瞳动了动,温声笑着道:“再次恭贺君上继位之喜,您现在不光是三界最年轻的元婴修士,也是年纪最小的昆拂墟魔君啊。” 乌令禅懒散地把玩着掌心的符纹,心不在焉道:“掌尊谬赞了,我别的没有,就命比其他人要好,有个好爹和好兄长罢了。” 顾焚云神情幽深。 忽地,乌令禅将符纹一拢,笑着道:“顾掌尊前来,想必定和蓬莱盛会所说的,要同昆拂墟交好,如此甚好啊,两界多多往来,对彼此都有益处。” 顾焚云笑道:“的确如此。” “那还有一事要麻烦顾掌尊了。” “君上请说。” 乌令禅唇角带着笑:“我还需要一块仙阶镇物,顾掌尊如今执掌仙盟,能否帮我寻找一番呢。” 顾焚云眉头微不可查的一动:“仙阶镇物?枉了茔不是已封印了?” “第五块镇物,并非是真正的仙阶镇物,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从枉了茔离开了。”乌令禅懒洋洋地道,“若是不稳,兽潮再次出现,那昆拂墟可没有第二个尘君力挽狂澜了。” 顾焚云假笑着道:“是,我自当留意。”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顾焚云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直到此人的气息完全消失在昆拂墟,守在一边的荀谒才将那厚礼随手一扔,蹙眉道:“他来是做什么的?” 乌令禅闭着眼,厌倦着道:“老狐狸是来试探枉了茔是否稳固的。” 先是讥讽他一番元婴修为没资格当昆拂墟君上,又瞧出荀谒是受乌字印才效忠他。 若不是听到他说想将尘赦救出枉了茔,让三界众生一同陪葬,这老东西恐怕就要当场翻脸了。 荀谒古怪地注视乌令禅。 最开始只觉得这小少君年轻气盛,没想到和仙盟那些一句话能绕八百个弯子的老狐狸交手,倒是聪明得很。 乌令禅自寄情符消除后,身体逐渐恢复,却留下时不时头疼的毛病。 还有此等好事? 第149节 他揉着额头:“我爹醒了吗?” “并未。” 乌令禅“嗯”了声,敛袍从魔君的座椅上起身。 青扬高大的身形立刻站起,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乌令禅。 走到荀谒身边时,它还凶狠地冲他龇牙,示意他别挡路。 荀谒:“……” 不太像羊,倒像是只护主的狗。 昆拂墟落了第一场雪。 乌令禅衣袍厚重披在单薄肩上,一步步走向彤阑殿。 苴浮君浑身被反噬的符纹,仍在昏睡不醒,而在后殿一处被结界笼罩的荷塘中,莲花一年四季盛放着。 莲花池最中央,有一处墓碑,上书几个字。 乌栖霜。 乌令禅第一次知道母亲名字,却是从墓碑上得知。 乌令禅上了柱香,努力回想却也只能记起滔天火光中,她朝着自己脖颈一点的模样。 “愿我的困困,长生久乐。” 乌令禅手指抚摸着那三个字,像是当年的自己朝她伸出手回应。 “娘,我会的。” *** 荀谒杀了两年,才终于将昆拂墟有异心之人杀得不敢再将爪子往丹咎宫伸。 乌令禅被寄情反噬的灵脉也终于休养好,也不似最开始的消沉。 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打倒他。 祖灵之地静谧宁和。 直到一阵嘈杂声响彻云霄,打破安静。 开了春,乌令禅噔噔跑来祖灵之地,到那石头前就噗通一声跪下,哐哐磕了几个头,速度快到和青扬有的一拼。 等祖灵反应过来时已晚了,只能忍痛又给他一滴墨。 “哎呀,我不要这个。”乌令禅得知了一块仙阶镇物的消息,已让伏舆去寻,有机会让阿兄回来之事让他欢喜极了,乖乖跪在那,眼巴巴地道,“义父,我能在您身边修行吗?” 祖灵身侧除了鸣之外,数千年来几乎无人敢停留过久。 乌令禅期盼着看祂。 良久,鸣展翅飞了下来,肃然道:“少君……君上,祖灵需要清修,您还是回去休息——若是担忧魔气不足,祖灵会在丹咎宫为您单开一处魔眼。” 乌令禅道:“哦!” 乌令禅转身走了。 鸣松了口气。 唔,意外的好说话。 没想到第二日,乌令禅再次溜达过来,二话不说就矻矻磕头:“祖灵,义父!今日您还需要清修吗?我能在您身边修行吗?” 祖灵:“……” 鸣:“……” 祖灵说走。 乌令禅走。 第三日,乌令禅再次过来关切地询问义父的修行情况。 祖灵:“……” 没人能拒绝乌令禅三次,祖灵怕不答应,这孩子能一年三百六十日都过来咋咋呼呼,简直无可奈何,只能将他留在此处,指点他修行。 乌令禅本就天赋极高,更何况在这灵力馥郁的祖灵之地。 及冠礼他并未大操大办,连表字也没有取,孤身坐在那巨大的祖灵之石前打坐修行。 日夜不休,风雨无阻,青苔顺着灰扑扑的红衣爬上身躯,鸟雀落在他肩膀展翅。 乌令禅好似和四周融为一体,没有片刻休憩。 在伏舆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新的仙阶镇物寻到时,已是在两年后。 泼天雷劫中,乌令禅乌发曳地,从祖灵之地走出,浑身上下散发的已是化神境的灵力威压。 短短四年时间,乌令禅已从元婴突破,历经七日雷劫,终于到达化神境。 若在之前他早就呜嗷喊叫着让人给他立新榜了,此时却是满脸平淡,唯有见到伏舆手中的镇物才终于露出笑容。 这块新的仙阶镇物是在一处秘境中所得,伏舆蹲守了半年才将其收服抓到,正好和第五块镇物的属性相合。 伏舆已两年未见乌令禅,乍一见他竟还有些不敢认。 乌令禅身量已长高不少,可还是纤细,脸上的稚气早已消退得一干二净,那股咄咄逼人的艳色好似更加出挑惑人。 他纤细的手指抚摸那带着强大灵力的镇物,屈指轻轻一点,淡淡下令。 “换镇。” 替换已经成型的五行镇物实非易事。 整个枉了茔被彻底封印,不可出入,仙阶镇物不能将最中央的镇物换出,只能另辟蹊径在四方重新寻一处魔眼催动。 乌令禅站在远处的山巅之上,注视着远处那五道伞似的强光缓缓消失一道,便移着朝着最北方那道新的镇物而去。 直到新的结界形成,乌令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纵身跃下走到结界边缘。 尘赦已不必在做镇物镇守枉了茔,应当很快就能来到入口。 乌令禅站在那等。 大雪纷纷扬扬,将他单薄的衣衫吹拂地胡乱飞起。 直到积雪落了满身,丹咎宫的人三番四次前来寻他回去,乌令禅依然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枉了茔。 他足足等了七日。 什么都没等到。 若尘赦还活着,不会不来寻自己。 这个念头刚浮现脑海,支撑着乌令禅走到今日的那根蛛丝终于紧绷着,陡然断裂在这呼啸北风之中。 第67章 杖黎溪遇故人 短短二十年,昆拂墟已换代三任魔君。 众所周知,苴浮君吊儿郎当,勉强算是阴险损招层出不穷来掌控昆拂墟;尘赦则心狠手辣,以铁血手腕掌控众人,违者便杀,毫不留情。 有了父兄的对比,乌困困无论做什么都会显得心慈手软。 更何况乌困困在四琢学宫的可爱欢脱人尽皆知,就算侥幸登上魔君之位,也必定是个…… “暴虐无道、狼戾不仁之辈!” “噫,我昆拂墟从未有过哪任魔君如同他一般残忍毒辣!” 昆拂墟主城的茶摊,几个魔修三五成群地嘚啵嘚啵,字里行间全是对现任魔君的不满和畏惧。 “他才二十四,就带着伏舆那杀神杀遍各地所有有异心之人效忠于他,如今连他爹苴浮君也不能叫‘君’了,大孝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说着说着,愤怒地一拍桌子:“就算是魔君,也得有封号!乌君、困君、困困君,他随便挑一个不就行了,非得做那独一无二的‘君上’!放肆!太放肆了!” 不少人也跟着附和。 “区区化神境修为,就算认了祖灵当义父又如何?!” “魔君印没到他手上,他就和尘赦一样,名不正言不顺!” 还有人小声嘟囔:“还不如尘君呢。” 有了乌困困这强硬又张狂的掌权手段作对比,众人一合计,当年的尘君果然是君子,勤勤恳恳封印枉了茔,除非有人得罪到他脸上,否则绝不滥杀无辜。 不像乌困困,直接带着人杀上门去。 众人一阵唏嘘,觉得当年的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嗤。”有人轻轻嗤笑了声,“你们也就敢在这里说一说了,有本事去丹咎宫里说,君上说了,任何有不服他的尽管打上门去,他恭候。” 茶摊所有人循声望去,眉头一皱。 “崔子贞?我记得幸樽关的尊位也被乌困困收回了,你断袖断上瘾了,这还要护着他?” 崔柏支着下颌懒洋洋地说:“幸樽关本就为守护枉了茔所赐,如今封印已封住四方,尊号自然要收回,难不成还要任由四方那些有异心之人,靠着尊位自立为王,造反夺位不成?” “你!” 崔柏将茶盏一放,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这些人,抬手一点茶摊上的灯笼:“君上最厌恶别人说他坏话,你们,自求多福吧。” 众人抬头一瞧,脸色陡然变了。 就见那灯笼上写着“茶”字的一撇墨,忽然动了。 玄香太守…… 崔柏慢条斯理地拂了下衣摆,踩着一地的惨叫声慢悠悠地往丹咎宫而去。 乌困困极其放肆,丹咎宫的结界早已被撤去,谁都能过来取他狗命——若是能突破魔羊、荀谒、伏舆,和四冥金铃这四层防护的话。 崔柏走上台阶,刚进门就听到一声:“当心!” 崔柏眉梢一挑,早已习惯地伸出手去。 下一瞬,一道人影陡然出现在半空,直直摔了下来,被崔柏扶了个正着。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0节 那人一身红袍璀璨如火焰,发间只插了根碎玉素银簪子,漂亮绝艳的眉眼露出些许笑意,正是乌令禅。 崔柏看着半空燃烧的符纸,无可奈何道:“君上,没有符咒天赋就莫要尝试了,当心受伤。” 乌令禅瞥他:“你说这话我不爱听,劝你思量再三重新说。” 崔柏说:“君上天赋异禀,手拿把掐。” 乌令禅:“……” 更阴阳怪气了。 乌令禅没好气地拂开他,溜达着往丹咎宫内走:“有什么事呀?” 崔柏笑着道:“明日是少君生辰,长生灯已准备好了,不知少君可想好了表字。” 听到“长生灯”三个字,乌令禅眸瞳一暗,面上却没什么神色,懒洋洋地道:“表字嘛,懒得起,索性‘令禅’得了,也很和我的名字。” 崔柏失笑:“不可这般草率。” 乌令禅撇嘴:“崔柏,你越来越啰嗦了。” 表字往往是长辈所取,他爹苴浮还在昏迷着,祖灵又没动静,无人能取,索性空着。 反正名字多。 崔柏跟着他走进丹咎宫。 乌令禅犹豫了下,忽然回头看他:“崔柏,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本君上贼心不死?” 崔柏:“……” 崔柏讶然:“君上竟然看出来了?谁告诉你的?” 乌令禅呲儿他:“真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封心锁爱了,你不要再觊觎我了好吗?” 崔柏挑眉:“君上还未经历过情爱,怎么就封了心锁了爱?” “谁说我没有经历过?!”乌令禅说完,自己也是一愣,好一会才冷淡着道,“我已化神巅峰,修为卡着上不去,过完生辰后就决定找炉鼎修行,你死心吧。” 崔柏赶忙说:“我能做君上炉鼎,任您采补。” 乌令禅:“……” 乌令禅目瞪口呆,对崔柏的厚脸皮献上最高级别的敬意。 ……然后揍了他一顿,把人赶出去了。 玄香化为人形跟在他身侧,幽幽道:“你已化神修为,要炉鼎得洞虚境才能采补,哪儿找去?” 乌令禅懒洋洋地坐在连榻上,打了个哈欠:“糊弄他的,没想到这小子脸皮如此之厚。” 玄香跟随着乌令禅,看着他从当年满脸稚气,到如今强势地掌控昆拂墟。 背后有祖灵相护,连恢复修为的大长老都不能对他置喙半分,短短六年竟能赶得上尘赦之前十一年所做。 乌令禅从不会被阴霾困着在原地踏步,这两年已很少会再提尘赦,就好像只是人生中一个匆匆过客。 唯有玄香知晓,丹咎宫从无人进去过的寝殿中,乌令禅时常对着那枚尘赦所赠的金铃发呆出神。 他难以放下。 可又没有其他办法让自己失而复得。 乌令禅这些年始终在修行,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直到最近修行停滞,无论如何都没有半分进步,所以才停下了日夜不休的修行。 二十四岁的生辰到了。 在枉了茔未破之前,乌令禅早已计划好了,二十岁及冠时让阿兄为他取字。 终究只是计划,随时都会被打乱。 乌令禅并未像十七岁生辰那样大操大办,甚至连寝殿的门都没出,歪着脑袋坐在窗棂边望着枉了茔的方向。 夜幕降临,昆拂墟成千上万盏长生灯从四面八方冉冉升起,将漆黑天幕照亮恍如白昼。 恍惚中,好似又回到当年。 尘赦和他并肩而立,万千灯盏却也照不亮他蒙着黑绸的眼眸,只能瞧见他含着笑,温声道。 天地魂誓,祖灵祈福。 乌令禅轻轻闭上眼。 祖灵祈福。 他一生所求并不多,求强大、求榜首,求这求那,可终归都是孩子气的小打小闹。 对着漫天长生灯,乌令禅第一次有种隐忍多年的怨气。 若这长生灯真的有用,为何不能庇护他得偿所愿? 若魔神在上,为何要让舍身救昆拂墟的尘赦死于非命,连尸首都不知在何处? 天道,魔神,祖灵…… 玄香在外修行,忽地听到内殿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动静,还伴随几声压抑着的呜咽。 从摇晃不已的珠帘中望去,长明灯当空飘浮,白昼似的光明洒在内殿。 乌令禅跌坐在凌乱破碎的杂物中,背对着他仰头望着天幕,散乱的乌发披散好似流水般倾泻在地上。 玄香一时不敢进去打扰他。 四下杳然,只听到乌令禅梦呓似的声音。 “回家……” 虚空中一声微弱的声响,在长明灯升至半空的刹那,一道流光悄无声息从乌令禅眉心出现。 玄香一怔。 那是……魔君印? 昆拂墟魔君方有的魔君印,尘赦寻了十一年也未曾寻到,原来苴浮君早已将印放在乌令禅身上。 轰。 天幕传来一道雷声。 枉了茔是没有雷的。 无雷无雨,有的只是一片荒芜和河流似的血海流淌方圆数千里。 今日不知为何却雷鸣阵阵,宛如要劈开头顶的结界。 万千魔兽有的从未见过惊雷,听到动静立刻惊得四处奔逃,地面溅起巨大的灰尘。 一阵混乱中,唯有一只魔兽蜷缩着躺在一棵枯树下,听到动静懒洋洋地睁开眸瞳看了一眼天幕。 深紫兽瞳无情无感,因浑身凶悍的修为没有魔兽敢招惹。 魔兽的意识早已被无处不在的魔炁吞噬,哪怕修为已到达大乘境,却已不知自己是谁,更要去何处。 天雷似乎在威慑。 魔兽看也不看,继续阖上眸休憩。 轰隆隆! 一道天雷穿过结界,狠狠劈在魔兽身侧的一棵丹枫树上,那只四不像的魔兽浑身毛几乎炸了,龇着牙咆哮一声。 却见被劈了一半的枯树不知从哪儿来的生机,竟然缓缓地发出嫩芽。 那是一棵丹枫树。 魔兽一怔。 紧接着,万千长生灯冉冉在半空中升起,倒映着的光芒缓缓在枉了茔内铺开一条恍如白昼的道路,直直延绵至最南方。 魔兽怔然望着,下意识跟着光往前走。 可走了几步,它步子一顿,转身回来叼住那枝丹枫。 魔兽巨大的身躯踩过脚下荒芜的平原,朝着长生灯指引的方向奔腾而去。 有人喜欢丹枫。 它要叼回去送给他。 即使它已不记得那个人是谁…… *** “困困!” 乌令禅难得眯了一会,又被池区区给吵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恹恹道:“别吵我,阿兄把他们……” 话音戛然而止。 池敷寒就当没听到那两个字,胆大包天地将君上从床上扒拉起来,兴致勃勃道:“生辰过后,你都闷在丹咎宫俩月了,也不怕长蘑菇,走,工绝坊新进了法器,咱们去瞧瞧看吧。” 乌令禅打了个哈欠,恨不得再躺回去:“池护法,你看中什么直接和掌柜说,让他送过去不就行了,别打扰我。” 池敷寒身为护法,这些年跟在乌令禅身边兢兢业业,大护法之位不稳,来回交替,唯有他这个二护法始终稳居宝座。 将乌令禅半扶起来,池敷寒哄他:“去瞧一瞧呗,我爹又禁了我的零用钱,上次的九转轮回星罗盘在为君上追杀叛徒时被击毁,碎成渣渣拼都拼不起来了——君上若不去,我要想买法器只能去卖身了。” 乌令禅大吃一惊:“你这样的卖身,竟然有人要?!勇士啊!快让我瞧瞧是谁!大开眼界啊!” 池敷寒:“……” 乌令禅见池敷寒脸都扭曲了,努力克制住咬人的冲动想和颜悦色带他出去玩,知晓他的好意,只好点头应了。 不光如此,池敷寒还叫来了温眷之、崔柏,一同前去工绝坊。 乌令禅幽幽瞅了崔柏一眼:“你买法器,本君上可不会付钱。” 崔柏哭笑不得:“好好好,我自己付。” 乌令禅掐了个障眼法挡住身形,省得被人认出来,和他们一起前去工绝坊。 池敷寒轻车熟路,买法器之频繁乃至掌柜瞧见他就知晓大主顾来了,“哎哟”一声殷勤地迎上来。 “这不是池大贵人吗,又来了啊。” 池敷寒:“……”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1节 池敷寒翻了个白眼:“是啊是啊,又来了。” 掌柜笑个不停:“鉴于您一直光顾工绝坊,上头特意为您设了个单独的购买法器方案——若您买下一件法器,可加价一半,若后期法器损坏,我们会为您重新换一样完好无损的,这样就是您花了一半的钱又得了件新法器,稳赚不赔啊!” 池敷寒怒而拍桌:“若我法器没坏呢,岂不是打水漂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各异。 池敷寒:“……” 池敷寒骂骂咧咧买了。 乌令禅坐在一边唇角带笑,好像四周的烟火气又让他有了些人气。 就在这时,他视线无意中往外面一瞥,似乎瞧见一样东西,霍然起身,茶盏的水倒了一身。 众人一愣。 崔柏忙为他擦身上的茶水,乌令禅却置若罔闻,飞快起身冲出工绝坊,朝着对面的小摊而去。 乌令禅这些年很少会失态,众人见状也忙跟了上去。 “君上?” 乌令禅浑身紧绷,站在那摊位前,化神境威压几乎收敛不住,顷刻将那筑基期的小少年被压着趴在地上。 小摊的摊主年纪并不大,大概是背着家里人出来卖东西的,从没见过这世面,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贵人饶命!” 乌令禅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威压,蹲下来将小摊上半块如琉璃似的青玉捡起来,嗓音喑哑着问。 “这……从哪里来的?” 少年被吓坏了,满脸泪痕望着他:“我……我……” 那青玉上带着血,只是看到那狰狞的血痕就能知晓不是寻常脱落或者从化为白骨的尸身上得来的。 乌令禅眸瞳猩红,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杀意,嘶声质问:“哪里来的?!” 池敷寒三人姗姗来迟,见状不对忙安抚住他。 “困困……到底怎么了?” 温眷之瞧见乌令禅手中的半块青玉似的东西,眼皮轻轻一跳,他似乎察觉出什么,温声对那吓得半死的少年道:“不要害怕,这块青玉,何处得来?告知便好,不会伤你。” 相比较乌令禅的目眦欲裂,几乎想要吃掉他的厉鬼模样,温眷之这幅温温和和的样子简直神仙下凡。 少年哆哆嗦嗦道:“捡、捡的……我以为只是一块玉,想着卖、卖钱。” 乌令禅浑身上下皆是大悲大喜之下的脱力感,说话都没什么力气,眸瞳失神,喃喃着道:“哪里捡的?” 少年讷讷:“枉了茔附近的……杖黎溪。” 乌令禅霍然起身,缩地成寸转瞬消失在原地。 “困困!” 杖黎溪…… 杖黎溪。 春雨落下,乌令禅忘记掐诀避雨,顷刻满身湿透,可他已顾不得了,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向千里之外的杖黎溪。 一路上他都在想。 那块青玉似的断角,或许只是他认错了。 也许只是一块玉,也许是其它和他相似的魔兽断角罢了。 就算乌令禅知晓不能抱太大希望,可意识无法控制,甚至对着他早已不信的天道、魔神祈求。 ——千万不要是梦一场。 到达杖黎溪后,乌令禅马不停蹄将神识铺天盖地覆盖出去,试图去寻找熟悉的气息。 可没有,哪里都没有。 杖黎溪和枉了茔极近,四处皆是参天的枯树遮天蔽日,鬼气森森。 那抹红痕愣怔着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就像两年前在枉了茔外苦等的那七日。 不过只是另一场空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乌令禅面无表情地想。 他已习惯了万千希望在眼前破碎虚无的感觉。 乌令禅没有停留,转身要离开。 可抓在手中的那块“青玉”却尖锐地刺入手掌,溢出鲜红的血,微弱的疼痛将乌令禅定在原地。 倏地,乌令禅拿起那块破碎带血的青玉,眼睛眨也不眨地在手腕上一划。 血瞬间涌了出来。 纯血统魔族的血能吸引无数魔兽,就算是当年的尘赦也无法抵抗这股诱惑。 乌令禅垂下手,任由血簌簌顺着指尖滑落。 六年前,伏舆已将枉了茔外的所有私逃魔兽悉数斩杀,按理来说杖黎溪不会有魔兽存在,可伴随着血液越来越多,乌令禅耳畔竟然传来魔兽隐隐的咆哮声。 乌令禅眸瞳一颤,飞快循声而去。 鬼气森森的杖黎溪中,粗壮的枯树张牙舞爪好似一只只仰天伸出的鬼手。 一片铺天盖地的灰黑白交织中,陡然出现一抹红色。 乌令禅悄然落地,眸瞳轻轻一缩。 杖黎溪最中央有一处微弱的结界笼罩,一株丹枫树不知为何在此处存活,因灵力的滋养长成参天大树。 大树底下,一只魔兽蜷缩在树荫之下,眸瞳深紫。 它似乎因为血的香甜气息想要冲出结界,可又下意识想要护住这株好不容易存活的“礼物”。 理智和本能在厮斗,进退两难。 兽角似乎因撞击缺少一块,利爪生鳞,尾尖带火,身形高大如山丘,一如他梦中无数次所见的那般。 是尘赦。 第68章 鬼鬼鬼鬼鬼 得失有命,万般强求皆天逆。 乌令禅年幼时在霄雿峰学斋读到这句时,直接拿着墨往上面一涂。 师长问他做什么,他直接说不喜欢这句话。 那时的乌令禅才七八岁,因身形比旁人长得慢,依然玉雪可爱,让人一看便新生欢喜。 师长也不生气,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啊?” 乌令禅举起双手,掷地有声地说:“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强求!” 学斋的学子哄堂大笑。 时隔多年,乌令禅已不记得那位师长的名字和容貌,却记得他唇角带着笑,缓缓伸手抚摸他的脑袋,温声道。 “得失的确有命,若执念过强,逆天而行或许真能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乌令禅踉跄着落地,一时间忘了能直接缩地成寸过去,只踩过荒芜的焦土如同归巢的乳燕,朝着前方那高大的魔兽奔去。 那能隐藏一切气息的大乘期结界气息凌乱却强悍,乌令禅冲过去时却没对他有丝毫的排斥,宛如温暖的手将他缓缓拥入其中。 尘赦在枉了茔中过久,已被魔炁侵入识海激发本性,甚至不知要如何化为人形。 世间所有一切对他而说都是渺小且混乱,就如同眼前这个人。 纤弱的、香甜的。 那股熟悉的气息像是勾起他内心最迫切最浓烈的欲望,想要吞噬他,同自己永远合为一体。 这样想着,在那人到来之前,魔兽陡然将身躯缩小,如同一只真正的野兽往前一扑,陡然将人扑倒在地上。 这人身上散发出令他头晕目眩的气息,香甜至极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可獠牙大张,在即将咬住脖颈时,余光陡然落在雪白颈子处的两点血痣。 有水痕顺着雪白的肌肤缓缓往下滑,浸透颈间的血痣。 魔兽一怔。 那股要将此人吞噬的欲望还在拉扯,好似要占据他的意识,操控他的身躯来好好大快朵颐一番。 神使鬼差的,他俯下身却只是用舌头轻轻舔过那人的脸,将那厌恶的水吞下。 可身下的人浑身发抖,眼中的水越来越多,顷刻遍布面颊,哽咽着发出幼兽似的哭声,呜咽喑哑。 魔兽竖瞳剧烈一缩,一股前所未有的凶戾席卷周身,想要毁了让这人哭得如此悲伤的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只好小心翼翼地舔舐那人脸上的泪。 又咸又苦。 那人的眼泪止不住,却已不再发出哭声,他侧过头,手中的青玉在脖颈处轻轻一划,鲜血缓慢涌了出来。 那股令魔兽沉醉的气息再次浓烈的扑来,顷刻让他竖瞳剧缩,浑身都在颤抖,同那股欲望做抵抗。 “没事。”乌令禅伸手缠住他的脖颈,强行将他按在颈窝,“我不疼。” 尘赦被魔炁侵蚀了识海,被兽性占据意识,否则但凡他有一丝清醒,绝不可能不去找自己。 乌令禅又哭又笑,只觉得积压在胸腔六年的情绪陡然爆发出来。 祖灵之地时,尘赦失控,便是饮了他的丹血才神智清醒、恢复人形。 乌令禅从不怕疼,纤细的手坚定而有力,按着尘赦的头让他的尖牙强行抵在自己脖颈处。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2节 最迫切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魔兽发出粗重颤抖的呼吸声,缓缓张开牙,却在即将咬上脖颈的刹那猛地撇过头去。 他似乎厌恶让自己饮血的乌令禅,龇牙冲他小声地咆哮,试图威慑。 乌令禅却纵声大笑。 他猛地一用力,强行逼迫反抗不了他的魔兽将尖牙陷入脖颈。 魔兽在满是纯血魔族血的包裹中,意识本来就在摇摇欲坠,却靠着不愿意伤他的本能绷着,这一下彻底忍不住,猛地扑上前尖牙一阖。 乌令禅满脸是泪,在兽牙陷入身体的刹那便浑身一颤,好似被献祭的祭品,衣袍曳地,仰着脖颈被狰狞可怖的野兽品尝。 血液流淌被吮吸的声音放大无数倍回荡在耳畔。 野兽是贪婪的,或许尘赦会兽性占据本能,将他体内丹血吸食得一干二净,再神志昏沉地把肉身吞噬殆尽。 乌令禅已不似当年般束手待毙,奋力地伸手催动玄香太守。 墨痕交织着化为锁链捆住尘赦的四肢。 大乘期的魔兽余光瞥了一眼,大概是吸食丹血让他懒洋洋的,脾气极好地任由墨痕绑缚住四肢。 纯血统魔族的血极其珍贵,一滴便能吸引无数魔兽争相厮杀,更何况是更为稀罕的丹血。 浓郁的灵力在四肢百骸乱窜,如同一把把尖利的剑劈开重重紫雾,轰然一声将识海中盘踞的魔炁震开。 乌令禅眸瞳涣散盯着虚空。 恍惚中,那按着自己肩膀的利爪正在发出窸窸窣窣之声,好像是鳞片一片片收敛消失的动静,头顶笼罩他的昏暗也在缓慢消失。 直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将他死死拥在怀中。 那一刹那,强撑了六年的乌令禅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疲倦,他没有看清变回人形的尘赦,甚至连思考的空隙都没有,直直往下滑落,彻底失去意识。 “困困!” *** 丹咎宫春意盎然。 却是一阵鸡飞狗跳。 荀谒匆匆赶回来时,内殿门口围满了人:“这是怎么了?” 池敷寒几人看着他,面无表情,好像被震惊到失去了语言能力,全都和温眷之一个样。 “啊就就就、就他他他他,回回回回……” 荀谒:“?” 还没温眷之说话利索呢。 荀谒看向旁边最为稳妥的伏舆:“你来说。” 伏舆靠在石柱上,满脸镇定地叼着一根草,冷笑一声,说:“鬼鬼鬼鬼……” 荀谒:“……” 忘了,这第一杀神最怕鬼。 不过,鬼? 荀谒来不及管这些,道:“君上在里面吗,仙盟那边又有人私下潜入昆拂墟边缘,我叫人抓着,杀还是不杀;还有几个魔修私下交易魔炁……” 伏舆还在深沉地哆嗦:“鬼鬼鬼鬼……” 荀谒不耐烦地抬步进去,只是还未进内室,就瞧见一人缓缓走了过来。 定睛一看,竟是温家主。 荀谒眉头一跳,快步迎上去:“温大人怎么来了,君上又头疼了?” 话音戛然而止。 温家主侧身行礼,露出撩开珠帘淡淡抬眸看来的高大身形。 荀谒差点跪了:“鬼鬼鬼鬼……” 尘赦:“……” 时隔六年,尘赦眉眼没太大变化,依然是温文尔雅的死样子,只是身形似乎因突破洞虚到达大乘境又魁伟不少,是魔兽真正成年的样子。 荀谒呼吸都顿住了,小心翼翼看着他:“尘君……” 尘赦没搭理他,对温家主淡淡道:“劳烦了。” 温家主感慨道:“昆拂都以为尘君以身殉道了,没想到竟还能再见到您,可真是魔神庇护啊。君上这些年孤身一人撑起昆拂墟,总算是熬过来了。” 尘赦眸瞳微沉:“孤身一人?” 温家主干咳了声,颔首告退。 这些事他并不清楚,还是让乌困困的身边人告诉他比较好。 荀谒神识在偷偷摸摸地触碰尘赦,被大乘期神识狠狠一抽,顿时缩了回来,确定此人是个活人。 他顿时热泪盈眶:“尘君,您总算回来了!” 尘赦并未回应他这没来由的热情,蹙眉道:“苴浮君和大长老呢?” 荀谒回道:“苴浮君和那只人形魔兽同归于尽,被符纹反噬,现在还半死不活在彤阑殿躺着呢,大长老也因对抗魔兽身受重伤,前两年才醒来。” 尘赦眉头越皱越紧。 那这些年,昆拂墟的重担岂不都压在乌令禅肩上? 可那时…… 尘赦怔怔地想。 他才十七岁。 一觉醒来,父兄重伤失踪,长辈一应不在,只剩下虎视眈眈想吃了他的那些虎狼之辈,仙盟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就算尘赦给他留下伏舆和荀谒,却也只是杯水车薪。 尘赦呼吸一窒,心间传来一阵阵酸楚。 这些年,乌困困又是怎么过来的? 荀谒痛心疾首:“我这几年真是苦不堪言啊尘君,离了您才知晓外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君上简直不做人,这六年我没有一日安生过!” 尘赦:“……” 尘赦瞥他一眼:“今日有何事来寻他?” 荀谒赶忙将今日要做的事嘚啵嘚啵说了一大堆。 尘赦越听越不对劲:“昆拂墟的四君还有长老去何处了,为何这种小事都要来找他过问?” 荀谒窥着他的脸色,犹豫着道:“如今已没有四君了,整个昆拂墟只尊独一无二的乌困困君上。咳,苴浮君和您的君位……也被摘了,现在唤您尘君都是僭越。” 尘赦:“…………” 荀谒强忍下笑意,沉声道:“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尘赦蹙眉:“仙盟之人放了便是……” 还未说完,就听有人在身后低声道:“全都杀了。” 荀谒:“是。” 尘赦转身。 叮当。 乌令禅从内室走出来,苍白的手撩开宝石珠玉串成的帘子,露出一张苍白却依然妍丽绝艳的面容。 他语速飞快,和荀谒吩咐了几句后,杀这个杀那个,听得尘赦眉头紧皱。 当年这些杀人的事,哪里用得着乌令禅去操心。 荀谒在尘赦手底下都没这么听话,有时候还装傻故意噎尘君,如今却飞快颔首,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领命溜了。 乌令禅丢失丹血,脸色没有半分血色,温家主给他喂了丹药,按理来说还得再昏睡个半日才能清醒。 尘赦快步上前:“怎么不躺着休息?……唔。” 乌令禅头痛欲裂,脚下虚浮地往前半步,一把抓住尘赦的衣襟,整个人踉跄着倒他怀中,仰着头眸瞳涣散地望着他。 方才那几句话已经耗费了他所有力气,此时连呼吸都在颤抖,可拽着尘赦衣襟的手却极其有力,指节发青。 “你……你以后去哪里……要……”乌令禅道,“要和我说……记住了吗?” 作者有话说: 传下去,君上金屋藏娇,强制尘君。 第69章 胆子大了 丹血难修补,尘赦初次无法控制伤到乌令禅时,已下定决心不会再让自己失控。 可此番魔炁侵袭,还是让乌令禅受了伤。 听他呼吸都在发抖,尘赦单手将他抱起来,就像年幼时那般,掌心轻轻抚摸乌令禅的脸,温声道:“好,我记住了。” 乌令禅恹恹地靠在他颈窝,含糊道:“头疼。” 尘赦方才细细问过温家主,知晓他这几年一直有头疼的毛病。 想来是那十道寄情的后症。 抱着乌令禅抬步回到丹咎宫内室,尘赦坐在榻上也不将人放下,就让乌令禅坐在他腿上,单手将丹药融在水中,轻声哄他:“喝点水。” 乌令禅听话地喝了一口,又将脑袋埋在尘赦颈窝,死死拽着他的衣襟,昏昏沉沉也不愿松手。 尘赦见他明明意识昏沉却非得睁着眼睛,对抗得极其辛苦,温热的手掌缓缓捂住他半张脸,笑着道:“睡吧,我在此处。” 乌令禅蜷缩在他怀中,闷闷道:“骗子。” 