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谣》 第1章 [古装迷情] 《双鱼谣》作者:顾与肖【完结】 本书简介: 【才貌双全风情万种钓系酒楼老板娘 x忍辱负重阴鸷疯批占有欲极强侯爷】 双替身|追妻火葬场|破镜重圆 洛迎窗是春风酒楼的老板娘,有似水柔情,也千娇百媚。 她和程雪案第一次相见,便在香缦软塌之上彻夜痴缠。 他们互不在乎彼此的身份,贪图的不过是对方那张与各自心上人极为相似的脸。 于是,两人各怀秘密,假意沉沦。 * 后来,程雪案带兵攻入京都城门,当他踏足冷宫,居高临下望着那已是阶下囚的太子——相貌与自己极为相似。 而太子贴身携带的一枚香帕之上,正绣着洛迎窗曾与自己欢爱后,于他耳畔轻吟的几句诗。 他恍然大悟。 原来她心底念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当晚,程雪案红着眼禁锢住虚情假意的女人,死死捏住她的下巴,狠戾质问:“我像他吗?” 洛迎窗不答,只听他冷笑一声:“听闻太子殿下画技神妙无比,不如让他为我们绘一幅春宫赠予,可还合你心意?”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传出隐隐铁链相撞的声音。 受制于人的太子被铁链禁锢了手脚强行坐在案台前,视线所及正是摆放好的笔墨纸砚和一副若隐若现的活色春光。 * 被囚禁的洛迎窗假意屈服,趁机逃出京城,身后是程雪案派出的强将追兵,面前则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那一刻,仿佛重获了自由。 洛迎窗坠崖的消息传回京城,程雪案孤身一人在冷宫坐了一夜,仿佛屋内还残存着她的气息。 那一晚,窗外的积雪抖落了枝头最后一点生机。 程雪案派人搜寻三天三夜无果,洛迎窗尸骨无存的结局尘埃落定,他才忽而发觉自己的心也随之摔碎了一角。 而这世上,终归再无人像她。 *1v1/sc/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替身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洛迎窗程雪案 一句话简介:他以为她超爱,但替身竟是他自己 立意:及时行乐。 第1章 酒楼 凛冬已至,大昭京城迎来第一场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又时逢大昭太子与太子妃大婚之日,昭武帝大喜,特大赦天下,京城内外无不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而春风酒楼,便在今日承着皇室大婚的喜气,落地京城,开业大吉。 听闻春风酒楼的老板娘美若天仙又才貌双全,也不知是京城里各色山珍海味都吃惯了,还是为了一睹其容颜和才华,不光平日里省吃俭用的老百姓,甚至是许多雍容华贵的贵公子和名声远扬的文人墨客都蜂拥而至。 这其中就包括玄戎国送来的质子程雪案。 程雪案作为玄戎国二殿下,自幼被送至大昭,算来已近十年。 只是与周围酒桌的客人大不相同的是,正处舞象之年的程雪案身着藏蓝长袍,高束的发髻衬得其眉眼锋利如刃,他阴沉着一张精致却冷峻的脸,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意,漆黑的眸中隐隐翻涌杀气,似寒刃出鞘,令人不敢直视,完全看不出是来春风酒楼寻欢作乐的。 同行之人关某看不过去程雪案那副鬼见愁的模样,将酒杯推至其前,打趣道:“二公子这般愁眉苦脸做甚?” 程雪案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活生生将话柄丢在了地上。 关某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僵着一只手悬在空中无所适从,尴尬之际,便听一旁的韩煦开口缓和了下气氛:“二公子没见着传闻中的美人,自然提不起兴致。” 在众人一片讨好的嬉笑声中,韩煦拍了拍程雪案的肩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雪案,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韩煦乃中书令之子,因为跟程雪案年纪相仿,从小便几乎形影不离,而与他们俩一同长大的,还有韩煦的姐姐韩穗,也就是今日大婚的准太子妃。 而程雪案对韩穗什么心思,韩煦自然是看在眼里,只是有些话不必挑明,也不能声张。 “知道了。” 程雪案回答得很干脆,连带着将三杯烈酒一饮而尽,眼角的红蔓延开来,也不知是酒精催化,还是伤情难愈。 韩煦不便再多言相劝,只能同其他几位攀谈起来,替程雪案转移点注意力。 酒过三巡,大家似乎都有些兴致高过了头,甚至开始大吵大嚷起来,声称要见上老板娘一面。韩煦勉强安抚了下那位喝高的关某,又转向程雪案嘱咐几句,便被随行的家仆喊了出去。 然而,韩煦前脚刚离开酒桌,那边神智不清的关某便一把抓上了女杂役的手,言语间颇有调戏的意味:“佳人这般标致,不知是哪家千金?敢问姑娘尊名,可愿坐下与我们共饮几杯?” 那位女杂役看着也不过刚刚及笄,一双清冷的眸子却锋利至极,听到对方如此出言不逊,手腕一使劲儿,就立刻从对方的桎梏里挣脱出来,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只是沉默地将菜碟摆在了他们面前,转身就要走。 “且慢!” 被扫了颜面的男人哪里肯放过她,怒斥一声就上手要扣住她的肩,将人直接强硬按在长凳上。只是他的手还没沾上女杂役的一寸布料,就只觉得一阵灼热,手上的皮肉瞬间红肿,疼得他直跺脚。与此同时,一只烧开的水壶垂直摔在地上,炸裂的声音完全被男人的尖叫声淹没。 “手手手——我的手!” 听到这边的动静,酒楼里的客人都不禁抬眼齐刷刷望了过来。 男人的手已经因为灼伤溃烂,疼痛感和被这么多人当众看笑话的屈辱感,令他瞬间暴怒,嚷嚷着就要找到罪魁祸首,讨个说法:“谁干的!滚出来!” 酒楼大堂的另一端,一个男人一手攥着抹布,一手举起崭新的水壶,悄无声息地就凑到了关某身边,谁都没觉察到他的行动,活生生把那位关某吓了个大马趴。 “你你你,你是何人!” “跑堂的。” 男人一身黑衣,衣襟和袖口处滚着金丝,发髻高束,鬓角的碎发隐约盖住了眉尾的一道旧疤,浑身散发着肃杀的气息,只是望向女杂役时,眉眼间竟然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柔和,语气也亲近不少。 “流筝,去忙你的吧。” 流筝鄙 夷地扫了眼气急败坏的纨绔子弟,转身就拿着餐盘离开了。 “谁都不许走!” 男人伸着另一只完好无损的咸猪手,不甘心地向流筝抓去,却毫不意外地被跑堂的一脚踹到了手骨,整个人直接顺着力道瘫倒在地。 “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同桌的几位结伴之人见状,全都坐不住了,他们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僚被欺负,瞬间群起而攻,将跑堂的团团包围。 只是他们之中,除了程雪案拳脚功夫了得,个个都是个绣花枕头,可偏偏程雪案却坐得最为稳当,丝毫没有要起身帮忙的意思。 那位双手都遭了殃的关某坐在地上哀声嚎叫着,惹得其他酒桌的人都没了吃饭的雅致,纷纷抱怨起来,一时间,方才还热闹太平的酒楼顿时被乌烟瘴气包围。 就在这时,二楼拐角处传来一句清脆的女声,似是银铃般悦耳:“今日各位贵客捧场,我春风酒楼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女子一袭藕粉鎏金长裙,丝质柔滑,映得肌肤胜雪。眉黛如远山,眸光潋滟,朱唇点绛,笑时浅酒梨涡,语声婉转如莺啼。虽年方十五,却自带几分风韵,令人不觉沉醉,惹得一群人的眼睛挂在她身上挪不开分毫,甚至连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关某都噤了声,专注欣赏着这位传说中美若天仙的老板娘。 洛迎窗缓缓下了楼,一双漂亮的含情眼笑着将众人扫视了一通,最终停留在将跑堂的团团围住的那群人之上,明明笑容极为明媚亲和,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妩媚的锋利。 “几位公子,我这儿是酒楼,可并非你们胡作非为的青楼。” “大家伙可都看着呢,我兄弟什么都没做,就直接被你们家跑堂的烫了手!” 同僚之中刚有人为关某撑腰,结果关某却愣是靠着两只受伤的手爬了起来,不满地推开自己的同伴,轻声责备道:“哎,别对姑娘家说话这么冲!” 然后,他又换了副陪笑的嘴脸,背着那两只手看向老板娘,刚想迈近一步将老板娘瞧仔细些,就被跑堂的伸手挡在了面前,脸色顿时又不好看了。 “久闻春风酒楼老板娘国色天香,今日大家伙就是冲着你这张脸来的,谁知酒局都已经接近尾声你才姗姗来迟,难道不该挨桌陪酒向我们道歉才算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老板娘还没说话,跑堂的先不干了,冷着一双眸子咬牙切齿道:“你把我们掌柜的当什么了?青楼头牌吗!” 第2章 “风眠,不过是敬酒而已,没事的,再者,今日各位客人特地来我们春风酒楼捧场,我本应道谢才是。” 老板娘轻轻拍了拍风眠的手,从身后流筝的手中取走一只酒杯和一个酒壶。 “那这第一杯酒,我先敬——这位公子吧。” 众目睽睽之下,老板娘突然笑着转向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程雪案,微欠着腰身,将酒杯推至程雪案眼底,这下就连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关某也大气不敢出一下了。 一直闷着头喝酒的程雪案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胭脂香,皱着眉头循声望去,眉宇间的不耐烦突然变作不可置信的诧异。 他当即怔住了。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还不待众人反应,程雪案猛地扣住老板娘的手腕,往自己怀中一用力,就要将人直接搂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而就在这眨眼的功夫,风眠却先行一掌劈在了程雪案的小臂上,让对方突然吃痛不得不松开了老板娘,身后的流筝也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老板娘的胳膊,不至于让失去重心的她跌落在地。 经此一遭,众人都屏息凝神,生怕程雪案的臭脾气在此发作。 不过他最终也只是一声不吭地活动了下手臂,抬眼瞧了瞧动作迅速的风眠,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流筝,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对着老板娘道:“小小酒楼,卧虎藏龙啊。” 流筝微微仰起脖子,站在老板娘身边,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公子见笑了,我们这儿也是小买卖,如今世道不太平,总要会点防身的招式提防小人。” 程雪案却不理会,他话里有话,不单单指向身手不凡的风眠而已,只是他并不在意,反而直勾勾地望向惊魂未定的老板娘,举起酒杯冷言道:“既然是敬酒,不该先报上名来吗?” 在死寂的沉默中,老板娘上前一步,落落大方道:“在下洛迎窗,感谢公子赏光。” “洛掌柜,请——” 程雪案那滚烫的眼神始终盯着洛迎窗,倒是让她有些浑身不自在,不过二人相对着一饮而尽后,她很快换了副讨好的笑脸。 “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需要在座各位多多关照,但我们春风酒楼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可任人宰割,今日是风眠作为兄长,眼瞅着妹妹被欺负,反应过激了些……风眠,快给客人赔个不是。” “赔不是就免了,我们的人非礼这位流筝姑娘在先,又以多欺少围攻这位风眠兄在后。” 程雪案自始至终悠然地坐在原处,一边玩弄着酒杯,一边眯起眼睛瞧了关某一下,突然又话锋一转。 “只是我兄弟这被烫伤的手,也不能不讨个说法。” 洛迎窗抢先附和道:“诊金和药费我们全出。” 程雪案却冷笑一声,讥讽道:“在座的谁家不是有头有脸的大门大户?难道还看得上你这点琐碎银两吗?” 洛迎窗心中一凛,自知程雪案是在变着法给自己下套,只是表面上还带着虚假的笑容:“那公子意欲如何?” 程雪案这才顺着话柄抛出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盘。 “早就听闻春风酒楼的老板娘才貌双全,这‘貌’,我今日倒是有幸见了,的确是国色天香,但这‘才’——我倒是想亲自领教领教,不如我们来赋诗较胜如何?若是我输了,今日之事一笔勾销,在场所有酒钱我都包了,以示诚意。” 洛迎窗自然明白,对方的要求断然不会那般简单,假笑着询问道:“倘若公子赢了,又想要得到什么呢?” 程雪案望着洛迎窗的眼睛许久,在洛迎窗错开眼神的瞬间,他突然倾身凑上去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引得洛迎窗耳根泛红。 程雪案将她细微的变化看在眼底,笑意却更浓了:“洛掌柜意下如何?” 等韩煦回来的时候,酒楼的气氛大不对劲,程雪案不知为何成了众人的焦点之一,而对面与他相视而立的女人他并不认得,却又有些恍惚的似曾相识。 只是韩煦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凑到了大有要惹事架势的程雪案身边:“雪案,今日是姐姐大喜的日子,不可惹是生非!” 程雪案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将韩煦拨拉到一边:“我只是跟春风酒楼的老板娘讨教讨教诗词歌赋。” 韩煦见拉不住程雪案,便转头向关某询问道:“怎么回事?” “韩兄,这,这说来话长……” 就在关某吞吞吐吐之时,程雪案和洛迎窗的对决开始了。 洛迎窗抖了抖自己的长袖,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含笑道:“今日京城初雪,不如就以雪入诗,公子以为呢?” “随你。” 洛迎窗话一出口,便露尖锐的锋芒:“雪欺残叶非高洁,何故清寒作傲姿?” 关某在身后掩嘴偷笑,跟韩煦等人嚼舌根:“原来以雪入诗,是为了讽刺二公子啊。” 程雪案并不恼火,反而悠然地喝了口酒,笑道:“一夜西风催白絮,不知何处染霜华?” 洛迎窗却不予回应,指尖沾着杯中的酒,一笔笔在长桌上画下一朵梅花,勾起嘴角莞尔一笑:“风雪漫天遮冷色,梅花偏向冷枝开。” 话毕,程雪案突然斟满两杯酒,一手持着一只缓缓走向了洛迎窗:“雪落无声消旧怨,何妨共酌对银光?” 众目睽睽之下,洛迎窗故意回避了程雪案递过来的酒杯,微仰起脖子浅笑道:“飞雪纵狂难掩月,隔窗轻笑又盈樽。” 程雪案被明目张胆地拒绝了也不意外,反而调笑道:“杯浅未胜琼枝色,唇红犹比雪花娇。” “二公子这是开始明里暗里调戏这位美娇娘了。” 关某等人笑得不亦乐乎,全然没注意到韩煦越来越沉的脸色——他刚刚就觉得这位老板娘眼熟,现在可终 于想起来她到底像谁了。 洛迎窗脸颊微红,不知是害了羞,还是醉了酒,她清清嗓子,又继续道:“谁道飞霜能损玉?且看杯里醉红妆。” “雪夜无眠添一酌,知汝心事不须言。” 程雪案已然趁着洛迎窗失神时,将其中一只酒杯塞进了洛迎窗手里,曲起手肘,大有要和洛迎窗喝杯交杯酒的架势。 在一片起哄声中,韩煦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个人继续斗诗,以看似合理的理由强行带走了程雪案,当然,也没忘记将在场所有的账算在这家伙头上。 最终,这场闹剧以程雪案被带离春风酒楼而收场,虽然开业第一天就碰上了这档子事,但也不失为一种免费的宣传手段,洛迎窗反倒觉得运气还不算太差。 歇业后,洛迎窗与春风酒楼的几位伙计点了盏微弱的油灯,凑在关了门的大堂里对账,顺便谈起了白日里的热闹。 大厨付山海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听到消息时大家都已经散场了,但还愤愤不平道:“我差点儿就拿着我两把旋风菜刀上去砍人了,敢动我干闺女,真是不知深浅!” 洛迎窗拍了拍付山海的肩膀,欣慰地点了点头:“幸好干爹你忍住了,不然我们开业第一天就要关门大吉。” 风眠抱着个胸倚在门框旁边,眼神递向流筝:“惹上的那人,什么来头?” 流筝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玄戎质子,程雪案。” “玄戎质子?”付山海方才的气势被浇熄一半,“大丫头,你也说了我们要低调行事,切不可招惹这等人。” 流筝却无所谓道:“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又戴着质子之名的枷锁,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足为惧。” 只是风眠另有担心,望着洛迎窗道:“他临走时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 流筝直白地补充:“姐姐,他对你有兴趣。” 洛迎窗用手指卷起自己鬓角的碎发,莞尔一笑:“是吗?我就怕他不上钩。” 作者有话说: ---------------------- [猫爪][猫爪]hi~小天使们[星星眼][星星眼] 好久不见我又开新文啦!感谢大家支持~请多多收藏啦[撒花][撒花] 第2章 春宵 太子大婚,想来这个时候也该洞房花烛了。 洛迎窗坐在梳妆台前心事重重地拆下自己的首饰,突然听到窗外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动静,但她似乎并不奇怪,嘴角反而勾起意料之中的笑意,无动于衷着自己的动作。 不多时,窗外小心翼翼地动静便变成光明正大的叨扰,洛迎窗得意地微微掩开些窗,便对上了程雪案那双赤红的双眼,浑身瑟瑟发动,大概是在房顶上蹲得太久冻坏了。 她心知肚明,却还故意问道:“这不是白日里那位赏光的公子吗?为何不走正门,偏要翻我的窗子?” 程雪案自然知晓洛迎窗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愣是扛着冻僵的身子,同洛迎窗周旋起来:“洛姑娘特意为我留了一扇窗,我总不能拂了姑娘的好意。” 洛迎窗微怔,当即联想到程雪案指的是白日斗诗的赌注,笑意僵在嘴角:“公子,今日斗诗,可是我赢了,你夜闯闺房又是何意啊?” 第3章 程雪案敏锐地觉察到洛迎窗情绪的变化,一字一句极为得意:“从你答应我的那一刻起,输赢已经自有定论。” “公子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 “洛姑娘的心里跟明镜似的。”程雪案突然一把推开窗子,从窗框边跳了下来,一双自信的眸子死死盯着洛迎窗,笃定道,“你在等我。” “公子又在说笑了……” 话音未落,程雪案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握住洛迎窗的玉颈,然后赴身吻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 突如其来的暧昧举动令洛迎窗睁大了眼睛,她下意识抬手去推程雪案,却被他顺势禁锢住了双手,同时他空出的另一只手在梳妆台前一扫,所有的金银首饰乱七八糟摔了一地,而下一秒,程雪案便直接捞起洛迎窗的大腿,将人腾空抱上了一干二净的梳妆台,还不待洛迎窗反应,又迅速倾身挤进了她的大腿之间,嘴唇始终紧贴在洛迎窗的肌肤上,甚至还企图用锋利的牙齿和灵活的舌尖逼她就范。 洛迎窗在男人的压制下几乎窒息,她的双手被程雪案禁锢着放置他胸前,白皙的小脸也因为激烈的亲吻而涨红,男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将她所有的失态尽收眼底,好不容易才放她几秒喘息。 “咳咳……” 洛迎窗一边拢了拢自己本就单薄的里衣,一边大口喘息着,用那双倔强又漂亮的眼睛瞪着程雪案,可这副模样对男人又极其受用,他不怒反笑,一只大掌又贴上了洛迎窗的脸颊。 “洛姑娘可还满意?” 程雪案将双手撑在梳妆台上,把人禁锢在自己怀中,却没了下一步行动,一双狡黠的眼睛注视着洛迎窗,仿佛真要从她嘴巴里得到什么答案一样。 洛迎窗见他那副饿虎扑食般迫不及待又故作矜持的模样,不由垂眸浅笑了一声。 程雪案不明所以,刚想开口询问,便被洛迎窗双手揽着脖子拉进了她的怀里,唇齿再次相依,那是方才品尝过的甜蜜的感觉,诱人深入,欲罢不能。 两个人的吻都极为生涩,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根本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如果说第一次亲吻只是他谨慎的试探,那么第二次洛迎窗的主动便成为他贪婪的索取。凛冬里,他的唇瓣有些干裂,可那些细小的裂缝却被女孩柔软而湿润的舌尖轻轻舔舐着,似是一种刻意的挑逗。 但程雪案是没有这样的情趣的。 他直接粗蛮地扒开了女孩单薄的里衣,白皙的肌肤在他的眼底一览无遗,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抚摸上去,柔软的触感仿佛吹弹可破,充盈着他手掌的轮廓,细腻到连掌心的纹路和薄茧都严丝合缝。 随着从洛迎窗嘴巴里不经意间溢出的一声呻/吟,程雪案心里也不由一阵喟叹。他曾 经也在同僚无法拒绝的盛情邀请下,吃过几次花酒,只是他实在不喜欢那样暧昧的气氛,又因为心里早有不可亵渎的白月光,到了那种场合,竟真的只是吃酒而已,眼神都懒得扫过那些曼妙的身姿一眼。 然而,从今日白天见到洛迎窗,他的欲望却一直在蠢蠢欲动。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何种因素蛊惑,以至于他参加完太子和太子妃的婚礼后,甚至没有任何过多的停留,竟然鬼使神差地跑来翻春风酒楼老板娘闺房的窗子。 大概是因为她太像韩穗了吧,像极了那个唯一给予自己温暖的女人,那个已经嫁作他人的女人。 他想,他只是在用这种愚蠢的方式逃避而已。 思虑至此,程雪案突然咬牙切齿地恨极了自己,下意识地手上动作也重了几分。洛迎窗吃痛不由喊出了声,等程雪案反应过来时,那雪白的肌肤上已经泛起或青紫或红肿的痕迹。 程雪案心里闪过一丝歉意,但对上洛迎窗那双魅惑的眸子,便即刻荡然无存。她依然双手勾着程雪案的脖子,故意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贴着他的耳廓,挑起懒洋洋的尾音:“公子好凶啊。” 话毕,又特意垂下眼眸,不知揣着怎样的小心思。程雪案下意识顺着洛迎窗的视线望去,便见自己身下鼓起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滑过洛迎窗的大腿内侧,立刻意识到洛迎窗方才那眼神分明是在嘲弄自己。 虽然立刻明白洛迎窗的用意,但未经人事的程雪案还是不受控地红了脸,可洛迎窗突然用右手指尖挑起了程雪案的下巴勾向自己,偏要看清他所有的窘态。 “公子还真是可爱。” 洛迎窗越是调戏程雪案,便笑得越是明媚,那笑容看在程雪案眼底,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讽刺。 这个年纪的男人最受不得激将法,一气之下,程雪案直接将人打横抱,毫不怜惜地狠狠丢在床上,然后迅速欺压而上,完全没给洛迎窗任何反应的机会,而方才堪堪挂在她身上的里衣也顺着程雪案方才激烈的动作脱落在地,借着窗外的月光,程雪案彻底将身下之人看了个干干净净,不过他自己却仍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模样。 这下倒是换做洛迎窗不好意思了。 洛迎窗曲起一只手挡在自己的额头前,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去拽被子,但却被程雪案抢先一步扣住了手腕,直接一把拉到了他自己的嘴边,在洛迎窗的手背上落下极具侵略性的一吻,更像是啃咬的标记。 随笑意喷洒的热气擦过洛迎窗的肌肤,男人的声音带着故意的挑逗:“躲什么?” 洛迎窗迷蒙着一双眼,微张着红润的唇,却没有一声回应。 倏尔,程雪案猛地俯身而下,一口咬在了洛迎窗的嘴唇上,同时攥着洛迎窗的手,高高扣在她的头顶,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已经红肿的嘴唇,声音因为刻意的克制道都有些发抖:“如果你现在反悔,我可以当作今晚没来过。” 暧昧的气氛在那一刻突然停滞了,程雪案迟迟没有等到洛迎窗的答复,他皱着眉头直起身来,同时松开了对洛迎窗的禁锢,顺手将旁边的薄被不耐烦地扯了过来,刚想下床给洛迎窗裹上,谁知道洛迎窗却猛地起身反过来将程雪案压在身下,双手扶在他壮硕的胸口,一双湿润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有些恍惚的程雪案。 两个人瞬间颠倒了身位,回过神来的程雪案双手枕在脑后,突然勾起嘴角,冷笑一声:“原来洛姑娘喜欢主动啊。” 洛迎窗却不再理会程雪案的言语调戏,她赤裸着身在坐在程雪案的腰上,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眉眼,一路沿着他下颚的线条和肌肉的轮廓滑至他发热的腹部,指尖刻意在其周围打着圈。 忍无可忍的程雪案先按耐不住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洛迎窗却在同一时刻俯身与程雪案肌肤相贴,嘴巴直接咬上了程雪案凸起的喉结。 致命的喉咙突然被人喊在嘴里,程雪案的身体本能地一激灵,另一只还枕在脑后的手也下意识抽了出来,只是还不待他将人甩开,洛迎窗已经顺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下巴,将整个人的重量全部放在程雪案身上,修长的手指来回擦过他的侧脸,一双含情眼摄人魂魄般注视着程雪案,暧昧的气氛再度席卷而来,暗示的意味分为明显。 身下的欲望早就隐隐作痛,程雪案那只悬空的手直接扣住了洛迎窗的后脑,顺势将人翻了个身,再度欺压而上,狂乱的吻毫无章法地落在洛迎窗的每一寸肌肤上,滚烫的掌心迫不及待地深入洛迎窗的每一分炽热里,他现在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她。 初试云雨的男人根本把控不住力道,也不懂得任何技巧,闷着头只顾自己享受,而忘了缠绵的温存,他贪婪地向身下之人索取着,全然忽视了她可怜巴巴的求饶和情不自禁的啜泣,听得厌烦了,甚至直接拽过枕头,半捂住了她那张脸,然后继续自己的发泄。 他突然很不想看她的脸——因为太像,会让他产生幸福却虚妄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有些蒙蒙亮了,屋内的动静才渐渐归于平息,筋疲力尽的洛迎窗趴在程雪案的胸口,视线却落在了窗外的风景上,有感而发喃喃自语道:“窗外独梅傲雪寒,此地春光别处残。” “嗯?” 程雪案垂眸瞧了眼洛迎窗,但对方却只是搪塞道:“没什么。” 程雪案对刨根问底没兴趣,更何况他跟洛迎窗的关系并不会因为一场欢爱而一跃千里,索性噤了声。然而缠绵的热浪过后,程雪案突然觉得周遭冷飕飕的,他不经意扫了眼屋内的陈设,这才恍然大悟,疑惑道:“房间这么冷,为何不生火炉?” 洛迎窗不看他,反而躺在他的胸口,将他抱得更紧,俏皮道:“这样不就暖和了?” 程雪案本就是随口一问,见她刻意回避,也无意追究,突然意识到什么,便话锋一转道:“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公子竟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吗?” 洛迎窗的意思很明显,她也并没有把这场冲动的欢爱当作了不起的事情,可明明这同样是程雪案的意思,但从她的嘴巴里坦坦荡荡说出口,不知怎得却让程雪案十分不舒服。 第4章 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命令道:“我叫程雪案,记住我的名字。” 第3章 抓包 经过一夜风流,洛迎窗和程雪案基本没什么时间合眼,迎着天边微亮的晨光,程雪案又拉着洛迎窗尽兴了一通才打算离开。 虽说洛迎窗并不在乎闲言碎语,但若是被人瞧去总归有影响,好说歹说才让程雪案再次翻了窗子,而没有明目张胆地从她二楼的房间走出再由正门离开。 果不其然,等洛迎窗送走程雪案洗漱完毕后,刚从二楼拐角处探出头来,就见风眠已经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大堂,一派威严的姿态。 洛迎窗有些心虚地打着哈欠往楼梯下走,笑着向他打招呼:“早啊风眠哥哥——” 风眠却不吃洛迎窗那一套,一双凛冽的眸子盯着她,冷言道:“为什么要跟那个程雪案搞得不清不楚?” 洛迎窗微怔一瞬,倒是也不反驳:“……你都知道啦。” “既然我负责整个春风酒楼的安全,那么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更何况是一个飞檐走壁等在你窗外吹了大半个时辰寒风的大活人。” 风眠紧簇着眉头,实在无法理解洛迎窗怎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程雪案身份敏感,你跟他亲近,就不怕引火上身吗?” 洛迎窗随手翻看着账本,嘴硬道:“人固有七情六欲,有些事本就情不自禁。” “洛迎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揣着什么小心思,不该僭越的情不自禁就该克制!” “大清早的吵吵什么呢——” 付山海从后院翻开门帘快步走进了大堂,有些责备地瞪了风眠一眼。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大丫头现在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像她小时候那样随口教训了,得学会倾听啊,知道不?” 同住二层的流筝听到动静也钻了出来,眼瞅着三个人脸色都不大好,冷静询问道:“怎么了?” 风眠直接 越过流筝,向付山海冷冰冰道:“那就请您好好听听——您的宝贝干闺女是怎么把外边的野男人领进自己闺房的吧。” “……” 付山海愣在原地半天,支支吾吾瞅瞅气得不再做声的风眠,又瞧瞧旁边并不反驳的洛迎窗,最后只得求助似的抬头看向了毫不知情的流筝。 流筝一下便明白了付山海的眼色,轻叹了口气,走到洛迎窗身边坐下,疑惑地唤了她一声:“姐姐?” 洛迎窗知道他们三个人都在等自己的交代,既然躲不过去,干脆就说得直白些:“我们远赴京城的初衷我不可能舍弃,你们无需过虑,至于同程雪案的关系,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多做解释。” “私事?你现在竟还能跟我们撇开公私吗?” “风眠哥哥,酒楼经营离不开各方周旋,如果能得到玄戎质子的庇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流筝何尝不知道洛迎窗的真实用意,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让她更了解洛迎窗的脾气,索性不再逼迫她。 “更何况既然姐姐有意,我们也不好过多干涉。” 付山海一听,连流筝都这么说了,自知再僵持下去也争不过这俩伶牙俐齿的丫头,干脆在其中打着圆场:“就是啊,大丫头做事有分寸的,你别瞎操心了。” “我们的酒楼经营还不至于艰难到要靠老板娘出卖色相来维持。” 风眠见自己居然孤立无援,一气之下直接从后院离开了。 春风酒楼一个个都是倔脾气,辈分最大的付山海头疼地凑过来安抚了几句:“这小子,平时也不见他那么多话……大丫头,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心疼你。” “我知道的。”洛迎窗抿着嘴角,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收拾收拾,准备开门吧。” 而气冲冲离开酒楼的风眠来到了早就约定好的一处据点,不多时,想见的人就出现了。 “听说春风酒楼开业第一日,便遇上了点麻烦?” 风眠简洁地回应道:“嗯,小丫头被一个醉汉戏弄,我一时心急出了手,动静闹得不小,后来大丫头出面解决了。” 对方似乎对昨日的情况了如指掌,反问道:“碰上韩煦和程雪案了?” 风眠恭敬地点了点头:“就是他们那一群人闹的事,当时韩煦没在场,只跟程雪案打了交道,不过……程雪案似乎对大丫头图谋不轨,他趁夜又偷偷返回春风酒楼,从二楼窗户翻进了大丫头的房间,一夜未出。” “知道了,我会让他离大丫头远一点的。” 而中书第内,韩煦逮到了一夜未归的程雪案,上来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质问。 “昨天送姐姐上花轿后你怎么就不见踪影了!” “你又彻夜未归,大半夜的偷跑到哪儿去了!” “你知不知道我又得编瞎话糊弄我爹!” “万一被发现了,我又得陪你挨一顿家法!” …… 程雪案不耐案地听着,明明是比自己小几个月的弟弟,但从小就爱絮絮叨叨的韩煦反而像是他的兄长一般事无巨细。 “散心而已,你急什么?” 程雪案昨晚倒是酣畅淋漓了一场,但一夜未合眼,再旺盛的精力也几乎消磨殆尽,绕开韩煦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走。 韩煦却眼疾手快抓住了程雪案的肩膀,谁知不经意的拉扯间,却是扯开了程雪案的大半领口,或大或小的红色吻痕密密麻麻遍布他的胸口,简直触目惊心。 “你你你——你该不会是跑去喝花酒了吧!” 韩煦从小就稳重,很少露出这样大惊失色的表情,整个人差点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相反,程雪案却是不以为意,淡定地拢了拢自己的衣领,一言未反驳,似乎确有其事一般坦荡承认了。 “要是被我爹知道,定是又少不了一通训斥和责罚!”韩煦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还好他一大早被皇上宣进了宫,不然被他撞见就完了!” 程雪案眉头一紧,反问道:“今日休沐,为何进宫?” 韩煦也只是摇摇头,一无所知。 傍晚时分,中书令韩持才迈回家门,一贯严肃的脸色中根本看不出情绪,程雪案作为韩持学生寄住中书第的这些年,几乎没怎么看到过师傅的笑脸,顶多对自己的女儿慈爱几分。 想起中书令的女儿韩穗,程雪案心头又是一阵苦涩,便钻到厨房想偷点酒喝,正巧在路上碰到刚被韩持训过话的韩煦。 程雪案极为慷慨地给韩煦分了半坛子酒,只是还没等烈酒入口,韩煦就一并把程雪案想了解的内幕抖落了出来:“边境兀答来犯,皇上欲御驾亲征鼓舞士气,特命你随行。” 程雪案端着酒碗的手微顿,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御驾亲征?皇上还想着我这个游手好闲的质子吗?” 其实程雪案对兀答的动静多少有些耳闻。 前阵子,兀答骑兵趁着冬季大昭军队不易出征,袭击了北疆的牧场和商队,截断边境通商路线。边军几次派出轻骑追剿,但兀答人行动迅捷,往往突袭后迅速撤离,令大昭军队疲于奔命。 在大昭朝廷接到边报,准备应对策略的同时,兀答大汗亲率五万兀答铁骑,突袭白登城,采用围城打援战术,伏击前来救援的朝廷军队,大昭北疆军损失惨重。 白登城被屠城,兀答军趁胜追击,一路南下,目标直指云中城,意图打开进军中原的大门。 消息传至大昭京师,边军溃败的奏报一封接一封送入宫中,昭武帝急召众爱卿进宫商议军情,震怒之下,决定御驾亲征。 “皇上打算统率精锐禁军、北疆残军以及各路勤王兵马,共二十万大军北上,誓要荡平兀答汗国。”韩煦有模有样地学起韩持讲话的方式,只不过三秒便破了功,“他本就有意带皇子随行,听说是太子殿下亲自推荐了你。” “他?” 程雪案平日里跟太子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情,不明白他突然来这么一出究竟是何意。 “雪案,这是个好机会,如果立下战功,必得封赏,那在大昭之中自有你立足之地,京城内外的闲言碎语也不敢再肆意编排你的身份。” 程雪案冷笑一声,昭武帝不可能不对自己这个玄戎质子有所戒备,虽然他这些年行事极为低调,不至于让昭武帝萌生在战场上借刀杀人的想法,但身处异处,不得不防。 “大昭内质子又不止我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他太子为何不亲自上阵,以此增加军威,偏要让给我一个不受重视的质子。” 韩煦并不知晓程雪案的内心活动,极为认真地分析道:“许是阿姐向太子殿下说了情呢?阿姐总归是希望你好的。” 程雪案没回应,韩煦又斟酌地劝说道:“爹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平时又是个好吃懒做的个性,保不齐就命丧前线,如果你真的只想做个缩头乌龟,躲在中书第的躯壳里,爹也能尽全力护下你……但是雪案,你真的甘心吗?” 第5章 “雪案,你得为自己而活。” 第4章 信物 几日后,昭武帝亲率主力大军北上,横跨数千里,而程雪案也随行其中。只是为了避免昭武帝猜忌,他必须维持平日里不着调的形象,假装养尊处优惯了,不适应军中的生活,甚至经常情绪化地频繁闯祸。 消息传回京城,便成了一群人悠哉游哉的饭后谈资。 “听说啊那个程雪案还妄图擅自指挥一支游骑兵队伍进攻兀答补给线,导致咱们的主力军失去了战略先机,甚至暴露了位置!” “而且他还年轻气盛地同其他指挥官发生了冲突,严重影响军中士气,听说皇上震怒,将程雪案骂了个狗血淋头!” “还不止呢——据说程雪案急于戴罪立功,擅自带领一队骑兵冲击兀答阵地,结果遭遇了大规模的埋伏,程雪案差点被兀答俘虏,幸亏咱们的精锐部队及时赶到救援,皇上气急,直接将人按照军法领了罚!” …… “程雪案在北疆真是出尽了风头啊。” 洛迎窗听出了风眠话里话外的讽刺,干脆扭过头去不理会他,端着水壶去给其他客人添茶。 这场原本以为能够速战速决的战役,竟然硬生生拖了三年之久。大昭朝中由太子坐镇,但怀疑的声音越来越多 ,想必年纪轻轻的太子也承受了不少的压力。 不过,洛迎窗只安安心心地经营着蒸蒸日上的酒楼,对这些政事并不感兴趣,对程雪案的安危也完全不在意。只是被风眠偶然一提及,便突然想起了三年前,程雪案即将启程北上远征的前一晚,他又莫名其妙地等在自己的窗边,将一枚玉佩交给了自己,又在气氛的烘托下来了场送别的欢爱。 夜里,洛迎窗从首饰盒的底部翻出了这枚被冷落的玉佩,翻来覆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名堂,也丝毫不明白程雪案的用意,干脆又丢了回去。 程雪案啊,不过是个意外而已。 大昭与兀答的战役进入第三个年头,随着兀答汗国的反扑,战线逐渐陷入僵持。 兀答汗国出动了大量精锐部队,采用了游击战术,使得大昭军陷入长期的消耗战。在这一过程中,程雪案终于找准了时机,打算一改往日消极迎战的态度,结束这场荒唐又无趣的戏码。 寒风萧瑟的军营中,程雪案有些干裂的手紧攥着中书第寄来的家书,一把将它扔进了燃烧的火炉里。 这三年里,他深知自己故意作出的愚蠢行为会招致大昭内部的不满,不光是朝堂上的弹劾,还有老百姓的嚼舌……但是这些,他并不在乎。 想要活命,想要立足,他必须要装作畏畏缩缩的模样,瞒过无数双监视自己的眼睛,打消一层又一层无休止的猜忌,然后靠自己的能力赢得所有人的信服,在此之前,无论受到多么大的打击,都不值一提。 朝堂里,有韩持为自己据理力争,酒桌上,有韩煦为自己仗义执言。而这些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是源于那双在深渊之中义无反顾伸向自己的纤纤玉手——如果当初不是韩穗的怜惜,他只会在一无所有的破屋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接下来的战略部署,程雪案都以奇招致胜。 他先是提出“击破敌军后勤线,再切断敌人补给链”的策略,并成功游说众将领支持这一计谋,尤其得到了昭武帝的肯定,成功为大昭再次赢得了宝贵的战略主动权。 再是指挥昭武帝交给自己的部分战线,率领一支精锐骑兵,实施了一次夜袭敌营的大胆计划。由于事先准备充足,他成功击溃了兀答汗国的一支精英部队,并俘虏了大量敌将,一举打乱了兀答汗国的计划,极大鼓舞了大昭的士气。 一时间,程雪案的形象彻底颠覆,军中威望日渐树立。 而军中的呼声无疑成为昭武帝心底的一根刺。 昭武帝一边指挥抗击兀答,一边试探起风生水起的程雪案:“想当初带你在身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眨眼竟已过弱冠之年,战场之上,连个弱冠礼都没能为你办成。” 程雪案身披铠甲,战场厮杀喷射的血迹染红了银盔的纹路,他单膝跪在昭武帝面前行着军礼,声音比起三年前的少年感更多了一份沉稳和磁性:“圣上三年来的亲身教导要比一场冠礼更珍贵,孩儿收获颇多。” “若此战告捷,你可愿为大昭镇守兀答边境?” 程雪案仰起头用一双鹰隼般漆黑的眼睛望向昭武帝,眼角下一道拇指长的疤分外醒目,若是再近一寸,大概右眼就废了。 面对昭武帝的试探,程雪案只是冷静地抬手作揖,没有一丝慌乱地回应道:“全听圣上之命。” 经过三年的艰苦战斗,大昭最终成功击溃了兀答汗国的主力,昭武帝带领士气高涨的大昭军队一路追击,直攻兀答王庭,彻底消除了对大昭边疆的威胁,粉碎其南侵野心。 捷报连连传回京城,文武百官共同朝贺,春风酒楼里红绸高挂,灯火通明,文人墨客相聚于此高歌畅饮,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昭武帝的车队都快入京了,听说玄戎质子程雪案被皇上留在了兀答边境,声称是想以其威名,暂抚战后动荡的局势。” “程雪案被留在兀答边境……皇上这是何意?” “皇上御驾亲征竟然选择带一位不受重用的质子而非太子,不管他是碌碌无为的累赘,还是立下军功的将才,对大昭而言都是威胁——玄戎质子已过弱冠之年,我猜,这是皇上对他忠诚度的一场染血的试探罢了。” …… 春风酒楼里,客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因为平兀之战而名声赫赫的玄戎质子,洛迎窗像是没听见一般在账房对着账本,只是等晚上跟几个伙计一起坐下来吃饭时,他们又有意无意地提起一嘴。 付山海白天都闷在厨房,没什么机会听到民间的议论声,自然对这件事就更加好奇:“听说平兀之战大胜,皇上已经班师回朝了?那不是又要见到那个玄戎质子了?” 流筝简洁回答:“他被暂时留在兀答了。” 付山海没觉察到饭桌上的气氛又什么不对劲,执着询问:“所以皇上出乎意料带上那家伙,是故意想找一个由头支走他吗?” 洛迎窗往嘴里塞了一口肉包子,吃得津津有味:“当今圣上在马背上打天下,又是‘宁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的个性,依照他的疑心,不可能放一只爪牙逐渐锋利的猛虎归山——程雪案迟早要回京城复命的,眼下暂时将他扣留在兀答,不过是想看看他会如何行事。” 刚刚专心吃饭的风眠不乐意了:“听你的意思,倒是很期待再见到他?” 洛迎窗倒是笑了,一手托腮望向他:“风眠哥哥,你太敏感了。” 风眠冷哼一声,实在对程雪案那家伙没什么好感,如果他真留在兀答,反而清净。 只是果然如洛迎窗所料,昭武帝回朝后论功封赏,赐封程雪案平兀侯爵位,并加封侯府一座,以示厚恩。数月之后,兀答传来边报,昭武帝对平兀侯实施的举措十分满意,借故特颁发旨意,宣平兀侯即日返回京城受封。 旨意发布没多久,韩煦便特地来了趟春风酒楼,请洛迎窗帮忙操办一场庆功宴。这三年间,韩煦时常与同僚光顾洛迎窗的酒楼,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洛迎窗把韩煦这位贵客迎到二楼的贵宾雅座,亲自为他斟了杯酒:“庆功宴?韩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韩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致一个月后吧,我知道你的春风酒楼生意红火,总是人满为患,便提前来找你定下。” 洛迎窗听罢倒是笑了,诚恳地承诺道:“如果是韩公子做东,就算是当天紧急操办,我也一定能为你清场办得热热闹闹。” 韩煦这个人骨子里遗传了中书令大人的一板一眼,明明知道洛迎窗所言不过是客套的玩笑话,但还是因为她的热情大方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慌乱。 洛迎窗有时候觉得韩煦这个人怪有意思的,不过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便转而聊起了正事:“对于庆功宴,韩公子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洛迎窗做事有条不紊,总是很有自己的节奏和逻辑,洛迎窗问一句,韩煦答一句,两个人的对谈极为和谐,韩煦也不由为洛迎窗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所吸引,答着答着就望向洛迎窗的侧颜出了神,突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洛姑娘,可曾有人提起过你像什么人吗?” 洛迎窗微怔,含笑摇了摇头:“为何这样问?” 韩煦觉得自己僭越了,慌忙摆了摆手:“没什么……洛姑娘,请继续吧。” 送走程雪案后,洛迎窗微感疲惫地直接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其实不用韩煦挑明,洛迎窗大概也能猜到,这场庆功宴是为了程雪案。 时隔三年,或许程雪案早就忘了自己,那时的冲动不过是欲望的释放,并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因素,连自己都没放在心上,更何况是如今风光无限的堂堂平兀侯。 第6章 洛迎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但这些天每每听到程雪案的名字,总会觉得心律不齐,隐隐不安。 她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度过了艰难的七日,以至于春风酒楼的伙计们还以为她最近是生了病,硬是让洛迎窗回屋躺着休息,不准再过度操劳。 洛迎窗也觉得自己的头脑混乱,难得乖巧地钻回了屋,将自己裹在柔软的杯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她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什么细细簌簌的声音, 恍惚之间只觉得一丝冷风顺着窗户的缝隙爬了进来,她微微张开眼,似乎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坐在自己床边,带着风尘仆仆的冷意含笑望着自己。 “听闻洛姑娘相思成疾,卧床不起,不知本侯是否可医?”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藏娇 “……程公子?” 洛迎窗微微撑起上半身,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一般,瞪大眼睛盯着眼前本该一个月后抵达京城的男人,仍然有些不可置信。 洛迎窗的反应完全在程雪案的意料之中,他像是捉弄人得逞了一般,将洛迎窗的手腕攥在手里,牵引着她摸上自己冰冷的脸颊,笑道:“是活人。” 回过神来的洛迎窗猛地将手抽了回来,但看到程雪案下意识微蹙的眉头,洛迎窗又瞬间换了副娇弱的模样,语气里酸溜溜的,似是在撒娇一般:“我还以为程公子在兀答边境建功无数,受封侯爵,早就把我忘了呢。” 原来是想他了。 程雪案心中一阵得意,难得温柔地倾身凑近,用有些粗糙的手背拭去了洛迎窗眼角的泪珠,轻声道:“我离开这三年,受委屈了?” 洛迎窗不答,倔强地瞪起一双湿润的眼睛瞧他,这才发现他眼角那道极为明显的伤疤,意外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程雪案似乎并不想在洛迎窗面前聊起平兀的战事,故意错开那只想要触碰自己伤疤的手,硬生生一笔带过:“战场上刀剑无眼,无碍。” 洛迎窗自知轻重,话锋一转,又问道:“那你脱离军队,偷偷快马加鞭跑回来没关系吗?” 谁知,程雪案突然勾起洛迎窗的下巴,飞快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口,一双漆黑的眸子倒映着花容失色的洛迎窗,然后一字一句道:“我迫不及待想见你。” 洛迎窗还没做好迎接程雪案回京的打算,更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这么直白地说出这般露骨的话,试图转移话题:“……那也不能破坏军纪吧?” 敏锐的程雪案才没那么好哄骗,直接道:“你不想见我?” 洛迎窗的大脑飞速旋转着,想着要怎么哄哄这个难缠的家伙:“不是……我是担心你。” 程雪案听她说担心二字,不知怎的就心软了,突然换了个方向坐到洛迎窗旁边,极为耐心地解释道:“军中有人帮我掩护,这里就请洛姑娘先将我藏藏好了。” 果然,这种狂妄自大的男人最受不住女人的温柔乡了。 洛迎窗心里长舒一口气,但突然又从程雪案方才的话里品出了什么,极力掩饰住惊讶,故作镇定地问道:“藏在……我这里吗?” “嗯,准确来说,是藏在你的闺房里。” 说话时,程雪案突然侧过身来,一手撑在洛迎窗身后的墙壁上,同时身体猛地向洛迎窗压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只有鼻尖的毫厘,那双漆黑的眸子盛着火热的欲望,直勾勾地盯着洛迎窗,三年未见,她脸上的稚嫩渐消,反而徒添了几分女人妩媚的韵味,脸颊的婴儿肥也几乎不见了,甚至有一些瘦削,大概是平日里为了酒楼的营生有些太过操劳,想着洛迎窗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也受着不平等的偏见和欺侮,程雪案心底不由生起一丝心疼。 她是那样心心念念地等待自己凯旋啊,这一等就是苦苦的三年。 他今晚的来意很明确,但当洛迎窗实实在在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却动摇了。 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想发泄积蓄三年之久的欲望和压抑吗?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无法自控的废物。 于是,程雪案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扯出一道浅浅的笑容:“我不做什么,就想看看你。” 只是,在那一瞬间,他也模糊了自己的初衷——他想见的人,到底是谁呢? 然而,洛迎窗却在片刻的惊诧和沉默后,突然抬起双手揽住了程雪案的脖子,莞尔一笑:“良辰美景,佳人相伴,不做点什么,是不是太可惜了呢?” 话毕,洛迎窗又学着方才程雪案的模样,在他干涩的唇瓣上蜻蜓点水般留下一吻,似是久违的盛情邀请。 这下程雪案还哪里忍得住。 他的另一只手直接捧上了洛迎窗的侧脸,将她的下巴勾向自己,迫不及待地吻上了她的嘴唇。屋内照例没有生火炉,洛迎窗浑身冷冰冰的,连嘴唇都没什么温度,而程雪案的出现似乎成为了她唯一取暖的方式。 程雪案在军营当了三年没肉吃的和尚,但偶尔听将士们围着火堆闲聊时,难免逃不过一些私密的话题,他在旁边默默听着,倒是也学会了不少,只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虽然他试图不那么急切地索取,但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 温热的舌尖深入洛迎窗的口中时,还带着些生涩和鲁莽,而洛迎窗也只是笨拙地回应着,倒是给了程雪案极大鼓舞,反而适得其反,直接咬破了洛迎窗的嘴唇。淡淡的血腥味瞬间在双方的口腔里蔓延开,这对于一个在战场上厮杀三年的将士来说,只会让他更加兴奋。 那一瞬间,洛迎窗直接被程雪案翻身压在柔软的床塌上,隔着碍事的衣服,程雪案的大掌便已经先迫不及待地探了进去。 “嗯……” 洛迎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着,情不自禁地攀上了程雪案的肩头,另一条腿则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微微曲起。 男人闷哼一声,一边像是拨开一件珍贵的珍宝般褪去了她的衣裳,一边调笑道:“区区三年而已,我们对彼此还是很熟悉。” 而洛迎窗潮红着一张诱人的脸,几乎已经没了清醒的意识回应他只言片语。 程雪案继续低头吻在洛迎窗的额头、眉间和嘴角,带着粗茧的手指摸索着嫩滑的皮肉,激起阵阵酥麻。 久违的触感化作细碎的呻吟从洛迎窗的牙缝中溢出,那只架在程雪案肩头的长腿失了力气,险些滑落,却被程雪案先一步握住了脚踝,又牢牢了放了回去,同时另一条腿也被程雪案抓起架在了另一边肩头。突然间,程雪案托起洛迎窗柔软的腰肢,心满意足地窥探起她全部的秘密。 欣赏过后,他突然附身压向洛迎窗,贪婪的渴望让他一时间将所有的温柔都抛之脑后。 喘息声彼此交织着,冰冷的房间瞬间蒙上一层暧昧的火热。 然而恍惚间对上那张极为相似的脸,程雪案心头不由一阵烦闷,突然将意识涣散的洛迎窗翻了个身,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人猛地提起。 程雪案此举来得突然,也不知道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洛迎窗浑身立刻浸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泛白的手紧紧抓住床单,骨节分明的手背露出漂亮的青筋。 “程……程公子……” 程雪案却依然充耳不闻,直到他的理智渐渐回笼,才恋恋不舍地半趴在洛迎窗的身上,吻着她后背的蝴蝶骨,轻咬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留下独属于他的齿痕。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良久后,洛迎窗的意识渐渐清醒,程雪案翻身躺在洛迎窗旁边,从身后搂住她,又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间,留恋地蹭了蹭。 洛迎窗的手有气无力地覆上程雪案交叠放置在自己腹部的手,呼吸尚未平稳地嗔怪道:“年长几岁……程公子怎么还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程雪案微怔,难得有些歉意,反握住洛迎窗的手,轻声问道:“弄疼你了吗?” 洛迎窗却是在他的怀里笑着翻了个身,用食指在他的鼻尖点了点,莞尔一笑道:“逗你的。” 酣畅淋漓一场的程雪案心情大好,任由洛迎窗对着自己胡闹也并不恼火,语气里甚至有些宠溺:“迎窗,别喊我公子了,叫我雪案吧。” “……好啊。” 其实洛迎窗听到这个称呼和要求时,心里是不太愿意的。 她给自己和程雪案的这段关系有很明确的定位,但是称呼的变化却代表着关系的亲近,而她不想让两人之间的界限变得模棱两可,甚至暧昧不清。 洛迎窗深知,程雪案之所以会几次夜闯自己的闺房,也不过是欲望作祟,只是这种因色起意的新鲜感能维持多久,洛迎窗不得而 知,她只希望双方在对彼此失去了兴趣时,都能够不拖泥带水地抽身而出。 虽然心里这样推拒地想着,但洛迎窗表面上还是很惊喜地给予了程雪案肯定的回答——因为她现在还享受这段畸形的关系。 第7章 程雪案自然没意识到洛迎窗在这短短两秒中的心理活动,满意地点点头,又询问道:“我临走时给你的玉佩还留着吗?” “当然,毕竟那可能是你最后的遗物啊——”洛迎窗故意打趣他,又趴在他的耳边拖长了暧昧的尾音,“我肯定会好好保存,夜夜痴想。” 这副模样的洛迎窗对程雪案来说很受用,只是他的眼底分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我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 程雪案没再继续说下去,突然望着洛迎窗笑道:“不过现在,那枚玉佩可是值钱了,再怎么说也是平兀侯的贴身信物,至少我风光一天,便能保你平安无忧。” “为什么要留给我?” 洛迎窗只是随口一问,但程雪案似乎还认真思考了一番,可最终也没找到答案,便干脆沉默不语。 洛迎窗当然不在乎那个所谓的答案,猜测程雪案是觉得太不知廉耻才说不出口,便只当那是他心安理得夜夜造访的嫖资。 只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实在没必要搞得这样像某种刻意的交易。 ……算了,随他去吧。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护食 这几天程雪案都偷偷藏在洛迎窗的闺房里,但似乎也会趁她不注意悄悄溜出去一趟,不知道所为何事。洛迎窗每天往房间里端菜,一开始在三个人狐疑的眼神中还有些心虚,后来糊弄人的话张口就来。 风眠最开始还问几句,但后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插手,倒是差点把自己气出了内伤。 付山海实在看不下去,便拉着风眠到自己房间吐吐苦水,顺便炸了点春卷做夜宵拉着流筝作陪。 “大丫头怎么就不听劝呢?程雪案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吗?她还真敢次次招惹!” 风眠一激动,直接一手捏碎了一盏茶杯,碎片划破他的皮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你发泄就发泄,伤害自己算怎么回事!”付山海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流筝快去,拿止血散和绷带来!” 流筝冷静地瞧了两个人一眼,便立刻转身向回房间取药。 “你说你,大丫头什么个性你不了解?作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付山海随手从风眠身上撕下一条布料,勉强在风眠的手上缠了几圈止血。 “有些事你越反对,她就越要跟你对着干,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你得尊重她的想法,顺着她的心意来。” “我要是真顺着她来,那她更要无法无天了!” 风眠本就是个情绪不爱外露的,只是近来为洛迎窗操碎了心,手下一用力,布条上又浸满了血。 付山海赶紧按住他:“行了行了啊,你老实点,别乱动。” “三年前我趁着殿下来问咱们的近况,还特地提及要提防程雪案,谁知道这小子命大,居然从兀答风风光光地杀出来了。” “……皇上带程雪案随行,有殿下的推波助澜?” 只是还没听到风眠的回答,门外突然传来“砰”地一声,两个人齐刷刷寻着声音望去,便见流筝直接将托盘用力放在了柜子上,面无表情地拿来止血药和绷带,一把拽过风眠的手,将止血药粗鲁地撒了上去。 “……” 虽然风眠愣是憋得一声没吭,但是付山海倒先看不下去了:“哎哎,小丫头,你轻着点……” 流筝却不理睬付山海,自顾自地训起话来。 “姐姐又不是真心的,退一万步说,如果她真的对程雪案,结果你偏要横插一脚把人送去了战场,像是现在这样平安凯旋还好说,但凡他在前线送了命或者落下什么难以医治的病根,姐姐都要记恨你一辈子的。” 风眠的额头浸着细汗,却仍然嘴硬:“难不成就这样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姐姐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为什么挑中了程雪案,我想你们心里也该有大致的猜测,再者说,姐姐这三年的状态我们都看在眼里,如果不是程雪案找上门来,她根本就没打算继续这段关系。” 流筝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早就看穿了洛迎窗的意图一般。 风眠好不容易噤了声,付山海倒是不明白了:“你怎么知道大丫头没那意思?” 流筝用剪子剪开一条绷带,力道轻柔地帮风眠缠好,语气里隐隐得意:“女孩子的心思自然是有女孩子了解。” 程雪案逗留春风酒楼的这些天,几个人都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去挑明,好不容易挨到了大昭军队入京的那一天,程雪案才慢吞吞地归队等候觐见圣上。 当天夜里,昭武帝特地在宫中设宴,慰劳辛苦镇守兀答的将士们,而韩煦为程雪案在春风酒楼办的庆功宴则安排到了第二天晚上。 程雪案先回中书令第拜见了老师韩持,难得乖巧地听了他一番训诫,然而刚迈出府,便同韩煦勾肩搭背地向春风酒楼而去。他知道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严加监视,便故意让韩煦把庆功宴办得张扬了些,好让各方眼线以为,他不过是个好大喜功的狂妄之人,将来必自食恶果,不足为惧。 几杯酒下肚,韩煦望着那张饱经风霜的俊脸和眼角分外明显的伤疤,不免心疼得真情流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来咱们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这还是第一次分别三年之久。” 程雪案受不了太煽情的话,直接打断了韩煦:“你的家书我都有收到。” 谁知韩煦竟然激动得险些拍案而起,怒斥道:“那你竟然一封都不回?如果不是有前线的探子回报,我真担心你直接死在了边外!” 程雪案却只是淡淡道:“军中事务繁杂,你的家书情真意切,容易使我分心。” 韩煦也是个容易哄的,程雪案随便三言两语就把他给打发了。 两个人又闲聊了些其他话题,韩煦才终于绕回圈子说起自己真正想提及的事情:“过些日子,就是阿姐的生辰了,正巧赶上你风光归来,太子殿下知道咱们姐弟情深,特地让你和我来操办。” 韩煦说完还特地停顿了一些,似是想观察下程雪案的反应,试探道:“阿姐的生辰,你没忘吧?” 程雪案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极为冷漠地应了声:“知道了。” “作什么阴沉着一张脸?我以为你上了趟战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还在乎这点儿女情长吗?” 韩煦一瞧程雪案这表情,就知道他还没完全放下自己姐姐,至少他现在还不敢坦然地面对她。 一想到程雪案从小便对自家姐姐抱着超越姐弟界限的男女之情,韩煦就不由自主想要多唠叨几句。只是他刚闷了一口酒,想继续说些什么,洛迎窗便迎面走了过来。 “洛姑娘。” 韩煦蹭的一下从长凳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举杯望向得体大方的洛迎窗。 程雪案背对着洛迎窗,狐疑地打量起韩煦那一系列反常的表现,并没有起身的打算。 “韩公子,程公子。”洛迎窗笑意盈盈地扫过韩煦和程雪案,也不介意程雪案故意摆起的架子,继续道,“听闻平兀侯在兀答边境履建奇功,横扫敌军,护我大昭,如今凯旋回朝,还来照顾我这个春风酒楼的生意,我特来敬杯酒,不知平兀侯可愿意赏这个光?” 韩煦见程雪案不理不睬,先耐不住催促道:“雪案,洛姑娘特地来敬酒,你倒是表示一下啊。” 洛迎窗倒是没往心里去,反而笑着化解了尴尬的气氛:“无碍的,许是我不请自来,唐突了平兀侯,那这杯酒我先干为敬,不打扰二位雅致。” 说着,洛迎窗便用长袖掩住了半张脸,眼瞅着就要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程雪案猛地起身转了过来,一把扣住了洛迎窗的手腕,似笑非笑道:“急什么?” “洛姑娘只靠一杯酒就把我打发了?” “听上去,平兀侯对今晚的庆功宴很不满意啊。”洛迎窗任由程雪案 攥着自己的手腕也不反抗,笑容更深,“平兀侯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我定当尽全力满足。” 程雪案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就听一旁的韩煦有些着急地插嘴道:“程雪案,你别太过分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先怜香惜玉起来了?”程雪案意味不明地望向韩煦,但后半句的话却总感觉是对着洛迎窗说的,“看起来你们很熟啊?” “韩公子经常光顾我们春风酒楼,多亏了他,为我们招揽了不少生意。” 韩煦一被洛迎窗感谢,就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谦虚道:“哪里话,是洛姑娘自己善于经营。” 程雪案看着两个人“眉来眼去”的,不由一阵心烦,另一只手突然夺过洛迎窗的酒杯,往口中灌了一半,又将杯体掉了个方向,将印着自己唇印的位置朝向洛迎窗塞回了她的手中。 “敬完酒就走吧。” 韩煦瞪大了眼睛——程雪案的举动分明就是骚扰! 第8章 只是他还来不及阻止,洛迎窗就已经含笑覆盖着方才程雪案留下的唇印,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而那双摄人心魄的含情眼自始至终脉脉望着程雪案,似是在当着韩煦的面说悄悄话一般。 “那二位公子继续,我就不多打扰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望着洛迎窗曼妙的背影,韩煦久久未能回过神来,突然就听见已经坐回原处的程雪案悠哉悠哉地问道:“你对她有意思?” “……你,你胡说什么呢!” 韩煦慌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还好大家都沉浸在玩乐之中,没人注意到程雪案的胡言乱语。 “看来被我说中了。”程雪案瞧着韩煦那强烈的反应,心里就已经有了七八成把握,“阔别三年,我们的韩公子也终于情窦初开了啊。” “我只是很欣赏洛姑娘,你不要胡言乱语毁人家姑娘的清白!” 韩煦一着急,又给自己喂了好几口酒,整张脸都喝得涨红,让人一时混淆他究竟是不是害了羞。 “我劝你别白费心思,洛姑娘可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韩煦这样一被否定,反而不乐意了:“怎么?你觉得我配不上洛姑娘?” 程雪案看似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地解释道:“堂堂中书令之子,太子妃之弟,婚姻大事最讲究门当户对,你给得了她正妻的名分吗?你觉得她那样个性又能甘愿为妾吗?” 短短几句话,程雪案便封锁了韩煦和洛迎窗的所有可能,不免让韩煦深感忧伤,贪饮了几杯,便直接醉倒在春风酒楼,程雪案也刚好以此为借口,要同韩煦一起留宿一晚。 只是程雪案安顿好韩煦之后,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留在客房,而是不请自来地拐进了洛迎窗的房间。 纵然风眠有千万个不乐意,也没办法驱赶正经八百的客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程雪案大摇大摆上了二楼,听到关门声后,才气急败坏道:“他怎么回事!以前还小心翼翼地翻窗户,现在就敢明目张胆地从大门堂而皇之了?” 付山海见惯了风眠对程雪案的跳脚,敷衍地安抚了他两句,就催促流筝也回房休息了。 程雪案推门而入时,洛迎窗已经换好了衣服在铺床,听到他的动静完全不意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程雪案直接从身后搂抱住洛迎窗,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对方扭头看向自己:“你好像知道我今晚不会走。” “嗯……因为闻到好大一股醋味呢。” 第7章 偏宠 洛迎窗扬着张极为无辜的脸,笑容灿烂。 只是程雪案却没吃这一套,难得严肃道:“我不管你以前跟什么人暧昧不清,但现在我要你一心一意。” 洛迎窗笑得更明媚了:“一心一意?对程公子吗?” “洛迎窗!” 洛迎窗不慌不忙地抬手覆在程雪案的手上,来回摩挲着,似是在安抚暴走的老虎一般,轻声道:“我跟韩公子没什么的,大概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来给我捧场。” 程雪案对她这副示弱的模样有些受用,只是冷哼一声:“我跟韩煦从小一起长大,我最清楚他揣了什么心思。” “所以——你吃醋了是不是?” 程雪案不想回答甚至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他不喜欢洛迎窗对自己情绪的窥探和猜测,他不喜欢洛迎窗越过界限的刨根问底,尤其望向那双极具诱惑性的眼睛,心中更是没来由一阵烦躁。 下一秒,程雪案捏着洛迎窗下巴的那只手突然滑至她的玉颈之上,然后大掌突然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她的咽喉,将人拉向了自己,霸道的吻瞬间落在她的薄唇上,方一触碰,就变作侵略的啃食,极具占有欲。 洛迎窗险些因为他突如其来的粗鲁动作跌了个踉跄,而程雪案就恰恰顺着她倾倒的方向,直接将人摔上了一旁的梳妆台,本来堆放整齐的小木匣子散落一地,其中的各种珠宝也因为强烈的撞击而滚落四处。 洛迎窗整个人趴在梳妆台上,还来不及起身,程雪案便一步跨了过挤了进来。明明两个人都衣衫完好,但从梳妆镜里看到这副模样和姿势,却更令人羞赧。程雪案撩起洛迎窗的裙角,一只大手轻车熟路地抚上她敏感的肌肤,另一只手则顺着她的后脖颈深入了她的口中,上下的动作和节奏几乎同步。 “嗯,嗯……” 洛迎窗被迫抬起头来望着梳妆镜里如蜜桃般水润粉嫩的自己,嘴巴里溢出细碎的吟/哦声,然而他身后的男人却显得无比冷静,眉眼间是危险的狠厉,仿佛并没有完全投入这场欢爱。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流筝有些担忧的声音,大概是方才劈里啪啦的声音惊扰到了旁边的房间。 “姐姐,出什么事了吗?” 只是,程雪案不但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搅动着,惹得洛迎窗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等门外的流筝几乎要着急地推门而入时,洛迎窗在找到了喘息的缝隙,配合着程雪案动作的节奏,勉强回应道:“没什么……天色很晚了,早些睡吧。” 虽然话是勉强说出了口,但语调的粘腻已经足够让流筝心领神会。程雪案的余光扫到房门上的人影消失后,突然撤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更过分的索取。 洛迎窗几乎被折腾了一整晚,昏了又醒,才勉强抬起眼皮,软绵绵地躺在程雪案怀里示弱道:“今晚这么凶,真生气啦?” 程雪案半阖着眼睛并不答话,他明明享受着女人的撒娇和讨好,却又为她的贴近而觉得厌烦,索性不予理睬。可洛迎窗却并不老实,一只柔软的小手突然描摹着他肌肉的线条,故意放慢速度一路向下。 男人的身体猛地一缩,却被洛迎窗的另一只手压住了下意识挺起的胸膛,一双勾魂的含情眼笑望着男人。虽然洛迎窗的手上功夫跟程雪案的横冲直撞半斤八两,但对男人来说,总归一种新奇又兴奋的感觉,他竟然真就着这样的动作闷哼一声,弄了洛迎窗满手。 洛迎窗将半边身子压在程雪案的胸脯,然后望着他一根一根舔了舔手指,嘴角勾起极为妩媚的笑容,趴在他耳边道:“雪郎还在怀疑我的一心一意吗?” 其实从那晚快马加鞭回京与洛迎窗缠绵一晚他便已确信,这三年来洛迎窗身边并无其他男人,但是看见韩煦那副在洛迎窗面前便像坠入爱河般害羞的模样,以及两个人在他眼前肆无忌惮的暗送秋波,实在令他窝火——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出于占有欲。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洛迎窗竟能为了消磨自己莫须有的怀疑和怒气,不仅甘愿承受着自己故意过火的发泄,而且还向自己卑微讨好到这种地步,程雪案自觉理亏,语气和动作都不由温柔了些。 洛迎窗依偎在程雪案的怀里小憩了一会儿,程雪案的手环过她的脖颈,随意玩弄起她有些汗湿的长发,突然问起了她酒楼的生意。 “依我看,现在春风酒楼的菜色服务都不输给专供皇亲国戚议事或娱乐的场所,你大可以同上一个档次的酒楼竞争,赢得更高规格的宴会操办资格,可是我听韩煦说,除了他特别要求的宴席,春风酒楼基本都只面向普通老百姓……为何要这般低调?” 洛迎窗苦笑着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解释道:“雪郎你啊,不懂做生意的门道,偌大的京城错综复杂没人替我撑腰,我可不敢太过招摇。” “你这是在怪我没护好你吗?”程雪案垂眸瞧了她一眼,曲其食指勾了勾洛迎窗的小鼻头,突然道,“几日后是太子妃生辰,我和韩煦正在寻觅一处合适的场地,不如就由春风酒楼来操办吧,我想韩煦也不会有意见。” 洛迎窗蹭地一下撑起身子来,惊喜道:“交给我?此话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程雪案又一把将洛迎窗拉回自己身上,“给你了就是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春风酒楼开店前,洛迎窗便心情大好地将几个伙计聚在了一起,将太子妃生辰宴的安排吩咐了下去。 付山海疑惑地挑了挑眉,瞅了几个人一圈,直言道:“太子妃生辰宴?大丫头,你不是说咱们要低调行事,不接这样隆重的宴席筹备吗?之前中书令家的小公子——那位韩公子,介绍了那么多生意给你,不都被你婉拒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洛迎窗神秘兮兮地眯起一只眼睛笑了笑,“当时我们初来乍到,如果太过锋芒毕露,难免会成为同行的眼中刺,韩煦再热情,但总归跟咱们非亲非故的,出了事也不见得能帮上忙……” 风眠在一旁抱着双臂冷漠打断道:“程雪案跟你又何亲何故了?” 洛迎窗却并不为他的冷嘲热讽恼火,反而极为耐心地解释道:“风眠哥哥,我们毕竟是在经营酒楼,人脉关系是必须要拉拢建立的,看清局势然后作出正确选择也很重要。” “程雪案就是你深思熟虑后正确的选择吗?” “目前为止,是的。” 第9章 眼瞅着两个人说着说着又要争锋相对起来,流筝适时插了话:“论经营之道我们都没有姐姐了解,她有自己特别的考量,这三年来也多亏了姐姐的周旋,才能让无依无靠的春风酒楼蒸蒸日上,我想这一次,我们也该相信姐姐的选择。” 付山海听流筝表了态,也立刻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队,拍拍风眠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们的保护不该是将她们困在原地压抑生长,而是即便任由她们四处闯荡,也不至于遍体鳞伤。” “随你们。” 风眠再一次孤军奋战地宣告抗争失败,转头便默不作声地投入新一天的营业准备。 三个人在他身后挤眉弄眼了一番,付山海向着洛迎窗和流筝使了个“都包在我身上”的眼色,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 付山海一把揽上风眠的肩膀,悄咪咪道:“说是为太子妃办庆功宴,但算算日子,那俩丫头的生辰也快到了呢,咱们改天上街给她们俩寻点好料子,一人做件衣裳怎么样?她们俩长大之后,好久都没见识过你的手艺了!” 对于付山海的提议,风眠没拒绝,便算是默认了。 几天后,两个人背着洛迎窗和流筝来到一家裁缝铺,风眠第一眼就瞧上一块多色挑染的布料。 “我记得大丫头有件长裙是类似的花色吧?而且小丫头向来不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颜色,你买回去制衣,人家是穿还是不穿?穿了自己不开心,不穿又亏欠了你的心意……” 风眠听罢,干脆地换了块布料打量:“那这种金莲花橙的挑染怎么样?很衬大丫头的肤色。” “这块不错,料子摸着也舒服!”付山海在裁缝铺环顾了一圈,又瞧上一块青花瓷花色的布料,“这个花样适合小丫头的气质,清冷高洁得很!” “那要不就这两块吧?” 两个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男声。 “这不是春风酒楼的两位伙计吗?” 两个人齐刷刷地闻声回过头来,迎面撞上的,正是程雪案和韩煦。 韩煦笑着同他们打了个招呼,闲聊道:“好久不见啊,最近都没时间光顾春风酒楼,洛姑娘近来可好?你们……来挑布料吗?” “好着呢好着呢,劳烦韩公子挂念了。”付山海也礼貌地笑着回应韩煦,“这不迎窗和流筝的生辰快到了,给两个孩子挑挑生辰贺礼。” 风眠睥了付山海一眼,嫌他多嘴,迅速拿起两块挑中的布料,付了钱就要走。 韩煦见状,意外道:“你们自己拿回去剪裁啊?” 付山海拍了拍风眠的胸脯,极为骄傲地炫耀着:“风眠老弟的手艺可好了,两个孩子从小的漂亮衣服都是他缝制的。” 风眠又瞪了付山海一眼。 旁边一直冷着张脸没开口的程雪案突然道:“没想到你这双舞刀弄枪的手,倒是还能做这么精巧的活儿。” 风眠那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程雪案那漆黑的眸子,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带着锋利的杀气。 “平兀侯和韩大人公事繁忙,断没有闲情逸致同我们两个区区酒楼的伙计话家常,若没有旁的事,我们先行离开了,不敢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 说罢,风眠便微微颔首,拽着付山海的胳膊肘就立刻消失在两个人的视线之中。 后知后觉的韩煦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风眠兄对我们似乎很有敌意啊。” 程雪案没说话,他对春风酒楼唯一的柔情都给了洛迎窗,对旁的人自然是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过他方才倒是将付山海提及的洛迎窗的生辰听进了耳朵,思虑着也要给她置办点什么礼物才好。 而一旁的韩煦已经开始打量起裁缝铺的新花样,却没什么中意的,为难道:“给阿姐准备什么样的贺礼呢?雪案,每年数你点子最多,你说说看啊,怎么傻站着不吭声?” 程雪案被韩煦戳了戳胳膊,才心不在焉道:“嗯?是啊,她会喜欢什么样的贺礼呢……” 第8章 冷落 为了筹备太子妃生辰宴,程雪案和韩煦三天两头往春风酒楼跑,后来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跟几个伙计一张桌子吃饭,就差睡在春风酒楼了。 风眠对这两个大男人的到来充满敌意,流筝倒是当他们是透明人一般满不在乎,只有付山海摆出了一副长辈的和蔼姿态,还算热情地招待起两位贵公子。 “洛姑娘,这是我们拟出的阿姐生辰宴的宴客名单,烦你过目。” 饭后,韩煦彬彬有礼地将一沓书写工整的名单递给了洛迎窗,却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叫他害羞地垂下头去。 付山海抱着一摞盘子凑过来瞄了一眼,感慨道:“太子妃的生辰宴果然隆重啊。” 韩煦笑盈盈道:“到时候还要辛苦山海叔大展身手了。” “包在我身上!” 付山海被韩二公子一声“叔”喊得不知道天南地北,哼着小曲就钻回了厨房。 坐在长桌对面的程雪案冷不丁道:“你这称呼够亲近的啊。” 韩煦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极为认真道:“我们总到春风酒楼叨扰,总要注重礼节。” 洛迎窗懒得听他们俩废话,直接向一旁自动屏蔽感官的流筝招招手:“妹妹,你来帮我瞅瞅这名单上的宾客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关系——” 韩煦纳闷道:“注意什么?” “明里暗里,亲疏远近,各种身份利益关系都要注意啊。” 洛迎窗一边解释着,一边沾了沾墨水,在铺开的纸张上涂涂画画了些什么。 韩煦像个无知又好学的孩童般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继续问道:“洛姑娘这又是在做什么?” “画布景设计图啊——太子妃的生辰宴总不能太千篇一律,没什么新意。” 正说着,洛迎窗便已经将酒楼中央的主体背景画了出来,然后开始向四周延伸其他装饰和布置。 “之前有幸见识过洛姑娘的诗情,这回居然能欣赏到洛姑娘的画意,洛姑娘可真是位奇女子啊!” 在众人无语的沉寂之中,只有程雪案大剌剌地讽刺道:“……你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我是发自内心觉得洛姑娘很有魅力……”韩煦越说越脸红,赶忙把话柄丢给了程雪案,“你不觉得吗?” 洛迎窗觉得有意思,还真顿了顿手中的画笔,歪着脑袋看向程雪案,笑眯眯地等着听他回答。 程雪案分明感受到几道灼热的目光同时望向了自己,只是哪怕是跟洛 迎窗独处一室,甚至刚刚品尝过甘露的甜头,他都不会为着一个毫无感情的替身说些什么令人作呕的情话,更何况是众目睽睽的审视之下。 末了,他也只是冷言道:“赶快做事。” 洛迎窗对他这副反应倒是没有意外,撇撇嘴便将视线收了回来,但程雪案却有点心有余悸地偷偷瞄了她几眼,生怕洛迎窗会因为自己的反应而伤心。 风眠见不得这三个人腻腻歪歪的打情骂俏,干脆钻进了厨房,帮付山海洗碗去了。而一向对男女情爱之事不感兴趣的流筝,仿佛当另外两个人不存在一般,已经将冗长的名单看了个遍,并且完整地梳理清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 “毕竟是太子妃的客人,明面上还算是融洽,我想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一定不会有失体统,不过倒是有两个人还需要注意些——楼叙白和范淳。” 楼叙白是昭武帝的亲弟弟,无心政事,不好结交朋友,偏爱钻研歪门邪道的医术,依仗着“小王爷”的身份,日子过得极为清净悠闲。 范淳是富商范珲之子,其妹妹范泠两年前刚满年龄便因选秀入宫,如今乃是昭武帝的宠妃泠贵妃,也因此范家的地位陡然上升,生意也越发兴隆。 只是,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见面就犯冲,甚至不顾脸面、不分场合。 韩煦用折扇拍了拍头,无奈道:“楼叙白跟太子这对年纪相仿的叔侄关系要好,范淳又因为妹妹的缘故,被邀请来了太子妃的生日宴,感觉他们又想趁机蓄势一场闹剧了。” 洛迎窗极为不解,怎么会有人争着在别人的主场靠吵架出风头:“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他们就不能收敛点吗?” 韩煦回想着难得几次跟两个人打过的交道,解释道:“小王爷的性格古怪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至于范淳呢,感觉也是个一根筋的家伙。” 流筝不冷不热地补充道:“楼叙白说过,他讨厌蠢蛋,比如范氏兄妹。” 洛迎窗压低声音意外道:“……他对泠妃也有意见啊?” 流筝淡淡来了句:“泠妃还没我大,昭武帝比干爹还老。” 韩煦慌张地去捂流筝的嘴巴,但碍于男女授受不亲,手足无措地在空中乱挥了一通,最后只能扇着扇子试图保持冷静,尽量委婉道:“大概是小王爷看不过昭武帝醉心后宫,惰于朝政吧,毕竟他年轻时征战沙场雄霸一方,多年来殚精竭虑,到了这个年纪可能也有些力不从心,小王爷也担心皇上英明扫地、晚节不保吧……” 第10章 流筝点点头:“嗯,的确如此,所以楼叙白总是明里暗里嘲讽泠妃和范家,说他们居心叵测,范淳为妹妹喊冤,每每都要跟楼叙白起正面冲突。” 洛迎窗听着流筝和韩煦左一言右一语,基本上已经把生辰宴的布景绘制完成了,她下意识瞥了眼在不远处一直沉默不语的程雪案,谈及皇室的闲言碎语,他倒是很知趣地闭了嘴巴,以免惹祸上身,依他这样敏感的身份而言,倒是聪明之举。 只是洛迎窗没想到的是,除了碍于质子和侯爷身份小心谨慎的这层原因之外,程雪案其实正盘算着方才自己的回避是不是真的伤了洛迎窗的心——看来得等她生辰之时,好好准备份贺礼哄哄她才是。 思虑至此,程雪案下意识抬眼望向洛迎窗,却正巧撞上对方正在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仿佛春水般温柔又静谧,只是还不待程雪案开口,洛迎窗便抢先错开了视线。 看来她是真的难过了啊。 程雪案心里总归有点过意不去,正想着今晚不如借故留宿,然后再偷溜进洛迎窗的房间,好避开外人的视线安抚她一番。 然而还不待他开口,便见洛迎窗抵着下巴,极为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设计图正思考些什么,突然道:“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太子妃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 明明话是对着程雪案和韩煦两个人说的,但程雪案却莫名心虚,总觉得仿佛是洛迎窗知道了他对太子妃曾经的心意,故意说给他听一样。 就在他出神之时,韩煦已经极为轻快地笑着回应道:“阿姐喜欢放纸鸢,我记得当时阿姐就是因为放纸鸢误撞上游园的太子殿下,就这样一见钟情了。” “是吗?放纸鸢啊……” 听到韩煦提起太子和太子妃初遇的浪漫,洛迎窗和成雪案的神情都闪过了一丝不自然。 气氛突然有种莫名的微妙,善于察言观色的流筝轻轻地假咳了一声,建议道:“倒是可以把纸鸢当作室内穹顶的装点,或是设计某个环节把纸鸢当作祝福同宾客一起在室外放飞……姐姐的点子多,可以再琢磨琢磨。” 流筝在洛迎窗的初版设计图上多添了两笔:“至于楼叙白和范淳,我们到时候把两个人的座位隔得远一点,本来他们俩在身份地位上就有区分,这样也不至于招致不满,另外我和风眠哥哥可以分别注意着其中一人,尽量避免他们正面相遇,即便是不巧遇到了,也还有调和的先机。” 直到太子妃生辰前,程雪案都没找到机会同洛迎窗私下接触,她为了将生辰宴办得圆满漂亮,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就连晚上都瞅不见人影,反倒是程雪案偶尔像是个独守空房的孤家寡男一般,苦苦在她的闺房等待。 他突然想起儿时的自己,总是喜欢粘着比自己大一些的韩穗,每当韩穗上私塾时,程雪案就偷偷趴在无人注意的墙角,悄悄关注她的同时,也从先生那提前学到了不少知识,以至于后来他跟韩煦同时入学堂时,根本不需要专门下什么功夫钻研。 韩穗年少时青涩又温柔的模样随着学堂上的墨水文字一一印刻在程雪案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地,程雪案就在洛迎窗的床上睡着了。 洛迎窗是后半夜回来的,她刚同流筝商量好了生辰宴最后的细节,大概是这些天连轴转太过辛劳,再加上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她便想着回屋再小憩片刻,没想到却在自己的房间里见到了睡熟的程雪案。 透过半遮掩着的床帘,洛迎窗可以看到程雪案的睡颜难得安稳,这是之前两个人同床共枕时难以见到的模样,不知怎得,本应该拔腿就走的洛迎窗反而悄无声息地凑到了床边,静静地蹲了下来,抬手微微撩开一小道缝隙,除开床帘的阻隔打量起睡梦中的程雪案,才注意到他紧蹙的眉头和鬓间细密的汗珠——他在发抖。 洛迎窗的房间里向来是不生火炉的,哪怕是冬天依然如此。 她还以为程雪案是经不住房间里的阴寒受了凉,下意识便将手覆上了他的额头,然而还不及触碰到他的肌肤,一双漆黑的眸子突然睁开,宛若刀刃般锋利,与此同时,他的手已经张开了虎口逼近洛迎窗的咽喉,仿佛只要一用力,就能扭断她的脖子。 视线里女人的脸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大致瞧出个轮廓,可即便只是个朦胧的虚影,他也能像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追寻的那般,确定那便是自己从小便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然后,他失落地垂下手,声音破碎:“……你终于舍得出现了?” 第9章 错觉 洛迎窗从未见过程雪案那般脆弱的模样,仿佛一个被抛弃的早产儿在破漏的襁褓里奄奄一息。她悬在半空中的手本想伸过去抱抱他,但犹豫片刻后,最终也只是收回来搭在床边,似乎在回应方才程雪案柔软的质问。 “这可是雪郎你亲自交代的事情,办好了也能让你脸上有光嘛,再说,那可是和你青梅竹马的姐姐——” 此时,程雪案已经从方才混乱的意识里抽离,他清醒地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每每出现在自己梦里的她,而从洛迎窗口中说出的“青梅竹马”在现在的程雪案看来,无疑是一种无聊又刻意的试探和争风吃醋。 程雪案皱了皱眉头,他实在不喜欢洛迎窗像这样越了界,跟自己心目中无比圣洁的姐姐相比较,甚至想要超过姐姐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于是,本来还对洛迎窗抱有的微乎其微的歉意,一瞬间全变作了厌倦和抵触。 他没再理会洛迎窗的示好,沉默地翻身下了床,直接朝着大门口的方向就要离开。 “今晚不留下吗?” 然而,留给洛迎窗的只是“砰”地关门声。 男人还真是善变啊——上一秒 还痴痴等你到睡着,下一秒就摆张臭脸一言不发。 洛迎窗不满地噘了噘嘴,拱着鼻子冷哼一声,迅速换了外衣钻进了被窝,转念一想,正好程雪案走了,她自己一个人独霸一张软榻,好不容易可以睡个好觉了——甚是妙哉! 自从那晚程雪案离开后,直到太子妃生辰宴当天,程雪案都没在春风酒楼出现过,韩煦一个人来同伙计们交流进展、沟通后续,还能脱离程雪案审视的视线,极为乐得两边奔波,仿佛这场偷偷的单恋和欣赏躲开了程雪案这片巨大的阴霾,就能够开花结果一般。 生辰宴当天,整个春风酒楼杯装点得金碧辉煌,大堂高悬鎏金宫灯,柔和的烛光映照在朱红色雕梁画栋之上,投下流光溢彩的倒影。而宴席则设在宽敞的露台,雕花紫檀长案上铺着织金云锦,银制餐具与碧玉酒盏相互映衬,低调且奢华。 最特别的当属洛迎窗设计的纸鸢装饰,各式彩绘纸鸢悬于廊檐之下,或轻轻旋转,或随风微微摇曳。中央庭院内还设计了放飞纸鸢的雅趣环节,流筝带着几位特别从中书令第借调来的侍女们,手捧精美纸鸢等候在此,好在宾客入座前,指引他们写下对太子妃的祝愿亲手放飞,将美好祈愿寄托于高天之上。 而韩煦一早便叩响了春风酒楼的门,最后检查了一遍各个环节的安排、布景的摆设以及人员的配置,视线便一直追随着有条不紊调动各方的洛迎窗,也不知道他当下的紧张是出于阿姐对这场生辰宴的反应,还是因为有幸能安安静静欣赏着洛迎窗的一颦一笑。 “都看入迷了,小心被发现啊。”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男声,可把韩煦吓了一跳,侧过头来见是程雪案,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程雪案莫名其妙地瞧着韩煦,那表情仿佛在说“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过韩煦也并没有多想,毕竟程雪案也是这场生辰宴的负责人之一,便认真交代起来:“来都来了,一会儿跟我一起接待宾客吧——说起来,你许久都没同阿姐见面了,出征这三年来,她念起你好多次呢。” 念及自己吗…… 程雪案沉默许久,才拒绝道:“我不喜欢见外人,也不擅长说客套话。” 说罢,程雪案转身就走,也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去了哪里。 天色渐暗,琉璃灯光点缀夜色,贵宾们陆续到来。迎宾的金甲侍卫分列两侧,手持雕纹长戟,威仪森然。楼前铺着锦缎红毯,从中书令第选调来的侍女们身着水袖轻纱,手持琉璃灯盏,笑语盈盈等在旁边,听韩煦同各路权贵简单攀谈几句后,便一一迎进了酒楼。 宾客一踏入楼内,便听乐师奏起悠扬丝竹,悦耳的笙箫声余音绕梁,而数名美婢随之捧着雕花托盘奉上温润香茶,熏香袅袅间,突然爆发一阵嘈杂的争执声。 “堂堂太子妃的生辰宴,竟然也能让你这等不入流之人进了门。” “太子妃生辰宴本是喜事,我不愿说些难听话扰了各位兴致,也素来不与倚老卖老之人争执不休。” …… 在宴客区周旋的洛迎窗闻声而来,见到人群外冷眼看热闹的风眠,有些急迫地询问道:“怎么回事?流筝不是盯着小王爷呢?怎么跑到纸鸢区了?” 第11章 风眠没什么情绪地解释道:“纸鸢区大受欢迎,流筝她忙不过来……范淳突然诗兴大发,想要赋诗一首赠予太子妃,便直奔了纸鸢区,正巧碰上在此处欣赏纸鸢的楼叙白。” “没事,这边我来处理……还要麻烦风眠哥哥通知韩公子一起帮忙疏散围观的宾客了。” “明白。” 话毕,两个人便迅速投入了各自的分工之中。 在此之前,洛迎窗从韩煦那里见过楼叙白和范淳二人的画像,而且就算仅凭两个人的衣着打扮和性格,也能立刻判断出眼前的两位各是谁。 方才一张认真思索的脸立刻挂上一副极为明媚的笑容,身着紫罗兰绸缎的洛迎窗一下便挤入了楼叙白和范淳之间,声音比乐师奏起的笙箫声还要悦耳。 “既是大喜的日子,两位公子何故争执啊?” 她那双漂亮的含情眼先是望向了楼叙白,然后最终停留在范淳身上,尚未开窍的范淳哪里经得住她这一瞥,顿时忘记了同楼叙白的争吵,张着个嘴巴突然哑口无言。 但楼叙白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骄傲地认为自己对美色的抵抗力,如果他甘居第二,这世上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而唯一能牵动他心弦的,唯有对药理的研究和求知欲而已。 于是,他照样不给洛迎窗面子,扬着高傲的脑袋,直言道:“你是何人?” “小女乃春风酒楼的老板娘——洛迎窗,不知小女的安排哪里不合小王爷的心意,竟然让小王爷如此动怒?” 回过神来的范淳却是突然替洛迎窗撑起了腰,义愤填膺般道着楼叙白的不是:“他这个人最爱鸡蛋里面挑骨头,不管洛姑娘你如何心思细腻,他总有不满意之处,洛姑娘不必在意!” 楼叙白“啪”地一声将折扇在手心拍了拍,高声调侃道:“哟,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逞英雄,在美人面前搔首弄姿了?” 虽然洛迎窗的出现算是安抚了春心萌动的范淳,但楼叙白那边似乎还打算不依不饶。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越渐渐被疏散的人群传了过来,而那双琥珀般漂亮的眼眸,远比她的声音更清冷。 “是我疏忽了,纸鸢区大受欢迎已然人满为患,若二位还有意继续争执,还请移步后园,那里更为宽敞些。” 流筝向身边的侍女交代了几句,便缓缓走向了这边僵持不下的三个人,一身月白的长裙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更似飘雪,整个人的气质也更添几分月光般的清冷。 楼叙白循声望去,差点原地一个踉跄摔向身后的池塘狼狈地出了丑,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眼神却一直停留在流筝的身上移不开。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而这场冲突的全过程,尽被躲在屋檐上的程雪案看了个清楚,他不由又陷入一阵沉闷的悲情和思念里——原来不止是容颜,就连洛迎窗遇事的冷静和处事的智慧,都与自己梦境中的她一模一样。 犹豫再三后,他还是翻下了房檐,直接横在了两方之中,像是一位不速之客,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杀气。 楼叙白最先认出来人,似笑非笑地打了个招呼:“原来平兀侯也到场了啊,少年英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可是程雪案向来不是讲客套的人,直接转向楼叙白道:“小王爷自小与太子殿下交好,如今却大闹太子妃的生辰宴,实在是有损太子殿下的颜面……更何况,区区贵妃之兄,实在不值得你自降身段,与其纠缠不清。” “你,你什么意思——” 范淳对平兀侯的名声只是偶有听闻,只是虽然他连小王爷都敢得罪,但对上程雪案那张极度可怖的脸,却有些退却。 程雪案对这个蠢货更是直言不讳:“范兄莫怪本侯心直口快,小王爷毕竟是圣上的亲弟弟,范兄仗着圣上对泠妃娘娘的宠爱便屡屡冒犯小王爷,更是对圣上的不敬——依本侯之见,范兄还是收起尾巴,谨慎行事为好。” 站在一旁的洛迎窗还是第一次见程雪案像这般端起侯爷的架子,以强大的气场和非凡的气度震慑所有违背他心意的人,如此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那一瞬间,她仿佛在程雪案的身上看到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影子,一时失神。 后来,韩煦安抚好宾客后,也加入了这场调解,也不知道真的是几位人物的好言相劝起了作用,还是楼叙白和范淳分别在这场争执里颇有收获,最终还是暂时化干戈为玉帛。 不多时,夜幕之下,纸鸢渐次腾空,映衬着星河璀璨,犹如点点流光于天际翩跹。太子妃韩穗挽着太子楼玉骨缓步入席,众人起身相贺,酒楼内笙歌鼎沸,推杯换盏。 然而,这场生辰宴的主要功臣洛迎窗,却在一派热闹的氛围里偷偷藏了起来。 第10章 替身 太子和太子妃对此次生辰宴的筹备十分惊喜,尤其是放飞纸鸢的别出心裁更是极其符合太子妃的心意。宴席之上, 太子特别赞赏和肯定了程雪案和韩煦的良苦用心。 “阿煦和阿雪还真是长大了,肯为你们阿姐的生辰花费如此心思。” 见程雪案低着个头喝酒,完全没有要回应的意思,韩煦赶忙接过话茬,谦虚地将功劳全部给了洛迎窗:“回殿下,主要是春风酒楼的老板娘不负众望,还有几位热情的伙计前后奔波。” “既是如此,便请他们上来吧,我要同太子妃一起向他们表达谢意。” 于是,春风酒楼的几位伙计听候太子的传召上前领赏,却唯独缺了洛迎窗的身影。 “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坐于高堂之上,认真打量了几个人一番,面不改色道:“哪位是春风酒楼的老板?” 风眠上前一步,行礼回应道:“回殿下,老板娘身体不适,不能出面领赏,还请殿下恕罪。” 在一旁像是个局外人般自斟自酌的程雪案听罢,手下动作微颤,差点没捏住酒杯,洒了满桌。 韩煦一听也着了急,连忙从案台后绕到了风眠身旁,帮忙解释着:“一定是洛姑娘日夜为阿姐的生辰宴操劳,疲倦过度,望太子殿下和阿姐不要介意。” “难为大家为了我的生辰这般劳心费力了……”韩穗听闻有些不忍,“我那里还有些从异域得来的珍贵补品,请人送来春风酒楼吧,还有些我提前备好的金银首饰和稀有食材,一并赏给春风酒楼的伙计们吧。” “谢太子妃!” 奖赏过后,酒楼继续歌舞升平,太子殿下借如厕之故短暂脱离了大众视线,而风眠已经提前候在春风酒楼的密室里,等着面见太子殿下。 太子并没有多少时间,简明扼要交代道:“太子妃准备的奖赏之中,装着金银首饰的那箱有一个夹层,里面放着我为窗儿挑选的生辰贺礼。” 向来遵从太子命令的风眠,这次却显得有一些为难:“殿下,这几年来您托我赠予大丫头的生辰贺礼,她全部扔进了仓库压箱底……我想,要不这次就算了,不然总归是践踏了您的心意。” 听罢,太子沉默片刻,才低沉道:“本就是送给她的东西,要怎么处置都是她的自由。” 风眠应声后,本以为太子已经打算离开了,但对方突然又开口询问道:“她跟程雪案还是走得那么近吗?” 太子楼玉骨从来都是个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人,风眠跟他这么久,也不曾见过他大喜大悲,只是他偶尔表露出的令人出乎意料的多余情绪,似乎都给了洛迎窗。 思来想去,风眠还是如实答了:“嗯……程雪案快马加鞭一个人先行入了京,就一直躲在大丫头的房间里,小丫头叫我不要太过唠叨,我就没同大丫头挑破,由她去了。” 风眠垂着头,似乎在等待太子殿下继续吩咐些什么,可谁知他也只是挥了挥衣袖,带着些沉闷的无奈,竟然苦笑了出来:“女大不中留,原来是这种感觉。” 等太子殿下和风眠先后回到宴席前殿时,程雪案已经不知道溜去哪里了,韩煦照样替他打着掩护,说是阿姐生辰他太过高兴,一不留神就喝多了,估计随便找了间客房躺下休息了。 只是没想到还真让韩煦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巴说中了,唯一的出入是,程雪案钻进的是春风酒楼老板娘的闺房。 洛迎窗从太子和太子妃踏进春风酒楼的同时,便交代好一切事情躲回了房间,她不想在那样的场合下见到明明是朝思暮想的人,她害怕自己所有伪装的情绪都会在那一瞬间崩塌决堤,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她似乎还是没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程雪案凑近她的房间时,破天荒敲了门,洛迎窗还以为是哪个伙计,便装作虚弱的模样应了声。 确定洛迎窗人在房间里,程雪案便没等她说“请”,直接推门而入。 “雪郎?” 洛迎窗对程雪案的到来的确是有些意外的——一来,宴会还在进行中,无论是作为平兀侯,还是以太子妃弟弟的身份,他都不该因故缺席;二来,说起来自从程雪案莫名其妙从自己房间冷着脸摔门而出后,到今天他突然出现帮自己化解了楼叙白和范淳的冲突,两个人都还没有正经八百地说一句话。 第12章 那在这个时间点突然出现,又算什么? 于是,洛迎窗莫名紧张地戒备起来,总觉得程雪案来者不善。 可程雪案却端着一碗热糖水坐到了自己床边,一边用勺子搅拌着,一边轻轻吹着帮她放凉:“听闻你身子不适,我给你煮了红糖水。” 洛迎窗坐起半边身子,更意外了:“你煮的?” 程雪案没直接承认,反倒迂回解释道:“今日太子妃生辰宴,山海叔在后厨忙不过来,我就借用了下他的厨房。” 洛迎窗望着他那副别扭的模样,倒是轻笑出声,突然张嘴含住了程雪案越搅拌频率越快的勺子,待咽下第一口糖水后,笑眯眯地抬眼瞧他:“堂堂平兀侯,也做这种下厨的事情。” 程雪案没说话,不知道望向哪里的眼神干脆直接盯着不断被搅乱的红糖水面,不由一阵心虚。 其实这是他儿时照顾韩穗时学到的。 方才听闻风眠在宴席上提到洛迎窗突然身体不适,他便想找人问问情况。可是风眠向来看不惯自己,流筝也是个话少的丫头,思来想去也就付山海这位和蔼的长辈能跟他说几句真心话。 于是,鬼使神差的,程雪案竟然二话不说就在韩煦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带着浓浓的酒味直奔后厨。只是付山海顾不上招待这位平兀侯,只说大概是女孩子家难免有不便说出口的不适,程雪案的厚脸皮一红,也多少能猜到洛迎窗的难受究竟为何。 不知道是真的关心洛迎窗的身体,还是为了躲避宴会上的眼神交汇,程雪案干脆挽起袖子,亲自帮她煮了一壶红糖水端过来,好在大家都在前殿忙于饮酒作乐,没人撞见堂堂平兀侯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思虑间,洛迎窗已经就着程雪案的动作,将一碗红糖水喝光了。 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程雪案突然开口道:“我今晚不走了。” 话音刚落,程雪案又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解释道:“我知道你身子不适,我打地铺。” 洛迎窗又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了,自己的平兀侯府有张好好的床不睡,非要跑到她的屋子里凑什么热闹啊。 “之前是有些同你无关的事扰得我心烦意乱,一时没能顾及你的心情,你拖着疼痛的身子还要处处忧心,眼下病倒了,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这是在自我反省?可是他们俩又不是那种床头吵架床尾合的关系啊。 “还有……我留了枚纸鸢,想来我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愿,就送给你吧。” 虽然不知道程雪案到底在想些什么,洛迎窗还是装作欣喜的模样收下了,权当程雪案是今晚酒喝多了说胡话,左右随着他去了。 只是留宿之前,韩煦满客房寻着程雪案的身影,说是要亲自送别太子和太子妃离席才得体。程雪案被韩煦烦得没办法,只能从洛迎窗的闺房翻窗而出,然后随便找了间客房钻进去,等着韩煦发现。 洛迎窗侧躺着将头面对着墙壁,突然神色复杂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枚精巧的只有巴掌大的纸鸢,这只纸鸢的细线已经被剪掉,看那材质和色泽,大概已经有些年头了,仔细一瞧,还能发现表面黏合的痕迹和没法修补的缝隙,唯一特别的该是那极为醒目的梅花图案。 尘封的记忆一时被唤起,她想被自己被狠心拒绝的爱意,想起自己倔强地剪短了那条纸鸢线,同样也是剪短了那些过往温暖的回忆,想起自己曾头也不回地撂下那句“我不愿再做受你控制由你摆布的纸鸢”。 突然,洛迎窗翻身下床,将这只旧纸鸢和方才程雪案赠予自己的稍大些的纸鸢一起丢进了之前存放玉佩的木匣里,打算改天一起将这些无用之物扔进仓库。 就在这时,洛迎窗的房门再次被扣响,她回头的瞬间,望见门上的那道影子,便知晓来人是谁。 “风眠哥哥?” 风眠轻巧地推开门往里走,瞧洛迎窗那副表情,不由冷哼一声:“这么惊讶做什么?以为是程雪案那小子?” “……什么事?” 自从跟程雪案打起交道以来,洛迎窗只觉得向来不讲幽默又没什么情趣的风眠大哥,都开始活泼了起来,竟 然时不时就能来几句调侃的话,也是稀奇。 “殿下给你的生辰贺礼……” 洛迎窗一听,想也不想就打断:“照例丢去仓库就好了。” 可风眠却不惯着她了:“洛迎窗,你到底还要闹脾气闹到什么时候?” 洛迎窗噘撅嘴,嘴硬道:“我没在闹脾气。” 风眠却毫不客气地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殿下特意选在春风酒楼办太子妃的生辰宴,不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吗?你为何装病躲回了房间?” “……我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风眠步步紧逼:“你在逃避什么?” “我不想继续说了。” “洛迎窗,你能不能认清现实?” “我早就认清了!”洛迎窗猛地拍案而起,带着哭腔喊道,“风眠哥哥,不是你说的吗——不该僭越的情不自禁就该克制!我明明已经学着去克制了,你为何又觉得我是在逃避?” 洛迎窗极力平复着情绪,无力道:“我不想见他,现在,也不想见你。” 第11章 生辰 自从太子妃生辰宴过后,春风酒楼又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平日里一见面就争执不休甚至大打出手的楼叙白和范淳,虽然尽可能错开打照面的时机,但偶尔也会遇上避无可避的情况,不过他们就像是约定好的那般,将春风酒楼视为了休战区。 付山海瞧着生意越来越热闹的酒楼,不由一阵欣慰。 可风眠却冷着一张脸,极为鄙夷地提醒道:“又来了两头赶不走的猪,想拱家里的翡翠白菜。” 不过与之前程雪案和韩煦的造访不同的是,无论是洛迎窗对范淳,还是流筝对楼叙白,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冷淡和距离感,如果说流筝性子向来如此还可以理解,但在经商有道从来都八面玲珑的洛迎窗如此态度,的确令人意外。 再加上范淳不如程雪案那般厚脸皮,后来常常光明正大出现在春风酒楼的就只有楼叙白和韩煦了,当然,也不能排除擅长飞檐走壁的那位。 因为太子妃生辰宴的华丽举办,低调三年的春风酒楼一举打开了文人贵客甚至皇亲贵戚的市场,各种邀约和订单接踵而来,生意越发兴隆。借着为洛迎窗和流筝过生辰,他们顺便庆贺了下近来蒸蒸日上的生活。 洛迎窗比流筝长一岁,生日却比她晚几天,这些年来一为省事,二为热闹,他们干脆便在流筝生日那天,给两个人一并庆祝了。洛迎窗向来对生辰并不是那样看重,无非图个开心,也就随大家的安排了。 只是今年因为楼叙白强行加入以及韩煦碰巧撞上的缘故,场面就更大了些,尤其尊贵的小王爷大手一挥直接包了个场,还按照历史最高营业额的双倍买下了几位的时间,自作主张给春风酒楼放了一天假。 虽说是包了场,但几个人偏偏大多都是喜静的个性,偌大的醉仙阁里只请了几个乐师做陪衬。流筝一袭青花瓷纹样的新裙坐在杯影之中,宛若一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楼叙白微醺着举起酒杯,一边安静地欣赏着,一边执笔在画纸上描摹着她的倩影。 而风眠也难得在这个时候能稍微放松警惕些,同付山海小酌一杯。这些年来,他们身上所肩负的担子,远比外人想象中的重。 韩煦是专程为洛迎窗而来,只是寻摸了许久,才发现她跑去了月台之上吹冷风。 “洛姑娘,今夜天寒,莫要受凉了。” 韩煦抱着个大氅,犹犹豫豫的,是给洛迎窗披上也不是,不披也不是。 洛迎窗回过头来,正瞅见韩煦像个人形衣架一样,呆呆地杵在原地,不由莞尔一笑。她刚喝过酒,肌肤白里透着粉,在灯光的映衬下,脸上细小的白色绒毛清晰可见,像极了一颗挂着水珠的新鲜蟠桃,可爱又诱人。 韩煦有些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头,最终还是伸手将大氅递了过去,只是洛迎窗并没有接,反而问起了旁的事:“听闻韩公子近来正在备考,怎么还有闲暇时间来捧我们的场呢?” 洛迎窗问得算是委婉,但在韩煦听来却已经很直白了,愣是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洛迎窗大大方方道:“韩公子身份尊贵,能与韩公子志趣相投结为好友,是我的荣幸,如果韩公子只是清闲时愿来我们春风酒楼小酌几杯,捧个人场,我自是百般欢迎,但若特意为我打乱了轨迹,我也会忐忑不安。” 韩煦只是内敛,并非愚钝,洛迎窗一番话下来,他自然也明白了其中回绝的意思,他突然严肃地拱手作揖,向洛迎窗行了一礼:“能为洛姑娘知己,伴洛姑娘左右,韩某已然满足。” 洛迎窗淡淡地笑了笑,只是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同韩煦碰了碰:“那我祝韩公子高中。” 不过一句话,似是回避,似是划清界限,仿佛一下子又将两个人的关系拉远了。 第13章 韩煦陪洛迎窗静静地站在月台边,今晚云层很厚,看不见星星,连月光都朦朦胧胧的不分明,也不知道洛迎窗躲在这里做什么。 良久,韩煦突然壮着胆子开了口:“洛姑娘……可曾为什么人动过心?” “自然是有的。” 洛迎窗回答得很坦然,甚至让韩煦有些意外,他不禁偏头看向洛迎窗,正撞上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慌乱的自己。 然后,便听她故作轻松般道:“只是下场很惨。” 韩煦微怔,猜测这大概便是洛迎窗不愿意再接纳他人的原因。 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是心疼洛迎多一点,还是羡慕那个被洛迎窗爱着的人多一些。 两个人又这样沉默地肩并肩站了一会儿,洛迎窗起身打算回到屋内,笑着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总是踩着门禁的时间回府,中书令大人该迁怒我们春风酒楼了。” “我爹最近正为阿雪的事情烦忧呢,注意力暂且还放不到我身上来。” 洛迎窗顿了顿步伐,转头问:“程公子吗?” 程雪案已经很久没有光临过春风酒楼了,从韩煦的嘴巴里听到他的名字,洛迎窗甚至有一些陌生。她本以为太子妃生辰宴那晚,程雪案的屈尊缓和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但似乎到某一个暧昧的临界点,那样亲昵的程度反而削减了。 或许是程雪案腻了吧。 洛迎窗本来也并非真的倾心于他,如果由程雪案单方面结束这段畸形的关系,也省得她自己再绞尽脑汁演一出怎样的分别戏码了。 “嗯,阿雪近来总是神出鬼没的,我爹怕他误入歧途,那双眼睛光盯着他了。” 洛迎窗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耳朵,客套道:“程公子聪慧稳重,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吧。” “不止如此,听我爹说,皇上最近有让阿雪上朝的打算,可能会分割太子的权利,我爹担心圣上想要利用阿雪的身份制约太子,怕阿雪被卷入朝中复杂的形势……” 洛迎窗的眼底闪过一丝戒备之色,但仍然面不改色地抿了抿嘴角:“小王爷带来的酒烈,韩公子怕是醉得厉害了。” 被洛迎窗这样不经意的一提醒,醉酒的韩煦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连忙打哈哈糊弄了过去,同洛迎窗一起消失在了月台中。 然后,洛迎窗却没轻易放过韩煦的醉酒之言。 三年前,程雪案被太子推荐随昭武帝北征兀答,几方各怀心思,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程雪案被迫成为局中的棋子,如果不是依靠他自己的能力,在北伐战场上履立奇功,甚至军中不乏忠诚的追随者,让昭武帝不得不碍于舆论和事实论功行赏,封其平兀侯之爵位。 如今程雪案已过弱冠之年,昭武帝殚于他在大昭的名望和本身的威慑力,不敢放虎归山,又不能全然让他闲赋侯府,干脆用做制衡太子势力的一把利刃,虽不至于撼动皇位,但对于虎视眈眈的太子一派和其他党羽而言,都是一种警告。 曾经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又生性多疑的昭武帝,断不能允许自己在晚年时受制于人——他享受权力,更拥有偏执的控制欲。 只是眼下,洛迎窗更担心昭武帝如此行为,只会损耗大昭的元气,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尤其,即便有过诸多不可说的矛盾, 她也仍然在暗地里担心着太子的处境。 哪怕是拥有玄戎质子这样敏感身份的程雪案都有中书令担心,可堂堂大昭太子,却只能孤身一人在朝堂的尔虞我诈中步履维艰。 洛迎窗心头一紧,突然想起曾经那张无论遇到何种境地,都对自己摆出一副温柔从容的笑脸,更是难过。 楼玉骨啊,是那样强大又温柔的男人,自年幼失去母妃起,便学会收敛起自己的弱点和真实情绪,从不多抱怨一句,游刃有余地周旋好所有难事和人际关系,明明有那么多人对他虎视眈眈,他却仍能不出任何纰漏地稳坐太子之位。只是也大概是出于太过缜密的原因,更让昭武帝对他的熊熊野心引起了怀疑和不满,而忘记心疼心疼他这个可怜的儿子。 经过了几日的深思熟虑后,洛迎窗将一张字条交给了风眠,命他提醒太子,纸条上简单明了只有几个字:提防程雪案。 风眠以为洛迎窗是想明白了同太子的感情,但直白问起时,洛迎窗却没回答只字片语。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刚关上门转过身来,便听自己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多日不见的男人正扬着少年般肆意的笑容,定定地望向洛迎窗。 刚见到程雪案的那瞬间,洛迎窗还有些心虚,毕竟她上一秒还在提醒太子提防程雪案,下一秒他就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不过洛迎窗早就习惯了在程雪案面前摆出两副面孔,迅速换上明媚的笑容,语气间还有些责怪的娇嗔:“雪郎还记得我房间的窗子朝哪个方向开啊?” 程雪案却只是勾起嘴角,神秘一笑,几步迈到洛迎窗身边,直接搂上了许久没摩挲过的腰,贪恋的又收紧了几分力道,不由分说道:“随我去个地方。” 第12章 马背 一头雾水的洛迎窗直接被程雪案丢上了马,还不等她反应,程雪案便已经一跃而上,拉紧了缰绳,夹住马肚子便直接窜了出去。 “……我不会骑马啊!程雪案——” 平常洛迎窗的嘴巴再厉害,遇上这种危及生命的时刻也吓得可以称为花容失色,她下意识就喊了出来,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八面玲珑,整个人也生动活泼了许多。程雪案看在眼底,竟然还觉得她这副模样才更可爱些,突然畅怀笑道:“原来你直呼我名讳时才最动听啊。” 男人笑容里的热气喷洒在洛迎窗的脖颈间,让洛迎窗本就束起汗毛的肌肤又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真不明白这家伙每天都揣着些什么莫名其妙的心思。 虽说心里对程雪案有诸多不满,但眼下自己的命可捏在他的手里,洛迎窗百般不乐意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声音里还带着些许颤抖:“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等下就知道了。” 两个人直接赶在宵禁之前直接跑出了城,洛迎窗听着背后城门重重的关闭声,索性是直接没了任何退路,简直两眼一黑,直觉自己被程雪案这家伙拐骗了。 然而程雪案这位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觉,反而大剌剌地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往洛迎窗的肩头拢了拢,根本没意识到洛迎窗的忧虑,反而心里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贴心了。 其实按理来说,都到了这个时辰,洛迎窗也该休息了,可是马背上的颠簸和对未知的恐惧实在没法让洛迎窗放松警惕,只能强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眼睁睁看着二人往越来越荒僻的郊外而去,心底越发沉了几分。 后来,奔波许久的洛迎窗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此处荒郊野岭、人迹罕至,雪郎是想图财还是害命?” 心里正得意的程雪案却还神秘兮兮地卖着关子,轻轻在洛迎窗的耳廓上蹭了蹭,咬着她的耳朵轻笑道:“自然是见色起意。” 此时,洛迎窗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就连耳后程雪案戏谑的话也听不分明,脑袋晕乎乎的,反应都变得迟钝许多,根本没觉察到任何危险的靠近,直到男人有些冰凉的手从下方探入洛迎窗的衣裙,触及到她的肌肤,洛迎窗才冻得一激灵回过神来,一把按住了那只游走在自己身上不安分的大掌。 “……侯爷,这可是在马背上!” 可是洛迎窗越是花容失色地表露出平时少见的焦急和紧张,程雪案便越是觉得有趣,行为举止也就更大胆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攥住了洛迎窗那只反抗的手扣在马背上,迫使她抓住了缰绳,故意贴在她耳边吓唬道:“不握紧的话,小心摔下去。” 即便洛迎窗清楚程雪案肯定会护住自己,不至于让自己丧命,但潜意识里比起反抗程雪案在身后动手动脚,还是牢牢抓住缰绳比较重要。 与此同时,程雪案另一只环在洛迎窗腰间的手稍一用力,便将人直接从马背上抱起拉近了自己。 “……” 马背上的风呼啸而过,短暂的悬空让洛迎窗心里闪过一阵失重感,然后稳稳地落在了男人大腿之间,坚硬得仿佛要将她顶下马去。 男人的手下动作还在四处煽风点火,虽然惊恐之余的洛迎窗难免还悬着一颗心不敢就此沉沦,但最终还是因为成雪案不遗余力的撩拨绷断了那根紧绷的弦,身体本能的反应总归占据了上风,寒风中的肌肤因为男人坚实的怀抱和肆意的触摸而越发滚烫,她的意识逐渐混沌不堪,在接二连三的痉挛里,她那只紧抓着缰绳的手也随之松了力道,在垂直滑落之前,抢先被程雪案揽回了怀中。 洛迎窗整个人向后瘫软在程雪案的臂弯里,脸颊泛着潮红,微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半裸露的胸口也随之起伏着,望进程雪案的眼底又是一副绝美的春色。 第14章 洛迎窗本以为程雪案会继续动作,但他似乎只是在自己身后,用他那件昂贵的大氅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混乱的身下擦拭着。只是意识涣散的洛迎窗几乎已经没有了思考的本能,她隐约感觉到□□之马奔跑的速度正缓缓减慢,她疑惑地半眯起眼睛,发觉二人来到了一片白雪茫茫的山崖。 程雪案的嘴唇亲昵地摩挲着洛迎窗的侧脸,轻声道:“我们到了。” “?” 洛迎窗迷茫地瞪着一双迷蒙的大眼睛,搞不懂程雪案到底大半夜把自己带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不过程雪案本人似乎颇为满意,先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用昂贵布料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东西,摊开掌心催促道:“打开看看。” 洛迎窗虽然大为疑惑,但还是勉强抬起手来照做了。 然后,一枚像是暗器的东西静静地躺在程雪案的手心,在月光下泛起了散发着寒气的银光。 “此物名为雪花刺,送给你作生辰礼物。” 生辰礼物? 洛迎窗被程雪案一提醒,才想起来今日的确是自己真正的生辰日。 不过把这个东西称之为礼物,似乎有点太不符合它的定位和自己的身份,洛迎窗有些为难地试图向脑回路不正常的程雪案说明这一点,最终还是找不出简洁明了的表达,只好颇为无奈道:“……我不会武功。” “防身用的。” 程雪案从身后环住洛迎窗,霸道地把她的手拉了过来,将雪花刺塞到了她的手心,破天荒费起口舌,专门解释了自己的用意。 “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绫罗绸缎于你并不稀奇,金银珠宝又实在没什么新意,想来你经营酒楼什么人都有可能遇到,万一再被同行盯上算计,总要有件防身的利器。” 这番话听在洛迎窗耳朵里倒是令她极为意外——她知道程雪案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但她从未想过,程雪案的细心也会用在为她考虑生辰贺礼之上。 这算什么?关心自己吗? 一时间,洛迎窗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说实话,起先她对程雪案今夜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以及特别准备这样莫名其妙的礼物是嗤之以鼻的,但当她从向来惜字如金的程雪案口中,听到了他所有的用心良苦,说不感动是假的。 只是程雪案的心意大概是错付于她。 至少时至今日,洛迎窗也从未将真心托付于程雪案,同样的,她也不希望程雪案对自己有多余的情感,如果再像今夜这般逾了矩,只会让她为难而已。 “这礼物,也只有你能想得到了。” 洛迎窗把玩着手 中的雪花刺良久,不由轻笑了一声,又很快变了张明媚的笑脸,故意懈了力道向后倒入程雪案的胸口,勾着尾音撩拨他。 “我还以为这段时间雪朗不肯露面,是心生厌倦却又怕我纠缠不休,故意躲我呢。” 程雪案似是把她的话当真了一般,神情极为认真地回应道:“本侯从不做那般畏畏缩缩之事。” 洛迎窗本是玩笑话,没想到程雪案还真严肃起来,安抚似的仰起头来,用嘴唇蹭了蹭程雪案的下巴,双手直接反握住他的大氅,将两个人裹得更紧,莞尔一笑:“既是赠予我礼物,为何偏要骑马跑到如此偏僻之处?” “因为我还有一份礼物想同你分享。”话到嘴边,程雪案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道,“我想带你追星星。” 洛迎窗微怔,压根没想到这般如同男女幽会的浪漫情景,是能从程雪案的脑袋里蹦出来的想法。 “军营条件艰苦,我刚随行北征时难免不习惯,而唯一能给予我慰藉的,便是北疆最接近天边的璀璨明星——那样的距离,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 程雪案鲜少提及那三年生死一念之间的境遇,只是轻描淡写带过了所有杀戮,只将心底那一小块安宁分享于她。 “京城地处平原,又有诸多房屋遮挡,几乎无法欣赏到那般不可言说的美景,这里已经是我能找到最接近夜空的高悬山崖。” 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崖之巅,寒风凛冽,银装素裹的世界寂静无声。仰望夜空,星辰璀璨,仿佛近在咫尺,闪烁的光辉映照在皑皑雪面,泛起幽幽冷光。天幕低垂,星星仿佛垂落在山巅之上,伸手便能触碰它们的微光。天地间只剩下雪的静谧和星的呢喃,远方的天边似乎已与山脊相连,世界仿佛融入银河的怀抱,辽远而梦幻。 那一瞬间,洛迎窗突然明白了韩煦所言的“夜不归宿”究竟是为何——他压根不在乎朝堂之上手握生杀大权的势力和地位,他不过只是想为自己寻觅一片远离喧嚣的安宁。 而她,似乎从来没为程雪案考虑过什么。 “你,你想把这片夜空送给我?” 程雪案摇摇头,没有立刻回答洛迎窗,斟酌后才缓缓开了口:“我不曾拥有过这片星空,不敢夸口谈赠予,我能送给你的只是关于骑马追星星的美好回忆,以及日后即便分隔两地,也能一抬头便望着星星想起我的私心……也算,不辜负这段相遇。” 他说,不辜负吗? 洛迎窗原以为,他们只是彼此人生里短暂的过客,她甚至从没在乎过程雪案的心情、处境,甚至生死,她不知道带着伪装的自己,是否真的值得让程雪案这样敏感又多疑的男人,难得放下百般顾虑和戒备,带着身陷囹圄的危险,为自己破例。 只是,她现在还不想在程雪案面前表现出太多的事态和意外,反而调笑道:“原来雪郎竟是这般浪漫的人吗?” 程雪案却愣是板着张冷脸,神色认真道:“我不喜欢谈虚无缥缈的感情,但或许你会喜欢诗情画意的意境。” “嗯,我很喜欢。”洛迎窗仿佛奖赏似是揽过程雪案的脖子,将他的唇瓣压向自己,在他的唇角故意留下藕断丝连的一吻,甜美一笑,“劳雪郎费心了。” 洛迎窗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程雪案从来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更何况他也向来毫不掩饰对洛迎窗的欲望,再加上洛迎窗主动的投怀送抱,他自然没有再隐忍的理由。 男人猛地搂着洛迎窗柔软的腰肢向前倾身,整个胸脯紧紧地贴在洛迎窗的后背,而洛迎窗的腹部则生生卡在了马鞍上,吃痛地闷出了声。 程雪案似是有所觉察,轻声说了句“抱歉”,便一只手揽着洛迎窗的腰,将人腾空抱起调整了下位置,然后便迫不及待地从方才刚整理好的裙摆下探去。 在攻城略地的前夕,风声鹤唳,掺杂在男人贴心的安抚之中,在洛迎窗的耳畔响起:“我特意在马鞍上铺了软垫,不会弄疼你的。” 许久不见,向来没什么耐心又说不出什么好话的程雪案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副乖巧模样,哄姑娘的本事倒是见长,不过三言两语,就将洛迎窗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荡平。 迷蒙间,洛迎窗只能将程雪案的胡言乱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后便彻底被层层递进的情绪所操纵,最终心甘情愿地一败涂地。 第13章 试探 入春以来,春风酒楼的生意越发兴隆,许多大户人家听闻之前为太子妃庆生的创意和排场,都纷纷向春风酒楼慕名而来,想要邀约定制同款宴席。 