尘赦闷笑,胸膛的微微震动透过薄薄衣袍传递到乌令禅耳畔,以及那熟悉轻缓的心跳声。 “这次不会骗你了。乖,睡一觉吧,醒来阿兄任你处置。”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3节 尘赦的信用并不高。 乌令禅嘴唇苍白靠在他怀中,支撑不住丹血的亏空终于沉沉睡去,可刚昏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又猛地从梦中惊醒,眼睛都睁不开却还在挣扎着到处找尘赦。 尘赦守在一边看荀谒送来这些年的卷宗,见状忙欺身上前将人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年幼时乌困困闹觉那般哄他。 “乖,乖孩子,阿兄就在身边,哪里都不去。” 乌令禅脑袋晕晕乎乎,还没被那股惊悸的情绪直接逼清醒,很快被尘赦身上熟悉的气息安抚住,呜咽了半天,再次陷入深眠。 可没过多久,又被吓得艰难地胡乱扑腾,试图醒来。 到最后,尘赦索性将他抱起,让乌令禅单薄的身形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再用宽袍一拢后背,严丝合缝地将人包裹怀抱中。 年幼时乌令禅很喜欢这样睡觉,趴在阿兄宽阔的怀里能睡得昏天暗地。 这个姿势太过有安全感,随时随地都能感知到尘赦在身侧。 乌令禅含糊地嘟囔了声什么,脸在他胸口蹭了蹭,终于安安分分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混乱不堪,一会是年幼时枉了茔的火光,一会是六年前第五块镇物从枉了茔中央亮起的蓝光,又或是梦中梦告知他失而复得只是一场梦,把他吓得身体不住地发抖。 可恍惚中,乌令禅感知到始终有人将他牢牢抱住,温暖的气息裹着他从崩塌的废墟中一寸寸往上飘浮。 直到一声…… 叮当。 乌令禅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入目便是那颗灰扑扑的小金铃在随风而动。 阳光从窗棂倾泻而来,将昏暗的内室照亮。 天早就亮了,温暖的春风吹拂着窗幔。 有人抱着他,似乎在翻书,语调轻缓唯恐惊醒了他,熟悉的声音淡淡传来:“……不够漂亮,让工绝坊弄得再花里胡哨些,嗯,晶髓尽管用便是,不值钱的东西。” 荀谒一言难尽着道:“就……就为了做个珠帘,用晶髓……” 未免大材小用了。 尘赦瞥他。 荀谒沉声道:“……未免太少了,五颗哪够,得将所有晶髓拿来给少君铺床才对!” 尘赦沉吟了声:“嗯,说起来辟寒台的确有一块难得的千年晶髓,将它拿来做张床吧。” 荀谒:“……” 荀谒眼前一黑。 价值连城,能赶得上仙阶法器的千年晶髓,就拿来……做床? 千年晶髓大概也没想过自己会是此种用法,死不瞑目。 乌令禅浑身懒洋洋的,哪怕醒来也没有动弹,就这样抱着尘赦的腰身漫不经心听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 尘赦感知他醒来,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对荀谒淡淡道:“去吧。” “……是。” 外人一走,尘赦的手缓缓往下扶住乌令禅的侧脸,含着笑道:“醒了怎么不说话?” 乌令禅懒懒道:“没力气。” 尘赦又拿出温家主留下的补丹血的灵丹,用水化开了喂给他。 乌令禅乖乖地张开唇喝。 不过尘赦并不怎么会伺候人,又因多年兽形手不稳,碗倾斜的角度没拿稳,乌令禅猝不及防被灌多了些,囫囵吞咽,那些咽不下的水顺着唇角往下滴落,打湿衣领。 尘赦反应过来,将碗放平,为他擦拭唇角的湿色。 乌令禅仰着头感知着尘赦的指腹在他唇角蹭来蹭去,忽地不知怎么手一抬,直接将尘赦手里的玉碗拂开,哐的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尘赦手一顿,垂眸看他:“怎么?” 乌令禅瞪他:“你伺候的不好。” 尘赦:“……” 发脾气的乌困困比昨晚被噩梦惊醒时的脆弱模样鲜活了太多,尘赦的心更软了,俯下身轻轻道:“嗯,阿兄错了。” 乌令禅还在瞪他,眼底清冷无情。 药还未吃完,尘赦又拿出灵丹喂到他嘴边,乌令禅像猫似的在他掌心一舔,将灵丹用舌尖卷走。 可吃完,他又怒气冲冲地打开尘赦的手:“你的手蹭得我嘴唇疼!” 尘赦:“……” 尘赦温声道:“嗯,阿兄又错了。” 乌令禅听着那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铺天盖地的委屈卷土重来,他用力瞪着尘赦,眼圈一点点红透了。 “你还……你还长得高了,我不喜欢!” “嗯。”尘赦俯下身轻轻抚摸他的脸,“阿兄哪里都错了,好不好?” 乌令禅红着眼看他,好像在这六年间用血泪筑成的城墙,在尘赦这几声温柔的认错声中土崩瓦解,彻底倾塌。 昨日失而复得的重逢、见到断角时的惊悸…… 甚至再往前推,在枉了茔七日的苦等,一觉醒来天地转圜的茫然无措,分离时的痛苦绝望。 无数情绪不讲道理地一拥而上,好像要将这纤瘦孱弱的身躯击垮。 乌令禅忽然溃不成军。 他猛地扑上前,死死抱住尘赦的脖颈,情绪彻底克制不住,像个迷茫数年终于寻到归途的孩子般嚎啕大哭。 “阿兄……阿兄!” 尘赦几乎被他这声哭得痛心刻骨,忍不住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抚摸他的后脑勺,哑声道:“嗯,我在。” 乌令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这多年来一直运筹帷幄、心狠手辣的君上只是另外一个人。 他仍然是那个不谙世事,闯了祸只要往阿兄怀里一躲就能相安无事的孩子。 “我……我害怕……”乌令禅呜咽着将脸埋在他胸口,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惊吓,语无伦次道,“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才回来?我好害怕……” 他说着,心中的悲伤又被怨恨所替代,狠狠地咬住尘赦为他擦泪的手。 可还未用力,自己却疼得呜咽一声,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我好恨你。” 就如同寄情之下,炽热浓烈的情感席卷胸膛,让他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怨恨他这个人,还是恨他将自己丢下。 说完这句话,他又害怕因自己的恨,让魔神、天道,让一切能让他得偿所愿的神误解,又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宝物”收回去,赶紧呜咽着摇头。 “我不恨你,我一点都不恨你……不要、不要再走。” 尘赦将他拥紧:“我不会再走了。” 乌令禅不知有没有听到,只是抱着他失声痛哭。 原来执念太过,也能失而复得,得偿所愿。 大悲大喜,乌令禅又将这些年积攒的情绪发泄得一干二净,整个人浮现一种虚脱的无力和释怀。 ……看着像是要立地成佛了。 尘赦拿着帕子为他擦拭面颊的泪,始终抱着他没松手。 乌令禅哽咽声越来越弱,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身边的人又是谁,开始歪着脑袋盯着尘赦的手发起呆来。 尘赦没忍住,不着痕迹地在他发间轻轻吻了下。 乌令禅眸瞳涣散,神游太虚。 见乌令禅一直盯着他的手,尘赦眉梢轻挑,轻轻动了动修长的手指。 乌令禅“唔?”了声,似乎很疑惑这玩意儿会动,眸瞳动了动,也不知脑子怎么转的,忽然捧住那只手往嘴里塞。 只是他喉口太浅,刚将半个指节含进口中,就被噎得“呕”了声,差点吐了。 尘赦:“…………” 尘赦无可奈何地在他眉心轻轻一弹:“困困,醒了。” 乌令禅如梦初醒,艰难地聚集意识,望着四周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做什么。 在阿兄面前不叫丢人,他丝毫不觉得羞赧,还“唔”了声,往尘赦肩上一趴,小声说:“黏糊糊的,我不喜欢,要沐浴。” 温家为乌令禅炼灵丹,总会加不少蜜糖,化在水中滑落脖颈、衣襟,被体温一晕,难受得很。 寻常乌令禅忙碌时,随手掐个诀便清了,如今却是脾气上来了,一大清早非得沐浴。 尘赦低笑,抬手将他打横在怀里:“好,我伺候君上沐浴。” 他几乎贴到乌令禅耳边说出这句话,低沉的嗓音灌入耳中,莫名让乌令禅耳尖微微酥麻,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六年前,尘赦从不会这样对他说话。 怎么才分离几年,他就变得如此……唔…… 乌令禅说不上来那感觉,总觉得和崔柏有些类似。 就在这时,荀谒匆匆而来,熟练地进来内殿:“君上醒了,七长老想见您……” 乌令禅刚醒来,好不容易能和尘赦单独相处一会,这下连昆拂墟大事都懒得管了,呲儿他:“让他边儿呆着去!” 荀谒:“……是。” 乌令禅凶完,余光一瞥就见尘赦正垂着眼注视着自己轻轻地笑。 乌令禅不自在地咳了声,嘟囔道:“七长老好烦,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过来肯定是为那几个倒卖魔炁的狗东西求情,求什么求,全都杀了。” 尘赦闷笑,抱着他往后殿后,语调极其纵容:“好,全听君上的。” 乌令禅眨着眼好奇地看他。 虽然君上对情爱一事极其迟钝,但当年寄情浑浑噩噩时已想通自己对尘赦的感情,不过太多细节的记忆却没留下半点。 包括那个眉心吻,和尘赦嘚啵的几句话。 此时多年未见,尘赦待他仍是兄长的纵容和温柔。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4节 可乌令禅总觉得好像添加了一丝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丹咎宫和六年前相比变化极大,后殿的温泉扩大数倍,一圈种着不知从哪里移植而来的墨竹,幽静雅致,别有风味。 乌令禅脸色泛白,嘴唇都没有半分血色,就像初次失去丹血那般浑身虚软无力。 尘赦将他抱着放置在温泉边的石榻上,就算是平坐着,高大的身形也如小山似的笼罩住乌令禅。 尤其是伸手挨近着为他解开衣带,那股无法忽视的气势沉沉压了下来。 乌令禅不自觉往后退。 尘赦大手揽住他的腰身,淡淡道:“躲什么,别乱动。” 乌令禅一怔。 当年的尘赦会这么自然地搂他的腰吗? 还是自己龌龊了,所以看阿兄的动作也觉得有点别的情愫。 尘赦垂着眼为他慢吞吞地解开衣带,丹枫纹外袍从消瘦的肩上滑落,堆在石床上,轻缓的衣袍落地声莫名有种诡异的缱绻。 再往里便是薄薄一层雪白里衣。 此时正值春日,乌令禅穿得极其单薄。 里衣因昨晚在尘赦怀中睡了一觉,凌乱地散开,露出一字锁骨和雪白如玉的肌肤,脖颈处的血痣显得越发殷红。 尘赦的视线从上面轻轻扫过,深紫竖瞳轻轻一动,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继续垂着眼为他脱衣。 乌令禅歪头注视着尘赦,忽然喊他。 “尘赦。” 尘赦的动作一顿,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乌困困,胆子大了?” 乌令禅根本不畏惧他,觉得连名带姓喊他太新奇了,忍不住又喊他:“尘赦尘赦尘赦尘赦!” 尘赦淡淡道:“你要造反吗?” “早已经造了。”乌令禅衣袍半解,缓缓倾身看他,又有了当年狡黠张扬的小模样,“你的君位都被我摘了,往后你就是个寻常魔修,要像其他人那样对君上言听计从,记住了吗?” 尘赦笑了。 他的手轻轻一动,乌令禅腰间传来摩擦声,衣带宛如游蛇似的解开,落到两侧,里衣滑落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皮肤。 乌令禅眨了眨眼,莫名觉得有些冷。 “我若是不应呢。”尘赦温声道,“君上要如何?” 第70章 大乘期 君上眯起眼睛。 昆拂墟掌权这些年,乌困困很少会受到忤逆,当即生出微妙的不悦,不高兴地瞪着他。 之前乌令禅不高兴时喜欢抿着唇瞪人,妄图用凶巴巴的目光让别人主动道歉赔罪,如今多年过去,少年稚嫩的眉眼长开,露出不悦时竟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 尘赦心微微一酸,当即软了下来。 若非昆拂墟这样大的重担压下来,短短数年乌困困本不该有这样的神情和气势。 他该在四琢学宫和同龄人打打闹闹地长大,仗着阿兄的势横行霸道,嚣张跋扈,闯了祸就心虚地跑回家往丹咎宫一猫,有什么烂摊子都由尘赦为他收拾。 他无忧无虑,只用操心每日穿什么够漂亮。 乌令禅瞥着尘赦,忽地一招手,腕间玄香太守的墨痕飘出一道,强势地缠在尘赦的手腕上。 尘赦眉梢轻挑,注视着腕间一圈宛如刺青般的墨痕:“嗯?这是什么?” “这是玄香太守的符咒,已缠住你的命门。”乌令禅扬眉,“你若不应,就休怪本君上无情了。” 尘赦轻轻笑了起来:“好吧,既然阿兄的性命捏在君上手中,只能任凭差遣了。” 乌令禅点点脑袋,满意他的上道。 尘赦将乌令禅的里衣剥下,抱着未着寸缕的人放入温泉中,海藻似的乌发瞬间在水中晕开,将如雪般的身躯遮掩。 乌令禅浑身没多少力气,刚入水就脚下一软,险些滑到温泉底。 尘赦顷刻入水,结实有力的手扣住他赤裸的腰身。 乌令禅面颊溅了水,手拽住尘赦施了避水诀的衣襟,低低喘了几口气。 他并不觉得在尘赦面前赤身裸体是值得羞赧的,坐在尘赦曲起的腿上撑住身体,将脸上的水在尘赦衣襟上蹭了蹭,好奇道:“你是何时从枉了茔出来的呀?为何会在杖黎溪?” 尘赦没回答。 乌令禅感觉紧挨着的身躯莫名紧绷,仰头:“尘赦?” 尘赦淡淡移开视线,道:“昆拂上次放长生灯是何时?” “两个月前。” “那就是了。”尘赦撩着水轻轻给乌令禅脖颈处擦拭灵丹水的脏污,垂着眼漫不经心道,“我从枉了茔出来,浑浑噩噩不知前往何处,魔炁残存识海又时常发狂伤人,便寻了无人之地想恢复神智。” 乌令禅眼睛一亮:“原来向魔神、祖灵祈求果真有用。” 尘赦笑了:“你是如何祈求的?” 乌令禅:“……” 乌令禅噎了下,回想起生辰那日他歇斯底里将整个丹咎宫都砸了,还对魔神口出恶言,的确算不得什么真诚地祈求,倒像是得不到玩具的孩子躺在地上呜嗷耍无赖。 “咳。”乌令禅将脸往尘赦怀里一埋,小声道,“等会我就去寻祖灵还愿。” 尘赦身躯绷得更紧:“嗯。” 乌令禅身量长高不少,肩膀不似之前窄薄,腰身却还纤瘦,两手一掐好似都能环住,再往下便是修长的双腿、微微绷起流畅的弧度点在温泉底的脚背。 好像什么都不做,只和尘赦呆在一起都是快乐的,乌令禅百无聊赖,用爪子撩着水往锁骨泼,恍惚中感觉水里有东西在轻轻贴着自己。 乌令禅疑惑地伸手往腰腹处一扒拉,却什么都没抓住。 “怎么?” “唔,不知道,好像是温泉的地下水有水流在缠我。” 尘赦的神识骤然一散。 时隔六年,乌令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神识都感知不到的元婴期,尘赦的神识若附着得太近,便会被敏锐地发现。 只是从没人会以神识缠人,乌令禅扒拉了下便没往别处想。 尘赦垂着眼为乌令禅沐浴完,又亲力亲为将人抱出温泉。 乌令禅坐在石榻上任由尘赦为他擦发穿衣,视线无意中往尘赦身上一落,好奇地歪了歪脑袋。 尘赦方才入水时不是施了避水诀吗,为何如今身上全被打湿了? 乌令禅从来不会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将目光落在尘赦打湿的发、带着水珠的衣襟,男人今日穿着淡青衣袍,水浸透后贴在魁伟宽敞的胸口,隐约可见紧绷的肌理。 看着硬邦邦的。 乌令禅想。 ……但实际上将脸贴上去却是又热又软,带来旁人给不了他的安全感和温暖。 乌令禅看着看着,忽然瞧见视线内的胸口似乎轻轻起伏了下,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 “君上在看什么?” 乌令禅也不害臊,挑眉道:“看你啊——怎么啦,就这么金贵,看一眼都不让看的吗?我给钱总行了吧。” 尘赦:“……” 尘赦没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轻斥道:“多年不见,倒学会花言巧语了。” 乌令禅很喜欢尘赦这样纵容地摸他,没忍住又伸手贴上去抱住他,想像之前那般冲他撒娇。 可话到嘴边,“阿兄”这个称呼怎么都不想说出来了。 乌令禅闷闷道:“尘赦!” “嗯?” “你不骂我没规矩吗?对兄长直呼其名。” 尘赦握住他的手将单薄的外袍给他穿上,淡淡道:“说你没规矩,你会改吗?” “才不会。” “说来无用,为何要多费口舌?” 乌令禅幽幽瞅他,更加不高兴地伸手推开他,胡乱将外袍一拢,闷闷不乐地转身:“你去丹咎宫内殿等着我,没有我的许可不要随意离开。” 尘赦很新奇乌令禅这罕见的强势,也不生气:“你去哪儿?” “七长老还在外头,麻烦得很。”乌令禅衣袍凌乱,吃了几粒灵丹积攒些力气,摇摇晃晃地起身,“我得去处理。” 尘赦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淡淡道:“你就这样去见他?” 乌令禅疑惑:“哪样了?” 尘赦冷淡的目光一一落在乌令禅身上。 里衣的衣带都未系好,外袍凌乱松散,甚至隐约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胸口皮肤,乌发还湿哒哒地垂在肩上。 乌令禅失血过多,温家送来的灵丹皆是补血的,方才连啃了好几粒,面颊都补得微微浮现一抹绯红。 尘赦喉结轻动,朝他一招手:“过来。” 乌令禅不明所以地走过来,被尘赦的大掌按着后颈俯下身来,他恬不为意地给君上理衣领,冷淡道:“衣衫不整就出去议事,旁人不会议论你这个君上不修边幅吗?” “不会啊。”乌令禅理直气壮地说,“说我坏话的全都被我揍了,如今海晏河清,你去外面一打听,全是对君上的赞美之言。” 尘赦:“……” * “太放肆了!我在昆拂墟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肆行无忌的魔君!苴浮尹……苴浮君都没这样放肆过!” “狂妄之徒!不过化神修为!难道他真的想一手遮天不成?!”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5节 丹咎宫前殿,几个长老和世家的家主来回转圈,等得脑袋都冒烟了,乌困困都还没到,全都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七长老简直头大,忙打圆场:“话不能这么说,如今昆拂墟在君上带领下,仙盟都不敢置喙半句,枉了茔之祸已解,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尊位。” “可他乌困困区区小辈!都要踩在我们这些长辈的脑袋上耀武扬威了,你竟还能忍?” 七长老:“……” 七长老心想我能忍啊,要不然怎么可能被你们三番四次推出来顶锅。 这时,大殿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吵什么吵?旁人都是越老越稳重,你们倒好,越活越回去了,叽叽喳喳个没完,找死吗?” 众人抬头望去。 乌困困慢吞吞地走到首位边敛袍坐下,如今已是春日,他却拢着一袭厚重宽大的靛青披风,衣带系个死结,将单薄身躯严丝合缝遮掩住,只露出张漂亮过分的脸蛋。 乌令禅坐下,漫不经意地交叠双腿,赤瞳冷冷扫下下方:“到底什么事?不说就死。” 几人被他狂妄的话气得鼻子都歪了。 还是七长老命苦,站出来讷讷道:“见过君上——就是之前售卖魔炁之事,那是几个小辈不懂事,无意中在小缝隙里捡到几丝,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这才拿来换东西吃,望您看在这几位家主的面上,饶了他们一条小命了。” 乌令禅眯着眼睛:“哦!原来是小辈不懂事呀,对了,那几个小辈多大年纪了来着?” 七长老一噎:“二、二百七十九……” 乌令禅一抚掌,赞叹道:“那的确是小辈!应该谅解他们不懂事,饶了他们。” 这话明眼人都知晓是反话,几个在昆拂墟举足轻重的世家忍不住沉声道:“君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次是他们错了,我等必定带回去好好严惩。” 乌令禅笑着道:“知错?我怎么没听到他们认错,本君上记得他们被抓时还在嚷嚷这说几丝魔炁要不了人的性命,逼迫无辜之人用魔炁将他们化为野兽取乐呢。” 众人脸一僵。 几个家主一同前来,便没想过要好好和乌令禅商议。 毕竟这位新魔君的手段昆拂墟人尽皆知,应该是在仙盟学得一肚子心眼,聪明又强悍,比尘赦还要狠辣无情。 为首的男人冷冷道:“君上,您继位没几年,根基并不稳。若是一意孤行,得罪昆拂墟大半世家,您就不怕魔君之位坐不住吗?” 乌令禅懒散依靠在椅背上,乌黑的发流水似的倾泻到地面上。 听闻这话他眼眸一眯,笑着道:“哇,威胁我?” 乌令禅这几年和昆拂墟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估摸出这些人今日来者不善,他唇角勾出笑,视线凉飕飕扫过去。 他此生最厌恶别人威胁。 “只是在和您商量。”男人见四下无人,荀谒和伏舆那两大杀神都不在,淡淡道,“魔君印在您身上,您便是名正言顺的魔君,我等只是想请您网开一面,您毕竟年纪轻,才仅仅只有化神,万一磕着碰着……” 乌令禅眼眸倏地一眯。 紧接着男人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前所未有的威压悍然袭来,虚空中几乎都扭曲了一瞬,在场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的护身禁制轰然炸裂破碎。 砰砰砰。 只是一瞬,所有人全都五体投地跪伏在地,膝盖和地面相撞,连青石板都被震碎,往外蔓延出蛛网似的裂纹。 为首的男人根本不知发生何事,眼前一黑经脉传来剧痛,猛地一口血喷出来,落在青石板上溅出血花。 男人眸瞳剧烈颤动,奋力抬头看去。 这股威压……怎么可能是化神境的乌困困能有的? 等看清眼前的场景,所有人都是一僵。 乌令禅懒洋洋地交叠着双腿,支着下颌坐在丹咎宫的魔君座上,那座椅华贵奢靡,晶石黄金灼眼,身侧一株丹枫树落下影影绰绰的树荫。 一切华贵之物都只是君上的衬托。 一人不知从何处而来,悄无声息地站在座椅后,身躯高大巍然,大乘期的威压从他身上潮水似的一波波涌向昆拂墟四面八方。 男人眉眼温和,靛青长袍和乌困困身上的披风相衬,睁开深紫兽瞳,如同护主的野兽似笑非笑注视着下方跪着的众人。 所有人悚然。 尘赦?! 他不是死在枉了茔了吗?! 为何会突然出现此处,修为还到了昆拂墟从未有过的大乘期? 还有那双兽瞳…… 尘赦微微俯身,戴着黑色手套的大手按在乌令禅肩上,腕间浮现一圈专属于君上的墨痕,高大身形如同巨大的阴影威慑四周。 尘赦凶戾暴虐的兽瞳漫不经心扫过,毫不掩饰自己的半魔身份,语调还是之前那装模作样的死样子。 “诸位方才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第71章 阿兄 众人皆惊。 “尘、尘君?!” 乌令禅交叠着双腿,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凉飕飕地道:“年纪轻,才,仅仅,只有,化神——哈哈哈不知道的还当昆拂墟是小孩子过家家呢。” 尘赦就在身后看着,所有人有再多的辩解和不满却也无法说出口了,只能跪在低声沉默不语。 乌令禅大概被那几个“才”“仅仅”“只有”气到了,直接一抬手,发出震袖的沉闷声响。 一道魔君印猛地笼罩方圆百里,被苴浮君在印中雕刻无数的符纹、杀阵、咒术陡然出现,密密麻麻地悬浮半空,印中所有人的生死皆在一念之间。 ……只为乌令禅所用。 乌令禅冷冷道:“两百多岁,凡人都入土两回了,却还不拿人当人,以性命取乐,我见一个杀一个,又如何?所有不服管教者,魔君印下皆可杀。” 所有人不敢言语。 尘赦很少见到如此疾言厉色的乌令禅,感慨的同时心中又生酸楚。 乌令禅之前早已想好要如何杀鸡儆猴,还让池敷寒私底下准备了不少把柄,想好好盘算一番,用魔炁之事让这些自诩世家的蠢货们自相残杀,他好渔翁得利。 可如今尘赦回来了,他懒得再受这鸟气,索性直接撕破脸。 “全都滚。” 尘赦将威压散开。 众人敢怒不敢言,踉跄着起身鱼贯而出。 乌令禅好好发了通魔君的脾气,沉着脸坐在那不吭声。 往常昆拂大多数人看不起他的修为,毕竟元婴、化神做魔君,要不是有两个洞虚境手下早就被人一口吞了。 乌困困每回听了都懒得放在心上,只是让玄香记起来,下次把他们往死里整。 今日不知怎么,越听越刺耳,气得要命。 尘赦从座椅后走出,那只温热有力的手却仍按在乌令禅肩上,绕了半圈走到他面前俯下身,高大的身形几乎将乌令禅笼罩在宽大的座椅上。 “不高兴?” 乌令禅瘪嘴,闷闷不乐:“天底下有谁像本君上这般天赋异禀,二十四岁便已化神,在我之前的计划里三十岁突破已算是闻所未闻,他们还,才!仅仅!只有!” 他这样小声嘟囔着抱怨,总算有点年少时的模样。 尘赦声音温和,轻轻哄他:“不必管他们,不过嫉妒你的天赋罢了。” 乌令禅仰头看他:“真的?” “自然,他们比不过你的天赋,自然只能自欺欺人忽视年龄,来比修为了。” 乌困困很好哄,短短两句话就哄开心,艳红的唇轻轻勾了勾,感慨道:“怪不得,他们可真可怜啊。” 君上很大度地不计较这个了。 尘君从枉了茔活着回来,且修为已至大乘的消息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昆拂墟。 确定自己见的并不是鬼,温眷之、池敷寒和崔柏全都悄摸摸溜达来丹咎宫,看看能活着从枉了茔出来的神人。 乌令禅躺在丹咎宫院中晒太阳,腕间缠绕着一圈墨痕,虚虚地飘浮向远方。 时隔一会他就会拽着墨痕,传音过去:“你在哪里呀,什么时候能回来?” 尘赦的闷笑声回荡在乌令禅脑海中:“去杖黎溪取个东西,很快。” 乌令禅又乖乖坐了回去,手却还在握着墨痕不肯松。 三人到丹咎宫时,乌令禅正坐在夕阳下拿着书垂眼看,可细看下那书甚至拿反了,眼神空茫更是没往上面瞥。 池敷寒溜达过来:“困困?” 乌令禅如梦初醒,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哦,你们啊,坐。” 池敷寒开门见山,张望四周:“尘君呢?昆拂墟多少年没出过大乘期的修士了,我将亲眼瞧瞧。” 温眷之察觉乌令禅神情不对,伸手拽了拽池敷寒,示意他别说错话。 “君上脸色、不怎么好,可是丹血、丢失过多?” 崔柏熟练地伸手摸他额头,却被乌令禅躲开了,心不在焉道:“大概吧,吃了灵丹,好一阵、缓一阵的。” 池敷寒还在:“尘君呢尘君呢?” 乌令禅正要开口讲话,忽然脸色微变,身躯陡然不受控制地痉挛一瞬,踉跄着捂着唇俯下身,险些吐出来。 只是他早已辟谷,这些年更没心思满足口腹之欲,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发出难受的干呕。 三人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 “困困!”池敷寒半扶着他顺气,眉头紧皱,“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怎么要吐了?还有哪里难受?” 乌令禅摇摇头,借着温眷之的手喝了口水:“没事。” 温眷之扣着乌令禅的手腕细细探脉。 崔柏蹙眉,见温眷之半天没吭声,焦急催促:“到底怎么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6节 寻常修士生病极其罕见,除了重伤或修行出了岔子才会身体不适,乌令禅显然不是这其中两种之中。 温眷之犹豫着道:“君上只是、心绪不宁。” 池敷寒不可置信:“什么心绪不宁能把人给吓吐了?!” 乌令禅又喝了半杯水,才缓过来:“没什么大碍,你别这么大动静。” 尘赦昨日才归,乌令禅一时适应不了他骤然离开身边,就算用玄香太守给人打了印记,仍然惶惶不安,唯恐是场即将醒来的美梦。 池敷寒追问个不停,乌令禅不好说是想他阿兄想的,只好敷衍过去。 池敷寒眼眸一眯,忽然像是看出什么:“乌困困,莫非你……” 乌令禅心中打了个突,莫名有种被人抓住小尾巴的紧张感。 池敷寒说:“……背着我们,偷偷怀崽子了?” 乌令禅:“…………” 乌令禅笑了一声,朝他勾勾手指。 池敷寒知道他要揍人,熟练地往后一仰,岔开话题:“如今尘君归来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昆拂墟,不少人都在琢磨着他会不会夺回君位,还有那些被你整治过的都乐得不行,等着瞧你的好戏。” 乌令禅冷哼了声,将脚搭在池敷寒膝盖上:“瞧吧瞧吧,迟早有一日我把他们全杀了。” 池敷寒把他脚甩下去,乌令禅还搭。 三次过后,池敷寒翻了个白眼,见他小脸煞白,只好随他去了:“也是,尘君和你兄友弟恭,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君位就反目成仇。” 乌令禅:“……” 乌令禅懒洋洋翘脚的动作一顿,忽然不高兴地一脚将池敷寒的膝盖蹬开,冷冷道:“怎么就兄友弟恭了,谁和他兄友弟恭?我和你兄友弟恭都不和他兄友弟恭?他是谁啊,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兄而已,哪里来的友、恭?他刚回来还顾及着彼此脸面呢,等后面瞧见自己君位没了肯定会将我和他的兄弟之情抛却脑后,反目成仇夺我君上之位。呵呵,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是这样,不似亲兄弟那样情深,理应如此,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兄友弟恭,记住了吗?” 池温崔:“???” 都快不认识兄友弟恭四个字了。 池敷寒认真思考自己到底哪句话戳到君上肺管子。 怎么都开始气得语无伦次了。 乌令禅说完,闷闷不乐地窝在椅子上:“你们到底有事没事,没事退朝。” 崔柏咳了声,将从家中拿来的一株开着花苞的灵草放在桌案上:“这灵草能清新凝神,缓解君上的头疾。” 乌令禅:“哦!谢谢。” 崔柏还在他跟前晃,乌令禅脑子里全是那句“兄友弟恭”,直到晃得眼都花了,才没忍住抬头:“怎么了,还有其他事吗?” 崔柏:“……” 池敷寒、温眷之:“……” 崔柏换了身华丽的好似孔雀开屏的行头,两人离老远就瞧见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差点被亮瞎眼。 乌令禅却好像没注意。 池敷寒拍了拍乌令禅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困困君上,就你这脑子,等着孤独终老吧。” 乌令禅狐疑。 这时,一道熟悉的威压缓缓出现。 众人循声望去,赶忙往后退了半步,颔首行礼:“尘君。” 尘赦一袭靛青宽袍缓步而来,神态淡然,不着痕迹在花枝招展的崔柏身上扫了一眼,随意“嗯”了声。 “该吃药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温眷之刚要说话,乌令禅忽然瞪了他一眼,只好闭了嘴。 池敷寒却没眼力见:“君上刚才心绪不宁,吐了几次。” 