但相对的,曾经踩在春风酒楼头上的几家奢华酒家客栈,都失去了不少原本的订单,生意日渐惨淡。许是看不惯春风酒楼抢去了风头,几家商户联合起来一起来找洛迎窗的麻烦。 风眠招呼完这边的客人,老远就看到几个来势汹汹、穿得珠光宝气的老板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票身高体胖的仆人。 风眠给另一边的流筝使了个眼色,便凑上前去招呼着:“几位客官请——想吃点什么?” “把你们家的招牌菜每道都上一份,早就听说春风酒楼的名声,今日可要好好见识见识。” 风眠不动声色地为几位斟好了酒水,就速速溜进了后厨。 “外边来了几个达官贵人,看那阵仗,倒是像来找麻烦的。” “找麻烦?”付山海一听,一边游刃有余地垫了几下勺,一边向暗格处使了使眼色,“直接放倒吗?” “不必,光天化日,应该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或许只是来摸底,我们见机行事。” 付山海会意地点了点头,见风眠还没有走的意思,一边将炒好的菜盛出来递给他,一边问:“还有疑点?” 风眠并不十分有把握,但还是道:“他们穿的绫罗绸缎,我瞧着像是江氏工艺。” 付山海听罢,也怔在了原处,不可思议道:“你当真看清了?” “我只是怀疑——我们之中,只有你的这双眼睛对江氏工艺最熟悉,我想你趁机观察一番。” 付山海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笑容,脸色沉重地应了声:“嗯,明白。” 直到这几位不速之客快要将桌上所点的菜品一扫而光时,他们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但结账的时候,却耍起了无赖。 第15章 “几位老板这是何意?” 风眠问得直白,并不给对方任何浑水摸鱼的机会。他这个人作为跑堂的,实在不够狗腿,也不会讨客人欢心,素来板着一张冷脸,一丝不苟地公事公办,若不是他的样貌实在俊美,春风酒楼大概会因为他待客的态度损失一大半流水。 几个位见到风眠这副冷面冰霜的模样,倒还真有些发怵,不过其中一人还是挺了挺胸脯,一副高位者的姿态,反问道:“小跑堂的,你可知我们今日是代表谁而来?” 风眠却不吃他这一套:“不好意思,我们店不接受赊账。” “放肆!我们难道还吃不起你家一顿饭了不成!你这一桌子的钱两,都抵不过我平日里一道菜的价值!” “既是如此,请问哪位大人结账?” “……钱钱钱,最厌烦你们这种乡下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了,你们春风酒楼就是这样服侍客人的?这是什么态度!喊你们老板娘来!” 风眠似乎早就料到这几位会借故发作,并不意外。 从进门开始,他们就没打算好好吃这一顿饭,索性顺着他们的意思来,风眠倒是想看看,这几个人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方才流筝就已经偷偷溜进洛迎窗的房间,向她简洁讲述了下这几个人的情况,洛迎窗心里早就防备,更何况她早就料到,等春风酒楼抢了别家的生意,肯定会有人联合来给自己使绊子,只是她没办法事无巨细地预知所有手段,只好见招拆招。 洛迎窗今天穿了件浅绿色的丝绸,淡妆加深了她本就立体的五官,嘴角挂着盈盈的笑意,刚从二楼楼梯下来时,几个人眼睛都看直了。 不过,为首之人很快回过神来,暗示性地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人便开了口:“久闻洛掌柜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几位大人客气了,不知今日哪里待客不周,扰了大人们的雅兴?” “洛掌柜言重了,只是你也知道,当今世道不算太平,我们承蒙京城内商会和官府的各方保护,自然也要懂人情、明事理,该表示的礼节一点都不能少。” 对方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但洛迎窗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恕我愚昧,我竟不知在风雨中飘摇的春风酒楼,何时沾过各位大人的雨露?” “若是身后没人护着你春风酒楼,你还能如此风光地安定经营吗?别不识好歹!” “哎,不要那么不客气,洛掌柜一介女流,也算是我们的同伴,再吓着人家,不好。” 洛迎窗这是看出来了,这帮人搁她这儿一边唱红脸一边唱白脸呢,想试探下自己的态度,再看人下菜碟,她甚至都不知道这群人是哪里来的,才不会惯着他们呢! “几位客官如果真的差这点饭钱,想要请我施些恩惠,我倒是不会这般小气,只是倘若人人都像客观这般心安理得地吃霸王餐,我们这春风酒楼不如改作慈善算了。” 洛迎窗最擅长拿捏温柔友好的语气,说着最刻薄的话,尤其对这种狗仗人势又爱打肿脸充胖子的家伙,她从来不给面子。 对面似是听出了洛迎窗好言好语里的强硬态度,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给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使了个眼色,不情不愿地留下一包银两。 “洛掌柜,既然你坏了生意人的规矩在先,可别怪我们没给你机会。” 临走时,只撂下这么一句似是威胁的话。 但洛迎窗并没有往心里去。 比起他们突如其来的造访和威胁,洛迎窗的心思更多是被他们身上所着的服装衣料吸引了去。 那些衣服,不该再流通于市面才对。 洛迎窗微蹙起眉头,心里的谜团挥之不散。 傍晚,春风酒楼的几个伙伴照例凑在一起吃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酒楼里来了不明来路的家伙闹事而搞得大家伙心情不好,特意炒了几个甜口的新菜,像是哄小孩一样,还特意给每个人加了一份饭后甜品。 心细的流筝先将那几位来者不善的家伙查遍了底细:“白日里那几个人我瞅着眼熟,调查了一下,发现他们同为京城商会的成员,也是几家高档酒楼里的管家,经办的可都是皇亲贵戚的订单。” 流筝顿了顿,继续道:“京城商会乃各地方商会的总部,其关系网错综复杂,打着为各路商人们谋求福利、维护利益的称号,暗地里下勾结地痞流氓,上奉承官府贵族,诓骗了一群不敢惹是生非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交保护费,这些年来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风眠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安静地吃着饭:“树大招风,咱们这是被盯上了。” “做生意的畏畏缩缩可成不了买卖。” 洛迎窗撇撇嘴,她花了三年时间站稳脚跟,又瞅准了程雪案风光回朝的背景,略施手段得来了操办太子妃生辰宴的机会名声大噪,可不是为了巴结商会,活活当作冤大头被收走高价保护费的。 “不过那群人的造访倒是引起了我其他的兴趣。” 几个人眼神一交汇,风眠低声说出了大家心中所想:“江氏工艺。” 付山海随即肯定道:“嗯,我看到了,确实是江氏工艺。” 借着风眠跟那群人争吵的功夫,付山海以叨扰了邻桌客人的名义,特地送了他们一道饭后甜点,表达歉意,就在周旋的同时,他迅速将那群人的穿着打量了个遍,为首之人的衣裳的确出自江氏工艺不会错。 “我甚至能确定,那一批丝绸本应该同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一同销毁了。” 此话一出,饭桌上只剩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良久,洛迎窗才滚了滚喉咙,艰涩地轻唤了声流筝:“妹妹……” 只要一个表情,流筝便能读懂洛迎窗的意思,清冷的声音划破方才的沉寂:“明白,我会再将那几个人的底细好好调查一番,看看他们究竟是从何处讨来这已经消失在市面上的江氏丝绸。” 这顿晚饭,几个人都吃得心事重重,等付山海都准备收拾碗筷的时候,许久不曾造访的程雪案竟然大剌剌地从正门来了。 几个人之中,也就付山海对程雪案的态度还温和些,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笑脸相迎:“侯爷是来吃饭的吗?” 程雪案环顾一周,并没有看到洛迎窗的身影,便回应道:“我来还样东西。” 风眠一听他不是来吃饭的,说话间就要赶人:“若只是归还物品,我们代为转交就好,不劳烦平兀侯亲自登门了。” 程雪案早就习惯了风眠对自己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仿佛只要自己出现在风眠的视线里都是一种突兀的碍眼,但程雪案也是个脸皮厚的,他才不管别人对自己什么态度,只要自己过得舒心,别人越看不惯他,他越得意。 于是,程雪案听了风眠的送客之言,反倒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来,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是吗?只怕是有些贴身之物,外人不便经手。” 第14章 重影 “……” 不远处招待客人的流筝倒是先红了脸,虽然她平日里性子冷淡,但总归是女孩子家,听到男人们意味不明的暗示,也会觉得不好意思,更何况凭着洛迎窗和程雪案的关系,以及洛迎窗生辰那晚的夜不归宿,流筝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只怕再说下去,那晚自己好不容易替洛迎窗打的掩护就要在风眠面前露馅了,流筝赶忙凑过来,低着头淡淡道:“姐姐回屋歇着了,她今日心情不大好,还请侯爷多担待。” 在三个男人意外的眼神中,流筝面不改色地微微欠身,便端着一壶茶水转身离开了。 付山海不知道平日里素不爱掺和这些男女之事的流筝怎么会突然介入,但总归还是顺着干闺女的心意,拉开了碍事的风眠,让程雪案上楼去了。 此时,洛迎窗正坐在梳妆台前翻看着什么东西,听到身后吱呦一声,便迅速将东西藏了起来,转过身来,正撞见笑意盈盈的平兀侯,不知他心里又揣着什么鬼心思。 “雪郎,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啊?” 洛迎窗早就习惯了在程雪案面前迅速扮出另一副面孔,说着便笑迎了上去。 程雪案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神望向迎上来的洛迎窗,眼波里倒映着潺潺春水,静谧而幽深。他一言未发地揽上女人的腰肢,驾轻就熟地将洛迎窗直接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低下头来,准确无误地吻在了她的唇上,带着浓烈的酒意,动作却难得轻柔。 “这是怎么了?” 缠绵悠长的亲吻过后,洛迎窗的双手扶在程雪案的胸膛上,抬头望着他,却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只隐约觉得程雪案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劲。 但程雪案却垂下眼睑,眼神里流淌出淡淡的笑意,似是疲惫的安抚般,信口拈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快马盼一见,以解我相思。” 洛迎窗微怔,只是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很快便化作春风般柔和的笑意:“雪郎今晚去吃酒了?” 第16章 “嗯。” 程雪案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布料,带着不同于洛迎窗衣物的凛冽的香气,洛迎窗仔细一瞧,才看清那是什么,不由脸色一红,胡乱将那东西扔到了一边。 程雪案见她如此模样,倒是笑了,俯身又凑到洛迎窗耳边,故作正经道:“我已经洗净了,物归原主。” 洛迎窗想推开他,可程雪案却无赖地以他的额头抵着洛迎窗的额头,明明望向她的眼神是那样清明,但不知怎的,洛迎窗却隐隐觉得他的眼前人似乎并非自己,若是如此,那他快马加鞭想见到的人了,也不该是自己。 她心头闪过一丝悲悯,但想来她仿佛也没什么立场去同情一个似是与自己同病相怜之人,索性装作浑然不觉,将人扶到了自己的床边坐下,顺口问道:“今晚要在我这里住下吗?” 只是,程雪案却恬不知耻地误会了洛迎窗的意思:“你这是在挽留我吗?” “……” 其实洛迎窗今天完全没什么心思耐心哄着这位自作多情的祖宗,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竟然同情心泛滥。 然而就在她烦闷之时,程雪案却将她的沉默不语当作了羞赧的默认,随即安抚似的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声音轻柔得全然不像平日里的他:“近来朝中事务繁多, 我分身乏术,并非有意冷落你。” 是了,洛迎窗倒是从客人们的闲聊里谈起了近来在朝中颇受众望的平兀侯。 昭武帝终归还是为了平衡各方虎视眈眈的势力,将身份敏感的平兀侯拉入了这盘棋局。众人皆在惶恐和猜疑中,窥探着这位暮年雄狮的意图,也在太子、平兀侯等几方势力的对立中摇摆不定。 洛迎窗陷入沉思之中,对程雪案的安抚也反应慢了半拍,好在他喝了点酒,意识不算太清明,只当是洛迎窗在耍小脾气,突然环住了洛迎窗的腰,将下巴抵在的颈窝间,又换了副口气。 “我也算为你的生辰费了心思,可却连半分奖赏都没讨得,你怎能对我这般狠心?” “……” 洛迎窗心想,也不知道是谁在雪地里爽爽快快打了一晚上野战,还说没得到半分奖赏,真是无赖! 她扭了扭身子,试图从程雪案不讲道理的束缚里抽出来,可这家伙平日里就蛮横得很,喝了酒更是一身使不完的力气,甚至都迷迷糊糊在洛迎窗肩膀上睡着了,还死扣着她的腰肢不肯松手。 洛迎窗尝试无果,无奈作罢,只得挫败地偏头抵在床柱上,郁闷地心想这家伙今晚究竟吃了多少酒,从不见得他这副撒娇打诨的模样,没想到竟是这般难缠。 不多时,程雪案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睡着了,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洛迎窗的肩膀都被他压麻了,本想活动活动,然而侧过头来时,难得见他睡得那般安稳,竟然有一丝不忍心。 他大概是累坏了。 朝堂之上,即便有中书令大人在一旁帮衬着,但毕竟有那么多双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也难免为此身心俱疲,本就紧绷的神经日日受着煎熬,也难怪他会逮到机会借酒舒缓情绪。 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洛迎窗也算是对程雪案有所了解,他不是酗酒之人,情绪往往藏在心里最深处,哪怕是压抑自己,也鲜有借酒消愁的时候。 洛迎窗倒是好奇了,究竟发生什么样事情,会让他今日如此颓败——或许改天能从韩煦口中,侧面探听点什么风声来。 不过这个想法刚一冒头,便被洛迎窗否定了。 她自知自己和程雪案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短暂的交会终有一别,他们也不是可以互相关心对方处境的关系。至于他如何在大昭自处,或是日后可能会回到玄戎,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更何况,程雪案现在的身份地位,对当今太子也是一种威胁——她该摆清自己的位置才是。 洛迎窗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将重燃的火苗掐灭在自己的理智里。 不多时,她也觉得有些乏了,但程雪案却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洛迎窗暗骂了这个醉鬼一句,努力向前抻着脖子,想要将屋内的烛火吹灭。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吵嚷声,洛迎窗脸色一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板娘已经歇息了,若几位官爷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说话的人是流筝。 “笑话!官府办案还跟你讲究时辰吗!人命关天的事情,岂能耽搁!” 对方态度很强硬,完全不理会流筝的拖延。 洛迎窗皱了皱眉头,官府的人此时登门,所谓何事? 紧接着,门外传来暴躁的敲门声,如同轰鸣的雷电,陡然降至,还伴随着对方不友好的催促:“洛迎窗,本官怀疑你与一桩中毒案有关,速速开门,随我回官府配合断案!” 中毒案? 洛迎窗第一反应便是有人栽赃陷害,她下意识想起身,却忘记身上压着个庞然大物。 而就在此时,官府的人已经破门而入,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洛迎窗刚想开口解释,方才还昏睡着的程雪案突然睁开一双如鹰隼般杀气腾腾的双眸,死死盯着那些不速之客,冷言质问:“何人争吵?” 虽然来人不曾识得平兀侯的真面目,但只凭程雪案腰间那枚令牌,那人便很有眼色地换了副嘴脸,忙向程雪案行礼:“参,参见平兀侯。” 许是官府的人也没想到会在春风酒楼老板娘的闺房里,见到堂堂平兀侯,作揖行礼的时候连声音都在颤抖。 被扰了好梦的平兀侯一脸阴鹜,压着脾气问:“何事?” “属下接到报官,几名百姓在白日里在春风酒楼用过餐后,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呕吐、腹泻等症状,严重的至今昏迷不醒,恐有生命之忧,经法医诊断,这几个人恐为食物中毒,下官以为,春风酒楼具有重大嫌疑,理当配合审理调查。” 虽然惮于平兀侯的威名,又因着眼前这副场景,大致猜出了平兀侯与这位春风酒楼老板娘的关系,但官府的人还是硬着头皮,将罪名扣在了洛迎窗的头上。 本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同平兀侯周旋的打算,可谁知,洛迎窗却先一步起身,笑脸盈盈地主动配合起来:“既是关乎人命,切不可草率了事,我自问清白,定当竭尽所能配合各位官爷。” 听罢,几个人还有些不可置信地下意识望向平兀侯,仿佛只有他开口允诺了,他们才敢有所行动。 “事情尚未查明,还不足以定罪,洛掌柜心善,愿意走这一趟,你们也莫要枉费洛掌柜的心意。”程雪案不徐不疾地站起身来,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道,“恰逢今日我也在春风酒楼用过膳,不如我也同去协助,好早日查清真相。” 平兀侯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在保这位春风酒楼的老板娘。 官府的人不由多瞧了洛迎窗几眼,不由佩服这个能拿捏平兀侯的女人。 既然话已至此,官府的人也不好多推脱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将春风酒楼的几位伙计同平兀侯一起请回了衙门,还不忘差人先行回去通风报信。 ——毕竟这件事扯进了平兀侯,就没办法简单地像计划那般照常进行了。 作者有话说: ---------------------- [猫爪][猫爪][猫爪]【引用】唐代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第15章 时限 洛迎窗一行人被请进了官府内,不多时,府尹大人便出现在公堂之上。 “本府乃京城府尹,今日升堂审理春风酒楼食物中毒一案,众人须得如实供述,不得欺瞒!否则依律当斩!” 府尹大人扫视堂下一圈,视线停留在冷脸的平兀侯身上时先是一怔,赶忙道:“不知平兀侯亲尊大驾,手下人不知轻重,怎可如此怠慢——来人,请侯爷上座!” 然后,待笑脸安置好平兀侯后,又换了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质问起其他人来:“堂下所立何人?你们可知为何被带上公堂?” 洛迎窗上前一步,理直气壮道:“民女乃春风酒楼老板娘,其他几位都是我们春风酒楼的伙计,今夜前来,原是为配合大人调查京城内突发中毒一案。” 府尹大人冷哼一声:“说的好听——你酒楼食客多人中毒,已有三人丧命,难道你竟不知情?本府问你,今日酒楼之饭菜,可曾被人投毒?” 付山海喊冤:“春风酒楼自经营以来从未发生过如此荒唐之事,我们也绝无害人性命之意,所有饭菜都由我亲自掌勺,还请大人明察!” 问询间,仵作向府尹大人呈上验尸报告,补充道:“禀大人,尸身口唇发黑,腹部肿胀,经检验,实乃中砒霜之毒身亡,且小人检查过死者胃内食物残渣,尚未完全消化,表明中毒发生在用餐不久之后,可见必然是酒楼饭菜所致!另外,属下也从其他幸存者的呕吐物中发现含毒。” 第17章 府尹大人眯起眼睛,故作思考的模样,断言道:“既是如此,春风酒楼断然脱不了干系!” “大人——” 府尹大人却打断了付山海的话,又继续道:“此外,经今日春风酒楼的其他食客证实,春风酒楼的老板娘和跑堂曾经与这桌客人发生过争执。” 流筝突然冷不丁一句:“原来府尹大人办案断不讲证据,仅凭他人之口舌。” “ 大胆!” 风眠却一口推翻了府尹大人平白无故扣下来的帽子:“如果大人指的是不愿付钱的那桌客人,争执确有其事,但那发生在他们用餐之后,即便我们有动机,也再无下毒的时机。” 府尹大人拍案而起,怒喝道:“那你又想如何解释,我们在春风酒楼后厨搜出的砒霜!” “砒霜?”洛迎窗当然知晓这只可能是明目张胆的陷害,但她只微怔了一瞬,便立刻反问道,“后厨也并非私密之地,若有心之人想要嫁祸于我们,偷溜进后厨放了这么一样所谓的物证,也不无可能。” “放肆!此案铁证如山,你竟还要狡辩?来人,重重打五十大板!” “府尹大人这是想屈打成招啊?”泰然安坐在一旁的平兀侯突然不紧不慢开了口,“当着本侯的面,如此敷衍了事,还真是放肆啊。” “侯,侯爷,下官这也是依律办案,即便您和,您和这位春风酒楼的老板娘……这,这……” 程雪案一记眼刀,宛若寒栗的锋刃一般,瞬间令府尹大人噤了声,方才虎视眈眈的衙役们也缩回了脑袋,不敢在平兀侯的眼皮子底下动洛迎窗一根汗毛。 “本侯并非出于私情要偏袒何人,扰你断案,只是赏罚向来讲究真凭实据,你尚未理清案件的来龙去脉,便要对一位弱女子使用酷刑,教人如何信服?” 洛迎窗微怔,几乎已经没有听清程雪案后面又冠冕堂皇地说了些什么,脑海中只是一直品读着那几个字——出于,私情吗? “那依侯爷之见,面对如此铁证和人证,下官还要如何审理?总不能对现有的证据避而不谈,放她洛迎窗这个嫌犯安然无恙地回到春风酒楼吧?” “听府尹大人的意思,这是认定洛掌柜为投毒凶手了?” 府尹大人没敢应,实在对平兀侯这副生人勿近的肃杀气场有些怯懦。 气氛一时间陷入僵持,洛迎窗突然不卑不亢地开口道:“回侯爷、府尹大人,民女愿允诺三日为限,自证清白。” 此话一出,公堂之上的所有人脸上都闪过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三日。 府尹大人心中冷笑,他方才还担心有平兀侯在场,没办法成功陷害洛迎窗,不过她竟然敢主动淌这趟浑水,这可真是她自掘坟墓啊。 “好啊,本官就给你三日破案,三日一到,若你不能找到真凶,便依律押入死牢,待日后秋后问斩!” 一行人被送出了官府,平兀侯的马车正等在门外。 许是瞧出程雪案和洛迎窗有话要讲,几个人都知趣地退到两旁,关起了耳朵。 两边的人刚散去,程雪案便不客气地嘲讽道:“洛姑娘真是好魄力,夸口三日破案,直接主动将自己的项上人头白白奉上。” 洛迎窗却扬着脖子,眯起眼睛,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你不信我?” 程雪案本就觉得这事荒唐,反问道:“我该信你吗?” 谁知,洛迎窗似是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一般,直接出口将人赶走了:“我并无意将侯爷牵扯进此事之中,既然侯爷已然酒醒,马车也已恭候多时,便请回府吧。” 话毕,洛迎窗扭头就走,程雪案下意识抬手想抓住她,却只有一角披帛从他的手心滑过。 眼瞅着几个人走远了,来接程雪案的随从战战兢兢地凑了过来,想请侯爷上车。 这个随从是当时平兀侯府落成时,太子府塞进来的小孩,名为祈明。虽说太子妃曾向程雪案解释过这是她的意思,想帮平日里繁忙的程雪案打点府里大小事,也算有个照应,但毕竟不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程雪案并不信任祈明。 祈明这孩子尚未及冠,虽然看上去老实乖巧,甚至还有些胆小,尤其在程雪案面前更是不敢大声说话,但的确心思细腻,办事也极有效率,在外边倒是没扫了平兀侯府的威严。 早春的晚风还是有些刺骨,祈明往程雪案身上披了件大氅,劝说道:“侯爷,您吃了酒,夜里风寒,小心受凉,咱们先回府吧。” 与此同时,府尹大人悠然自得地躺在自家庭院里,摆弄着笼中之鸟,听着身后之人极为担忧:“此事竟然将平兀侯牵扯了进来,会不会影响主上的计划?” 府尹大人却是毫不在意道:“程雪案又算不上什么厉害人物,他身后不过一个从小养育他的迂腐老头,前些日子程雪案刚同太子因为政见不合大吵一番,你说那个老头是会向着自己的亲女婿,还是这个被强行塞给自己的敌国送来的干儿子?” 对方还是有些不放心:“如果只是三年前的程雪案,自然不足为惧,但现在他披甲而归,战功赫赫,虽然圣上没给他什么实权,但他在军中也颇有威望,现在还顶着个‘平兀侯’的爵位,在朝堂上也有急于依附之人……” “程雪案的翅膀还没硬呢!如果他真的这么不识好歹非要帮着自己的姘头淌这趟浑水,我们正好可以将两个人一锅端了,拿着他的项上人头去找主上邀功。”府尹大人冷哼一声,“洛迎窗那个贱女人还真是宁顽不灵,既然她不想掏钱出出血,那我们就亲自来给她放放血。” 话毕,府尹大人又露出一副猥琐的笑容,极为惋惜:“就是可惜了她那副倾国倾城的容颜,真他娘的美啊,也难怪能迷得平兀侯神魂颠倒。” 这一晚上,乌鸦徘徊头顶,恐有不祥之兆。 程雪案几乎没怎么睡着,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洛迎窗被问斩的血腥场面,一被惊醒就是浑身的冷汗,后来他索性不睡了,直接靠在床头边发怔等到天明。 只是早就洗漱完毕的程雪案在平兀侯府的书房里等了一上午,也没见春风酒楼那边有人过来请自己出手帮忙,一时烦躁又心急,便招呼来了在庭院里做事的祈明,面不改色地吩咐道:“祈明,你去春风酒楼那边瞅瞅,有什么动静没有——别让洛掌柜他们发现你。” 不多时,祈明探查回府,见了脸色阴沉的程雪案,有些支支吾吾:“嗯……春风酒楼那边……” “废什么话,赶紧说。” 程雪案不耐烦催促了一句,拿过旁边的茶杯,刚送至唇边,就听祈明回禀:“春风酒楼受中毒案影响,暂停歇业了,为了不被他们那里的伙计们发现,我就翻窗偷溜到了后院,发现洛掌柜正在招待泠妃之兄范淳,其他伙计不知所踪。” 听罢,程雪案的手突然一打滑,滚烫的茶水便顺着他的下巴迅速滑进了衣裳里,祈明见状,赶紧上前擦拭。 “侯爷,没烫伤吧?” “……无碍。” 程雪案愣是忍着一声没吭,只是下巴烫出的红痕可撒不了谎。 祈明吓坏了,忙着喊人拿药膏来,程雪案瞧着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却满脑子都是洛迎窗和范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景,心里愤恨不已。 这小子还真是会见缝插针! 程雪案愤然起身,直接拎着祈明的后脖子就往外走,把他直接扔到了门口,脸色愈发阴沉:“备车,去春风酒楼。” 作者有话说: ---------------------- 看到这里还没有点收藏的宝宝们请动动小手吧~[猫爪][猫爪]拜托拜托[可怜][可怜] 第16章 倒贴 往日宾客络绎不绝的酒楼前难得萧瑟,大门口贴上了官府的封条,洛迎窗还专门在旁边贴了个告示解释,可是毕竟中毒之事属实,虽然眼下还没有实质证据定罪,但在老百姓的心里大概已经自己的判断,多少对春风酒楼的形象有所影响。 程雪案轻车熟路地让祈明拐到了春风酒楼的后门,然后将人打发走,自己翻窗进了洛迎窗的闺房。这里还维持着他们被官府带走时的样子,程雪案只一眼就能确定,昨夜未眠的不止自己而已。 程雪案在房间里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人回来,便干脆自己跑出去寻人,最后也的确是在祈明说的后院池塘边发现了洛迎窗的身影,不过此时,她已经是孤身一人,但看样子似乎正在喂鱼。 “洛姑娘好悠闲啊,中毒案之事有眉目了?” 程雪案大摇大摆地凑了过去,其实洛迎窗早就从水面的倒影里发现了他, 只是无动于衷。 洛迎窗照样背对着程雪案,继续喂着自己的鱼,呛声道:“此事与平兀侯何干?” 程雪案微怔,倒是没想到洛迎窗对自己的火气这么大——莫非是还在生昨晚的气? 可是程雪案刚想婉转点开口,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洛迎窗方才还在这里对那个蠢蛋范淳笑脸相迎,瞬时觉得一团怒火烧心,话一出口便变了味道:“连本侯都没法插手的事情,范淳那个饭桶还能派上什么作用不成?” 第18章 洛迎窗一下便猜到程雪案是为何突然提起范淳,没忍住笑道:“侯爷还真是消息灵通啊,连范公子方才来过我春风酒楼都知晓?” 动怒之后的程雪案发觉自己正被洛迎窗牵着鼻子走,干脆噤了声不答话。 洛迎窗却是笑着给了他一个台阶:“那侯爷有何高见?” “当然是从春风酒楼内部先查起——” “侯爷,你与春风酒楼的缘分算来也有三年之久,你也同他们打过交道,你应该很清楚,比起伙计,流筝、风眠哥哥和山海叔,都更像是我的亲人,甚至比亲人更亲,我不可能怀疑他们会背着我作出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情。” 洛迎窗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差点就要直接送客了。 “如果侯爷只是来添乱的,还是请回吧。” “……洛迎窗,你懂不懂好赖啊!” 程雪案没想到自己主动来帮忙,竟然又碰了一鼻子灰。 “你不按常理出牌,非要逞能向那个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昏官保证三日破案的时候,可曾想过我要求同行就是为了找机会保你!现在你既是承诺了也便罢了,我怕你以自己的微薄之力难以将案件调查得水落石出,特地前来相助,可你却只顾同那个蠢蛋眉来眼去,直将我往外赶——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心急之下,程雪案劈头盖脸对着洛迎窗就是一顿输出,然后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好没面子便转身要走。 “我知道雪郎疼我担心我,目前也不是全无收获的。” 洛迎窗突然就势往程雪案怀里一靠,露出往日里明媚的笑容,挑了挑程雪案的下巴,眯起眼睛却见那道极为明显的痕迹,语气里满是担忧。 “下巴这是怎么了?瞧着像烫伤啊?” 提起这件事程雪案就生气,他抬手想拍开洛迎窗的手,结果对方却直接握住了自己的手,领着自己往二楼而去。 “先帮你处理下伤口,我再慢慢同你讲中毒案一事。” 程雪案是深知洛迎窗勾人的本事的,但偏偏每次却还是中了她的美人计,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洛迎窗哄进了她的温柔乡。 洛迎窗处理伤口的动作行云流水,程雪案有些意外,脱口而出:“你倒是熟练。” 洛迎窗动作一滞,却是没说话,只笑着谈起了中毒案一事:“雪郎,你对大昭商会有所了解吗?” 程雪案听洛迎窗说起了正事,眯着眼睛收起了玩笑之色,沉默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商会表面上是我们的保护伞,实则与官府狼狈为奸压榨商人,这些年间捞到不少油水。” 洛迎窗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药膏,一边向程雪案娓娓道来。 “中毒的那些人昨天白日里就是为了此事而来,但被我拒绝了,然后夜里便传出中毒的消息,不幸身亡的那人大概故意牺牲的蝼蚁。” “你心里已经有猜测了,所以才敢允诺那个府尹?”程雪案的一双眸子暗沉下来,“可越是如此,你越是没办法动他们——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商会背后的势力根深蒂固且盘根错节,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你又想如何动摇?” “我这不是还有你吗?雪郎——”洛迎窗突然靠进程雪案的怀里,莞尔一笑,“平兀侯可是我的靠山呢。” 程雪案冷哼一声,抬手在洛迎窗的小鼻头上刮了一下:“油嘴滑舌。” 话虽如此,程雪案还是配合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不需要你出面的——”洛迎窗双手揽着程雪案的脖子,耍赖般摇摇晃晃,“我可舍不得让你成为朝堂上的众矢之的。” 程雪案微怔,第一念头还以为是洛迎窗听说了什么最近从朝堂之上传出来的风言风语,知道了自己最近因为公事同太子殿下起了冲突,暂时被打压被架空,难免有些心烦意乱。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样的想法——洛迎窗啊,她才不在乎这些政事呢,不过是她那张伶牙俐齿歪打正着了而已吧。 不知怎得,程雪案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突然觉得原来这个世上并不会有人真的在乎他,他能拥有的,也不过只是不肯服输的自己而已。 “时辰差不多了——” 洛迎窗没注意到程雪案的失神,突然拍了拍他的后背,从他怀中离开。 “来都来了,雪郎也随我一起去听听看吧。” 一头雾水的程雪案同洛迎窗一起来到了空无一人的酒楼大厅,刚巧侧门的帘子被撩开,流筝随即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只是她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个人刚进屋的时候,还没觉察到二楼楼梯口的洛迎窗和程雪案,男人便故意打趣着流筝,不时撩拨几句,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流筝都有些红了脸。 洛迎窗和程雪案早就从太子妃生辰宴那天便看出了苗头,故意倚在楼梯扶手上看热闹,也并不打断,直到流筝敏锐地觉察到周围第三四个人的气息,才戒备地看向二楼,发现是洛迎窗他们,才松了口气,却又瞬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男人的脸皮向来厚如城墙,反而凑了上来打招呼:“哟,这不是平兀侯吗?” 程雪案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小王爷。” 楼叙白身上有一股特别的草药味儿,大概是常年泡在药罐子里作研究的缘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他常往春风酒楼跑,程雪案一进屋闻到这个味道就觉得厌烦,颇有自己的地盘被别人霸占的愤怒感。 “当然是充当流筝姑娘的护花使者了——” 楼叙白笑着往流筝身边一靠,却扑了个空,流筝完全没理会楼叙白的献殷勤,直接对洛迎窗道:“城里的郎中听说是跟中毒案有牵扯,都不愿意随我走一趟中毒客人的家中,幸而有小王爷主动请缨……我们挨家挨户敲了门,结果那些人果然如同是约好了一样,或者说是被人威胁统一口径,本来直接将我拒之门外,多亏有小王爷的身份和周旋,才能顺利诊断清病人的实际病情。” “的确如官府仵作所言,是砒霜中毒。”楼叙白见流筝认真起来,便不再嬉皮笑脸,继续道,“但砒霜这东西含有剧毒,其获取和使用是受到严格管控的,如果调查下砒霜的来源,应该很容易确定这批用来下毒的砒霜出自谁人之手。” 程雪案顺着楼叙白的话分析了一通:“官府的人应该不会明目张胆到用冶炼毒箭的配额来做这种私底下陷害的勾当,一些冶炼作坊、金银匠人倒是有可能私藏出售,要么就是药铺购买,但需要郎中的药方子和登记。” “如果要栽赃嫁祸,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用假名登记在药铺应该更容易操作吧?” 洛迎窗默契地瞧了流筝一眼,姐妹俩立刻收到了彼此传递的意思,便听流筝继续道:“我已经暗中走访了京城内几家药铺,近几日来,只有两家药铺有过砒霜交易的记录,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没敢直接打听对方的身份,不过我比对了登记的笔迹,又借由其他手段查到了购买人的信息。” “虽然他们也是为人做事,但肯定也会留些可以自保的证据在自己手中,以免日后被当作替罪羔羊,类似伪造的药方、与幕后之人沟通的书信,还有记录的账本……” 流筝听着洛迎窗的话连连点头,然后提议道:“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动身。” 就在姐妹俩一拍即合,打算今晚直接动手时,向来没什么交情的平兀侯和小王爷突然眼神一交汇,似乎也心领神会了些什么,便听小王爷先行开口道:“我觉得——你们两个女孩子单独行动不安全吧?” 程雪案随即面不改色地附和道:“嗯,我也是这样以为的——既然我和小王爷都来了,也不差今晚陪你们跑一趟。” 第17章 夜探 当天晚上,四个人兵分两路,打算夜探两位“嫌疑人”府邸。 临走时,向来寡言少语的流筝特地对程雪案忧心忡忡地交代了一番:“姐姐笨手笨脚的,烦请侯爷多加照拂。” 而另一边的洛迎窗正一脸专注地研究着流筝交给自己的信烟,脸上的黑色蒙面半遮不遮的挂在那里,知道的她是偷潜入别家人里找证据,不知道还以为是春风酒楼老板娘的新潮搭配单品。 还怪好看的。 “侯爷……”流筝注意到程雪案望着自家姐姐出了神,不由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重复道,“如果遇到险情,就找机会点燃信烟,会有人去支援。” “哦?”程雪案的视线落到不远处洛迎窗手里的信烟上,眼神中闪过一丝危险,“看来,你们比我想象中要有本事得多啊。” 流筝那双清冷至极的眸子死死盯着程雪案,如果不是因为风眠和付山海现在有其他要事在身,她是不可能放心把洛迎窗交给这个家伙的。 一方面,流筝对程雪案并不信任,另一方面,洛迎窗虽然聪慧又善于伪装,但武力值实在没什么威胁力,属实令人堪忧。 第19章 等在门口的楼叙白越发不耐烦,尤其看到流筝不知道在偷偷摸摸跟程雪案说些什么,神情竟然也是比同自己在一起时更为生动,他就越发烦闷。 就在楼叙白准备起身将两个人分开时,流筝正巧向他这边望过来,楼叙白迅速变了一副殷勤的嘴脸,挥了挥自己手里准备好的防身用的药粉,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就绪。 于是,四个人便同时从春风酒楼出发,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而去。 路上,程雪案突然没来由地打听起洛迎窗的的身世:“你不是京城人吧?三年前怎么会想到来京城开家酒楼呢?那时候你也不过刚刚及笄而已吧。” 洛迎窗倒是没觉得被程雪案怀疑有什么危险的,反而轻松一笑:“雪郎这是在探我的底细吗?” 程雪案知道洛迎窗敏锐,但没想道她竟然这么直白地戳破了自己的心思,故作镇定地找了个借口:“我是怕你紧张,毕竟第一次做夜闯别府的勾当。” “是啊,雪郎翻窗子倒是熟练得很呢。” 程雪案被洛迎窗噎了一句,干脆噤了声。 洛迎窗瞧他那副吃瘪的模样极为可爱,便直接挽上了程雪案的胳膊,似是哄他一般,自顾自的地讲述起来。 “小时候我家闹饥荒,家里人都死光了,我们那个村子只有我和流筝逃了出来,后来遇上山海叔,我们就一起认他做了干爹,他带着我们四处奔波讨生活,又不巧在赶路的时候撞见山贼,好在有风眠哥哥出手相助……从那以后,我们四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像亲人一样相依为命了。” 程雪案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垂眸望向了洛迎窗,正撞见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极为诚恳,又继续道:“至于为什么突然来京城——都是干爹他啊岁数大了,想来京城给我和流筝妹妹寻个好人家嫁了,也算了他一桩大心事……这不,酒楼里人来人往的,他也能有更多选择嘛!” 洛迎窗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看上去倒极为真诚,尤其说到付山海要给她和流筝招婿时,还真有被催婚的懊恼和无奈。 程雪案突然发现,他根本看不透这个漂亮的女人。 他轻笑一声,嘴角勾出一道漂亮的弧度,顺着她的话调侃道:“那我改日倒要好好问问山海叔,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择婿标准。” 洛迎窗笑得更明媚了,歪着个脑袋问:“雪郎有意参与我未来夫婿的竞争吗?” 程雪案抬手挑起洛迎窗的下巴,眯起眼睛打量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我们这个关系,窗儿难道不打算给我开个后门儿吗?” 听到久违的称呼时,洛迎窗明显一怔,但很快又笑着拍开程雪案的手,偏过头来看向脚下的路,笑道:“还是翻窗子最适合你了。” 不过程雪案却已经意识到方才气氛里有一瞬的消沉,直白道:“你不喜欢我唤你窗儿吗?” “没有,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有些意外。” 洛迎窗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许是不想程雪案再琢磨这个称呼,便迅速岔开了话题。 “雪郎方才说怕我紧张才跟我聊起了儿时往事,难道你三年前北伐兀答时,每逢出战前夕都要同军中将士一起话话家常吗?” 程雪案听罢却是一阵沉默,然后才低沉道:“我没有可以回忆的家事。” 洛迎窗微怔,这才意识到程雪案被送往大昭时才七岁,或许在玄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而即便他真的能说服自己成为大昭的儿子,在外人眼里,他也是一个战败国的献礼和人质罢了。 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长大的孩子,根本没有所谓的家的归属感,以至于当他站在马革裹尸的战场上时,面对生死关头,甚至也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往事。 洛迎窗不禁有些心疼,但这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 程雪案也不喜欢对着一张同情自己的脸,气氛陷入了莫名的尴尬之中,两人一时无言。 直到快到目的地时,程雪案才别别扭扭地问出挤压在自己心里一天的疑问:“所以范淳那家伙白日里到底来找你作甚?” 本来已经进入戒备状态的洛迎窗一听就笑了:“雪郎这口醋也憋得太久了吧?” 程雪案见自己被洛迎窗嘲笑了,面子上过不去,扭过头去就不想听答案了。 但洛迎窗知道,程雪案越是这样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则越想听到回答。 如果搁在平时,洛迎窗肯定要拿捏着逗他很久,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在身,洛迎窗可不想心不在焉的程雪案抱着这样的态度拖自己的后腿,于是干脆道:“范公子说他家里也有人中了毒,但他相信不是我做的,还说如果需要帮助,他肯定不余遗力。” “那个蠢货只会添乱而已。”程雪案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对范淳的瞧不起,然而话一出口,他突然捕捉到洛迎窗方才说的那句话,猛地偏过头去看她,“所以我们现在——” 洛迎窗正笑着看向程雪案,见对方瞧了过来,便肯定地点了点头:“嗯,是在范家别院。” “你怀疑这件事的幕后操控者是范家?” 洛迎窗却摇摇头,实话实说道:“那要看我们翻到的证据才能确定。” “你对范家的了解有多少?” 其实洛迎窗的了解有不算多,只把从流筝那里听来的大致向程雪案复述了一遍:“范家是全京城最有钱的商户,靠当铺发家,整条商业街都有他们家的投资。” “但我依稀记得,最初范家的营生并不景气,直到十三年前,他突然接管了一家织坊,靠外贸丝绸大发横财,奠定了范家在全大昭的商业地位。” 漆黑的墙角藏匿了两双比深夜还黑暗的眸子,强忍着隐隐的怒火和不甘,周遭气压骤降。 提起十三年前,似乎还有更多秘密横在时间的洪流里,石沉大海。 “行动吧。” 话毕,程雪案便蹲在墙角,好让洛迎窗踩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待她扶稳了墙壁,才握着她的脚踝缓缓起身,直到保持在足以让洛迎窗可以轻松翻过墙壁的高度。 待洛迎窗稳稳当当坐在墙头上时,程雪案便迅速撑起双臂一跃过围墙的另一边,然后又用同样的姿势,将洛迎窗放了下来。 “直接去书房吧。” 范家别院的人丁并不兴旺,只是偶尔有巡查的下人秉烛路过而已。虽然洛迎窗不擅长上蹿下跳,但在平地上的行进速度至少不会太拖程雪案的后腿,她只需要跟在程雪案的身后,就能在他高大的身影后隐藏得完美。 洛迎窗和程雪案一路躲过了范家家仆的夜巡,最终摸索着顺利找到了书房的所在,可谁知这间书房竟然比堂堂平兀侯的卧房还大,满屋排列着顶着天花板的书架,密密麻麻全是各种书籍簿子。 洛迎窗不由感慨:“这哪儿是范家别院啊,看上去倒像个藏书阁了。” 程雪案却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墙边,似是在墙壁上摸索着什么:“这还只是我们看到的,说不定某处还暗藏隔室。” “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三天 三夜都找不完啊!” 洛迎窗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随意从书架上抽了本不知道记载着什么的簿子,懒洋洋地顺势依靠在了手边的烛灯台上,烛灯的底座随之旋转了一下,突然间,洛迎窗身后的墙壁开出一道缝隙,洛迎窗整个人直接因着惯性向后跌去,一旁的程雪案见状,眼疾手快抓住了失去重心的洛迎窗,结果俩人双双被推进了墙壁的另一端,眼前便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强烈的眩晕感让洛迎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就脑门子一热,直接吐了程雪案一身。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程雪案你这个乌鸦嘴! 第18章 火海 两个人误触通往密室的开关,洛迎窗趴着程雪案的怀里,揉着晕乎乎的头,喃喃道:“痛死我了。” “摔到了吗?”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程雪案不敢耽误太久,直接把后背朝向了洛迎窗。 “不能走的话就上来。” 说话间,程雪案已经划亮了一小盏灯,还好他早有防备。 洛迎窗试着活动了下脚踝,知道自己硬是逞强也只会耽误正事而已,便一句话都没跟程雪案客气,直接从后面搂住了程雪案的脖子爬了上去,程雪案确定她在自己背上扶稳了,才将手里的灯盏递给她,然后双手从洛迎窗的膝窝,稳稳地将人背了起来。 两个人顺着暗道往里走,这才发现,外边那间巨大的书房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藏书阁。” 洛迎窗指挥着程雪案顺着自己灯光的方向走,这才看清每个书架上都记载着详细的案卷时间等等,时间跨度居然长达几十年。 “看来范家这些年背地里干了不少脏事。” 程雪案默认了洛迎窗的看法,按照时间的排序往近些天寻找,期间路过了十三年前的卷宗。 第20章 两个人都明显一怔,但很快又默契地向后面几个书架望去。 “你先把我放在这里吧,节省点体力,不然等下还要原路返回。” 说着,洛迎窗就要挣脱着下来,程雪案没说什么,只是由着她去了,而他自己则是几步迈到最前端,试图在最近的日期里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洛迎窗拖着一只崴了的脚,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聚精会神找证据的程雪案,便强忍着痛意迅速窜进了盛放十三年前卷宗的书架里,一双锐利的眼睛迅速找扫描着什么关键字。 【江氏织坊】 洛迎窗来不及细看,就将这沓卷宗塞到了自己怀里,而刚一转过身来,就结结实实撞上了程雪案的胸膛。 “乱跑什么?”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洛迎窗一时心虚,装作撞疼了一般头晕,干脆抵着程雪案的胸口不起来,催促道:“找到了吗?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程雪案边转过身来蹲下,边道:“这里存放的卷宗和账本,最近的日子也已经是一个月之前了。” 洛迎窗长“哦”了一声,又迅速找到了解释:“也许诬陷春风酒楼投毒一事,并不足以记载到这里,也或许,这次的罪魁祸首是流筝和楼叙白潜入的那户人家。” 其实洛迎窗一开始对于在这里发现什么关键线索便没报什么希望。 当时四个人两组决定究竟谁去哪户人家时,她只一同流筝对视,便知晓真正的投毒者到底是哪户商家,甚至范家别院也极有可能是流筝故意扰乱程雪案和楼叙白的备选,而只有洛迎窗和流筝才知晓,范家别院才是她们的真正目标。 只要拿到这份卷宗,一切便大功告成。 眼下有平兀侯作陪,如果之后被发现这本卷宗遗失,也不会招惹太多麻烦,至少平兀侯那边也会帮自己分散一些注意力。 程雪案从洛迎窗的语气里并没有听出任何意外和急迫,似乎早就料到这里不会有任何有用的发现一般,而且她也不担心对于中毒案进入死胡同而超过对府尹允诺的三日期限。 真是怪了。 程雪案微蹙着眉头,只是不动神色地应和道:“那也只能寄希望于流筝那边有所发现了。” 两个人回到方才的误打误撞进入密室的暗道,在墙壁上摸索半天,也没找到重开这道门的开关,只是隐约间觉得有浓烟顺着缝隙爬进来。 “雪郎,你觉不觉得这味道有点奇怪?” 洛迎窗总觉得浓烟爬进来呛鼻得很,甚至让她呼吸困难, “……” 洛迎窗举起双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发誓:“真的只是歪打正着。” 等两个人从密道爬出来时,才发现外边的空间已经烧起了熊熊大火,程雪案暗叹不好,直接往周围的窗户迈去,而洛迎窗则迅速趴在地上,从自己身上扯了块衣料下来将就着捂住口鼻。 “窗户从外边封死了。” 程雪案回到洛迎窗身边时,她慷慨地递给了程雪案一块布料,无奈道:“……他们怎么知道今晚会有人夜闯书房!” “可能是方才误触了密室的开关,被他们发现了。”程雪案紧蹙着眉头思考着对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洛迎窗道,“信烟呢?” 虽然窗户被木头钉死了,但至少可以用他随身携带的匕首滑坡窗户纸,只需要一个洞口,就可以传递讯息。 然而,洛迎窗却拒绝了:“不行,范家家仆包围了这里,断然发送信烟会中了对方的埋伏……” 大火越烧越旺,房梁的木头都砰地一声掉了下来,直直地砸在两个人面前,可洛迎窗还是死死扣住怀里的信烟不给他。 程雪案从没见过那样固执的洛迎窗。 不,比起固执,更应该说是恐惧至极。 那双向来清明又智慧的眸子空洞无比,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火光,仿佛将她整个人的魂魄吞噬,她的眼底看不见任何希望,只有脆弱、恐惧和创伤,明明周遭受着大火烘烤,却浑身瑟缩着发抖,满头的细汗将她整个人都浸泡在无助里,像是深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是被滚滚海浪层层淹没着却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她仿佛惶惶不安地掉入另一个孤独的世界,只剩下自己无声的呐喊和救助,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然后几近绝望、窒息。 程雪案心疼地尝试将洛迎窗抱在怀里,但她仿佛失去了神智般,完全忽视了程雪案的存在。 程雪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将吸入了太多烟尘的洛迎窗先拖回方才的密室里,至少还可以再支撑一会儿。 现在,他只能先寄希望于自己的留在平兀侯府的后手了。 然而,密室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洛迎窗几乎已经在浓烟中昏迷了过去,程雪案只好直接将人抗在自己肩上,然后顺着墙根溜到了窗边,用匕首扎开一个不足以被对方发现的洞孔,至少能让洛迎窗呼吸到一些微薄的空气。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被大火淹没只会是时间问题。 就在程雪案手足无措之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似乎是周围的老百姓看到久久燃烧的大火引起了恐慌,便壮着胆子一起结伴来找范家家主帮忙救火。 外边短暂争执了一会儿,但是范家人当然不想让这场藏着秘密的大火就此熄灭,但既然引来了如此浩大的声势,他们也实在没有理由放任大火燃烧而不顾,周旋许久后终于松了口。 周围的老百姓们全都簇拥过来,一桶接着一桶水试图扑灭大火,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风眠和付山海就是趁着这个混乱的时机,凑到了离人群最远的窗口,呼喊着洛迎窗的名字。 “在这里。” 这时的程雪案也已经吸入了不少烟尘,但他仍强撑着一丝清明,将洛迎窗拖到了最隐蔽的窗口处,尽可能用最简洁的话语表达。 “看见祈明了吗?” 窗户被封死,风眠和付山海先前没有准备,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将钉在窗户上的木条拆开,眼下也只能隔着窗户纸上的小孔交流。 “找到祈明……他手里有拆卸的工具。” 话音刚落,另一边就传来了低声的呼喊:“侯爷,侯爷——” 风眠一见到人,二话不说就把工具从祈明手里抢了来,然后和付山海一起三下五除二卸下了窗户,随着巨大的房梁坍塌声,窗户也被暴力破除,程雪案直接撑着最后的力气将洛 迎窗抗在自己身上翻出了书房,前脚刚踩到地上,后脚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侯爷这边走,我备了快马。” 风眠伸手想要将洛迎窗接过来,但程雪案却红着一双眼睛偏不放手。 这样危机的时刻,付山海可见不得两个人内讧,赶紧拉着风眠不要冲动,跟上了那个叫祈明的小孩。 范家别府的火还在乱糟糟地燃烧着,几个人已经趁乱从另一个方向溜走了。 程雪案扛着洛迎窗上了马后,才轻巧地将人放了下来,侧坐在马上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稳稳地搂住她,一手握着缰绳。 许是这一路偷跑太过颠簸,昏迷不醒的洛迎窗似乎找回了些模糊的意识。她在程雪案的怀里半眯着眼睛,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自己正处在某个人的怀抱里,坚实而温暖。 那种感觉好熟悉。 脆弱而憔悴的洛迎窗一只手堪堪地抓住程雪案胸口的衣领,嘴巴里还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程雪案将她这副可怜的模样看在眼底,心疼不已,还一边骑着马,一边赴身贴到她耳侧,想要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别离开我……” 那一瞬间,程雪案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然后心跳突然急速加快,咚咚、咚咚,比战场上的鼓声还要轰鸣。 第19章 占有 程雪案抱着昏迷的洛迎窗直奔回春风酒楼,连马都来不及牵,便直接将人打横抱起,一路跑上了二楼,全然忽视了等在大堂里担忧又惊讶的韩煦。 风眠、付山海和祈明紧随其后,不多时,流筝和楼叙白也赶了回来,一时间,春风酒楼的大堂里挤满了人。 烈焰吞噬着天际,夜空被血红色的火光映照得如同地狱,房梁在烈焰中崩塌,狂风裹挟着滚滚黑烟,使空气灼热难耐,灰烬如黑雪般飘落,灼烧着皮肤。老百姓们泼来的水柱在火海面前显得渺小无力,绝望弥漫在空气中,整座城仿佛被烈火的魔爪紧紧攥住,无法逃脱,直至天明。 然而,几个人心中的怒火却是久久不能平息。 对此事毫不知情的韩煦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似乎知晓全部行动的祈明,而迟归的风眠和付山海则将流筝带去了楼上的客房,楼叙白被拒之门外,便干脆不顾形象地趴在门缝旁偷听。 “你怎么能放心把大丫头交给那个家伙!” 流筝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心里有愧,便低着头听风眠的责备,完全不回嘴。 第21章 付山海听不得风眠这种冷漠的语气,连连打着圆场:“你别太着急,好在两个丫头人都没事。” “现在程雪案那个疯子直接霸占着大丫头,我们连她现在的伤情如何都不知道,叫我如何不着急!” 虽说风眠的怒火不完全是对着流筝,但听在门外楼叙白的耳朵里,就完全是对他家仙女妹妹的针对了。 于是,向来谁的面子都不给的小王爷直接推门而入—— “我说你啊——差不多就行了,流筝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她有什么本事去保护洛姑娘啊!” 楼叙白看不下去风眠对流筝劈头盖脸一顿斥责,直接指着风眠的鼻子骂了回去。 “而且流筝今晚可是找到了很重要的物证,不然你以为三日一过,你们几个人的脑袋还保得住吗!你有什么脸来责怪流筝啊,昨晚最需要你这个大男人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风眠冷眼看着另一头想拱了自家翡翠白菜的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们的家事,还不需要小王爷亲断吧。” 然而还不待楼叙白的毒舌开口反驳,就听流筝居然破天荒为他解了围:“风眠哥哥,小王爷医术了得,我们何必舍近求远?而且碍于他的皇室身份,就算程雪案是平兀侯,也要给他几分薄面的,不如就请小王爷帮忙查看下姐姐的伤情吧。” 付山海也顺势拍了拍风眠:“小丫头说的是啊,天下郎中不胜数,唯有王爷最靠谱!” 如果以皇室子嗣的标准来评价,楼叙白可能的确没什么建树,但如果提前全大昭的郎中,楼叙白敢称第一神医,那么就没人敢挑战他的能力。 只是,楼叙白可不是什么病人都肯医的。 风眠冷漠的眼神投向楼叙白,对方似乎觉察到了风眠的意思,便难得慷慨道:“看在流筝的面子上,我没什么意见。” 于是,风眠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楼叙白敬了一礼:“那有劳小王爷了。” 离开前,楼叙白递给流筝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溜去了隔壁,待门外的人影消失后,风眠才向流筝提醒道:“楼叙白和程雪案可是半斤八两,在做任何决定前,切记要思虑清楚。” 清冷的声音只淡淡道:“我知道。” 另一边,楼叙白刚一靠近洛迎窗的闺房,就被警觉的程雪案吼了一声:“谁!” 楼叙白倒是习惯了程雪案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是道:“程雪案,你有你守护的美人,我也有我心疼的姑娘,大家都是为了洛姑娘好,谁也别为难谁。”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不多时,门被吱呦一声打开,楼叙白撞上失魂落魄的程雪案,倒是吃了好大一惊——那表情,像极了刚死了老婆的鳏夫一样,憔悴得可怕。 程雪案自然知晓楼叙白的医术精湛,只是方才关心则乱,差点忘了有位神医竟近在眼前。 “还请小王爷竭尽全力。” 程雪案侧身为楼叙白腾出空间,然后跟在对方身后,来到了洛迎窗的床边,老老实实地候着。 “杵在这儿作甚?郎中瞧病,不得有外人叨扰,这点规矩都不懂?赶紧走!”楼叙白嫌弃地瞅了眼程雪案,“去洗把脸吧,不然等洛姑娘醒来,也不知道是感动你衣袋不解地在她身边守成了望妻石,还是嫌弃你胡子拉碴地满身灰尘落魄成流浪汉。” 程雪案领教过楼叙白的毒舌,又碍于现在有求于人家,便老老实实吃了瘪,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等程雪案好不容易被轰出了洛迎窗的闺房时,韩煦还焦急地等在大堂。祈明这孩子嘴巴也是严实,任凭韩煦怎么盘问,他就是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肯说,硬要韩煦直接去询问程雪案本人。 韩煦见程雪案出现在了楼梯口,便迫不及待地往楼梯上走了几步迎上去,似是很想立刻得到答案:“阿雪,洛姑娘怎么样了?” 程雪案没心思应付满腹疑问的韩煦,只简洁道:“楼叙白在查看她的情况。” 韩煦点点头,但他更想问的并不只如此。 犹豫再三,等程雪案都要同他擦身而过时,韩煦才吞吞吐吐问出了口:“阿雪,你,你何时如此担忧旁人的安危了?你对洛姑娘……” 程雪案完全没犹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现在是我的人。” 韩煦没想到会从程雪案口中问出如此直白的回应。 其实他也怀疑过程雪案和洛迎窗的关系,只是当几个人在场的时候,程雪案和洛迎窗几乎都没什么特别的交流,而且他们看起来似乎也互相不在乎——韩煦实在搞不懂,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芳心暗许的。 一时无法接受的韩煦似是在喃喃自语,但更像是在质问程雪案:“……你不让我动心,却自己横插一脚!” 程雪案的语气却出奇的平静:“这是她的选择。” 韩煦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甘心地拽住程雪案的衣领,一时激动:“那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我给不了的,难道你就能给吗!” “韩煦,我们不一样,你有太多顾虑太多考量,在你心里,洛迎窗永远都不会是第一位。” 程雪案任由韩煦钳制着自己没反抗,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韩煦。 “但只要我想给,我就愿意倾尽所有。” 韩煦愣在远处,不可置信道:“……你想娶她为正妻?” 程雪案却是将韩煦的手甩开,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那,回避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 听程雪案的意思,他似乎也没打算认真。 “你既然给不了她名分,为何偏要招惹!” “感情之事,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程雪案已经没心思再耐着性子同韩煦争执下去,微蹙着眉头,转头就要走。 “阿雪!”韩煦不死心地 从程雪案身后叫住了他,“你前阵子方招惹了太子一党,现在又莫名其妙牵扯进什么中毒案之中,若是事情闹大了,你可知道我和我爹就算说破大天去,也保不下你啊!” 沉默过后,只听得程雪案一声冷笑,语气极为落寞:“你们想保的是我吗?你们想保的,从来都是中书令第的名声和地位而已。” 此时,大堂里还坐着战战兢兢的祈明,从头将少爷和侯爷的争吵听到了尾,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程雪案似乎对于这次祈明的救急很满意,因此并没有对此过多计较过,直接吩咐道:“祈明,去帮我烧水,我要梳洗。” 春风酒楼的伙计们都在担心着洛迎窗的状况无暇顾及,祈明便暂时充当起了伙计的身份。他请示了风眠大哥后,便找了间离洛迎窗的闺房最近的客房,好让自家侯爷小休一下。 不多时,程雪案光着身子浸泡在浴桶里,露出胸口出大大小小的疤痕,曲线有致的双臂扶在浴桶的边沿,仰着头闭目养神。 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一想,他就能觉察到今晚所有事情的漏洞百出。 尤其为了以防万一,他专门让祈明候在门外搬救兵,但他叩响官府大门时,对方却对祈明的恳请和范家别院的燃燃大火视而不见,如果不是祈明机灵,借助了老百姓们的恐惧和力量,今夜自己和洛迎窗估计就要命丧火海了。 而洛迎窗,乃至整个春风酒楼,似乎也藏着不小的秘密。 突然失踪又在关键时刻出现的风眠和付山海,明明没有信烟的提示,却让从来不多管闲事的两个人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和洛迎窗的所在。 至于流筝调查线索的能力看起来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酒楼女杂役该有的。 虽然洛迎窗对于自己的怀疑给出了一段似是而非的说辞,但那个女人面不改色信口胡说的能力可不容小觑,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就连程雪案也没办法完全判断出来,只好半信半疑。 还有,被洛迎窗偷偷藏起来的关于十三年前江氏织坊案件的卷宗。 十三年前…… 程雪案越想越心烦,便将自己整个人沉入水中,想要尽可能找回些冷静。 不多时,他隐约听到水面上浮起一道不太清晰的声音。 “再泡下去,小心溺水。” 第20章 美人计 半个时辰前,洛迎窗在自己的房间醒来了,流筝把功臣楼叙白支开,好让风眠和付山海他们跟洛迎窗交换下情报,但自作主张的洛迎窗也没躲过风眠一顿斥责。 “你知道这次行动有多危险吗?” “但是一举两得啊——流筝那边找到了投毒者的证据,我这边还翻到了十三年前的卷宗!” 洛迎窗半靠在床头,见风眠的脸色还是阴沉得可怕,赶紧咳嗽了几声装可怜,那样子仿佛都要把肺咳出来了,付山海赶忙俯下身来,颇为配合地关心起洛迎窗的身体状况,风眠看他们父女俩演得实在辛苦,淡定地喝了口茶,给了洛迎窗一个台阶下。 “我和山海叔这一趟调查仅有些微薄的收获,看来家里还是得有两位聪明漂亮的姑娘坐镇才行。”风眠瞥了眼笑得殷勤的洛迎窗,“卷宗呢?” 第22章 “就在我的衣裳里!我藏得可好了——” 洛迎窗拍拍胸脯一副求夸奖的模样,然而下一秒,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件薄薄的里衣,哪里还有什么可以放置卷宗的夹层。 “……谁给我换的衣裳!” 风眠和付山海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紫一阵难看极了,整个春风酒楼里,除了流筝,就只有程雪案这个登徒子敢跟洛迎窗亲密接触了,而偏偏自洛迎窗被从火海中救出来后,流筝都还没机会踏足洛迎窗的闺房。 答案不言而喻。 洛迎窗极为挫败地小心翼翼道:“……那岂不是被程雪案发现了?” 付山海见自家干闺女这么失落的模样,赶紧找补着安慰道:“他方才一直担心你的状况,被楼叙白轰出去后就直接去了隔壁的客房泡澡,兴许还没来得及查看被你偷藏起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我现在就去——” 说着,洛迎窗就要从床上爬起来,直接被风眠一步迈过来按住了:“不急,你先好好休养,不过是从他身上偷个卷宗,我们去就行。” “程雪案这个人敏感的很,你们不一定能近得了他的身!” 洛迎窗直接从旁边的衣架上扯下个披帛胡乱套上,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想到什么猛然回头,把先前在密室里的疑惑抛了出来。 “这么一提,我总感觉程雪案对十三年前的事情也十分在意。” “在意是自然的了——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江氏叛国罪,也不会将日渐强大的玄戎牵扯进来,还白白把他这位玄戎二皇子搭了进来,成为大昭的人质。” 付山海说的简单,但当年之事盘根错节,单凭他一张嘴,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落脚到受害者之一的程雪案身上,汇成了一句话总结。 “我想,程雪案一定恨极了在当年案件里推波助澜的所有人。” 洛迎窗微怔,原来同为受害者,也会有自相残杀的理由。 风眠大概是看出了洛迎窗一瞬间的落寞,微微抿了口茶,提醒道:“别想那么多了,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是啊,她怎么会突然共情了程雪案那家伙呢,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于是,洛迎窗直接光着脚丫溜去了隔壁房间,一道朦胧的屏风之隔,被氤氲着水汽包围的男人正全身赤裸着阖着眼睛,后脑靠在浴桶的边沿,紧蹙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令洛迎窗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洛迎窗是等到程雪案整个人沉在水底时,才蹑手蹑脚将房间搜了个遍,也不知道程雪案到底把案卷藏去了哪里,最后,她只能把视线落在那道屏风之内,男人褪去的衣物上。 于是,洛迎窗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试图近程雪案的身。 男人的衣服叠得很整齐,一眼扫过去,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卷宗的存在。洛迎窗猫着腰趴在地上,正打算绕过浴桶挪到离程雪案更近的另一边,或许他压在了换洗衣物下也说不定。 然而,大概是因为程雪案这个人太过戒备,他将客房里浴桶的摆放换了位置,而换洗衣物跟他的护身的长剑放在了一起,只有穿过浴桶才能拿得到。 ……没办法了。 “再泡下去,小心溺水。” 程雪案闻声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正撞见眼前的女人用手肘撑在浴桶的边沿,双手托着那张明媚的笑脸,正笑眼柔和地看着自己。 “你醒了?” “怎么,你还指望我睡到明天啊?”洛迎窗挥了挥小拳头,仿佛刚才虚弱到昏迷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流筝那边证据都搜罗好了,我现在可是踌躇满志,要让那个府尹哑口无言……哎!” 造型还没摆好,洛迎窗便猛地被男人拖进了浴缸里,溅起稀稀拉拉的水花。 洛迎窗已经做好了呛水的准备,但溺水的窒息感并没有袭来,她反而被男人牢牢地扣在怀里,力道仿佛要把她揉碎进他的身体。 而洛迎窗头晕目眩了一瞬,定睛一看,正瞧见不远处的衣物下,似乎露出了某个簿子的一角,她猜测那一定就是程雪案从自己身上拿走的卷宗。 “做什么啊,怕我死掉?” 洛迎窗好不容易得到一丝喘息的缝隙,程雪案的吻又再度不由分说地堵上了她的嘴巴,把她后面的胡言乱语全部都塞了回去。 “唔……” 蛮不讲理的男人按住她亲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放开她的唇瓣,抵在她的额头上,情绪不明地盯着她,语气低沉:“我不准你说这种话。” 洛迎窗有些狼狈地点点头,沾了水的长发一缕一缕地黏在她的肌肤上,有种别样的诱惑。程雪案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透着单薄而浸湿的里衣若隐若现。 男人的眼底燃起火焰般的炽热,洛迎窗能觉察到,他在隐忍。 既然如此,正好让她来个顺水推舟。 “听说雪郎在火海里舍命相救,抱着我一 刻都不肯松手,快马加鞭带我赶回酒楼,若不是楼叙白看诊的强制要求,简直是对昏迷的我寸步不离……” 洛迎窗原本抵在程雪案胸口的手顺势揽上了他的肩膀,她抬起小脸,白皙的脖子拉出一条极为漂亮的曲线,眼睛眨也不眨眼地笑望着程雪案。 “雪郎,原来你这般担心我啊——” 程雪案微怔,有些不敢瞧洛迎窗那双魅惑的眼睛,只是错开眼神,顾左右而言他:“我答应了流筝姑娘会保护好你。” “只是这样吗?”洛迎窗抬手捏住程雪案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向了自己,几乎是贴着他薄凉的唇瓣,故意放慢了语速,嘴巴一开一合都要不经意间触碰着他,“雪郎果然是一诺千金。” 程雪窗任由洛迎窗撩拨着自己,眯起眼睛,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你呢?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 洛迎窗没有直接回应,但那双沉在水底极为灵活的长腿,却给出了答案。 她的后背还抵在浴桶的边沿,正好可以让她作为支撑点,双腿一用力,便迫使程雪案拉近了自己,他滚烫的肌肤随即抵在了洛迎窗的小腹上,坚硬的触感不由让她忍俊不禁,那副“果然如我所料”般的神态全部看尽了男人的眼底。 他的窘迫感被洛迎窗这样一调笑,反而变成了征服欲,侧头在握住自己下巴的手上舔了一口,似笑非笑道:“你很得意啊?嗯?” 她却是笑得更明媚了,带着撩拨的尾音,摸索着男人的下巴:“我不需要男人为我一掷千金,唯独享受雪郎为我筋疲力尽。” 话音刚落,程雪案突然长臂一搂,直接将洛迎窗抱上了自己的大腿,他本就赤身裸体,而洛迎窗不过也只是穿了件单薄的里衣,现在已经完全被浴桶中的水浸湿,等同于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阻隔。 洛迎窗笑眼一弯,程雪案就知道她又要胡言乱语些什么,便先一步将大拇指抵在了她的下嘴唇,顺势将指腹塞进了唇舌之间,细细摩挲着,然后低头吻了上去。而扶在她腰间的那只大掌,在这种情况下不再顾忌什么正人君子的规矩,轻一下重一下地颇得章法,尤其带着习武的粗茧,撩拨着她柔软的皮肉,直叫人意乱情迷。 男人的指腹还抵在洛迎窗的下牙床,嘴巴却已经沿着她的下颚、脖颈儿,一路吻至锁骨,然后细细用牙齿啃噬着,再继续贪婪地向下流连。而洛迎窗的嘴巴因着这个姿势被迫微张着嘴巴,唾液不自主地从她的嘴角溢出来,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故意用舌尖舔舐着留在自己嘴巴里拇指,眼神带着湿漉漉的迷蒙,完全是一江令人无法抗拒的红颜春水。 就在洛迎窗以为一切水到渠成时,男人却突然一把捞起了自己,架着她的双腿扛上了自己的肩头,一时间,洛迎窗失去了重心,下意识便将双手扣在两边的浴桶边沿,整个下半身顿时被抬出了水面。 她刚想开口调侃程雪案总是有新的把戏,不料,男人却先一步把头沉了下来,灵活的舌尖轻车熟路地开始煽风点火,那些还没说出口的调侃,便因此被洛迎窗堵在了唇齿之间。 几经天旋地转,洛迎窗脱了力堪堪挂在浴桶边,然而程雪案的痴想才刚开始疯涨。 他的舌尖回味地舔了舔唇角还残留着独属于洛迎窗的味道,然后长臂一捞,环着洛迎窗便将人直接拉近了自己,紧实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颤抖的后背,方才温柔而缱绻的试探瞬间被取代,洛迎窗抓住浴桶边沿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嗓音却已经沙哑到发不出任何细碎的音节。 不知过了多久,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了,两个人的身体却无比滚烫。程雪案怕洛迎窗继续泡在这里再受了凉,便单手一捞,将人直接打横抱出了浴桶,又随手拿过搭在屏风上的毛巾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赤着脚将她轻轻放至床榻之上,掩好被子,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昏昏沉沉的洛迎窗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 “哪里去?” 第23章 程雪案弯下腰来,在她额头上轻轻留下一吻,安抚道:“取佩剑,我得确保我们的安全。” “春风酒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闯进来的。”洛迎窗翻了个身,又将另一只手扣了上来,一起抓着程雪案的手腕,难得固执起来,不由分说道:“陪我。” 第21章 讨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经过生死一遭,程雪案总觉得今晚的洛迎窗有些黏人,仿佛这才是她卸下伪装的模样一般,不过是个简单、柔弱的小姑娘。 这样想着,程雪案便将洛迎窗搂得更近了些,没多久就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出奇得沉,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方才火海中闯出来太过疲倦,又受洛迎窗撩拨狠狠的来了几场狂风暴雨,那之后便是美人在怀难得的安宁,美好得几乎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徒然间清醒,他本以为早就溜走的女人竟然还安安分分地躺在自己怀里,程雪案不由会心一笑,将人搂得更紧。洛迎窗没睁眼,倒是很顺从的又往程雪案的怀里缩了缩,像是一只晒太阳的小猫咪,懒洋洋的,没有任何侵略性,这让程雪案很受用。 两个人一直在房间里躺到日上三竿,春风酒楼里几个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派流筝上来催促,毕竟在明天面见府尹之前,他们还得聚在一起将偷毒案的经过和结果捋个清楚才是。楼叙白怕流筝一个人再受了程雪案的冷脸,二话不说便跟上了二楼。 此时,大堂里除了因为跟程雪案一顿争吵而负气离开的韩煦,其他人都等在春风酒楼,祈明这孩子有点认生,但又实在放心不下自家侯爷,便一直坐在角落里,付山海看他乖巧耐人,又多亏了他出现才能化险为夷,便主动招呼他过来一起吃早膳,还同他话起了家常,俨然一副和蔼长辈的模样。 这一晚上事情太多,楼叙白几乎没什么机会同流筝私下说过话,而且他一靠近流筝,风眠那眼神就像要将他活剐了似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招他厌烦。 两个人前脚拐入楼梯死角,楼叙白后脚就同流筝并肩而行,平日里毒舌惯了,一时间竟然想开口却找不到好听的话来讲,懊恼极了。 还是流筝瞧着他那副难得不知所措的模样,先掩着嘴微微一笑,一贯清冷的声音里多了些许这个年纪的活泼。 “多谢小王爷相助。” “流筝姑娘哪里话,举手之劳罢了。”楼叙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子,又转而道,“不过若是流筝姑娘真想感谢我,改日可否赏脸到我府中一叙。” 流筝微怔,没说好,也没拒绝。 几步路的功夫,两个人就已经走到了昨夜程雪案入住的那间客房门口。她轻叩了下房门,音色依旧清冷:“侯爷歇息好了吗?明日三日期限已到,大家都在大堂等侯爷共享讯息。” 屋子里好一会儿都没回应,楼叙白越过流筝刚想来硬的,只是手刚抬起来还没落下,门就吱呦一声开了道小缝,露出程雪案半张冷脸。 “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大白天的干嘛吓唬人!” 楼叙白白了程雪案一眼,见他用大半边肩膀挡住了屋内的光景,便很知趣地非礼勿视般退开一步,催促道:“我们先下楼等候,别磨蹭,正事要紧。”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领着流筝下了楼。 在楼叙白转身的瞬间,程雪案就已经将房门合上了,他瞅了眼床榻上还在美梦中的洛迎窗,转而向昨夜来不及收拾的浴桶边走去,踩过脚边的一片狼藉,程雪案面不改色地弯腰拾起自己放在那里的佩剑,然而他只一眼便发现本来被衣物遮盖的卷宗竟然不见了。 程雪案下意识抬眼望向床榻之上的洛迎窗,但她正在被窝里睡得安稳,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只是除了她,还有谁有机会从他眼皮子底下拿走这本卷宗呢? 程雪案可以确定的是,直到昨夜洛迎窗出现前,卷宗还好好地放在这里,直到两个人几番缠绵最终困倦在床相拥而睡后,到今早睁眼,洛迎仿佛都像一只安顺的小猫,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行动的间隙,而他自己也出奇地卸下了防备,安睡整晚,这也太出乎寻常了。 归根结底,还是只有她最可疑。 从洛迎窗冒着风险取走了十三年前的卷宗开始,她身上的疑团就拨不开了。 程雪案紧蹙着眉头,他深知事到如今,即便他当面同洛迎窗对峙,她也只是会和自己装傻充愣而已,不然就不会兜个大圈子,用一招百试不厌的美人 计将卷宗又顺了回去。 果然,她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 程雪案一边穿上衣服,一边往床边走,然后在她身旁轻轻坐下,静静地注视了洛迎窗好一会儿。他很少这样近距离观察洛迎窗,因为他害怕透过那张太过相似的脸,勾起出其他不属于洛迎窗的情愫。 只是他想着洛迎窗难得在自己面前露出的脆弱模样,想起她在火海里的恐惧,想起她瑟缩在自己怀里的细细碎语……他突然发现,洛迎窗跟韩穗其实也没那么相像。 韩穗是众星捧月的中书令之女,她出身高贵,眉眼温和娇柔,性格温婉和善,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含着发自内心的笑意,总令人不禁想要亲近,却不敢亵渎她的高雅圣洁。 而洛迎窗不同,她小小年纪便经营起一家酒楼,最擅长八面玲珑那一套,才貌更像是她交际的利器,看起来明媚的笑容里藏满了自己的小心思,浑身上下都是令人想要窥探的神秘感,总有令人抑制不住的新的征服欲。 可是既然她们两个明明有如此多的不同点,那么他从一开始接近洛迎窗的初衷不就错了吗? 程雪案心下一沉,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愿意同洛迎窗继续维持当下这种关系的缘由。 他下意识抬手想将洛迎窗鬓角挡眼的碎发撩开,只是还未触及到她的肌肤,洛迎窗先倚着他的掌心蹭了过去。 “醒了?” 程雪案的声音很轻,似是不确定洛迎窗现在的状况,生怕吵醒了她。 迷迷糊糊的洛迎窗又在他的臂弯里翻了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嗯……几时了?” “还早,累的话再歇歇。” 洛迎窗却没有听程雪案的糊弄,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方才还裹在身上的薄被顺势滑落下来,露出了她胸前大片的肌肤,斑斑点点的红痕的掌印无比昭示着昨晚的激烈和动情。 程雪案滚了滚喉咙,抑制地错开眼神,将一套新衣服拿给洛迎窗,等她换衣服的同时,又让楼下的祈明打了盆水上来,给两个人梳洗。 接近午膳的时候,几个人才在春风酒楼的大堂凑齐,边吃边商讨明日面见府尹一事。 饭桌上,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昨晚那场大火,也都心知肚明洛迎窗和程雪案昨夜又折腾到什么地步,似乎所有人在意的都只有从流筝和楼叙白那里取得的情报而已。 “我们在书房里找到了他们往来的通信,以及中毒身亡的那位死者家属收到了一笔巨款的证据——账本上记载得清清白白……今天一大早,小王爷又陪我跑了一趟死者家中,正巧撞见他们准备跑路,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带回酒楼了,现在祈明看着,等明日一同与我们去官府。” 洛迎窗点点头:“他们愿意配合?” “小王爷允诺他们更多的钱财,并派人护送他们离开京城,确保其平安。” 流筝话音刚落,面前的碗里就多了一块楼叙白夹给自己的肉。 付山海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愤恨:“所以整件事就是商会的人在自导自演?为了陷害咱们春风酒楼,不惜残害一条无辜的性命!” “在商会操控者的眼里,无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能为他们带来利且暂时还算有价值的人,另一种便是无关紧要可以随时处理掉的人。”洛迎窗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性地将自己碗里的肥肉剔下来,丢进了程雪案的碗里,完全不顾对方的反应,继续道,“利用后者处理掉后者,他们没有任何损失。” “官府那边会善罢甘休吗?我看那个府尹大人很明显就是被商会的人买通了,明里暗里都要给咱们速速定罪呢!” 一整天情绪都不佳的风眠突然不冷不热地开了口:“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只是处理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商户,居然会牵扯进小王爷和平兀侯两尊大佛吧。” 如果说最初不过一个没什么靠山的平兀侯来阻拦,对方尚可将矛头对准其他党羽,可现在跟平兀侯素来没什么交集的小王爷也帮了春风酒楼一把,尤其小王爷的背后可是大昭皇室,即便他手中没什么实权,也从不参与政事,但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楼叙白自然也知晓这层道理,突然觉得自己白白占个王爷身份也不错,至少关键时刻,还能为心爱之人解忧,不由心情大好,明明听出风眠语气里的讽刺,却还是故意附和道:“好说好说。” 三日期限已到,春风酒楼一行人如约来到官府,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府尹大人这回面色惊恐地被夹在小王爷和平兀侯中间,只觉得整个听审过程都如坐针毡。 第24章 怎么没人告诉他连小王爷都牵扯进了这桩案子里啊! 公堂之下,洛迎窗身着一身琉璃紫的丝绸长裙,落落大方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而身旁一身青衣的流筝则适时递上相应的证据,杀气腾腾的风眠和笑里藏刀的付山海分别立于两个姑娘的身后两侧,仿佛早就习惯于默默为她们俩保驾护航一般。 最后,人证物证俱在,此案断定为当事人因为口角之争而为了陷害春风酒楼的一场自导自演。 府尹大人自然是不敢动商会的幕后之手一根汗毛,他在公堂之上秉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话里各种暗示洛迎窗见好就收,不要以为有小王爷和平兀侯两方撑腰就太过肆意妄为,否则等这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任谁都不好收场。 洛迎窗也知晓区区一件投毒案,是无法撼动商会多年来的利益的,如果太过激进,反而会对他们查出更多真相不利,索性顺着府尹大人给的台阶就下了。 后来,府尹大人亲自发布公告为春风酒楼正名,这件事才总归告一段落。 不过这件事情毕竟沾了点小王爷和平兀侯的光,这两只老狐狸才不会白白送了个人情,就此善罢甘休呢。 几个人前前后后往官府门外走,祈明和楼叙白家的家仆早就早门外候着了,可是瞧那架势,程雪案和楼叙白似乎还跟在洛迎窗和流筝身后,没有要分别的打算。 洛迎窗一眼就知他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婉言送客道:“既然事情已然圆满解决,春风酒楼还要忙于重开迎宾,小王爷和侯爷若是没有旁的事,也早些回府休息吧,这几天有劳两位大人东奔西走,还春风酒楼清白了。” 楼叙白才没这么听话:“听洛掌柜的意思,这是想三言两语就把我们打发了。” “那小王爷的意思的是?” “流筝姑娘可是答应随我回府赏赏春景,春风酒楼明日才重新开业,我今日请流筝姑娘来府上享享清闲,不过分吧?” 洛迎窗倒是没想到楼叙白和流筝进展如此迅速,不由望向流筝,只一个眼神交汇,便明白了流筝的心意,笑道:“那还请小王爷照顾好我们家流筝,早些将她送回酒楼。” “没问题!” 楼叙白一听洛迎窗这么爽快,便立刻换了副嘴脸,连忙招呼着流筝随自己一同上了马车。 而那边楼叙白美滋滋地得偿所愿,程雪案还阴沉着一张脸:“那我的奖赏呢?” 洛迎窗瞥了程雪案一眼,无语道:“……昨夜不是才与你同床共枕了一宿!” 可厚脸皮的程雪案却已经将人直接打横抱起,当着黑脸的风眠和略显尴尬的付山海的面,直接把洛迎窗塞进了自己的马车。 “昨夜收敛了些,未能尽兴。” 第22章 奖赏 两个丫头被半路截了胡,最后也就只有风眠和付山海回了春风酒楼干活儿,好准备明日重新开业。 而程雪案也不知道是真的良心发现,还是怕祈明打扰自己和洛迎窗的二人世界,便将孩子打发去了春风酒楼帮忙。 祈明这孩子话不多,但手脚是真的利索,一声不吭地打扫着酒楼大大小小的地方,连死角都不放过,付山海在旁边欣慰地笑了笑,然后便把自始至终黑着脸的风眠拉去一边开导。 “两个丫头都大了,你也不能总像个顽固老头儿一样,阻拦着小姑娘情窦初开吧。”付山海拍拍风眠的肩膀,“你不能自己是根榆木,就不让人家开花。” 风眠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付山海一眼,悠悠道:“普通人也就罢了,她们俩惹上的一个是平兀侯,一个是小王爷,听上去就不会有好结果,我是怕她们俩伤心。” “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付山海笑着给风眠盛了碗冰甜点消消火气,“及时行乐啊,风眠老弟。” 平兀侯府内,程雪案正带着洛迎窗溜后花园。不过说是后花园,其实这里几乎没什么漂亮的绿植花草,池塘里也没有养鱼,无非是占了块不小的土地,但却一直荒废在那里,没人打理。 洛迎窗也不懂这里到底有什么好转的,明明程雪案带自己回侯府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却非要跟自己兜着圈子,迟迟不进入正题,简直浪费时间! 但洛迎窗这些心理活动,程雪案是全然不知的,他没看向洛迎窗,只淡淡道:“这是你第一次来我侯府吧。” “嗯,侯府又不是景点,哪能是随时想来就来的。” 洛迎窗只觉得自己的长裙被丛生的杂草刮了一下,有些烦躁地踢了踢裙摆,不动声色地跟在程雪案身旁。 谁知,程雪案却回过头来,二话不说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纵使洛迎窗见识过多次程雪案的莫名其妙的脑回路,也没办法习惯他各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她下意识惊呼一声,双手瞬时搂住程雪案的脖子,生怕掉了下去。 程雪案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用一种极不客气的语气道:“你若是想来,我亲自备马相迎。” ……完全没听出来有欢迎她光临侯府的意思啊。 洛迎窗不禁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表面上还是调笑道:“雪郎现在也学会油嘴滑舌那一套了?” 程雪案不理会她的虚情假意,反问道:“觉得侯府怎么样?” “冷清,孤独。”洛迎窗倒是没挑些好听的话恭维,她环顾一周,视线最终定格在程雪案身上,笑容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像你一样。” 程雪案一边抱着洛迎窗往主卧走,一边平静地叙述着:“平兀侯府落成之前,我都住在中书令第,驱逐兀答封爵后,平兀侯府方建成不久,我一个人自是没什么兴致装潢。” 洛迎窗不明白程雪案跟她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有何意图,只是随便挑了点附和的话顺应着。 “我听闻,太子妃帮衬着雪郎打点了不少。”洛迎窗说话时依旧笑盈盈的,“太子妃对雪郎真的很好。” 其实洛迎窗只是单纯的感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她这副平淡的语气听在程雪案的耳朵里,却有种争风吃醋的质问感。 “我小时候刚被送至大昭时,不过童龀,遭人冷眼,备受欺凌,是阿姐将我带回了中书令第。”程雪案也没觉察到自己为什么非要跟洛迎窗解释这些不可,顿了顿,他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只是姐弟情谊而已,像她和韩煦那样。” 程雪案踢开房门,又用后脚将房门合起,抱着洛迎窗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洛迎窗听着程雪案的解释,总觉得有种隐隐的伤感和落寞,还以为是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痛苦和困境悲从中来,于是,她自作聪明地安抚道:“总归有特别之处吧。” 突然,男人手上的力道一松,将洛迎窗放置在床沿边,他蹲在洛迎窗脚边,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就那么在意吗?” 洛迎窗觉得莫名其妙,她干嘛要在意程雪案跟韩穗的事情啊…… 只是她的否定还没说出口,程雪案就双手撑在她身边猛地欺压而上,那冰冷的唇瓣不由分说地堵住了洛迎窗的嘴巴。洛迎窗没做好准备,被男人的重量压得重心不稳,整个人直接向后倒在了床榻里,只听骨头咯得一声,猛烈的撞击仿佛要把她瘦弱的身体撞散架了。 ……这男人的床好硬啊。 洛迎窗下意识推了推身上的男人,想要换个姿势缓解背部的疼痛感,结果却被程雪案误以为她在推拒自己,双眸更是猩红,索性将挂在洛迎窗胳膊上碍事的披帛抽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就蒙住了洛迎窗的眼睛,顺势将她的双手也绑在了床头。 “……” 洛迎窗心里直骂人,表面上却不敢太过激怒这个不受控的男人:“……雪郎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新花样啊?” 程雪案不吭声,只是将头埋了下来,细碎地吻在洛迎窗的耳廓、脖颈,然后停留在她的锁骨处舔舐。 洛迎窗的视线被剥夺,其他的感官便被相应放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程雪案在自己耳畔的粗喘,感受到他湿润的嘴唇游走在自己的肌肤上,感受他手掌的粗茧一寸一寸挑起她敏感的神经,最终都化成呢喃的呻吟,从她微张的唇齿间溢出来,然后又被程雪案的嘴巴故意堵住,如此反复,极为诱惑的桃色已经在洛迎窗雪白的肌肤上蔓延开,带着晶莹剔透的薄汗,吹弹可破。 程雪案跪在洛迎窗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女人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的眼底扭动着,冷漠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放纵的意味,他猛地握住了洛迎窗的脚腕往下拉近自己,因为双手被固定在床头,洛迎窗的上半身被扯出一道极为极限的弧度,恰到好处地将她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地展现在男人极尽占有欲的眸中。 程雪案侧头吻在洛迎窗的脚腕,眼底倒映着那若隐若现的美色。大概是觉得麻烦,程雪案干脆将自己的腰带抽了出来,扣住不堪一握的脚腕,轻而易举地将人高高挂起在床尾,然后在洛迎窗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已然猛地附身而下,随即托着她凑近自己的唇边。 第25章 “唔……” 大概是熟能生巧的缘故,比起 一开始莽撞的不懂章法,程雪案现在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调动起洛迎窗刻意压制的情绪,她现在宛如一条砧板上的鱼,在程雪案势在必得的掌控之下无处可逃。 坚硬的板床在安静的房间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与混乱的呼吸声相互应和着,混着低沉的喟叹不绝于耳,整间屋子的气温节节攀升,两个人都无比清醒地沉沦着,看似亲密无间,实则相隔甚远。 突然,程雪案的脑袋深埋下来,一只大掌没轻没重地游离着,他高束的长发早就散落在洛迎窗红润的肌肤上,汗珠顺着额前碎发的尾梢滴在沟壑里,顺着柔美的线条缓缓滑落。程雪案不时抬起眼皮,专注地欣赏着洛迎窗的表情,蒙住眼睛的披帛已然被她的泪痕打湿,在眼睛的凹陷处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两个人痴缠了许久,程雪案突然抬手将她眼睛上的披帛扯下,长而浓密的睫毛湿漉漉的滴着不知是眼泪还是细汗的水珠,眼角被晕染上一片渐变的绯红,与她此时脸庞、玉颈蔓延开的滚烫相得益彰。 程雪案用手背轻轻帮洛迎窗逝去不住涌出的眼泪,可他的动作却完全没有丝毫克制。 几番云雨过后,程雪案埋在洛迎窗的胸口,用舌尖细细地抚过自己方才在她身上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痕迹,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颇为满足。 洛迎窗不知道程雪案今天是太过兴奋还是莫名恼怒,总之比往日里更持久更凶猛,她在半途昏过去,却又因为程雪案的毫不怜惜后程惊醒,整个人吊着一丝不清明的意识摇摇欲坠,承受着男人发疯似的占有欲。 “怎么不说话?” “……” 洛迎窗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她任由程雪案将自己手脚的束缚解开,然后瞬间脱了力一般,垂落在坚硬的床板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疼得洛迎窗眼泪直冒,可是她连抬手擦干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在程雪案面前狼狈到底。 “生气了?” 洛迎窗只觉得程雪案是在说废话,实在懒得费口舌理他,毕竟她现在连张个嘴巴都要耗费好大的力气,索性省省不开口。 但程雪案却突然翻身下床,轻巧地将洛迎窗整个人抱了起来,让她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随便从衣架上扯了件自己的外衣把赤身裸体的她裹了起来,便要朝门外走去。 “……程雪案!” “抱你去沐浴。”程雪案的嘴角突然露出一道浅浅的弧度,“不知为何,我倒是觉得你每次直呼我大名时,都要比假惺惺地唤我雪郎要顺耳得多。” 洛迎窗撇撇嘴不说话,她直觉程雪案才没那么好心。 果然,两个人不出意外地再次擦枪走火。 偌大的浴池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水流的波动和唇齿交缠的声响,男人似乎完全不知疲倦,意识涣散的洛迎窗无力地承受着,一场漫长的交锋直到天昏地暗。 第23章 鸿门宴 等祈明带着春风酒楼的伙计来寻人时,程雪案早就已经帮洛迎窗清洗干净,但平兀侯府里没有她的换洗衣服,便找了件自己的里衣勉强套了上去,然后将人塞进了被窝里休息,自己则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从容不迫地出面迎接了风眠。 风眠只见着程雪案一人,顿时怒火中烧,但想起付山海的叮嘱,只能憋着一口气,彬彬有礼地开门见山道:“酒楼里还有要事请老板娘定夺,烦侯爷放人。” 而程雪案自当这是风眠搪塞自己的借口,只是不紧不慢地问道:“何为要事?” 虽说程雪案的语气算不得咄咄逼人,但其中却是火药味十足,大有要跟程雪案明目张胆争抢洛迎窗的意思。 风眠实在算不得好脾气,尤其对上程雪案那张脸,说话就更加不客气:“这是春风酒楼的私事,无需平兀侯费心。” 程雪案早就已经习惯了风眠的态度,也并不恼火,而是将视线落到旁边的祈明身上。 这孩子战战兢兢地瞄了同样杀气腾腾的风眠一眼,还是忠心地站在了自家侯爷一边,但出口的话却是在偏向为风眠解围:“回侯爷,官府专程派人来春风酒楼问候,还要设宴邀请,以感谢老板娘协助破案。” 听罢,程雪案冷哼一声:“设宴?我看设的是鸿门宴吧。” 然后,又将视线落到风眠身上:“你们放心让洛姑娘独自一人赴宴?” “此事我们说了不算。”不为所动的风眠冷冷地扫过程雪案一眼,语气强硬,“侯爷还是不要过多干涉与你无关之事为好。” “她歇下了,不便叨扰。”不想再多费口舌的程雪案当即给祈明使了个眼色,大有送客的意思,“明日一早,我亲自送洛姑娘回春风酒楼。” 而另一边,付山海则独身一人寻上了王爷府。 如果说早就已经越过雷池一步的洛迎窗跟不知廉耻的程雪案厮混一晚上,勉强可以称得上在情理之中,但是流筝和楼叙白那边八字还没一撇,况且流筝的个性比起洛迎窗来说更直接、更尖锐,别到时候再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场面,再惹来什么麻烦可就不好了。 楼叙白不喜欢太热闹的气氛,府里家仆太多又觉得十分麻烦,所以王爷府上上下下也极为冷清。但与平兀侯府不同的是,楼叙白很乐得在自己家里打理各种花花草草,用来研究自己的药材,以至于整个后花园都是一股子浓郁的草药味,不知道的还以来来到了某家药铺。 付山海到达王爷府门口的时候,是被家仆恭恭敬敬地直接请到了书房里,似乎楼叙白早就料到了春风酒楼那边会派人过来,便提前安排了人随时候着,打算同付山海周旋一番。 而当事人楼叙白已经带着流筝跑到了一处隐秘的阁楼上,满屋的萤火虫为灯烛,与窗外遗落的稀疏月光相照应着,将两张青涩的脸庞点亮,流转着静谧的暧昧气氛。 楼叙白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似乎已经这桌晚宴费了不少心思,就等着对面的女主角应邀而来。斟酒夹菜时,楼叙白不经意碰到流筝的手,还会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羞涩。 那对待自己与众不同的态度以及面对自己时的谨慎羞涩,流筝都看在眼里,心绪顿时有些复杂。 其实她之所以答应楼叙白的邀请,并非是想给他一个光明正大追求自己的机会,而是果断地将这尚未破土而出的萌芽彻底扼杀。 酒过三巡,流筝郑重地放下筷子,极为认真地看向楼叙白道:“今日多谢小王爷款待,流筝自负,有些话还是早些说明为好——流筝虽为寻常人家的女子,身份远不及小王爷尊贵,但也断不愿跻身妾室与其他女人共事一夫,更不愿为荣华富贵放弃难得的自由……小王爷,能否明白流筝的意思?” “自由啊……” 楼叙白微怔,没想到被流筝拒绝得这样突然而决绝,不由苦涩一笑,眼角蒙上层淡淡的忧伤。 “没成想,我这个身份,倒成了你我二人之间的牵绊。” “流筝多谢小王爷抬爱。”流筝清冷的眸子比月光还皎洁,“那这顿饭,就到此为止吧。” 说话间,流筝已然起身,微微欠身向小王爷行了一礼,便转身要走。 “筝儿——” 楼叙白猛地起身,在流筝身后叫住了她,咬了咬下嘴唇,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问她。 “倘若有一日,我能舍去这身上的重重枷锁,与你远赴天涯海角,你可愿意我相伴左右?” 流筝微怔,似是没想到楼叙白会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转念一想,甜言蜜语谁不会说呢?她并不相信从小养尊处优的小王爷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冲昏了头脑,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她何苦感动不已,为此沉溺。 她最终还是没有给予楼叙白任何答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阁楼,仿佛默认了楼叙白不可能为她 真的舍弃什么,再者说,王爷的身份和头衔,也并非他想舍弃就能够轻而易举挣脱的。 只不过被楼叙白带着闲逛了一圈,流筝就已经记下了来时的路线,恰巧在经过书房的时候,碰见了等候多时的付山海。 “干爹。”流筝完全不意外地轻唤了付山海一声,催促道,“咱们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街道两旁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许是要为即将到来的花朝节做准备,但流筝却对这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提不起兴趣,倒是付山海跑到其中一个摊位前,买了一对花簪,先送给了流筝一支,另一支则留给洛迎窗。 流筝接过后,直接将那支花簪插在了自己的头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好看吗?” 付山海欣慰地点了点头,完全不吝于夸赞:“我闺女当然好看了。” 两个人又沉默地在街头走了一会儿,付山海才有些担忧地询问起来:“丫头啊,你拒绝了小王爷?” 流筝德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诧异,然后依旧平静地用那极为清冷的声音反问道:“干爹如何知晓?” 第26章 付山海倒是了如指掌般笑了:“否则你也不会这般难过。” “干爹……” 付山海摆摆手,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跟风眠一样,给自己太多的负累,没办法完全跟随自己的心意做选择……有时候,我倒是希望你像大丫头那样任性妄为、及时行乐,别委屈了自己。” 流筝却不以为然,反驳道:“姐姐自然也有自己的委屈,区区一个程雪案,根本不值一提。” 付山海自然明白流筝的意思,但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但大丫头这些日子,快活了不少,总比紧绷着自己的情绪要好得多。” “伪装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模样,总归要比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波澜不惊要辛苦得多。” 流筝望着天边的繁星,突然想起阁楼上楼叙白亲手为自己抓来的萤火虫,心头不由一阵酸涩,不过很快又垂下头来,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极具欺骗性的花样,又故作若无其事地向付山海问起了洛迎窗的状况。 “姐姐回酒楼了吗?” “还没,风眠去平兀侯府要人了。” 流筝却没忍住嗤笑一声:“那风眠哥哥见了软硬不吃的程雪案,岂不是又要黑着脸回来了?” 说起来,风眠这些日子也不能说完全绷着自己的情绪,毕竟每每碰上诸如程雪案和楼叙白之流的想要接近自家两个妹妹的蠢货,他都要火冒三丈地将他们往外轰,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稳重,倒是让流筝有些忍俊不禁。 付山海只是附和地笑了笑,然后突然严肃道:“你们没在春风酒楼的这段时间,官府派了人来,设宴请大丫头一聚,美其名曰感谢她协助官府破了投毒案。” “只邀请了姐姐独身一人?” “嗯,毕竟是官府邀约,我们不好拒绝,只能等大丫头回来决定。”付山海背着手继续道,“不过依照大丫头的性格,肯定会一口应下来,想要看看对方耍的什么把戏。” “还能是什么把戏?无非是上次没能靠投毒案给我们定了罪,就想换个法子卷土重来。”流筝说起话来难得像这样带着波动的情绪愤愤不平,“等着吧,姐姐一定会让他们好看。” 几日后,洛迎窗果然如约赴宴,程雪案听说后在平兀侯府气得连喊了好几个跟他一起上过战场的将士们来,陪着自己在后院打擂台,将无处发泄的情绪全打在了敌手身上,害得一地的弟兄们叫苦不迭。 祈明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拿着毛巾,心里不由为这些被平兀侯当作发泄工具的将士们捏了把汗。 男人赤裸的上身浸满了一层薄汗,或大或小的旧疤狰狞得就像他现在阴沉的脸色一样。程雪案拿过一手扯过祈明手里的毛巾,一手从旁边的缸子里舀起一大勺水,直接就是从自己头顶浇了下来,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周遭一片沉寂,程雪案静滞了好一会儿,突然猛地将勺子和毛巾一起扔进了水缸里,然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程雪案本就人高马大,祈明跟在他身后,紧倒着小步子跑了几步才勉强追得上:“侯爷,咱去哪儿啊——” 程雪案猛地一回头,祈明差点就直接撞上他那健硕的胸脯,还不待站稳,便听到程雪案极为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劈头盖脸而下:“洛迎窗今晚去何处赴宴?” 第24章 撑腰 半个时辰后,程雪案已经换上一身干净的绛紫色锦缎长袍,其上暗纹流转,举手投足间仿若翻涌的云霞。他侧卧在酒桌前,腰间系着的白玉佩顺势垂落,与桌子腿儿磕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玉声,仿佛连风都温柔三分。 程雪案一手懒洋洋地撑着脑袋,一手举着酒杯同雅间内其他同僚对饮,行动间宽袖微拂,隐隐透出金丝绣边,无不透着雍容与风雅,如果就这样不开口,倒真宛若个从画卷中走出的贵公子。他以玉冠稳扣的乌发高高束起,也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着,仿佛像他一样桀骜不羁。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深邃而含笑,仿若春风拂面,却又难测心思,看似在与同僚们攀谈,仔细一瞧,满脸又全是心不在焉。 与此同时,隔壁雅间的声音越来越吵闹,明里暗里不是恐吓就是挑衅,甚至还有轻薄的调戏,就算是再嘈杂的环境,程雪案也能一下子分辨出那道明亮的女声属于谁。 不过三两句,便没来由地激起程雪案心中一阵怒火,在众人的谈笑风声间,他猛地将酒杯往桌子上一甩,整个人也直起身来,俊美的脸上顿时遍布阴霾,吓得周围的同僚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程二公子……这,这是怎么了?” 宴席之中,有人壮着胆子试探性地开了口,可程雪案的心思却已经全然不在这里,他二话没说,仿佛当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一般,直接阴沉着脸冲了出去,甩下后面一群被他喊出来吃喝玩乐的贵族公子云里雾里。 隔壁雅间的众人见到突如其来闯进的男人皆是一愣,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有幸识得过平兀侯的真面目,其中还有脾气冲的,再加上酒过三巡上了头,已经朝着程雪案叫嚷起来。 “什么人啊!知道我们是谁吗?这里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擅闯的吗!” 刚才跟程雪案一桌子吃饭的纨绔公子们虽然没摸清楚状况,但也从隔壁雅间跑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不能输了气势,直接冲着对面叫嚣着:“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可是堂堂平兀侯!” 只是无论两边如何争论不休,从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起,程雪案的眼里就只能容纳得下坐在中间的洛迎窗而已。 洛迎窗闻声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正撞上那道怒不可遏的目光。 她今日着一身霞映霓裳,流光锦缎,仿佛比她的肌肤还要轻盈柔滑。外披一袭轻紫烟罗,薄如蝉翼轻覆在肩头,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若隐若现。裙摆晕染着桃夭轻粉,仿若晨曦映照花海,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发髻上还点缀了几枝珠玉步摇。一颦一笑间眉流转着温婉柔情,宛若天仙下凡,风姿绰约,令人心醉。 见她如此盛装出席,来赴这场鸿门宴,程雪案当即就更火冒三丈了,他穿过人群直接拉过洛迎窗的手腕,忽视了周遭所有质问和争吵的嘈杂声,转身就要走,刚到门口就被不知轻重的家伙挡住了去路:“哎——我们请来的贵客,你想带去哪里!” 然而,程雪案不过一个眼神,就让对方噤了声,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在场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幸免。 洛迎窗今天穿得花枝招展的,走路也不方便,被程雪案拽着走得太快,差点绊到自己的裙摆摔了个踉跄。程雪案回头瞅了她一眼,极不耐烦地当着围观群众的面将人扛上了肩,直奔平兀侯的马车。 而这个姿势,恰好让洛迎窗的胃部卡在了程雪案的骨头上,压着她难受得直想吐,好不容易适应了些,又突然一阵晕头转向,直接被程雪案丢进了车里。 不过预想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天旋地转之中,程雪案先一步捂住了洛迎窗的后脑,才倾身将人压 在了马车车板上,一双狩猎的危险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穿成这样,嗯?” 洛迎窗缓了缓才睁开眼睛,故意问道:“你怎么来了?” “跟隔壁几个公子哥吃酒,你们这房间太吵,打扰到我们的兴致了。” 程雪案的回应不冷不热,仿佛刚才主动的英雄救美,并不是他的本意。 “真的?” 程雪案见她不信,冷笑一声:“不然我还能偷偷跟着你不成?” 洛迎窗点点头,也懒得刨根问底,稍微坐起身来一点,又不经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韩公子今日怎么没来?你们平常吃酒不都形影不离的吗?” 程雪案的双眸更阴沉了:“你惦记他?” 洛迎窗撇了他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苍白又无力地试图辩解:“都是朋友,问候一下不过分吧……” 话还没说完,程雪案便直接一张硬嘴堵了上去,吻得毫无章法又极其凶狠,仿佛要将洛迎窗活吃了一样,离开的时候,洛迎窗的嘴角都被他咬破了,两个人的唇齿之间瞬间溢满了血腥味。 程雪案直接就着这个姿势,用额头抵住了洛迎窗的额头,擦着她的鼻尖和唇角,带着几乎窒息后的急喘,声音沙哑地威胁道:“少在我面前关心别的男人。” 洛迎窗的胭脂都被蹭花了,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她现在究竟有多狼狈,但是程雪案一想到只有他能见到洛迎窗现在这副模样,心里不由一阵得意,又用大拇指指腹贴在她的嘴唇上,胡乱一抹,更是诱人得一塌糊涂。 洛迎窗那双漂亮的眼睛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没回答。 程雪案很不满意地在她的嘴唇上小啄了一下,盯着她颤抖的睫毛,追问道:“听到了吗?” “嗯……” 在她轻轻应了声之后,强硬的吻便再度落下,但只是亲吻还不能让程雪案满足,本来半跪在洛迎窗身前的程雪案突然往她旁边的座位上一坐,顺势将洛迎窗悬空捞起,双手扶在她的腰侧,让她整个人跨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第27章 洛迎窗下意识扶住程雪案的肩膀,垂眸望向他时,湿润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眼底仿佛淌着一汪清澈的春水。程雪案仰起脖子凑近她的嘴唇,滚烫的热气先将她完全包裹住,却没有下一步行动。洛迎窗缓缓抬起手,顺着他脖子上凸起的青筋抚摸着,然后又滑到他的喉结处上下摩擦。 程雪案情不自禁地滚了滚喉咙,嘴巴凑过去想要吻她,却被洛迎窗先往后错开了些距离躲了过去。 程雪案沉着眸子疑惑地看着他不说话,就见洛迎窗莞尔一笑,语气里还带着些没能缓过气来的颤抖:“再问你一遍……为什么会来?” 程雪案不答她,洛迎窗便故意躲着不让他亲。 来回折腾几下,程雪案也没了耐心,直接双手捧住洛迎窗的脸,认真地盯着她道:“我担心你,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洛迎窗满意地笑出了声,只是轻巧的尾音全部被吞进了程雪案的喉咙,两个人唇齿交缠着,密闭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彼此加速的心跳声和高低相交的喘息。 漂亮的绫罗绸缎已经在程雪案的手下被揉得皱皱巴巴,他索性将碍事的衣料全部丢在一边,发热的掌心再度覆在洛迎窗的肌肤上,顺着她后背的曲线一路下滑,最终稳稳地托住她,将人微微抬起,再重重放下,如此循环往复,马车内的气温随着她的上下起伏而节节攀升。 洛迎窗挂在程雪案身上不住颤抖着,程雪案随手扯过自己的大氅铺在另一边的座位上,然后将洛迎窗直接轻放上去,便继续掀起了新一波浪潮。 平兀侯的马车颤颤巍巍在醉仙阁后门黑暗的角落里停留了许久,才慢慢归于平静。 观察了好一会儿,祈明才敢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程雪案撩开窗帘的一小道缝隙,对着祈明道:“祈明,回府。” 程雪案直接裹着大氅将人抱回了自己的房间,顺便让祈明跑了个腿,去春风酒楼给大家伙报个平安,转头再看向睡熟的洛迎窗,像只乖巧的小猫一样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仿佛完全不担心周遭陌生的环境一般。 程雪案拿了条沾了温水的毛巾,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先是小力道地在洛迎窗的额头上蹭了蹭,见她没被惊醒,便又往下擦了擦,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将她整个人都清洗了个遍,动作慢到他浑身都浸了一层细汗。 去沐浴之前,他坐在床边静静地望了洛迎窗一会儿,又伸出手掌按在床榻上试了试软度,至少今晚的洛迎窗睡得很舒服,不像之前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连睡梦里都紧蹙着眉头。 只是他没想到,刚换了张床垫没多久,洛迎窗就又躺在了自己的这张床上。 想到这里,他突然抿了抿嘴角,下意识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二天,官府里一大半儿人告病请假,原来是昨夜那一桌人散了席回去全都上吐下泻,好生狼狈。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直接成了坊间流传的闲话,引得人捧腹大笑。 程雪案听后,隔着道门摆摆手让祈明下去,又挑了挑眉看向怀中刚刚睡醒,正一脸得意的洛迎窗,掩不住的笑意:“你的手笔?” 洛迎窗在程雪案怀里伸了个懒腰,语气还带着点没睡醒的粘腻:“我什么时候让自己吃过亏啊?” 程雪案瞧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含笑摸了摸洛迎窗的侧脸颊,语气酸溜溜道:“那倒是显得我多此一举了。” 洛迎窗自然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突然一个翻身直接趴在程雪案的胸口,修长的手指挑起程雪案的下巴,笑眯眯道:“有平兀侯随时随地为我撑腰——也不错啊。” 程雪案眯起眼睛盯着她,也不躲闪,笑意弥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你这叫——恃宠而骄。” 不过程雪案到底是不是真的宠爱自己,洛迎窗是断不在乎的,那天程雪案随口说了那么一句,洛迎窗也就顺耳一听,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是官府的人吃了亏还不长记性,似乎非要搞垮春风酒楼不罢休。 街头巷尾,人声鼎沸,然而在这繁华的市井之中,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 春风酒楼门前,一队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腰佩绣春刀,衣襟上绣着官府的标志,为首的是县衙巡检,他双手抱胸,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在堂中扫视一圈,似在寻觅什么,透着几分不善的意味。 县衙巡检缓步走向柜台,手指轻叩木质台面,冷哼道:“这酒楼生意挺兴旺啊……洛掌柜,这等热闹之地,可莫要坏了规矩。” 这些天来,县衙巡检已经带着人找过春风酒楼不少次麻烦了,洛迎窗大概也能猜到他们的意图——在她彻底臣服之前,就算不能从她这里揩到什么油水,也要搅合得顾客忌惮官府的造访而不敢光顾春风酒楼。 但洛迎窗却自有考量。 她今日袭一件桃夭纨绮,色如初绽的桃花,外罩一层缃绡薄烟,纱罗轻覆,见门外的熟悉面孔又来找茬,嘴角便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放下手中的账本从账房绕了出来,向前微微一福,语气温和:“官爷光临,小店自是倍感荣幸,不知今日又有何指教?” 县衙巡检瞥了一眼,一甩袖子,不耐烦地说道:“本官接到举报,说你们酒楼酒水掺假、短斤少两,特来查验。” 堂中食客闻言皆是一惊,毕竟投毒案的风波刚过去没多久,大家窃窃私语一阵,便听洛迎窗面不改色道:“小店在此处经营已久,酒水皆取自知名酒坊,绝无掺假……若官爷要查验,小店自当奉陪。” 县衙巡检冷哼一声,挥手示意身后衙役:“查!” ----------------------- 作者有话说:有没有看到这里还没有收藏的小天使![可怜][可怜] 不要忘记动动小手,点点收藏哦[撒花][撒花]爱你们![红心][红心] 第25章 周旋 衙役们顿时四处翻查,明明只需要揭开酒坛煞有介事地检验一番便好,他们却变本加厉掀开柜台翻找检查账本,吓得堂中 食客都不敢再继续待下去。 流筝和风眠已经一左一右凑到了洛迎窗身边,后者甚至摩拳擦掌大有要大干一场的架势,被洛迎窗一个眼色按捺住了。 不多时,官府的人一阵忙乱后,竟没找出半点纰漏。 县衙巡检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换了个说辞:“哼,酒水暂且不提,你这厨房的炭火烧得正旺,莫不是私用官府专供的官炭?这可是重罪!” 洛迎窗微微一笑,丝毫不慌,拍了拍手,便见付山海立刻从后厨捧出一袋炭块,向众人展示:“小店所用,皆是从城南炭坊采买的民炭,账目清楚,来路正当,若官爷不信,大可派人去核查。” 县衙巡检命人将付山海手中的民炭取走,声称要好好调查一番,又见此计不成,眼神一冷,忽然抬手一指门口:“那为何你们门前的招牌,比别家要宽三寸?莫不是占了官道!” 洛迎窗轻轻一笑,早已料到此类刁难,她给流筝使了个眼色,流筝便大大方方迈上前去一步,从容地拿出一张县衙批文,递给县衙巡检:“此事官府早有准允,这是去年大人亲笔批下的文书,准许小店翻修招牌,尺寸皆合规。” 县衙巡检脸色渐沉,几番挑刺皆无功而返,脸上挂不住面子,正要再度开口,洛迎窗却先发制人,微微一叹,语带关切:“官爷劳心劳力,连这等小事也要亲自查验,实在是辛苦了……小店虽小,但向来敬重官府,若官爷不嫌弃,不妨在雅间歇息片刻,尝尝小店的招牌菜,权当散散乏?” 她话语不卑不亢,既未讨好,也未回避,反倒将对方强压下来的气势化解于无形。 县衙巡检听后,知今日讨不到好处,但也不好继续纠缠,便干笑一声,顺势而为,冷哼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与你计较了……若是你这酒楼规矩没错,就当本官白跑一趟。” 洛迎窗笑而不语,对风眠道:“快请官爷们入座,给各位官爷上几道小菜,就当慰劳你们的辛劳。” 县衙巡检眼中闪过一丝阴沉,明知今日难以敲诈,只得悻悻然挥手:“走!” 衙役们面面相觑,虽然嘴馋,却不敢忤逆,纷纷退出酒楼,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也渐渐散去。 洛迎窗目送他们离开,眼神一瞬间变得冷静凌厉。 付山海拍了拍身上的围裙,叹了口气:“这官府的人三天两头跑来酒楼找我们的麻烦,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风眠绕到桌子前,给付山海倒了杯茶,不冷不热道:“官府要的是银子,咱们要的是长远之计,今日这局,且算平手。” 流筝缓缓收起批文,目光淡淡地扫过在场的几个人,轻声道:“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被官府的人这样一闹,食客们都不敢来了。” 三个人的视线纷纷投向洛迎窗,只见她一手托着腮,一手伸直,在饭桌上没规律地敲击着,突然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既然想玩,那就热闹些。” 第28章 接连几天,官府还是照样三餐不落地来找茬,正巧被好久不见的韩煦直面撞上了一回,愣是跟县衙巡检吵了几句嘴,对方知晓他中书令第之子的身份,才就此作罢。 洛迎窗拉着仗义执言的韩煦上了二层叙旧,留下看热闹的几个伙计在楼下忙活。 付山海端着两个盘子,分别递给流筝和风眠,顺便瞥了眼二层的房门:“要说这韩公子还真是温润如玉,对咱们大丫头也是尽心尽力。” 风眠接过盘子,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真遇上事情什么都靠不住。” 流筝招呼完另一边的客人,转了回来,听到风眠发表的言论,不由轻笑一声:“风眠哥哥怎么对姐姐身边所有的公子都这么有敌意啊。” 而楼上的雅间里,洛迎窗正为韩煦斟了一杯茶,笑着同他闲聊了起来。 韩煦却没什么心思喝茶,满脸担忧道:“洛姑娘,方才那些都是官府的人吗?为何要找你麻烦?” “小事,做生意的难免打点不周,韩公子不用放在心上。”洛迎窗这个当事人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多日不见韩公子,近来可好?” “嗯……”说起自己的情况,韩煦有些不好意思,“前阵子我刚在春闱里拔得头筹,接下来正准备殿试,希望会有好结果。” 洛迎窗听得认真,但似乎并没有入耳,只是笑着送上了自己的祝福:“那我就祝韩公子九天揽月,蟾宫折桂!” 而韩煦同她碰了碰杯,仿佛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突然没来由道:“洛姑娘……近来官府屡屡上门挑衅,此事,你可有跟阿雪说明?” “程公子?”