尘赦眉头紧皱,走到乌令禅身边俯下身看他,眸瞳全是忧色:“怎么回事?” 乌令禅不自在地撇开脸:“没有,别听他瞎说。” 尘赦冷声道:“别瞒我。” 方才不见尘赦,乌令禅满心惶惶难安,一会想是不是自己又做梦了,一会想尘赦会不会又会误入枉了茔出不来,脑子纷乱至极,没有一件好事。 尘赦乍一回来,乌令禅又从头到脚舒畅了,越想刚才的胡思乱想就越觉得尴尬,在尘赦逼问下,甚至开始胡言乱语。 “我我……我可能是怀崽子了。” 尘赦:“?” 三人:“……” 池敷寒龇着大牙,和温眷之崔柏乐着告退了。 乌令禅也不觉得羞赧,还想蒙混过关。 尘赦见他这幅模样,又记起昨日乌令禅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心柔软下来,温声道:“我不是说只去一刻钟就回来吗,你看,没超过时间,阿兄说话算话。” 乌令禅听到这个“阿兄”,莫名心中堵得慌,兴致寥寥地“哦”了声:“你干什么去了?” “我在枉了茔中见到一棵被雷劈过的丹枫树,灵力浓郁不可多得,方才将它移植到你的寝房窗外,对你修行有好处。”尘赦说着,抬手将一支雕刻的木簪将乌令禅垂曳的乌发挽起,淡淡道,“听温家主说你修为凝滞,应是魔眼的灵力不够,用这个试试。” 乌令禅:“哦。” 尘赦垂眼:“怎么,不高兴?” 乌令禅摇头,忽然问:“尘赦,你会一直做我阿兄吗?” 尘赦愣了下,见乌令禅这幅莫名消沉的模样,不知瞧出什么,眉眼缓缓弯起个阴柔的弧度,语调又轻又柔,蛊惑似的。 “嗯?难道你不愿我永远是阿兄吗?” 乌令禅垂着浓密的羽睫,伸爪子扒拉尘赦腰间的枫叶坠子玩,不吭声。 尘赦淡淡道:“乌困困,回话。” 乌令禅不想回话。 尘赦两指抬起乌令禅的下颌,淡笑着道:“不听话了?” 乌令禅注视着他,问:“那你是让我听阿兄的话,还是听尘赦的话?” 尘赦没料到乌令禅竟然还会借力打力了,温声道:“有什么区别吗?” “我对阿兄言听计从……”说出这四个字,乌令禅自己都心虚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扬眉道,“对尘赦就不一定了。” 尘赦眼眸一弯:“阿兄……” 乌令禅心悄无声息地被一根丝线提了起来。 尘赦眸瞳全是笑意,语调低沉,落在耳边像是羽毛轻轻扫了下,连带着心口也有些难耐发痒。 “……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兄而已,你不想叫,可以不叫。” 乌令禅眨了眨眼。 他听到了? 第72章 丹枫枝 乌困困觉得尘赦好奇怪。 自从杖黎溪归来,只出去过一次,堂堂大乘期好像真被那一条微弱的墨圈住了,甚至连辟寒台都未回,始终随他住在丹咎宫。 乌令禅近日无法修行,嗜睡困倦,迷迷糊糊躺在榻上入睡,十回有九回醒来时尘赦都坐在床边的桌案前看书卷。 察觉到人有一丁点动静,他就会走过来看乌令禅的状态,若是醒了就扶着人起来穿衣洗漱;若是还迷瞪着就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再睡一觉。 乌令禅那日心绪难安到肺腑翻江倒海的情况再没出现过。 昆拂墟所有人知晓尘赦修为突破至大乘境归来,那些故意搅事儿的全都缩着脑袋当鹌鹑,那些让乌令禅绞头疼的琐事陡然减少大半,连荀谒瞧着都春暖花开,每天乐滋滋的。 已是四月。 乌令禅坐在摇椅上,歪着脑袋看温眷之给青扬用药,打了个哈欠,问:“他真的能恢复回人形吗?” 温眷之笑了:“难上加难,君上莫急,需要时间。” “多久?” “魔炁侵袭、识海神智。”温眷之犹豫了下,看了看四周,发现尘赦并不在,才道,“尘君强悍,可化人形。青扬神智、残留一分,已算侥幸,不可强求。” 乌令禅嘟囔:“那到底需要多久啊?” 温眷之:“……” 温眷之无可奈何地道:“一二十年。” 乌令禅眼睛一亮:“当真?” 见温眷之点头,乌令禅心情极好,唇角轻轻勾起,伸手摸了下伏在他身边睡得正熟的青扬。 幸好,一切都还有希望。 温眷之将灵力收回,喝了口茶就要离开。 乌令禅犹豫着忽然叫住他:“眷之啊。” 温眷之回身:“君上何事?” 乌令禅干咳了声,道:“你……是不是有个兄长?” “并非同胞。”温眷之眸瞳一眯,似乎发现了什么,又折返回来坐下,笑着道,“只是堂兄,君上为何、会问这个?” 乌令禅拿起茶盏随意喝了一口,心不在焉地问:“堂兄应该也是亲密的吧。” 温眷之颔首:“自是如此。” “那你们寻常相处是怎么样的?”乌令禅试探着问。 温眷之笑起来:“自然是和、寻常兄弟、差不多啊。” 乌令禅问:“会搂搂抱抱,同塌而眠吗?” 温眷之:“……”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7节 温眷之笑容更深了:“年幼时可、能会如此,长大之后、如此亲密,不太合适。” 乌令禅对上温眷之这个奇怪的笑容,心中打了个突。 差点忘了这人心思颇为敏锐,这个笑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哦哦哦哦!”乌令禅赶紧说,“那没事了,无事退朝。” 温眷之含着笑走了。 乌令禅躺回摇椅上若有所思。 他自幼和尘赦亲密,去了仙盟后又因没和太多人有过深切交往,不太清楚正常兄弟是如何相处的。 六七年前他懵懵懂懂,一门心思都只顾着自己,对尘赦的过度关切根本没在意,只记得阿兄对他的纵容。 如今却咂摸出来点其他的味道。 起先乌令禅觉得是自己心中有鬼,才觉得尘赦待自己过分亲密在乎,实际上只是六年不见,阿兄疼惜想要补偿。 现在相处越久,乌令禅越觉得不对味。 寻常人家的兄长会日夜守在弟弟床榻边,一言不合就喜欢将他抱在腿上温柔地哄人吗? 分明不会。 更何况两人没有血缘关系。 玄香化为人形站在乌令禅身侧,余光一瞥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你笑什么?” 乌令禅绷紧唇角:“我笑了吗,我哪笑了?你看错了吧!” 玄香嗤笑一声,似乎想嘲讽他一顿,但转念一想这些年乌令禅很少这么无忧无虑的笑,只好将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尘赦呢?” “荀谒来回禀要事,他在前殿处理。” 玄香皱眉,坐在乌令禅身侧瞥他:“你就不担心好不容易得来的魔君之位被他夺了,再把你软禁了——就像他对待你爹那样。” 乌令禅懒洋洋地道:“闲着没事担心这个干嘛呀?” 玄香:“你……” 乌令禅不管他,兴致勃勃地说:“前几日掌院来寻我,称赞我年纪轻轻便已化神,如此天赋异禀,想邀我去出锋学斋做师长呢。” 玄香笑了:“当年你出师了吗?” 乌令禅:“……没有。” 玄香毫不客气:“都没出师连字都认不全的师长,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我可以是榜样、楷模,也算是另一种为人师表。”乌令禅得意道,“掌院还说已给我雕了君上像,就立在出锋学斋的门口,学子入学第一件事便是摸我的像、蹭一蹭君上的天赋。” 玄香越听越不对劲:“你想卸下魔君之位?” 乌令禅拍案,震声道:“怎么可能?谁都别想夺我的位!” 玄香想想也是,幽幽道:“那你怎么话里行间都想去出锋学斋玩?” “我没想去玩啊。”乌令禅懒洋洋地道,“当年屠掌尊都能当甩手掌柜,我为何不能,反正现在我的‘顾焚云’也有了绝佳人选,何必事必躬亲呢?” 玄香:“……” 玄香眼眸一眯:“令禅。” 乌令禅瞥开眼,不看他。 玄香欺身上前,伸手掐住乌令禅的下颌,逼迫他转头看自己,冷冷道:“和我说实话,你和尘赦……” 乌令禅眨了眨眼。 玄香话音一顿。 这段时日两人的相处玄香都看在眼里——主要他只关注乌令禅,看他从失而复得的狂喜、到唯恐是梦的患得患失。 如今尘赦归来已经半个多月,乌令禅身上的人气都回来不少。 乌令禅追问道:“我和尘赦……我和尘赦怎么啦,你说话不要只说一半啊,快说出来,到底怎么了?” 玄香:“……” 甚至开始气人了。 两人正拉拉扯扯着,尘赦回来了。 玄香懒得看他,更不想看两人道侣似的腻腻歪歪,直接留下一句“我去祖灵之地”,便装死消失了。 乌令禅弯着眼睛仰头看他:“忙完了吗?” “一些小事罢了。” 尘赦坐了下来——温眷之和玄香都是坐在单独的木椅上,尘君却是神态坦然自若地坐在摇椅边,如此高大的身形却没让摇椅有半分晃动。 他伸手扶住乌令禅的侧脸,拇指轻轻在乌令禅下颌蹭了下,像是在抹去什么。 乌令禅:“唔,什么?” “墨。”尘赦淡淡道,“脏东西。” 乌令禅心想玄香化为人形不会触碰留墨啊,但也没多想,好奇地看着尘赦。 半个月前尘赦说的那句“不想叫,可以不叫”,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因为纵容? 立夏过后,晌午日头愈发毒了。 尘赦熟练地将乌令禅打横抱起来,抬步往内殿走。 乌令禅修为已不算微末,丹血丢失过多休养半个月已能入场行走,不必被人抱来抱去。 抬头望着尘赦俊美的五官,乌令禅忽然说:“阿兄。” 尘赦挑眉,似乎讶然为何又改口了。 “嗯?” 乌令禅揪着他衣襟,手指随意地摩挲衣袍上的丹枫暗纹。 “阿兄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太过亲密了?刚才眷之说寻常兄弟不会像咱们这样相处的,是不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尘赦已走到内殿,听到这话胸口微微一颤,似乎在闷笑。 他将乌令禅放在连榻上,却没有撤身离开,就保持着坐在他身侧的姿势,垂着眼温声问他:“你是觉得这样不合适,还是不喜欢阿兄照顾你?” 乌令禅抬眼瞅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尘赦好像滑不溜丢的,每次想试探他的想法,总会被轻飘飘扒拉回来,给不了半句准话。 好像在故意逗他。 乌令禅瘪嘴,盘着膝将他一推,也没有直接回答:“你照顾的也就那样吧,喂个水都能喂衣服上去,还不如墨宝呢。” 尘赦被呲儿,却笑得更加温和。 这样时不时被逼跳脚的乌困困,将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连试探都蹩脚得很,好像终于有了当年欢脱张扬的影子。 乌令禅懒得和他来回掰扯,伸手一抬:“换身衣裳,我要出门一趟。” 尘赦眸瞳微微暗下来,脸上笑容不减:“去哪儿?” 此前半个月乌令禅恨不得和他形影不离,一会不见就要用墨痕寻他,这还是乌令禅第一次主动离开他要出门。 乌令禅没察觉出尘赦的不悦,扒拉下头发:“今日是崔柏生辰,早早就发请帖了,我得去幸樽关一趟。” 尘赦轻轻道:“崔柏……” “嗯嗯,这些年幸樽关助我良多。”乌令禅这段时日已将六年的奔波和劳碌一一和尘赦说了,“我每年生辰他都会送来大礼,今日不去不合适。” 尘赦冷淡笑了声:“是吗?” 乌令禅点点脑袋:“是啊,礼尚往来嘛。” 尘赦终归是神志昏沉放纵本性了六七年,一时半会很难彻底收敛,只是在乌令禅面前努力克制,装得像个人罢了。 于他而言,乌令禅就像是一颗深藏在蚌中华美娇贵的珍珠。 尘赦从不是个急性子,本想先将乌令禅慢慢养回原来张扬活泼嚣张跋扈的性子,再一点点用温水哄着蚌张开一条缝隙,让那颗珍贵的珍珠自己轱辘出来。 尘赦想稳扎稳打,没料到半路杀出个还不死心的崔柏,还想拿着蚌刀粗暴取珠。 乌令禅视线看了看窗边那棵遮天蔽日的丹枫树,枉了茔的丹枫和外界的全然不同,这棵灵树的根系积攒了浓烈的魔炁,长出的枝叶却能净化令人失智的部分,日夜吐出纯净浓郁的灵力。 “对了阿兄。”乌令禅道,“我能折一枝丹枫树枝吗?” 尘赦脸上没多少笑容,但还是有问必答,拿起一旁乌令禅没喝完的茶盏,冷淡道:“好——做什么?” 乌令禅说:“送给崔柏。” 咔哒。 一声微不可查的脆响,尘赦手中的玉盏瞬间碾为齑粉,却被强大的灵力拢着没有破碎,茶水甚至没有洒落一滴。 “好友生辰,只送一枝丹枫,未免太不重视了。”尘赦冷淡道,“辟寒台后殿都是宝物,你随意挑选一样重礼送去吧。” 乌令禅也很苦恼:“但崔柏说他不缺重礼,只说要一枝辟寒台的丹枫,怎么说都不听。” 尘赦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嗓音低沉:“他这样说只是客气,你却不能如此做。若是传出去,恐怕整个昆拂墟都会传君上蔑视好友,生辰礼只送随手折来的树枝。” 乌令禅若有所思。 尘赦将茶盏放下,伸手抚摸乌令禅凌乱的发,温声哄他:“挑选个其他的。” 乌令禅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听阿兄的:“好吧。” 尘赦竖瞳微动,缓缓露出个笑:“乖。” 乌令禅乖乖去换衣了。 在他离开后,放置在桌案上的茶盏后知后觉破碎,混合着未喝完的半盏茶稀里哗啦顺着桌沿滴落到地上。 尘赦竖瞳冰冷,无情无感擦了擦手指,一字一顿地低声道。 “崔、柏。”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8节 第73章 炉鼎采补 幸樽关,天幕乌云密布。 似乎要落雨了。 昆拂墟的四琢学宫教导学子,往往十年才出师,前来祝贺崔柏生辰的大多都是出锋学斋的同窗。 崔柏一身花枝招展,比及冠时穿得还要奢华。 往那一站,整个幸樽关都不必点灯。 崔柏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池敷寒笑眯眯地双手环臂靠在一边看好戏,和温眷之嘚啵:“哎,你瞧他那个深情的死样子!困困脑子缺根弦,我怎么觉得再过几年,两人说不定就真成了呢?” 温眷之挑眉:“绝不可能。” 池敷寒“哟”了声,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不行咱们赌一把。” 温眷之笑了,温柔地说:“好啊好啊,怎么赌呢?” “我赌二十年之内,青扬化人之前,他俩必成。”池敷寒豪气地说,“你呢?” 温眷之眯着眼睛笑,伸出手指比了个一。 池敷寒:“一百年?” 温眷之说:“一年之内,崔柏必败。” 池敷寒:“?” 池敷寒哈哈大笑,有种走路上见到钱的狂喜,赶紧一把抓住温眷之的爪子,上上下下地摇了摇:“就这么说定了!一年之内,若崔柏还不死心,那就算我赢!” 此子持之以恒,被三番四次拒绝却仍秉承着不要脸的原则,继续死皮赖脸追着乌困困,怎么可能在区区一年内就彻底死心了。 绝不可能! 温眷之点点头,含笑不语。 池敷寒喜滋滋,打算到时候狠狠敲温故一笔。 崔柏翘得脖子都长了,终于瞧见乌令禅前来。 今日乌令禅打扮得漂漂亮亮叮叮当当,丹枫纹红袍外还披了件薄薄的靛青披风,腰间青玉佩悬挂,说不出的撩人。 崔柏一喜,立刻下台阶迎上前去,视线后知后觉发觉跟在乌困困身后的尘赦。 崔柏吃了一惊。 尘赦自从枉了茔归来后便一直闭门不见客,那些妄图揣摩尘君是否有夺位之心的人急得抓耳挠腮,都期盼着何时能见一见尘赦。 没想到尘君初次在公开场合路面,竟是来幸樽关? 大乘境的修为深不可测,哪怕只是站着也给人一种不怒自威恨不得跪地叩拜的压迫感。 崔柏立刻叫人去叫父亲,快步上前恭敬行礼。 “见过君上,尘……尘君。” 尘赦眉眼覆着乌令禅所画的墨痕,不必遮掩眸瞳的冷意,直勾勾望着他,之前那点怜悯在此人胆敢向乌困困索要丹咎宫丹枫树时便已烟消云散。 胆大包天的小辈。 崔柏忽然打了个寒颤。 乌令禅伸手将一个紫檀匣子递给他:“送你的生辰礼,长生安乐哦!” 崔柏笑着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块完美无瑕的宝玉,瞧着符纹流淌,竟还是件不可多得的法器。 崔柏的笑容却落了下来:“君上不是答应了……” 乌令禅没心没肺:“一枝丹枫叶算什么生辰礼啊,我要是拿来送了,别人指不定以为我堂堂君上,连点厚礼都出不起呢。” 崔柏:“可是……” “别可是了。”乌令禅说,“一枝破树枝而已,你想要就直接去丹咎宫折嘛,随便折!君上送你一棵都没问题!” 崔柏还没说话,却莫名感觉有一股无形的灵力在自己手腕上逡巡,好像他真的折了,这只手就保不住了。 乌令禅想了想,又补充了句:“除了我阿兄送我的那棵。” 崔柏腕间的灵力瞬间烟消云散,连头顶的乌云似乎都散去不少。 崔柏还想再争取一下,就见站在乌令禅身后的尘赦轻轻将手按在君上单薄的肩上,语调冷淡。 “困困大病初愈,不宜久站,崔少主不先迎君上进去坐下吗?” 崔柏后知后觉:“请请请。” 尘赦也没将手放下,宽袖垂曳将乌令禅整个后背罩住,就这样保持着把人半抱怀中的动作,一起迈入内院。 崔柏疑惑地看了一眼尘赦放在乌令禅肩头的手,但也没多想,快步跟上前。 池敷寒还在说:“他这幅样子,怎么可能轻易死心?” 温眷之:“……” 有无可能,问题出在,君上身上? 乌困困和尘赦一同前来幸樽关,给其他人都震傻了,幸樽关崔家主匆匆前来招待,更有不少世家听闻消息都借着恭贺崔柏生辰前来围观,想探查尘赦的立场。 只是到了后,瞥一眼便知晓。 不必问了。 乌困困虽说大病初愈,但好歹是化神境,早就能上蹿下跳,尘赦却将人当成个碰都碰不得的脆弱瓷器,连走路都得揽着护着。 崔家主匆匆赶来,直奔着尘赦恭敬行礼:“尘君。” 尘赦不假辞色,冷淡瞥他。 崔家主一愣,不知发现什么,朝着乌令禅问候:“见过君上,听闻您前段时日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乌令禅乖乖地喝茶:“好多了。” 尘赦一改刚才的死样子,彬彬有礼,装的特别像个人,甚至会道谢了:“听闻幸樽关这些年帮助君上良多,我在此就先谢过了。” 崔家主:“?” 你谢什么? 所有窥着此处的人面面相觑,逐渐琢磨出来。 就算尘君修为已大乘境,却也不会为了君位同乌困困反目成仇。 聪明人一合计,赶忙都上来恭维乌令禅。 乌令禅懒得和他们寒暄,仰头对尘赦道:“我出去玩了。” 尘赦摸摸他的头:“嗯,去吧。” 乌令禅连句漂亮话都不说,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半个字不敢多说。 乌令禅来过幸樽关几次,很喜欢吃这儿的点心,崔柏知晓,特意为他单独摆了一桌,琳琅满目。 池敷寒和温眷之本来陪君上闲侃聊天,崔柏忙完匆匆而来,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哦”了声,起身告辞。 ……实则是在旁边支着耳朵看好戏。 乌令禅见崔柏欲言又止,率先开口:“我起先是想一个人来的,没想到尘……我阿兄会跟来,没搅了你的生辰宴吧。” 崔柏笑了:“尘君前来,幸樽关蓬荜生辉,我父亲巴不得呢,怎会叫搅?” “那你呢?”乌令禅认真地看他,“你高兴吗?” 崔柏愣了愣,随后有些失笑。 乌困困就是这样,随口说出一句话却能撩动别人的心弦,偏偏他自己一无所知。 崔柏道:“你能来,我很高兴。” 乌令禅得意地道:“那是自然,送你的厚礼我选了好久呢,特别适合你,免礼谢恩吧。” 崔柏注视着乌令禅脚几乎翘到桌子上的架势,如此放松,如此自然。 这是六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崔柏回想起尘赦那戴着半截黑色手套的手,没来由地问:“困困和君上的关系,似乎比之前还要亲密。” 乌令禅根本没把这话往其他方面想,狐疑看他:“你这是说得哪门子的猪话?我和阿兄从小相依为命,自然亲近。” 崔柏:“……” 崔柏无可奈何,拿着酒壶为他斟了一杯清酒。 乌令禅这些年早已学会了喝酒,拿起来和他一碰杯,喜滋滋地喝了半盏。 许是酒意上头,崔柏垂着眼注视乌令禅半晌,忽然说:“我本打算好了。” 乌令禅:“嗯?什么呀?” “若今日生辰你送了我丹枫枝……”崔柏说着,苦笑了声,“那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弃,哪怕孤独终老。” 乌令禅手一抖,酒直接洒了衣襟上。 轰隆隆。 天幕有惊雷劈下,夏日的第一场雨滂沱而下。 乌令禅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能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准备好好和他说一说。 崔柏道:“我已想通了,日后不会再纠缠君上。” 乌令禅所有的话全都被憋了回去,只好干巴巴地道:“啊……好,好的。” 崔柏:“……” 乌困困年幼时遭逢大变却能在仙盟混得风生水起;哪怕金丹破碎仍有勇气和毅力从头来过;又在少年时骤然接过昆拂墟重担,强撑至今。 这样的人,不会因为一个人持之以恒的纠缠就会甘愿将就。 爱就是爱,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崔柏叹了口气,想通后再回头看自己,只觉得就像是个不顾旁人意愿的孩子,没忍住又笑了声。 还有此等好事? 第159节 不过这次却是释怀的。 崔柏起身:“我先去招待其他人。” 乌令禅没忍住起身:“崔、崔子贞……” 崔柏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乌令禅干巴巴地说:“你、你真的想通了吗?” 崔柏:“……呜。” 乌令禅:“?” 崔柏抬手蹭了下脸,语调一如既往:“嗯,君上不必担忧。” 乌令禅松了口气。 都这么大的人,总不至于像孩子一样呜呜哭。 崔柏很豁达,又抬爪子蹭了下右脸,镇定地道:“君上之前说生辰过后要找炉鼎采补,等改日我挑几个好的送去丹咎宫。” 乌令禅:“哦!” 都这样大度送他炉鼎,肯定想通了! 崔柏呜呜着走了。 乌令禅彻底放松下来,感觉此番前来幸樽关收获颇丰啊,起码崔柏不会再痴恋于他了。 妙哉妙哉。 乌令禅正喵着,余光一瞥就见凉亭旁边的一条悠长小道站着个高大的人影。 天已黑了,灯盏幽暗并未照亮拐角小道,只能瞧见男人半个身子隐在一棵竹后,身形如同苍翠青竹,气势却像薄薄地面之下那狂掠霸道的竹根,冷意蔓延至各地。 离远瞧,还当是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乌令禅眨了眨眼:“阿兄?” 尘赦缓步从小道走出,肩膀蹭过竹叶,将成片的竹林晃得不约而同发出沙沙的竹叶摩挲声。 轰隆。 大雨倾盆,竹影摇曳落在青墙上,如一只只鬼影。 乌令禅解决完一件大事,心情正好,喜滋滋地捏着一个酥皮桂花卷吃:“你忙完了嘛?那些人好烦的,你竟在那待足了半个时辰,敬佩你……唔。” 尘赦走至他跟前,居高临下望着他。 乌令禅仰头一看,微微愣住。 尘赦俊美的五官泛着些似笑非笑的冷意,墨痕似乎被他身上强悍的灵力震碎了,松散着垂在肩上,露出一双酝酿着惊涛骇浪的深紫兽瞳。 乌令禅也不畏惧他,更不觉得那兽瞳中的凶戾是冲着自己的,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你怎么啦?谁给你气受了吗?” 尘赦笑了声,缓缓俯下身,伸手用拇指在他唇上轻轻一蹭,带着薄茧的指腹微微用力,直接将中间那点唇珠蹭出一抹暧昧的红润。 像是被人含着一点点磨出来的。 乌令禅:“唔?” 尘赦语调淡淡,轰隆一声惊雷劈下,将他刀刻斧凿般的容貌映衬得莫名阴冷暴戾,宛如一只真正的野兽。 “困困,想要炉鼎采补该让阿兄为你寻才对,怎么好麻烦旁人?” 第74章 为何找炉鼎 “等等!” 池敷寒跑得都要吐了,才终于追上闷头往前冲的崔柏。 温眷之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 崔柏已缓下那股情绪,回头看他,眸瞳像是被雨冲刷过,带着未消的泪意,情绪勉强稳定,道:“怎么了?” 池敷寒急赤白脸地上前:“你、你就这么……” 放弃啦?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崔柏脸上未干的泪痕,后面那些丧良心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了。 池敷寒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一言难尽地拍了拍崔柏的肩膀:“你早该这样的,他那没开窍的榆木脑袋,一辈子孤独终老我都觉得不出奇。” 崔柏:“……呜。” 温眷之扫了两人一眼,好心提醒了一句:“放下就好,但是最好、别送炉鼎、去丹咎宫。” 崔柏抬头看他:“为什么?我已经想通了。” 温眷之心想你想通了,也别找死。 他意有所指地道:“你听我的。” 崔柏不明所以,脑海中又没来由地冒出来尘赦那只手。 寻常兄弟……会这般亲密吗? 还没等崔柏细想,远处有人唤他。 幸樽关不少人都是来贺崔柏生辰,他没太多时间伤春悲秋,哭了一会就被父亲叫走,勉强露出笑去应付长辈去了。 “哎哟。”池敷寒望了望天,哈哈地说,“我今天得早点回家,哈哈哈哈,看这大雨下的,可别把幸樽关给淹了哈哈哈……嘎。” 温眷之一把薅住要溜走的池敷寒的后领,将人卡了下脖子,似笑非笑道:“要去哪里?” 池敷寒心虚地说:“回、回家。” 温眷之善解人意:“那我随你、一同回去?” 池敷寒尴尬道:“不、不必了吧,咱两家离得挺远,还是各回各家吧。” “并无大碍。”温眷之眯着眼睛温柔地说,“刚好算算,赌输之后、该给我多、多少晶石。” 池敷寒:“…………” 池敷寒闭了闭眼,泪水缓缓流了下来。 他以后再也不赌了。 *** 轰。 惊雷阵阵,大雨滂沱,大有将幸樽关淹了的架势。 乌令禅在落雨声中歪歪脑袋:“啊?炉鼎?” 尘赦背后大雨倾盆,竹影摇曳,烛火影影绰绰照亮半张脸,显出一种异样的诡谲。 他淡淡笑起来:“方才不是和崔子贞说好了,要收炉鼎采补修行吗?困困喜欢什么样的炉鼎,长相漂亮的新花奴,还是天赋修行较高的闲林臣?” 乌令禅:“……” 祖灵之地灵力浓郁,比昆拂墟所有修行之法都要超凡。 君上及冠后,也有人明着暗着给君上送美貌炉鼎,但全都被伏舆给推了回去。 乌令禅这些年闷头修行,只知道炉鼎是一类修行之法,再深入点的就是需要上床渡灵力,其余的一无所知,从不知道竟然还分这么多类,当下好奇追问。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呀?不都是要采补吗,还分美貌、天赋?” 见他竟然还兴致勃勃的追问,尘赦神色更冷了,偏偏脸上还带着笑:“那改日为君上寻来几个瞧瞧?” 乌令禅对一切修行之事都很好奇,刚要点头,却感觉尘赦放在他下颌的拇指倏地一用力,硬生生托住他要点下去的脑袋,甚至还掰着没他手大的脸左右摇了一下。 乌令禅:“?” 尘赦偏偏还在装模作样地温柔问他:“乌困困,回答呢?” 乌令禅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敢再点头,顺着尘赦的手左右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在义父那修行,事半功倍呢。” 尘赦淡淡笑了,几乎将乌令禅下颌掐出红印的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脑袋,柔声问:“那你为何生出要炉鼎采补的念头?” 崔柏说生辰前,那便是尘赦还未从枉了茔出来之前。 意识到这一点,尘赦竖瞳陡然涌出一股暴戾,像是野兽般死死盯住乌令禅。 若他没从枉了茔出来,是不是就会有人肆意地将这颗华贵美丽的珍珠采下来? 乌困困修为已至化神境巅峰,偌大昆拂墟不会有和他修为相当的炉鼎,若想修为精进,必然是要越多越好的炉鼎。 也许不止一个…… 尘赦呼吸陡然粗重,落在乌令禅后颈的手猛地用力,想将那些臆想中并不存在的“炉鼎”悉数挫骨扬灰。 该死。 全都该死。 乌令禅对尘赦的情绪向来迟钝,根本没意识到他阿兄已经在脑海中杀了几十个“炉鼎”了,随口道:“我没有啊,方才说‘哦’是怕再多说话,他又要对我死灰复燃。毕竟本君上魅力极大,这些年好多人向我自荐枕席呢。” 尘赦:“……” 乌令禅前半句话是解释,可尘赦注意力却全都放在最后。 自荐枕席。 呵。 尘赦短促笑了声,伸出有力的双手将坐着吃酥皮卷的乌令禅打横抱起。 乌令禅:“唔……干什么?” 尘赦道:“回家。” 眼看着尘赦就要走,乌令禅赶紧探身出去想要再抓几个卷吃,指尖碰到碟子,刚一扒拉,尘赦像是故意的,直接缩地成寸转瞬消失原地。 啪嗒。 盛着酥皮卷的碟子登时一歪,直直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0节 幸樽关和昆拂墟主城相隔甚远,可乌令禅归来后发现丹咎宫竟然也在落雨,噼里啪啦将刚移植来没多久的丹枫树打得掉了一地的枫叶。 尘赦将他放在连榻上,垂眼为他解衣袍,兽瞳始终沉沉注视着他,像是锁定猎物的野兽。 乌令禅早已习惯被人伺候,穿衣洗漱更是被玄香纵得衣袍都不知道里外,可尘赦这种连什么时候抬手都得听他指使的掌控欲,让他隐隐想要往后缩。 尘赦的手扣住他的后背,不让他往后退,淡淡道:“哪里去?” 太强横了。 乌令禅回想起去幸樽关之前两人还在掰扯,当即战意满满,重回战场,非得将尘赦对自己的情愫试出来不可。 “阿兄,兄弟这样是不是太亲密啦,咱们又不是道侣,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尘赦定定注视着他。 来来回回都是这两句,若非知晓乌令禅的脾气,都要以为在幸樽关提“炉鼎”是他故意激怒自己的了。 尘赦冷淡笑了声:“嗯,的确。” 乌令禅还准备了几招,要借力打力,但没想到尘赦投降得这么快,当即“噫”了声,诧异地眨了眨眼。 尘赦说着保持距离,今日竟真的将乌令禅送到榻上后,便起身离开了。 乌令禅好奇地趴在榻上,歪着脑袋听外面的动静。 尘赦似乎在和伏舆说话,什么炉鼎啊什么什么的,伏舆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后,外面就没了声音。 乌令禅这段时日被尘赦哄得每日戌时就上床睡觉,如今早已习惯,没一会就昏昏沉沉听着外面的雨声睡了过去。 本来以为要一觉睡到第二日,可昏昏沉沉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舔自己,他嘟囔着抬手一挥,翻了个身继续睡。 那微弱的好似蛛丝般的东西又在他脸上触碰了下,才一点点消散半空。 ……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道好似有实质性的视线。 有人在看自己。 乌令禅睡眼惺忪,迷糊地睁开眼睛。 外面雨已停了,四下杳然,唯有微弱的虫鸣在哀叫,丹咎宫点着灯盏,床幔垂曳而下,隐约瞧见有一人坐在床榻边,正垂着眼注视着他。 乌令禅没察觉到杀意,还嗅到一股熟悉的竹香……混合着淡淡的、微不可查的血腥味,转瞬即逝。 他睡得浑身发软,揉着眼睛含糊道:“阿兄?你来多久了,该起床了吗?” 尘赦身上泛着雨气,坐在床沿逆着外面淡淡的烛光,瞧不出神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响起。 “没有,继续睡吧。” 乌令禅用手背挡住眼,嗓音因没睡醒而带着鼻音:“光好亮,熄蜡烛。” 尘赦没动,外面两根蜡烛当即熄灭,唯有皎洁的月光从窗棂照进来。 乌令禅蛄蛹过来,习惯地往尘赦怀里埋,嘟囔着说:“你不在,我都睡不着了。” 尘赦:“……” 睡得都开始说胡话了,还惦记着用甜言蜜语哄他。 尘赦将乌令禅放在枕上,缓缓俯下身,墨发轻轻倾泻流下,在月光中泛着微弱的光芒。 “困困,告诉阿兄。”尘赦声音低沉,面无表情地问他,“为何生辰前想要炉鼎?” 乌令禅早就忘了这档子事,困得要命:“什么啊?” 尘赦掐住他的下颌,宛如一只被逼近绝境的困兽,却还必须要在乌令禅面前保持着克制和体面,兽瞳几乎都泛着红。 “回答我,答完了就让你睡。” 