洛迎窗微怔,没反应过来为何韩煦会突然提到他,“不曾啊。” 洛迎窗见韩煦吞吞吐吐的样子,半天也没别出来一句话,索性换了个其他话题,很快把人打发走了,没多久,春风酒楼就到了关门的时间。 风眠将房门抵住,流筝在后厨帮着付山海一起收拾好碗盘,便来到了大堂,等着洛迎窗指示。 “韩公子说什么了吗?” “他?”洛迎窗摇摇头,“韩公子是局外人,我们不便把他牵扯进来。” “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洛迎窗神秘兮兮地抿嘴一笑,将一沓请帖递给了风眠:“风眠哥哥,请你跑一趟,把这些请帖送去官府,我们要大摆宴席请他们在春风酒楼一聚。” “好。” 风眠接过来后,并没有过问洛迎窗这样做的意图,似乎几个人之间早就已经心有灵犀。 然而话音刚落,门外突然惊现一道人影,带着怒气的声音当即顺着门缝传来进来:“洛掌柜还真是好脾气,任由对方踩在自己的头上还忍气吞声。” “程公子?” 洛迎窗许是没想到程雪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先回屋休息了,自己则来到房门前,将方才插好的门闩拔了下来。 只是房门刚打开一道缝隙,男人高大的身影就直接跻身而入,大掌卡着洛迎窗的脖子,几步就把人逼到了墙角:“为何还要陪那群人喝酒玩乐!你究竟知不知廉耻!” “……松开……程,松开……” 洛迎窗无力地拍着钳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几乎都要窒息了,才唤醒回程雪案的一些清明,那只青筋凸起的手缓缓滑到洛迎窗肩膀,咬着牙克制着情绪:“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肯跟我提?” 洛迎窗皱着眉头,不知道程雪案又在抽什么疯。 “你是我的人,你受了委屈还要通过其他男人的嘴来告诉我吗!” 程雪案自顾自地发泄着情绪,洛迎窗却越听越觉得他无理取闹——自己什么时候成他的人了!? 洛迎窗没工夫应对这个发疯的男人,这些天来的怒气和委屈突然一拥而上,直接推开程雪案,不冷不热跟他拉开了界限。 “我不过小小的酒楼老板娘,怎么敢自称是平兀侯的人?我自是没有堂堂平兀侯清高,我们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我们在京城经营一座酒楼有多么步履维艰,你根本就不明白,如果我碍了侯爷的眼,侯爷大可以不再来我这春风酒楼!” “我就是你的靠山啊!” “如果侯爷真的这么有威慑力的话,为什么官府和幕后之人明明知道我们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还是无所忌惮地打压春风酒楼?”洛迎窗没有给程雪案思考的时间,紧接着一字一句毫不客气地否定了他,“因为你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程雪案被洛迎窗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额头凸起的青筋不住跳跃着,他握紧了拳头,猛地一声擦过洛迎窗的耳侧,砸在了她身后的墙上,他猩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洛迎窗,而洛迎窗也丝毫不惧地瞪了回去,原本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防备和倔强,甚至有一丝厌恶。 刹那间,程雪案不由被那道目光刺伤,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缓缓垂下手,愣是后退了几步,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洛迎窗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正在淌血。 见血的洛迎窗可算意识请明了些,轻叹了口气,伸手作势想要拉他:“先包扎一下吧……” 程雪案却猛地甩开了洛迎窗,根本不让她碰自己,他双眼通红地抬头看向洛迎窗,愤怒里竟然还掺杂着一丝受挫的无助。 洛迎窗被他那一眼盯着有些发怵,但很快理智又占据了上风:“伤口不及时包扎,小心感染。” “你是我什么人?我用不着你来关心!” 话毕,程雪案便直接摔门就走,留下洛迎窗一个人莫名其妙。 跟她闹什么脾气! 洛迎窗懒得理他,好不容易把这瘟神送走,迅速就从方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拉着自己两边的裙角,直接两步并一步迈上了二层楼梯,其他人正聚在一起等她。 风眠冷漠地从窗外瞥了一眼程雪案离开的方向,不痛不痒道:“人打发走了?” 洛迎窗没心情管突然暴走的程雪案,只是漫不经心地顺着风眠的方向瞅了一眼,但人早就已经走远了,她也不懂这家伙大半夜跑来就为了埋汰自己一顿到底是为了什么,心情没来由一阵烦躁。 洛迎窗给自己倒了杯茶败败火,另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方才被程雪案握出的脖子,那里已经留下了一道明晃晃的手掌印,她怕被眼尖的风眠发现,赶紧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岔开了话题:“嗯,证据搜集的怎么样了?” 第26章 错付 春风酒楼当晚特地清了场,只邀请了近日故意为难洛迎窗他们的达官贵人,携其家眷一同来春风酒楼赏玩,洛迎窗专门将春风酒楼里里外外都布置了一番,官爷们可以纵情饮酒作乐,而妻妾们也有话聊的一隅空间,小孩子则由流筝引着在后院追逐嬉戏。 总之,比起前些日子的剑拔弩张,洛迎窗这番举措无疑于在向官府示好认错。她周旋在酒桌之间,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脸颊因为醉意而染上深浅不一的红晕,在眩晕的烛光之中更加耀眼动人。有好色之人有心抚上她的手背或腰肢,都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反过来又灌了对方几杯烈酒。 官府的人似乎都放下了芥蒂,往日狠戾的眼色之中只剩下骄奢淫逸的迷恋,而洛迎窗那双漂亮的含情眼,却在众人不曾察觉的暗处越发锐利。 她的视线仿佛一直盯着某处,忽而,一阵黑影掠过,她的嘴角勾起一道胸有成竹的得意弧度,然后又拿着酒壶,为周围一圈已经烂醉如泥的官爷们斟满,劝他们又多饮了几巡。 月色正美,烈酒被故意打翻在洛迎窗的衣裙之上,一大块阴影瞬间蔓延开来,几乎将她的里衣透了出来,几双眼睛齐刷刷盯了过来,笑声更盛。洛迎窗微笑着摆了摆衣袖,不慌不忙地将那块湿了一角的部分遮盖住,然后微微欠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暂退开宴席,转上二楼房间,风眠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洛迎窗拉下朦胧的丝绸隔帘换起了衣裳,然后直接对风眠道:“东西交给楼玉卿了吗?” 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隔帘,风眠可以看到洛迎窗绰约的身姿。 他顿了顿,错开眼神,背过身去给自己斟了杯茶:“嗯,那小子年轻气盛又正直,最见不得贪污受贿的事。” 没听到洛迎窗回应,风眠下意识回过头来望她,便见洛迎窗已经换了身漂亮的裙装收起了隔帘,那件衣服是她及芨时自己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转眼间,她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风眠搞不懂少女心事,似是疑问,又很肯定:“你还是担心太子殿下。” 洛迎窗微怔,拿过另一只茶杯送至嘴边,莞尔一笑道:“不过是两全其美而已,称不上担心与否。” 风眠却直接戳穿了洛迎窗这般为之的意图:“楼玉卿是大昭六太子,也是朝内众多党羽中,最能威胁太子殿下登基的不确定因素,虽然现在他年轻尚轻,还不堪重用,但野心都是在悄然间膨胀的,不得不防。” 第29章 “除此之外,少年心性不定,最容易被利用。” 洛迎窗没说话,因为风眠已经把她所想全部抖落了出来——从被官府的人盯上的那一刻起,洛迎窗就在盘算着如果将他们不动声色地拉下马,再嫁祸到其他人身上,思来想去,楼玉卿是最合适的人选。 官府贪污的证据很好搜集,毕竟洛迎窗早就笃定他们身上一点都不干净,而恰恰顺着蛛丝马迹寻找线索是流筝最擅长的事情,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洛迎窗之所以选择今日宴请四方,假意示好,不过是想择清关系,毕竟她从未与楼玉卿有过任何交集,任谁也不会想到,楼玉卿上奏官府之人贪腐的证据,是风眠秘密买通了他周围之人,不经意间偷偷透露的。 比起找出提供这些证据的人是谁,依照楼玉卿的个性,他更看重的是证据所呈报的事实如是。 洛迎窗用看似无辜的六殿下将那群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这里分散开,装作自己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商贩而已,同时,也让虎视眈眈盯着太子之位的众人,注意到了这位小殿下的存在——他的身上,同样流着皇室血脉,在昭武帝驾鹤西去之前,皇位由谁继承,都尚且未知。 楼下的吵嚷声不绝于耳,洛迎窗有些烦躁地推开窗户,厌恶地盯着那群寻欢作乐的官爷,又狠狠地合上了窗子。 不管大昭朝中如何暗涛汹涌,她的目的,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罢了。 “盯紧楼玉卿,必要的时候,给他添一把火。” 话毕,洛迎窗便已经换了副虚假的笑容,再次融入到这一派荒诞的歌舞升平之中。 几日后,六殿下楼玉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递官府一干人等贪污受贿的证据,狠狠参了他们一笔,昭武帝下令彻查此事,而心满意足的楼玉卿全然没能觉察到身后一双双恶狠狠的眼睛。经此一事,年纪轻轻的大昭六殿下为大昭挖出了一颗埋藏已久的毒瘤,国库收回大量财产,昭武帝不吝赞赏了小儿子的劳苦功高,又委任了许多其他事务,风光无限,朝中人人附和,却并非人人表里如一。 程雪案站在群臣之中脸色凝重,只觉得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 当晚,上次争吵过后不欢而散的韩煦便再次找上了门,看那脸色就知道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程雪案现在心思正乱,只是摆摆手,让祈明给韩煦上杯茶,便撑着脑袋侧坐在案台前,想听听韩煦究竟有何贵干。 韩煦也不同他兜圈子:“阿雪,贪污案之事你如何看?” 不出他所料,韩煦果然是为此事而来,程雪案疲惫地按了按鼻梁,漫不经心道:“六殿下聪慧有魄力,一下子便捋清线索抓住把柄,让那些贪赃受贿的官吏哑口无言,实乃大昭之幸。” 韩煦却严肃地皱了皱眉头,言语间有一些责备:“阿雪,你知道我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哦——”程雪案懒洋洋地拖长了尾音,半睁开一只眼睥他,“那你想听什么?” 韩煦戒备地盯着他,那眼神厌恶到仿佛在看向一个罪大恶极的陌生人:“此事与你有关吗?” 程雪案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收回了眼神,无所谓地喝了口茶,没回答他。 韩煦却并不放弃,搬出来两座似乎能镇压住程雪案的大佛:“阿雪,你认真回答我——这也是我爹和阿姐的意思。” “他们的意思?”程雪案冷冷一笑,“他们意欲何为啊?” 韩煦不知道程雪案怎么就突然如此不受管教,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襟危坐,义正言辞地注视着他:“阿雪,朝廷个中关系盘根错节,稍不留神就是灭顶之灾,你年纪尚轻,不足以看清其中利害关系,爹爹和阿姐也是怕你站错了队,惹来杀身之祸……如今局势 尚不分明,你万不可表露出一点偏颇的意思,让其他党羽忌惮于你,再赶尽杀绝。” 程雪案听出了韩煦的意思,只觉得好笑:“你以为,是我在为楼玉卿搜集那些证据,好让他在朝廷之中崭露头角,以动摇楼玉骨的太子之位?” “阿雪!” 韩煦怒斥一声,戒备地环视周围一圈,生怕隔墙有耳被听了去,毕竟有些话心知肚明便可,若是当面戳穿,反而招致祸端。 程雪案懒洋洋地坐起身来,眯起眼睛盯着韩煦,竟然一时有些不认识这个从小同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声音里半分苦涩半分可悲:“你们是怕我站错队葬送了自己,还是怕我为所欲为威胁了太子?” “阿雪,我们不会害你的。”韩煦见程雪案如此,便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前阵子你因为与太子殿下的争执而被冷落,我知道你心有怨气,再加上我一时冲动,跑来质问你到底将洛姑娘置于何地,或许双重压力之下,让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我思虑不周,你与洛姑娘,充其量只能算得露水情缘,是我误以为你不知轻重过界干涉了,但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不要一错再错了。” 洛姑娘…… 本来程雪案还能耐着性子听韩煦念念经,但他突然提起了洛迎窗,不由又让程雪案一阵烦躁。 上次两个人不欢而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程雪案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伤,但祈明见了说什么也要包扎一番,到现在还在坚持给他换药。 程雪案盯着自己受伤的手半天都没说话,韩煦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瞧见了他那只手,不由皱皱眉,语气里找回点手足间的关切:“你的手怎么了?又去打架了?” 程雪案淡然地将手收回了宽大的衣袖里,没什么情绪道:“练武的时候误伤了而已,无碍。” 韩煦听罢,方才的怒气顿时被担忧覆盖,眉头越皱越深,颇有中书令大人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不忍过于苛责,只能语重心长道:“阿雪,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眼瞅着韩煦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唠叨,程雪案倏尔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韩煦道:“你今日所言我都记下了,若是没旁的事,就先回吧……我有些乏了,想休息。” 韩煦怎么会听不出程雪案语气里的送客意味,他知道程雪案虽然看上去有时候不着边际,但在大是大非上至少还是听劝的,虽然他也不清楚今晚这一番话,到底被程雪案听进去了多少。 于是,韩煦临走前向程雪案发出了邀请,希望他找个空闲的日子回中书令第吃顿饭,也好让中书令大人韩持能在朝堂之外的地方,同他话话家常,只是程雪案没有立刻应下,甚至连敷衍也没有,便让祈明送客了。 独自一人在屋内独饮的程雪案突然垂下眼再次望向自己的手,缓缓拆下了缠绕的绷带,露出已经结痂的伤疤,凛冽的目光灼热着那道伤口,倏尔,他抬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抠破了结成的痂,鲜血再次涌出,可他却还觉得不够,又猛地砸碎了茶杯,拾起其中一枚碎片,覆盖上原本的伤口,一用力划了下去,那只手瞬间血流不止。 然后,他只简单地从衣角处撕下一块布料,胡乱将淌血的手包裹了一圈,便起身离开了平兀侯府。 不多时,程雪案再次轻车熟路地翻进了洛迎窗的窗子。 人不在,中央的圆桌上却摆满摆满了烛台,仿佛早就料到了程雪案的到来,然后特意整了这么一出欢迎他。 程雪案觉得莫名其妙,缓缓靠近圆桌,拾起了其中一支烛台,光影映照在他骨骼分明的侧脸上,火光摇曳,屋内静得只能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不,他明明感觉到还有另一道与他频率不同的呼吸,正与他共处一室,近在咫尺。 什么人? 程雪案当即警觉起来,沉下那双越发漆黑的眼眸,在身后的黑影即将覆盖住映在他脸庞上的烛光时,他猛地侧开身,动作迅速又精准地反扣住那人的喉咙,逼近几步,将其死死抵在了床柱上,而那一桌的烛台也因剧烈的晃动在刹那间直接滑落在地,火势随即而起,气势汹汹。 “着,着火了——” 程雪案方才看清那人的脸,下一秒,便因为女人的惊呼瞬间失了神,视线直接被一地的烛火吸引了去,跳跃的火影倒映在他的眼底,他下意识松了松手下的力道,与此同时,剧烈的火光燃烧在女人惊恐的瞳孔之中,她望着那片逐渐蓬勃的火势,不由顺着床柱滑落在地,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样,甚至忘记了扑救或逃亡。 程雪案回过神来望她,那模样简直跟当晚在范家别院的火海中一模一样。 那一刹那,他心里的某一处角落突然被什么触动了,后知后觉地不自主便蹲下身来揽过了她,轻抚道:“别怕,我在这里。” 火势并没有肆无忌惮的蔓延,程雪案短暂安抚了一下洛迎窗,便迅速扯过柜子里存放的厚毯子,直接覆盖住火焰,好在烛火点燃的范围并不大,惊慌只在那一瞬间。 程雪案将窗户完全打开,让剩余的烟雾四散而去,还没来得及安抚洛迎窗,就听见门外响起了焦急的敲门声,大概是春风酒楼的人瞅见了烟雾,担心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30章 洛迎窗的房门被打开,迎面撞上的却是程雪案那张冷漠脸。 风眠沉下脸来审视着对方,不客气道:“迎窗呢?” “睡下了。” 程雪案答得简单,把着门框完全没有让风眠进来的意思。 “浓烟怎么回事?” “意外,已经解决了。” 风眠似乎还不放心,但姗姗来迟的流筝和付山海已经在两个人大打出手前及时赶到,将风眠架走了。 回到房间时,洛迎窗依旧跌坐在床柱旁没有移动,不过眼底的恐惧似乎正在随着火势的消散而褪去。程雪案有些心疼地蹲了下来,抬手蹭了蹭她的侧脸,洛迎窗没有躲闪。 “既然怕火,为何还要在屋里点这么多蜡烛?” 程雪案的声音难得轻柔,但洛迎窗并没有回应。 程雪案皱皱眉头,耐着性子将她方才争执间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语气里却散发着致命的危险:“说话。” 只是洛迎窗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突然双手抓住了他的大掌,将自己整个脑袋靠了上去,看上去还有些后怕,声音委屈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 程雪案微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 洛迎窗这才抬起眼眸望向程雪案,一双漂亮的眼睛盛着晶莹剔透的泪光,极为委屈道:“官府的人得了教训不再为难于我,此事也算告一段落,我估摸着时日,雪郎再如何怪我,也该消气了……今日等不到,还有明日,明日再等不到,还有后日……” 她说得梨花带雨,诚恳至极,但程雪案偏偏难以信服,却又不忍怀疑。 “罢了,既然心心念念盼着我,为何不差人捎个口信去平兀侯府?” 洛迎窗用侧脸蹭了蹭程雪案的手心,声音越来越小:“我自知伤了雪郎的心,不敢相见。” 程雪案沉默了好一会,突然抬手挑起洛迎窗的下巴,命令道:“看着我。” 双目对视的瞬间,程雪案便知自己今夜再不忍苛责她什么,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柔软了不少:“等了我几日?” 洛迎窗却摇了摇头:“只记得这些烛台点了又灭,灭了再燃,几乎都已经烧尽了。” 程雪案盯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沉默了好一会,混杂着灰烬味道的空气在两个人之间静滞了,月色透过窗子映照在洛迎窗的身上,将她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化,仿佛眼前这个柔弱的姑娘跟当时那个浑身带刺尖锐无比的女子并非同一个人。 程雪案终究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打横将洛迎窗抱到了软塌之上,转身从衣柜里熟悉地帮她找出干净的衣物换上,只是他刚单膝跪到床沿,对上洛迎窗那双清澈的眼 神,仿佛映射出了丑恶的自己,顿时心头涌上没来由的罪恶感,只将衣服抛给她,便背过身去:“你自己来吧。” 就在程雪案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洛迎窗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狡黠,极为无语地抓过被褥上的干净衣裳,心想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至于装得这么纯洁高尚吗! 洛迎窗故意磨磨蹭蹭地换着衣服,目光低垂时,才发现程雪案的手竟然在淌血,脱口而出道:“你的手……还没好吗?” “知道心疼我了?” 程雪案下意识回过头来,正撞上洛迎窗的衣服半脱不脱地挂在身上,露出雪白的肌肤和凹凸有致的轮廓,不禁滚了滚喉咙,刚想转过身去,便又被洛迎窗那双泪盈盈的大眼睛吸引了去,因为他在洛迎窗眼底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关切。 洛迎窗似乎也意识到那道锋利的目光有些灼热,不知怎的也不好意思了起来,不由向上拉了拉被角,紧张地贴了贴下嘴唇。 程雪案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错开眼神话锋一转:“大概是用力的时候扯到了伤口,没什么大碍。” 说话间,洛迎窗已经换好衣服下了床,从程雪案身后拉起了他的手,将人牵到梳妆台前,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老实坐下。 “都说了小心伤口感染,你还不听。” 洛迎窗说这话的语气极为暧昧,在程雪案遥远又模糊的记忆里,只有父亲上战场负伤而回,母亲在为他清洗伤口时,才会如此言语。 程雪案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洛迎窗没说话,只觉得她身上那些属于韩穗的影子正在一点点消散,可他却越发难以将她从自己的生活里剔除。 他不懂这是为何。 洛迎窗方才那双半是恐惧半是委屈的眼睛已经渐渐柔和,专注在自己的伤口上,静如潭水。 程雪案难得乖巧地被洛迎窗摆弄着,另一只手突然缓缓抚上了她的眉眼:“窗儿,我会护着你的。” 洛迎窗的动作一滞,这是她第二次从程雪案口中听到自己被唤作“窗儿”,依旧让她难以适应,但抬起眸子的瞬间,她还是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俏皮地回应道:“好啊,那雪郎可不要食言。” “我不屑于花言巧语哄骗你。”程雪案淡淡地抬起眼皮,对上洛迎窗那双漂亮的含情眼,一字一句道,“你也莫要欺我。” 洛迎窗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只是像往常一样嫣然一笑,顺从道:“那是自然。” 这个夜晚出奇得平静,两个人同床共枕,程雪案却没什么过分的动作,只是侧身将洛迎窗搂在怀里,嗅着她浑身沐浴过的香气,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忆着这三年来同洛迎窗相处的情景,从第一次在春风酒楼遇见她,到两个人各种耳鬓厮磨的交缠,身下没来由一股燥热,额头上蒙着一层细汗,咬着牙垂眸望了望怀中熟睡的女人。 洛迎窗似乎睡得很安稳,轻轻握着拳头抵在自己的胸口,浓密的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小片阴影,程雪案出神地瞧了她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抽出身来,见她只是翻了个身背对自己并没有被惊动,便直接熟练地翻出窗外离开了。 他想,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心如止水地与洛迎窗共处一室而无动于衷了。 当天夜里,他一回到平兀侯府,就直接泡在凉透的浴池里试图找回些清醒,但脑海里洛迎窗的一颦一笑却始终挥之不去,缠绕于心。 而程雪案前脚刚一离开,洛迎窗便猛地睁开眼睛,狡黠的目光比方才屋内的烛光还要明亮。 洛迎窗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窗边再无其他异动后,才迅速翻身下床,从屋内关上了窗户,然后从衣架上扯了条披帛裹在肩上,便推门而出。 这个时辰,春风酒楼已经关门了,大堂里没有电灯,黑漆漆一片。 洛迎窗摸着黑往楼下走,通向后院的门帘突然被撩开,一道烛光点燃了大堂一小片区域,流筝掩着火焰快步靠近楼梯边,轻唤道:“姐姐。” 洛迎窗应了一声,便拎着裙摆往楼下迈去:“风眠哥哥和干爹人呢?” “都在干爹房里呢。”两个人一边往后院的屋里走去,流筝一边担忧道,“姐姐,方才起的火势可有伤到你?” “没事,我有分寸。”洛迎窗轻叩了下付山海的房门,便吱呦一声推门而入,“那点烛台我还应付得来。” 流筝点点头,还是有些后怕,毕竟洛迎窗在大火面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多年积压的恐惧可不是想要克服就能立刻克服的。 付山海见洛迎窗来了,便倒了杯水递给她压压惊,瞧她那副还未完全褪去的憔悴,不由多念叨了几句:“大丫头啊,也亏得你冒着起火的风险,就为了跟程雪案演这么一出痴情的戏码蒙混过关。” “官府的人被搜查定罪,表面上只是牵扯进来一个年少轻狂的六殿下,但其实直接受益者也有我们一份儿,再加上那本消失的卷宗……程雪案多疑,他肯定不会相信这只是巧合而已。”洛迎窗双手捧着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又继续道,“他今天来,定是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话或者找到些许破绽,我们好不容易在这件事上悄然隐身,断然不能冒这个风险,再将把柄落在他手上。” “你就这么有信心,他会中了你的美人计?”默默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的风眠突然抬起眼皮看向洛迎窗,眼神里不免担忧,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继续道,“我从来都相信你的理智和判断,但感情之事是没办法算计周全的……迎窗,小心玩火自焚。” 洛迎窗点点头,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敢用这种没有把握的筹码去赌程雪案的信任,只是她隐约间觉得,程雪案在看向自己时总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愫,而那种情愫似乎并非属于自己,这大概便是女人的直觉。 虽然洛迎窗并不在乎那点微薄的情愫究竟从何而来,但她却意识到这种无端的偏袒倒是可以短暂地被利用来达成某种目的。 思虑间,风眠再度开口提醒道:“演戏归演戏,你莫要当真陷进去。” “我不会的。”无情一身轻的洛迎窗莞尔一笑,“倒是楼玉卿那边,他明目张胆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定会招来记恨,刚好给我们一个‘黄雀在后’的机会——关键时刻,总要塞他一个人情,让他感激涕零。” 第31章 自那以后,朝堂中风平浪静了好一阵子,几方势力相互制衡,却只是暗中较劲,不再高调行事,唯恐让对方抓到把柄。昭武帝颐养天年,乐得看到如此均衡的局势,稳坐他皇帝的宝座。 炽热的烈阳烘烤着京城,灼烧着每一个各怀心事的人。 春风酒楼趁热打铁,特地推出了夏日新品,清爽的刨冰成为过路人必备的解暑秘方,没有了官府的为难,春风酒楼毫无阻碍地继续名气远扬,重新迎来了食客络绎不绝的浪潮。 六殿下楼玉卿因为解决贪污舞弊一事有功,引来许多攀附权势之人的簇拥,不过也难得这孩子出淤泥而不染,愣是没给任何人吹吹耳旁风的机会,只认公认刚正不阿的尚书令大人教诲。 尚书令蒋先其同中书令韩持从学生时代便为挚友,志趣相投一起入朝为官,已是数余年,他们两位元老与年纪稍轻的补射大人岳松照好不对付,但如此三边制衡的关系,倒是为昭武帝所乐见。 不过对于楼玉卿而言,韩持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岳父大人,就算表面公私分明,但终归是亲疏有别,反倒是蒋先其没有庞杂的利害关系,所以楼玉卿极为信任他。 当然,也有传言说,楼玉卿是想要效仿自己的太子哥哥,娶走尚书令大人家的千金。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楼玉卿是断不理睬的,蒋先其似乎也没有这样的打算,他这个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板直得要命,连避嫌的举动都没有 。 这天,楼玉卿想要向蒋先其讨教朝中要事,听闻春风酒楼装潢典雅,又有专为文人议事提供的静雅之间,便打算在此一叙。 为了掩人耳目,楼玉卿和蒋先其并没有提前跟春风酒楼打招呼,只是以韩煦的名义定下了一间雅间,反倒引起了洛迎窗的怀疑。 “韩公子预定我们酒楼,从来都是亲临于此,若是有要事难以脱身,也都是其随从专程跑这一趟,今日这人却是从未见过。” 付山海边啃着馒头,边猜测道:“跟韩公子亲近之人,又不愿透露姓名……难不成是中书令大人,或是太子殿下?” 风眠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断然否定:“若是太子殿下亲临春风酒楼,我们怎会不知?” 付山海点点头,又猜测道:“那就是中书令大人?莫不是中书令大人要与人私下密谈,他儿子觉得咱们酒楼更安全,才选定于此。” 但洛迎窗还是觉得,依照韩煦那个彬彬有礼的个性,不会学其他纨绔子弟一般,自恃高贵,对春风酒楼不屑一顾。 “妹妹,韩煦最近的动向你可有留意?” 流筝放下筷子,淡淡地回应着:“韩煦他中了探花,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近来正忙于编修国史……不过,他似乎时常拜访尚书令第。” “尚书令第?” “嗯,中书令大人和尚书令大人是故交,两家常有走动,尚书令大人家中独女与韩煦年纪相仿,算是青梅竹马,但一直身娇体弱,在南方静养多年,近来才刚返回京城。” 洛迎窗听罢,倒是恍然大悟,笑着低语:“怪不得。” 付山海有着摸不着头脑:“怪不得什么?” “坊间流传楼玉卿与尚书令大人走动频繁,是觊觎尚书令大人家中小女,而她又恰恰在这个时候从南方返京,更是几乎坐实了谣言,韩煦作为她的青梅竹马,自然是按捺不住……这是在准岳父大人面前好好表现呢!” 付山海更糊涂了:“韩公子不是心悦于你嘛?如何又去同楼玉卿抢那尚书令独女了?” 洛迎窗却是潇洒地摆了摆手,难得一脸八卦地嬉皮笑脸:“少男懵懂,总是将自己依赖的人投影到与其相似的人身上,误以为是男女之情,但只有危机感来临时,才晓得谁是自己的梦中情人——我猜想啊,那阵子适逢韩公子的阿姐刚刚出嫁,从小照顾自己的阿姐不再属于自己,他大概才将那份情感误投到了我身上……” 说着说着,洛迎窗嘴角的弧度渐渐滑了下来,她似乎终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时间愣在远处,各种情绪交织着,最终也不知道哪一种占了上风。 “大丫头?”付山海伸手在洛迎窗眼前晃了晃,对于她突然的失神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怎么不继续说了?” 洛迎窗回过神后,迅速收敛起方才的错愕,小心翼翼地环顾一周,见三个人正不解地望向自己,赶忙换上一副明媚的笑容:“总之啊,大概是韩煦在尚书令大人面前提到过咱们春风酒楼,尚书令大人知晓韩煦与我们有私交,谨慎起见便冒用了他的名义吧。” 风眠看出了洛迎窗方才的慌乱,但并没有拆穿,而是顺着她的猜想继续道:“所以依你之见,明日要在春风酒楼密谈的人,应该是尚书令大人和楼玉卿。” 洛迎窗点点头,然后抬起眼对着风眠神秘一笑:“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可不能让它就这么飞了。” 翌日,春风酒楼同往常一般接待着络绎不绝的食客们,大家伙忙进忙出,都没有闲暇听几嘴客人们唠的坊间八卦。 与此同时,六殿下和尚书令大人的车架分别停靠在春风酒楼不同的侧门,而两位主角则在雅间里相谈甚欢,直至天色已暗,才道了分别。 然而,六殿下的车架刚驶入主街,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个蒙面男子,亮出利剑便直接刺向马车内。因为此次六殿下是秘密出行,并没有跟随许多侍从,虽然他们反应迅速,但楼玉卿多少还是受到了波及。 “保护殿下!” 一瞬间,已然沉寂的京城主街再次热闹起来,只是这热闹之中却透露死亡的气息。蒙面人步步逼近,楼玉卿踉跄着后退,从被杀死的护卫手中夺过血淋淋的刀试图自卫,但又似乎无路可逃。 蒙面人的剑刃迎面而来,当即在楼玉卿胸前刺下,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口汩汩流动的鲜血,意识逐渐涣散,最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快去请郎中!” 模模糊糊间,他仿佛听到耳畔响起了焦急的呼喊声,但他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濒死前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场景,等再睁开眼时,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傻了?”楼叙白那张风流倜傥的脸突然占据了楼玉卿的大半视线,他皱着眉头,似乎很是嫌弃地又帮楼玉卿查看了下伤口,“差几寸致死,这杀手的功夫还再再练练啊。” 楼叙白说话向来如此直接又刻薄,楼玉卿早就习惯了,只是勉强扯出一道浅笑:“多谢皇叔。” “小小年纪,学大人假客套什么?赶紧给我躺下,要是伤口再撕裂,我可不管你。”楼叙白已经背过身去处理药材,破天荒多唠叨了几句,“非要去凑朝堂的热闹,现在老实了?要不是人家春风酒楼的老板娘在血泊里发现了你,再晚一会儿功夫,神仙来都无济于事。” 春风酒楼? 楼玉卿微怔,有些戒备地询问道:“皇叔为何会刚巧在此?” 楼叙白一下就听出了楼玉卿的话外之意,冷哼一声,不正面回答,反而责备道:“你现在躺着人家的床,占着人家的地盘,倒先怀疑起人家来了。” “我这也是……怕皇叔被有心之人利用。” 楼玉卿垂着个脑袋,像个做错事却倔强着不肯认错的小孩。 “人家真想利用我,我倒也是乐得其所。”楼叙白想起那晚被流筝强硬拒绝的态度,心情不由沉闷了几分,给楼玉卿换药的力道也便不知情重了些,丝毫不顾自家侄子的嗷嗷乱叫,“忍着点,听得心烦。” 被楼叙白一凶,楼玉卿瞬间噤了声,硬是咬着牙没再乱喊乱叫。 “一听说是六殿下遇刺,春风酒楼的流筝姑娘跑遍了全京城,坊间的郎中都没一个敢接诊的,生怕死在自家砸了招牌不说,再惹圣上降罪,也就我这个名副其实的皇叔不怕没医好六殿下,再株连九族。” 楼玉卿第一次从楼叙白口中谈起别家姑娘,立刻嗅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息,不可置信地瞄了眼阴沉着脸的楼叙白,吞吞吐吐道:“皇叔,您跟那位流筝姑娘……” “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少打听。” 楼玉卿挨了楼叙白一记眼刀,也就老老实实不再吭声。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楼玉卿摇摇头,自从那贪污受贿案被他揭露以来,想将他拉下马的人不在少数,但胆敢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偷袭皇子的马车,确实有些令他出乎意外,更何况他今日出行十分低调,就连在春风酒楼定雅间都没有用自己的名号。 等等,莫不是…… 楼叙白瞥了他一眼,直接戳穿了他的心思:“你太子哥哥没心思盯着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 楼玉卿诧异地侧过头来望向楼叙白,一是没想到楼叙白会直接看透自己,二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配与太子哥哥相提并论了。 “我都能看出来你的小心思,楼玉骨会一无所知?就算他要警告你,也不会以这种兄弟相残的方式,直接要了你的命。”楼叙白轻叹了口气,在楼玉卿的头上抓了一把,“阿卿,该小心的人是你才对。” 第32章 楼玉卿闷着头不说话,楼叙白也多了几句嘴:“范家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跟中了邪一样扎进虚无缥缈的温柔乡里一厢情愿……” “皇叔!” 楼玉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随即便是一声轻快的女声:“六殿 下可还安好?我备了些薄酒,给六殿下压压惊。” 楼叙白瞪了楼玉卿一眼,示意让他冷静点,然后才对着门外难得彬彬有礼:“请进。” 话毕,洛迎窗便端着酒菜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而楼叙白的眼神就没从其中一位姑娘面前移开过。 楼玉卿瞧着自家皇叔那个花痴的样子撇了撇嘴,躺在床上微微颔首致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大有非礼勿视的自觉:“有劳洛掌柜了。” “六殿下客气了,您方从我们春风酒楼离开便遭遇不测,我们实在难辞其咎,还望六殿下不要怪罪。” 洛迎窗端着酒碗靠近时,一阵并不刺鼻的胭脂香柔和地飘了过来,楼玉卿只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抬头,却只撞见了洛迎窗那道极为明媚的笑容。 一时间,楼玉卿只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接过酒碗,回应道:“你们救我一命自是感激不尽,何谈怪罪。” 话毕,楼玉卿刚想将这碗酒一饮而尽,一股弄弄的草药味便代替了方才的胭脂香,呛得他头疼。 “药,药酒……?” 在场的几个人见状都忍俊不禁,好一会儿,洛迎窗才不紧不慢解释着:“这是小王爷特地开的药房,说是对殿下的身体康复有好处。” “……” 楼玉卿幽怨地瞅了楼叙白一眼,就知道是他出的馊主意! 楼叙白被这样盯着反而更加理直气壮:“看什么看?你还不相信你皇叔的医术吗?” 话音刚落,楼叙白就一把扣住楼玉卿的后脑,直接握住他端着酒碗的手,猛地将一大碗药酒咕咚咕咚灌进了他的喉咙,就像小时候那般完全不惯着这个小侄子。 看着叔侄俩吵闹了一会儿后,洛迎窗适时开口劝说:“小王爷,六殿下伤势未愈,你也为他彻夜未眠,不如先在我们酒楼各自歇下吧。” 楼叙白听罢下意识瞅了眼一直沉默着站在她身旁的流筝,然后又望向洛迎窗,起身道:“也罢,打扰洛姑娘了。” 洛迎窗微微一笑,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向身旁的流筝吩咐道:“妹妹,小王爷那里就拜托你了。” 流筝轻应了一声,这才抬眼瞧了楼叙白一眼,然后迅速收回视线,声色依然清冷:“小王爷,这边请。” 待两个人消失在房门拐角处后,洛迎窗才对另一位姑娘柔声道:“那你就留在六殿下这里小心照看着吧。” “不必了,我自己……” 楼玉卿觉得洛迎窗这个举动莫名其妙,刚想开口回绝,却猛然撞上了那位姑娘关切的眼神,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洛迎窗浅浅一笑,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极为善解人意道:“那我就先行退下了,我的房间就在走廊尽头,若有其他吩咐,还请六殿下和泠贵妃不必见外。” 掩上房门的洛迎窗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穿过后院与付山海和风眠汇合。 三个人眼神交换后,洛迎窗开门见山:“刺杀六殿下的人查到了吗?” 身穿夜行衣的风眠拉下了自己的面罩,冷漠又简洁地回应道:“都是死士,没留活口。” 洛迎窗点点头,倒是不意外,不过如此顶多算是死无对证,但对方究竟是何来头,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帮家伙比我想象中还要心急,看来楼玉卿当真是动了他们不少利益,不过如此一来,倒是省得我们出手做恶人了。”洛迎窗抬头望向客房里的某扇窗子,那里正有一对佳人在互诉衷肠,她心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但理智很快又占了上风,“日后楼玉卿那边若是有什么变故,倒是也能以此事拿捏他。” 风眠不知道洛迎窗方才那一瞬究竟在想什么,他沉默地注视洛迎窗许久,便听付山海在一旁庆幸道:“本来太子殿下就不赞同你现在对楼玉卿下手,既然现在被那群家伙暗地里捷足先登,也算是两全其美了……大丫头啊,你莫要再埋怨太子殿下了。” 洛迎窗没说话,其实她大可以对这些关乎朝堂纷争的事情置之不理,但只要威胁到楼玉骨的太子之位,她还是忍不住插手,甚至利用某些残忍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毕竟她为楼玉骨所扫清的,远不及他为自己默默付出的万分之一。 -----------------------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个大肥章![星星眼][星星眼] 谢谢看到这里一直支持我的小天使们[撒花][撒花] 第27章 人情 洛迎窗和楼玉骨之间,并非男女之情这般简单,一旦牵扯了太多因果,关系就无法纯粹地分辨了,也因此,她终究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楼玉骨被算计,而袖手旁观。 只是,她最终还是未提起楼玉骨只言片语,顾左右而言他:“干爹,根据卷宗的记载,已经能完全确定当年江氏叛国案,都有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了吗?” 付山海知道洛迎窗有意回避关于太子的话题,便也正色起来:“基本可以对应上了,只是还缺乏必要的证据。” “我和付叔最近会抽空南下一趟,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一旁的风眠双手抱着臂,神色严肃,“当然,是在确保你和流筝单独留在京城不会有危险的前提下。” 洛迎窗点点头,见流筝还没有下来的意思,便让风眠和付山海先行休息了。她知道流筝在感情之事上自有分寸,而楼叙白也不是不知廉耻礼仪的登徒子,他们之间或许还有些心结等待解开,同为女孩子,洛迎窗自然能理解,也并不催促,于是她索性回了自己的房间,折腾了一宿,也该好好睡了一觉。 不过,洛迎窗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见了遥远又熟悉的庭院,幽然而静谧。突然间,几个孩童结伴嬉闹着穿梭其间,打破了这份安宁,银铃般的笑声不时钻入不远处的书房中,日光透过雕花木窗,映在父亲手中的账本上,母亲静坐一旁含笑陪伴着,温柔如水。 忽然之间,狂风怒号,火舌撕裂了夜幕,炽热的烈焰吞噬屋檐,朱红的梁柱轰然坍塌,燃烧的檀香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哭喊声、惨叫声交错回荡着,将这座安然的院落化为灰烬。 不多时,烈焰化作无边的黑暗,潮湿冰冷的墙壁渗出腐朽的气息,铁链拖曳地面的刺耳声回荡耳畔,阴森的牢笼吞噬了光亮,绝望的人影蜷缩在角落,只听得滴答、滴答的水声,寒意刺骨,一片死寂。 下一秒,铁门轰然敞开,脚步沉重而凌乱,锈迹斑斑的铡刀高悬半空,人头倏尔滚落尘埃,未瞑的双目睁得大大的,似是未及告别,惊恐凝固在脸上,猩红的血泊浸透地砖,顺着台阶蜿蜒流淌。 陷入噩梦之中的洛迎窗几乎窒息,但她却未能就此挣脱。 转眼间,荒野风沙扑面,流放的路遥遥无尽,枯草遍地,尸骨嶙峋,天空灰蒙,日光惨淡。士兵的狞笑如刃,眼神冷漠如霜,皮鞭破空抽下,撕裂皮肉,血迹斑斑。家人的身影被风沙吞噬,踉跄在泥泞与饥饿之间,四周尽是死寂,尽是哀恸,尽是末路的荒凉。 …… 梦魇纠缠不休,洛迎窗恍然惊醒,冷汗已然浸透衣襟,黑暗中仍残存火光、囚牢、血色的幻影,仿佛地狱未曾远离,仿佛一切仍在上演。 仓皇间,她坐起身来想要找点水喝,眼前便突然递过来一盏热茶,洛迎窗还以为自己仍然深陷梦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正撞上程雪案那双漆黑的眸子压抑着怒火,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 “雪郎……你怎么来了?” 洛迎窗颤抖着手,接过程雪案递来的水杯,凑至唇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后背那层密密麻麻的冷汗还未褪去,整个人显得还有些失魂落 魄。 “做噩梦了?” 他问得暧昧,像是爱人间亲昵的呢喃。 但洛迎窗心里却跟明镜一样——程雪案一大清早翻窗而入,断然不可能是为了欣赏自己安静的睡颜,或是送上一句莫名其妙的关心而已。 于是,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想让他直接进入正题。 程雪案自然也觉察出洛迎窗的不对劲,但她的回避态度只会让他觉得更加恼火,索性没了方才的怜惜和耐性,本身抱在胸前的手臂直接向前伸去,狠狠捏住了洛迎窗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听闻六殿下昨夜在京城主街遇刺,多亏春风酒楼老板娘及时相救——洛迎窗,你胆子不小啊。” 洛迎窗被程雪案巨大的力道捏得生疼,不由皱了皱眉头,但嘴巴还是不肯服软,语气里尽是讽刺意味:“雪郎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 “昨晚大街上打打杀杀这般热闹,我今早才听闻坊间议论姗姗来迟,可惜终归是错过了一场好戏。”程雪案冷哼一声,一想到洛迎窗大半夜又从路边捡走了其他男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就这般热心肠,偏要管这闲事不可?” 第33章 洛迎窗好不容易从程雪案的禁锢中挣脱出来,揉了揉自己被掐红的下巴,仰起头更是一副骄傲的姿态,颇有自己一副理所应当的说辞:“六殿下是在离开我们春风酒楼的路上出的事,我怎可眼睁睁弃之不顾?” 程雪案才听不进洛迎窗那套早就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又想到前不久楼玉卿刚在朝堂上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顿时心生妒忌,直接向着坐在床边的洛迎窗欺压而上,双手撑在她的耳旁,笑意里尽是危险的气息:“你当真不怕惹祸上身啊——还是说,洛掌柜又瞧上了六殿下的风度翩翩?” 如果说程雪案一大清早出现在洛迎窗的房间,是出于怀疑而借着兴师问罪的名义,顺便从她嘴巴里套出点有用的信息,那么现在他的种种越矩行为和失控的情绪,恰恰暴露了程雪案的真实意图——而对于他这种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愫,洛迎窗的心里已经有了笃定的答案。 于是,她不慌不忙地迎上程雪案那道审视的目光,笑容嫣然,有恃无恐道:“雪郎这又是从哪里打翻了醋坛子?” …… 昨日大昭六殿下遇刺的消息被快速散播出去,连夜便传进了皇宫之中,范泠的陪嫁侍女难以知晓全貌,只能将所探听到的结果汇报给范泠,范泠心系楼玉卿,自然便把事态想象得严重了些,生怕自己晚耽误一会儿便再也无法见上楼玉卿一面。 可是她身为当朝贵妃,且不说贸然去见一个皇子,实属在礼仪上说不过去,即便她敢突破伦理的束缚,仅凭她一人之力,也难以迈出这牢笼般的深宫。 太子妃韩穗就是在范泠心急如焚之时入宫的。 明面上,太子听闻六殿下遇刺,作为他的哥哥,自然要迅速理清事情并向昭武帝禀明,而贤良的太子妃则是担心六殿下的生母思虑过重,专程同太子一同入宫,来安抚贵妃娘娘。 “太子妃心善,特意掩护我出宫,这才能得以与你相见。” 被乔装打扮送出宫的范泠眼下正穿着流筝的衣裳,坐在楼玉卿的床边,眼睛已然哭得红肿,看到眼前的心上人并无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才好不容易落下。 难怪楼玉卿总觉得房间内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胭脂香,原来那并非来自于春风酒楼的老板娘,而是为了见自己而冒险出宫的泠妃娘娘。 “太子妃?”比起感性的范泠,楼玉卿便显得更加小心谨慎,处处提防,“她如何知晓你我之事,又为何要冒险相助?” 范泠钻着一角方帕,擦拭着自己的眼角,摇摇头猜测道:“我想是这该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范泠抬手揉平楼玉卿越皱越紧的眉头,宽慰道:“太子殿下从小对你百般照顾,你的那些心思他自然最是清楚。” 楼玉卿幼时贪玩,上元佳节时缠着太子哥哥出宫,结果马车却在大街上失控,险些撞到了与父亲和哥哥走散的范泠,楼玉卿怀着歉意将范泠送回了范家,也就此一见倾心。 从那以后,楼玉卿总是以各种理由跑出宫来,就为了与范泠见上一面。即便被困宫中难以相见,也会以书信传情,还各自留有信物。 这些小动作无疑都被楼玉骨看在眼里,但他从未戳破,甚至还帮楼玉卿瞒天过海。 原本,楼玉卿是想等到了婚娶年龄时,便向父皇提出娶范泠为妻,可没成想竟被自己的父皇捷足先登——范泠的父亲为了范家的荣辱和富贵,直接将方适龄的女儿送去了选秀,还偏偏被昭武帝一眼看中,一跃荣升为天子身边的宠妃,两人就此身份悬殊。 “泠儿,我们好不容易相见,就不要浪费时间谈论不相干的人或事了。”楼玉卿拉过范泠的双手,反复摩挲着熟悉的骨骼,眼底流露出一丝柔软的心疼,“泠儿,入宫以来你过得可好?总觉得你又消瘦了不少。” 范泠摇了摇头,还未开口,喉咙却已经哽咽了:“卿哥哥不要为我烦忧,也不要为我做傻事,只要我们的感情尚存,总会有重聚的时刻。” 楼玉卿将范泠的手攥在胸口,额头前倾抵上了她的,声音沙哑:“可如今你贵为皇妃,我却为皇子,伦理之内,再无可能。” 范泠已经听出了楼玉卿的话外之音,急迫地抽出手来,轻捧着楼玉卿的脸,柔和的眼眸中淌着热泪,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卿哥哥,只要跑赢了时间便好,我们不需要做多余的无用之事,只耐心等待,太子殿下会成全的我们,你万万不可要他为难。” 只是,楼玉卿滚了滚喉咙,终究是摇摆不定,没能给她一个肯定的回应。 几扇门之隔,隐隐约约传来或粗重或急促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男人伏在雪白的肌肤之上,粗鲁的动作和强硬的亲吻仿佛浓重的墨彩,泼洒在干干净净的画纸之上,渲染出一副极为动情的春色。 第28章 纠缠 红罗帐内,洛迎窗的双手被程雪案一手按在头顶,那双不安分的双腿也被他的膝盖死死抵住,平坦的小腹和隆起的弧度完全曝露在男人炽热的眼底,他越发明目张胆的欲望倒真像是一支强劲有力的毛笔,笔尖沾染着混杂了独特味道的白色墨汁,一笔一划地从她胸前描摹至□□,淅淅沥沥的墨点顺着她的轮廓滴落着直至弄脏了身下的床单。 洛迎窗的肌肤颤抖着,蒙上一层又一层薄薄的细汗,连声音都支离破碎:“平兀侯……怎能如此、不知节制,同不清不楚之人、白日宣淫?” 程雪案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突然勾唇一笑,附身趴至洛迎窗的耳侧,一字一句混乱不堪:“我同你越是不清不楚,便越不知足。” 后面各种调情的话洛迎窗已经记不清了,她试图撑着一丝清明的意识无果,索性放纵了自己,随着程雪案的呼吸和频率沉沦至昏迷。 再醒过来时,程雪案已经离开了,圆桌上放着一碗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云吞。 奔波了一晚上,又被莫名其妙吃醋的程雪案拉着折腾了半天,洛迎窗的肚子早就饿坏了,她也不管到底是谁这么好心,便直接翻身下床奔着云吞而去,却没成想双腿一软,直接趴在了地上。 “……” 洛迎窗心里将程雪案暗骂了一百八十遍,才撇撇嘴揉了揉自己摔疼的膝盖,拖着几乎站不稳的腿坐到了圆桌边,舀起了一枚云吞直接塞进了嘴巴里。 嗯,不错,居然还是热乎的。 洛迎窗几乎是狼吞虎咽地连云吞带汤喂进了嘴巴,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揉了揉肚子,看看时辰,也该下楼营业了。 不过,还不待她起身,门外便出现一道身影,流筝的声音还有些担忧:“姐姐,起了吗?” “嗯,进来 吧——”洛迎窗顺手从衣架上扯下条披帛裹在身上,见到流筝不吝夸赞道,“这碗云吞还怪好吃的,是干爹新包的吗?味道跟以前不大一样呢……” 流筝的视线落在洛迎窗面前的那个空碗上,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这是程雪案一大早吵着干爹拿了后厨的钥匙,自己包完煮好端上来给你吃的。” 洛迎窗一听,直接惊到呛得直咳嗽,流筝赶忙顺手递过去一杯温茶帮她顺顺肠胃,犹豫之下还是继续道:“程雪案说,姐姐你精神不济,不让我们打扰……他那边还要上早朝,就先离开了。” “他给我包云吞?!”没什么大病吧! 洛迎窗一边喝着茶,一边顺着自己的胸脯,只觉得这种事情完全不像是程雪案能干得出来的——简直和方才在床上折腾自己的那位判若两人! “姐姐,程雪案是听说了楼玉卿遇刺之事才来兴师问罪的吧?他有为难你吗?” 虽然是这样问,但眼瞅着当下的情况,流筝大概也能猜到,程雪案又一次被洛迎窗糊弄了过去,只是她总归不放心,还是要跟洛迎窗亲口确定才好。 “没什么,他倒不是怀疑楼玉卿遇刺是我们的手笔……”洛迎窗一想到程雪案的真实意图,不禁打了个冷颤,转而又嘱咐了流筝几句,“楼叙白毕竟是皇室子弟,不见得会胳膊肘向我们拐,你跟他私交密切我不反对,只是有些话还是要有所保留,尤其这一次,我们为了安抚和压制楼玉卿,直接把楼叙白请了来,我不够了解楼叙白,不清楚他会不会有所怀疑。” 流筝点点头,这些话她也早有顾虑,不用洛迎窗嘱咐也会多加小心,不过眼下,另一道麻烦更让她介意:“可是姐姐,经此一遭,官府背后的人定会知晓是我们救了楼玉卿,那若是再有意为难,可如何是好?” “有得必有失,再怎么说楼玉卿遇刺的地方离春风酒楼不过百米,我们出手相救于情理之中也算说得过去,如果官府当真要再次为难于我们,也恰好能让楼玉卿相信,他遇刺一事与我们无关。”洛迎窗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太子殿下的皇位无忧,我们总有办法柳暗花明。” 流筝许久没从洛迎窗口中主动提及楼玉骨了,不由一怔,没能立刻对她所言作出回应。 第34章 洛迎窗似乎也注意到了空气中短暂的凝脂,她后知后觉地清了清嗓子,绕开了话题:“卷宗上所记载的相关之人,还是要再仔细调查一番,等过阵子清闲了,风眠哥哥和干爹会南下走访一圈,在此之前,我们得确定躲在暗处之人到底谁是敌谁是友。” 几日后,泠妃得昭武帝恩宠,回范府省亲,范家家主范珲早已带着儿子范淳笑脸相迎,可范泠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半毫回家的喜悦。 她支开了哥哥,直接同父亲在书房当面对峙:“父亲,前些日子六殿下当街遇刺的消息,想必您也有所听闻。” 范珲似乎早就料到自家女儿会如此质问,只是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宽慰道:“泠儿,你如今身为贵妃,却专门跑来过问一个皇子之事,未免有失体统,若是传入了圣上的耳中,你要让他如何猜忌?” 范泠却不听父亲的辩解,直白道:“我只想问您一句——卿哥哥险些丧命,是不是您从中作梗!” “泠儿!”范珲拍案而起,喝止住情绪濒临崩溃的范泠,然后厉声道,“你现在唯一要关心的,是如何继续守住圣上的宠爱,好早日怀上龙子,在深宫之中保全你自己,也保住范家在京城的脸面和地位,其余的事情都与你无关!” “父亲,我已经按照与您的约定入宫为妃,为何您总是不满足,如今竟然还想要加害于六殿下呢!”哭得梨花带雨的范泠实在无法理解范珲的所作所为,心中残存的父女之情正被一点点冻结,“您明明知道女儿早就心有所属,却偏要强加干涉……我已经舍弃了自己的幸福,您为何还要对他如此狠毒,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 范珲却是冷哼一声,不为所动:“就凭你现在当断未断,会搭上范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性命!” 范泠与父亲话不投机半句多,气冲冲离开书房时,正见范淳在屋内抄写着什么,便平心静气凑过去看了看,轻声唤着:“哥哥。” “泠儿……”范淳见范泠还像小时候那般喜欢趴在窗边瞧自己,便慌忙将一桌子的纸张都收起来,整个人几乎都盖在了桌子上,“同父亲说完话了?” 范泠点点头,见哥哥这么个慌乱模样倒是被逗笑了,方才同父亲争执的烦闷瞬间烟消云散,她故意逗哥哥:“藏什么呢?我都不能看了?” “没有,有感而发的情诗而已,怕你瞧了笑话。” 范淳直起身来,用食指蹭了蹭鼻头,被妹妹直接撞破了心事,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范泠已经嫁了人,但在范淳心里,她永远是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拉着自己的衣角叫哥哥的小妹妹。 “情诗?”范泠不知道向来迟钝的哥哥居然也已经觅得良缘,不由更感兴趣,“是哪家的姑娘?可曾向父亲提起?” 范淳摇摇头,只是道:“那姑娘才貌双全,想必是瞧不上我的。” “哪里话?哥哥通晓诗书,又善琴棋,家中宽裕,还有我这位妹妹……你连小王爷都不怕,还怕人家看不上你?”范泠的双手交叠着放在窗框上,一双渐渐失色的双眸突然又泛起神采,直直地望着范淳,再次询问道,“到底是何方仙女下凡,竟然让我哥哥这般自愧不如?” 范淳想了想,终究还是耐不住妹妹的盘问,直接缴械投降:“是春风酒楼的老板娘。” 自从那日范家别院大火后,范珲对范家上上下下重新整顿了一番,连这个亲生儿子都免不了一番严格教诲,他被父亲勒令在家学习经商之道,不许他再像其他纨绔子弟一般自由出入酒楼之类的场所,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也会带上范淳,以至于京城的花开又谢,范淳都没什么机会能见上洛迎窗一面。 范泠听罢倒是一怔,脱口而出道:“你喜欢迎窗姐姐?” 范泠其实对洛迎窗说不上亲近和熟悉,但她救过楼玉卿的命,又受太子妃之托,偷偷安排他们私会,要知道一旦事情曝光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如此,就算对洛迎窗的来路不明再抱有怀疑,范泠还是劝说楼玉卿同自己一样相信她。 而眼下,自己的哥哥居然也说心悦于洛迎窗。 如果能多一位这样聪颖娴淑的嫂嫂,范泠当然支持了。 “那你打算何时向迎窗姐姐提亲?据我所知,迎窗姐姐在全大昭可都极受欢迎,若是错失良机,哥哥恐后悔一辈子!” 范淳听了却是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且不说父亲这关就过不去,更遑论洛姑娘对我是否有男女之情了。” 范泠仿佛已经能想象出范珲断然拒绝的模样,熟悉的厌恶感一拥而上,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强压制住呕吐感,艰涩问道:“父亲不许你同迎窗姐姐来往吗?” “他没有强硬明说,但依照他的意思,也是希望我学有所成,娶回位官宦千金,继续巩固范家在京城的地位。” 范淳了解自己父亲的武断,就像当年他强迫妹妹放弃私会的六殿下,而委身于年老体衰的昭武帝一般,比起儿女的幸福,他永远将范家的荣辱摆在第一位,似乎儿女长情对他而言,不过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或许一个酒楼老板娘的身份,对父亲而言,并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除此之外,范淳总觉得自己父亲对洛迎窗是有敌意的,只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敌意和戒备究竟从何而来,按理说,他们该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才是啊。 “总之,哥哥还是先问清迎窗姐姐的意思也不迟吧,看看你对她的感情,是否能让平日里对父亲言听计从的你,破例一回。” 只是现 在琐事缠身的洛迎窗实在疲于应付各家公子爷接踵而来的五花八门的告白。 前不久,春风酒楼一干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笔钱收不回来,我们的亏损短时间内弥补不上,很有可能面临破产。” 许是幕后之人想要给洛迎窗一个下马威,好让她下次不要再多管闲事,长久以来跟春风酒楼保持友好合作关系的重要合作伙伴,突然中断了对春风酒楼的资金支持。 洛迎窗按着脑袋边翻账本,边跟几个人分析当前的情况:“我倒是没想到那群人的眼线竟然就在咱们身边,那毕竟是从三年前就一直支持春风就楼的主顾啊。” 风眠漆黑的双眸越发深邃,低沉道:“也就是说,从我们一进入京城在这里扎脚,就已经被盯上了。” “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不安分因素脱离他们的控制。”流筝清冷的声音划破黑夜,带着锐利的锋芒和极度危险的气息,“这是那群人故意在警告我们。” 付山海也难得面色凝重:“那要如何是好?若是没有足够的钱两周转,我们苦心经营的春风酒楼就要毁于一旦了……除此之外,我们也没什么合理的缘由再逗留京城,又要过上漂泊的日子了。” 当年他们被迫离开京城,离开生长的家乡,兜兜转转十余年,如今好不容易才能回到这里重新扎根,他们怎么可能愿意平白无故再次被赶了出去。 洛迎窗啪地一声把账本合上,声音极其冷漠:“我才不要老老实实正中他们的下怀。” “姐姐,你要跟那群人彻底对立吗?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利用楼玉卿,把自己的马脚藏了起来。”流筝有些犹豫,还是直白道,“而且就算我们真的不服软,可是危机在前,我们又要如何应对?短时间内,我们再也找不出一个肯花重金弥补上这些亏空的主顾了。” 流筝的话毫不委婉地戳破了他们当下无奈的境地,他们要的是白花花的银两,而不是逞一时之快的骨气。 气氛瞬时陷入了一片沉寂,风眠抱着双臂思虑了很久,才迫不得已提议道:“如果我们同太子殿下求助……” “我不要。” 还不待风眠把话说完,洛迎窗已经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 “那,程雪案……” 洛迎窗又先一步推拒道:“我们可不是那种可以在危急关头互相伸一把援手的关系。” 连太子殿下和平兀侯都不愿意求助,更别提其他无足轻重的公子哥了。 风眠自知没什么好的建议,只是拿过面前的茶杯轻轻一抿,没再开口惹洛迎窗不快。 “目前我们的经营状况还可以短暂支撑一段时间,总之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化解危机的,像我们之前每一次死里逃生一样。” 话毕,洛迎窗露出一道平日里极为明媚的笑容,满是胸有成竹的得意洋洋,在孤寂寒冷的夜里,显得极为有魄力。 而自从那日离开春风酒楼后,程雪案便被昭武帝再次启用,甚至分给了他部分兵权,让他平日里多往军营跑跑,用自己的实战经验训练精兵强将。 程雪案自然知晓昭武帝并非真的信任自己,他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平衡各方权势,顺便试探下自己的野心。 前不久六殿下遇刺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过昭武帝的耳目,经此一遭,他一定开始思虑几方制衡的权力是否已然倾斜,为了让虎视眈眈的视线不再只盯着年纪尚轻的楼玉卿,他便开始以分配兵权的举措来迷惑众人的眼睛,将祸端引到了程雪案身上。 第35章 这些日子以来,程雪案疲于应付这些麻烦的差事,难得空闲下来,脑子里居然想的是洛迎窗。 他第一念头就是觉得自己疯了。 为了将洛迎窗从自己的思绪里赶出去,即便是难得的清闲,程雪案也要继续留在兵营里督察,或是回到平兀侯府打擂台,总之一定要累到自己无力思考才好。 可心里有一处一旦觉得空虚,那一定就会被洛迎窗的一颦一笑添满。 这太奇怪了! 某日午时,程雪案正端坐在饭桌前等着用午膳,眼瞅着祈明将一道道菜品打开,他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同样的食材被春风酒楼用作的烹饪方法,结果最后食欲全无,吓得祈明连连吩咐后厨参照春风酒楼的菜谱又重新做了一份,只是味道却大相径庭。 “罢了。” 程雪案憋着火气将筷子一拍,祈明扑通一声就随之跪倒在地,连连请罪。 “我又没在怨你。”程雪案居高临下地瞥了祈明一眼,喊他起身,“最近春风酒楼有什么动静吗?” 祈明摇摇头,只是道:“派去的眼线说,春风酒楼一切照旧,生意红火,没什么异常。” 程雪案半天没吭声,似是在思考,但最终还是直白道:“那洛掌柜呢?她一切可好?” 祈明知道自家侯爷是想问洛迎窗有没有刻意向侯府的人过问起自己,只是答案肯定是没有,但他又没办法直接转达给侯爷,惹他不快,脑袋一开始拐弯,反应就迟钝了些。 程雪案向来敏感,立刻追问:“怎么?洛掌柜出什么事了?” 祈明见状,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没,没什么……侯爷恕罪……” “问你话就答,动不动就跪下算怎么回事。”程雪案自感一阵厌烦,摆摆手,难得耐着性子继续问道,“说,洛掌柜最近有什么不对劲?” “她,她最近私下见了很多平日里鲜有往来的商户,不知道所为何事……” 祈明话还没说完,就见程雪案脸色一沉,已经大袖一挥,直接迈着大步子向门外走去,想也知道原因。 于是,祈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只希望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才好…… 春风酒楼外,一架极为低调的马车停在街道对面,微风轻拂,撩起帘子的一角,可以隐约窥探到程雪案冷峻的半张脸,一股子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 祈明动作迅速地凑了过来,规规矩矩地隔着轿帘对程雪案道:“侯爷,都查清楚了。” 程雪案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祈明便恭恭敬敬地讲述起来:“听说是洛掌柜向各个商户提出了‘合资共盈’之策,此策乃商贾合众之法,凡有志于兴贾者,可邀众人共襄,募其银资,分作若干股分。凡出资者,皆得据所投之数占股,随商号之盈余递增,岁终或定期按股分利,以酬其本。若商号大展宏图,则众股东同享其利;若不幸失利,亦按股共担损失。” 祈明见程雪案的眉头皱了皱,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才继续道:“依照洛掌柜的说辞,此法可广集资财,聚众力以兴大业,尤为利于巨贾大商拓展四海贸易,堪称通财共济、共盈共损之道……只是,无人敢先一步出资。” 气氛凝滞在一瞬间,祈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等着自家侯爷的吩咐。 良久,程雪案才猛地翻开轿帘,大步向春风酒楼的方向走去,祈明紧随其后。 程雪案向来翻窗户翻惯了,很少像这样光明正大地走正门,正跑堂的风眠和擦着桌子的流筝一见,还有些诧异。 程雪案只淡淡扫过了愣在原地的二人,沉声道:“我找掌柜的。” 此时,洛迎窗正闷在房间里思虑如何解决财务危机的问题,听流筝说程雪案专程来找她,还特意开了间客房,也不禁有些意外。 洛迎窗收起令自己的头疼的账本,换了件更靓丽的衣裳,又喊流筝从后厨端了碗酒酿的冰镇甜品,笑盈盈地向程雪案的客房而去。 据流筝的描述,程雪案今日难得一副正经模样,神色之中严肃得很,恐有什么要事。 只是洛迎窗一时间完全想不到自己到底哪有又招惹了程雪案,莫不是因为自己近来忙于酒楼的生意,对他多有疏忽的缘故? 但洛迎窗以为,他们之间该早就达成了某种默契才是——她不会逾越界限,主动找上平兀侯府,如果程雪案自己有需求和想法,自然会借着吃酒的名义或是趁夜黑风高翻个窗子,来找洛迎窗颠鸾倒凤一番。 如此堂而皇之地 登门而入,倒显得有些局促和正式了。 洛迎窗百思不得其解,干脆直接迎上程雪案的莫名其妙,等着见招拆招。 房门被轻轻叩响,程雪案能隔着那扇门隐隐约约地望见洛迎窗曼妙的身姿,他没应声,只是用食指敲了敲桌子,示意洛迎窗进来。 “雪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房门刚被推开一道缝隙,洛迎窗明亮的声音就先一步钻进了屋里,随即便是她那道极为明媚的笑容,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程雪案,眼眸中淌着春水般的温柔,“为何不直接去我房间,还要再单独开间客房?” “占用了你酒楼的客房资源吗?我会付双倍房费的。”程雪案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回应着,眼瞅着洛迎窗要在自己身边坐下,便先一步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两个人几乎肌肤相贴,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盯着洛迎窗的侧脸,似是漫不经心地问起,“最近酒楼的生意不好吗?” “嗯?”洛迎窗被程雪案盯得有些后脊发凉,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你看看不就知道了,食客还是络绎不绝啊,为何这样问?” 程雪案只是勾唇一笑,比起平日里游刃有余的自信,倒是平添一股莫名的苦涩。 洛迎窗觉得莫名其妙,便端起旁边的酒酿冰品,刚舀起一勺递到了程雪案唇边,便听他冷着声音问道:“那你为何突然遍寻商户,游说四方为你出资?” 递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洛迎窗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传入程雪案的耳朵,正想着该如何将人再次糊弄过去,手里的勺子突然被含进了男人的嘴巴,程雪案一双深邃的眼睛却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洛迎窗,一副委屈的模样,似乎心知肚明地在等待洛迎窗苦心编织的谎言。 那一瞬间,洛迎窗突然不忍心骗他了。 最终,她也只是眨巴了眨巴眼睛,难得没有拐弯抹角地想方设法避而不谈:“你知道了?” “‘合资共盈’之策……亏得洛掌柜敢提出来,只怕京城的生意人都畏首畏尾,不敢响应你的提议啊。”程雪案又就着洛迎窗的姿势,吃了一口冰品,明明只浅尝了一点点酒味,却仿佛如痴如醉了一般,静静地望着洛迎窗,眼角泛红,“这种创新之事,总需要有地位的人牵头才好……” “雪郎,我不想跟你有太多利益拉扯。” 还不待程雪案说完,洛迎窗就已经先一步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拒绝了他。 程雪案的眉头皱得更紧,虽然心情不佳,却没有要松开怀中之人的意思。 对于如何安抚程雪案这件事,洛迎窗早就已经得心应手,她又往程雪案的怀里钻了钻,身子稍微前倾了些,抬手便抚上了程雪案的眉间,替他揉平了褶皱,莞尔一笑道:“凡是惹上了金钱的纠纷,我都以为这是对纯净感情的亵渎……雪郎,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吗?” 她说的诚恳,引得程雪案有瞬间的失神。 其实,在程雪案踏入春风酒楼乃至亲眼见到洛迎窗之前,他都以为洛迎窗之所以再次对自己避而不谈,不过是依然把他当作外人而已,不愿意对自己吐露半分心声,将所有的脆弱都藏着掖着,完全没有考虑过他的情绪,可他却从未敢奢望,或许她原本也只是不想让自己为难。 洛迎窗眼瞅着程雪案浑身的阴霾被自己释放的光亮渐渐驱散,便知晓他已经全然相信了自己的花言巧语,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默不作声的程雪案又让洛迎窗喂了自己几口冰品,才徐徐道:“那你自己可以解决吗?” “放心吧,就算我破产了,也还有雪郎如此贴心,再怎样困难都会打起精神东山再起的。”洛迎窗笑着搂上了程雪案的脖子,修长的手指在他的后脖颈画着圈,笑眯眯地邀请道,“雪郎今天特意前来莫非只是为了替我分忧解难?不觉得浪费如此光景,太可惜了吗?” 程雪案自然是知道洛迎窗在暗示什么,他一手正搂着洛迎窗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抚上了她的脸颊,带着粗茧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她嫩滑的肌肤,然后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蹭着她的嘴角道:“等事件解决了,再来陪你解解乏吧。” 话毕,他只是安分地抱着洛迎窗闲聊了一会儿,便难得隐忍地离开了春风酒楼,这倒是更让洛迎窗觉得稀奇了。 只是这一次的风波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顺利解决,洛迎窗头疼了好几个夜晚都辗转难眠,春风酒楼其他几个人看在眼里,难免都为洛迎窗担忧,却不敢多嘴催促。 第36章 几日后,官府的人几次来访,都明里暗里要求洛迎窗服软认错,却全被洛迎窗装傻充愣糊弄了过去,而官府的人气急败坏,威胁似的祝春风酒楼关门大吉,便好一阵子不再出现,仿佛只等着春风酒楼破产的那一日,再专程来嘲笑一番。 接连几天,春风酒楼的生意越发冷清,洛迎窗闷闷不乐地打算当些金银首饰,但她深知如此行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程雪案不想再给洛迎窗徒添负担,只是看起来泰然自若地在自己府内,每日听祈明汇报春风酒楼的近况,眉头却越听越皱,最后苦的只是兵营里一群被他训练的士兵。 他只能暗自心想——等到春风酒楼真的再也撑不下去的那一天,他再出面也不会太迟。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春风酒楼此番难逃一劫时,向来低调的太子妃突然声势浩大地造访了春风酒楼,甚至直接包了场,不知所为何事。 “参见太子妃。” 上一次洛迎窗因为不想见到与韩穗举案齐眉的楼玉骨,便故意抱病避而不见,但这一次韩穗却是专程为了给春风酒楼撑场面而来,她再不露面就说不过去了。 “早就听闻春风酒楼的老板娘国色天香,仿若仙女下凡,上次在我的生辰宴不幸错过,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这是洛迎窗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见到韩穗,她出身官宦世家,本就仪容端丽,如今又贵为太子妃,凤冠珠翠摇曳,霞帔锦绣生辉,步履间更是风华绝代,仔细一瞧,她那细眉如远山含黛,星眸若秋水流光,肌肤胜雪,朱唇点樱,这般貌美之人称赞自己仙女下凡,不由令洛迎窗分不清究竟是真心实意的欣赏,还是略带锋芒的讽刺。 向来伶牙俐齿的洛迎窗只是微抿着嘴角,以浅浅的笑容回应,心里却猜想着面前这位尊贵的太子妃究竟是否知晓自己同太子曾经的是是非非。 流筝见二人之间气氛莫名有些微妙,赶紧上前一步替姐姐转移了视线:“敢问太子妃今日屈尊移步春风酒楼,可有要事吩咐?” 韩穗这才将视线从洛迎窗身上移开,依旧带着柔和的笑容看向流筝,不徐不急道:“我听闻春风酒楼近日提出了个‘合资共盈’的法子,觉得有趣可行,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资格参与其中呢?” “太子妃的意思是……” 韩穗给随行的家仆使了个眼色,耐心解释道:“这些是我的诚意,如果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加码。” 几个人一时间愣在原处,没想到太子妃出手竟然这么阔绰,她此番举动无异于为春风酒楼解决了燃眉之急,只是不知洛迎窗是否会接纳这份“好意”。 气氛顿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洛迎窗的回答。 ----------------------- 作者有话说:入v撒花[撒花][撒花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哦!记得来参与抽奖哟[亲亲][亲亲] 第29章 求娶 春风酒楼的雅间里,洛迎窗静静地回望着正看向自己的韩穗,浅浅一笑,在众人灼热的视线里,一字一句道:“既然太子妃有意,我再推拒就显得不识时务了。” 洛迎窗虽然应了下来,但她这话听在春风酒楼几个人的耳朵里,却是极为针锋相对,也不知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果真如此。只是,韩穗并没有揪着洛迎窗的措辞和语气不放,反而极为愉快地接受了同洛迎窗的合作,结果倒是显得洛迎窗太过狭隘了。 送走太子妃后,洛迎窗有些疲惫地撑着脑袋坐在大堂,流筝知道她最近为了筹集资金的事情奔波许久,可最后还是因为太子妃一句话的事情而得以解决,再怎么样,她心里也不会太好受。 风眠抱着胸坐在洛迎窗对面,似乎是想借此机会缓和洛迎窗和太子的关系,便开口道:“这应该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洛迎窗没说话,风眠便继续道:“大丫头,殿下还是关心你的。” 站在洛迎窗身边的流筝给风眠使了个眼色,这种时候提及太子无异于是火上浇油,他怎么能只顾着维护太子殿下的形象而不考虑洛迎窗的心情。 实话说,如果韩穗此番前来再耀武扬威一些,那不就等同于正室对丈夫婚前的露水情缘来了个下马威吗?虽然韩穗的形象更贴合大家闺秀,似乎对洛迎窗也并没有那样强烈的敌意和妒忌。 “罢了,至少春风酒楼保住了。”洛迎窗猛地站起身来,还因为动作太迅猛,有一瞬间的头疼,赶忙双手撑在桌面上,缓了缓神才继续道,“你们把太子妃出资的消息放出去吧,太子妃代表太子的形象,既然太子都出面支持‘合资共盈’,其他商户也断没有畏手畏脚的道理。” 话毕,洛迎窗便转身上了二楼回房,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了,印象里的太子总是对她很温和。 得太子相救后,小洛迎窗一直被太子藏在竹林小屋里。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太子时,他端坐在案台前,广袖轻垂,姿态如松竹般挺秀而温润。那张脸清隽如玉,眉目温和,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仿佛春风拂面,不染半分凌厉之气。然而,那双眼睛却似蒙了一层薄雾,幽深静谧,温和之中透着一丝疏离,叫人不敢轻易揣测他的心思。 灯火微摇,映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泛出一抹柔和的光。可若细看,他握着茶盏的指节却冷白如雪,隐约透出一丝紧绷的力道,仿佛那从容的外表之下,藏着一把未曾出鞘的利剑。纵是微笑,他的周身亦萦绕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寒意,表面上温驯优雅,却不容人轻易接近。而在某个瞬间,他眸光微垂,映出一点森冷的寒芒,恰如剑锋掠过暗夜,叫人心头一颤,却又不知那杀意是否真的存在。 而在洛迎窗的面前,太子总是特意用温柔掩盖住潜藏的寒意和疏离,也因此,洛迎窗从不畏惧他。 后来,那股子毫不畏惧的任性逐渐变成秘密的少女心事,发展为缱绻的爱意和呼之欲出的倾心。 只是那些超出兄妹界限的爱恋,全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坐在梳妆台前的洛迎窗透过镜子端详起自己的容颜,十年风华,她早就不是那个稚嫩懵懂的小女孩,早就不是那个被太子殿下好好护在身后的小丫头,可爱的婴儿肥因为岁月的锋利而打磨得骨骼分明,清澈的眼神也随着时间的沉淀而学会了伪装的技巧,多的是八面玲珑的狡黠。 但似乎在太子殿下的眼里,她始终是个孩子。 洛迎窗啪地一声将镜子反扣在桌面上,又起身将窗子和门都从屋里面反锁。 今日,她谁都不想见。 太子妃投资春风酒楼老板娘所提出的‘合资共盈’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当地的钱庄、银号、粮商、酒商瞬间蜂拥而至,春风酒楼的资金危机立刻迎刃而解。 而这一消息自然也传入了范家家府。 范淳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学习经商之道,无论是从客观角度评价洛迎窗此次力挽狂澜的举措,还是从私心上以为洛迎窗着实令人着迷,他都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沉醉在洛迎窗的魅力之中了。再加上他反复琢磨那日范泠所说的话,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再为心爱之人再争取些什么,以后或许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借由洛迎窗这次在京城名声大噪的契机,又向范珲旁敲侧击了一番。 “父亲。” 范淳拿着自己近来的功课给范淳过目,但范淳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并不在学业之上,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何事?” 范淳对冷脸的范珲多少有些惧怕,但还是端正了身姿,落落大方道:“父亲可有听闻春风酒楼的老板娘近来正在推行‘合资共盈’之策?京城许多钱庄、银号,以及大大小小的粮商酒商都纷纷入股,似乎大有利益可图。” “合资共盈?” 范珲微怔,倒是没想到洛迎窗这一介女流之辈,还挺有破釜沉舟的魄力,他倒是小瞧这个姑娘了。 思虑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自家儿子的态度——其实,他早就觉察出范淳对这个洛迎窗的感情不一般,毕竟他之前从来不屑于和同僚一起跑到酒楼寻欢作乐,但有段时间,范淳总是早出晚归不着家,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大概范淳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是不会同意他跟一个酒楼的老板娘在一处的,所以自作聪明地偷跑出去,还以为全然没被自己发现。 范珲心里冷笑一声,反问道:“依你的意思,我们范家也需要投资入股,从洛掌柜那里分一杯羹?” 范淳听着范珲的语气,没敢造次:“孩儿只是提议。” 范珲没直接回应,转着弯儿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洛姑娘这个法子倒是新颖,连太子妃都愿意为她博上一博。” 可这话听在范淳的耳朵里,就不自觉顺着他的话继续夸赞道:“父亲,我早就同您说过,洛姑娘貌美聪颖,举世无双。” 范珲听罢倒是笑了,没想到不过三言两语,自己的儿子就掩不住对洛迎窗的那份心意,直白道:“你属意于她?” 第37章 范淳低着头不说话,他突然有些拿不准自己父亲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只是还来不及细想,便听父亲的话掷地有声:“既是如此,你为何不主动些直接向洛姑娘提亲?” 正值辰时,整条长安街已是人潮涌动,茶楼酒肆的帘幕高高卷起,满城百姓争相探头,只为一睹今日这场轰动京师的提亲盛况。 前方锣鼓喧天,数十名精壮汉子抬着十六抬大红嫁妆匾盒,绫罗绸缎、金银珠翠、奇珍异宝堆叠其中,绣着福寿花纹的红布盖住盒盖,只隐约露出熠熠生辉的光泽。其后是十余匹高头骏马,皆披金蹬银,马背上的礼官身着绯红官服,胸前绣着金丝祥云,朗声宣诏,声震四方。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四乘雕花软轿,轿帘上绣着牡丹金雀,寓意富贵荣华,轿旁数名婢女手捧红漆托盘,盘中皆是上等夜明珠与玉如意,竟连街边见惯了世面的老者都不禁咋舌。紧随其后,还有百名童子身穿锦衣,手持喜帕,一路洒金粉、抛喜果,所过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街旁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等排场,怕是皇亲国戚也不过如此吧!” “听说是京城第一富商范家,要迎娶春风酒楼的老板娘,难怪这般风光!” “春风酒楼的老板娘?就是那位国色天香的仙女啊——虽说如此,但以她的身份地位,范家家主能同意自己唯一的儿子娶这样一位女子进门?” “你是不知道——那个春风酒楼的老板娘究竟何其神秘啊,之前的投毒案有平兀侯和小王爷撑腰不说,前些日子提出个‘合资共盈’的经营策略,还有太子妃亲自牵头!” “谁说不是呢!我猜啊,范家家主看上了肯定是老板娘背后的势力,而非她本人!” “不过我看范家家主那个蠢钝的儿子倒是真心实意,前阵子我总见他往春风酒楼跑, 天天为老板娘撑场面——” “你觉得那老板娘能应允这场婚事吗?” “我可未必,如果她身后的势力真的囊括了太子殿下、小王爷还有平兀侯,那谁还瞧得上区区一代商贾人家?” …… 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飘入途径的二楼酒肆,雅间里,当事人之一范珲正同一位神秘大人话聊着什么。 范珲对着那位大人极为恭敬:“大人,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命犬子向洛迎窗提亲,只是这洛迎窗向来很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先前多番为难都不能奈她何,属下恐此番行事,也不见得能笼络洛迎窗。” “嗯,她倒是给了本官很多惊喜。”男人笑着接过范珲奉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什么样的女人,能同时吸引太子、小王爷和平兀侯呢?本官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金锣敲响,迎亲队伍缓缓停在春风酒楼门前,礼官高声朗诵聘书,字字铿锵。 而后知后觉的洛迎窗没想到这么大的阵仗居然是冲着自己而来,本来还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口凑着热闹,可谁知礼官竟然直接念了自己的名字。 “范某蒙祖上庇佑,家业尚丰,虽乃商贾之家,亦恪守本分,持诚而行。久闻洛氏才慧兼备,姿色无双,实乃良缘佳配,令人倾慕不已。范家欲结两姓之好,共襄连理。今遣礼官奉上薄礼,金帛银两、珍珠玉器、良田数顷,皆为聘礼,以示诚意。若得佳人垂允,范家必敬若上宾,许洛氏富贵无忧,琴瑟和鸣,共享荣华。伏望掌柜成全,允此姻缘,择吉日而定佳期,早日完婚,以遂两家之愿。” 众目睽睽之下,洛迎窗愣在原地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几日不见,这范淳怎么就直接遣礼官来向自己提了亲,直到风眠已经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作势要赶走那群莫名其妙来提亲的人时,洛迎窗才回过神来,赶忙跟流筝和付山海一起拦住了他。 突然,人群之中传来一阵冷漠却熟悉的声音:“洛掌柜,范家公子遣来的礼官,可还在等待你的回应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平兀侯的车架不知何时横在了提亲队伍和春风酒楼之间,平兀侯只撩起了窗帘的一角,一双猩红的眼睛深邃而可怖,周遭散发着肃杀的气息,吓得四周看热闹的人都不由向后退了几步,但又实在好奇洛迎窗究竟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第30章 湿身 洛迎窗不知道程雪案是什么时候跑来这里凑热闹的,只能从他那不客气的语气里听出隐忍的怒火,她只当是男人莫名其妙的占有欲,一手拉着杀气腾腾的风眠,一边还要顾及这个幼稚男人的情绪,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流筝一手架着风眠的胳膊,低声在洛迎窗的耳边道:“姐姐,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是先劝回范家礼官为好。” “嗯,我知道了。”洛迎窗转身抬头瞧了平兀侯的车驾一眼,又绕过他直接走向了马上的礼官,恭恭敬敬道,“承蒙范家公子厚爱,只是我向来独行惯了,未有婚嫁之念,亦无意攀附富贵,实难从命……贵家财力雄厚,门第显赫,然婚姻大事,岂能以金帛定夺?春风酒楼虽小,却是我一手打理,所图者,非荣华富贵,亦非安逸依附,惟愿自在潇洒,不受束缚……范公子美意,在下心领,然此事恐难应允,尚请海涵,莫再强求。世事本随缘,勉强无福,愿贵家早日觅得佳人,共成好事。” 话毕,礼官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为范淳争取下,就见平兀侯已经一身阴骛之气一把撩开轿帘,大步迈了出来,还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经强硬地搂过洛迎窗的肩,将人按在自己怀里,直接对着礼官低沉道:“听不懂话吗?还不快滚!” 礼官被平兀侯的气场差点吓了个踉跄,□□之马受了惊,险些将人甩下去。 程雪案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洛迎窗扛在肩头,转身便塞进了自己的轿子。 “……侯爷!” 洛迎窗下意识喊他,只是声音完全被被轿帘隔绝开了,随即便只有程雪案低沉的命令从轿子里传出来。 “起轿。” 祈明没敢耽误,愣是垂着眼没瞧周围人一眼,硬着头皮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而另一旁的风眠眼瞅着洛迎窗被程雪案带走,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流筝赶紧又按住了他:“别激动风眠哥哥——” 付山海则按住风眠的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附和道:“就是啊,万不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事,大丫头被带去平兀侯那里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 流筝见风眠的情绪稍微平复些了,又继续劝说:“今日已经够张扬了,我们别再节外生枝。” 付山海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跟流筝眼神一交汇,就拉着风眠往春风酒楼里走:“先回去吧,酒楼里还有客人要招待呢。” 而光天化日之下被程雪案直接扔进轿子里的洛迎窗揉着胳膊,同程雪案分坐在车轿两端。罪魁祸首程雪案却是阖着眼睛,抱胸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理睬洛迎窗的意思。 真是莫名其妙! 洛迎窗勉强可以理解程雪案身上那种像是小孩子对于本来属于自己的玩具,突然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抢走的幼稚心理,但她实在对程雪案的蛮不讲理难以招架,关键是他一生气手下便没轻没重的,把自己的肩膀都搂得生疼,手腕都被他攥出了一圈明显的红痕。 从春风酒楼到平兀侯的距离里,两个人一言未发,车轿内死气沉沉,仿佛在预谋一场肆意的狂风暴雨。 车轿在平兀侯府门前停下,祈明撩开轿帘后,程雪案先冷着脸走了出去,见洛迎窗迟迟没有动静,才回过头来不客气道:“怎么,不愿意下轿,难道想直接在这里?” 程雪案的话说得隐晦,但倒是直接让旁边年纪轻轻的祈明红了脸,却又站在原地不敢吭声。 洛迎窗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便拎着裙边从轿子里钻了出来,然而程雪案却没有等她半步,他本身就人高马大,一步顶洛迎窗两三步,很快消失在亭廊的尽头,连一句命令都没有留下。 洛迎窗心想,程雪案大概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想把自己暂时困在平兀侯府的视线里,至少不要再在方才声势浩大的提亲场面里太过招摇,现在意识到他的行为太过偏激,保不齐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万一传入了昭武帝的耳朵里,他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望和精心构建出的人设,都将毁于一旦。 府外的家仆们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道该拿被侯爷抛下的老板娘怎么办。 最后还是祈明先开了口:“洛掌柜,不如先移步后花园休息片刻,侯爷一时心急,恐怠慢了掌柜的,照顾不周,还请多加担待。” 洛迎窗点点头,她了解程雪案的脾气,也不好为难小祈明,便大大方方随着祈明的引路而去。 比起上一次来平兀侯府,后花园显得有人气了许多。听祈明说,程雪案特意在这里种上了花花草草,闲暇时候还会亲自打理,洛迎窗边听边点头,总觉得平兀侯府的后花园颇为眼熟——这好像是仿照春风酒楼后院的池塘搭建的嘛! 第38章 洛迎窗摆摆手让祈明去忙,自己则蹲在了池塘边,看着里面新养的几条鱼,不由抬手撩了撩水面,激起轻微的涟漪,自言自语道:“你们也被困在这里了啊。” “与其同情池中之鱼,不如先关心关心你自己。” 洛迎窗被程雪案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个机灵,脚下一滑,整个人便直接向池塘里跌去,程雪案下意识伸手拉他,结果也一起被带入了池塘,砰地一声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 洛迎窗不安分地扑腾了半天,呛了好大一口水,身后的程雪案极为无奈地卡住洛迎窗的腰,另一只不慌不忙划了几下,便直接将人拖上了岸。 程雪案冷眼瞧着洛迎窗趴在岸边咳嗽了半 天,才嫌弃道:“吐够了没?” 洛迎窗缓了好半天,才回过头来一脸幽怨地瞪他,只是程雪案却对她的不满视而不见。 程雪案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丝毫没有非礼勿视的自觉,反而恬不知耻地欣赏起来,才慢吞吞道:“浑身都湿透了,回我屋里等着,我让祈明拿干净衣裳来。” 洛迎窗当即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转身就要走,身后飘来程雪案淡淡地吐槽“又不是第一次见,有什么好遮的”——那语气自然倒仿佛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如胶似漆的老夫老妻一般! 洛迎窗背着他狠狠翻了个白眼,直接快步走回了程雪案的房间。 不多时,祈明便抱着衣服来敲门了:“洛掌柜,侯爷让我准备的衣裳我放在门口了,侯爷请您换好之后到后花园的凉亭,他怕您遇水着凉,命后厨备了些热茶糕点。” “好,有劳了。” 洛迎窗穿着湿漉漉的衣裳裹上了程雪案的薄被,然后慢吞吞地开了门,见一件红装正叠好摆放在眼前,拿起来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大半个时辰后,洛迎窗终于磨磨唧唧地穿着那身红裙来到了祈明所说的凉亭,程雪案正等在那里。他也换了一袭朱殷锦袍,深沉如晚霞将坠,金丝绣成异域流云,隐隐泛光,乌玉束冠,几缕鬓发随风轻扬,衬得他俊雅如画。 洛迎窗心想,如果他不开口说话或是鲁莽行事,倒是颇为合她的眼。 只是下一秒,男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姗姗来迟的洛迎窗身上,然后极不耐烦道:“换件衣裳而已,为何花了这么长时间?姜汤都热了好几遍。” “……”洛迎窗一时无语,立刻收回了方才的念头,挤出一道笑容凑上去,“雪郎命人为我准备一身大红嫁衣,这是何意?” 洛迎窗举止优雅地坐在凉亭的长椅上,撩拨长袖的时候故意扫到了程雪案的大腿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等待程雪案回答。 程雪案不动声色地拿过姜汤,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同时动作迅速地拽住了她几乎拖尾的披帛,凑到鼻尖嗅了嗅洛迎窗沐浴后的清香,突然抬眼盯着洛迎窗,双眸幽深:“京城巨富的公子爷,为你大摆提亲场面,引得众人围观艳羡——洛迎窗,你很得意吧?” 洛迎窗就知道,程雪案还在揪着方才那场闹剧不放,张口就要解释:“范淳他……” “别在我面前提其他男人的名字。” 程雪案没有像之前一般情绪失控,但他如此压抑着怒气,猩红着一双深邃的双眸,语音低沉地命令洛迎窗,则更让她觉得可怕。 “……”洛迎窗一时哑口无言,挫败道,“好好好,我不提。” 话音刚落,程雪案突然起身捏住了洛迎窗的双颊,迫使她仰起脖子张开嘴,随即用另一只手抄起桌子上的姜汤,不由分说地全数喂进了洛迎窗的口中,姜汤的味道和别扭的动作呛得洛迎窗直咳嗽,程雪案却只是把空碗随手一丢,静静地注视着双眼通红的洛迎窗,毫无怜惜之意。 良久,程雪案才哑着嗓子出声问道:“要不要搬来我的侯府住?每次同你缠绵都要夜宿你的酒楼,总感觉很不方便。” 缓过劲儿来的洛迎窗还捂着胸口,抬眼莞尔一笑:“雪郎这是想金屋藏娇吗?” 还不待程雪案回应,洛迎窗又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堂堂平兀侯府,住进一个没名没份的酒楼老板娘,传出去像什么话啊?雪郎,你能走到今天不容易,我可不想害了你。” 洛迎窗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程雪案直接被她那双深情的眼睛哄骗了过去,她静坐在凉亭的长椅上,在红衣的映衬下,宛若一朵盛放的朱砂海棠,美得令人屏息。微风拂过,轻纱垂落,她指尖轻绕一缕青丝,低眉浅笑,眼波盈盈,仿若三月桃花落入心间。 男人立于阶上,居高临下望着她,只觉心跳微乱。 他本想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早已无法挪开半分,只觉世间风华万千,不及她此刻一眼。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滞了,程雪案突然弯下腰来,双手碰上了洛迎窗的脸颊,轻轻在她的薄唇上落下了一枚深吻。 第31章 凉亭 提亲的排场如此之大,还不待礼官将消息带回范家,范淳就已经知道自己被洛迎窗断然拒绝的消息,尤其他自己心爱怜惜的女人,还当街被程雪案掳了去,甚至春风酒楼的人竟然都没有任何阻拦,洛迎窗自己似乎也没有反抗,这让范淳一时间觉得自己完全沦为了对方游戏的一环。 ——如果洛迎窗和程雪案的关系真的非同一般。 范淳越想越烦躁,写下的行行情书仿佛在嘲笑他办了一件多么荒唐的蠢事。 他直接将桌上的纸张揉成了团,扔了满地。只是他突然转念一想,程雪案毕竟是皇帝亲封的平兀侯,立的是军功,背后又有玄戎国撑腰,而洛迎窗只是没有身份背景的小商户,为了在京城找到容身之处,就算受了平兀侯的胁迫,她也有口难言——就像他的亲妹妹委身嫁入皇宫成为颇受议论的皇贵妃一样。 范淳后知后觉地蹲在地上,一张张开始收回自己揉烂的纸,似乎在重新拼凑那份对洛迎窗的不甘和喜欢。 范淳将褶皱一张张展平,然后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书桌上,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猛地冲出房间,结果正好撞上从外头回来的范珲。 “父亲……” 范淳总归是有点害怕父亲的,见他面色凝重,便知其心绪不佳,尤其不敢再冲撞了他。 “这般风风火火的,成何体统?”范珲皱着眉打量了范淳一番,一下子就猜到自家儿子这是为何慌了手脚,明知故问道,“你这是去哪儿啊?” 范淳垂着个头不回答,他自知提亲被拒一事已经让范家丢尽了颜面,眼下范珲对洛迎窗必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此时再找上门去,只会显得范家太跌份儿。 “去找洛迎窗吧。”范珲见他不答,冷笑一声,替他把心中所想全部抖落了出来,“你觉得洛迎窗不会这么无情,所以想当面询问她的心意是吗?可你有没有想过,她当众都能毫不顾忌范家的颜面,私底下还会对你客客气气吗?” 范淳的心里都明白,可还是弱弱地否认道:“洛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是?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回绝你的、回绝范家提亲的人不是她吗?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给她一个高攀的机会她都不珍惜,我看你也不必同她再往来了。” 虽然范珲同那位大人早就料到洛迎窗可能会拒绝这门天降的亲事,但总归以为她只会婉拒而不至于让风风光光的范家下不来台面,可谁成想,她背地里跟平兀侯不清不楚也就罢了,今日如此盛大的场面,她居然直接进了平兀侯的轿子,直接抬进了平兀侯府,这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堵住老百姓们的嘴巴了,现在京城里到处都是闲言碎语,议论起这天仙般的春风酒楼老板娘是如何让一众有身份地位之人争风吃醋、魂不守舍。 纵使范珲受了那位的命令,是有预谋地想要通过娶洛迎窗入门的方式拉拢她,可如今看来,这个法子确是难以行通,如此看来,他们必定会和洛迎窗站在对立面,还是早些让自家儿子认清楚现实为好。 “近期几位异域商人造访,你就留在府里,随时准备接待,你现在还未掌握经商之道的精髓,可要在一旁好好学习,不然我们范氏这偌大的家业该要如何是好?”范珲重重地拍了拍范淳的肩膀,拿出了杀手锏,“你要对得起你妹妹为这个家付出的心血,你舍得她放弃自己的人生来成全我们范家的荣辱,却又在你的手里毁于一旦吗 ?” 范淳的心瞬间一沉,想起了那日同妹妹的闲聊。 他猛地推开父亲,像一只脱弦的利箭一般飞了出去,直奔春风酒楼想要同洛迎窗把话讲清楚。 然而,她要找的人却身在平兀侯府。 后院的凉亭里,洛迎窗坐在长椅上,后背抵在冰凉的石柱上,只是浑身的温度却因为程雪案突然落下的深吻而滚烫无比。 程雪案站在洛迎窗身侧,一手撑在洛迎窗身后的石柱上,一手捧着她的脸,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洛迎窗全部遮盖住,令怀中之人几乎失去了所有喘息的缝隙。 第39章 只是比起洛迎窗记忆里狂乱又粗鲁的啃噬,这一次程雪案的吻比以往都要温柔得多,令洛迎窗不由情不自禁地回应着,牙齿缓慢地轻咬过他的上唇和下唇,弥留之际还用舌尖缱绻地擦过他干涩的嘴角,像是不经意间的撩拨。 方才滚着怒火的双眸依然平静如水,但在一场动情的亲吻过后,又泛起缠绵的涟漪,程雪案抵着洛迎窗的额头,静静地注视她许久,两个人都在急促的喘息声中将对方看得更清楚,却在逐渐失焦的距离里越来越模糊,仿佛已经难以分辨眼前之人究竟是曾经夜夜痴想的心上人,还是这张脸本身的主人。 “窗儿……” 程雪案唤她的名字时,声音喑哑,带着些不可置信的温柔和呼之欲出的情/欲,怀中之人的身影倒影在他深邃的眼底,额头浸着因为极度克制而不住溢出的细汗,手臂和脖颈间青筋凸起,无不昭示着他那血气方刚的欲望,整个人半撑在洛迎窗身上,几乎已经溃不成军。 而就是那样一句动情的呼唤,一下将洛迎窗从虚无缥缈的幻境中拉回了现实。 只有一个人可以这样呼唤她的名字,而这个人,不该是眼前的程雪案。 意识逐渐清明的洛迎窗下意识便抬手抵在程雪案的胸口,那架势大有拒不顺从的意思,可当下看在程雪案的眼里,却颇像情不自禁越了界的后知后觉的羞赧,他突然觉得洛迎窗居然也有这般可爱的一面,总归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了一点点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情绪。 程雪案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那只捧着她脸颊的手顺势滑下,攥住了那双抵在自己胸口的小拳头,随即再度垂眸,炽热的唇瓣再度覆上她的温柔,一汪春水便就此难收。 程雪案迫不及待地撬开了洛迎窗的唇齿,只不过是相触的瞬间,便不由激起一阵战栗,他的舌尖不由分说地挑起洛迎窗所有敏感的神经,那般轻车熟路,那般轻而易举。她的脸颊因为程雪案变本加厉的挑/逗,又掀起了新一波粉红色的浪潮,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仅凭着程雪案的力道和长椅的支撑才能勉强不至于滑落在地,光是程雪案的亲吻就足够引起她浑身的阵阵酥麻,想来程雪案在自己身上的确实践得来不少宝贵的经验,可自己却在每一次的交锋中节节败退,还真是有够丢脸。 洛迎窗只觉得自己在一波又一波的挑/弄之中摇摇欲坠,沉沦间,程雪案撑在柱子上的手猛地捞起了她,同时攥着她的手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那一瞬间,程雪案整个人霸道地挤进了来,搂着她的膝窝又往上掂了掂,牢牢将她抵在了身后的石柱上。 在一袭红衣衬托下的洛迎窗更显得肌肤胜雪、明艳动人,程雪案忍不住在她白皙的玉颈和凹凸有致的锁骨上留下梅花般漂亮的红痕,此时此刻,他眼底的美人像极了一副红美雪景图。 洛迎窗的双臂无力地自然搭在程雪案的双肩,眼神迷离地垂眸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身上的红裙微敞滑落至肩头,颇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美,在程雪案的眼中,想必更是必有一股诱惑力。 平兀侯府的后院几乎是没人经过的,也因此,程雪案在自己的地盘里就显得格外放肆。 傍晚的余晖透过红裙的薄纱斑驳在洛迎窗雪白的肌肤上,红艳的花海之中映衬着错落无序的吻痕,呼吸间尽是花蜜的甜腻,沉醉得一塌糊涂。 随着男人不知节制地索取,洛迎窗的嘴巴里情不自禁溢出细碎的喘息声,她的呼吸混乱不堪,听在程雪案的耳朵里却极为动人。情之所至,他猛地将身体还在战栗的女人翻了个面,浸着密汗的胸口紧贴着同样汗津津的后背,然后从后方捞起了她,再度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化为无形。 夜幕时分,清冷的月光在凉亭的地面上倒映出两人相互依偎的剪影,极为暧昧不清,程雪案慵懒地跨坐在长椅上,将洛迎窗整个人抱在自己的大腿上,牢牢攥住了她柔软的腰肢,两个人额头相抵。 程雪案将洛迎窗全部的重量揽在自己身上,难得心平气和地同她讲话:“过几日我要去外地勘查,你一个人在京城之中,可要处处留心。” 洛迎窗几乎是毫无力气地轻笑了一声:“我何时是一个人了?” 程雪案却不同她玩笑,掐了掐她的侧脸,极为严肃地嘱咐道:“此次提亲之事来的蹊跷,解决之法也太过招摇,怨不得我忧虑再三,你不要全不当作一回事。” 洛迎窗见他如此正人君子的模样,故意调笑他:“若不是平兀侯气势汹汹横插一脚,又如何招摇?” 程雪案见她丝毫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作势在洛迎窗的腰间掐了一把,惹得洛迎窗咯咯直笑。 玩闹了好一会儿,程雪案的一只手才从后方穿过洛迎窗的脖子垂落下来,另一只手则揽过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整个人牢牢地搂在自怀里,耳鬓厮磨着:“好好照顾自己,待我返还京城,可不要瘦成一把骨头。” 第32章 瘟疫 白渊城地处交通要道,商贸繁荣,人口密集,然而近来却瘟疫肆意,灾情蔓延,连周边城市都受到了不小的波及,以至于原本繁华的街道都萧条冷落许多,商铺皆房门紧闭,行人都少之又少,农田荒芜,横尸遍野,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和腐烂的气息,到处都是病痛、恐慌与绝望。 与此同时,周边的盗匪趁机作乱,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地官府疲于应对,干脆撒手不管,白渊城瞬时仿佛一座炼狱般几近崩溃。 事态不断发酵,直至失控之时,消息才传入了京城。朝堂之上,昭武帝大怒,当即召见平兀侯,命其带领精锐人马,暗中南下查探实情,务必设法稳定局势。 程雪案知道这是昭武帝一石二鸟的方式,若是能顺利解决此事,也算能稳定大昭社稷,只是一旦盗贼作乱、瘟疫蔓延至一发不可收拾,即便程雪案没因为染病死在白渊城,回到京城也难逃其咎。 所以,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见了洛迎窗一面,然后奔赴白渊城。 随行人马之中,多为曾和程雪案上过战场的弟兄,还有日日侍奉左右的祈明,至少这支队伍还算值得程雪案信任,不至于背后捅刀子。 临出发前一天,韩煦突然出现在平兀侯府外,程雪案最初还以为他是来送行的,直到他从家仆手中拿过行囊,笨拙地跨上了马,程雪案才意识到韩煦打算跟自己同行。 “你做什么去?” 因为之前的不欢而散,再加上平日里公务繁忙,程雪案和韩煦已经许久未见了。 印象里的韩煦,总是白衣翩然,眉目清朗,笑时如春风拂面,举手投足皆透着世家公子的风雅。自从入朝为官后,琐事纷繁,倒是令他少了几分少年意气,多了几分沉稳深思。眉宇间不再全是澄澈,眸底添了几分深沉,袖下的手亦不复柔润,隐隐透着磨砺后的坚韧。不过那股子玉骨风姿却不见更改,温润依旧。只是那温润之中,多了一抹克制与威仪,昔日无忧的玩伴,终是成长为可担风雨的朝堂之臣。 怀着复杂心情打量韩煦的时候,只听他依旧像少年时那般唠叨自己:“白渊路途遥远又诸多阻碍,我不放心你。” “……”程雪案被韩煦一句话哽在喉中,顿了顿才道,“带上一个你,我还要多操一份心。”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韩煦抖了抖宽大的衣袖,露出许久不见的少年般轻松的笑容振振有词,“如今我负责撰写国史,眼下白 渊城瘟疫乃是大事,自当记入史册,唯有随行亲临,才能如实记载——我已同圣上禀明,得圣上恩准,莫非侯爷还有异议?” 程雪案见韩煦把昭武帝都搬了出来,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淡淡地扫了沾沾自喜的韩煦一眼,便对身后的队伍命令道:“上马。” 为了掩人耳目,程雪案乔装为一位云游四方的郎中,贴身的几人都扮作他的学生,而随行的其余人则暗中保护观察。一行人日夜兼程,避开官道,穿行于山林小道,沿途所见皆是荒凉景象,村庄破败,衰草伏地,风过之处,黄沙卷着呛人的恶臭,使人不敢久留。 数日后,程雪案等人终于抵达瘟疫最为严重的白渊城。只是烈日之下,城内一片死寂,街巷冷清,曾经车水马龙的市集,如今只剩破败的摊棚和横陈的尸体,唯有乌鸦在枯树上盘旋而过,发出刺耳的悲鸣。 祈明见状,凑在程雪案耳边道:“先生,不如我们先找一处地方歇脚,好打听下白渊城的近况。” 程雪案应了声,命人分散行动,一部分负责暗中查访,自己则带着祈明和韩煦转入唯一开门的一家客栈,却也是冷清至极,等了好久,才见掌柜的姗姗来迟。 掌柜的一下子见到这好几个神采奕奕又气度不凡的公子,先是一怔,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才打了些勉强干净的水来奉上,嘴巴里还念叨个不停,许是太久没有同人交流了,眼底掩不住的兴奋,却又毫无生气可言:“客官打外地来吧?如今我们这白渊城,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也都命丧于此,在下也不过是在家传的酒楼里苟延残喘罢了。” 第40章 程雪案瞧了掌柜的一眼,泰然自若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江湖云游的郎中,这位是我师兄,这位是我的小徒弟,我们听闻白渊城瘟疫四起,特赶来一探究竟,尽举手之劳,望免百姓之苦。” 掌柜的一听,手里的茶壶都差点没拿稳,连连鞠躬道:“几位公子可真是菩萨心肠啊——可惜,我们这白渊城苦于瘟疫已久,怕是难以保全,几位还是早日返程,免得染上瘟疫,得不偿失啊。” 韩煦皱皱眉,开门见山地问:“此地的瘟疫何时兴起?起初可有什么明显的症状?” 掌柜的见他们不像坏人,又是言辞恳切,便悄悄将自己所晓全数告知。 “其实,我手底下的伙计曾经偷偷看到过,白渊城粮仓中的米粮被官员们换成了发霉变质的劣质粮食,然后他们再以低价将优劣参半的粮食卖给老百姓们。” 据掌柜的讲述,起初,百姓们并未意识到粮食有问题,反而感谢官府体谅,特意降低了粮食的购入价格,可是渐渐地,白渊城内便有零星几人因食用霉米而腹痛呕吐,官府却对此视而不见,后知后觉的百姓们对官府的腐败行为怨声载道,却无力反抗。 随着夏日炎炎,潮湿的空气更是助长了霉米中的毒菌,瘟疫如野火般蔓延开来,许多人家因此家破人亡。白渊城的街道上,哀嚎声此起彼伏,尸骨堆积如山,再加上许多商贩从白渊城采购粮食运往其他地区,由于官府未能及时封锁疫区,连周边的城镇也未能幸免,瘟疫随着商队的车轮一路扩散,所到之处,尽是死寂。 韩煦越听越气愤,但还是极力保持冷静,将所有细节问了个清楚:“可是官府如果想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也得有门路才行——你知道他们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将那些被替换下来的优质粮食卖出,以此牟取暴利吗?” 掌柜的越说越激动,一下就没控制住音量:“您们几位从外地来,可是不知道白渊城的官老爷跟京城那位腰缠万贯的范大人是什么关系!” “范大人?范珲吗?”韩煦在白渊城听到范珲的名字倒是极为意外,天真询问道,“他不就是个成功的商人而已,怎么还能勾结上百里开外的白渊城官府之人?” “普普通通的商贾人家,怎么可能这般手眼通天?”掌柜的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猜啊那范珲背后更是有靠山,才能如此放肆地吞食官粮谋取私利,如今白渊城内凡是涉及其中的官员全都抛下这个烂摊子潜逃了,百姓们申冤无门,若是染上了病,连城门都出不去,更别提上京城名状了。” “那盗贼作乱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让昭武帝下定决心南下白渊城一探究竟的根本不是因为瘟疫的蔓延,反倒是盗贼的流窜作乱令昭武帝意识到了危机感,如果放任不管,恐节外生枝,威胁他大昭王朝的稳定。 韩煦猜到了昭武帝的心思,却为这种心思所不耻。 “根本就没什么盗贼!”掌柜的突然拍案而起,整个人气得直发抖,“那都是官府的人为了转移视线而编造的幌子!那些都是为了维护百姓的正义之士啊——他们联合起来想要找官府讨要公道,却被官府的人反咬一口,认定他们是想要造反的叛党!” 韩煦一惊,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沉默许久后,程雪案才极为平静地开了口:“你所言一切可有证据?” 与此同时,洛迎窗正在春风酒楼里忙得不亦乐乎。 程雪案临走时并未告知洛迎窗究竟所为何事,洛迎窗倒是也并不关心,反而从春风酒楼的食客的议论纷纷里听到了些零碎的言语,最终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缘由。 “瘟疫啊。” 洛迎窗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了一遍食客的话,一时不知道从哪里搭茬。 “是啊,可严重了,听说白渊城里到处都是尸体。”其中一位食客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又捏着酒盏,向洛迎窗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道,“洛掌柜不担心吗?” 洛迎窗有些没琢磨清楚这位食客的意思,笑着反问道:“我?我为何要担心?” 另外一位食客看似好心地解释道:“平兀侯此去可是凶多吉少啊——我看圣上啊,是想让他死得其所。” 洛迎窗微怔:“您的意思是?” “白渊城瘟疫可谓是个烫手山芋,且不说平兀侯能否真的控制住瘟疫的蔓延,就算平兀侯能活着回来,也算他命大了,可若局势未能得以缓解,他却弃城而逃,那便是死罪。”食客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露出算不上友善的笑容,“洛掌柜,可惜了平兀侯这般护你,依我看啊,你是要丢了这座靠山了。” 大概是因为白日里食客们不怀好意的议论,夜里和衣而睡的洛迎窗总觉得腹痛难耐,虚弱地趴在床边,时不时便有呕吐之感。 起初,她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儿,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好不容易才浅浅入睡了。 只是在梦中,她总觉得自己浑身像火一般燥热,几乎要将自己烧得一干二净,儿时的梦魇再度席卷而来,她仿佛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折磨,难以挣脱。 第33章 圈套 当天夜里,程雪案一行人入住了白渊城这家唯一营业的客栈,而其他被程雪案派出去的眼线也陆陆续续有了消息。 祈明在程雪案的房间里挑了盏灯,便退去门口守着放风,屋内程雪案和韩煦正在商议白日见闻。 自从踏入白渊城以来,韩煦的眉头就没放松过,语气里颇为忧心忡忡:“阿雪,你觉得白日里那掌柜的所言,有几分虚实?” 相比之下,程雪案就显得悠闲多了,懒洋洋地撑着个脑袋,漫不经心道:“口说无凭,至少也要拿出像样的证据来。” “但是无风不起浪,即便是谣言,我们也要忌惮着三人成虎的危险,反之若是真有其事,我们更要万分小心,切勿中了奸人的圈套。” 程雪案把玩着酒杯,似乎毫不在乎:“我来这里已经是个圈套了。” “什么?” 程雪案却再向韩煦重复一遍,突然起身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道:“走吧,咱们也该活动活动了。” 夜色沉沉,荒野冷风呼啸,枝桠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冥冥之中诉说着某种不详。距离白渊城几公里外的古庙隐匿于深林之中,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人倚着门槛打盹,看似年迈糊涂,实则耳听八方,见一名青年快步走来,他只是微微抬眼,随即咳嗽了一声。 此青年正是祈明,他凑过去 低声道:“侯爷到了。” 老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抬手抠了抠耳朵,瞬间眼底闪过一丝锋利,圈起食指和拇指朝古庙里吹了声口哨。 深夜的烈风如刀刃,程雪案身着一袭墨色长袍背着手踩过荒芜的草地,高束的长发和腰间发亮的玉佩都随着身体的摆动左右摇摆着,仿佛像他本人一般桀骜不羁。而他身旁跟着的韩煦则显得内敛谨慎许多,大概是怕周围生疏的环境会对他们有什么不利。 祈明为二人推开古庙结满蜘蛛网的旧门发出“吱呀”一声,破败的古庙残垣断壁,佛像蒙尘,唯有几盏幽幽跳动的烛火,映出一个被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身影——正是前不久逃离白渊城的知府孙晟。 往日身着绫罗绸缎的孙晟已是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嘴角仍残留着被强行拖拽时擦破的血痕,眼中尽是惊惧,与他曾经高高在上的模样截然不同,仿佛一只无路可逃的困兽。他的双手被粗粝的麻绳牢牢反绑在背后,膝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身旁站着数名冷面护卫,每个人腰间悬刀,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他,令人胆寒。 程雪案的身影缓步抬入,黑色大氅在昏黄烛光下微微翻飞,映得那张俊美却冷峻的脸更添几分威严。他负手立于阶前,眸色幽沉,如千年寒潭,望向孙晟时,眼底已无丝毫怜悯。 “孙知府,看来你是打算撇下白渊城数十万人命一走了之?” 程雪案声音淡漠,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 孙晟身子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侯爷,冤枉啊!下官一向忠君爱民,怎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阿雪,孙晟为何会在此处?他不是早就死在瘟疫里了吗?” 旁边一头雾水的韩煦似乎还在怀疑眼前之人的身份,毕竟依据当时传入京城的消息,孙晟可是唯一积极抵抗瘟疫的好官,可惜京城的救援还未抵达,他就已经先因为染上瘟疫不治而死。 可倘若如此,现在跪在他们面前的人又是谁?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更何况他根本舍不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得来的不义之财,那满屋的黄金想要在短时间运送出去,可不容易啊——是吧,知府大人?” 程雪案双手抱胸,突然抬腿猛地一脚踹在了白渊城知府的肩膀上,也不知道是程雪案的力气太大,还是知府太过虚弱,直接被踹翻在地滚在一旁。 旁边的护卫很有眼色地将那人直接拽了起来,让孙晟继续跪在那里,听程雪案细数他的罪状。 第41章 程雪案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不知何时偷来账簿,轻轻翻开,一页页摊开在他面前:“陈粮充作军粮,次粮流入民间市场,私吞赈灾银两,无视怨声载道,将联合起来讨要公道的百姓视为流寇作乱,贼喊捉贼,陷害百姓……你倒是告诉本侯,这笔笔账目,究竟是何人编造?” 孙晟颤抖着瞥了一眼账簿,深知自己已无退路,眼底却闪过一丝决绝,他死死咬着牙关,低声道:“侯爷,您误会了……这些账目,都是属下贪墨所为,与、与下官无关!” 程雪案冷冷一笑,语气透着凌厉的寒意:“孙知府,你可知这账簿是谁送到本侯手上的——你的账房管事,他已将你的勾当供出得一清二楚,你仍想顽抗?” 孙晟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更是惨白,身子微微颤抖,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嘴巴张张合合,却仍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看来孙知府是打算嘴硬到底。”程雪案缓步靠近,一双深邃的眸子直视着他,仿佛能洞穿他所有伪装,“很好,本侯有的是时间,陪你好好聊聊。” 旁边的护卫闻言,立刻会意,只听“哗啦”一声,一桶冰冷刺骨的井水迎头泼下,猛然浇在孙晟头上,冰冷的水渗透衣襟,寒意侵入骨髓,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冻得全身痉挛,唇色发青,脸色煞白,喘息声粗重,但他仍旧死死低着头,不肯松口。 “呵,事到如今,你还在为谁守口如瓶?”程雪案目光如刃,一字一顿道,“你私吞赈灾粮,陷害百姓,害得无数生灵涂炭,如今证据确凿,为何还不肯招供?” 孙晟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他双拳紧握,指节泛白,嘴唇微微颤动,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猛地咬牙,低吼道:“我不能说!” 程雪案眸色微变,目光如炬,察觉到了异样。 此时,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韩煦大概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先一步拦住了程雪案,自己缓缓蹲下身,盯着孙晟的眼睛,冷声道:“是因为你背后还有人?还是……你怕招供之后,你的家人活不成?” 孙晟浑身一震,眼中闪过深深的恐惧,但随即猛地低下头,便不再开口。 程雪案心中了然,目光微微一沉,见孙晟毫无悔改之意,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本侯也无须与你废话。” 他微微偏头,向身后的护卫示意,两名护卫立刻上前,分别按住孙晟的肩膀,一人拔出短刀,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划,鲜血瞬间渗出,滴落在地。 孙晟猛地惊叫出声,额角冷汗直冒,双眼通红,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孙知府,你身为地方父母官,却为了权势与贪欲,罔顾百姓死活,掠夺粮饷,逼得灾民流离失所,甚至陷害无辜之人。”程雪案语气沉稳,每一个字都如千斤重,“你若执意不招,便不要怪本侯心狠。” “我……我……” 孙晟喘息急促,脸色愈发煞白,眼中满是绝望。 韩煦见状,适时补上一句:“你不说,城中百姓也会亲手将你的罪行揭发,届时,恐怕你和你的家人,都会落得比此刻更凄惨的下场。” 