乌令禅迷迷瞪瞪地回答:“因为崔柏贼心不死,我就说找炉鼎让他死心。” 尘赦一怔:“当真?” “嗯,炉鼎有什么好的呀,还不如阿兄喂我的灵丹有用呢。”乌令禅困意都要被搅合没了,羽睫奋力颤动着妄图睁开,带着鼻音的嗓音嘟嘟囔囔,宛如年幼时那般勾着他的脖子,“阿兄,你身上好凉……唔!” 尘赦忽然往下俯去。 月光皎洁,丹咎宫一阵阵暖风吹拂而来,将雪白床幔刮得微微拂动,悬挂在上面的小金铃被带动着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夜半三更,正是睡意最浓最昏沉的时候。 乌令禅恍惚中以为自己身处梦中,眼前床幔遮掩榻间的狭小一隅,金铃叮当作响间,唇间泛着冰凉又柔软的触感。 竹香弥漫,他下意识轻轻一含,舌尖被交缠着品出熟悉的茶香。 尘赦一晚上都在喝那盏香醇的茶,乌令禅之前喝了一口,觉得呸呸呸真难喝啊。 如今却莫名察觉出那股苦涩中带着甘甜的香来。 乌令禅晕晕乎乎,直到上颚被带着倒刺的东西轻轻一舔,带来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酥麻,才终于后知后觉。 尘赦…… 在亲他? 第75章 苴浮没有君哦 夜幕四合,狭小床榻间昏暗蔼蔼。 乌令禅躺在晶髓制成的新榻上,乌发流水似的倾泻枕上,雪白中衣因睡觉不安分,扑腾得凌乱的皱痕。 初次被吻住的感觉很奇妙,乌令禅脑袋本就被困意塞满,唇齿相依间更觉得飘飘欲仙,勾着尘赦脖子的手缓缓往下滑落,攀住男人宽阔的肩。 这只手并非推拒,只是轻轻一搭却让尘赦以为是催促,呼吸陡然粗重,大掌掐住他的下颌,神识再也不必死死克制,蛛丝似的严丝合缝缠在乌令禅身上。 乌令禅浑身一颤,好像有无数双手穿透衣服在他身上重重抚摸,逼得他呼吸一紧。 可尘赦含住他的唇,堵住他的呼吸,高大的身形如同小山般重重压下来,连半分逃脱的空隙都没留。 “唔!阿兄……”乌令禅攀着背的手倏地抓紧,想要往外推。 方才乌令禅的顺从是催促,尘赦心生愉悦,直接忽视推拒,将舌探入得更深,恨不得和他融为一体。 乌令禅被逼着张开唇承受,含不住的涎液顺着唇角缓缓流出一道水痕,微弱的抗拒撞在尘赦身上全都成了春风流水,除了让尘赦更为兴奋外没有半分用处。 直到乌令禅攒足了力道,在舔舐他舌根的舌上一咬。 根本不疼。 尘赦又缠着乌令禅的舌含吮许久,甚至想再往里探,感觉到乌令禅唔唔地推拒,终于短暂打消念头,用尽所有克制才缓缓放开他。 乌令禅乍一得到呼吸,便大口大口喘息了起来。 因仰躺着又大力呼吸,没几下便呛住了,闷闷地咳了起来,肺腑太用力导致单薄的背几乎从床榻上弹起。 尘赦将人抱着靠在自己宽阔的怀中,轻轻为他顺气。 乌令禅眸瞳涣散失神,艰难喘息着,眼眶里蓄满的泪水随着呛咳唰地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滴在尘赦揽着他腰的手背上。 尘赦兽瞳剧烈缩了缩,喉结上下滚动,见乌令禅眼眸迟迟无法聚焦,强行按捺住胸口涌出的欲望。 短暂禽兽了回,尘君又开始装模作样起来,温柔地用手为乌令禅擦拭眼泪:“嗯?不继续睡了吗?” 乌令禅:“……” 乌令禅仰头迷瞪地看他。 深更半夜男鬼似的坐在他床沿,问了些不明所以的问题,又不由分说将他按着亲,现在又像没事人一样哄他睡觉? 乌令禅晕晕乎乎的,总觉得好像在做梦,夜半三更困意未消,又因为缺氧脑子短暂地无法运转了,竟然问他。 “你……你为什么亲我啊?” 君上身量这么多年都没长成正常魔修般高大魁梧,面颊消瘦一个巴掌就能挡住。 尘赦很喜欢这样轻柔地用手掌托着他的侧脸抚摸他,就好像能彻底掌控他这个人。 “你说为什么?” 乌令禅说:“唔,哄我睡觉?” 尘赦:“……” 乌令禅说完,就感觉贴着阿兄胸口的地方传来闷闷的震颤。 尘赦摸了摸他的脸,笑着道:“对,哄你睡觉——现在能睡着吗?” 乌令禅刚要点头,那只手却又掰着他的下巴左右摇了三下,“替”他回答。 睡、不、着。 乌令禅:“……” 乌令禅还没反应过来,放在他下颌的手已微微用力,强行让他仰起头来,接着头顶阴影笼罩。 又来? 尘赦身形太过高大,就保持着乌令禅坐在他腿上的动作,缓慢俯下身来。 枉了茔的魔兽天生凶悍霸道,尘赦只是勉强披上君子皮,骨子里仍是强悍、有令人畏惧的掌控欲。 人的舌头无法探入太深,他几乎在探入的刹那便兽瞳微缩,短暂化为兽舌势如破竹卷入其中。 手腕青色鳞片窸窸窣窣地长出,连缺了一块的兽角也出现。 乌令禅整个人被困在他宽敞滚烫的怀抱中,再次体会到了一种连呼吸都无法掌控的感觉。 好在尘赦不似第一次般强势,会在他呼吸困难时渡过一口气,好像要将这个满是占有欲的亲吻无限制拉长。 尘赦不再掩饰神识,透明的神识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好像要将乌令禅裹成蚕蛹,死死纳入自己的怀中,不让任何人看到。 什么崔子贞,几十个炉鼎。 大二三四五六七护法,玄香太守…… 都该离他越远越好。 他只该将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日日夜夜紧密相贴,融为一体。 乌令禅乌发垂曳背后,被逼出来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脑海中那股晕晕乎乎的昏沉始终挥之不去。 尘赦为什么还在亲他?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1节 他还没试探出来呢。 不对。 就算亲兄弟都不会同榻而眠,更何况深更半夜在狭窄的床榻间唇齿相贴地亲在一块。 原来之前皆不是错觉。 尘赦也对自己图谋不轨? 正浑浑噩噩着,乌令禅终于感觉尘赦放开了他,却并未将他放回床榻上,反而伸着舌将脸上的泪水卷着吞咽下去。 乌令禅呆呆看着尘赦,面颊上那点软肉被舔得微微挤了挤眼睛。 尘赦并不掩饰自己的兽角和鳞片,垂眼注视着他时有种妖异的诡谲感,眸瞳仍是温柔的。 “害怕我吗?” 乌令禅被亲懵了,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盯着那兽角看了一会,忽然喃喃道:“好看。” 尘赦掐住乌令禅腰身的手倏地一紧。 年幼时的兽角被硬生生挖出过无数回,每次新长出时必定伴随着唾骂和痛苦。 从没人觉得他的兽角好看。 尘赦兽瞳更加柔和,轻轻亲了下他的眉心,嗓音低沉:“乖,睡吧。” 脑海中那几乎被占有欲盘踞的兽性得到满足后,尘赦又开始像个人了,反思不该在深更半夜闹他。 乌困困刚丢失丹血,还未完全修补回来,这些年又劳碌伤神,深夜睡一觉得哄七八回才行,今日怎么就忍不住把人叫醒了。 被亲了这一遭,恐怕睡不稳了。 尘赦伸手轻轻在乌令禅眉心一点,如水似的灵力安抚他的识海。 乌令禅彻底支撑不住,往他怀里一靠,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他再次梦到了枉了茔破的那夜。 不过这次梦中似乎有无形的东西笼罩着他,帮他屏蔽掉外面四方亮起的镇物灵光,无数魔兽挣扎着奔出的咆哮嘶吼。 那人怀抱温暖,将他拥在怀中。 “困困,我在这里。” 哪怕在梦中,乌令禅仍记得那头痛欲裂的痛苦,他听到自己喃喃着问。 你是谁啊? 我……恨你。 尘赦笑着回他:“我知道。” 我都知道。 随后便是眉心轻轻落下的吻。 “喜欢阿兄。” “你不是喜欢我,你不该这个时候知道喜欢是什么。” 梦中的乌令禅愣怔注视着,一时半会分不清楚到底是梦还是自己臆想的。 原来那时……他便把“喜欢”说出了口。 忽然间,折磨乌令禅六年的噩梦轰然炸开。 自此之后,那一夜的枉了茔分别,再也无法让他痛苦半分。 *** 彤阑殿落了一夜的雨。 温家主例行前来为苴浮没有君诊脉。 苴浮同那只人形魔兽厮斗过久,又因那要命的符纹反噬,神魂险些被撕碎——若不是乌君保命的传送符,此时恐怕早已和心上人团聚。 身躯经脉破碎,还有的治,可神魂碎裂却极其棘手,温养起来没个十年二十年都没有成效。 温家主每此来彤阑殿都得重重叹上一口气。 今日天一亮他便到了,熟练地走到苴浮躺着的地方,为他探脉诊治。 突然,有人懒洋洋地说:“外面落雨了?” 温家主叹了口气:“是啊,昨日也不知什么天气,落了一整夜……嘶!” 回了半句温家主才反应过来,险些蹦起来,愕然看去。 已经活死人状态六年的男人不知何时醒的,正懒洋洋睁着眼看他,虽然脸色虚弱惨白,起码能出声了。 温家主悚然:“苴浮……呃,君!” 苴浮君挑眉:“呃什么呃——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温家主探了他的脉,发现经脉依然堵塞着,四肢无法动弹,但意识清醒了,并非是回光返照,这才松了口气。 “自从上次枉了茔结界破碎,已经过了近七年,如今是昆拂困困六年,四月初四。” 苴浮君:“?” “什么玩意儿?什么年?再说一遍。” “困困六年。”温家主颔首道,“如今执掌昆拂墟的,是乌困困君上。” 苴浮君:“……” 苴浮君挑眉:“吾那个逆子尘赦呢?死在枉了茔了?” “之前死了,两个多月前又活着回来了。” 苴浮君眼眸一眯。 也就是说枉了茔结界破碎那日之后,尘赦也没留在乌困困身边? 苴浮君眉头紧皱,下意识想要起身,可他浑身无法动弹,只能借助温家主的力量奋力地坐了起来靠在玉枕上。 困困这些年孤身一人定然吃了不少苦,尘赦那厮回来后说不准会为了丢失的魔君之位使坏。 温家主为他用了灵药,忍不住念叨道:“您这符纹反噬也太霸道,心脉几乎被震碎,若非有乌君印护着,恐怕早已一命呜呼,日后可要好好修养,万万不可动气伤神。” 苴浮君不耐道:“吾多久能动?” “得半年多吧。” 苴浮君道:“给吾下点猛药,死不了就行。” 温家主身为医者,自然不可能给他开虎狼之药,就装没听到。 苴浮君也知晓这位好友的脾气,只好啧了声,道。 “那你叫他们两个来彤阑殿见吾。” 困困既然得了昆拂墟君上之位,魔君印也认了他,就该好好坐着。 他得敲打尘赦一番,让他莫要打魔君之位的主意。 作者有话说: 尘赦:我只打魔君的主意。 第76章 现在身份不一样 一夜好梦。 日上三竿时,乌令禅才被青扬嚼手嚼醒。 青扬成日在窗外丹枫树下休憩,时不时捡地上的落叶啃着吃,许是这棵枫树有净化魔炁之能,连着他神志比之前六年清明不少。 乌令禅躺在榻上还没清醒,呆呆地伸手去摸青扬下巴柔软的毛。 昨晚是做梦了吗? 怎么记得尘赦亲了他好几次? 乌令禅歪了歪脑袋,张嘴想要打个哈欠忽地察觉到舌根一阵微弱的刺痛,连带着口腔、上颚连成细细密密的一片。 刹那间,昨晚尘赦那几乎将他吞吃入腹的亲吻陡然浮现脑海。 乌令禅腾地坐了起来。 不是做梦! 昨日落了雨,丹咎宫枫叶落了一地。 夏日雨后清凉,尘赦一袭靛青长袍坐在丹枫树边的小凉亭中漫不经心地泡茶,旁边香炉烟雾袅袅,宁静祥和。 荀谒捧着一堆琐事前来寻尘赦定夺,大多都是令人头疼的麻烦事,乌令禅之前不爱听这些,现在尘赦归来更是当起甩手掌柜。 荀谒一一说完后,暗暗窥着尘赦的神情,道:“听温家主说,彤阑殿苴浮君……今早醒了,说想见您和君上。” 尘赦泡茶的动作一顿,热气蒸腾飘浮他的眉眼处,那双凶悍得令人畏惧的兽瞳前所未有的平和。 “嗯,知道了。” 荀谒没什么眼力见:“您不去吗?” 尘赦神识就算刻意收敛,也会延绵数百里,自然知晓彤阑殿发生的事。 他似笑非笑望着荀谒,意有所指:“我现在不过去,是为他好。” 省得刚醒来的苴浮君直接气得一命呜呼。 荀谒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听动静就知晓是刚醒来的乌令禅。 尘赦捏着茶盏的手轻轻一紧,淡淡抬眸看去。 荀谒侧身让开小路,颔首行礼:“君……” 还没上完,就听得一声脆生生的“尘赦!”,随后一抹红影宛如坠落的枫叶,直接从荀谒眼前飘了过去,一下落到尘赦怀中。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2节 荀谒歪了歪头,心中感慨。 君上和尘君果然是兄弟情…… 乌令禅抱着尘赦的脖子,眉开眼笑地凑在他脸上啪地亲了一口。 荀谒:“!” ……深??? 荀谒悄无声息倒吸了一口凉气,悚然看着,只觉见了鬼。 魔神在上,他的眼睛定是被魔兽夺舍了! 尘赦也愣了下。 乌令禅匆匆洗漱一番,额间碎发还有未干的水痕缓缓往下滴落,他直接面对面坐在尘赦怀中勾着阿兄的脖子眉眼弯弯,任谁都能瞧出他毫不掩饰的喜悦。 尘赦回过神来,微微一挥手。 荀谒绿着脸退下了。 等同手同脚走出丹咎宫,荀大人才终于缓过来,面带惊惧地望向身后的丹枫林。 天杀的。 怪不得现在不见苴浮君,若被他知晓自己两个儿子厮混到一起去了,恐怕要气得暴毙而亡。 乌令禅衣袍都没穿好,懒洋洋地趴在尘赦肩膀上:“荀谒过来干什么呀?” “一些小事。”尘赦迟疑着道,见他像是没事人一样,单手揽着他的腰,“困困……” 乌令禅:“嗯?” 尘赦按着他的眉心将人推开,垂着眼淡淡看他:“今日怎么这般黏人?” 乌令禅:“?” 乌令禅注视尘赦好一会,才幽幽地说:“他们说你装,我都不信的,如今一瞧的确如此——昨晚明明是你先动手动脚动嘴的,现在又不认了?谁家好兄长会半夜在弟弟床头亲弟弟?嗯?说话!说、话!” 尘赦:“……” 见尘赦难得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乌令禅得意地勾着脚背晃荡:“我都记起来了,六年前你就对我心怀不轨,还趁着我迷糊时偷偷亲我!” 尘赦:“……” 乌令禅学着尘赦的语气,沉声催促他:“说、话!” 尘赦从没料到乌令禅醒来会是这个反应,无可奈何笑了笑:“是,阿兄早已对你图谋不轨。” 乌令禅眨了眨眼。 这个时候自称“阿兄”,莫名有种背德感。 “咳。”乌令禅将那点奇怪的感觉咳走,彬彬有礼地颔首,“人之常情罢了,谁见了我都会图谋不轨的,这是宿命、命数、数……哎!树!青扬别啃那棵树!” 尘赦:“……” 尘赦似笑非笑道:“人之常情?包括崔柏和那几百个炉鼎?” “什么几百个炉鼎,什么时候的事儿?” 乌令禅奇怪了下,又记起来昨晚尘赦的追问,“我不是都说了吗,那是让崔柏知难而退随口一说罢了,他都没放心上,你怎么还在意起来了呢?” 尘赦:“……” 尘赦知晓乌令禅那不通情爱的脑袋根本没把“炉鼎”和“情情爱爱”联想到一起,甚至完全将炉鼎归类成纯纯修行的方式。 ……所以在尘赦在醋海翻波时,这一言一行牵动他情绪的罪魁祸首却在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 尘赦蹙眉,刚想再确认一番,就见乌令禅吐着舌头抱怨。 “你舌头上面有刀子吗,剌得我舌头、上颚疼,好像破皮了。” 尘赦拇指轻轻在他微破的唇角一蹭,淡淡道:“我看看,张嘴。” 乌令禅:“啊……唔。” 尘赦的拇指轻轻探入其中,指腹朝上贴着上颚轻轻一摩挲,果不其然触摸到被摩挲微破的细碎薄膜,又往下探,是通红的舌。 乌令禅坐他腿上,乖乖地仰着头任由他在口中探着。 ——就像昨晚那副任人为所欲为时的模样。 尘赦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声音低哑:“疼?” 乌令禅含着他的手指,话都说不清楚还在嘟嘟囔囔抱怨:“你自己舌头上长了刀子,舔自己试试……” 尘赦又往里伸了伸,拇指指腹轻轻按在舌根处。 乌令禅喉口浅,口中放多点东西都会本能干呕,他隐约觉得不适,伸舌头抵着尘赦的指腹拼命往外推,含糊道:“别,别进那么深……” 尘赦不为所动。 乌令禅只好扒拉着他的手往外拽,可尘赦力道极其强悍,依然垂着眼以指腹抚摸舌头:“不要乱动,为你看伤。” 乌令禅眼泪都要憋出来了,唔唔个不停。 好一会,尘赦才好整以暇地将手伸出。 乌令禅还以为痊愈了,用舌头舔了下上颚,当即五官皱成一团:“这么久,你就光看啊!” 他还当尘赦要大发神威用灵力治愈那细微的伤口呢。 就多余把手伸进去摸,还摸这么久。 乌令禅差点吐给他看。 尘赦没理会他的炸毛,神态自若地垂眼倒了盏茶,将灵丹放进去化开后递过去。 乌令禅也不接,苦着脸凑上去喝了一口。 灵丹顷刻将那微弱的伤口治愈。 乌令禅接受得过于自然,尘赦那些想强制他接受自己贪婪欲望的心思瞬间没了用武之地,只好拿来阴暗。 他生平从未这般幸运过,没了黑夜的伪装,白日开始装人后,又假模假样地忧心乌令禅被自己带入歧途,到底是对是错。 就像是个真正操心弟弟前途的兄长。 尘赦掐着乌令禅的腰将他整个抱起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淡淡道:“瞧见刚才荀谒的反应了吗?” 乌令禅:“什么啊?刚才眼里全是你,没瞧见别人。” 尘赦:“……” 尘赦一噎,险些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 “昆拂墟百无禁忌,可我身份是你兄长,又是半魔之躯,你就不怕旁人对你指指点点?” “指点去呗。”乌令禅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豪气地说,“我已将玄香太守的墨分散在昆拂墟各地,一旦听到有人对君上恶言相向,墨宝大人便直取他们项上人头,桀桀桀!” 尘赦:“……” 尘赦兽瞳直直望着他,手顺势贴着他的脸侧,缓缓倾下身。 嗒嗒。 青扬小跑过来咩咩捡地上的丹枫叶子吃。 尘赦动作一顿。 他虽强势又有占有欲,但这些年根深蒂固的“君子面”让他始终记着温良谦恭——做不做的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直到“啾”的一声。 乌令禅仰着头亲在他唇上,还好奇地问:“你在等什么呀?” 尘赦眸瞳微沉,猛地掐住乌令禅的下颌覆唇吻上。 这次并未变为兽舌,轻轻勾着乌令禅已恢复如初的舌交缠。 乌令禅面颊绯红,感觉脑袋都要被亲晕乎了,虽然不懂从腰腹涌出的酸涩热意是什么,但本能往尘赦怀中靠。 尘赦顿了顿,和他相贴的胸膛隐约传来轻笑的震颤。 乌令禅不知道为什么被笑了,不高兴地从他身上蹦下去,蹭了蹭通红的脸:“我热,先去沐浴,你自己在这儿笑吧。” 说罢,拂袖而去。 尘赦没忍住低低笑了出来。 乌令禅小跑去后殿温泉,匆匆沐了个浴,等到身上那股没来由的燥热消退后才从水中出来。 没人伺候,他连头发都不擦,披着衣袍湿哒哒地就出来了。 刚回到内殿,就见一道墨飘了回来。 玄香在原地化为人形,不悦地注视着他:“你方才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得用结界阻我?” 乌令禅冤得六月飞雪:“谁阻你啦?我只是沐浴而已,可什么都没干啊,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玄香蹙眉:“沐浴还得避着我?” 自小到大,他何时和乌令禅这么生疏过? 乌令禅见他将黑锅往自己身上扣,撇撇嘴:“和你说不通——你怎么回来了,有什么急事吗?” “禁地的事。”玄香道,“祖灵要沉睡了。” 乌令禅熟练地搬着凳子坐下,将湿哒哒的头发背对着玄香,让他给自己弄干,听到这话诧异道:“沉睡?义父受伤了吗?” “祖灵是神,怎会受伤?”玄香道,“大概是枉了茔之祸已解,又出了个大乘期的尘赦,昆拂墟能安稳数百年,所以这才安心沉睡。” 乌令禅不高兴了:“难道就不能是因为出了个英明神武运筹帷幄的君上,义父才放心的沉睡吗?” 玄香幽幽道:“这话你自己信吗?” “信的信的。”乌令禅谦虚地说,“君上,尊贵。” 玄香:“……” 又有当年那自恋自负的小模样了。 玄香道:“今日大长老在禁地,明日你再过去吧。” 乌令禅乖乖点头,想了想又问:“我能带尘赦一起去吗?” 见他直呼其名越来越顺口了,玄香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想不出来,只好道:“祖灵厌弃他,不会让他进禁地。”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3节 “哎呀,那是之前。”乌令禅说,“尘赦以身封印枉了茔之祸,这是大功德,祖灵不会是非不分的。再说他现在身份不一样啦,跟着我去,义父肯定不会再厌弃。” 玄香嗤笑了声:“为何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上次有你在,鸣照样想驱逐他。” 乌令禅说:“嘿嘿。” 玄香被他“嘿”的心口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根据照顾这死孩子从小到大的经验,他一旦这样“嘿”肯定有让人眼前一黑的糟心事发生。 果不其然,就听乌令禅认真地说:“因为他这次的身份是君后。” 玄香:“?” 尘赦:“……” 第77章 专程送来炉鼎 静谧的丹咎宫,陡然传来一声惊天震地的怒吼,连院中尘赦手中的茶水都被震得荡出一圈圈波纹。 “再、说、一、遍!” 玄香从小到大被乌令禅折腾惯了,性情是真正的平淡如水、死气沉沉。 这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动这么大的怒火。 “乌令禅——!” 乌令禅被震得一懵,见状立刻窜到一边:“冷静啊,有话好好说,我现在是君上……嗷嗷嗷!” 玄香一把揪住君上的耳朵,冷冷道:“方才说了什么,再给我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乌令禅:“……” 乌令禅感觉玄香是真的动怒了,又怂了,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没说什么,你肯定是听错了。” 玄香闭了闭眼,开始运气。 乌令禅还在扮可怜:“玄、玄香,你揪着我好疼啊。我丹血缺失的亏空现在还没补全呢,呜。” 玄香深深吸气,冷冷道:“关我何事?你丹血缺失是我叼着你脖子咬的吗,谁是罪魁祸首你找谁去?!” 乌令禅:“……” 坏了,都不心疼他了。 乌令禅哼哼唧唧,像小时候那样去拽玄香的袖子。 玄香甩开。 他再拽。 来回三次,玄香没再甩,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你和他是兄弟,这是乱伦!” 乌令禅小声嘟囔:“又不是亲生兄弟。” 玄香眼眸一眯:“是他先蛊惑的你?” 乌令禅“唔”了声:“不算吧。” “呵,我还不知道你。”玄香漠然道,“定是他以兄长的身份近水楼台故意勾引,否则以你的脑子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君后’!兄弟相奸,你知晓外面会如何看你,如何看他?他只图自己快意,就要将你置身风口浪尖受人唾骂吗?!” 这一句信息量太大,乌令禅左右唔哝半天不知该回答哪一个,只好挑选了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 乌令禅大声为自己证明:“我们还没有奸呢!” 玄香:“……” 尘赦:“…………” 玄香抬手扶额,眼前一黑又一黑。 乌令禅从未见过这样的玄香,小心翼翼勾着他的袖子晃晃晃:“墨宝,玄香……他真的待我很好,当年也是他凑齐了五行镇物,枉了茔才没破。” 玄香笑了:“所以你知恩图报,以身相许?” 乌令禅噎了下:“也、也不是……” 就在两人争论时,一旁传来声音:“怎么吵起来了?” 玄香面无表情侧身看去,尘赦慢条斯理撩开珠帘,五官俊美冷峻,身形高大比乌令禅大了整一圈。 偏偏又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好似没有半分攻击性,就算合了籍上了床也只会立地成佛抱着乌令禅纯睡觉。 可兽就是兽。 玄香冷冷握住乌令禅的手腕往身后一甩:“不关你的事。” 他很少和尘赦正面起冲突,此时却像护崽子的兽,浑身的墨再不是往常那种被水化开似的轻柔飘逸,而是清晰有力黑白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攻击性。 乌令禅躲在玄香后面朝尘赦做口型:快走开。 玄香正生气呢。 尘赦就当没看到,笑着道:“饿不饿?我让荀谒去幸樽关拿来了你爱吃的酥皮卷,还热着。” 乌令禅又噎了下,眼巴巴地看向玄香,脸上写满“冷了卷就不酥了!”。 玄香眯着眼瞪他。 乌令禅只好说:“我我不吃了,天太热了,等凉了再吃。” 尘赦似笑非笑,本想说些什么,但见乌令禅左右为难,着急地又想团团转的样子,只好将话憋了回去,转身走了。 “喏,你看!”乌令禅赶忙说,“他待我很好的,还给我送酥皮卷呢。” 玄香冷淡道:“这些年你吃过人家崔柏多少个酥皮卷,也没见你将自己送上门去?” 乌令禅嘟囔:“那能一样吗?” 玄香现在不仅头疼,还手痒,想将这孩子狠狠收拾一顿,让他打消那可怕的念头。 可他也知道,就乌令禅这脾气,就算拿着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为了活命扭转自己的意志。 更何况尘赦那厮装得太像个人了,随便勾引一番乌令禅就咬着饵上钩。 玄香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冷声道:“你爹醒了,你去见了没有?” “还没呢。”乌令禅说,“尘赦说爹刚醒来,最好先静养,等恢复些再去。” 玄香:“……” 尘赦说,尘赦说…… 嘁。 玄香沉着脸将衣袍给乌令禅换上,面无表情道:“祖灵即将沉睡,你身为义子自然要前去侍奉道别,现在便去吧。” 乌令禅不明所以:“不是说今日大长老在那吗?” “你去也不妨碍大长老办事。”玄香道,“别废话,去不去?不去我也沉睡去。” 眼不见为净! 乌令禅说:“睡睡睡!不是……去去去!” 理好衣袍,乌令禅颠颠往外跑,路过前殿院落中瞧见尘赦孤身在那喝茶,高高兴兴道:“尘……” 玄香低声道:“乌令禅。” 乌令禅一个甩头背对尘赦,正色对玄香道:“玄香大人,我不为外物所蛊惑勾引,只誓死跟随您的步伐。” 玄香:“……” 尘赦眉梢轻挑,就见肩上蹦跶出一个小墨人,活蹦乱跳地抓着尘赦的一绺发,猴子荡绳子似的悬着蹦到他的脖子上亲亲,发出啵啵的声音。 “我去祖灵之地咯,很快就回来。” 尘赦喉结轻动,似乎没有丝毫影响地喝了口茶:“嗯,去吧。” 乌困困蹦跶:“想我,一定想我呀。” 尘赦含笑:“好。” 玄香额间青筋跳了跳,咬牙切齿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 “二位,你们用的是我的墨!” 乌令禅立刻不敢啵个不停了,夹着狐狸尾巴颠颠跟着玄香离开丹咎宫。 祖灵之地一如既往的清净。 乌令禅这些年一直在此清修,早已轻车熟路,溜达着小跑过去,祖灵之地所有生了灵的植物全都无风自动冲他摇摆着枝叶。 鸣从天而降,展翅落下,颔首行礼:“君上怎么来了?” 乌令禅说:“听闻义父要沉睡,我前来探望。” “大长老在准备祭祀之事,君上来的正是时候。请。” 乌令禅学着鸣扑扇手臂的动作往前跑了几步,好奇道:“祭祀之事?” “是的。”鸣说,“祖灵沉睡,会将庇护灵力洒往昆拂墟各处淬炼灵力,未来数百年昆拂修士修行可大有长进。大长老所做的便是祭祀仪式,整整七日,需要君上寸步不离,方可完成祭祀大典。” 乌令禅脚步一顿:“啊?” 七日! 鸣疑惑看着他。 这段时日君上似乎没了以往的沉稳,又开始变得咋咋呼呼的。 “君上,可有问题?” 乌令禅想了想,道:“没有,只是感慨下——所以这七日我是不能离开禁地是吗?” “正是。” “哦。” 玄香:“呵。” 乌令禅为数不多的机灵用在了此处:“好哇,你是不是故意的?!想让我们俩分开,以时间来让感情变淡。”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4节 玄香冷冷道:“如果这样有用,我早就和祖灵说祭祀个六十年。” 乌令禅:“……” 乌令禅以己度人,心虚地赶紧抚摸腕间的墨块。 日后有的是时间和尘赦相处,但此时祖灵即将沉睡,乌令禅以紧急之事为重,便开始认认真真为义父做起祭祀之事来。 临去前他特意给尘赦传了音。 “义父沉睡,祭祀需要七日,等仪式结束我便回丹咎宫。想我想我,啾啾。” 因为玄香在旁边虎视眈眈,乌令禅只敢啾两下。 丹咎宫中,尘赦捧着那活蹦利用的小人,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嗯,好。” 刚互通心意便要分离七日,尘后也没有多焦躁,毕竟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真心,如今正是心满意足时,不会再强求其他。 不过七日罢了,修行打坐,转眼便过。 尘赦端坐凉亭中,衣袍靛青置身火红灼灼的丹枫林,衬出一股清风朗月、雍容淡然的君子气度。 端起茶,刚要喝一口,伏舆姗姗来迟。 “大人。” 尘赦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撇茶沫:“嗯?何事?” 伏舆犹豫着看着他,道:“崔柏求见君上。” 听到崔柏的名字,尘赦轻笑了声,眉眼处皆是对手下败将的怜悯,也没了昨晚要杀尽这些人的暴戾了,温温和和的表达了尘后的大度。 “告诉他,困困不在。” “告诉了。”伏舆一言难尽道,“只是他还带了人来。” 尘赦终于抬起头,眉梢轻动。 带人? 很快,崔柏带着几人鱼贯而入。 尘赦漫不经心地一一扫过,视线停留在最前头几个相貌英俊高挑的男人身上,眸瞳微微一眯。 崔柏行了个礼:“见过尘君。” 尘赦眸瞳似笑非笑注视着他:“崔少主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崔柏爽朗……没爽成功,勉强一笑,“我之前答应过要送君上炉鼎,自然说话算话——这是我精挑细选的炉鼎,虽然修为没有君上高,但作为采补灵力修行已足够。” 尘赦:“……” 虽然温眷之警告过他,崔柏却想证明自己不会再死皮赖脸纠缠君上,还是忙了一夜将炉鼎寻来,特意送上,以证死心。 见尘赦脸色沉了下来,崔柏解释道:“尘君莫要担忧,这些炉鼎皆家世清白,灵力精纯,且各个早对君上倾慕已久,是自愿为之。” 众炉鼎羞涩地笑。 尘赦:“…………” 见着臆想中的炉鼎终于出现,且站在那一直挑衅地冲他笑,尘赦没忍住也笑了笑。 他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杯子完好无损,只是里面的水已经开始沸腾,热气顶着茶盖起起伏伏,杯盖和杯沿相撞发出咔哒哒的清脆声响,细细密密。 尘赦淡淡道:“好,那便留下,等君上回来后定夺吧。” 作者有话说: 困困:义父要沉睡,祖灵之地都变冷啦,多加几件衣服。 第78章 我牵挂你啊 祖灵之地,鸟鸣啾啾。 接连七日的祖灵祭很快到了最后一日。 乌令禅罕见的一袭雪白祭祀衣袍,层层叠叠绣着祖灵暗纹,明明是夏日,祖灵之地却寒冷如冬,灵力无法抵御,肩上还系着雕刻御寒符纹的披风。 乌令禅坐在身形比他高大的大长老身边,前方是巨大的祖灵巨石,离远了看将他衬托得像是一尊精致的小玉人。 大长老侧眸看了看跪在蒲团上的年幼君上,温声道:“累吗?” 乌令禅睁开眼睛摇摇头,犹豫着问:“义父沉睡后,此处便会冰封吗?” “冰封沉睡,没什么不好。”大长老道,“不过君上身负魔君印,可随时出入禁地,您之前修行的洞府仍在。” 乌令禅点点头,望着已被寒霜缓慢覆盖的祖灵巨石,又是一个头磕了下去。 祖灵沉默半晌,临沉睡前将一滴墨轻轻落在他眉眼,用作庇护。 乌令禅感动不已,又要磕头。 大长老忙不迭拦住他,将人带了出去。 乌令禅被揽着一边往外走一边朝祖灵招手:“义父,夜安。” 一股温热的风轻轻拂来,将他垂曳在后背的乌发拂起。 乌令禅和大长老走出了祖灵沉睡之地,望着寒雪一点点落下,愣怔半晌,忽然问:“当初祖灵为我取名‘困’,是想让我困住什么呀?” 若没有尘赦以身做镇物解了枉了茔之祸,这个“困”会不会是他做封缄,封困枉了茔。 