孙晟猛地瞪大双眼,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颤抖着张开嘴,挣扎着想要说什么,最终,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叩在地,连连磕头,前额撞在青石砖上,渗出血迹,沙哑地开口:“侯爷……求您,求您放过我的家人……我说……我全都说!” “很好。”程雪案的声音冷沉,透着不容抗拒的威势,“好好说,可别落下什么关键证词。” 庙中烛火摇曳,照亮了孙晟那张绝望至极的脸,也映出了程雪案那双深邃而凌厉的眼眸,一旁的韩煦目光微敛,薄唇微抿,终是松开了握紧的拳。 风声萧瑟,黑夜之下,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整个白渊城乃至暗潮涌动的京城。 当晚,程雪案命手下将孙晟的证词一字不落地记下并严加看守,等候押送回京城,同时又派另一部分人连夜搜查了孙晟藏匿黄金的地方,将所有赃款收为物证,至此,官府的腐败算是查了个清楚。 只是,白渊城的瘟疫蔓延还在继续,程雪案一行人尚不能掉以轻心。 次日,程雪案将知府孙晟的罪行昭告天下,被逼至绝境的百姓终于等来了迟来的公道。城中衙役纷纷倒戈,协助平兀侯清理府衙,救济百姓。程雪案立于城楼之上,俯瞰着这座残破不堪的城池,眉宇间尽是沉思与肃然。 白渊城的天,终于要破晓吗…… 而与此同时,京城之内似乎如往日般平静,春风酒楼的食客依旧络绎不绝,只是几日都未见老板娘露面,几位伙计的脸色瞧上去也都不太好。 某位脸熟的客官添了几个小菜,顺嘴向流筝问道:“小娘子,怎么不见你们家洛掌柜?” 流筝将酒菜一一端上桌,不紧不慢道:“这位客官,近些日子以来白渊城瘟疫四起,供应我们酒楼的 食材也受到了影响,老板娘忧心酒菜的品质下降,特意到外地考察,想看看有什么优质的替代品,不然怎么能对得起各位的光顾?” “是吗?我还以为洛掌柜思君心切,专程跑去白渊城私会侯爷了呢——” 虽说是玩笑话,但流筝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表面却还抿了抿嘴角,淡淡赔笑。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忧心忡忡的流筝终于等来了妙手神医楼叙白,她和风眠、付山海一起等在楼下大堂,听到二层传来了关门声,便急迫地凑到了楼梯口,紧蹙着眉头等待楼叙白的诊断。 难得正经的楼叙白一脸正色,沉声道:“洛姑娘染上瘟疫了。” 第34章 奔赴 知府一党被肃清后,白渊城陷入短暂的混乱。 衙门权力真空,百姓们惶惶不安,生怕朝廷无人理会此地,所有人的期望都落到了这位外地云游而来的郎中身上——当然,经过孙晟被捕一事,百姓们再愚钝也不可能相信,普普通通的郎中能有如此权力和本事,于是,程雪案的真实身份自然就曝露了。 客栈外聚集了许多面黄肌瘦的百姓们,似乎都是冲着程雪案而来,希望这位看起来极有威望的公子可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只是程雪案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在幕后指示韩煦掌握险些失控的局势。 “此次暗中走访,我带了几位跟随自己多年的幕僚,我会安排他们至城中各处整顿秩序,另外,为了防止余党作乱,还需要命白渊城剩余的士兵和我们随行的护卫一起镇守城门。”程雪案半阖着眼睛倚靠在门框上,不徐不急地向韩煦道,“另外还要请你在城中张贴告示,以安抚民心。” “告示上就写——城中贪官已伏法,粮仓开仓施粥,凡有病者,入临时医馆救治。”程雪案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便悠哉游哉地补充道,“对了,记得以你的名义向朝廷递交急报,请求调拨赈灾银两,并上奏举荐清廉能干之人接任知府,以免白渊城再陷贪腐。” 韩煦边认真听着程雪案的吩咐,边点头皱眉,见程雪案一脸风轻云淡的模样,直接开口询问:“只由我出面就够了吗?阿雪,无论是之前抓捕出逃的知府孙晟,还是眼下你为了白渊城灾后重建费心,都该是你的功劳。” “不需要。”程雪案抬腿迈出了房间,站在二层的云台向外望去,目光所及皆是一片荒芜的死寂,深邃的眼底看不透任何情绪,最终也只是淡淡道,“我不想太过招摇。” “不想招摇?那你当着京城全百姓的面儿,横在洛姑娘和范家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程雪案侧头瞧了韩煦一眼,又再度将视线落回了遥远的颓败之景上,倒是没想到韩煦还有心思惦记这回事儿。 “阿雪,你知不知道,如果范家背后真的有不可小觑的势力作靠山,你如此莽撞行事得罪了范珲,他日再给你下绊子又该如何是好?甚至于你想没想过,若是此事传入了圣上的耳朵里,洛姑娘反倒成了他拿捏你的筹码,你又置洛姑娘的性命于何处?” 韩煦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当时程雪案情绪激动,韩煦此时所列出的后果,都没在程雪案的考虑之内。 程雪案越是沉默,韩煦就越是急迫。 “阿雪,我太了解你了——你对洛姑娘根本就不是真心的,你敢说你最初对她感兴趣,不是因为她眉眼之中,神态之韵,甚至性格脾性,都与阿姐实在相像吗!” “够了!” 程雪案猛地回头呵斥了韩煦一声,双手紧握着围栏,手背上青筋凸起,不住颤抖。 “看来,你的确是这样想的没错了。”韩煦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带着些许隐忍的怒气和无可奈何,“阿雪,你怎能这般自私!” 只是程雪案不再开口回应什么,转头便离开了房间,独自一人走在破败的白渊城中,连祈明也不允许随行。 瘟疫之祸仍未平息,城中处处是病弱哀鸣。 程雪案被韩煦的质问搅得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因为处理白渊城瘟疫一事而压下去的对洛迎窗的惦念,一时间竟然全部涌上了心头,从太子大婚那天的初识,到出现前在凉亭最后的缠绵,过去三年的时间里,与洛迎窗相处的所有场景仿佛都历历在目,令程雪案一时分辨不清,她在自己心里到底处在什么位置。 第42章 等程雪案再次回到客栈已是深夜,韩煦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敲开了他的房门,打算向他汇报下白日里白渊城内的现状。 “眼下朝廷的拨款对白渊城而言,不过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瘟疫蔓延的速度远比车马行军的速度要快得多,当前的死亡人数还在激增,我们必须采取点什么措施才好。” 程雪案双手抱胸倚靠在床头,听了韩煦的话沉默许多都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疲于奔波累得睡着了。 韩煦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想帮他披上薄被,便见程雪案那双鹰隼般锐利的双眸猛地睁开,比孤寂的夜晚还要漆黑,刹那间,倒是吓得韩煦一激灵。 “怎,怎么了?” “明日召集白渊城尚康健的郎中,再派人从周边城镇购置药材。”程雪案抬起眼皮瞧了韩煦一眼,“还要烦请韩大人跑一趟军营,同领军商议下能否暂时从军中调拨些存粮,好让我们在城内设置义粥棚,确保仍在世的百姓都能有热粥可食。” “嗯,我知道了。”韩煦点点头,将薄被递给程雪案,“那你早点休息吧,眼睛都红透了。” “不急,我现在还有其他要紧事做。” 程雪案起身绕过韩煦,并没有接下他手中的薄被,韩煦便干脆后退一步,拦住了程雪案的去路。 “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之前守在古庙外的那个老头还记得吗?他是当年北征兀答时,军营里妙手回春的军医,颇有战场经验,我想请他这几日帮忙严格划分病患与康健者,专门设置出隔离区,避免瘟疫进一步扩散——这也是我此番特意请他随行的原因。”程雪案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轻笑一声,“不过老军医德高望重又神出鬼没,我可不敢怠慢了他。” 韩煦瞧着程雪案的背影,一时想起他少年时那股子潇洒恣意,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这些年,有些东西终究是随着岁月的磨砺和身份的差别被迫改变了。 那日后接连几个清晨,士兵们都背着药桶,挨家挨户焚烧草药,熬制汤剂,洒在城中各个角落,驱散污秽之气,城内大街小巷,尽是药香弥漫。 程雪案没有留在衙门坐镇,而是换上一身寻常衣衫混在难民群中,高大的身影穿梭在破败街巷间,帮着身披轻甲的士兵们抬病人、分发药汤,虽然他并未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但韩煦不想独占他的功劳,已经偷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了招待他们的掌柜的听,借此人的嘴巴将真相传达出去。百姓们望着这位身居高位却愿意亲力亲为的平兀侯,心中的敬重和感激油然而生,疲惫的眼底也渐渐燃起希望。 而韩煦则穿着较为华贵的衣裳,风风光光地坐于高堂,按照程雪案的吩咐指挥四方,程雪案担心他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习惯这样颇为恶劣的环境,还专门留下了祈明侍奉着。 四下无人,所有人几乎都身兼重任忙来忙外,根本顾不及在高堂之内停留片刻,唯有韩煦和祈明主仆二人,说起话来也就方便许多。 “祈明,你现在还是定期向阿姐汇报阿雪的行踪吗?” 韩煦的声音比平日里更加冰冷,像是悲秋般寂寥落寞,半是对阿姐的怨恨,半是对程雪案的心疼。 “回少爷,是。” 祈明回答得简明扼要,听起来并没有半分动摇,也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何不可。 韩煦的心冷了半截,苦笑一声问道:“你跟在阿雪身边,算来也有近一年,竟然连半分主仆情份都没生出来吗?” “太子妃对祈明有恩……” “那阿雪又如何亏待于你了呢!” 韩煦猛地将案台上的笔墨纸砚一扫在地,胸脯剧烈起伏着,怒不可遏地死死盯着堂下理直气壮的祈明,连他手中奉的茶都随着这剧烈的晃动抖了又抖。 “少爷,这些事与您并无干系, 还请您不要大动肝火,惹太子妃心忧。” “阿姐她到底在忌惮什么?阿雪不过是个可怜的被困于异国的孩子,难道阿姐还害怕阿雪的存在会威胁她夫君的地位吗!” “少爷!”祈明突然抬起眼皮,眼中的锋芒锐利得令韩煦有些陌生,“莫要胡言乱语,给韩家惹来祸端。” 也不知道是被祈明不同寻常的眼神吓退了,还是被他这样一提醒,韩煦也觉得隔墙有耳,略有不妥,便挫败地坐了回去——他是心疼程雪案的身世和遭遇,但身为中书令之子,太子妃之弟,他更关心的,总归还是家族的荣辱兴衰。 在着力平息瘟疫的同时,程雪案也考虑起如何重建白渊城城池。 这些日子以来,他命令官兵修缮水渠、清扫街道,将腐烂的尸骨送往城外妥善掩埋,并带领百姓在城东划地新建义仓,以备将来灾年所需,与此同时,还广发公示招募工匠修复破败的城墙、桥梁,所有事情几乎都亲历亲为,城中内外的人群里总是有他伟岸的身影。 韩煦看在眼里却帮不上忙,只能接连往向朝廷递交急报,请京城尽快支援,并上奏提出免除白渊城受灾百姓三年赋税,好让他们安心恢复生计,可惜那些呈报似乎都石沉大海一般,一直没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韩煦总觉得心里有愧,便命人在白渊城中设立了义学,收养因瘟疫失去家人的孤儿,让他们习字学艺,以□□落街头。 某日,韩煦照例在衙门处理公务,却见程雪案急冲冲地跑了回来,身上脏兮兮的衣裳还未来得及还,面色极为凝重,所到之处仿佛草木皆枯。 “阿雪,出什么事了?” 程雪案没功夫解释,只是道:“白渊城后续事宜就交给你了,我要速速回京一趟。” “你疯了!事情没有解决,你私自回京城,若是被圣上怪罪,你又要如何?” 跟在程雪案身后的祈明快步凑近,平静地解释道:“少爷,是洛掌柜出事了。” “什么?” 韩煦一惊,攥着程雪案衣袖的手也在一瞬间失了力道,程雪案当即毫不费力地挣脱开。 “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等回过神来的韩煦追到衙门门口时,程雪案已然翻身上马,未对这座他亲手重建的城池有分毫留恋,深邃的目光眺望京城的方向策马而行,踏入下一个风雨未歇的战场。 第35章 兼程 为了不让瘟疫进一步蔓延,楼叙白坚持将洛迎窗与春风酒楼其他几人分隔开,甚至不同意他们任何形式的探视,对外只能暂时谎称春风酒楼的老板娘外出寻觅替代的优质食材了。 跟洛迎窗最谈不上什么情分的楼叙白首先表明了自己的观点:“我建议还是不要继续留在春风酒楼,一旦被人告发,整个酒楼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不行!如果姐姐得了瘟疫的消息传出去,一定会被人秘密处死,以防事态严重到扩散到整个京城。” 流筝的态度如此强硬,愣是让几个大男人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付山海心有余而力不足,愤恨地叹了口气:“明明瘟疫的重灾区在千里之外的白渊城,为何大丫头会莫名染上……” 风眠冷着脸,语气里也憋闷得很:“现在不是纠结根源的时候,我们得先找到治愈大丫头的法子。” 一行人正聚集在大堂里一筹莫展,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们心下一惊,担心是事情暴露招惹来了巡查的人员,正犹豫着该如何是好,便紧接着传来男人低沉又迫切的声音。 “开门!” 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可因为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一时间令众人有些恍惚。 在大门被踹烂前,流筝先行起身拿开了门闩迎他进来:“侯爷?你不是应该在白渊城吗……” “窗儿在哪?” 如此亲昵又熟悉的称呼不禁让在场的三个人怔在了原地,程雪案没工夫顾及他们的心情,直接就向二楼冲去,却被楼叙白先一步挡在了楼梯口。 “你不能上去!” “笑话!我是你们之中唯一一个亲历过白渊城瘟疫,又能毫发无伤挺过来的活人,我最有资格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程雪案的手劲儿大得吓人,丝毫不费力地就将挡在自己面前的楼叙白甩到了一边,流筝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失去重心的楼叙白,等几个人再抬头望向二楼时,程雪案已经消失在楼梯口的尽头。 最终还是楼叙白先反应过来,正色嘱咐道:“先封锁消息——平兀侯公务在身,白渊城瘟疫一事尚未完全平息,他偷偷返回京城,这算作擅离职守,若是被那些个忌惮他的党羽发现,肯定又要参他一笔,到时候本来稳定白渊局势乃大功一件,都要被倒打一耙,给他扣一顶居心叵测的帽子。” “好。” “眼下看来,平兀侯的确是医治洛姑娘最好的解法,毕竟他方才疫区赶回,了解此次瘟疫的源头和治愈疗法,或许真的能救洛姑娘一命,我也会从旁协助,你们不必太过忧心。”话毕,楼叙白向流筝递去一道关切的眼神,又收回视线继续道,“方才山海叔所言极是,洛姑娘从未出过京城,却染上瘟疫,实属可疑,我想这件事背后,定是有心之人故意设计,从中推波助澜……明面上或许只是给锋芒毕露的洛姑娘一个教训,可仔细一想,瘟疫的病源并非什么人都能接触到,我担心的是,幕后之人的目的不仅如此——他们可能更贪心,更想要将所有眼中钉肉中刺一网打尽。” 第43章 风眠点点头,冷言道:“知道了,这件事交给我们来查。” “这些日子洛姑娘不能露面,不光食客们会起疑心,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此次机会……筝儿,还要拜托你多方周旋,小心回应,切莫要让他人抓去了话柄,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去外地考察的由头多少还能撑过一段时日,眼下就要看程雪案他有多少本事了。” 流筝说话时不由向二楼的方向瞟去几眼,眸中尽是忧虑。 屋内灯火微弱,透过半开的窗棂投下斑驳光影,这些时日以来,病榻上的洛迎窗身形消瘦了不少,苍白的脸庞犹如纸张般脆弱,鬓发也因高热而被冷汗浸湿,零落地贴在额角。她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嘴唇干裂泛白,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虚弱的呓语,仿佛深陷噩梦之中。 程雪案横冲直撞跑上了二楼,又后知后觉,担心过于嘈杂的声音会惊扰了床榻上的洛迎窗,在进门时又刻意放慢了脚步,轻轻掩上了门,又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她,最终紧攥着拳头立于榻旁,目光沉稳地注视着洛迎窗病恹恹的面容,心中浮起一丝熟悉的痛苦和无尽的恨意。 这些日子,他见过太多因瘟疫逝去的百姓,也见过太多像她一样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如今,他更不愿再让这个与他息息相关的生命从自己眼前消失。 程雪案简单为洛迎窗擦拭了下身子,顺便检查了下她的症状,然后立刻吩咐流筝去药铺上抓了些药材来,亲自守着药坛煎煮许久后,再次不敢怠慢地回到洛迎窗的房中,熟练地端起药碗,轻轻吹散药汤上的热气,便单膝跪在榻前,一手扶住她微凉的后颈,一手执勺,将苦涩的汤药缓缓送至她唇边。 意识昏沉的洛迎窗下意识皱眉,虚弱地侧头抗拒。 “别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无奈与温柔,“药苦也得喝。” 听到熟悉的声音,洛迎窗试图睁开眼睛,拉开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微不可闻的语音里有一丝惊诧,一时间许多想说的话都哽咽在喉,最终只是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雪郎……” “嗯,是我……别害怕,我在这里。” 程雪案的稍作停顿,耐心地以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脖颈,让她能顺利吞咽,直到一整碗药尽数下肚,然后他又轻巧地将药碗放下,转身拧干净一方湿帕,仔细地擦拭她额头的汗珠,又取了些草药泡水,将帕子敷在她滚烫的额上。 洛迎窗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些,尤其在听到程雪案沉稳的回应后,她心里不由觉得一 阵踏实,半梦半醒中微抿着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也不知道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安抚程雪案。 程雪案见状,方才松了一口气,坐回榻旁,半垂着眼眸望着她,眸色深沉,隐忍着一丝说不出口的疼惜。 他想起记忆里的洛迎窗,那双漂亮的含情眼像盛着春日暖阳,明媚又狡黠,她做事八面玲珑,说起话来又伶牙俐齿,从不会让自己吃半分亏,仿佛世间任何事都能凭着她那独一份的聪颖和机灵劲完美化解,不会令让她愁眉半分,像是人世间最肆意又张扬的风。 可如今,那双曾经盈满笑意的眼睛紧紧闭着,脸上再无往日的神采,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她再没有力气戏弄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唤他的名字。 程雪案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消瘦的脸颊,掌心下尽是病弱的凉意,连片刻的挣扎都没有,他喉结微动,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钝痛。 若他早些回来,若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自诩护得住万民苍生,却独独护不住一个她。 想到这里,他的指尖不自觉收紧,眼底的悔意与自责化作了隐忍的锋芒。 他轻叹一声,缓缓俯身,将额头抵在她的掌心,低声道:“窗儿,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再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程雪案的声音极轻,几乎融入夜色之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 当晚,他陪了洛迎窗一整夜未曾离去,只独守在她身侧,没让任何人打扰。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月色如水,而他微微倾身,将洛迎窗的手轻轻握住,感受着那一点点回暖的温度,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怅然和侥幸。 若是再晚一步,他可能就要永久地失去她了。 而希望洛迎窗消失在这个世上的,确实另有他人。 夜色沉沉,京城内宛若沉眠的巨兽,唯有寥寥几处灯火未熄,尚书仆射府邸深院之中,红烛映照雕梁画栋,烛影晃动间,透出一丝深不可测的气息。 范家家主范珲披着一身夜色,踏入尚书仆射府,他步履沉稳,眉眼间带着一丝算计的笑意,径直步入厅堂,而尚书仆射岳松照早已等候在此,他身着宽袖常服,正捻着茶盏,目光平静如深潭。 范珲拱手,语气带着几分玩味:“范某深夜来访,岳大人可不会见怪?” 岳松照放下茶盏,微微一笑:“范家主亲自登门,自然是要紧之事,本官岂敢怠慢。” 范珲微微俯身,低声道:“那位侯爷,已经回京了。” 岳松照闻言,指尖轻敲桌面,眸色微沉:“果然,他舍不得春风酒楼那位貌美如花的老板娘。” 范珲冷笑一声:“平兀侯以为是自己瞒天过海偷偷回城,殊不知,他这一路上的每一步,都是按照我们设下的棋局行进。” 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几日前,范珲按照岳松照的指示,暗中买通京城医馆的仆役,假装春风酒楼的食客同洛迎窗攀谈,又故意聊起程雪案的两难境地引她失神,趁机将沾染了瘟疫病源之物悄然融化在洛迎窗的酒杯里,并派人在放出风声,让远在白渊城的程雪案得知她身染疫病。 他们赌的,正是程雪案的心。 果不其然,程雪案得知消息后,竟不顾白渊城事务未稳,秘密启程,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只为陪伴那个病榻上生死未明的洛迎窗。 而他踏入京城的瞬间,罪名便已为他备好—— “平兀侯程雪案私自离开疫区,勾结瘟疫城的乱民盗匪,意图谋反!” 岳松照嘴角微微勾起,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瘟疫之地,盗匪横行,城中贪腐之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圣上本就对他忌惮,此刻,他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只要再加一把火,他必然难逃一劫。” 范珲接过话:“届时,我们再呈上他在白渊城搜查到的‘证据’,让圣上以为是他假借肃贪之名,实则是收揽民心,想要挟持此案,将你我二人一举扳倒。” 岳松照抬眸,目光锋利如刃:“很好,这样一来,程雪案便再无翻身之地。” 第36章 搜查 接连几日都没能见到洛迎窗的范淳总是心神不宁,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好在最近父亲的注意力似乎也并不在自己身上,于是范淳心不在焉地听完先生讲学后,便想悄悄溜去春风酒楼,谁知道却与办完事回府的范珲撞了个正着。 “你又要去找洛迎窗?” 范珲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范淳一番,一下就拆穿了他的小心思,没给他任何狡辩的机会。 “父亲……这几日洛姑娘都未曾露面,我有些担心……” “你堂堂范家独子,以什么身份关心一个与你没有任何干系的风尘女子?”范珲宽袖一甩,冷哼一声,“你是不是都没听到最近城中都是如何议论纷纷的?大家都在猜测春风酒楼那位老板娘是染上了瘟疫秘而不宣,借口出城采购,实则躲在春风酒楼里苟延残喘!保不齐哪天百姓们便直接蜂拥至官府,要他们彻查整个春风酒楼,生怕她成为整个京城的祸端!” “什么?瘟疫!” 范淳一惊,他之前只是听说瘟疫只在白渊城周边蔓延,远在京城的洛迎窗又怎会沾染! 来不及细想,范淳就要绕开父亲往府外冲去,当即便被范珲身边的护卫拦住了。 “父亲!” 范珲却全然不瞧自己的儿子一眼,只是冷言命令道:“将少爷送回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踏出庭院半步!” 范淳闷在房间里越想越不对劲,虽说洛迎窗染了瘟疫更可能是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的谣言,但他心里还总是惴惴不安,无论如何,他必须亲眼所见才能确信。 于是,平日里老老实实的范淳开始绞尽脑汁如何瞒过门外护卫的视线,偷溜出府。 “来人啊——来人啊——” 护卫听见范淳的喊声,凑到门前来询问:“少爷,有何吩咐?” “我饿了!让人给我送点饭来!” 两名护卫之间互相使了个眼色,许是怕这位向来敦厚的少爷耍什么花样,便只有一人前去厨房找人弄点吃的。 不多时,护卫身后跟着位家仆一同来到了范淳的房间,范淳一把将端着餐盘的家仆拉了进来,砰地一声将房门一合,两位护卫便被关在了门外。 第44章 范淳也不跟家仆废话,压低声音命令道:“快把衣服脱了!” 当房门再次打开时,范淳已经换上了家仆的着装,垂着个脑袋端着餐盘,快速在两名护卫的眼皮子底下走出了庭院。 范淳没敢坐马车,一路小跑着好不容易来到了春风酒楼,但从流筝那里得到的回答,却是老板娘出远门了。 范淳那双懵懂清澈的眼睛难得露出了狐疑之色:“出远门了?可是……洛姑娘她,没出什么事吧?” 流筝回答得很干脆:“没有,范公子多虑了。” “可是城中百姓们的闲言碎语——” “范公子既然已经说是闲言碎语,那必定是有心之人故意传播的,我们家姐姐身体康健得很,断然不会染上什么瘟疫。” “是否染上瘟疫,待我等一查便知!” 话音刚落,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数名身穿官服的衙役闯入。 在酒楼里众人惊诧的神色中,为首者手持令牌,冷声呵斥道:“奉尚书大人之命,查验瘟疫之患,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流筝闻言面色一变,连忙迎上前,微微欠身行礼,解释道:“几位官爷,这可是 京城,瘟疫远在千里之外的白渊城,何必大张旗鼓搜查?这里皆是生意人,若惊了贵客,怕是不好交代。” 衙役领头的捕头冷哼一声,目光阴鸷地扫过酒楼内的众人,语气森然:“听闻春风酒楼的老板娘借口出城,数日不曾露面,经人举报,我们合理怀疑老板娘现在就藏匿在酒楼之中,若是你们依旧阻拦,便是抗命!” 此言一出,楼内顿时一阵骚动,食客们纷纷交头接耳,惊疑不定地望向春风酒楼的伙计们。 风眠面色难看,正要辩驳,却见人群后方,一名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上前,他一抬手,露出一枚玉扳指,脸上挂着从容的笑:“各位不必惊慌,官府搜查,理当配合,只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几分戏谑地扫向风眠和流筝:“你们若是清白,自然不怕查。” 此人正是京中首富,范家家主范珲。 “父,父亲,您怎么会在这里……” 已经呆若木鸡的范珲不可置信地盯着从门外走进来的范珲,一时有些搞不清楚当前的状况。 “闭嘴!”范珲瞪了范淳一眼,“官府办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手!” 范淳被范珲一声怒斥,愣在原地不敢再多嘴。 而风眠此时脸色陡然一沉,随即又强行压下怒意,拱手道:“范家主此言差矣,酒楼自是清白,只是……” “只是什么?” 范珲语气淡淡,眼神中却透着锋芒。 风眠正要解释,忽然,一名衙役不耐烦地将他推开,喝道:“少废话!都给我让开,我们要搜查二楼!” 付山海听到大堂的动静也冲了出来,正撞见衙役推搡风眠,顿时急了,连忙上前拦阻:“二楼有很多雅间,文人贵客们正在用膳,怎可随意冲撞?” 一时间,双方争执不断,场面混乱不堪,酒楼内的食客们纷纷后退,窃窃私语:“究竟怎么回事?难道老板娘真的患了瘟疫藏身于此?” 范珲见状,嘴角微微一勾,暗自得意。 只要官府的人闯上二楼搜查,不管洛迎窗是否还在,都能制造出她曾染疫的流言,届时京城百姓避之不及,不管是平兀侯、小王爷,甚至太子殿下出面护着她,便都是与天下人为敌。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谁说我藏着不敢见人?” 众人愕然侧头,便见一名女子从酒楼门外缓步而入,她身着一袭素雅的青色长裙,裙摆如水波般轻轻荡开,简洁的衣饰衬得她气质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裙身用细密的银线勾勒出简约的花纹,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她的高贵与清雅。那及腰的长发如云丝般乌黑,柔顺地披散在背后,仅用一枚素玉发簪固定,轻轻垂下的发丝在阳光下透出丝丝光泽,散发着自然的雅致。 只是如此素雅的打扮都遮盖不住她自身的美貌,她的容颜如同凝脂雕刻,眼若秋水流转,深邃而明亮,全然不见半分病态。她的脸庞依然完美无瑕,鼻梁高挺,唇色红润,轻轻勾起的弯月状嘴角,仿佛能撩拨起周围每一个人的心绪。 此人不是春风酒楼的老板娘洛迎窗,还能是谁? 洛迎窗手中提着一篮子精致的包裹,里面是从外地特地寻来的食材,替代了因为瘟疫而无法使用的那些原料。包裹上细心地用丝绸包裹着,透出一股清新的气息。她行走的步伐从容,眉眼间一片宁静,仿佛她本就与这尘世的纷扰无关。 洛迎窗的出现,瞬间成为了酒楼内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无论是那优雅的步伐,还是她那与生俱来的气质,都令周围的一切瞬间失色。 她缓步走进争执的人群里,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特意要让所有人看清——她不仅未曾染疫,甚至比许多寻常女子更加康健。 官府的人一时怔住,范珲的笑意也瞬间僵在脸上。 而酒楼内原本惊疑不定的食客们,此刻也纷纷露出诧异之色,低声议论:“这就是传言中染疫的老板娘?可她看上去分明好得很!” 付山海眼底闪过一丝欣喜,连忙高声道:“诸位也看见了,我们春风酒楼清清白白,绝无藏匿病人之事!” 官府捕头脸色难看,正要开口,却被范珲拦下。 范家主眯着眼看向洛迎窗,轻笑道:“洛姑娘,听闻你曾身染重疾,如今竟痊愈得如此之快,实在是奇迹。” 洛迎窗闻声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望着范珲,唇角微微勾起:“范家主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只是不知这消息究竟从何而来?” 此言一出,酒楼内顿时安静下来。 范珲的笑意微微一滞,洛迎窗却不再理会他,而是缓缓转向官府的捕头,神色不卑不亢:“官爷若是担心疫症,可去问太医院,看看我是否曾患瘟疫,至于这酒楼——” 她目光一转,看向周围的食客,声音清晰而温和:“若真有瘟疫,还会有这般多人安然无恙地在此用膳?”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捕头脸色阴晴不定,正思索着该如何应对,楼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王爷到——!” 人群哗然,数道目光纷纷朝门口望去,只见一名身着一袭月白锦袍的男人缓步踏入,他的衣襟袖口皆绣着暗纹金线,低调却华贵无比,玉冠束发,墨发如瀑落于身后,随步伐微微晃动。他眉目如刀刻般俊朗,气度清贵而威严,仿佛天生尊贵,不怒自威。金玉腰带间垂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行走间轻轻碰撞,发出清脆之音,使他的冷峻多了一分矜贵从容。 此人正是楼叙白。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满室的骚乱,随后落在人群焦点的洛迎窗身上,见她安然无恙,眼底方才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而后,他缓缓抬眸,目光如锋,直指范珲:“范家主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是在查疫,还是在故意造谣?” 范珲脸色微变,尚未开口,便见楼叙白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些衙役,随即语气森寒:“尔等未经医官确诊,便擅闯民居,是否该给本王一个解释?” 捕头顿时冷汗涔涔,连忙跪下:“王爷恕罪!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楼叙白目光如寒刃,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随意慵懒,眼底尽是不近人情的杀气,“奉谁的命?” 第37章 谢礼 半个时辰前,昏迷多日的洛迎窗缓缓睁开眼,久违的清明浮现在那双曾经黯淡无光的瞳孔之中,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力气正在慢慢恢复。 程雪案就坐在床侧,见她醒来,眼底终于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轻松,声音低沉而温和:“醒了?” 她怔怔望着他,像是还未从那场生死挣扎中回过神来,随即轻声一笑:“你怎么还在?” 程雪案没回答,只是将手边温热的汤药递至她唇边,沉声道:“先把药喝了。” 洛迎窗嗅到一丝苦意,皱起眉头,她勉强坐起身,正欲说些什么,却被程雪案不容置疑地看了一眼,只好乖乖喝下。 温热的药汤顺着喉咙流入腹中,带来久违的暖意,她舔了舔发干的唇瓣,低声道:“……我是不是活过来了?” 程雪案眼底浮现一丝难得的笑意,语气淡淡:“勉强算是。” 洛迎窗看着他这副淡然的模样,忍不住再心底翻了个白眼,刚想说点什么,便听到楼下的吵闹声,两人一对视,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眼下洛迎窗出面是最好的破解谣言的方式,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一位位高权重的人主持局面,只是如果本该驻守白渊城的程雪案贸然出现在京城,只会让对方趁机抓住把柄,因此,楼叙白是最好的人选。 多亏了楼叙白紧急赶到,才将白日里那场险些被人拿捏的闹剧完美化解。 第45章 官府的人见楼叙 白出面,便不好再继续作威作福,好在楼叙白似乎并不执着于向那位傀儡捕头问出幕后之人,他们便悻悻离去,范珲也铁青着脸色将自家儿子领走,余下看热闹的食客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地继续坐下吃饭。 一直等到最后一批客人都走光了,程雪案才从二楼探出头来,付山海正好端着最后一道菜从厨房走进大堂,便招呼着程雪案一起下来吃饭。 只是程雪案刚往下走了几步,便听洛迎窗起身道:“我陪他上楼吃吧,要是被别人发现他偷偷跑回京城,又要惹出事端了。” 话毕,在几个人的默默注视中,洛迎窗拿了个空碗给程雪案每道菜都夹了一些,便端着转身往楼梯上走。 付山海却直接拦下了着急忙慌的洛迎窗,将手里那道菜塞给了洛迎窗,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父亲:“这点菜哪里够吃啊?等下我再给你炒几个菜送上去。” 洛迎窗笑着谢过付山海,便直接拽着程雪案的手腕往楼上走。 转过楼梯口时,洛迎窗刚要抬脚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却被程雪案反抓住了手腕,直接被拉进了一间没人的客房。 洛迎窗狠狠瞪了程雪案一眼,还没开口,便听他先发制人道:“你的房间不能再住了。” 洛迎窗一怔,疑惑地看向他:“为何?” 程雪案从洛迎窗的手中接过那些餐盘,一一放在桌子上,语气不容置疑:“瘟疫虽退,但病原可能尚存,衣物、被褥都曾受过污染,若不彻底清理,稍有不慎,可能会复发。” 程雪案目光沉稳,仿佛不容她有半分拒绝的余地,边给她递了双筷子,边继续道:“你的房间在酒楼二层,不便焚毁,但所有的物品必须焚烧,房间要彻底封闭,洒上石灰消毒,至少半年内不得再住人。” 洛迎窗刚把一颗丸子塞进了嘴巴里,听到“焚烧”二字,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要把我的东西全烧了?” 程雪案点头,声音沉稳如铁:“酒楼可以留,但床榻、帷帐、衣物、用具,一个都不能留。” “好吧。” 洛迎窗随意地应了一声,便开始专注在面前的菜肴上,只是眼神有些飘忽,似是在思考自己的房间里有什么需要留下来的东西,得瞒过程雪案的视线偷偷拿出来才行。 就在她失神的时候,程雪案只是简单地夹了几筷子菜,好像并没有什么胃口,然后语气平静道:“等吃过饭,你就收拾些随身物品,随我回侯府暂住。” 洛迎窗微微一愣,猛地抬眸看向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意外:“去你府上?”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好吗! 虽然程雪案冒着风险专程为了自己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还不顾染上瘟疫的风险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的确让她心里很是感动,但她自以为,自己和程雪案的交情越深,两个人的羁绊越是不可以僭越。 沉默片刻,洛迎窗试图找些理由回绝程雪案的邀请:“可你是堂堂平兀侯,若让人知道我住进侯府,会不会……” 程雪案不等她说完,便直接打断,语气笃定:“你继续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言下之意,除了平兀侯府,她别无选择。 其实洛迎窗完全能理解程雪案的心情,毕竟自己这一遭可是从鬼门关里生生被程雪案拽了回来,他有些后怕也在所难免,虽然洛迎窗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揣测当时程雪案是把自己摆在了何种地位。 如果她自负一点,真的把程雪案对自己超乎普通男女界限的关心和照料,当作是男人对女人的倾心,那她又该如何是好呢? 不知怎得,比起心动,洛迎窗更觉得愧疚。 洛迎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眼底浮现一丝调侃:“雪郎,这可是你主动邀请我去你的府邸小住,可莫要后悔。” 程雪案瞧了她一眼,许是不知道她此话何意,但依然眸色深邃,语气里丝毫没有玩弄之意:“本侯的决定,从不后悔。” 洛迎窗听罢莞尔一笑,从盘中夹起一颗丸子,越过桌面递到了程雪案的嘴边:“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一场劫难之后,洛迎窗和程雪案之间,似乎也发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前者敏锐觉察,后者当局者迷。 因为顾虑白渊城的情况,更怕有心之人趁机抓住程雪案的把柄,几个人的意思其实是提议程雪案连夜赶回白渊城的,可是程雪案偏偏担心洛迎窗的病情复发,坚持要留在京城观察几日,再者他收到了韩煦传来的密函,据说白渊城的局势已经可控,他们正打算禀明圣上,不日返京,也因此,程雪案只要在韩煦他们入京前与大部队汇合即可。 既然程雪案自己做了主,其他人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当晚,程雪案猜测洛迎窗方才险中求生,流筝一定同她有许多话想讲,便很知趣地另外找了间客房住,而没有打扰姐妹俩夜聊。 洛迎窗已经许久没同流筝住在同一间房里了,夜里,姐妹俩并排躺在床上,流筝就像小时候那般靠在洛迎窗的怀里,声音里还有些恐惧的颤抖:“姐姐,我好害怕……” 洛迎窗微怔,记忆突然飘忽回当年那场大火,当时小流筝也是这样靠坐在洛迎窗的怀里,对她说着同样的话,一转眼,已是十余年,万幸她们还在彼此身边。 蛰伏多年,她们表面上过着平淡恬静的生活,却不免被牵扯进明争暗斗的纷乱里难以全身而退,这是她们打从一开始决心要为葬身火海又背负污名的家人讨回清白时,便早已为此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只是世事难料,有太多变故和意外需要她们随机应变。每一次危机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而程雪案,就是最大的变数。 洛迎窗轻拍着流筝的胳膊柔声安抚着,等流筝几乎都在她的温柔里睡着了,洛迎窗才平静地开口道:“程雪案邀请我去他府上暂住。” 流筝顿时就清醒了,猛地撑起上半身来,眼神里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最终也只是询问起洛迎窗的真实心意:“姐姐的意思是……” “最后一次。”洛迎窗抬起眼皮,那双漂亮的眸中闪过一丝愧疚和感动,“我不能再利用程雪案了,不管先前我们是因为何种原因纠缠到一起,如今他既是真心对我,我又怎可次次将他牵扯进与他无关的麻烦里,连累于他。” “姐姐是想就此同他划清界限?” 洛迎窗点点头,这是她对程雪案最后的谢礼。 夜色深沉,尚书仆射府中,廊下灯火摇曳,映照着檀木雕梁上的暗纹,微风吹过,帷帐轻晃,仿佛连空气都透着一丝阴沉与肃杀。 堂中,范家家主范珲负手而立,微眯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只鎏金茶杯,神色冷峻。对面,尚书仆射岳松照端坐案前,双手交叠在长案上,目光沉沉,神情晦暗不明。 “没想到,洛迎窗染了瘟疫,竟然还能毫发无伤地当众现身,反倒让程雪案立住了脚。”范珲缓缓开口,语气中透着一丝不甘,“如今白渊城疫症已除,百姓对程雪案和韩煦感恩戴德,若再容他回到朝堂,怕是我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岳松照眸光微沉,轻轻扣了扣桌案,冷声道:“既然无法从洛迎窗身上做文章,便从程雪案他自身下手——程雪案此前镇守白渊城,暗中搜查官员贪腐之事,如今匆匆回京,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范珲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不错,白渊城瘟疫一事,他掺和得太深——那些贪污之事一旦彻查到底,难保不会牵连到我们,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反守为攻,趁程雪案未曾立足,先一步除去。” 岳松照冷笑一声,取出一封折子,轻轻推至范珲面前:“我已经拟好了奏折,明日一早便递入宫中,既然他擅离职守,私自回京,又妄图替白渊城那群不知死活的匪民讨回公道,我们便可借此定他‘勾结贼寇 ,意图谋反’之罪,再加上我们的人暗中散布谣言,京中百姓恐怕已经开始议论他的行踪了。” 范珲接过折子,粗略扫了一眼,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好一个‘平兀侯勾结白渊乱贼,暗伏京中,图谋不轨’,字字诛心……圣上素来忌惮他手中的兵权和玄戎皇子的身份,这封折子一旦呈上,程雪案纵然再如何聪明,也难以脱身。” 岳松照目光幽深,缓缓道:“明日早朝之后,圣上必定震怒,届时只需再由言官群起而攻之,程雪案便再无退路。” 范珲轻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香在唇齿间弥漫,他眯起眼睛,低声道:“那便拭目以待,看看这位侯爷如何翻身。” “对了,春风酒楼那几个人看起来藏了很多有趣的秘密啊。” 窗外,夜色更深,一轮冷月高悬,映照着尚书仆射府的屋檐,阴影之下,杀机四伏。 第46章 第38章 诬陷 只是尚书补射的污蔑并没有如期呈报,放松警惕的洛迎窗和程雪案在平兀侯府过了几天清静日子,安详且无人打扰,悠闲的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幸福却短暂得可怜。 春风酒楼经过官府一折腾,生意反而更加红火,风眠和流筝两个人在大堂照顾着,付山海则在后厨不停地颠勺,几乎都忙不过来了,尤其一想到洛迎窗还被程雪案带去府上娇藏,风眠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到底什么时候把大丫头送回来?” 夜里,三个人聚集在后厨帮付山海刷碗,风眠越想越烦躁,直接把抹布往水桶里一摔,流筝看到他这副小孩子做派,倒是不由笑出了声。 “姐姐又不是不回来了,风眠哥哥你不用这么着急。” 风眠听到流筝这样说也有些意外,毕竟之前虽然流筝总是站在洛迎窗这边,但至少心里清楚她和程雪案交往的底线该在哪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原则。 “大丫头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风眠敏锐地从流筝的话里觉察出,洛迎窗和程雪案的关系似乎因为那场瘟疫而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而他直觉这种改变并不是他们该喜闻乐见的。 流筝微怔,迅速垂下来头,继续洗着碗,只是淡淡道:“没说什么。” “这件事闹得不小,太子殿下那边也来问过了。” 流筝听罢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地应了个声,付山海直觉氛围有点微妙,刚想开口调和一下,便听风眠继续道:“殿下对大丫头的关心我们从来都看在眼里,这次事态紧急,以他现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断然是没办法像小时候那般到大丫头身边亲历亲为照顾她的。” “是啊,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自然是没精力顾上姐姐的。” 流筝很少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饶是付山海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流筝!”话一出口,风眠才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又顿了顿,克制着情绪道,“你不能因为程雪案冒死回京城照顾了大丫头,便如此不辨是非地倒戈!” “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流筝向来是不怕风眠的,将手里最后一个碗擦干净后,便甩了甩手转身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走,“究竟谁是真的为着姐姐思虑,我这双眼睛看得清。” “那本卷宗指向的线索找到了。” 风眠突然冷不丁的开口,不由让流筝止住了脚步。 “是太子殿下帮忙暗中调查的,前些日子我和山海叔都抽不开身,他怕耽误时机,便直接派暗卫出动,已经算得上是兴师动众了,可你们也该了解殿下,无论他默默做了什么从来都不会开口多言……找个时间去接你姐姐回来吧,我们要动身了。”风眠轻叹了口气,擦身走过流筝的身边,淡淡道,“你真的看得清吗?” 流筝来到平兀侯府上时,程雪案正在陪洛迎窗在后花园荡秋千,想也不用想,这个秋千肯定是程雪案专门为洛迎窗搭建的。 府中庭院,秋千架静静立在一处风雪难及的长廊下,木架素净,秋千绳上沾了些许初雪,尚未融化,天色微白,鹅毛般的雪花轻轻飘落,落在洛迎窗的肩头,融进她浅色的披风里。 洛迎窗轻轻坐在秋千上,今日穿了件素白绒裳,衬得肌肤愈发莹润如雪,已经不见几日前的病态,她抬头望天,雪花飘落在她睫毛上,微微一颤,宛若落入尘世的仙子。 程雪案立在她身后,身着月白长袍,广袖之下隐隐覆着一层狐裘,温润而矜贵。他伸手握住秋千绳索,微微用力推送,秋千随之轻轻荡起,洛迎窗的裙摆随风微扬,落雪之下,她低低地笑,眉眼间竟透出久违的轻快。 洛迎窗回头望他,眼中闪着盈盈笑意:“雪郎再推高些——” 程雪案轻笑一声,顺着她的心意又加了些力道。秋千在寒风中缓缓上扬,她轻轻闭上眼,感受微风拂面,似要将这片刻的自由镌刻在心间。 不知过了多久,洛迎窗笑意微收,轻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程雪案看着她半晌,终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温和:“以后,你想荡秋千,随时都可以。” 他话音落下,雪花纷扬而下,覆在两人的肩头,天地苍茫,唯有秋千轻晃,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景。 可惜初冬的温暖总是短暂的,凛冽的寒冬即将悄然而至。 流筝心情复杂地在假山后静静地望着他们许久,虽然有些不忍打扰,但最终还是走上前去,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侯爷,姐姐。” 洛迎窗闻声抬眼,只是同流筝一对视,便知她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洛迎窗仍然坐在秋千上,扭头望了望身后的程雪案,他会意露出浅浅的笑容,冲着流筝点了点头以示回应,然后便柔声对洛迎窗道:“这会儿起风了,你们去屋里聊吧,我到后厨给你熬药。” 话毕,程雪案便先一步离开了后花园,洛迎窗拉起流筝的手,姐妹俩边聊边往屋里走。 “姐姐,看起来程公子对你越来越上心了,如此重视你呵护你,仿佛你真的是平兀侯夫人一般。” 流筝说得认真,完全不像是调侃的玩笑话,洛迎窗作势佯怒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逗起了流筝:“这些日子琐事一大堆,你是不是还没时间私下跟小王爷见过面?向来不问世事的小王爷接连几次替咱们出面,除了那晚留他吃了个晚饭,都还没郑重道过谢呢。” “姐姐……” 一提到楼叙白,向来情绪不爱外露的流筝都不自觉有些害了羞。 洛迎窗最了解她的心意,方才虽然带着些玩笑语气,但所言却是事实:“妹妹,我们此番离京,不知何时还会再回来,更何况,就算再次踏足京城,也不知会以怎样的新身份,站在怎样不同的立场,去面对身上流着大昭皇室血脉的小王爷。” “其实他应该早就有自己的怀疑了。”流筝的笑容里有些苦涩,“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傻傻相信,我们不过是为了生计才奔波至京城,本本分分开个酒楼经营的生意人呢?” 洛迎窗静静地望着流筝有些失落的神色,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有些话,反而不戳破为好。”缓和了些情绪微微抬头的流筝微笑着反过来宽慰起洛迎窗,眼底还含着晶莹的泪花,“就像姐姐和程公子那般。” 当晚,程雪案便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洛迎窗,他本想直接出城迎着白渊城的方向,同韩煦的大部队汇合,奈何赶上大雪封路,他只好暂留京城一晚。 偌大的平兀侯府内,他孤身一人和衣而睡,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儿时初到大昭的寒冷和酸楚,心里惴惴不安,有某种不好的预感盘旋在他的潜意识里,总疑心是洛迎窗又被什么人暗中盯上了身处危险之中,不过很快又被自己的多虑否定了,思来想去终归是一头雾水,最后只能在担惊受怕中好不容易浅浅入睡了。 与此同时,尚书仆射府中灯火幽微,映照着堂前两人阴沉的神色。 岳松照负手立于书案前,目光深沉,指尖轻敲着漆黑的案几,眉间笼着一层森寒的杀意。 对面的范珲神情晦暗,低声道:“没想到洛迎窗的身份竟藏得如此之深。” 岳松照冷冷一笑,目光微闪:“原本还以为她只是程雪案 执意保护之人,如今看来,她竟是当年江氏余孽。” 他轻轻叩了叩桌案,缓缓继续道:“十多年前,江家因通敌谋反之罪被抄家流放,圣上一纸诏书,将他们的族人尽数发配边疆,可如今,他们不仅活着,还在京中潜伏多年,甚至借着酒楼掩人耳目,暗中积蓄势力……可见,他们从未甘心。” 范珲冷哼一声,眸中闪过一丝狠意:“江氏一族当年就该彻底铲除,留下他们,终究是后患。” 岳松照微微眯眼,语气缓缓:“当年,我们借江家之事除去异己,同时借机削弱玄戎的影响力,圣上因此出兵攻打玄戎,而玄戎不得不交出程雪案作为质子,以表清白……可谁曾想到,这位玄戎皇子在大昭竟步步高升,如今手握兵权,竟然还能有机会回京?” 范珲嗤笑道:“如今看来,程雪案与江氏余孽早已暗中勾结,江氏的谋反旧案,他是受害者,玄戎国因江家之事受创,他更是受害者,他岂能甘心?他回来,不仅仅是为了调查白渊城的贪腐案,更是为了替江氏翻案,替玄戎讨回公道。” 岳松照目光微冷,沉声道:“他的私兵仍驻守边关,京中声望又日益高涨,若再任他发展下去,只怕朝堂无人可制。” “所以,我们必须趁此机会将他彻底铲除。”范珲抬手压低声音,缓缓道,“如今,我们已有最好的借口——程雪案私自从瘟疫城回京,与江氏余孽频繁接触,他所庇护的女子,正是当年江家嫡系,酒楼中人也皆是江家旧部,这群人隐匿京中,暗中筹谋,如今他们相聚一处,岂能不是在酝酿叛乱?” 岳松照冷笑着点头:“再加上他此番回京的行踪蹊跷,我们便可借此事奏报圣上——程雪案勾结白渊盗匪,意图煽动谋反,而江氏余孽亦在暗中策动京中事变,意图颠覆大昭。” 第47章 范珲接过一封密奏,低头审视了一番,唇角微微勾起,冷笑道:“这一次,程雪案插翅难逃。” 第39章 出逃 圣旨一下,整个京城风声鹤唳。 前一夜未能顺利出城的程雪案被禁卫军亲自押至皇宫,跪在金殿之上,周围文武大臣群起攻之,昭武帝高坐龙椅,脸色阴沉。 尚书仆射岳松照手捧奏折,义正词严地朗声道:“圣上,程雪案身为大昭平兀侯,奉命治理白渊城瘟疫,却私自潜回京城,与白渊盗匪有染,威胁我大昭的安定,更是与十年前的谋反余孽暗中勾结,意图再度挑起事端,请圣上彻查!” 程雪案一身月白长袍,依旧挺直脊背,神色冷然,未曾分辩一句,他深知昭武帝多疑,若此刻再作解释,便落了下乘,只是心里仍是愤恨不已,没想到自己竟然着了岳松照的道儿。 这些时日来,他光盯着范珲的动静,却一直没能查出幕后为其撑腰之人究竟是谁,毕竟岳松照身为尚书补射,横竖都有尚书令和中书令大人制衡,程雪案没料到他此番竟然如此名目张大,这步棋蓄谋已久,从白渊城的瘟疫蔓延起,他就一步步在等待所有人慢慢如他所愿入局,然后一网打尽。 老态龙钟的昭武帝坐在金殿之上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终究还是缓缓开口:“程卿,若你心中无愧,何以三番两次不奏而归?” 听闻此话,程雪案心底已经沉下一大块,昭武帝大概正愁找不到合理的由头处置自己,想必这是要顺着岳松找的圈套将计就计。 程雪案垂眸,缓缓叩首:“臣并无异心。” 可朝堂之上,岳松照早已步步紧逼,被范珲重金贿赂的大臣们更是添油加醋,将江氏旧案与程雪案联系在一起,甚至暗示程雪案与玄戎仍有秘密联系,企图再次谋反。 “圣上!”中书令大人韩持眼见着程雪案落于下风,斟酌再三后,还是上前一步,叩首谢罪,“三年前平兀侯随圣上亲征,斩杀敌首,立功无数,回京后又为着大昭社稷尽心尽力,怎会有谋反之心!请圣上明鉴啊!” 岳松照的人却是冷言反驳道:“平兀侯从小寄养在中书令大人门下,中书令大人爱子心切也算情理之中,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偏袒一个有谋反之心的逆子啊!” 此话一出,两方大臣顿时势同水火,在昭武帝的眼皮子底下争辩不休。 太子楼玉骨淡淡瞧了眼跪在金殿中央的程雪案,没打算火上浇油,但也却没有要帮衬一把的意思。 作为大昭太子,又是中书令大人的女婿,他此时出面无疑是让本就多疑的昭武帝更生疑心。虽然他心里清楚,无论是如今陪伴在自己左右的太子妃韩穗,还是当年被自己救下的小妹妹洛迎窗,如果知晓当下的情景,也一定会让自己出面相救。 可是他不能。 楼玉骨不吭不响地站在原处,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听着耳边嘈杂的争吵声,却并不插嘴。 但他越是收敛起锋芒不愿意招摇,昭武帝似乎就越将他看得清楚。 金殿之上,昭武帝紧蹙着眉头,听他们互相争吵实在厌烦,便开了金口,直指楼玉骨:“太子,你对此事有何考量?”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安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太子的回应,有的人胆战心惊,有的人幸灾乐祸。 “回禀父皇,平兀侯私自回京一事的确违背了圣意,但如此草率断言为谋逆大罪,实属言之过早,究竟是何缘由,也不该仅听信尚书补射大人的片面之词……说来惭愧,太子妃近日卧病在床,身体欠佳,又适逢京城内不知从何传出有一女子感染了瘟疫,令百姓惶惶不安,而平兀侯自幼便与太子妃姐弟情深,想必也是在白渊城听到了风声,关心则乱,才贸然回京,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太子没有看向程雪案一眼,只是一板一眼地向昭武帝讲述着自己的看法。 “至于平兀侯是否同白渊城的盗匪暗中勾结企图谋反,儿臣以为在场之人都未曾亲临白渊城,不知全貌,不可置评,但派去白渊城的大部队正在返京路上,届时当面对峙,便可真相大白。” 太子的话听起来不偏不倚,但其实是在为程雪案争取周旋的余地,虽然在场的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偏颇之意,只是没人再敢当中戳穿,给太子难堪。 不过岳松照并不甘心如此,万一等驻扎白渊城的大部队回京,三言两语可能就会将眼下他们占优的局势推翻,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党羽的人使了个眼色,似乎是想将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安抚平静的水面,再度搅得天翻地覆。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只是此事牵扯十年前的江氏谋反旧案,万不可如此轻视。” 十年前的江氏谋反旧案…… 昭武帝心里一咯噔,眼底戒备的目光更加锋利了。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就在这时,一直未发一言的尚书令大人蒋先其上前一步,当着昭武帝的面向岳松照一党质问道:“你方才所言江氏余孽可有何真凭实据?众所周知,当年与玄戎暗中勾结的主犯江氏织坊家主江宴和,早已在狱中遭受酷刑逼供,不堪受辱而亡,而其后人不是在江氏织坊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灰飞烟灭,便是在流放途中历经折磨而葬身异处,何来余孽之说?” 岳松照似乎正在等着向来没什么利益牵扯的尚书令大人蒋先其发话,听他如是质问,便顺势将春风酒楼的事情抖落出来:“据臣调查,京城内有一处名声远扬的春风酒楼,太子妃也曾在此处举办过生辰宴……” 正说着,岳松照故意以作停顿,瞥了身旁的太子殿下一眼,然后继续道:“而那春风酒楼的老板娘洛迎窗似乎同朝廷命官多有牵扯,行迹极为可疑,臣心下惴惴不安,已派人暗中将其底细彻查了一番,竟然意外发现,各种证据皆指向这 个洛迎窗很有可能便是当年江宴和的独女。” “春风酒楼?” 无论是垂眸跪在金殿中央的程雪案,还是一直沉着冷静又置身事外的太子,甚至于对春风酒楼的风流事多少有些耳闻的各方大臣,脸色都是青一阵白一阵。 而这样的反应,也全然在岳松照的意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想必没人敢在这种时候淌一趟浑水,为一个不知名的小酒楼做担保。 程雪案紧握着拳头,没想到自己的猜想竟然会通过这种方式,被岳松照那家伙抖落在昭武帝面前,脑子里飞速盘旋该如何在众人的质疑里抹去洛迎窗的嫌疑。 就在这时,往日里从不参与政事讨论的楼叙白突然冷哼一声,开口道:“岳大人也说了只是‘可能’而已,既然没有十全的把握,还是不要过早妄下定论为好。” 虽然岳松照对楼叙白此时的强出头有些惊讶,但转而一笑,却是正中了他的下怀:“怪了,王爷平日里醉心医药,不知从何时起,竟与春风酒楼也往来频繁。” 争执之间,六殿下楼玉卿突然站出来替洛迎窗说话:“可是父皇,当时儿臣在城中被人暗中刺杀,多亏有春风酒楼的老板娘鼎力相助,若非如此,儿臣早就已经没命了……如果那位老板娘真的是江氏余孽,岂不是恰恰希望借他人之手除掉儿臣吗?” “哟,原来六殿下同那春风酒楼也颇有渊源啊。” …… “够了!” 眼瞅着金殿之上,楼叙白正蓄力准备与岳松照舌战,昭武帝终于忍不住呵斥住今早这一出荒唐的闹剧,但心里却已经有了极重的怀疑。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昭武帝行事向来如此,只是眼下碍于各方势力的周旋,不可直接下令处置成雪案,最终也只是挥了挥衣袖,语气冷沉:“也罢,先将程雪案先行押入天牢,待彻查清楚,再做定夺!” 一声令下,御前侍卫持刀而上,将程雪案五花大绑,押解出殿。 殿外,大昭的天空阴沉如墨,沉重的云层翻涌堆积,宛若一张巨大的幕布,正悄然压向大昭皇宫。远方偶有雷光闪烁,映得天边裂开一道道狰狞的银线,仿佛天穹已经支离破碎。乌鸦低低掠过宫墙,嘶哑的啼叫在阴沉的天色中显得尤为刺耳。高耸的殿宇在风中微微颤抖,檐角的风铃碰撞作响,一切仿佛被这压抑的天色笼罩,无人知晓,究竟是风雨欲来,还是一场席卷庙堂的惊变将至。 萧瑟冷风呼啸着穿过京城街巷,卷起地上的枯叶,拍打着紧闭的门窗,像是无形的巨手在扣响末日的警钟,将平兀侯被捕入狱的消息传遍了全京城。 春风酒楼之中,洛迎窗神色凝重,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身边的风眠将她所有的情绪看在眼里,低声提醒道:“大丫头,尚书仆射府和范家正在四处搜查,朝廷已经开始调查酒楼,咱们不能再留在京中,速速动身探查卷宗中指向的线索,才为上上之策。” “风眠所言极是,”从来都向着两个闺女的付山海这次也不由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岳松照和范珲定是查到了我们的身份,若不是今日小王爷在殿堂上为我们多加辩解,又提前派人来送信,我们现在很可能已经同程雪案一样,被困在京城牢狱之中了。” 第48章 流筝望着失魂落魄的洛迎窗,也轻声催促道:“姐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洛迎窗缓缓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她看着这间藏身多年的酒楼,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立即准备好快马,趁昭武帝下令封城之前,我们先一步离开。” 