还是说祖灵无所不知,早就窥到尘赦有能力解祸,他只是为了困住尘赦,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牺牲性命。 亦或是…… 就是祖灵单纯嫌他吵闹? 大长老垂眼看他,淡淡道:“你心中早已有答案。” 乌令禅迷茫看他:“啊?什么啊?我没有答案啊,所以才问的。” 大长老:“……” 乌令禅记得大长老为他起名“困”是希望他境困不乱战兢自守,这种美好品德乌令禅很喜欢,也的确做到了。 大长老道:“怎么,不喜欢这个字?” “谈不上喜不喜欢的。”乌令禅道,“令禅这两字我也用了这么多年啊,反正也没多少人喊了,以后所有人都会唤我‘君上’!” 大长老:“……” 大长老心道仙盟起名应当比昆拂墟更有诗意意境,问:“令禅是何意?” 乌令禅随口道:“小时候在霄雿峰我太吵闹了,他们都希望我安静点别叽歪,所以起名令禅,若非我修行天赋高超,霄雿峰都希望我去修佛呢。” 大长老:“……” 一点诗意都没有,和“困”差不多。 大长老抬手摸了摸乌令禅的脑袋。 这孩子自出生时便是难得一遇的纯血统魔族,却身负鱼钥和封缄,祖灵所赐之字,恐怕是怜悯他这一生注定困苦无望。 好在一切都有了解法,有尘赦…… 不对。 大长老的手一僵,他养伤这些年才刚从闭关之地出来,差点忘了六年前尘赦的那句。 乱伦之事更是遍地都是。 更何况我同他没有半丝血缘,为何不能呢? 乌令禅想不通也懒得想,反正以后都要唤他君上,当即颠颠地就要回丹咎宫。 大长老忽然拦住他:“困困。” 乌令禅停下脚步回头看来,见大长老罕见的严肃,也跟着严肃起来:“嗯?还有其他事吗?” 大长老虽和苴浮君那种人混在一起,但实则清心寡欲没什么情绪,犹豫了许久也不知如何问,直到乌令禅以为枉了茔又要破了,着急得要蹦时,他才憋出一句。 “你知道你兄长……是、是半魔吗?” 乌令禅一愣,不明所以:“知道啊,怎么了?” 大长老:“……” 大长老欲言又止,来来回回半天,才又说出一句。 “你爹醒了,你有没有去见过啊?” “还没呢,阿兄说他还在休养,最好等缓过来再去见他。”乌令禅如实回答,“七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等会我回丹咎宫见了阿兄,和他一起去看望我爹。” 大长老:“如此……甚好。” 乌令禅从未见过这个德高望重……但很容易受伤闭关的脆弱大长老这幅话到嘴边但始终说不出的憋屈模样,好奇道:“您到底怎么了,我阿兄、我爹有什么问题?” 大长老勉强道:“没事,回吧。” 这事儿也轮不到他操心。 乌令禅也不多问,点点头:“那我走啦。” “嗯。” 看着乌令禅像是个蒲公英蹦蹦跳跳地踩雪而过,像是只高高兴兴迈入兽口的小兽,对危险一无所知。 大长老抬手揉了揉眉心。 苴浮的报应终于到了。 希望他刚醒,不要再昏过去。 乌令禅七日未见尘赦,如今已是黄昏,看着各家灯火通明,更是归心似箭,缩地成寸往家赶。 玄香冷冷地薅住他的小辫子,让他放慢脚步:“赶着回去做什么?送给那只半魔上嘴啃?!” 乌令禅瞥他:“说话真难听,那叫啃吗,那叫龌龊的唇齿相依!” 玄香:“……” 在他看来,乌令禅还是那个年幼时拽着他跑、摔豁了牙还在喜滋滋傻乐的孩子,只是几日不见就知道“唇齿相依”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5节 玄香眼前又是一黑。 乌令禅健步如飞,趁着玄香愣怔的时候直接一溜烟跑回了丹咎宫。 玄香恼羞成怒,直接甩手走了。 再不管他了! “尘赦尘赦尘赦尘赦——!” 乌令禅像只扑棱蛾子横冲直撞地回到丹咎宫,到处去寻尘赦的踪迹。 只是“阿兄”没找着,反而撞见了几个身形高大的魔修在大殿候着,瞧见他后赶忙一股脑迎了上来:“见过君上!” “君上终于回来了。” “等您等得好苦啊。” 乌令禅脑袋懵懵地被拽进去,不明所以:“你们谁啊?” 为首的男人面容英俊,眉眼自带三分笑意,笑着道:“我等是崔少主送来给君上修行用的炉鼎,君上相貌无人能及,便未挑选新花奴,在场皆是灵脉精壮的闲林臣。” 乌令禅:“?” 从没见过炉鼎这么欢天喜地送上门来采补的,看着还挺期待? 乌令禅脑袋冒泡泡,但抓住了重点:“闲林臣?是什么呀?” 他之前好奇地询问,尘赦都没告诉他。 众人对视一眼,全都笑了。 “君上试试不就知道了?” 君上不想试,乌令禅纯属是对修行感兴趣,好奇心重罢了,没生出过要采补别人修行的念头。 乌令禅想将这些花里胡哨的炉鼎退回去:“你们就先回……” 话还未说完,就听耳畔叽叽喳喳声倏地一停,众人全都被一股强悍的威压逼得垂下头,踉跄着后退半步。 乌令禅疑惑抬头望去,就见尘赦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大殿门口,笑着望着他。 “我来的不巧,搅扰君上的好事了?” 众炉鼎面面相觑。 这话听着莫名有些酸。 乌令禅赶忙站起来,从这堆五大三粗的莺莺燕燕冲将出去跑到尘赦身边,仰着头眼眸亮晶晶望着他。 “没有啊没有啊,什么好事,你来了才是天大的好事呢。”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尘赦凉飕飕瞥他一眼,随口道:“这些炉鼎是崔少主精挑细选前来伺候君上的,难道不留下吗?” 众炉鼎顶着巨大的威压,却全都眼巴巴望着他。 君上脾气好、相貌又是三界都找不出第二个的昳丽绝艳,他们的灵根天生适合采补,却到元婴已是极限。 反正也无法精进,还不如做君上炉鼎、获得庇佑,省得被其他人掳走采补致死。 乌令禅头也不回,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留!” “两个不,那就是留?” 乌令禅掷地有声地说:“不!” 尘赦听到这话,一直阴冷的神色终于缓缓回暖,眼神瞥了一眼失落的众人。 兽瞳太有威压,一群人被惊得一激灵,见好事轮不到自己,只能含恨地鱼贯离开。 直到丹咎宫没有外人,乌令禅像是骨头软了似的趴在尘赦怀里,勾着他脖子赖唧唧地说:“终于见着你了,你想我了没有呀?” 尘赦没回抱他,冷淡地往前走。 乌令禅就保持着挂在他脖子上的姿势被带着走到后殿温泉:“嗯?怎么了?” “身上都是祖灵之地的味道。”尘赦冷淡地解他的衣襟,“洗干净。” “哦!” 乌令禅很少穿白衣,雪白的祭祀袍带着独属昆拂的异域感,将漂亮的眉眼衬得越发明艳,却被尘赦一层层剥下。 尘赦一语不发,将乌令禅剥光后放在温泉中。 乌令禅不用伸手就能沐浴,乐得自在,趴在石头上让尘赦为他打湿头发:“每年都有祖灵祭祀,但今年七日我却觉得好长,你说这是为什么?” 尘赦:“嗯?为什么?” 乌令禅眼眸一弯:“因为我牵挂你啊。” 尘赦撩他头发的动作轻轻一顿。 乌令禅并不会说甜言蜜语,相反他直白得可怕,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正因为如此,尘赦才对那炉鼎之事耿耿于怀。 乌令禅还想再说几句,忽地听到耳畔传来一道轻微的下水声。 温泉烟雾缭绕,一只手从旁侧探来,缓缓地揽住他的腰身,随后一个高大滚烫的躯体靠了过来。 乌黑的发散在清澈的水中,好似融化的墨,将乌令禅衬得宛如水中鲛人,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乌令禅浑身湿漉漉的,看到近在咫尺的尘赦,毫不掩饰心中的欢喜,主动凑上去和他来了个龌龊的唇齿相依。 和以往那凶狠的亲吻不同,尘赦脸上没什么神情,不动如山,淡淡注视着乌令禅笨拙地舔他的唇缝。 乌令禅半天不得章法,不高兴地瞪他:“你干嘛呢?” 尘赦笑了,手指托着乌令禅尖瘦的下巴,像是把玩件珍贵的玉石,淡声道:“叫我什么?” 乌令禅:“尘赦。” 尘赦:“不对。” 乌令禅想了想,又凑上去亲他,小声喊:“阿兄。” 尘赦:“……” 尘赦这七日在辟寒台已想好了无数种让乌令禅只看自己的方法,威逼利诱、强制蛊惑,骨子里的掌控和占有欲像是乘着春风疯涨,几乎到了让尘赦也畏惧的地步。 可无数阴暗的念头,在见到乌令禅的刹那又眨眼消弭于无形。 尘赦轻轻欺身而来,含着他的唇吻他。 乌令禅年轻气盛,很喜欢和阿兄亲近,张开唇缝任由尘赦攻城略地,连口中每一寸都被那带着倒刺的兽舌扫荡一圈。 上颚不知为何极其敏感,伴随着微弱的舔舐,让乌令禅的身躯再次生出一股燥热,面颊都在微微发红。 偏偏尘赦的神识严丝合缝地缠着他,就像是无数双手在肆意抚摸,所过之处泛起阵阵酥麻。 乌令禅倏地睁开眼睛,呼吸都莫名急促起来,喘息着用手抵着尘赦的胸口往外推。 “阿、阿兄……我、我要沐浴了!” 尘赦并未说话,但隐约能感知他在笑,随后那只手在他后颈微微一按,让他整个人温顺地趴在那宽阔的胸口。 乌令禅还在喘,就感觉尘赦的另一只手探入水中,顺着他紧绷的侧腰线一点点往下滑,终于落到腰腹处。 “啊!” 乌令禅额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水,险些跳起来,被尘赦早有准备地按在颈窝。 他并不懂这种生涩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又要如何缓解。 上次隐隐有些苗头他还当是热,便火急火燎去沐浴,这回却是避无可避,被抓了个正着。 乌令禅指甲刚修剪过,奋力抓着尘赦的肩膀,敏锐地感知尘赦指腹上的薄茧蹭得他又疼又热,腰腹处绷出流利的线。 “呜。”乌令禅将额头抵在尘赦颈窝,眸瞳几乎都散了,还在喃喃道,“阿兄,放开!我……我真的要沐浴了……阿兄!” 回应他的只是尘赦的低笑。 第79章 渡灵双修 温泉中水汽蒸腾,隐约可见两个拥在一起的人影。 尘赦游刃有余,垂着眼注视着水波伴随着水下的轻动荡出一圈圈的波纹,打在乌令禅光滑雪白的后背上,将缕缕乌发打湿,交缠着缓慢荡漾开丝丝水墨。 竹影随着水波倾洒在水面,微微摇曳。 乌令禅坐在尘赦腿上,几乎被逼得哭了出来,他浑身都红透了,从腰腹处透出淡淡的粉,脸面至后背、脖颈,耳尖。 “呜……” 伴随着水波打在身上的涟漪,乌令禅手脚并用地挠着尘赦的肩膀,呜咽着道:“你……放开!求求你!” 尘赦依然不动如山,轻轻将乌令禅滑落到面颊的泪舔舐着卷入口中,问:“放开,做什么?” 乌令禅也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热气充满的茶壶,水开了咕嘟嘟地顶着壶盖,可却有一只手堵住了壶嘴,将那股蒸腾的热意全都困在这具躯壳中。 水中的小腿绷出流利的曲线,脚背承受不住那股热意努力绷紧着胡乱蹬着。 乌令禅也不知道放开做什么,他根本不懂欲望是什么,只将眼前这个可恶的男人当成救命稻草,满脸是泪地凑上去胡乱亲他。 “尘赦……救命。” 尘赦温柔抱着他哄:“乖——知道闲林臣是什么吗?” 乌令禅眼眸全是水光,不可置信地看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却提起这个无关紧要的事,气得胸口重重起伏,扑上去咬他耳朵。 “尘赦!你简直……” 尘赦一动不动任由他在怀中扑腾,淡淡地道:“新花奴是昆拂有罪之人以炉鼎秘法催动经脉生根,在皮肉处长出刺青蛊花,以此渡灵;闲林臣则天生经脉缺憾、守不住灵力,要以元阴元阳渡灵。” 乌令禅根本没听清:“呜……我恨你!” 尘赦笑了起来,又舔了舔他眼尾的泪水:“这就是君上求人的态度吗?” 乌令禅几乎瘫在他肩上,喘息着道:“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尘赦漫不经心地问:“告诉阿兄,若有人再为你送炉鼎、或自荐枕席,你会如何做?”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6节 乌令禅要哭不哭地看他。 怎么还是这档子事儿?有完没完了! 乌令禅起了逆反心理,凶巴巴地说:“我全都收了!狠狠采补!” 尘赦眉梢一挑,指腹的薄茧轻轻一蹭。 乌令禅纤瘦的身躯登时像是条脱水的鱼,腰身一绷几乎从他怀中蹦跶出去,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呜,我不收!”乌令禅哭着说,“我让他们走,一个都不留!明日就去幸樽关把崔柏暴揍一顿!” 尘赦笑了:“提什么崔柏?你还想让我松手吗?” 乌令禅:“……” 提都不让提? 尘赦平常装得像个人,这还是乌令禅头一回见识到魔兽那可怕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好像不听他的话,他那只手就真的死都不放,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乌令禅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不敢和他对着干了,呜咽着凑上去亲他的唇角,啾啾啾的。 “不提,谁都不提,只提你好不好?” 亲完后,又泪水涟涟带着期望地看着他。 尘赦一点都不着急,又温声问:“昆拂墟有几种修行方式?” 乌令禅:“……” 乌令禅已没有力气和他作对了,知道几句话不能完事儿,只能哭着趴在他胸口,呜咽着回答:“五、五种——魔眼渡顶、吞噬同源、上古传承、炉鼎采补、魔炁淬体。” “错了。”尘赦温柔地教导幼弟,“还有一种。” 乌令禅迷茫看他。 “渡灵双修,阴阳交合。”尘赦抚去他脸上的泪水,兽瞳翻涌着凶悍的、压抑已久的汹涌欲望,偏偏神情还是从容不迫的,“唯有道侣方可修炼。” 乌令禅:“……” 尘赦图穷匕见:“再问一遍,叫我什么?” 但凡换个时候,乌令禅早就破口大骂了,绕这么大个圈子就是想从他嘴里听句甜言蜜语,早说他不早叫了吗,道道道侣侣侣! 至于折腾他这么久吗?! 可现在乌令禅受制于人,浑身难受得要命,只能双手缠住他的脖子,趴在他颈窝上小声喊他。 “……道侣。” 话音刚落,一直好整以暇的尘赦骤然呼吸一顿。 乌令禅终于得到解脱,那股无处可去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欲望有了出口。 整个人好似神魂飘向九霄云外,只剩下沉重的身躯往下滑落,绷着脚尖眸瞳一寸寸涣散。 耳畔一阵阵嗡鸣,乌令禅被这阵前所未有的快感冲懵了,趴在尘赦肩头被宽大的身躯遮挡半张脸,只能瞧见一双涣散失焦的双眸。 尘赦将几乎瘫成一汪水的人拥入怀中,轻轻在他满是泪水的面颊上亲了下,带着笑夸赞。 “嗯,好乖。” *** 翌日清晨。 荀谒又在忙忙碌碌,前来丹咎宫寻君上。 前些年乌令禅几乎不眠不休,荀谒每回过来都能直接觐见,如今可倒好,都日上三竿了,内殿还没动静。 估摸着又在呼呼大睡。 荀谒等了又等,直到即将午时,里面才传来乌令禅穿衣的动静。 “君上。” 好一会,乌令禅才睡眼惺忪地从内殿走出,视线瞥了他一眼:“有什么事你自己定夺,今日我要去彤阑殿。” 荀谒:“是。” 是完,他又将视线看向内殿,似乎在等什么。 玄香不在,乌令禅不会编小辫,只好随意用发带扎了个高马尾,又将七零八落的金饰坠子往上插,插花似的毫无美感可言,叮叮当当一片。 “你找什么呢?” 荀谒狐疑道:“尘君不在?” 当。 乌令禅将一根破旧的素簪子丢到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冷淡撇过头来,不耐道:“不是说了昆拂墟从三年前就没了其他君了吗,还尘君尘君!要是被人听到,本君上的威严往哪儿搁?!你再叫一声尘君,以后大护法的位置就换人!” 荀谒:“?” 又换? 这些年大护法流水似的,荀谒早已习惯了,只是见君上张牙舞爪呜嗷喊叫,心中纳闷。 往常尘赦都会腻歪在丹咎宫,这回倒是稀奇。 吵架了这是? 乌令禅不高兴地将发饰胡乱戴好——好在他有这张脸,否则活像是通红的公鸡毛掸子,出门就能去斗鸡。 眼看着时辰要到了,乌令禅束好腰封,又戴了一堆玉佩,才叮叮当当地出了门。 丹咎宫外的丹枫树下,尘赦已等候多时,听到声音眉梢一挑:“今日怎么醒这么早?” 跟在身后的荀谒:“……” 这都午时了! 乌令禅瞥他一眼,没理会此笑面虎的献殷勤,抬步就走。 尘赦一抬手,示意荀谒不必跟上,自己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 乌令禅跑得飞快,一点都不想搭理尘赦,但却没有缩地成寸,就纯跑。 尘赦低声笑了,身形陡然从原地消失,出现在乌令禅前方。 乌令禅猝不及防,“呜噗”一声撞到他怀里去。 “跑什么?”尘赦眉眼全是笑意,伸手握住乌令禅的手腕,“还没消气?” 乌令禅扬眉:“什么啊,什么气不气的,本君上如此大度,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生气呢?免礼平身吧。” 君上并非是别扭的脾性,昨夜虽然过程艰难,可最后爽上头也索性不顾了。 主要是尘赦的脾气太过霸道强横,还带着点大型野兽玩弄猎物的恶劣,好几次都不肯放手,非得听着乌令禅说一连串的好话才肯施恩似的让他解脱。 尘赦道:“那为何不像之前那样同我说话?” 乌令禅狐疑:“之前哪样?” 尘赦学着他的语调,道:“尘赦尘赦尘赦尘赦。” 乌令禅:“……” 乌令禅幽幽瞅他,被此人的掌控欲给吓到了。 连打招呼都必须要按照他习惯的来吗? 乌令禅没忍住瞪他一眼,不高兴地说:“尘赦尘赦尘赦!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表里如一啊,用这幅温润如玉的样子做出禽兽之事,但凡我脾气坏一点,早就挠你了!” 尘赦笑了起来,微微垂下头,露出衣领处还未消去的抓痕。 这都一晚上了,哪怕不用灵力,大乘期的身躯也早已痊愈,这人可倒好,还用灵力护着不让挠痕痊愈。 乌令禅瞬间哑口无言。 他从未见过这种人,竟然还生出了一股敬佩,伸出手比了下:“你真厉害啊。” 甘拜下风。 两人拉拉扯扯说了几句,彤阑殿近在眼前。 乌令禅抬步刚进去,就听到里面有人在交谈,听声音似乎是大长老。 短短七日,温家主妙手回春,苴浮已能从最开始的活死人模样变成双手能动弹了,他懒洋洋半靠在在榻上,大长老坐在一旁关切他的伤势。 苴浮挑眉:“几百年了,你还是头回这么关心吾?说罢,做什么对不起吾的事儿了吗?” 江鹊静:“……” 要搁之前,江鹊静早就翻白眼了,今日却是脾气极好,淡淡道:“你孤身杀了枉了茔那只魔兽,身受反噬,身为好友前来探望又有何错?” 苴浮何其了解他,嗤笑一声:“你就不适合说漂亮话,听着太假了。” 江鹊静没吭声。 这时,耳畔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鞋跟和彤阑殿的青玉石板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偌大昆拂墟,只有乌令禅会这样蹦蹦跳跳地走路。 江鹊静眉梢轻动,缓缓起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喝茶了。 “爹!”乌令禅兴冲冲地跑过来,“你终于醒了!” 苴浮也知晓自己没了君位的事儿,本来还在跳脚,但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之前那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儿子便褪去稚气,独挑大梁,心也不自觉软了下。 他朝乌令禅招招手:“吾儿,过来。” 乌令禅高高兴兴跑过去,发间的金饰噼里啪啦往下掉。 尘赦跟在后面,手随意一挥,无形的灵力将地上的发饰捡起落在手中——细看下他掌心已经捡了一把了。 乌令禅坐在床沿边,问候他爹:“你身体好点了吗,还是不能动吗?温家主说什么时候能好呀?” 苴浮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将额前一绺散下来的发给他拂到耳后,挑眉笑着道:“这么担心爹?没白疼你。” 尘赦信步闲庭,慢悠悠走到跟前,颔首道:“见过父亲。” 苴浮笑容淡了不少,凉飕飕看他:“这些年你是死了吗,能从枉了茔出来为何不早出来?” 这就是无端迁怒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7节 尘赦脾气好,温和地说:“父亲如今也醒了,为何也不努努力早日清醒过来呢?” 苴浮:“……” 江鹊静:“……” 江鹊静满意地喝茶。 尘赦熟练地说完刻薄话后,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什么,又不紧不慢地捡起那温其如玉的假面往脸上一罩,温声细语地颔首。 “父亲教训的是,尘知错了。” 作者有话说: 尘赦:差点忘了这回过来的目的。 第80章 结道侣 尘赦初认苴浮君做义父时,被那场屠戮引出兽性的凶恶,时刻盘算着定要吃了这可恶的男人。 之后数十年,尘赦渐渐长大,性情沉稳下来,可仍然不假辞色。 后来枉了茔结界破,苴浮君身受重伤险些被魔兽魂灵夺舍,尘赦便开始了温文尔雅的刻薄攻击。 这还是尘赦从小到大第一次认错。 苴浮心思敏锐,眼眸微眯:“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吾的事了?老实交代。” 乌令禅不高兴地说:“爹,尘赦都认错了,你怎么还这样揣度他?” 苴浮:“?” “父亲多虑了。”尘赦笑着将巴掌大的匣子奉上前去,“这是我寻人在仙盟研制的灵药,对父亲的反噬有奇效。” 苴浮在听到乌令禅唤他“尘赦”时心中起了一丝疑窦,可并未细想就被尘赦打断,他随意接过匣子,睨了一眼。 丹药灵气馥郁,药效强悍,散发着奇香,想来极其难得。 更重要的是,里面没加毒药。 苴浮瞥他:“难得你这么有孝心。” 孝子微笑。 乌令禅没带东西,也赶紧表示自己的孝心,口头问候:“爹,温家主到底怎么说呀?” 苴浮淡淡道:“说吾经脉堵塞,得用灵力温养,等一日自己冲开即可恢复如初。” “哦!”乌令禅关心,“那爹一定要好好修养啊,我天天期盼着您和恢复如初,这样的话我和尘赦……” “父亲。”尘赦忽然开口打断乌令禅的话,微笑着说,“这药刚炼制出来,今早送来昆拂墟,早日服下效用会更好。” 苴浮狐疑看他。 这小子今日怎么那么殷勤,还总催促他吃药? 事出反必有妖。 这药莫非有什么问题? 乌令禅看了看那稀罕至极的灵丹,也不嘚啵了,催促道:“那爹先吃药吧,尘赦担忧您的身体,好不容易得来的药呢。” 苴浮沉思。 尘赦阴损的招无数,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下毒,加上乌令禅眼巴巴看着他,便将那枚灵丹捏着吞了下去。 灵药入口即化,化为一道暖流汇入四肢百骸。 乌令禅眼巴巴地问:“好些了吗?” “勉强吧。”苴浮不想夸尘赦的药,随口敷衍,问道,“听说崔家的那个小儿给你送了不少炉鼎,你一个没收全都退了回去?” 尘赦抬眸看向乌令禅。 乌令禅没心没肺,说:“是啊,要炉鼎干嘛使呀?而且他们都送的什么闲林臣,问什么都不回答,在那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苴浮见这小傻子什么都不懂,没忍住笑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通点双修之事了,收一个暖床也没什么大碍。” 江鹊静咳了声,喝了口茶,低声道:“别教孩子这些。” 苴浮看不惯江鹊静那副大道理一堆的死样子,伸手往乌令禅肩上一拍,懒散地教导儿子。 “吾儿身为昆拂墟魔修,又是万人之上的君上,收几个炉鼎暖床又算什么?只要他想,吾能给他寻来一千个炉鼎,一日采补一个都能采补三年。” 江鹊静:“……” 江鹊静凉飕飕看他,在见到此人病歪歪躺在那激起的最后一丝怜悯之心消失不见,继续喝茶。 乌令禅倒是不贪,说:“不要这么多,一个人暖床就够啦。” 苴浮挑眉,“哦?”了声,来了兴致:“吾儿已有了人选?” 乌令禅刚要说话,想了想又改变了话头,小声说:“是啊是啊,就怕爹不答应,所以一直没敢和您说。” 尘赦抬眸看了乌令禅一眼。 没想到短短六年过去,乌困困竟然开始长心眼了。 苴浮失笑,伸手摸了摸乌令禅的脑袋:“这有什么?只要吾儿欢喜,别说一个,就算你将昆拂墟长老全都收下,爹也全都答应。” 江鹊静:“?” 乌令禅的迂回已到了头,当即就要说话:“我和……” “父亲。”尘赦再次打断乌令禅的话,温声细语地道,“时辰也晚了,不如先让温家主为您探探脉?” 苴浮冷冷看着他:“你已经是第二次打断吾儿说话了,怎么?你担心困困有了炉鼎或道侣后再生下个天赋异禀修为超绝的小少君,你就更和魔君之位无缘了是吗?” 尘赦:“……” 苴浮眯起眼睛警告他:“魔君印已认了吾儿为主,就算你强取豪夺也当不了昆拂墟真正的魔君。” 尘赦:“…………” 尘赦忽然就笑了,淡淡道:“魔君之位我从未强求过——不过今日既然父亲大人已答应,那今日便强求下魔君吧。” 魔君回头看他,眨了眨眼。 苴浮一时没听懂这话中的意思,蹙眉道:“说人话。” 尘赦淡声道:“我和……” 我和困困已互通心意。 这四个字一旦撂下,彤阑殿恐怕会变天。 不说苴浮如何暴跳如雷,就单单两人之前曾是所有人眼中“兄友弟恭”的兄弟,就足够让整个昆拂墟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好在乌困困不在意且想扇人,尘赦身为半魔更加不将外人的看法放在心中。 只是尘赦还未慢条斯理说出口,一旁坐在榻上晃了半天脚的乌令禅再也忍不住,被阻拦了两次终于能顺畅地说出口,兴冲冲地道。 “我和尘赦马上就要合籍!结为道侣了!” 苴浮:“?” 尘赦:“?” 江鹊静:“……” 乌令禅一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合籍,是仙盟才会有的说法,但后面结为道侣四个字却是清晰明了。 “我”和谁? “尘赦马上就要合籍”,是那个人的名字? 好长。 苴浮被乌令禅一句话炸懵了,半晌才恍惚道:“吾儿,你方才说什么?和谁结为道侣?” 乌令禅高兴得不得了:“和尘赦啊。” 苴浮抬手一指尘赦:“他?” 乌令禅:“他!” “你阿兄?” “我阿兄!” 苴浮将视线落在尘赦身上。 尘赦来之前一直知晓再遮掩也没办法,乌令禅这个大漏勺肯定会泄露两人之事,但也只是“两人心意互通”,再不济也是“鬼混在一起”。 ……却未料到会是“结为道侣”。 尘赦艰难回过神来,心陡然软了下来。 也是。 这样才是乌困困,雷厉风行,有想要的便要立刻得到,不会遮遮掩掩。 尘赦对上苴浮的视线,缓缓露出个彬彬有礼的笑容,颔首表示。 正是我。 苴浮:“…………” 苴浮脑海唰的空白,乌令禅那脆生生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围着他的脑袋盘桓,回荡,一遍又一遍。 我和尘赦。 结为道侣。 和尘赦…… 尘赦…… 赦。 赐你名「赦」……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8节 倏地,苴浮失去意识的刹那,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当年吾怎么就赐他「赦」,没赐死他呢?” 乌令禅刚才听到他爹说“答应”,正高高兴兴准备迎接祝福,却见他爹脸色一白,忽地吐出一口血,往床榻上一倒。 砰,晕了。 乌令禅:“?” 江鹊静:“……” 尘赦早已经从彤阑殿慢条斯理地出去,让人去请温家主了。 “爹!”乌令禅吓坏了,扑上去晃他,“爹你怎么样了?!” 江鹊静沉着脸走上前,两指并起在苴浮脖颈处按了按,道:“死不了。” 乌令禅迷茫抬头:“啊?” 江鹊静轻轻咳了声,近距离欣赏完苴浮那一番迷茫、质疑、确认、呆滞、愤怒,再怒火攻心一口血喷出的丑态,良心短暂地回来了。 “别怕,他本就经脉堵塞,吐出淤血是好事。” 这时温家主刚好赶来,见苴浮人已晕了,赶忙上前为其探脉,察觉到经脉中四窜的灵力,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了?不是叮嘱了让他切勿伤神动气吗?” 乌令禅愁眉苦脸:“我只是说要和尘赦结为道侣,爹就气吐血了。” 温家主:“……” 温家主不知怎么脸上似乎没什么意外,镇定地说:“这样啊——不过他是不是服用过灵药,刚好吐出淤血将经脉冲开了,好事啊好事。恭喜君上。” 乌令禅松了口气:“同喜同喜。” 苴浮醒来就听到这话,差点再次晕过去。 他伸手奋力拽住尘赦的手:“吾……逆子。” 乌令禅不敢再气他爹,赶忙凑上去:“逆子在这儿呢!” 纵横昆拂墟数百年的前前任魔君唇角带着血,面色煞白,哪怕当年受伤濒死也从未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苴浮拂开乌令禅,将手指向恭敬站在一旁的尘赦,口中全是血却还在努力地骂道。 “逆……逆子!” 乌令禅忙握住苴浮的手:“爹你气糊涂了,是我说的结为道侣啊,逆子在这儿呢!” 苴浮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见乌令禅在旁边纯属添乱,尘赦抬步上前,掐着他的腰将他轻飘飘地抱起来放在一边:“别操心了,我来……” 奄奄一息的苴浮见状魔瞳一缩,沉重的身躯猛地暴起,抬手一道符纹打了过去:“别、碰、吾、儿!” 苴浮还伤着,符纹的威力千分之一都不到,对大乘期根本造不成丝毫伤害。 尘赦回头,还以为被风扫了一下。 温家主喜出望外:“哎!你都能施展符纹了,看来恢复修为指日可待啊,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调养六年,比不上今日一气啊。” 乌令禅还在嚷嚷:“爹!他真的待我极好,上次还送我酥皮卷呢,可好吃了。下次我带给您尝一尝呗。” 尘赦淡淡道:“父亲若能消气,尽管用符纹往我身上招呼便是。” 彤阑殿一阵鸡飞狗跳。 嗷嗷声、欢喜声、淡淡声和吐血声相互交织交叠,江鹊静在一堆嘈杂声中依然神态宁和,闭着眸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端起一盏茶细细品着。 昆拂墟的未来,一眼望到头了。 第81章 燕莺 彤阑殿乱了半日才终于安静下来。 江鹊静看完好戏,扬长而去。 苴浮一见尘赦就吐血,也被温家主恭敬地请了出去,只剩下三人在内殿。 温家主一边给苴浮调息经脉,一边竖着耳朵听。 乌令禅坐在床沿给苴浮顺气,撇撇嘴:“爹,您干嘛骂他,还用符纹打他?” 苴浮面无表情道:“他走了,轮到你来气吾了?” “我是为爹好。”乌令禅眨了眨眼,指出问题,“您没瞧见那点符纹对他根本无用吗,打在他身上连个水花都没溅,您啊,还是早日恢复修为再展示您那高超的符纹咒术吧,说不准到时候还能打个水花呢。” 苴浮:“……” 苴浮匪夷所思地看他:“混账,你是吾亲生的吗?” 乌令禅捧着脸眼巴巴看他:“我和娘亲长得不像吗?” 苴浮:“……” 对上那张和乌君极其相似的脸,苴浮再多话都给强行噎了回去,险些气得够呛。 温家主赶忙为他继续疏通经脉。 苴浮没力气生气了,恹恹道:“吾儿,为何非得是他?” “那得归功于爹呀!”乌令禅高兴地说,“若不是您当年将尘赦收为义子,他怎会成为我阿兄呢?他但凡和我没点关系,我们又怎么会朝夕相处经历困难磨砺,生死相依,唇齿也相……” 温家主:“啊……咳!!!” 再说下去,苴浮的经脉可能要炸了。 苴浮虚弱地道:“你想将吾气死吗?” “绝对没有!”乌令禅说,“我还想等着爹早日恢复,来为我们主持合籍大典呢,我算一下啊。” 乌令禅伸爪子掐掐掐:“哦!八月十七!寒露之日,宜成亲纳财祭祀,好日子啊。温家主,三个月时间我爹能康复吗?” 温家主笑着说:“您再说下去,恐怕明年都无法康复。” 乌令禅:“……” 苴浮奄奄一息:“吾儿莫非是误解了兄弟之情,还是当年他救下你,所以才心生感激?那并非是爱。” 乌令禅热情高涨却被连泼了两次冷水,蔫着垂下脑袋,闷闷不乐地说:“玄香也这么说,你们是不是还在把我当孩子,连感激和喜欢都分不出来。” 苴浮一时有些哑然。 乌令禅不想说话。 苴浮犹豫半晌,随意甩开温家主在自己腕上乱按的爪子,没好气地道:“都半个时辰了还探?没什么事赶紧走,别在此处碍眼。” 温家主看了出好戏,脾气极其温和地颔首一笑:“是,我等着喝君上和君后的喜酒。” 苴浮:“滚!” 温家主哈哈大笑,扬长而滚。 乌令禅蔫蔫地跟着他从彤阑殿出去,刚出来就见尘赦站在丹枫树下等着,顿时心情大好,飞快地小跑过去。 “尘赦尘赦尘赦尘赦!” 尘赦回身,带着笑道:“挨骂了?” 乌令禅摇头:“没有呢,爹说让你进去,他想和你单独聊一聊。” 尘赦摸了下他的脑袋,道:“好,那你先回丹咎宫吧。” 乌令禅正色道:“我要在外面等着你。” 尘赦失笑:“父亲可不会像对你一样轻易放过我,说不准会精神抖擞痛骂我三天三夜,这么久你也能等?” 乌令禅肃然地说:“那我还是回丹咎宫等你吧!” 尘赦:“……” 彤阑殿中全是浓烈的药味。 苴浮短暂地调息好通畅的经脉,掀起眼皮冷冷看去。 尘赦迈入大殿,颔首行礼,仍是那副恭敬的样子。 “父亲。” “不要叫吾父亲。” 尘赦顺从地改口:“岳丈。” 苴浮:“……” 但凡温家主没给他顺经脉,指不定又得一口血吐出来。 苴浮还在气头上,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吾生平最悔恨之事,便是那日对你心生怜悯同情,才让你活下来祸害吾儿。” 尘赦对此等恶言并不放在心上,温声道:“父亲于符纹一道惊才绝艳,再悔恨应当也研究不出时间倒流之法,属实遗憾。” 苴浮笑了:“方才在困困面前装得温文尔雅,可将你憋坏了吧。” 尘赦也笑:“还好。” 苴浮和他冷冷对视:“你以为吾现在杀不了你?” “父亲自然是能的。”尘赦笑着说,“但您会吗?” 苴浮还当他要拿乌令禅当挡箭牌,就听尘赦淡淡地继续道:“我已非当年那般软弱无能,任人欺辱拿捏,魔君之位我不在意、昆拂墟兴衰存亡我也懒得管,毕生所求唯有困困一人。若谁敢阻我,我照杀不误。” 说这话时,尘赦甚至眉眼柔和,语调温声细语,像是个关怀父亲伤势的大孝子。 唯独那双兽瞳,竖如悬针,酝酿着滔天的凶横暴戾。 “父亲,您也一样。” 苴浮一直知晓尘赦是半魔,更乐意见他蹩脚地学着当人,却时不时露出马脚破绽的死样子。 尘赦最开始年纪小,会极其恼恨自己破绽百出,半夜偷偷摸摸在辟寒台看书学人。 后来大概看开了,似乎寻到了维系魔兽和人身那纤丝一绺的短暂平衡。 还有此等好事? 第169节 ——只要披上一副类人的皮囊,谁若质疑直接吃了便是,不必费心装真正的人。 尘赦看书多年,唯一学会的便是口头上的刻薄和一堆体面话。 这是苴浮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半魔的话。 陡然间,苴浮记起乌困困刚回昆拂墟时自己的那句话。 “别对吾儿起别的心思。” 一语成谶。 苴浮本威慑此人莫要觊觎乌困困的血肉,没料到此人觊觎的却是肉体。 苴浮面无表情和他对视:“若杀了你就能解救吾儿于水火,又有何不可呢?” “那父亲还在等什么?”尘赦彬彬有礼地道,“为何现在还不动手?” 苴浮笑了:“你真以为吾做不到?” 他本就没什么求生欲,否则不会睡了六年才被强行唤醒,若是真的再用一次反噬性命的符纹,恐怕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两代前魔君,宛如两匹狼王相互对峙,寸步不让。 就在这时,旁边的窗户上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小声说:“爹,你骂完了没有呀?外面要下雨了。” 尘赦兽瞳的戾气瞬间消散,微微侧身就见乌令禅不知何时用双手横在窗棂上将自己挂在那,眼巴巴地看过来。 尘赦温声道:“不是说先回丹咎宫了吗?” 乌令禅高兴道:“我等你一起!” 君上本来没心没肺地就要回去玩,可转念一想每回瞧见的都是尘赦在等他,便忙不迭地折返回来,痴心等待。 苴浮怔怔注视着乌令禅欢快活泼的眉眼。 在他醒来这段时日,温家主和昆拂墟的旧部都来瞧过他,说得最多的便是现任魔君乌困困。 说他冷血无情,心眼子颇多。 说他凶狠乖戾,对谁都冷着脸。 说他…… 在外人心中,乌困困似乎已长成性情乖僻的暴君——他孤身一人在昆拂墟这么多年,若性情还像之前那般天真烂漫,恐怕早就被人吃干抹净了。 可现在…… 乌困困脚尖挨不到地,整个人挂在窗棂台上,看身体的微动似乎还在蹬着腿玩,眉眼弯弯带着灿烂的笑,好似没有一点阴霾,仍是那个有父兄庇护的孩子。 尘赦旁若无人地走过去,笑望着他:“不必等我,不是说四琢学宫的掌院要让你去出锋学斋当师长吗,若是无事尽管过去便是。” 乌令禅好奇道:“可你不是说出锋学斋有崔柏,不让我见他吗?” 尘赦显出了身为未婚道侣最大的怜悯和大度,温柔地道:“他啊,随便见便是。” 乌令禅:“哦!” “去吧。” 乌令禅“嘿”了声从窗棂上蹦下去,一溜烟叮叮当当地跑了。 就他这闲不住嘴又没心没肺的脾气,恐怕过不了半日,整个四琢学宫就全知晓了君上和尘君要在八月十七寒露之日合籍大典的消息。 尘赦收回视线,看向苴浮,准备继续和父亲对视。 可还未将准备好的一百零八招使出来,就见苴浮恹恹地躺回软榻上,闭着眼一副眼不见心为净的模样。 尘赦:“父亲?” 苴浮道:“滚。” 尘赦略微思量,没忍住笑了笑:“谨遵父亲旨意——只是八月十七,您可要……” 苴浮暴跳如雷:“逆子!滚得越远越好!” 尘赦顺从地滚了。 彤阑殿重新恢复安静,一如十几年间冷清寂寥的模样。 苴浮收敛心神缓缓运气,不知是尘赦的灵丹有奇效、还是纯被气给疏通了经脉,没多久他积攒力量,双腿竟然能站起来了。 苴浮额间冒着冷汗,强撑着从寝殿走出,一步一步到了后院的莲花荷塘。 乌君的墓碑前放置着几炷未燃尽的香,旁边放置着一片通红的小枫叶。 苴浮眉眼柔和下来,盘膝坐在墓碑前,苍白的手指抚摸着碑上的字,说起每回来此的开场词。 “要不吾随你走了吧。” 乌君没理他,只是一阵小风挂起乌令禅放在那的枫叶,啪地一声准确无误扇在苴浮脸上。 苴浮:“……” 苴浮将那片漂亮齐整的枫叶拿下来,捏在手中转了几圈,没忍住笑了起来:“也是,吾得睁着眼盯着那两个逆子呢。” 荷塘被风吹得摇曳。 夏日已至,在阵阵风中莲花盛开。 乌令禅捧着一堆莲花,纤细的手被莲叶柄上的刺得微微通红,不高兴地道:“本君上来出锋学斋当师长,你们就是这么欢迎我的?” 莲花池深处,池敷寒扯着嗓子喊:“什么?!你大点声,我这儿听不见!那莲花你可收好,罕见的并蒂花!等咱们采摘一堆绑个红绳,卖给那些不要脸的野燕莺,好好大赚一笔!哈哈哈哈!” 乌令禅:“?” 乌令禅也扯着嗓子喊:“野燕莺是什么意思呀?!” 池敷寒大喊:“还未成婚的道侣!却光天化日之下亲亲抱抱不成体统!那就叫野!燕!莺!” 乌令禅说:“哦!就是说我和阿兄!” 池敷寒:“是的!” 池敷寒继续采摘,采采采。 不对。 池敷寒感觉自己耳朵瞎了,脚踩着简陋版观平陆咻地从荷塘深处窜回来,眉头紧紧皱起。 “困困,你刚才说什么?” 被池敷寒生拉硬拽过来的崔柏和温眷之也飞快过来。 ——一个不可置信的震撼,一个笑容满脸地看好戏。 第82章 春宫图 池敷寒也不想着采并蒂莲赚钱了,肃然地上了岸,和温眷之、崔柏呈三角形围困乌困困。 乌困困疑惑:“怎么啦这是,不采莲了吗?” 池敷寒进行一个确认:“方才我说野燕莺,是不是离得太远你没听清是何意思,所以才会说你和尘君?” 乌令禅道:“我听清了啊,不是说未成婚的道侣吗,正是我和阿兄。” 池敷寒:“?” 崔柏:“……” 温眷之笑意盈盈,上前握住乌令禅的爪子,优哉游哉地给君上挑手上的荷叶柄刺。 池敷寒吓疯了:“你和尘君?!” 乌令禅点头:“我和尘赦。” 崔柏哆哆嗦嗦,带着哭音说:“你和你阿兄?!” 乌令禅:“我和阿兄!” 池敷寒、崔柏:“……” 看这两人惨白的脸色,还好年轻气盛身体好,否则都要和苴浮一样狂吐三升血。 乌令禅果然如尘赦所料,是个大漏勺,完全遮掩不了半分心思:“八月十七,良辰吉日,欢迎三位前来参加我和尘赦的合籍大典……昆拂叫什么来着?” 温眷之温柔提醒:“双修大典。” 乌令禅:“哇!好通俗易懂,还有点下流呢!” 温眷之谦虚:“我们魔修、便是这样。” 见两人还聊上了,池敷寒终于回过神来,呜嗷喊叫道:“你和尘君……不、不是兄弟吗?!兄友弟恭!” 乌令禅不再像上次那样一点就炸,有理有据地说:“友恭过了头,也是能做双修道侣的吧,反正也没有血缘关系。” 池敷寒:“……” 一时竟哑口无言。 池敷寒退到一边蹲在并蒂莲堆里思考人生,换崔柏上前。 崔柏还在哆嗦:“君、君上,为为、为何是、是尘君?” 乌令禅说:“你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崔柏:“……” 崔柏是个聪明人,见两人都要结为道侣了,之前心中未生满的疑窦皆有迹可循。 为何尘君归来后每回看自己的眼神都像是要活吞了他;为何乌困困心绪不宁险些吐了,尘赦那般关切担忧。 生辰宴时,尘赦那个带着占有欲的姿势;送炉鼎时尘赦那个阴鸷凶恶的眼神…… 一切都有了答案。 崔柏几乎哭了,不明白为何自己苦追六年无果,尘君归来未到一个月,两人竟都要结为道侣了! “困困……” 乌令禅见他眼圈都红了,也是个心软的,揽着他的肩劝道:“哎哟,多大点事儿啊,天涯何处无芳草。虽然像本君上这样要美貌有美貌、要天赋有天赋、要身份有身份的,三界绝无仅有,但你努努力,还是能寻到和你两情相悦的心上人的,到时候我和我道侣为你送上大礼。嘶,怎么还越说越崩溃呢……不许哭!” 崔柏:“……”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0节 温眷之:“……” 温眷之赶忙上前将火上浇油的君上扒拉到一边去,让他收了神通。 池敷寒休养生息,觉得自己又可以了,跑回来匪夷所思道:“你就不害怕尘君吗?” 池敷寒当年被折磨得三日内雕刻满山符镇的场景历历在目,一听到“尘君”二字腿肚子就开始发软。 乌令禅狐疑:“他是我阿兄,有什么好怕的?” 池敷寒:“……” 无法反驳这句话。 乌令禅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坐在石头上交叠着双腿,不悦地道:“本君上好心邀请你们前来我和阿兄的双修大典,你们倒好,问了一堆,祝福呢?被狗吃了?!” 温眷之哄他:“恭喜君上、与尘君后,永结同心,琴瑟和鸣。” 崔柏祝福了两个字:“呜呜。” 池敷寒还在震撼,总有种看同龄人和自己敬畏的长辈鬼混在一起的背德感,祝福实在是说不出口。 但见乌令禅第一时间告知,便是没把他们当外人,只好咬牙切齿挤出一句祝福。 “早、早生贵子。” 乌令禅:“……” 乌令禅收了三句祝福,爪子上的刺也被温眷之挑光了。 池敷寒见他干个活两只爪子都红了,也不指望他——主要是他想等人走了之后准备和温眷之和崔柏山呼海啸似的编排乌令禅和尘赦,急忙将人赶走。 乌令禅去四琢学宫也有其他事,也没有多留,溜达着跑去出锋学斋。 今日刚好是旬假,学子不多。 乌令禅轻车熟路去了藏书阁,上上下下地找书看。 四琢学宫的掌院听说君上到来,飞快过来迎接,并商谈吉祥物……不,出锋学斋师长之事。 掌院匆匆赶到时,君上已经寻了一堆的书,正坐在窗边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看。 这位君上大概是昆拂墟史上样貌天赋最为卓越出挑之人,一袭竹纹红袍端坐窗边,纤细的手指慢条斯理翻过一页古书,映衬着身后如火灼烧的丹枫树,带着咄咄逼人的艳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怪不得今日旬假,不少学子全都半路折回,隐藏在藏书阁各地,偷偷摸摸看君上。 掌院缓步上前行礼:“见过君上。” 乌令禅头也没抬,懒懒“嗯”了声:“坐。” 掌院还教过他,并没有客气,直接坐下,几乎被君上这股沉浸诗书中温文尔雅的气度给熏陶的心都静下来了。 只是她余光随意一瞥,脸皮微微一抽。 双修秘术?! 乌令禅终于看完一本,将那本秘术心决放在一边,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掌院,疑惑道:“怎么了?” 掌院一时不知如何说,只能心中感慨了句。 不愧是魔君,魔修之首,就是荒淫。 乌令禅没等到回话,便主动开口:“出锋学斋的双修秘术就这些吗,我看都看不懂,还有没有更直观的,唔,最好是画卷那种。” 掌院笑起来:“四琢学宫皆是年纪轻的学子,双修秘术自然少之又少,君上若想要春宫图,尽管去昆拂主城的黄尘巷买便是。” 乌令禅点点头:“好好好。” 掌院忍不住问:“君上是准备和炉鼎双修吗?” 听闻崔柏送去不少闲林臣,这事儿都传遍了,不少人没被选上,扼腕不已。 乌令禅继续翻新的秘术,但那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看得脑袋疼,随意摇头:“不是啊,是和我阿兄。” 掌院:“??” 掌院:“……” 藏书阁外传来一连串身体陡然砸在地上的沉闷声响。 四琢学宫的掌院任职数百年,在前前前任魔君在位时便已独当一面,什么场景没见过,听到这话,那张沉稳的面容上还是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她很快便保持了镇定,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原来是和尘君——恭喜君上。” “同喜同喜。”乌令禅说,“八月十七双修大典,掌院记得来。” 掌院:“一定一定。” 饶是知晓这样炸裂的消息,掌院依然惦记着正事:“那上次同君上所说的任职师长一事,不知您考虑的如何了?” 乌令禅并未回答,反而先问她:“我的雕像好了吗?” 掌院会心一笑,轻轻一拍掌。 四琢学宫正入门之地本是一片竹林,如今将中间挖空,用雪寒石雕了一座栩栩如生的君上像。 高数十丈,巍峨壮观,极具威严。 乌令禅:“哇——” 这比仙盟的天骄像更加有牌面。 乌令禅当即不再管昆拂墟死活,正色道:“当当当!要我教什么,尽管说,本君上什么都精通一点。” 掌院温声说:“这倒不必,君上挂名便好——前几日尘君为您重新置办出锋学斋的入学,六月您就要来重修之前未学完的课。” 乌令禅:“……” 还要上学? 乌令禅拍案而起:“我身为君上!岂能……” 掌院轻飘飘的一击毙命:“若不出师,君上连双修秘法都看不懂。” 乌令禅拍案而坐:“哦!” 从出锋学斋出来,乌令禅也没拿那些晦涩难懂的双修术,直接掐了个障眼法决,溜达着前去掌院所说的黄尘巷。 黄尘巷位于昆拂主城一座比较隐秘的坊墟,刚进巷口便是一张放大无数倍的春宫图跃然墙上。 不过那图有点隐晦,乌令禅没看懂,还以为是几座雪山梅花,一边看一边点头,在心里夸赞真有意境啊。 不太像卖春宫图的淫邪之地呢。 乌令禅一边感慨一边溜达,可转了一圈也不知该买什么,只好跑过去问。 书铺的掌柜是个中年男人,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瞥他一眼。 此人用障眼法,但也能瞧出身形瘦弱,穿得又漂漂亮亮,叮叮当当,八成年纪不怎么大。 掌柜不耐地道:“孩子少来这种地方,回家去。” 乌令禅:“……” 乌令禅冷冷道:“我早已及冠。” 掌柜“啧”了声:“那为什么这么矮?” 乌令禅懒得和他掰扯:“你管我?给我拿几本春宫图。” 掌柜幽幽瞅他,从柜台拿出几本封皮花里胡哨的图来递过去。 乌令禅当即就要先验验货,可爪子翻了半天也扒拉不开,没好气道:“你耍我?” “昆拂墟所有及冠少年在及冠礼上会有魔神赐福于表字,而这春宫图或双修之法只卖给有赐福的人——你小子连表字都没有,还敢冒充大人买春宫图?说,你是哪家的?!” 乌令禅:“……” 乌令禅没想到买个春宫图还需要表字,皱着眉想了想,索性将书一卷,丢下一大把晶石。 ……灰溜溜地跑了。 掌柜气得要死,追出来探着头骂他:“臭小子!再让我见到你不学好,小心我去四琢学宫告诉你师长!” 乌令禅早就缩地成寸,转瞬回了丹咎宫。 来回折腾一天,已至黄昏。 果不其然有君上这个大漏勺,整个四琢学宫都知晓君上要和前任魔君尘赦结为道侣的消息,一时间炸成一团。 有人哭天喊地:“大乘期就了不起吗?!大乘期就能蛊惑勾引幼弟吗?!兄弟相奸,祖灵不容!” 轰隆隆。 “啊啊啊!尘君我知错了!恭喜发财早生贵子!” 有人黯然伤神:“尘君只不过比我修为高一点、相貌英俊一点、身份尊贵一点,之外,哪里比得上我?” 有人深沉地分析此场阴谋:“尘君刚从枉了茔回来没到一个月,便要和君上举办双修大典,且两人还是兄弟,且七年前君上还年少。众位道友,这明显有猫腻啊。到底是真正的兄弟变道侣呢,还是假意用双修大典遮掩,实则尘君挟天子以令诸侯,早已将君上囚禁,为的便是重新执掌昆拂墟呢?诸位请将晶石赏到以下阵法中,看我为您一探昆拂墟!兄弟!情深!背后的秘辛吧!” 之前昆拂墟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叽里呱啦!魔神在上!尘君竟是半魔之躯!”,但也只是谈一谈,并没有人敢找死在大乘期的神识笼罩下说出任何诋毁之言。 现在倒好,全都开始讨论两任魔君的爱恨纠葛。 乌令禅一无所知,揣着春宫图悄摸摸地回到丹咎宫,沐浴后往床上一扑,开始研究这玩意儿怎么打开。 定是有符纹的吧。 乌令禅学了六七年,深觉自己已进步良多,兴冲冲地准备解书上的符纹。 解了半天,未果。 不过尘赦和父亲都回来了,也能早日为他取表字。 乌令禅正想着,忽地听到寝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莫名有点心虚,下意识地将春宫图将枕头底下一塞。 刚把爪子收回来,便听到尘赦撩开珠帘,缓步走到榻边。 “尘赦!” 乌令禅好像一见了阿兄心情就好,赶忙撩开床幔,高兴地抬手要抱。 尘赦眉眼带着未散的笑意,坐在床沿将刚沐浴过的君上抱在怀中:“今日去四琢学宫好玩吗?” 乌令禅很喜欢和尘赦面对面抱着的姿势,熟练地爬上他的腿,将下巴枕在尘赦颈窝上,像是只慵懒的猫扒拉尘赦发间的坠子。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1节 他懒洋洋地说:“好玩,他们给我雕了特别大的君上像,比仙盟那天骄像要大十倍呢,而且头顶还雕刻了丹枫树,说是不让君上像淋雨落雪。” 尘赦低低笑了起来,胸膛微弱的震动顺着两人紧紧相贴传到胸口,这种极其缱绻的暧昧,宛如一次最亲密的的交融交合。 乌令禅问道:“爹又骂你了吗?” “没有。”尘赦道,“他抱着母亲的墓碑哭了一遭,便回去休养了。” “哦!” “对了。”乌令禅从玄香空间掏出一枝并蒂莲,眼眸弯弯,“四琢学宫后山的莲花开了,我挑了枝最漂亮的,送给阿兄。” 尘赦神识覆盖方圆数百里,自然知晓后山发生之事。 他伸手接过,见那荷叶柄上的刺被人磨得一干二净,光滑无比,眉眼更加温和,轻轻俯下身亲了他唇角一下,夸赞道。 “好乖。” 乌令禅一听这个“好乖”,又没来由记起来昨晚混乱间,只要自己乖乖听话,尘赦就会一边抚摸着亲他一边柔声称赞,用的全是这个语调。 好乖。 不知是不是条件反射,听到这俩字乌令禅腿竟然莫名有些软了,腰腹处传来微弱的酸涩感。 乌令禅不自然地将额头往他颈窝蹭了蹭,耳尖红红的没吭声。 尘赦又问他:“还去做了什么?” 乌令禅闷声说:“没做什么。” 尘赦笑了起来。 乌令禅感觉尘赦抱着自己缓缓往后倾身,似乎在拿什么东西,随后便传来枕头上的小铃铛微动的清脆声。 枕头。 乌令禅一个激灵,猛地回头一看。 果不其然,尘赦正拿起那刚藏起来的春宫图,慢条斯理地拿至跟前。 方才那尝试无果的符纹在接触尘赦的刹那便如流水似的左右分开,虚空中传来咔哒一声闷响,像是匣子打开了。 春宫图陡然解禁,飘浮尘赦手中哗啦啦翻了几页。 尘赦笑着问:“既然没做什么,那这是何物?” 乌令禅:“……” 第83章 苦觉得甜 大乘期神识笼罩下,整个昆拂墟所发生之事皆在掌控之内。 尘赦的神识大部分都缠在乌困困身上,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在四琢学宫找双修之法,又嗷嗷喊叫地跃到君上像上左三圈右三圈地近距离观赏自己,嘴里不停嘟囔着“好威武啊”“这就该是我!”“尊贵!”。 看着威武的君上颠颠地跑去买春宫图,和人吵架后抢了就跑;又看着他解不开符纹,气得直打床幔上的小金铃。 叮叮当当,脆响阵阵。 乌困困的一切好似都是鲜活的,哪怕什么都不做,光坐在那尘赦也能看一天。 尘赦眸瞳越发柔和。 乌令禅被发现后本能心虚,仔细一想看个春宫图有什么可心虚害臊的,尘赦都登徒子似的摸他了,他只是看个图而已。 而且还没看呢! 乌令禅伸手夺过来,哼唧着说:“春宫图,黄尘巷的精品,我看每家都卖这本,内容定然十分精彩。” 一打开:“哇,气韵生动,图文并茂啊!” 尘赦:“……” 尘赦闷笑:“喜欢,那就好好看。” 乌令禅认认真真地看。 这幅图文并茂的书名为《夜夜泣金烛》,封皮便是黄尘巷那副巨大的雪山梅花图,里面描述的图卷更是风格相似。 ……乌困困看不太懂。 雪山层峦叠翠,梅花盛开,雪山阴影处像是人的脊背,几根枝好似微眯的眉眼,掉落花瓣宛如面颊飞红。 乌令禅歪着脑袋各种角度地看图。 尘赦见他对着鸳鸯交颈姿的象牙浮雕研究个不停,脑袋上都要冒烟了,没忍住笑了起来,抬手阖上,慢悠悠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今日你所说,可当真?” 乌令禅疑惑:“什么啊?我今天说了好多话,你指哪一句?” 尘赦刚要说话,低眸一看却见乌令禅一本正经,眉眼却带着狡黠的笑,期盼地望着他,等着他回话。 尘赦挑眉,两指抬起乌令禅的下颌:“记不起来了?” 乌令禅:“嗯!一点都记不清……唔!” 尘赦每回用手指抬他下颌时,下一瞬对着仰头乖乖看他的乌令禅都会忍不住吻上去。 这次也是如此。 乌令禅差点又被那条兽舌弄窒息,被好好教训了一顿,却还在嘴硬:“我……咳咳,我就记不得,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尘赦舔着他眼尾的泪,也不再逼他:“是八月十七想和阿兄合籍,结为道侣之事。” 乌令禅奸计得逞,“嘿嘿”两声:“自然是真的!本君上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再说了整个四琢学宫都知道啦,明日八成就传遍昆拂墟遍地,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桀桀桀!” 尘赦失笑,问他:“你和我商议过吗?” 他哪来的机会后悔。 乌令禅不可置信道:“你昨晚摸我,逼我喊道侣时,可不是这个装模作样的样子!我喊都喊了,竟然是不作数的吗?” 尘赦:“……” 床上唤道侣,大多只是一时调情。 乌困困却认认真真地放在心上,一清醒就开始盘算着双修大典之事。 尘赦心都软了,轻轻在他眉心亲了下:“好乖。” 乌令禅又被他“好乖”得腰不舒服,将脑袋往他胸口一埋,转移话题。 “对了,我的表字还没定呢,今日去买春宫图,那掌柜狠狠讥讽我,骂我矮,放肆至极,我忍不下这个委屈。” 乌令禅屈膝跪在尘赦腿上,按着他的肩膀直起腰,居高临下望着尘赦,眯眼睛震慑他:“说实话,我矮吗?” 尘赦委婉地说:“你只是还未长开,再过几年就好了。” 乌令禅没听出他的委婉,被哄得心花怒放。 “当年祖灵和大长老赐名后,母亲私底下觉得困困寓意不好,便先为你取了字。”尘赦抬手将他发间的金饰摘下来,淡淡道,“抓周儿时你旁的未选,只抓了砚台,祖灵所赐的墨刚好放在其中。母亲高兴不已,逢人便说你长大会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为你取名‘玉台’。” 乌令禅抿着自己的新名字:“乌玉台?哈哈哈的确像个读书人,如果娘亲还在,肯定后悔。” 毕竟乌困困虽然本命法器是玄香太守,身上带点墨香,但半点读书人的沉稳气质都没有,整日杀杀杀,桀桀桀。 尘赦道:“如何?” “好啊好啊,娘取的我都喜欢。”乌令禅点点脑袋,“那就叫这个了,改日就让魔神为我赐福,到那时我再去买一堆春宫图!” 尘赦:“……” 尘赦喉结轻轻动了动,却忍住了。 乌令禅脑补出了一场好戏。 他气势汹汹地前去黄尘巷找那位骂他矮的掌柜,扬言“把你们铺子里所有春宫图全都给我包起来”,掌柜瞧见老熟人顿时暴起,指着他鼻子骂“小小年纪色性大发,走,带你去见师长!” 乌玉台冷冷一笑,抬手在春宫图上一抚。 魔神赐福当即落下,冲开春宫图的禁制,里面黄光大放,照亮掌柜满是吃惊错愕的脸,随后跪地认错痛哭流涕,错怪尊贵的及冠乌玉台大人! 桀桀桀。 看乌令禅这个一会坏笑一会眯眼接受参拜的架势,就知道这孩子又在脑海中想些有的没的,尘赦没忍住摇头笑了。 没了昆拂墟这个庞然大物压在他肩上,乌令禅仍然能继续没心没肺,就好像和当年没什么分别。 挺好。 喂了灵药,将人哄睡着后,尘赦注视着他的睡颜,兽瞳晦涩。 只是半魔双修,并非寻常修士可以随时停止,且时间颇长,还是先将乌困困及冠之事了结,再把丹咎宫的结界稳固一番再说。 望着乌令禅许久,尘赦终于舍得起身离开丹咎宫,去为他准备及冠礼之事。 君上已过二十四生辰,才堪堪补上迟到的及冠礼。 仅仅七日,丹咎宫上下便将及冠礼所需的东西准备齐全,乌令禅穿着尘赦为他特意订做的及冠衣袍,花里胡哨叮叮当当,极其符合君上审美。 乌令禅前往祖灵之地,在冰天雪地中接受祖灵和魔神赐福,定下表字“玉台”。 及冠礼进行了一整日,乌令禅从祖灵之地出来,连丹咎宫也不回,立刻沉着脸咻一声跑了。 等着和君上喝酒的池敷寒三人面面相觑。 “他这是干嘛去?” 一旁的尘赦没忍住笑了起来,抬步走了。 乌令禅连障眼法决都没打,直接气势汹汹冲去了上次黄尘巷的书铺。 “掌柜!掌柜呢?!快给本君上出来!” 书铺乍一来了这么尊大佛,掌柜赶忙前来迎接:“哎哟,君上怎么大驾光临啊!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 乌令禅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个年轻的掌柜:“不是你,之前的掌柜呢?就八九天前在这儿的。” 掌柜道:“前几日我有事出门,让我远房亲戚来代了几日,那是我阿叔,前日便归家了。” 乌令禅:“?” 乌令禅憋得半死:“那你阿叔老家在哪儿啊?”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2节 “阿叔无拘无束,四海为家。” 乌令禅:“……” 乌令禅眼前一黑。 年轻掌柜还是如此近距离瞧见那宛如仙人样貌的君上,他又是个意境派,最爱美色,当即兴致勃勃地将殿中所有春宫图捧来送给乌困困。 “听闻君上和尘君喜结连理,真是郎才郎貌啊,恭喜恭喜!不才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些春宫图全都赠与君上,望您不要嫌弃。” 乌令禅顺了顺气,也不迁怒,更没有拂他好意,瘪着嘴收下后拿出晶石。 “哎哟。”掌柜忙说,“都说了是礼了,再收您钱不合适,日后您若有需要,再来光顾便好。反正有的是机会。” 乌令禅不明所以。 双修不就是普通双修吗,看了一本不就学会了,怎么会经常来光顾?有钱烧的? 但此人笑容满脸,身上还带着乌玉台所没有的书卷气,说出的话让人莫名信服。 乌令禅只好没多问,点点头:“谢谢你,你比你阿叔是个人多了。” 掌柜:“……” 他阿叔到底做了什么得罪这位君上了? 乌令禅没耍成功威风,闷闷不乐地走了。 君上一走,年轻掌柜立刻挥毫在牌匾上加了硕大的几个字——「君上读了都说好,倾情荐之」。 乌令禅不知道掌柜一家都不做人事,带着几十本春宫图回了丹咎宫。 他藏不住事儿,一看架势就知晓铩羽而归。 尘赦好似长在丹咎宫了,自从归来后甚少回辟寒台。 此时已天黑,他慢条斯理坐在内殿外的连榻上泡茶,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烛火映衬,将他半张脸照得俊美异常。 见乌令禅垮着脸,尘赦笑道:“怎么,没寻到人?” “嗯。”乌令禅将一堆春宫图往软榻上一堆,不悦道,“他怎么能四海为家呢?伏舆在不在,我画张他的画像,给我通缉他,一定得让他知晓我及冠有表字了!” 尘赦:“……” 尘赦失笑不已,将撸着袖子就要去挥毫画像的乌令禅按下:“喝口茶,静静心。” 乌令禅心情不好,无差别攻击:“喝你的茶,心更静不了。” 尘赦伸手,轻轻在他眉心一弹。 乌令禅闷闷地捧着茶喝,之前他不忍心拆穿阿兄烹茶术太蹩脚全都忍着,此时大概受创太过,想狠狠发泄发泄,直接皱着脸吐舌头,口吐恶言。 “尘赦,这茶好苦啊。” 尘赦挑眉看他:“哪里苦,不是刚好?” “你的舌头肯定和我的不一样。” 乌令禅瞥他,“苦觉得甜,难不成你尝甜的东西会觉得苦?” 尘赦漫不经心道:“那倒没有。” 乌令禅狐疑。 尘赦抬起他的下颌,倾身而来,轻轻含着他的唇让兽舌攻城略地,一吻过后又若无其事地垂眸继续喝茶,随意地淡声开口。 “嗯,不苦。” 第84章 夜夜泣金烛 乌令禅幽幽瞅他。 尘赦若无其事道:“怎么?” 乌令禅说他:“你之前可不是这副模样。” 尘赦笑了:“那你说,我之前是什么样的?” 乌令禅一一细数。 温文尔雅,但遇事也雷厉风行不会优柔寡断,是真君子。 现在竟然端着这幅温柔的君子模样,做尽登徒子事、说一堆甜言蜜语,脸不红气不喘。 尘赦听他嘟嘟囔囔,没忍住笑了。 他的君子皮破绽百出,谁都能看出他是伪君子,偏偏糊弄住了乌令禅。 “我本就身负一半魔兽血统。”尘赦随意地道,“你指望肮脏的兽血里能浸泡出什么柔心弱骨吗?” 尘赦本是无意说出这话,喝了口茶没听到回答,抬头一看。 乌令禅旧气没消,又添新怒,面无表情看他。 尘赦放下茶盏,不明所以:“嗯?不高兴了?” 乌令禅素白纤细的手指捏着茶盖轻轻撞着发出咔哒声。 他在重视的人面前从不会掩藏想法,甚至怒气也没让他张牙舞爪地咬人,反而前所未有的冷静,低声说:“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尘赦失笑,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乌令禅和他一一分析:“你身为前魔君,机深智远解枉了茔之祸;修行天赋无第二人能及,百年便已大乘,相貌更是俊美无俦,怎么就……肮脏了?” 尘赦见他说得认真,语调更加温和了,温声哄他:“是我……” 乌令禅没等他敷衍自己,垂着头用茶盖轻轻刮着那难喝的几乎冒出来的茶叶,闷闷不乐地说:“就算你不是最好的,也没关系,我喜欢就好。” 尘赦一怔。 就算有一半的魔兽之血,就算修行天赋不高,就算不是真正的君子…… 乌令禅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他待人行事皆纯粹得很,从不计较什么血脉,只要是认定之人,哪怕将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他也誓死不二。 尘赦眸瞳温和下来,天生凶戾野蛮的兽瞳竟然显出几分温情来。 他这一生因半生魔兽之血,几乎没走过什么好运,生母苛待,养父不是东西,唯一待他好的养母也随风陨落。 当年被苴浮随手扔到他怀里的幼崽,没想到竟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救赎。 尘赦笑起来:“好,是我说错了。” 乌令禅嫌弃他:“刚才还会说甜言蜜语呢,刚才怎么没点眼力劲,漂亮话都不会说。” 尘赦道:“那我向君上赔罪?” 乌令禅扬起下巴,骄矜地问:“怎么赔罪呀?” 尘赦道:“教君上读懂那《夜夜泣金烛》上画的什么。” 乌令禅:“……” 乌令禅呲儿他:“用不着你,我自己肯定看得懂。” 尘赦见他一时半会消不了气,索性抬手将连榻上的茶几抚到一边,倾身上前按住乌令禅的后颈。 乌令禅还在生气,拼命和他对抗着往后仰,梗着脖子小脸通红,死活不如他所愿。 直到尘赦亲了他一下,还一身反骨的乌困困很快安分下来,乖乖地被扒拉到怀里和阿兄进行龌龊的唇齿相依。 夜幕降临。 丹咎宫的阵法已重新雕刻了一番,在昏暗中发出淡淡的幽蓝光芒。 前几日尘赦去了彤阑殿一趟,温温柔柔地告知父亲。 这数年来昆拂墟有无数人想要杀魔君夺位,还有的想吞了君上骨血来炼邪魔外道的功法,时常前来丹咎宫刺杀,之前所刻符纹全都没了用处。 苴浮本来还在说:“滚滚滚滚……” 听到这话,“滚”音一停,蹙眉道:“如今丹咎宫全无庇护?” “正是如此。” “嗯。”苴浮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当天晚上便从病中强撑着坐起,哆哆嗦嗦用毕生所学雕刻了一道高达一千多层的强悍结界,防护层层,且受击便反攻。 可称攻守兼备当世无双,哪怕大乘期想进去也得掂量掂量。 第二日乌令禅就欢天喜地地来谢爹。 ……随后用魔君印带着尘赦颠颠地进去了。 苴浮:“……” 就多余做那些东西。 乌令禅今日折腾整日,终于空闲下来,将沉重且璀璨的及冠袍解下,溜达到后院沐浴。 温泉被重新引了山泉水,以符纹催热,四周皆是蒸腾的水雾。 乌令禅熟练地趴在水边的巨石上懒洋洋地小憩,准备趴一会再起身回去,就算中途睡着了也不担忧,尘赦自会把他抱回寝殿安置。 水声潺潺,乌令禅趴了一会,困意袭来。 果不其然,等了一会没等到人,尘赦轻车熟路来到后殿,见他半个身子都要滑落温泉底了,轻笑了声将他从水中抱了起来。 一件靛青外袍能将乌令禅单薄的身躯整个罩住,那满头湿漉漉的乌发从尘赦臂弯垂下,全身上下只有瞧见肌理分明的赤裸小腿。 伴随着行走间脚踝微微晃着,玉似的脚还在往下滴落水珠。 乌令禅还残存着些许意识,本能往他怀里埋,嗓音带着睡意朦胧的鼻音:“尘赦尘赦尘赦……” 最后一声懒得喊了,只是用脑袋蹭了他胸口一下。 之前他曾说过“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的”,如今被尘赦抱多了觉得当年的自己真不知道好赖。 尘赦胸口根本不硬,看着结实的肌肉用脑袋枕上去甚至有些软,比他枕头还舒服。 乌令禅蹭了下,还蹭。 尘赦已走到内殿,看他将脑袋几乎埋到衣襟的架势,没忍住将他放在榻上,俯下身轻轻亲他,柔声道:“怎么这么像小猫?”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3节 乌令禅眼睛懒得睁,仰着脑袋任由他亲,末了小声嘟囔:“你是怎么伺候的,身上都没擦干,湿着不舒服。” 抱怨完,乌令禅等着尘赦像之前那样拿着干巾给他重新擦拭身上的水痕。 等了等,没等到。 就在乌令禅迷迷瞪瞪想要睡去时,忽地感觉一个高大的身形倾身而来,居高临下笼罩住他微微蜷缩的身躯。 接着,带着尘赦气息的吻落了下来。 只要不是像那晚比较恶劣的逼着他哭的小手段,乌令禅都很喜欢,晕晕乎乎地和尘赦亲吻。 尘赦动作极其温柔,甚至没有用兽舌,含着他的唇轻轻磨咬,在乌令禅舒服得哼哼唧唧时,逐渐往下移。 从下巴、脖颈一路往下。 乌令禅还迷糊着,不知不觉间身上那件仅仅避体的靛青外袍便被左右分开,夏夜凉风凉飕飕袭来,伴随着身上未干的水痕,泛起丝丝冷意。 尘赦的手似乎撑在他的脑袋旁,高大魁伟的身躯传来隐隐的滚烫热意,严丝合缝笼罩住他。 温热的唇亲吻那带着水痕的锁骨、胸口、腰腹,所过之处像是被雷劈了,传来藤蔓似的条形酥麻,蛇似的全都缓缓往下汇。 乌令禅脚尖微微绷紧,但还在他可承受范围内,便任由尘赦缓缓往下,再往下…… 不对。 乌令禅忽地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低头看去。 尘赦将乌令禅玉似的脚踝搭在自己结实有力的手臂间,见他迷茫的眼神笑了声,兽瞳直直盯着他,侧着脸在膝盖往上的位置轻轻一亲。 乌令禅:“……” 乌令禅知晓得很多,炉鼎、双修、上床、阴阳交合,可这些往往是从因这张过于美貌的脸而带来的骚扰话中听来的,实际他只知晓这话下流龌龊,并不明白具体要如何做。 最超过他认知的,也就那次被尘赦掐着喊道侣了。 乌令禅呆了半天,才疑惑道:“尘赦,你是想和我双修吗?” 尘赦笑了,将那纤细的小腿放置自己腰间,起身上前再次压在他身上,双臂放置身侧,好似一座威严有力的牢笼。 “怎么,不喜欢?” 乌令禅点头:“喜欢。” 上次虽然恶劣难堪,但最后爽上了头,乌令禅并不排斥。 尘赦要亲他。 乌令禅一歪头躲开,还挺嫌弃:“你刚亲过我大腿的。” 尘赦优哉游哉,像是只已将猎物叼回窝中的野兽,丝毫不生气,他腕间戴着一圈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琴弦,抬手一勾将一本春宫图拿来。 《夜夜泣金烛》。 尘赦将乌令禅从榻上抱起来,让他面对面坐在怀中,慢条斯理地道:“阿兄教你这张图怎么用,好吗?” 乌令禅总觉得赤身裸体和兄长相拥,还要听他一本正经地教导春宫图,还怪……荒淫下流的。 但尘赦明显要和他双修,乌令禅也欣然应之。 “好啊好啊。” 尘赦并未用语言教,而是身体力行教他什么是鸳鸯交颈姿。 没一会,乌令禅浑身都被尘赦的兽舌亲红了,面对尘赦的有些地方甚至泛起微红的血丝。 君上再迟钝也开始觉得不太对劲,眸瞳带泪,喘息着抓住尘赦的肩膀,似乎想往外推,又像是带着他的肩膀催促,泛红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尘、尘赦……你、你做什么,这样好像不对。” 尘赦兽瞳酝酿着滔天欲望,额间已生出完好无损的兽角,面无表情地舔了下乌令禅带泪的眼尾,将薄薄眼皮都舔红了。 “哪里不对?不是和图上一模一样?” 乌令禅脚尖都在打颤。 他最喜欢和尘赦面对面这样拥抱,宽阔的怀抱本是他可依赖躲避的港湾,如今却成了拼尽全力也无法逃离的牢笼。 见乌令禅呜咽着咬他,尘赦轻柔亲吻他的唇角,还在问:“学会了吗?” 乌令禅说:“学会你爹。” 尘赦:“……” 狭小的床榻一隅昏暗逼仄,乌令禅身上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浑身酥麻和痛交织交缠,让他根本分不清哪个更让他难过。 偏偏尘赦还未开始。 乌令禅骂过后,又呜咽着趴在颈窝求他:“是不是双修完了,我能睡觉了吗?尘赦尘赦尘赦尘赦……” 如今喊四声尘赦已不管用了。 尘赦的两指轻轻按在乌令禅带着细微刮痕的脖颈处,神识将乌令禅密不透风地包裹着。 他在白皙脖颈处舔舐了一下,淡淡道:“换个称呼。” 乌令禅莫名觉得好像被舔过的地方要被咬了,身体本能地绷紧,喃喃道:“道侣。” “再换一个。” 乌令禅呜咽着说:“阿、阿兄……啊!” 话音落下的刹那,尘赦忽然张开唇,尖利的犬牙深深陷入柔软白皙的脖颈。 魔兽尖牙的灵力能令猎物无法挣扎——这个猎物包括吃的食物,更包括交媾时不让伴侣逃走。 魔兽的交媾方式悖逆不轨,乌令禅几乎在被叼住的刹那,紧绷的身躯陡然瘫软成一滩水,眸瞳涣散失焦,一声没吭趴在尘赦肩上。 伴随着脱力,腰身缓缓往下滑落。 尘赦一咬后便舔舐着鲜血,在唇齿间香甜的气味中保持清醒,他竖瞳收缩又扩张,宛如即将进食的野兽,慢条斯理亲了亲已半昏过去的乌令禅。 “困困,好乖。” 第85章 整整七日过后 乌令禅决定收回前言。 尘赦的胸口根本不软。 不知是不是达到目的了,那胸口就像尘赦此人一样终于显露出坚硬野蛮的丑陋嘴脸,乌令禅身体不稳,摇摇晃晃间脑袋磕在上面,被撞得头晕眼花。 硬邦邦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尘赦不似前两次那样用犬牙注入过多的灵力,只是微末一点让乌令禅放松身躯,本来要昏沉半刻钟清醒。 可身体像是浸在潮水中,一层层的海浪从足尖卷到脑海,狠狠冲刷着他的神魂,没一会就回过魂来。 最开始乌令禅四肢无力,第一反应便是撑得想吐。 他懵懵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身处何地,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 他吃什么了。 随后,身体细细密密的疼痛和酥麻伴随着水声冲到脑袋上,打着旋飘进耳朵里,乌令禅才反应过来。 哦,在双修呢。 尘赦滚烫的手掌像是带着火,抚摸乌令禅的后背,碰到哪儿就好像引出四肢百骸内一股无名的火蹭的烧了起来。 乌令禅面颊通红,积攒着力气抱住尘赦宽阔的肩,下意识想要抬腰往上窜一窜挂他脖子上。 可还未动尘赦就掐着他的腰将他按在凌乱的榻间。 乌令禅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乌发凌乱飞舞着飘落,人险些傻了。 尘赦兽瞳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带着倒刺的舌已不会收敛,在他脸上细细密密地舔舐亲吻。 尘赦很喜欢乌令禅这个模样,温顺地躺在凌乱的靛青宽袍上,身躯白皙沁着汗水,将雪白的皮肤衬得暖玉一般,辛苦得哼哼唧唧却始终无法逃开,只能无助地看他。 “阿兄……阿兄……” 尘赦伸出大掌轻轻蹭过他脸颊的泪水,温声道:“嗯,阿兄在。” 乌令禅呜咽着说:“……在刮我。” 尘赦轻轻笑了起来,手掌往下,指腹的薄茧摩挲着乌令禅布满汗水微微鼓起的腰腹,生平第一次让乌令禅学到了何为“人面兽心”。 乌令禅眼瞳一散,脚不自觉踹了下,脑海陡然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口气喘上来,意识朦朦胧胧地恢复,第一件事就是哭喘着张牙舞爪打尘赦:“别……别按着……动……呜……” 尘赦衣袍都未脱,乌令禅的手打在衣袍上呆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到两人的差别。 自己都被顶透了,这人还人模狗样穿着齐整。 禽兽! 乌令禅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只能随着尘赦沉浮的样子。 之前他很喜欢阿兄抱着他拢在怀中的姿势,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信赖,可直到这时他才知道那巨大的安全感来源于两人之间的体型之差。 尘赦一只手就能制住他,又如野兽般蛮横撞他,只有那张可恶的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神情。 乌令禅挣扎半晌,次次都被按回去,险些被那一波波的海潮逼得吐了,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边踹边骂。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以后再也不要和你双修了,呜也不合……” 听到这话,尘赦兽瞳狠狠一颤,冷冷按住他的腰身慢慢往外。 乌令禅当即尖叫一声,拼命打他。 尘赦问:“那你想要和谁合籍?” 这种微弱的挣扎和小猫扑腾差不多,乌令禅很快就没了力气,浑身粉红,只知道小声地边哭边哼唧。 “和你,和阿兄。” 尘赦这才恢复原状,侧身吃了什么,直接俯身含住乌令禅的唇渡了过去。 乌令禅还记着尘赦刚才舔他的事,顿时拼命地抗拒地挣扎:“不、不要!脏!”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4节 尘赦兽舌直接舔到喉口,乌令禅还未来得及干呕,本能吞咽了下,精粹的灵药便滑入喉咙,四肢百骸逐渐恢复了些力气。 “乖。”尘赦温柔哄他,“学会这个姿势了吗?” 乌令禅:“……” 乌令禅终于知晓黄尘巷的掌柜为何说常来光顾,这种双修之法竟然还能数之不尽用之不竭吗? 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乌令禅脑袋昏昏沉沉间,忽地没来由记起好多年前荀谒的一句话。 “……惦记尘君的百年元阳!” 丹咎宫似乎没了日夜。 乌令禅每次醒来时,天都黑着,烛火昏暗照亮床榻一隅。 有时尘赦要么在占有欲极强地亲吻他,要么将他扒拉到宽阔的怀中轻轻拥着休憩,乌令禅还当只在情欲海中翻腾了一夜,只是尘赦总折腾他,才显得时间长罢了。 直到尘赦有次抱着他前去沐浴,乌令禅恹恹地抬眼一瞥,才发现丹咎宫外的窗户都泛着幽蓝符纹。 竟是被遮住了日光? 那他们到底双修了多久? 乌令禅从来不知和半魔的双修每次收尾如此困难,惊恐得一直抱着尘赦哭得满脸是泪,胡言乱语说着什么“要吐出来了”“就一直在里面好不好”。 尘赦抱着哄他,但所说的话却没有半个字是人话。 更可恶的是,尘赦每次都是隔好几次、直到脏透了才会不情不愿地抱着乌令禅沐浴。 乌令禅本来还当是一夜沐浴一次。 后来反应过来,厮混一天才准他洗一次。 乌令禅趁着双修法诀运作,百年元阳被内府吸纳运转,终于积攒了力气和灵力,砰地一声打在尘赦身上。 毫发无伤。 尘赦也不知哪来的癖好,很喜欢乌令禅浑身乱糟糟沾满他气息和痕迹的模样,灵药每次治愈身上通红的舔舐痕迹,很快又会被再次添上新的。 他像是没事人一样凑上去亲乌令禅:“马上就洗,好不好?” 乌令禅:“……” 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丹咎宫床幔的小金铃断断续续响了七日,最后在一整夜的雷鸣声中彻底停歇。 内殿昏沉,似乎破晓了。 窗棂传来微弱的雨气,昨夜落雨将丹咎宫的丹枫叶打得凌乱而落,满地都是红叶。 乌令禅身着一件过分宽大的中衣,侧躺在收拾的齐整的床榻上睡觉。 许是窗户终于打开,院内盛夏那股自然清新的味道唤醒了他,含糊了几句梦呓,终于慢慢睁开眼。 浑身暖洋洋的,经脉还有灵力流水似的奔腾,将他身上的酸涩、细微伤痕消退,只是小腹微微酸涩。 大概是爽过头了。 乌令禅朝着床榻里侧躺着,一抬眼就能瞧见那晃得铃舌都要光滑的小金铃。 下方坠着的丹枫叶不知道去哪儿了,可能是之前混乱间被他的爪子薅了下来,不知去向。 乌令禅浑身懒洋洋的,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背后有具温热的躯体正紧贴着他,一只大手扣住他的腰将他牢牢拥在怀中。 刹那间,昨夜……这几夜的混乱涌入脑海,乌令禅匪夷所思,感觉昆拂墟双修简直下流龌龊,完全就是野兽交媾。 一想起不让尘赦做什么,尘赦就端着那副君子面故意做,乌令禅气得将爪子上的大掌扒拉着狠狠咬了一口。 但咬完又意识到这手做了多少事儿,赶紧嫌弃地把他甩开。 呸呸。 后背相贴之处传来微弱的震颤。 尘赦早就醒了,看他张牙舞爪的一会找枫叶一会吐舌头,闷笑着说:“还挺有洁癖。” 乌令禅哼了声,转身面对面仰头扬眉瞪他:“当然啊,我就算不沐浴也会掐清净诀,不像某些不修边幅的人,表面上看着人模狗样翩翩君子,实际上双修好多次才沐浴一次,洗都洗不干净。” “元阳渡灵,合该如此。”尘赦又恢复好兄长的死样子,温其如玉地教导他,“双修多了你便知道了。” 乌令禅匪夷所思道:“难道往后双修你都得这么灌我?!” 尘赦:“……” 尘赦没回答,只是握着乌令禅的爪子缓缓往下探。 乌令禅瞪他:“我们要白日宣淫吗?” 尘赦强行按着他的手落在内府处,催动灵牵引着他前去感受自己的元神。 乌令禅本来还在警惕,可伴随着灵力在内府转了一周天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洞洞洞洞虚?!” 他只是睡一觉,修为便不知不觉到了洞虚? 雷劫呢? 就算祖灵给他的庇护能让他少挨雷劈,也不至于连半点响动都没有吧。 两人神魂相交整整七日,尘赦能明显感知乌令禅欢呼雀跃的内心,唇角露出个笑,正要说话。 乌令禅忽然一掀锦被,直接蹦跶着坐在尘赦身上,眼眸亮晶晶地说:“阿兄,我们要白日宣淫吗?” 尘赦:“?” 同样的话,完全两种不同的意思。 尘赦的欲望短暂得到满足,给人沐浴后又护了一夜的雷劫,回想起乌令禅哭了好几日,却仍本能往他怀中躲的样子,人性短暂占据上风,开始反思这几日是不是太过凶悍。 若非乌令禅灵力可用,恐怕醒来后身上都是淤痕。 乌令禅身上只穿着上衣,两条修长的腿弯曲着跪在他腰两侧,漂亮的五官因初尝情色透出难得的韵味,兴冲冲地催促。 “阿兄,来嘛。” 尘赦失笑,伸手按着人的脖子让他整个人趴在自己身上。 乌令禅眨了眨眼:“这也是春宫图的一种吗?” 尘赦笑起来,伸手在他眉心弹了一下:“好好调息,别乱扑腾。” 乌令禅“嘿嘿”两声,将脸靠在尘赦又恢复柔软的胸口,像是小鸟似的啾啾亲尘赦的唇角。 “好喜欢阿兄啊。” 尘赦挑眉:“怎么突然说起甜言蜜语了?” 乌令禅还亲他,眨眨眼睛,问:“原来这就是元阳渡灵,荀谒还说你有一百年的元阳呢,可珍贵了——我这样算不算采补你?” 尘赦将乌令禅散乱下来的几绺乌黑的发拂到耳后,笑着道:“你觉得算吗?” 乌令禅想起“采补”是将外人的灵力据为己有,又耷拉下脸来:“好像算吧。算了,你境界若是被我采补走了怎么办,我还是要靠自己修行。” 尘赦淡淡道:“君上,你见过哪家的道侣双修,会被称为采补的?” 乌令禅好奇:“那你修为为何没有精进呢?” 尘赦揉着他的脑袋,耐心地和他解释:“你已近洞虚,只差精纯的灵力罢了,阿兄却不同,双修并非一次便能突飞猛进,大乘直接飞升。” 乌令禅:“哦!” 乌令禅本来还抱怨和尘赦双修毛病一堆,刮着不舒服、太多太满,会像兽类那样成结,咬着他后颈不让跑,还不让洗澡。 可现在发现双修妙用极大,便有些忘却了最开始的辛苦和崩溃,开始认认真真思量起这七日的好处。 很爽很快乐,神魂相交,最亲密的相贴。 太好了。 瑕不掩瑜。 两人在内殿榻上腻歪,丹咎宫外也很精彩。 君上居住之地被结界笼罩,就连青扬都被赶出来在辟寒台后院的竹林啃草,荀谒伏舆早早被安排着接手这几日的昆拂墟要事,忙得脚不沾地。 很快,半个昆拂墟主城都知晓君上闭关之事,新的茶余饭后谈资出现。 有人说:“那结界是苴浮君所布,自然是为了保护君上,你们怎么能听到点君上去买几百本春宫图就胡乱造谣他们双修呢?!” 有人哭天喊地:“根本不可能!我同意方才那位道友的说法!” 还有人侃侃而谈。 “经由我们《昆拂墟兄友弟恭之春宫篇》第十七回分析,君上和尘君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合得来,我仍秉承第九回的意见,定是尘君仗着修为将君上软禁,接下来便是夺权了。如今这个大乘期都破不了的阵法便是证据啊!感谢道友的晶石……我觉得我们这篇不能叫《春宫篇》,而该叫……” 啪。 拍了下惊堂木。 “——《逼宫篇》。” * “滚开!” 丹咎宫外,苴浮一头雪发披散后背,面无表情地掐着符纹,冷喝道:“再敢拦吾,那就死。” 荀谒一惊,知晓这事儿苴浮做得出来,立刻回头。 伏舆倒是不为所动,笑眯眯地说:“大人息怒啊,君上只是闭关几日,改日便会出关前去看望您。” 苴浮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什么,手中符纹倏地一甩。 荀谒面露肃然,抬手便要挡住那一击。 伏舆忽然拽着他的衣领往旁边一甩,躲过苴浮那可怖的符纹攻击,没好气道:“傻愣着干什么呢?” 荀谒蹙眉:“不为尘君护法吗?” 伏舆挑眉,让他去看。 荀谒回头。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5节 就见苴浮可几乎能将半个昆拂墟主城毁了的符纹在撞击到丹咎宫结界上,竟然化为一道春风消散。 没有伤到皮毛,还有一只小山似的虚幻野兽骤然从结界中踏出,咆哮着冲着苴浮袭来。 苴浮:“?” 苴浮:“…………” 连他都防? 第86章 我和他结为道侣 自从上次被两个逆子气了一遭,苴浮伤势迅速愈合,短短半月便已恢复大半。 他面无表情将那虚幻巨兽拂开,更加笃定“长逆子”居心不良。 当诛。 苴浮心中怨气滔天,手猛地一挥,无数毁天灭地的符纹游龙般凭空出现,缠绕在他身上,宛如前来索命的阴差厉鬼。 丹咎宫结界是他所做,自然知晓破解之法。 等他将结界打开,一定取逆子项上人头…… 忽然,“爹?” 苴浮赤瞳一动,身后张牙舞爪的符纹陡然凝固,倏地收敛回去。 丹咎宫的结界打开,乌令禅艳红宽袍叮叮当当地溜达出来,乌发被扎了个丑辫子随着他行走间微微晃着。 一股无形的洞虚境气息毫不收敛,狂扫四周。 苴浮杀气登时收敛:“洞虚?” 乌令禅点点头,随意地说:“嗯,也就那样吧,不值得一提,区区洞虚罢了,不必张扬,不必在整个昆拂墟宣扬的人尽皆知,更不用专门为我办什么庆功宴。” 苴浮:“……” 伏舆、荀谒:“……” 虽然早就知晓乌困困修为天赋逆天,这种话也颇有得意炫耀的嫌疑,可众人还是给惊住了。 二十四岁的洞虚? 这可是前无古人后也不会有来者。 这不是魔神偏爱的地步了,乌困困难道是魔神亲儿子? 乌令禅得意地炫耀了一番,颠颠地跑上前围着苴浮转了几圈。 这还是他头回在阳光下见爹,差点没认出来。 苴浮蹙眉:“你闭关这几日,便是在修炼?” “是啊。”乌令禅疑惑道,“要不然呢?唔,爹你来做什么,身体恢复了吗?” 苴浮:“……” 苴浮深感自己的龌龊,语调温和下来:“看你七日未露面,特来看看你。” 乌令禅乖乖点头:“多谢爹。” 正说着,尘赦姗姗来迟从丹咎宫走出,恭而有礼地颔首:“父亲。” 苴浮还在带笑的脸微微一沉,但又因方才误解尘赦,难得对他脸色好了些,随意一点头:“你在为困困护法?” 尘赦温声道:“是的父亲。” 苴浮之前总是强迫尘赦不情不愿地唤他父亲,如今却怎么听着俩字怎么奇怪,沉着脸瞥他一眼:“修行的时候倒有个长兄样……” 乌令禅撇撇嘴:“他才没有。” 简直人面兽心。 苴浮没听清:“什么?” 尘赦笑着打断乌令禅的嘟嘟囔囔:“父亲来丹咎宫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苴浮心想打算来弄死你的,冷淡道:“没什么事吾就不能过来,昆拂墟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了,用得着你过问?困困,过来。” 乌令禅小跑着跟着苴浮一起进了丹咎宫,一步三回头地看尘赦。 苴浮蹙眉,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似乎在数落他。 乌令禅只好乖乖地回过身,爪子在腰后比了个“等你哦”。 尘赦失笑,转身回辟寒台。 昨日落雷,洞虚境雷劫将辟寒台的结界阵法击碎,四处狼藉一片,荀谒一大清早就在修补。 尘赦走过长廊,抬手随意一抚,灵力顷刻将废墟似的辟寒台恢复原状。 自从尘赦入枉了茔做镇物,辟寒台的冰雪便已融化,乌令禅也不怕触景生情,经常来此地溜达,种些丹枫树悼念阿兄。 七年过去,本来冰封森寒的辟寒台已秋意盎然,同丹咎宫相差无几。 尘赦丝毫不吝啬,连一棵雷劈焦的枫树也在大乘期的灵力滋润下重新枯木逢春。 伏舆和荀谒跟在身后,瞧见此景面面相觑。 本以为尘君回辟寒台后,此地又会成为原先死气沉沉的冰冷模样,没想到竟半分没变,且那些丹枫树生长得越发郁郁苍苍。 这便是有道侣的男人吗? 这段时日尘赦很少回辟寒台,伏舆和荀谒心中生疑。 莫非是有紧急要事吩咐? 两人当即面露肃然。 尘赦走到寝殿外那棵枫树,抬手抚摸着带着露珠的红叶,淡淡道:“三月时间,足够备好双修大典之事吗?” 伏舆、荀谒:“?” 就为这个? 他们还当要暗中谋划篡位之事呢,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想追随谁才能不得罪另外一个。 *** 丹咎宫。 乌令禅本来计划中三十岁化神,没料到误打误撞竟然二十四洞虚,脑海中全都在编排三界之人会如何震惊、如何夸赞,越想越高兴,得意得狐狸尾巴都翘起来了。 苴浮盘膝坐在连榻上,白发垂曳铺洒,抬眸瞥了还在傻乐的乌令禅一眼:“困困。” 乌令禅懒洋洋地说:“嗯?怎么啦?” 苴浮淡淡道:“你真的要同你阿兄结为道侣?” “当然啊。”乌令禅不明白他爹为何会问出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托着腮面对着苴浮,认认真真地说,“我喜欢他,就要和他结为道侣,才不管他是半魔半人呢。他就算是魔兽,我也喜欢。” 苴浮掌控昆拂墟数百年,除了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后有些无法接受哇哇吐血,这段时日逐渐平复心绪。 毕竟如乌困困所说,他们并无血缘关系,昆拂墟断袖道侣更是数不胜数。 魔修百无禁忌,你情我愿,没什么必须分开的理由。 苴浮眉眼浮着笑意,问他:“吾儿,你从仙盟归来九年未到,更是同他分离七年,相处时间满打满算也仅两年,怎么就认定他了呢?” 乌令禅:“唔。” 苴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呸了呸,继续慢条斯理地道:“你阿兄面上温良,内心阴损蔫坏,你能同他情投意合,不过是因他近水楼台,运气好罢了。” 乌令禅完全没听出来苴浮的意思,点头:“的确是近水楼台,这个词用得好。若没有爹认他做义子,我们还没有这段缘分呢。” 苴浮:“……” 苴浮淡淡地说:“你非得每次都提这句吗?” 乌令禅:“哦……” 苴浮谆谆善诱:“你如今已身居高位,放眼三界优秀之人无数,何人你选不得?等你同其他人相处多了,就会发现你对尘赦不过是雏鸟的依赖罢了。” 乌令禅兴奋地举手:“我选阿兄!” 苴浮:“……” 这孩子是不是只挑自己想听的往耳朵里进? 苴浮头回有种带孩子的疲惫感,但又记起年幼时他和乌君因枉了茔之事焦头烂额,全是尘赦在照料。 苴浮闭了闭眼。 怪不得江鹊静那厮总说他遭了报应。 乌令禅完全看不出他爹的崩溃,还在哼着小曲小调扒拉桌案上的酥皮卷——也不知道尘赦帮他护法一夜,哪来的时间去幸樽关取糕点。 苴浮一看酥皮卷就来气,可又不能冲着乌困困撒,只好说:“你自己想通了就好,爹管不了你了。” “那是当然啦。”乌令禅毫不客气地说,“如今昆拂墟我说了算,爹您都没有‘君’了,日后得听我的。” 苴浮:“……” 孝子。 苴浮无声叹了口气,知晓再怎么劝此事也无法转圜,更何况感情之事只有两人才懂,管旁人说什么“近水楼台”“雏鸟依赖”,皆是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影响不了什么。 更何况乌困困是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犟种。 尘赦吩咐完双修大典操办之事,从辟寒台回来。 乌令禅正在送苴浮离开。 也不知乌困困给亲爹灌了什么迷魂汤,只是短短片刻,身上就穿了件玄色法衣,那衣袍间绣得皆是灵力丝暗纹,密密麻麻,一看便是最上等的符纹咒术。 尘赦眉梢轻挑。 他识得那件,是苴浮耗费无数精力灵力制出,举世罕见的仙阶法衣。 三界恐怕唯有这一件。 乌令禅不太懂,觉得衣衫虽然黑沉沉的不符合他的审美,但在光下闪着暗纹浮光,极其奢靡华贵,勉强收下。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6节 尘赦颔首:“父亲要走了?” 苴浮勉强对他气顺了些,随意点头。 尘赦:“恭送父亲。” 苴浮抬步就走。 只是在即将缩地成寸离开的刹那,耳畔听到乌令禅嗒嗒跑过来,语调兴冲冲地牵着尘赦的手,亲亲蜜蜜地往他身上挨:“阿兄阿兄,今夜也双修吗?” 苴浮:“?” 苴浮:“……” 也? 双修? 苴浮灵力一散,半透明的身躯转瞬凝实,缓慢转身,面无表情地望向尘赦。 尘赦:“…………” 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父子关系,再次因乌困困随意一句话毁于一旦。 * 乌令禅喜爱一切有结果之事,修行则是他最为热衷的。 在他认知中,只要努力便会修为精进得到夸赞、惊羡、嫉妒,无论何时都有满满勇气和冲劲一往无前。 最年轻的洞虚境强者给足乌困困优越和满足感,所以对双修之事不再排斥。 尘赦今日险些被苴浮暗杀,晚上依然兽心不死,抱着乌困困在后殿温泉厮混。 乌令禅亲着尘赦的唇,伴随着温泉的水声啾啾个不停,他脑袋也不知想了什么,忽然开始许愿。 “要是亲一亲就能双修就好了。” 尘赦没理会他脑袋晕乎乎的胡话,指腹在乌令禅后腰线重重摩挲过,那股热意从脊骨一路往上撞向脑海。 竹影摇晃洒落在潺潺水面,雾气蒸腾模糊两人的眉眼。 乌令禅懒洋洋地靠在巨石上,乌发水墨似的在水中荡漾开,腿弯被尘赦小臂勾住,水流潺潺拍打着雪白的腰腹。 没一会,乌令禅腰身几乎弹起来,一把抓住尘赦的肩膀,奋力摇头:“还是不行!” 尘赦笑起来:“行的。” “你说的容易……唔,别再亲我了!”乌令禅的指甲狠狠在尘赦肩上划出几道血痕,正在推拒着,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抖着嗓子道,“停一下!唔……墨、墨宝……玄香回来了!阿兄!他被拦在丹咎宫外面,我得去……去把他放进来!就一会,一小会。等我回来再继续双修好不好?” 尘赦不知是不是被乌困困只听自己爱听的毛病影响了,兽瞳直勾勾盯着他:“为何在这个时候提其他人?” 乌令禅试图据理力争:“玄香不一样,他是……啊!” * 玄香在骂骂咧咧。 他本是在生闷气,猫在禁地的乌令禅洞府里修行。 等到那股怒意消散后,玄香又像这十几年无数次那样又忘了为何生乌令禅的气,还是放不下他,回来准备再劝一劝。 可没料到还未进丹咎宫,便被新的结界阻拦在外。 玄香不明所以,想传给乌令禅消息竟也被挡住,只好以灵力化墨在结界上写字,乌令禅感知到他的气息便会前来将他放进去。 等了等。 玄香都要在结界上写了一整篇的昆拂千年史,结界竟然还没动静?! 莫非乌令禅也在生闷气? 但玄香了解他,乌困困有话直说,不会用这种法子来冷待旁人。 玄香继续等。 直到夜半三更,结界终于隐约有了松动。 玄香眉头皱起。 这都等三个时辰了,乌令禅到底在做什么? 玄香化为一道墨痕直直窜到丹咎宫内殿。 刚进去便瞧见尘赦坐在外殿的连榻上烹茶,姿态懒散,瞥到玄香进来,那双令人发憷的兽瞳一改之前道貌岸然的温和模样,竟冷冷看他一眼。 玄香:“?” 玄香心中冷笑,记起乌令禅说的那个“唇齿相依”,差点起了杀心。 他懒得和尘赦虚与委蛇,快步走向内殿。 乌令禅正在寝殿的榻上盘膝而坐,周身灵力运转,散发出洞虚境的灵力威压。 玄香吃了一惊。 半个多月不见,乌令禅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突破那最难突破的化神壁垒,晋为洞虚境? 看乌令禅浑身水汽,似乎刚沐浴完,头发还湿漉漉的,却还在努力修行。 玄香感慨了下,也不再生他的气,重新将本灵落在乌令禅腕间的墨块里。 几道墨痕缓缓钻出来,为乌令禅理干湿发,还顺手编起个漂亮辫子,衬着青年眉眼愈发艳丽。 乌令禅经脉通畅,笨拙地用新的法诀汲取精纯的灵力。 半个时辰后终于吐纳停止睁开眼。 玄香坐在床沿,凉飕飕瞥他一眼。 乌令禅一见他当即高兴起来,立刻就要扑过去,可腰腿一软,直接双膝跪地给他行了个跪拜大礼。 他没管,欢天喜地地蹭过来:“墨宝,这段时日你去哪里了?我都想着四处找你了。” “难为你还能记着我。”玄香虽然面上嗤笑,心中还是一软。 “是啊是啊。”乌令禅说,“嘿嘿!” 玄香又被他“嘿”地眼皮一跳。 他刚回来,还想着对乌令禅维持一段时日的温情后再开始骂他,立刻伸手想要捂住乌令禅的嘴,不想这么快听到比“因为他这次的身份是君后”还要可怕的坏消息。 可晚了。 乌令禅嘴皮子快得令人震惊,迫不急的和玄香分享这个好消息:“八月十七寒露之日,我和尘赦结为道侣,你回来的刚刚好!” 玄香:“…………” 玄香摸了摸乌令禅的脑袋,那双大手看起来很想把这人掐死。 乌令禅还乐颠颠地往他掌心蹭。 “乖孩子。”玄香微笑着说,“日后你和尘赦的好消息,不必这么着急告诉我,好吗?” 不是很想接受这个冲击。 乌令禅:“哦,那关于我自己的能说吗?” “嗯。” 乌令禅:“嘿嘿嘿!” 玄香淡淡看他,情绪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觉得乌令禅多加一个“嘿”没什么必要。 这世间还能有什么比“我和尘赦结为道侣”还要更可怕的噩耗吗? 有的。 乌令禅说:“之前我修为不是到了瓶颈吗,灵丹、魔眼渡顶全都无用,最近寻了昆拂墟第六种修行方式——道侣双修,果然事半功倍。” 玄香:“…………” 玄香闭了闭眼。 ……第十七次后悔没有随祖灵一起沉睡。 作者有话说: 这个墨宝有1.4了。 第87章 当真三喜临门 乌令禅要办庆功宴,一掷千金,豪气地买下整个空空里,宴请四琢学宫的学子前来赴宴。 三界有史以来从未有过二十四岁的化神境,更何况是洞虚。 最开始学子们还当君上又要让他们散播什么假消息弄别人,没想到到了空空里,敏锐感知到一道陌生的洞虚威压。 空空里最顶层的雅间,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撩开玉竹帘。 乌令禅坐在栏杆边,支着下颌懒洋洋地往下瞧:“吃了君上的东西,要说什么?” 众人呆愣半晌,赶忙山呼海啸地齐声呼唤。 “君上!尊贵!” 乌令禅满意地点点头,并告知空空里将流水宴席整三个月,庆祝此等好事。 众人更是亢奋得像是满山猴子似的呜嗷喊叫。 威武!尊贵! 乌令禅心满意足地将竹帘放下,一扭头就见池敷寒幽幽瞅他,没好气地数落道:“乌困困,你真是有钱烧的!空空里宴席三个月,你知道要花多少……” 乌令禅漫不经心地说:“我买下空空里了。” 池敷寒肃然道:“君上,尊贵,往后我能在空空里一日三餐免费吃喝吗?” 乌令禅:“……” 崔柏在旁边喝酒。 乌令禅丢给池敷寒一块空落落的小玉牌,托着腮瞅他:“你又怎么了,都二十好几岁,别人二十四都已洞虚境,你怎么还在抠抠搜搜?法器又坏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7节 “别见缝插针夸自己。”池敷寒收了玉牌立刻翻脸,“在遇到你之前,我法器从未坏过,现在可倒好,三日碎一次。” 乌令禅眯起眼睛,又抬手拿出一枚古朴玉简,上方雕刻无数密密麻麻的符纹:“给你。” 池敷寒嫌弃:“你雕的?我不要。” 乌令禅:“我爹送我防身的。” 池敷寒立刻一改方才丑恶的嘴脸,深深鞠躬高抬起双手举过头顶,沉声说:“多谢君上还惦记着小的,我愿为您当牛做马!” 乌令禅:“……” 总感觉被池区区恭恭敬敬骂了一顿。 温眷之在旁边拿着糕点喂青扬,见两人一会互怼一会又相谈甚欢,忍不住笑起来,道:“昨日听闻、尘君已在、操办双修、大典之事。恭喜君上,双喜临门。” 乌令禅疑惑道:“昆拂墟的大典这般繁琐吗,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布置?” 温眷之:“你是君上,自然如此。” 乌令禅喜欢一切繁琐华贵的东西,闻言心情大好,喜滋滋地继续喝酒。 崔柏抬手为他斟满酒:“君上,请。” 乌令禅和他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崔子贞脸上已没了之前所见的苦涩和无神,似乎是看开了,心中还有些庆幸。 将那些酸涩的少男心事和自怨自艾剥离后,崔柏后知后觉地记起来。 尘君并非如表面上那般性情温和。 乌困困已和尘君心意相通,自己却还颠颠上去送炉鼎…… 尘赦那日没直接一巴掌拍死他,都算他祖坟冒青烟。 性命和破碎的少男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此一想,崔柏瞬间豁然开朗,仰天大笑呜呜去。 ……彻底死心了。 尘赦知晓乌令禅现在最期待的便是同龄“护法”们的夸赞,和四琢学宫学子的倾慕嫉妒,他若在没人放得开,索性没过来。 几人在雅间叽叽喳喳喝酒。 忽然,温眷之说:“轻轻轻轻……” 众人正在行酒令,池区区惨败。 乌令禅眉间通红,正抡圆了胳膊打算狠狠弹他个脑瓜崩,听到这话头都不回,狞笑着说:“轻个鬼!刚才他弹我时可没见你出来求情。本君上今天非得打死他不可!” 池敷寒满脸英勇就义的肃然,扎着马步沉声道:“来吧!我若不死,下一个就是你!” 乌令禅哈哈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正要下狠手。 温眷之愕然说完后面的话:“青扬他他……” 乌令禅的力道陡然一卸,爪子轻柔地在池敷寒眉心抚了一下,毫无杀伤力。 池敷寒逃过一劫,大笑道:“轮到我了!” 乌令禅一把将他推开,飞快冲到桌子对面,就见刚才还在咩咩啃糕点的青扬紫色魔炁萦绕周身,整只羊都蔫了,却还在努力嚼嚼嚼。 乌令禅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忙问:“他这是怎么了?” 温眷之:“魔炁外放……” 乌令禅听得懵懂:“那会如何?” 温眷之没回答,试探地蹲下来,对着恹恹抬眸的青扬:“青扬知道、我是谁吗?” 青扬没反应。 温眷之又问:“乌困困呢?” 这下,青扬奋力抬头,冲着乌令禅咩了声,下意识想要起身靠近他,但蹄子一软又趴了回去。 池敷寒也察觉到问题,走上前蹲下来看他:“你是说他在逐渐恢复神志?” “是有可能。”温眷之又问,“知道谁是、池敷寒吗?” 青扬没反应。 池敷寒瞥他一眼:“不是说还得十几二十年吗,怎么可能这么快?他只对困困有反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温眷之换了个问题:“知道谁是、池区区吗?” 池敷寒还在笑他:“怎么可能换个名字……呜噗!!!” 青扬陡然暴起,用羊角撞在池敷寒腰上,直接将人撞得飞出几丈,人仰马翻。 池敷寒:“啊啊啊!我英俊的相貌!眷之、眷之,五更丹!” 青扬撞完人后,无辜地看向温眷之,好像在说。 这就是,池区区。 温眷之:“……” 乌令禅后知后觉,忽然扑上前去抱着青扬的脖子哈哈大笑:“好小羊乖小羊,他就是池区区,选得真对!” 青扬甩着尾巴高兴地蹭他。 温眷之:“……” 怀疑这小羊是故意替困困报复池敷寒。 三喜临门,乌令禅决定空空里一整年大摆流水席。 空空里灯火通明,整夜不熄。 生平最忧心的青扬逐渐恢复神志,乌令禅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君上已到洞虚,入夏后便去了祖灵之地。 乌困困终归还是太过年轻,身躯的经脉甚至还未完全定型便到了洞虚,尘赦担忧灵力太过凶悍会影响灵根,几乎一日要为他顺三次经脉灵力。 乌令禅嫌弃麻烦,索性前去进度的洞府借助祖灵为他留下的灵力调息,稳固元神。 来来回回闭关两个多月,等内府元婴和灵力彻底适应交融后,已是八月了。 乌令禅轻盈地从祖灵之地离开,准备先寻尘赦腻歪。 只是刚回丹咎宫,荀谒就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把薅住他,拿了积压两个月的要事让他定夺。 君上不明所以,但还是迅速进入状态,一目十行扫了一圈,飞快嘚啵了几个“杀杀杀杀”“这个骂我磕药才洞虚的留着,等我亲自扇他”。 迷迷糊糊间,乌令禅还以为尘赦归来只是自己闭关闭懵了的一场梦。 “不对。”处理完这些事,乌令禅才匪夷所思道,“本掌尊的顾焚云呢?” 荀谒道:“您和尘……后双修大典即将开始,他自然是在忙碌典礼。” 乌令禅:“……” 乌令禅虚弱地说:“还有多少事儿啊,大护法,我又开始头痛了。” “积压两个月的。”荀谒见乌令禅又要开始摇摇晃晃地装头疼,熟练哄他,“紧急的要事尘后已处理了,只剩下一些无法定夺的机要大事需要您下令。” 乌令禅这才“哦”了声,又活了。 乌令禅回到丹咎宫,对着满桌子的卷轴埋头苦干。 只是看着那密密麻麻晦涩难懂的昆拂字,大概是看迷糊了,君上忽然抬头严肃地对大护法说:“屠掌尊要是没死就好了。” 荀谒:“?” 说什么胡话呢? 荀谒配合地接话:“哦?君上何出此言呢?” 乌令禅肃然研究:“想向他取取经——如何在啥事不干的同时,还能掌控仙盟这么多年,比他修为更高的,是他掌控顾焚云的能力。” 荀谒:“……” 荀谒见君上都开始说傻话了,决定做那忠言逆耳的忠臣,劝诫君上。 “也没掌控啊,最后这不是被顾焚云给弄死了?君上别胡思乱想,这些事儿很紧急,最好今日处理完。” 乌令禅:“?” 一瞬清醒,继续苦干。 折腾大半日,荀谒才带着卷轴扬长而去。 乌令禅伸了个懒腰,准备换身衣裳再去寻尘赦,边脱外袍边往寝殿里走。 刚撩开珠帘,脑袋直接撞在猝不及防出现的人怀里。 抬头一看,正是尘赦。 “阿兄!”乌令禅眼眸亮起,一下蹦起来被尘赦准确无误地抱住腰身,将他单薄的身形托起。 尘赦抬头看他,语气全是笑意:“君上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乌令禅按着他的肩膀垂下头,乌发泼墨似的散下,边笑边在他唇角啾啾:“明明是你突然出现挡在我跟前的,还倒打一耙。” 尘赦的神识下意识在乌令禅身上一缠,轻车熟路在各地乱窜探查,感知他体内灵力已彻底稳固下来。 但还未收回,就见乌令禅忽然脱力似的往他肩上一趴,身躯细细打着颤,语气明显带着喘息之音。 “你神识往人身上缠的时候,能不能……打、打一声招呼?” 尘赦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金丹元婴,完全察觉不到尘赦的“舔舐”; 化神勉强能感知到,但却影响不大; 如今乌令禅已彻底洞虚境,方才那一遭“缠绕”对乌困困而言恐怕就是有无数双手狠狠地将他身体从里摸到外,浑身上下都在微微发烫。 尘赦不费吹灰之力单手将乌令禅颀长的身躯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我只是想探查你经脉灵力是否稳固。” 乌令禅没好气地瞪他:“谁家探查用得着里里外外摸一遍?你现在的神识还在缠着呢,真是越来越会说漂亮话了。” 但只说话,从不干实事。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8节 尘赦闷笑着没说话。 乌令禅还想再讥讽他一句,忽然发现尘赦腕间带着一圈蛛丝似的东西,眼皮轻轻一跳。 那是尘赦戴在腕间的琴弦。 半魔交合,沉浸欲望很容易只顾自己失去理智,尘赦每回双修都会以防万一自己失控,腕骨处带着圈琴弦。 万一乌令禅发现他失控,只要喊出“行宥”二字,琴弦便会催动将尘赦唤醒。 乌令禅不太喜欢这根琴弦,最开始一直撇着嘴想哄尘赦取下,却始终未果。 好在尘赦在乌困困之事上理智犹在,这么多次从未失控过,乌令禅也逐渐不再多嘴,甚至对这根琴弦有了条件反射。 ——每次尘赦腕间戴琴弦时,便意味着他们将要双修。 乌令禅想到什么说什么,直接问:“阿兄,我们等会要双修吗?” 尘赦神态淡淡,戴着琴弦的手指缓缓把乌令禅散乱的发拂到耳后,漫不经心道:“君上刚出关便想着这档子事吗?” 乌令禅:“?” 那你往床榻的方向走什么? 第88章 祖灵道侣契 琴弦仍然没用上。 乌令禅侧躺在榻上昏昏沉沉,隐约感觉背后的尘赦在弄自己刚干的乌发,睡眼惺忪地嘀咕:“别乱弄,没墨宝编得好看……” 尘赦:“……” 尘赦的手箍住乌令禅的腰身,轻飘飘将他扒拉回怀里。 乌令禅对这个姿势有点畏惧,立刻蹬了两下:“不来了不来了,炼化不了!” 尘赦在他还残留着咬痕的后颈亲亲亲了下,低笑着道:“好。” 乌令禅修为已恢复,双修后也没去入定,拽着尘赦在榻上腻歪温存:“我回来时去看了青扬,他已能听懂我说话了……嘶。” 尘赦咬了他一口。 乌令禅后颈一被叼住,浑身就像是僵住一动都不能动,还未缓过魂儿的身躯又在打着颤。 尘赦轻轻舔舐乌令禅的后颈,淡淡道:“乌困困,是不是不长记性?” 乌令禅都要哭了:“我们都没在双修了,这也不能提其他人吗?” “只要在榻上,便不能提。” 乌令禅被尘赦的不讲理和强横气得够呛,直接就要爬起来下榻:“那我站在地上提!” 尘赦轻飘飘将他拽回来,按着后背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乌令禅身量修长高挑,不似尘赦那般魁伟,交叠在一起更加显出两人的身形差别巨大。 乌令禅趴在他胸口,没好气地说:“还没合籍呢,你就想掌控本君上了,要是真的合籍了还了得?” 尘赦眸瞳一眯:“你不想合籍了?” 乌令禅上去咬了一口他的脖子,呲儿他:“你能不能好好听人讲话?!不想听的就不往耳朵里放是什么臭毛病啊,到底跟谁学的?我现在和你说话好困难,这样聊天,你知道我头有多痛吗?” 尘赦:“……” 尘赦淡淡道:“是吗,这么头痛啊,真是难为你了。” “知道就好。”乌令禅见他脖子被自己咬出牙印,又上前伸出舌尖笨拙地舔了舔,“我只喜欢你一个。” 尘赦笑道:“我知道。” 乌令禅趴在他颈窝,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茶香,混合着自己身上丝丝缕缕的墨香,认认真真地说。 “有朝一日,天幕裂开一条缝隙,降下一堆能碾压大乘期的仙人,抬手就将整个仙盟毁于一旦。” 尘赦偏头看他,不懂怎么无缘无故说起这种不着边际的胡话,但很配合。 “嗯?然后呢?” 乌令禅说:“仙人要毁灭三界,可在见到我的英姿之后纷纷感慨,夸赞我的天赋惊艳我的美貌,说‘只要你随我们入仙界,我们就放过昆拂墟’,我义正言辞地拒绝,并说‘想分开我和我的君后,门都没有!我死都要和昆拂墟所有人死在一起’!” 尘赦:“……” 乌令禅还在说:“仙人大怒,直接将兵刃架在我脖子上,让我在三界苍生和君后中选一个,否则就让我神魂俱散,永不超生!我当机立断……” 尘赦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乌令禅讲到兴头,骤然被打断,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尘赦淡淡地道:“知道你只喜欢我一个了,不用费口舌编这么多故事。” 乌令禅扒拉下他的爪子,不高兴地道:“我正讲到最精彩处呢,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在痛苦纠结中靠着自己力挽狂澜,拯救苍生的?” 尘赦面无表情:“不太想。” 乌令禅气得仰倒:“你这人……简直!” “看君上这么有精力……”尘赦抬起手念了句法诀,琴弦陡然凌空而来,游蛇似的缠在他腕间。 乌令禅:“?” 乌令禅见状不妙,立刻就要跑。 但已来不及了。 尘赦掐住他的腰身,让他保持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姿势,扯下刚系上没多久的腰带,漫不经心道:“那就继续修炼吧。” 乌令禅:“……” 到底为什么啊?! 乌令禅那日晕过去两三回都没弄清楚尘赦为什么动怒,甚至差点将琴弦都逼出来了。 难道编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来证明自己喜欢他还有错了? 无理取闹! 君上脑中所想的剧情后面极其引人入胜、感人肺腑,保准能将尘赦感动得热泪盈眶! 尘赦却不许他讲完。 哪有这样的道理! 乌令禅狠狠地和他冷战。 可没几天,寒露到了。 八月十七,合籍之日。 漫山遍野的丹枫已红透了,更添几分喜庆。 昆拂墟看着百无禁忌随性肆意,但君上君后的双修大典却是意外的繁琐,乌令禅一大清早便从入定中醒来,被拽去祖灵之地祭祖。 尘赦已在外等候多时,见他过来露出笑容。 乌令禅前几日还因没说完的故事气得够呛,他还给了尘赦几个台阶,矜持地暗示“只要听完我的故事,我就不和你一般计较了”。 尘赦每日同他如常相处、双修一次不落,却完全没有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架势。 乌令禅:“……” 尘赦本来还觉得今日乌令禅还要动怒,却见他唇角一勾,信步闲庭溜达过来,骄矜地抬起下颌:“君后,久等了。” 尘赦从不介意称呼,笑着上前:“不生气了?” 乌令禅笑吟吟道:“大好的日子,生什么气呀?我是那种没里没外的人吗?” 君上的冷战和寻常不同,依然腻腻歪歪、每日双修。 他以自己心中那股小怨气为主,固执地认为“时不时甩尘赦一个白眼”就是可怕的冷战,尘赦迟早会害怕,来给他道歉。 大喜之日,勉强给他个好脸色吧。 否则上次他亲手扇的那个造谣的话本先生,又得传君上君后不合、合籍之日也冷着脸、疑似被强迫强制强取豪夺。 还得去扇。 祖灵之地冰天雪地,乌令禅和尘赦缓步走在雪地中,身后留下四道脚印。 禁地已没了生机,鸣也化为石鸟沉睡,唯有祖灵巨石前的香案之上,祭祖的烛火和香冉冉而升,将一小块的雪融化,缓缓往下滴水。 尘赦甚少这般近距离靠近祖灵巨石,微微抬眸望着,兽瞳并无半分情绪。 他对祖灵、魔神,从来没什么敬重之意,更厌恶祖灵当年赐给乌困困的那个“困”字,险些毁了他一生。 乌令禅却已跪在那,见尘赦还站着,疑惑道:“来呀。” 尘赦并未在这大好的日子多生事,跟随着乌令禅行礼。 两人一同叩首。 祖灵天地为证,于这冰天雪地中结为双修道侣,共享福运修行,我黼子佩。 在祖灵祭结束的刹那,乌令禅身上浮现一滴墨,温柔地在半空中飘浮,随后在两人的注视下缓缓一分为二,中央连着一丝微弱的墨痕。 乌令禅好奇地歪头。 这是祖灵即将沉睡时所赠的那滴墨。 祖灵所赠的墨都有用处,第一滴成为仙阶法器,庇护乌令禅平安;第二滴是赐福让他不必经受修行雷劫之苦。 第三滴,乌令禅研究多日都不知如何用。 不料现在却蹦出来了。 乌令禅正在疑惑着,就见那分开的两滴墨忽然分开,一左一右朝着两人眉心而来,转瞬没入灵台。 乌令禅一愣。 祖灵之墨世所罕见,进入两人灵台后转瞬浮现一道繁琐复杂的符纹,相互牵引着化为天地间最强悍霸道的道侣契。 哪怕未来千年万年,哪怕转世为人,也能凭借着可怕的烙印再次相遇。 尘赦感知着自己和乌令禅神魂紧密的相连,那始终无处安放的掌控欲像是被投喂过的野兽。 占有欲来源畏惧,始终萦绕着他的难耐痛苦的饥饿骤然被半滴墨填满。 还有此等好事? 第179节 连大乘期都能侵入灵台的道侣契,哪怕天道将他的肉身劈碎,神魂仅存,也能顺着牵引寻到另一半的归处。 这便是祖灵所送的第三滴墨。 祖灵无所不知。 半晌后,乌令禅牵着尘赦从祖灵之地出来,仰着头冲他笑。 “义父大不大方?嗯?高不高兴啊你?怎么总觉得你在偷着乐呢,不要矜持啊尘后,就算你乐得在地上打滚,我也不会笑你的。” 尘赦淡淡道:“你想打滚就直说,不必矜持。” 乌令禅才不管他在那装,眉开眼笑:“反正我高兴!不论这一世、下一世,你都是我的了,谁也拆散不了!哈哈哈哈!” 尘赦受他感染,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祖灵的道侣契太过强悍,衬托着昆拂墟那双修大典上繁琐复杂的流程全都成了花里胡哨的虚礼。 不过乌令禅仍然开心,每一步都乐颠颠的。 君上君后双修大典,昆拂墟本来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尘赦知晓乌令禅想要热闹,便让昆拂墟所有空空里大摆流水宴席,一句庆祝吉祥话便能畅吃三日。 这下像是捅了饿死鬼的窝。 无数魔修再也不说风凉话,分析这两人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全都呜嗷喊叫着前去吃席,吉祥话张口就来,还挥毫写下庆祝之语。 “恭贺君上君后风月常新!琴瑟和鸣!” “天生一对,天作之合啊!兄弟、道侣,亲上加亲,前前任魔君好福气啊!” 空空里所写下的祝福之语会浮现在辟寒台前的巨大石壁上。 苴浮神识扫过这句,脸都绿了。 偏偏已走遍流程的尘赦还在彬彬有礼地请父亲喝茶。 苴浮见乌令禅高兴得几乎上天,又强迫自己想起尘赦年幼时自己做的那些不是人的事,勉强扒拉出点良心,不再冷脸相向。 苴浮伸手接过茶,拿起茶盖低头一看,沉默了。 茶盏中的茶叶几乎要冒出来,苴浮更加确定这逆子得了祖灵道侣契,已经懒得装了,奉茶都奉得不情不愿。 苴浮将茶一扔,拂袖而去。 尘赦:“?” 乌令禅刚安顿好四琢学宫的学子过来,见他神态淡淡,似乎受了委屈,问道:“怎么了?爹呢?” 尘赦淡淡道:“父亲一口茶也没喝,便先走了,许是有要事吧。” 乌令禅眯起眼睛:“你自己泡的茶吗?” “嗯,更显诚心。” 乌令禅踮起脚尖拍了拍尘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爹可能觉得你是成心和他过不去。” 尘赦:“?” 乌令禅欲言又止,想了想觉得道侣间该坦诚相待:“爹又不是青扬,当然不爱啃叶子。” 尘赦:“……” 作者有话说: 尘赦:递茶。 苴浮:一直在挑衅我。 第89章 正文完结 兽类的味觉和常人不同。 寻常茶水尘赦觉得寡淡,再浓郁些才能勉强尝出茶的味道,所以身上时刻萦绕着浓郁的茶香。 乌令禅早就习惯了,但他爹八成受不了,八成还觉得此子狼子野心这么快就暴露。 大典结束,乌令禅和尘赦又前去彤阑殿为乌君上香。 面对着苴浮,尘赦面不改色; 可每回到了乌君墓前,尘赦却莫名不自在,有种偷了母亲珍宝的愧疚感。 两人对着墓碑磕头。 就在起身时,墓碑边一朵并蒂莲忽然悄无声息绽放。 尘赦愣怔了下,不知怎么忽然就笑了,如释重负。 秋风袭来,红叶带霜。 入夜后,丹咎宫的人散去,恢复清冷。 乌令禅喝了不少酒,好心情持续的久而浓烈,脸上始终带着欢天喜地的笑容——尘赦无法理解为何他的欢乐会如此的纯粹。 乌困困欢呼雀跃地骑在青扬背上在丹咎宫和辟寒台来回跑圈,发间金饰被颠得噼里啪啦往下落。 直到酒意彻底上头,被尘赦抱了下来。 乌令禅缠着尘赦的脖子,凑上去啾他,说着醉话。 “大喜之日,君后来侍奉着双修吧。” 合籍之日,尘赦难得穿了身红衣,将那俊美的眉眼衬得更加冷峻,只有对乌令禅时兽瞳才会泛起些许笑意。 尘赦将捡起的一大把配饰随手放在桌案上,轻飘飘地将乌令禅打横抱着,并未回丹咎宫,反而御风到了最近的一座高楼之上。 盛夏晚风拂来。 乌令禅迷糊地被尘赦放在屋檐上,好奇地问:“要在这里双修吗?噫,没想到阿兄看着人模狗样的,竟然如此淫乱啊。” 尘赦:“……” 见这孩子都开始发酒疯了,尘赦伸手在乌令禅眉心一弹,一道灵力入他体内将酒意驱散。 乌令禅眸瞳清澈了许多,缓了一会勉强记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脸上没什么神情变化,坐在屋檐上开始脱衣服。 尘赦:“?” 酒意不是散了吗? 尘赦抓住他解腰封的爪子:“做什么?” 乌令禅不明所以:“不是说要双修吗?” 尘赦:“…………” 尘赦伸手探向乌令禅挂满玉佩的腰封。 乌令禅神识扫了扫,发现这座空楼无人,便等着尝试尘赦这龌龊的双修之法。 那堆春宫图的话本里也有过这样的画面,对月坐怀,他还当是夸张,没料到这次竟被他遇到真的了。 还没想完,忽地感觉腰封一紧。 乌令禅低头看去,就见被自己解了一半的腰封重新系了回去,尘赦甚至打了个死结。 乌令禅:“?” 尘赦收回手,和他并排坐着,淡淡道:“光天化日,脑子里不要放这么多龌龊之事。” 乌令禅:“…………” 乌令禅面无表情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 大喜之日已过,乌令禅终于解禁,冲尘赦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差点把自己给翻晕。 尘赦好笑:“怎么?” “我们还冷战呢。” 乌令禅很有原则,说大喜之日给他好脸色,过了子时就恢复冷战状态,白眼一个接一个,恨不得全都化为刀扔尘赦脑袋上。 尘赦知晓他还在惦记着拯救天下苍生的话本,摇头失笑:“那能等一会再翻白眼吗?” “呵。”乌令禅冷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就翻,我还翻,我一下翻两个……嘶。” 头晕了。 尘赦淡淡道:“我怕你把自己翻晕过去,就瞧不见长生灯了。” 乌令禅正在揉眉心,还在疑惑,眼前忽地闪现一抹暖橙的光芒。 此处是整个昆拂墟主城最高处,一片昏暗中无数盏点燃的长生灯从四面八方亮起,飘浮着冉冉升入半空。 上一次同尘赦一起看这漫天长生灯,还是在乌困困十七岁生辰那日。 此时同样场景,却已今非昔比。 乌令禅喜欢一切温暖漂亮的事物,赤瞳中倒映着那成千上万盏长生灯在眼前飘浮汇聚成璀璨的暖橙火海,连漆黑天幕都照亮。 乌令禅高兴得脚尖都勾起了,也来不及翻白眼了,微微将手撑在屋檐上往后仰着注视漫天碎光,眉眼全是笑意:“是你做的吗?” 尘赦:“嗯。” 乌令禅兴奋道:“是庆祝我突破洞虚境吗?!” 尘赦:“……” 尘赦冷淡道:“嗯,对。” 乌令禅看他这个反应,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着凑上去亲他:“尘行宥,说句实话能憋死你吗?” 尘赦瞥他,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漫天灯盏瞬间熄灭,偌大昆拂墟主城昏暗一片。 乌令禅:“你干嘛?” “不是想听我说实话吗?”尘赦淡笑着道,“你猜错长生灯的用意,我不高兴,便不送你了。” 还有此等好事? 第180节 乌令禅哼了声,也学着他打了个响指。 漫天长生灯又骤然亮起。 尘赦灭。 乌令禅点。 来来回回数次,下方的昆拂墟修士眼睛都要被闪瞎了,满脸懵然地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不是恭贺君上君后结为道侣的赐福法阵吗?” “难道有人从中捣乱?不想活了吗?!” “赐福法阵能为君上积攒功德,肯定不会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挑衅大乘期,八成是……那谁,咳咳,后悔了呗。” “啪。” 鼻青脸肿的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啧啧称奇。 “我们在第十七回就提出过质疑,双修大典只是个夺位的幌子罢了!你们竟还不信我,如今瞧见这长生灯之战,知晓我为何被称为昆拂墟第一说书人了吧!哈哈哈!这两人肯定已交上手,你们就等着昆拂墟大乱吧!” 一旁灯盏的墨忽然出现,毫不客气地按着他狠狠扇。 说书人:“……” 来回五六次,长生灯终于幽幽燃起,不再熄灭。 乌令禅也不知是怎么哄好的尘赦,唇角都破了一块,懒洋洋地靠在尘赦肩上看漫天长生灯。 不知想到什么,乌困困忽然好奇地道:“阿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当年我没离开昆拂墟会怎么样吗?” 尘赦的发被风拂起,略微思忖:“想过。” 乌令禅刚回昆拂墟,对他极其生疏时,尘赦便生出过这个念头。 若是乌困困没有离开昆拂墟,也就不会满脸陌生地和他作对,连唤声“阿兄”也要他教。 那股懊悔在尘赦心中盘桓,有几次甚至转变成凶戾的杀意,心中生出一种想将整个昆拂墟彻底毁灭的恨意。 当年尘赦是为乌困困才独守昆拂墟,强撑至今终于等到人归来。 所守护之人却满脸懵懂,和他殊途不说,还和那堆即将死的尸体一起对付自己。 将所有人都吞掉,神魂碾碎,再将倒戈背叛他的乌困困用数千道锁链锁在丹咎宫,再也没有机会被旁人撺掇和他为敌,继续做他乖顺的弟弟。 好在那时的乌困困懵懂而天真,根本不受江争流的挑拨。 尘赦一次次按捺住毁天灭地的杀意,违背本性,像被一丝丝温情就能驯服的野兽垂下头颅。 那个“困”字,从来只困住了尘赦。 乌令禅追问:“然后呢,想什么了?” 尘赦回过神,心不在焉地道:“想你在昆拂墟长大,恐怕会比现在还要无法无天、横行无忌,到时恐怕阿兄都管不了你。” 乌令禅谦虚地说:“哈哈哈,别夸我啊。” 尘赦:“……” 尘赦道:“你呢?” 乌令禅当即又开始了:“我当然想过!若我没离开昆拂墟,凭我的天赋修为自然会得到更多修行资源,什么十四岁结丹,简直丢人!本少君七岁金丹、八岁元婴、九岁化神、十岁洞虚、十一岁大乘,十二岁飞升,震惊三界,甚至还惊动仙界仙人,不辞辛苦前来下界寻我这个好苗子!仙人先一掌毁了仙盟,又把兵刃架在我脖子上,逼迫我……” 尘赦:“…………” 又绕回来了。 尘赦伸出两指,筷子似的夹住乌令禅嘚啵嘚啵的薄唇,淡淡道:“又想拯救苍生了?” 乌令禅从捏扁的嘴唇飘出几个含糊的声音:“阿兄阿兄,听我讲完好不好,求你了。” 尘赦不想听:“以后少看话本。” “什么话本?我从来没看过话本。”乌令禅解救自己的嘴,狐疑道,“这些都是我的经验之谈,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合该遍地荆棘,经过历练才能获得正果。” 尘赦说:“可我只想你平安快乐……” 乌令禅还在侃侃而谈:“就像我年幼时被那不要脸的抓去秘境当钥匙寻灵物,每次都有无数阻碍拦在眼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全都……唔?阿兄说什么?” 乌令禅后知后觉,迷茫看向尘赦。 尘赦背后皆是灯盏,漫天暖光中冷峻的眉眼浮现前所未有的温和。 “阿兄不想你经历苦难去拯救苍生,哪怕是臆想的也不想。” 那六年留他孤身一人在昆拂墟已让尘赦终生悔恨,再也不想听乌困困是如何独挑大梁艰难生存了。 乌令禅愣了愣,迟钝的脑子后知后觉尘赦为何总是不想聆听自己的后半段话本。 尘赦性情内敛,甚少吐露真情。 乌令禅有些无措,将脑袋往尘赦肩上轻轻一撞,小声地说:“我……我就是想一想,想着玩的,后面也没吃苦——仙人一看我如此坚定,大笑三声夸我是可塑之才便扬长而去,没有很跌宕起伏,平淡得很,平安快乐!” 尘赦见他这样心又软了下来,轻轻欺身而来抚摸他的侧脸,温声道:“嗯,好乖。” 哪怕是两个“困”字,尘赦也希望乌令禅朝气蓬勃、永远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必因旁人的苦难而痛苦。 乌令禅彻底结束这场单方面的冷战,又开始亲亲蜜蜜挨着阿兄,白眼也不翻了。 万千长生灯升空,飞向无边无际的天幕。 “阿兄,你刚才说的什么话本呀,能买来我看看吗?” “……别看。” “啊?为什么啊?” “那些都是杜撰,当不得真。” “可春宫图里面的话本也是杜撰啊,为什么我们每次双修就得看几页新的?” “……” “我真的想看看话本上的气运之子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便能如此精彩。能杜撰到哪儿去,难不成还能生来就洞虚吗?明日我就去黄尘巷买几本,好不好?” “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 “好。”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小情侣正文就快乐到这里了,困困和阿兄会一直平安幸福下去! 感谢大家这两个多月的陪伴和支持,写这本太开心啦,这章完结章掉落500个小红包呀,爱你们。 目前暂定的番外有:阿兄带崽日常、仙盟卧底窥君上君后之记录、底特青扬变人、三人组日常,这本番外应该会写挺多,大家有想看的可以在这章的【作者有话说】段评里留言,我会挑选着有灵感的矻矻写!后期还会有福利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