夜色沉沉,寒风裹挟着未散的雪意,吹拂着城外官道上的尘土。春风酒楼的一众人各自骑在马上,身披斗篷,神色匆匆,不时回头望向远处巍峨的城门,生怕身后的追兵随时赶来,马蹄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尤为清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催促他们快些远离这座风雨欲来的京城。 洛迎窗骑在一匹白马上,身上只披了一件素色大氅,风拂过她的衣角,露出藏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指紧紧扣住缰绳,神情却有一瞬的恍惚。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走,如果再不离开,恐怕就真的无路可逃了。 可就在快要彻底离开京城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一紧,脑海里浮现出曾经跟程雪案所有相处的画面——他的挑逗、他的害羞,他的暴戾、他的脆弱,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别扭的关切,他在大火中沉稳冷静又怜惜自己的目光,他在死亡前死死攥住自己冰冷的手,他在风雪中缓缓为自己推着秋千的温柔,甚至想象起他被囚禁于阴冷的暗牢之中的模样…… 程雪案还在京城,他独自面对着所有的阴谋算计,而她,就真的能这样丢下他不管吗? 洛迎窗的手指慢慢收紧,缰绳被攥得发白,马儿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身旁的流筝察觉她的异样,低声道:“姐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洛迎窗没有回应,目光沉沉地望向远方,那一座灯火依稀的城池,仿佛是无数纷争和危险的漩涡,正在等待着她的归去。 洛迎窗似是没听到流筝的提醒一般,喃喃自语:“可……程雪案呢?” 风眠微微一愣,紧蹙着眉头,冷言道:“当下我们自身难保,若你现在掉头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洛迎窗沉默不语,忽然间,她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扯缰绳,白马嘶鸣一声,调转方向,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40章 劫狱 谁也没有想到,向来遇事沉着冷静的洛迎窗会为了程雪案,做出如此莽撞的举动,其余三人见状险些惊呼出声,但已然下定决心的洛迎窗却不再回头,刺骨的冷风扬起她的长发,眼底的眸光坚定无比,倒映出程雪案的模样。 她不能走,她不能丢下他。 等同行的几个人回过神来时,洛迎窗已经一个马鞭子飞出去好远,流筝扯了扯缰绳,下意识就要调头追上,却被风眠先行了一步。 “你们继续赶路,我会带着大丫头安安全全追上你们。” 话音刚落,风眠便夹了夹马肚子,飞速赶上了洛迎窗。 洛迎窗正想躲开,便被风眠死死抓住了胳膊,他的嗓音低沉冰冷至可怖,却是极力抑制着对洛迎窗突然无理取闹的怒气:“如果你要请太子殿下出面,还是我去吧。” 不待洛迎窗回应,风眠就一把扯下了挂在洛迎窗腰间的玉佩——那是太子殿下当年赠予她的信物,可以让太子殿下愿意搭上性命相助的信物,在此之前,她从未舍得拿出来过。 “等等——” 紧接着,风眠不给洛迎窗任何犹豫的机会,圈起食指和拇指凑着唇边,迅速吹了声口哨,洛迎窗□□的白马似乎就听懂了他的指令一般调转了方向,然后风眠猛地一巴掌拍在了马屁股上,声音从洛迎窗的耳后飘来。 “流筝和山海叔会在城外等你,我们在老地方汇合。” 洛迎窗来不及解释,慌忙间从怀里掏出来什么,在白马飞奔离去前,塞进了风眠的手中。 “拿上这个,才能取得程雪案的信任。” 夜色如墨,星光隐晦,四下寂静无声,仿佛在孕育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风眠没有明目张胆策马而行,而是将青骢马拴在一处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仅凭无人觉察的轻功摸到了太子府的后墙。 太子府戒备森严,但对于风眠这位常客,太子府内的一级护卫都要敬他几分。对方自知今日朝堂之上的风云变故,风眠此番冒险前来定是有要事与太子汇报,不敢怠慢地将他引去平日里与太子殿下见面的秘密场所。 不多时,侧殿之内,烛火摇曳,一道温润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何事?” 灯光微微映照,风眠抬起眼皮,露出一张沉默而冷静的面容,锋利的眼神下暗含着一丝敬重,他不曾多言,只是抬手将那方玉佩递上——一枚雕刻精致的玉佩,玉色温润,隐隐泛着旧 痕,却仍然闪着通透的光泽,显然被人随身珍藏多年。 虽然隔着朦胧的屏风,但楼玉骨还是一眼便辨别出风眠手中究竟为何物。 许是楼玉骨最初还有些不敢相信,或是不愿意相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让风眠把玉佩递到自己手中。 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熟悉的纹路,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之色,他的目光微微沉敛,似是沉思良久,最终抬眸看向立于厅中的风眠,缓缓道:“我还以为,她此生都不会来求我。” 风眠自知洛迎窗和太子殿下之间的牵绊,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继续保持冷静道:“大丫头她,本也不愿再牵连太子殿下,可眼下,我们别无选择。” 楼玉骨微微一笑,眼底却无丝毫笑意:“窗儿想让我救程雪案?” 风眠没有立刻回应,但楼玉骨心里已然知晓了答案。 楼玉骨垂眸望着那枚玉佩许久,忽而执起玉佩,指腹缓缓收紧,目光深邃而冷冽,终是轻笑了一声:“她既拿出了这块玉佩,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天牢阴冷潮湿,长廊尽头,程雪案被困于狭小的囚室之中,手腕上的铁链泛着冰冷的寒意,他闭目养神,听着不远处狱卒巡逻的脚步声,神色依旧沉稳,似乎并不急于脱身,只是心里不住地担心起洛迎窗的安危。 昭武帝生性多疑,今日洛迎窗和她的春风酒楼几乎成为了朝堂之上争执的焦点,即便并非确有其事,昭武帝也想要不留后患。 就在程雪案沉思时,忽然,狱卒的脚步声停了片刻,随即,一道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响起,牢门的锁链竟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 程雪案睁开眼,正见一名黑衣人站在门外,低声道:“侯爷,太子殿下命我等前来相助。” 程雪案闻言,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怀疑对方的身份,毕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暗杀在天牢,又坐实自己的罪名,将自己骗出去以作畏罪潜逃的伪装,再取他性命,也不失为一种好计策。 只是就在程雪案用狐疑的眼光审视那名黑衣人时,他才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对方的脸——竟然是几乎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祈明。 在程雪案惊讶之时,祈明已经从怀中掏出一枚信物,看那模样,倒像是只巴掌大的纸鸢。 程雪案当即愣在原处,那分明是自己曾经赠予洛迎窗的纸鸢。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洛迎窗亲自交给祈明身后之人,用来换取自己信任,要么便是洛迎窗已经遭遇不测。 如果是后者,即便是祈明,应该也无法如此精准地从洛迎窗的众多物品中挑选出这一件,用来哄骗自己。这般思虑之下,似乎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虽说如此,但程雪案还是有所保留地对祈明半信半疑。 祈明见到程雪案的神色,倒是笑了:“侯爷还真是始终如一,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对我的怀疑都没有丝毫减弱。” 程雪案并不答话。 牢狱之外,几名侍卫已经悄然倒下,显然被下了药,祈明动作迅速地递来一件夜行衣。 程雪案沉吟片刻,随即换上,步伐沉稳地随祈明隐入黑暗。 夜风猎猎,天牢之外,两批不起眼的马正停在僻静处,而在程雪案接近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夜色中显现出来。 程雪案看到风眠出现在这里,脸上明显闪过闪过失落的神色,语气也冷了几分:“怎么是你?” “不然侯爷还以为自己值得我们家大丫头亲自冒死等候吗?” 程雪案和风眠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沉默地同时翻身上马,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眼瞅着要离开城门,风眠冷不丁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死寂:“出城之后,随便你想要去哪里,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一命抵一命,我们两清。” 可程雪案才不想听风眠废话,直白道:“我要见窗儿。” “没这个必要。” 风眠拉了拉缰绳,离开时又冷漠地瞅了眼狼狈的程雪案,终究什么多余的话都没再说,毫不犹豫地策马而去,只留下一道孤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深夜的迷雾里。 东方的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夜色正悄然退去,黑暗与晨曦交界处晕染出一抹浅淡的灰蓝,云层被曙光镶上柔和的银边,仿佛轻纱笼罩,朦胧而静谧。 第49章 不远处的芦苇荡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周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水面映着这微光,泛起细碎的波纹,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或是水鸟振翅飞起,激起点点涟漪,划破一片静谧。 一座木质的简陋码头隐匿在芦苇深处,几根木桩歪歪扭扭地立在水中,岸边拴着一艘乌篷船,篷布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船夫坐在船头,低着帽檐,嘴里咬着一根草梗,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洛迎窗站在码头上,披着件素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抹红唇,微微抿紧,显得有些焦急。身旁的流筝和付山海也时不时朝小路的方向张望,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语气中透着急切。 付山海手心里已经有些汗湿,压低声音道:“怎么还没来?” 洛迎窗的目光始终盯着远处的芦苇丛,虽然依旧面不改色,但声音里已经有了些许颤抖:“再等等。” 晨雾被阳光一点点蒸腾散去,露出了通往码头的蜿蜒小道,隐约可以望见视线尽头,风眠策马而来的身影。 只听一声马蹄,风眠□□的青骢马猛地停在三人面前,洛迎窗直直地盯着风眠,虽然没有开口讲话,但风眠却已经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意思,直接回答道:“人救出来了。” 四个人的视线相互交汇了一瞬,流筝清冷的声音便划破了雾霭中的沉寂:“走吧。” 洛迎窗没再拖延,她知道,经此一事,自己和程雪案算是彻底划清了界限,至少在她的心底,彼此已经互不相欠,便没有了再犹豫的道理。 风眠先一步跨上船头,付山海则在一旁控制着船只。 洛迎窗一手提起裙边,一手搭在风眠的小臂上抬步登船,脚下的木板微微晃动,船身随之荡起一圈涟漪,流筝和付山海也先后准备随她上船,却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呼喊。 “等等!” 一道低沉而焦急的嗓音穿透晨雾,在寂静的码头上回荡,洛迎窗的背影微微一僵,手指不自觉收紧。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仍然身着夜行衣的男人自芦苇深处骑马奔来,身上的披风因奔跑而翻飞,沾染了些许晨露,他的神色慌乱,目光紧紧锁定在洛迎窗身上,像是害怕她会消失一般。 几个人也没想到,程雪案竟然暗中跟踪风眠寻到了他们的踪迹,甚至瞒过了向来敏锐的风眠。 “你要去哪儿!” 程雪案立于马上,神态之间略显哀伤,他知道洛迎窗会走,只是不接受她连最后的道别都不愿意给自己。现在想想,原来她之所以松口同意与自己暂住平兀侯府几日,就是因为她早就做好了不告而别的打算。 清晨微凉的风拂起洛迎窗的衣角,她的眼神幽深如水,唇角动了动,却没回答。 但程雪案似是还不死心:“离开之前,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讲吗?” 第41章 挽留 已经登船的风眠见程雪案突然出现,大有要下船将人赶走的架势,不过洛迎窗却先一步跳了下去,只是回头对他们道:“我跟侯爷说几句话就来。” 随即,又递给流筝一个眼神,流筝心领神会,便和付山海一同拉着风眠到船尾去了。 与此同时,程雪案已经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直接攥住了洛迎窗的手腕,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拉,险些在泥潭里摔了个踉跄。 两个人走出去好远,洛迎窗才勉强甩开了程雪案的束缚,淡淡道:“时间不多,侯爷想听我说些什么呢?” “我知道你的身世了。”程雪案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又补充道,“很久之前,从那场大火开始。” 洛迎窗听后却并不意外,只是露出了一道浅浅的微笑,有些自嘲道:“侯爷应该是恨我的吧。” “我想听你像从前那般唤我雪郎。” 洛迎窗却不听程雪案岔开话题,只是句句紧逼:“你不恨我吗?怎么可能呢!如果当年不是我父亲同玄戎有丝绸贸易的往来,也不会被人诬陷他意图与玄 戎密谋造反,玄戎就不可能为了平息战事,将你堂堂二殿下作为质子送来大昭……程雪案,这些年来你忍辱负重、倍受欺侮,过得如何凄苦,三言两语怕是道不清楚。” “你想我恨你吗?”程雪案冰冷的双眸中透着热切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洛迎窗身上,语气里比平时还要冷静,“可当年你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此事又与你何干呢?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关联,你该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才是。” 洛迎窗却不想再在此时同他争辩孰是孰非,只是冷漠地抬眼瞧了他一眼,冷笑道:“侯爷留我一步,原来只是想与我说些陈年旧事。” 程雪案见洛迎窗转身要走,突然道:“为何救我?” 洛迎窗似乎心里早有准备好的答案,只是将随风飘至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生疏得仿佛对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既然已经起了疑心,昭武帝便不会放过你了,而岳松照也会赶在韩煦他们返京前,暗中解决掉你……程雪案,我不想欠你的。” “救我一命,你就忍心同我一别两宽了吗?窗儿,你舍得吗?”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再次从程雪案嘴中念出来,洛迎窗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敲击了一下,发出震耳的轰鸣,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急速跳动个不停。 紧接着,程雪案的话再度让她颤抖的心几乎失衡。 “你既然是江氏孤女,为何会同太子有所牵连,甚至于会为了你的请求而冒险救我?” 为何与太子有牵连吗? 那些洛迎窗刻意压在心底的回忆突然间一拥而上,楼玉骨所有的柔情和体贴,以及他温和的拒绝和微愠的神色,甚至于他冷漠的杀意和果断的决绝,在那一刹都混乱地在她脑海中盘旋,十余年的陪伴和恩情,她究竟要如何割舍?她又怎么可能彻底忘却? 就在她陷入回忆的漩涡中时,程雪案低沉的嗓音在不可抵挡的洪流里,划开了一道逆流而上的缺口,带着沉稳和坚定,一字一句道:“跟我走吧。” “什么?” 洛迎窗似乎觉得自己那一瞬加还在耳鸣中,没能将程雪案的话听清,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 “我说,跟我走吧。”程雪案极为耐心地一字一句重复着,望着洛迎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破碎的神色,继续挖开了她心底那道巨大的伤口,“你就这么相信楼玉骨吗?相信他能还你父亲的清白,相信他愿意为你推翻大昭的圣意,为你江氏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洗刷冤屈吗!” 洛迎窗压抑的情绪就顺着程雪案撕开的口子,全数对着他发泄了出来:“他救了我们,单凭这一点,我就该相信他!” 十二年前,大昭王朝正值鼎盛时期,只是繁华的背后却早已腐朽不堪。 朝堂之中,昭武帝表面上尽心为民,实则因其多疑和好战的个性,致使忠臣难以得到重用,反倒让佞臣当道,趁机扰乱朝政,而常年与周边诸国的战乱,也让百姓们苦不堪言,民间哀声遍地,昭武帝却置若罔闻。 只是昭武帝对周边诸国的压倒式统治,倒是给商人们创造了诸多贸易往来的机会。 当时,江宴和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丝绸商人,他年轻有为又家庭美满,经营着一家声誉卓越的织坊,其丝绸远近闻名,商路更是通达南北,积累了颇多财富,而玄戎国就是他众多往来的地域之一。 那个时候,洛迎窗不过五六岁而已,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每日无忧无忧地同织坊伙计家的女儿流筝在庭院里四处追跑玩乐,富足而祥和。 一切变故都在风平浪静的安稳中悄然袭来。 某日夜里,江氏织坊内的机杼声尚未完全停歇,最后一批匠人忙着收拾布匹,火光在灯笼内跃动,照亮错落有致的布架和丝线。 突然间,只听得“轰”地一声沉闷的爆裂巨响,随之便蔓延开一股极为呛鼻的焦臭味,紧接着,织坊某处腾起火光,赤红色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木梁和织布,烈焰借着夜风迅速来扩大趋势,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丝帛气息,火势瞬间吞噬了整个仓库,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织坊二楼的厢房里,洛迎窗被巨大的轰鸣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翻滚的浓烟正涌入房间,炽热的空气灼痛她的肌肤,窗外的光亮晃动,像妖异的红莲在夜色中狰狞地绽放。 幼小的她尖叫着冲向门口,可木门已被火焰灼烧,滚烫的门把让她缩回了手。房梁被烈焰吞噬,“咔嚓”一声,半截横梁砸落,火星四溅。 小洛迎窗被逼回角落,咳嗽着,眼泪混着烟尘滑落,一时间无尽的恐惧缠上她稚嫩的心脏。过了好一会儿,离此处最近的付山海强忍着热浪的灼烧,终于踉跄着闯入洛迎窗的房间,当时她的脸被烟熏得漆黑,眼里满是泪光。 在蔓延的火势面前,付山海不敢犹豫,当即猛地扯下窗帘裹住洛迎窗,护住她娇小的身躯,侧身躲过倾倒的房梁,毫不犹豫地从二层窗户这唯一的生路将她扔了下去。 第50章 惊魂未定的洛迎窗直接坠入织坊院中的水缸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呛人的水灌进喉咙,但窒息的痛楚远比不上火场中的恐惧。 大火仍在燃烧,江氏织坊已成一片火海,周围百姓奋力救火,可无奈烈焰冲天,火光染红了整片夜幕。 火光中,小洛迎窗蜷缩在江宴和的怀里瑟瑟发抖,只是比起突然被焚尽的家和毁于一旦的心血更恐怖的是,一场比烈焰更无情的诬陷和阴谋,以及残酷的流放和牢狱之灾,正在等着他们。 大火之后,官府旋即介入,而范珲却早就偷偷买通了官爷暗中运作,诬陷江宴和为了骗取保险赔偿而故意纵火,人证物证俱在,江宴和一时百口莫辩,朝廷下令彻查此事,江家顿时陷入风暴之中。 程雪案点点头,洛迎窗所言大致与他所了解的情况差不多,淡淡附和道:“我猜到此事定与岳松照和范珲脱不开干系——他们眼红你父亲靠丝绸发家致富,想要借权夺取他的商道敛财。” “不仅如此,当时在范家别院偷出来的卷宗还有记载,当时岳松照和范珲已经将贪婪的手伸向了国库,而被韩持和蒋先其联名弹劾,为了填补贪污的巨大亏空,他们这才将目光投向我们家的织坊。” 为了让江宴和没有翻身的可能,范珲还在岳松照的指使下派人密告江宴和暗中通敌,勾结北境的玄戎国,意图颠覆大昭。 昭武帝听闻震怒,朝堂之内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刑部、御史台联手彻查,江宴和被捕入狱,家族所有产业尽数充公。而在此期间,江宴和在狱中受尽严刑拷问,然而再多的辩解也无法撼动早已布置妥当的罪证。 最终,他不堪受辱而亡,都没能再见其家人最后一眼,而在大火中幸存的□□也在江宴和尸骨未寒之际惨遭流放,沿途疫病肆虐,风刀霜剑催命,许多人都未能活着走到边疆。 仅剩的生者,唯有独女洛迎窗、流筝和付山海。 “是太子殿下暗中派人救下了我们,对外只称我们也在流放途中没能挺过去丧了命。”洛迎窗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昭武帝多疑,为了取信于他,太子殿下还专门从乱葬岗里搬来了三具差不多体型的尸体,算是瞒骗了过去。” 洛迎窗再提起这些往事时,叙述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已经将其当作过往云烟,一拍即散,可程雪案却清楚,那些痛苦的痕迹早就烙印在洛迎窗的心底,疼到麻木,却更觉悲哀。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无论是否确有其事,昭武帝都正好借机将矛头对准你们玄戎国,兴兵问罪,当时玄戎国国力羸弱,无力抵抗,只得奉上奇珍异宝,以求缓和战事,而最沉重的代价,便是他们不得不献上年幼的你远赴大昭,沦为质子,成为他们的掌中之物,转眼就是十年光景。” 程雪案听到自己当时的处境时,神色中明显 闪过一丝怒气和不甘,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反问洛迎窗:“可如果当初楼玉骨救你,只是因为他早就知晓了事情的真相,任由事态向着错误的方向发展,致使你家破人亡才良心难安呢?” 洛迎窗长舒了一口气,似是不想被程雪案的话动摇一般在自言自语:“他说在即位后会将我父亲的冤屈昭示天下,我愿意相信他。” “那你为何不愿信我?” 第42章 挟持 在程雪案说出这句话时,他素来没什么波澜的脸上无可遮掩地流露出一丝不轻易示人的脆弱,原来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双眸也会流淌着那样春水般的柔和和不堪一击的脆弱。 那一瞬加,洛迎窗突然理解了程雪案的心情——他动情了。 既是如此,她就更不能留下了。 洛迎窗没有正面回应他,而是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你打算回玄戎吗?” 程雪案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那眼神仿佛坚持要从她口中问出答案,而洛迎窗明明什么都清楚,可偏偏不理会,随手从自己腰间拆下来个钱袋给他:“路途遥远,这些盘缠予你,我多少也心安。” 程雪案的手中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手背上尽是清晰可见的青筋,方才还温柔的目光落在钱袋上逐渐变回原本的凛冽,突然间,他抬眼死死盯着洛迎窗,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最终只是沉声道:“洛迎窗,跟我走。” 还不及洛迎窗反应,她突然便被程雪案拦腰抱起,直接带上了马背,只听得一声悠扬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已经上船的几个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风眠立刻从船上跳了下来,当机立断:“不走水路了,上马追人!” 流筝和付山海紧随其后,速速跑去牵马,只是此时程雪案早就带着洛迎窗混入芦苇荡之中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想要趁程雪案落狱时将其毒害的岳松照发现自己迟来一步,竟然已经让程雪案偷跑出城脸色骤变,瞬间气急败坏怒然起身:“该死,居然让他逃了!给我追!” 凄冽的寒冬已至,冷风呼啸,命运的棋局悄然翻动。 迟归的韩煦听闻程雪案被冤枉入狱,又趁夜而逃,整个人在家里急得不可开交,全然不顾厅堂主座上脸色铁青的韩持。 “阿雪怎么可能谋反呢!在白渊城的时候,他为了百姓们亲力亲为,不过是未得诏令便提前返京,如何能抹去他的全部功劳和苦劳!” 韩持冷哼一声:“你也知道他未得诏令?既是如此,你当初为何不加以阻拦!现在出事了,你倒是着急了!” 毕竟程雪案跟韩家关系密切,此事一出毕竟多少受到影响,若是昭武帝迁怒,恐怕太子那边都会受到波及,于是今日一早,韩穗便从太子府回了娘家中书令第,眼下也是无计可施。 韩持见这件事都影响了太子殿下,赶紧向自家女儿询问:“穗儿,太子那边可有说辞?” 韩穗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殿下相信阿雪的清白,只是此事他已不便出面,特请我向父亲说明情况,恳求谅解。” 反倒是韩煦坐不住了,非要立刻面见圣上,将白渊城的情况一五一十呈报上去,好还程雪案清白。 “胡闹!你现在入宫觐见圣上谈及阿雪,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无论真相如何,他都不该如此不管不顾地逃出天牢,这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罪名?若是你再不识时务为他辩驳,万一圣上一气之下认定你们同流合污又该如何!你将我们韩家置于何处!” “可是天牢乃皇宫重地,一般人要如何潜入解救阿雪?如果他是被人陷害逃狱,趁机加以杀害,他的冤屈又要如何洗刷!你们根本就不是真的关心他,你们只是受皇命的负累,假装仁慈的模样将一匹北方旷野上自在奔跑的狼,活生生训养成你们的看门狗,等没有了利用价值之后,便毫无感情地抛弃甚至亲手毁了他!” 啪—— 韩煦话音刚落,韩持的巴掌就生生打在了他的脸上。 “闭嘴!韩家怎会有你这般不识大体的蠢货!” “孩儿只知自幼便与阿雪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孩儿断然做不出放任不顾甚至自相残杀的肮脏事。” 韩煦倔强地盯着韩持,一字一句就像是将积压多年的怨气一瞬间全部倾吐干净,然后头也不回地便大步离开了前堂。 “你——” 韩持被韩煦气得浑身颤抖,直直地跌坐在椅背里。 韩穗见状,也不顾不上无理取闹的弟弟,赶紧凑过来帮自己的父亲顺着胸口:“父亲,阿煦也是关心则乱,口无遮拦了些,您别往心里去,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阿雪。” “找到他?”韩持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家已然亭亭玉立的女儿,眼前却是她儿时稚嫩天真的模样,突然冷笑一身,极为无可奈何道,“我看你倒也想顺藤摸瓜,让他永远没办法开口说话。” 韩穗微怔,只是道:“父亲说的哪里话……” “阿雪初来大昭那年,不过七岁,我还记得他当时住在破草房里被下人虐待,是你亲自将他带回了韩家府上,想留他作弟弟照看,一转眼便是十余年。”韩持静静地望着韩穗,只是在她清秀的脸上,除了浅浅的笑容,再看不出其他外露的情绪,“阿煦说的没错,从那时起,你便开始为如何圈住他而谋划——最终,你选择了太子,而当日握在手里的筹码成为了烫手山芋,反倒威胁了太子在朝堂之中的地位,动摇了大昭的安定。” 韩穗的神色之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笑着婉言道:“女儿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哪里有父亲说的这般深谋远虑。” “穗儿啊,我知道你自懂事起便一心为着韩家,为着大昭,但为父有时也在想,是不是我对你的言传身教太过极端、太过理想主义,我韩家为大昭尽心尽力,自觉问心无愧,只是对韩家,对你、对阿煦、对阿雪,却总感亏欠……我养育阿雪十余年,又怎么可能对他毫无感情?眼下,我只盼他平安为好。” 话已至此,韩穗眼底的柔光已然如同利刃般尖锐,语气里全然不近人情:“可是父亲,若他平安回到玄戎,那么有难的便是我们,是整个大昭。” 第51章 气冲冲离开中书令第的韩煦还没起轿,便直接迎面撞上了尚书令家的千金蒋熙,方才的怒火瞬间消了一大半,勉强挤出来一张笑脸作陪。 “行啦,跟我装什么装?笑的比哭还要难看,你不觉得奇怪,我还觉得丢人呢。”蒋熙摆摆手,令周围的家仆都先行离开,两个人在鲜有人经过的后墙根聊了起来,“一听说你抵达京城,我就马上赶过来了,我猜你要去见圣上是不是?” 韩煦点点头,将方才在韩家前厅里发生的争执一五一十全抖落了出来,对蒋熙毫无隐瞒。 “我觉得韩大人考虑得对,你的确是太莽撞了。”蒋熙伸手用食指点了点韩煦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跟侯爷从小一起长大,那是什么样的情分?你的证词在圣上听来会不会做数?别到时候没帮上侯爷不说,反而越描越黑,再给侯爷添麻烦。”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雪腹背受敌,我却无动于衷吧!” 韩煦一着急,说话的声量就大了些,吵得蒋熙心烦。 “我说你急什么啊——”蒋熙直接拿自己的小拳头砸在了韩煦的胸口,险些将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推倒,“不管真相如何,圣上对侯爷都不会再有任何信任了,甚至有可能会对玄戎发难……如果你真想保护侯爷、试图阻止这场可能到来的战争,还是速速传急报去玄戎,请他们接应自己的二殿下吧——如果侯爷能顺利出城,那大抵也是往回家的方向去了,否则只会凶多吉少。” 平兀侯叛逃的消息很快送至玄戎国,传进了程霜台的耳朵。 程霜台乃程雪 案的亲哥哥,他们的父亲病故后,他便承担起玄戎国的大任。 玄戎的寒风卷着浮雪落在侯府朱红色的门楣上,映得满庭冷寂如霜,程霜台立于廊下,披着一袭玄色大氅,手中紧攥着一封急报,指节因用力泛白,他的目光落在韩煦那洋洋洒洒写下的肺腑之言上,瞳孔微微收缩,胸口像被重锤狠狠击中。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耳畔嗡鸣作响,思绪却已回到十余年前,那个天寒地冻的冬日。 儿时,小程雪案最喜欢黏在他身边,小小的身影总是围着他转,奶声奶气地喊他“阿兄”,拉着他跑去野外赛马射箭,或是不服输地同自己切磋武艺,倔强的小脸上总是洋溢着恣意的光彩。 那时候,程霜台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天各一方。 可是,大昭的使者踏入玄戎国都的那天,一切都变了。 他们的父王妥协了,将年幼的程雪案献出,送往大昭为质子,以此换取国祚的存续。程雪案被裹挟着带走,他拼命挣扎,哭着喊着要“阿兄”救他,可程霜台被御林军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被带往大昭,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自此,十余年未曾相见。 而今,那个被迫成为质子的孩子,那个曾在他怀里撒娇、喊他“阿兄”的小弟弟,竟然自己扯断了笼子的束缚,毫不畏惧地冲出了枷锁。 程霜台闭上眼,心脏剧烈跳动,指尖因寒冷、愤怒和自责微微颤抖。 这些年来他一直韬光养晦,想要伺机而动救回弟弟,却没成想先被羽翼逐渐丰满的弟弟找到了突破口。 也罢,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弟弟重逢。 程霜台缓缓睁开眼,眸光沉静,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 他曾答应过幼时的弟弟,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他,却因为形势所迫而不得不接受分离的残酷事实,而此时的玄戎已经今非昔比,他所拥有的一切足够将弟弟牢牢地护在身后,不必想当年那般任人宰割。 程霜台低声呢喃,转身吩咐下去—— “准备迎驾,接二殿下回家。” 第43章 腥甜 情急之下掳走洛迎的程雪案似乎认准了玄戎国的方向,便一声不吭地策马飞驰着,他深知此时此刻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不止有风眠一行人,更有岳松照乃至朝廷中的追兵,甚至还有很多其他潜藏在暗处想要取他性命的势力。 尤其他身边还有洛迎窗这条看得比自己还重的性命,他不能懈怠。 洛迎窗被他牢牢固定在怀里不得动弹,心下无语——许是近来被程雪案突如其来的温柔蒙了眼,忘记了他可是个粗鲁又蛮横的家伙!居然趁自己心软没防备的时候,直接将自己带走了! 她清楚自己对上程雪案绝对不能硬碰硬,干脆闭嘴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找准时机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只是折腾了大半天,马儿都跑累了,程雪案却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见洛迎窗这一路上不言不语,程雪案倒是先开了口,语气颇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却带着一丝独属于程雪案的倔强和强硬,奇怪的是比起令人恐惧的冰冷,竟夹杂着一丝柔软:“你生气了吗?” “我生气你就会放我走了吗?” 被莫名其妙掳走的洛迎窗自然是没什么好脾气的,丝毫不给程雪案面子,要不是两个人现在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没办法观察到对方的深情,程雪案肯定能看到洛迎窗此时翻上天的白眼。 程雪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认真答道:“不会。” 明明知道程雪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但洛迎窗就是忍不住心里一阵窝火,尤其程雪案竟然还这样淡定又认真的态度,就更显得仿佛是她自己在无理取闹一般。 于是,她试图跟程雪案讲道理:“程公子,你说我好心将你从天牢中救出来,结果你反倒把我掳走了,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我不相信楼玉骨。” 洛迎窗微怔,不明白这件事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他身上留着大昭的血,他要继承的是大昭的皇位,怎么会替你的家族洗刷冤屈,承认他们皇家曾经的滥杀无辜是一场错误?”从程雪案的角度看不到洛迎窗的表情,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他最擅长用温柔的手段让所有恨他的人感恩戴德,然后在他的甜言蜜语和哄骗中,带着绝望和不解死不瞑目。” 洛迎窗没有说话,但程雪案能够敏锐地觉察出她在颤抖。 末了,洛迎窗只是淡淡道:“你不了解他。” “窗儿……” “你别这样叫我!” 洛迎窗在一声声的“窗儿”之中混淆了对方的身份,她有些恼怒,却说不清原因。不过,程雪案倒真是因为她这一声怒斥而不再言语,反倒是让洛迎窗觉得有一丝愧疚,毕竟在这件事上,程雪案只是个无辜的动情者。 洛迎窗在心底轻叹了口气,试图改变自己方才的态度,语气稍微软了下来:“那你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如何能帮得了我?” “我会带你回玄戎,我会保护你,我会让全天下都知道大昭的残忍,知道你们江氏一族如何悲惨。”程雪案顿了顿,改了称呼继续道,“……洛儿,其实我和你才是受害者,我们本该选择同一战线的。” 同一战线吗?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而已,至于这天下到底属于大昭还是玄戎,她从来都不在乎。 而程雪案身为玄戎国的皇子,是势必要为了权利而血流成河的。 那跟洛迎窗所希望的全然不同——她只想待事情全部了结后,同风眠、流筝还有付山海一起,去到一个安宁的小村落,没有繁杂的纷争,继续开一间酒楼,安然度日,就像大火烧尽她美好的回忆前那般。 洛迎窗不再同程雪案纠结于谁对谁错的问题,莞尔一笑,试图让沉重的气氛轻松些:“你还记得回玄戎的路吗?我们不会走丢吧?” 然而,程雪案的语气却更加低沉了,分明带着空虚的落寞和哀伤:“我怎么可能忘记自己魂牵梦萦的家乡。” 是啊,他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大概早就在现实和梦境的交汇时分,预演过无数次回家的场景了吧。 洛迎窗有些郁闷,她不太喜欢面对程雪案这副脆弱易碎的模样,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会这样的他心软,这是她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于是,她愣生生打断了沉寂的氛围,不合时宜道:“我饿了。” 还不待程雪案回答,洛迎窗猛地回过头来,可怜兮兮地揉了揉肚子,目光同程雪案对上:“你不心疼马儿没力气,总要顾一顾我的死活吧……” 说着说着,洛迎窗才突然注意到程雪案的眼眶红了。 他方才,偷偷在哭吗? 洛迎窗赶紧转过身来,仿佛是在为自己突然撞破了程雪案的脆弱而抱歉,但程雪案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勒缓了些飞奔的马,最终停在一处溪流旁。 程雪案首先下马,然后将缰绳拴在了某棵树干上,才转头对仍在马上的洛迎窗道:“委屈你一下。” 起初洛迎窗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程雪案扯下自己的腰带,将洛迎窗双手环过马脖子困在了一起。 “……” 没必要这么小心谨慎吧!这么大片的树林,就算你不困着我,我要是跑走也只有迷路的份儿啊! 第52章 “我很快就回来。” 话毕,程雪案便挽起了衣袖和裤脚,不知道从哪里捡来根长木条,直接淌进了溪流里,看那架势,大概是想捕鱼充饥。 洛迎窗撇撇嘴,干脆泄气地趴在马背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隔着一段距离欣赏起程雪案的英姿。 此时,程雪案身上还穿着那件昨晚逃狱的 夜行衣,明明是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裳,不知道为何唯独在他身上就独独散发出一种禁欲的气质,没有多余的设计和华丽的材质,却偏偏将程雪案的身形勾勒得更加紧致诱人。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洛迎窗心想,自己大概会像以前一样拉着程雪案不正经。 可现在,比起单纯的欲望和发泄,她猛地发觉对于程雪案这个人,她越是了解得透彻,便陷得越深,越舍不得再用哄骗的话语、精湛的演技以及别有用心的设计对待他——她明白自己应该及时止损,可还是忍不住冲破对自己的压抑,偷偷从感性的视角窥探他一二。 而这样的思绪,不由令洛迎窗入了神,一时没觉察到程雪案已经拾了些柴火返回了自己身边。 “在想什么?” 程雪案并不在意洛迎窗刚才的失神是在想谁,也或许是他不想从她口中得到不满意的答案,便只是随口一问,将原本缠在洛迎窗双手上的腰带一端,系在了他自己的左手上,然后顺势将马背上的洛迎窗一把抱了下来。 柴火已经生好了,程雪案熟练地将鱼架上去烤,一言不发。 洛迎窗的视线从自己被捆绑住的右手,顺着腰带一路落至程雪案的左手腕上,系紧的结扣在他的手腕内侧,布料的材质又出奇得结实,洛迎窗根本没有挣脱的机会,索性老老实实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望着眼前的篝火,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楼玉骨为他们几个人准备的一处隐秘的竹苑,从流放路途中假死被楼玉骨救下后,到他们三年前来到京城开设春风酒楼前,四个人都一直住在那里,偶尔楼玉骨会来探望他们。 那处竹苑仿佛一处世外桃源,没有人会来打扰,梦幻到洛迎窗总觉得自己回到了那座被大火焚烧成灰烬的江府。只是,竹苑比江府要更加清幽静雅,像极了楼玉骨浑身上下、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 可以说,那段时光是江氏蒙冤后,洛迎窗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美好。 付山海从江宴和发家时便跟在身边,可以说两个人情同手足,几乎是看着洛迎窗长大的,所以后来也就承担了照顾她和流筝这个可怜孩子的重任。而风眠曾经是太子殿下豢养的暗卫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一员,从那天起便负责保护洛迎窗和流筝的安全,将她们视为自己的亲妹妹般看待。 洛迎窗继承了父母的经济头脑,喜欢跟付山海探讨经商之道,而流筝敏锐的洞察力被风眠发觉,便跟在风眠身后学习情报搜查,并练出了一身卓越的轻功。 付山海在四个人之中,则扮演了慈祥长辈的角色,经常变着花样给他们准备美食,而在竹苑门前架起篝火烤鱼吃,实乃家常便饭。风眠会在溪流旁教流筝捕鱼的技巧,而洛迎窗则陪在旁边,再将他们的成果分出一部分拿到集市上卖出,其余的一部分便交给付山海烤制,最终全进了他们的肚。 回想起那段时光,真是在刀尖上舔着血,却还觉得味道腥甜。 “吃吧,小心烫。” 程雪案将叉着烤鱼的木棍横到洛迎窗面前,强行打断了她对过去的眷恋和回忆,仿佛是看穿了她正沉溺于那段令人无限回味的时光,故意要将她拉回现实一般。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洛迎窗微怔,并没有抬眼看他,也没有回应他,只是专心地嚼着鱼肉。 只是洛迎窗内心清楚,程雪案想让她看到的,是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自己。 不过既然她有心装傻,程雪案也并没有拆穿。 两个人并排坐着沉默良久,周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火苗的摩擦和各自的咀嚼声。 程雪案见洛迎窗休息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站起身来,提醒道:“继续赶路吧。” “你不把这堆柴火销毁了?刚刚在森林里点烟,肯定吸引了不少身后讨厌的尾巴,会给你找麻烦的。” 闻言,程雪案转身侧头看她,洛迎窗一时没读懂他那双深邃眸中的复杂情绪,有些发怵地错开了视线,就像是做坏事险些被抓包那般心虚。 “就算追上来,我也不可能放开你的手。” 第44章 追杀 大昭皇宫殿内灯火通明,红烛摇曳,映得金砖玉阶一片肃杀。 砰—— 一只鎏金茶盏被狠狠砸在殿下,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溅湿了锦缎地毯,却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昭武帝怒目圆睁,眼底翻涌着风暴,他双手紧攥着奏折,指节发白,青筋暴起,目光死死盯着上面几个令人震怒的字—— “平兀侯程雪案叛逃,已离境。” 大殿内文武百官屏息跪伏,无人敢发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宦官跪伏在殿角,大气不敢出,唯恐成为怒火的宣泄口。 “好啊……朕待他不薄,竟敢背叛大昭,逃回玄戎?”昭武帝咬牙,声音低沉得仿佛雷霆即将炸裂,他猛地一拍龙案,沉声喝道,“平无侯乃大昭质子,叛国者,当诛九族!” 冰冷的杀意弥漫殿中,众臣额头冷汗直流,却无人敢开口相劝。 他们不是不想劝,而是不敢。 他们都清楚,平兀侯程雪案身份特殊,作为玄戎皇子,他自幼为质入大昭,表面风光,实则忍辱负重,步步惊心——昭武帝虽封他为侯,却未曾真正信任过他,而如今,他竟敢公然叛逃,回归旧国,这不仅仅是背叛,更是对昭帝帝威的挑衅。 皇权不容亵渎,叛逃者绝无生还之理。 昭帝冷冷环视群臣,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怎么,都哑巴了?!” 殿内一片死寂,连太子殿下也低垂着头,不敢应声。 其实楼玉骨早就料到会是当下这般场面,若是程雪案不出逃,这盘棋便会进入死局,反正不管是被岳松照的人设计,或是受昭武帝的心意摆布,都不如让楼玉骨做一个顺水人情,既挽回了同洛迎窗的感情,又能铲除掉这个威胁自己皇位的麻烦,还招惹了玄戎一国将矛头对准其他追杀程雪案的势力,也省得他再费心力周旋。 而这种时候,只要岳松照那个家伙再推波助澜几句,一切便全如他所愿般发展。 果然,岳松照适时向前一步,开始煽风点火:“禀圣上,臣以为,程雪案入大昭十余年,暗地里定与那玄戎仍有联系,如今他不等真相大白便带罪潜逃,恰恰说明了他心中有鬼……臣以为,当年大昭对玄戎造反未果宽仁处置,可玄戎却始终心存怨恨,若此时不斩草除根,将来必定后患无穷啊!” 话已至此,更是无人敢应,连中书令韩持也担心自己的偏袒会在此时火上浇油,再激怒于昭武帝。 可岳松照却仍不罢休:“程雪案自己仇恨大昭也就罢了,竟还公然勾结当年与谋逆案有关联的江氏余孽洛迎窗,依臣看,程雪案定是想将当年没能成功的谋反再卷土重来一番!臣昨夜派人搜查春风酒楼,可那处早就人去楼空,若非听到了风声,又如何能这般迅速地撤离京城?眼下程雪案和春风酒楼一干人等同时失踪,臣敢断言,这是他们早有预谋,而玄戎国便是他们的退路!” 昭武帝本就心性好战,眼睛里更 是容不得一粒沙子。 他当即下令,未等追兵出境,便以“玄戎勾结叛逃侯爷,意图谋逆”为由,下诏遣使,向玄戎国兴师问罪。 诏令传至边疆,大昭镇北军十万兵马蓄势待发,烽火台的狼烟升腾而起,战鼓低沉如雷,隐隐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漫天风雪席卷着寒意,呼啸着撞击在玄戎王宫的铜墙铁柱上,发出低沉而阴冷的回响。大殿内,火盆烧得极旺,橙红的火光映在漆黑的兽纹石柱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仿佛潜伏在暗处的猛兽,等待扑食锁定的猎物。 殿内肃杀之气弥漫,厚重的毡帐虽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难掩逼仄的沉闷。 程霜台端坐于高位之上,指节缓缓摩挲着王座的扶手,深沉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寒光,扫过殿中的诸将,微微眯起的眼眸中,藏着一丝凶狠的寒意。 啪! 昭武帝的诏书被他狠狠拍在案台上,昭帝的字迹清晰可见,字字如刀—— “玄戎国包藏祸心,暗助叛逆。大昭天威不容亵渎,即日起交出逆贼程雪案,并进贡黄金十万两、战马五千,以证忠诚。否则,兵戎相见!” “兵戎相见?”程霜台嗤笑一声,目光阴寒如冰,眼底怒意翻涌,“苟延残喘的昭武帝,竟然还以为不过威胁的三言两语,便能让玄戎再度臣服于他吧?”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宛如深冬积雪下翻滚的暗潮,随时可能坍塌。 第53章 程霜台笑着摇摇头,将诏书随手甩入火盆,信纸被火焰吞噬,燃烧殆尽。 殿下众将肃立,脸色阴沉。 当年,玄戎因国力孱弱,被迫将小皇子程雪案献为质子,以求换取短暂的和平。可这十余年来,边境战火不断,昭武帝屡次食言,依旧蚕食玄戎疆土,令玄戎军民深受其害。如今,程雪案终于逃回,昭武帝非但不肯罢休,反而借机兴兵逼迫,已然是将玄戎逼至死角! “既然昭帝要战,那便没有退缩的理由——”程霜台眸色如刃,沉声道,“我玄戎子民,绝不会永远任人欺辱!” 殿内气氛一震,杀意顿起,诸将齐声应和,纷纷攥紧佩刀,眼中怒火升腾。 “大昭看似强盛,但内里不知早已被多少蛀虫掏空腐蚀,百姓已然怨声载道多时,而且边军疲敝,未必如表面般骁勇善战,如今他们借此发难,未尝不是想以战养战,搜刮民间财赋。” 程霜台的声音越发冷冽,如同刺破暗夜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人心上。 殿下将领缓缓俯首,声音铿锵有力:“请殿下下令,召集五部精锐,整顿战备,待大昭兵临城下,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空气沉寂了一瞬,紧接着,铿锵的兵刃出鞘声骤然响起—— “请殿下下令备战!” 火光照亮众将冷峻的脸庞,长久的隐忍、仇恨和不甘在此刻化作复仇的烈焰。 “好!是时候让大昭为当年所作所为,付出血的代价了。” 大昭和玄戎的紧张局势一触即发,而程雪案却把紧张的逃亡生活偷偷过成了自己和洛迎窗的小日子。 两个人一进城就听闻百姓们议论纷纷,说是平兀侯连夜逃离京城,大昭和玄戎要打仗了。 洛迎窗偷偷瞧了眼程雪案的脸色,这位当事人仿佛没听到一般没什么情绪的起伏,只是将跑累的马卖掉换了些赶路的盘缠,给洛迎窗买了些换洗衣物和好吃的,算是弥补了她这些天陪自己风餐露宿。 当天晚上,程雪案和洛迎窗奢侈地住了一晚客栈,好让疲惫又狼狈的洛迎窗好好梳洗休息一番。但大概是怕洛迎窗偷偷跑掉,程雪案竟然厚脸皮地要跟她泡一个浴桶! 洛迎窗争执不过,也懒得耗费精力,索性就由着程雪案了,反正他们两个人之间,该坦诚的不该坦诚的,早就全然相见了。 不过客栈的条件不比平兀侯府或者春风酒楼,小小的浴桶里只浸入洛迎窗一个人还好,程雪案高大的身躯一挤进来,整只浴桶几乎拥挤得毫无空隙,洛迎窗只能紧贴着程雪案的胸脯,被他从后方牢牢地圈在怀里。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你了。” 程雪案的声音在洛迎窗的耳后蛊惑般嗡嗡响起,一时间将洛迎窗的思绪拉回了无数个两个人曾在春风酒楼缠绵的情景。 许是氤氲的水汽让洛迎窗有些迷乱,她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下一秒,程雪案细碎的吻落在洛迎窗白皙的玉颈后,然后顺着她身形的轮廓,沿着肩胛蔓延至锁骨、肩头,最终埋在她的颈窝间久久不愿离去。 “洛儿,别抛下我……” 他一遍遍轻唤着洛迎窗的名字,像是梦魇中的呢喃,在一声声虚幻的蛊惑和引诱里,洛迎窗终究是沦陷了。 只是那晚的缱绻也不过是风暴之前仅剩的安稳罢了。 因为昭武帝的命令以及同玄戎的剑拔弩张,大昭境内处处戒备森严,程雪案担心被人认出,便带着洛迎窗走了小路,两个人也没办法再明目张胆地入住客栈,于是,郊外的山洞便成为了他们短暂的庇护所。 有时他们只不过在途径的山洞里歇息一晚,第二日便继续赶路,而有时受天气等条件的影响,他们可能会在某个山洞多停留几天。 只是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程雪案都会特意拾来树枝和藤蔓将洞口完全遮掩,好抵御夜间的寒气和风雪,而靠近洞口的地方则堆放着干柴,待洛迎窗睡熟后,程雪案依然会半阖着眼睛连夜生着篝火,一方面能驱赶可能靠近的野兽,另一方面也不至于让洛迎窗受了凉。 山洞的环境本来就简陋,程雪案不忍心让洛迎窗跟着自己一直受委屈,便用换来的盘缠买了好几件漂亮的衣裳给她换洗,顺便还买了一条柔软厚实的毯子,铺在厚厚的干草和兽皮上,也算是给洛迎窗搭了个简易的小床。 “程雪案,我是野人吗?为什么要把我丢进山洞里!” 被程雪案看守着折腾了几日,洛迎窗已经没有耐心在他面前扮演一个极其迷恋平兀侯英姿的花痴女子了,她几乎要原形毕露一般,对着程雪案耍起了小脾气,但奇怪的是,程雪案非但没有感到厌烦,反而觉得她这副生动的模样极为可爱。 洛迎窗只觉得程雪案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最开始洛迎窗还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心想如果程雪案听烦了,或许就能把自己丢下不管,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现在对自己居然那般有耐心,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安安心心地照看自己,完全不反驳一句话。 到最后,洛迎窗都觉得自己装成这副怨妇模样实在惹人厌烦,干脆也就噤了声不再滔滔不绝。 等她静下心来后,才慢慢发觉,程雪案其实是个很细心的男人,挑衣裳的眼光也还不错。 趁着程雪案出去打猎,洛迎窗索性从那堆先前被自己唾弃的包裹里选了一件袭烟紫轻罗裙,色泽如初春新荷微露的花瓣,淡雅含蓄。衣襟与袖口以银丝游云纹点缀,仿若江南烟雨中飘渺的雾岚。裙摆层叠,如晨曦轻拂水面的涟漪。外罩一层纱衣,似雾似梦,隐隐透出罗裙的柔和光晕。 洛迎窗轻轻拎起裙摆,左右摇晃着自顾自欣赏,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当下的处境和糟心的琐事在那一瞬间都被她抛之脑后。 突然间,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发顶,随即,一抹淡淡的花香萦绕而来。 洛迎窗下意识抬手触碰,原来是一只用山野藤蔓与细碎野花编织的花环,正稳稳地落在她发间。 紧接着,程雪案轻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别动,很漂亮。” 她蓦然转身,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他很少笑得这般温柔,让洛迎窗有一瞬间的错愕。 程雪案就站在离她不远处,肩头还沾着未拂尽的风霜,手中提着新猎来的山禽,唇角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弧度。 他静静地欣赏了洛迎窗许久,才随手将猎物搁置在一旁,眉眼间似有一丝揶揄:“终于愿意垂怜我挑选的衣裳了?不知洛儿可还满意?” 洛迎窗怔了一瞬,随即微微别开脸,指尖轻触花环,眼底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火光映照间,她衣袂轻扬,竟比那山野间最鲜活的花还要动人几分。 洛迎窗和程雪案在无人打扰的荒郊野外相依为命,仿佛这并非生死一瞬的被迫逃亡,而是旅途中的一 场寻常歇息。 但洛迎窗很快从这场幸福的幻影里清醒过来。 虽说没有了马匹的他们会大大影响赶路的速度,但也不至于接连几日都在同一片区域兜兜转转,这令敏锐的洛迎窗当即起了疑心,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难不成,程雪案是故意的? 夜里,程雪案正生起了柴火,将方才在河边帮洛迎窗洗好的换洗衣裳架在上面烘干,洛迎窗便气冲冲地直接站到了他面前,双手抱着胸,一副兴师问罪的严肃模样。 “我问你——这条路真的是通往玄戎的捷径吗?”洛迎窗虽然有些路痴,但却不是傻子,那双漂亮的含情眼此时正狐疑地注视着程雪案,观察着他细微的小动作和神情变化,语气笃定,“程雪案,你在拖延什么?” 程雪案静静地回望着她,深如潭水的眼眸平静无波,末了,只是淡淡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舍不得走?” 第45章 苦缠 程雪案问得坦然,似乎早已笃定地看穿了洛迎窗一般,反将了她一军。 洛迎窗眨巴眨巴眼睛,被程雪案那般不常见的诚恳眼神瞧得一怔,突然没了底气,先一步岔开了话题:“今晚吃什么啊?每天都是那些东西,能不能稍微变变花样?” “捞到了些虾蟹,想给你煮个汤。” 说话时,程雪案已经收回了视线,随手将一串还在挥舞钳子的野蟹和一网活蹦乱跳的溪虾放在一旁的石案上,扯下腰间的匕首,熟练地处理起来。篝火映在他微微蹙起的剑眉间,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但洛迎窗总觉得他有心事,而且这心事还与自己有关。 有些心虚的洛迎窗坐在火堆旁不再开口说话,只是微微侧头看着他。 溪水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虾壳上带着清亮的水珠,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程雪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截粗壮的青竹,用匕首将其一端削平,一端留作容器。他先在竹筒内倒入清澈的溪水,将处理好的虾蟹放入其中,又加了些从山林间才来的野葱与姜叶,然后便将竹筒架在火堆上,让火焰舔舐竹节的底部。竹壁渐渐焦黄,水很快开始翻腾,顿时扑鼻而来一股鲜美的香气。 第54章 沉默许久的程雪案这才将竹筒递给她,开口时嗓音不知为何低沉得有些落寞:“尝尝。” 洛迎窗权当自己看错了,只是微微一笑,将竹筒接了过来,眼中映着跳跃的火光,低声道:“谢谢。” 洛迎窗的嘴巴轻轻在竹筒边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吸溜了一口,没想到味道居然出乎她的意料:“很鲜美诶!” 程雪案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露出了一道微笑,然后又随即垂下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洛迎窗喝得正开心,全然没注意到一旁似乎有心事的程雪案,大概是觉得气氛实在安静,才想起来侧头看看他在做些什么,可没想到他也只是坐在原处发愣而已。 “想什么呢?”洛迎窗静静地注视着他,见他完全没有动作,又带着些关切的语气问道,“你不喝吗?味道不错的。” 程雪案没有立刻回答她,静静地望着跳跃的火苗许久,才滚了滚喉咙,艰涩问道:“这些日子,你偷偷给风眠他们留下了那么多记号,大概早就已经在我出去找食物的时候,暗地里联系上了吧……那为什么不趁我离开时,直接跟他们走呢?” 话毕,程雪案才缓缓侧过头来,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压在他心底很久了,而他之所以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好像也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破坏当下的温馨,捅破这层窗户纸,从洛迎窗的嘴巴里问出她心里的答案。 就像洛迎窗无法理解程雪案为了想和她多相处一阵子,才故意绕了远路迟迟没能走到玄戎一样,程雪案也无法理解如果洛迎窗真的对自己没有感情,为什么在明明可以逃走的情况下,还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陪自己吃苦。 他深邃的双眸中流转着复杂的情绪,带着淡淡的忧伤和困惑,似乎还点不舍和释然的矛盾,眼角隐隐泛红,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洛迎窗,一字一句声音喑哑:“洛儿,你不欠我什么的。” 洛迎窗一时间陷入了程雪案眼神的漩涡之中,他仿佛知道怎样的神色会让自己心软一般,就那样瞪着可怜又无辜的眼睛,等着自己的回应,像极了一只被人抛弃又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可末了,洛迎窗只是垂下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双手捧起的已经空了的竹筒,轻咬着下唇叹了口气,终究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应该说是可怜他吗?还是担心他呢?总之,不该是程雪案对自己的那种男女之情吧。 洛迎窗只是想亲自将程雪案送回玄戎境内,送回他本该归属的家乡。 而自己,早就无家可归了。 玄戎,是程雪案朝思暮想的地方,但却与她毫无关联。 程雪案望着洛迎窗有些为难的侧脸,最终并没有再继续执着地等待她的答案,他抬手捧起洛迎窗的脸,将她的头扭过来转向自己,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四目相对不出两三秒,便开始慌乱地错开,上下扑闪着落在对方的嘴唇和眼睛流转。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前架起的篝火太过灼热,烤得洛迎窗耳根发烫,她先受不住这般暧昧的氛围,抿了抿嘴巴,不敢瞧着对方的眼睛,轻唤着他的名字,示意他拉开些距离:“程雪案……” 然而,程雪案的注意力却全然在她开合的嘴巴上,拇指指腹停至她的唇边,便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于是,洛迎窗所念的最后一个字的音节,瞬时被融合在她急促的喘息里,最终淹没在交缠的唇齿之间,只剩下留恋的余韵。 啪嗒一声,洛迎窗手中的竹筒掉落在地,空出来的双手随即环上程雪案的脖子,此时此刻,她不想去考虑所有的利害关系,不想去背负两代人的血海深仇,不想去顾及自己和程雪案之间的鸿沟,只能用这样简单的回应,坦白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然后等一切归于平静,再警告自己不可以。 程雪案的吻比以往来得更加温柔、缱绻,就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们抱着必死的信念,恋恋不舍地同亲人挥泪告别般,明明不愿分离,却别无选择。 时光在那一刹那仿佛被无限拉长,洛迎窗突然感觉两人不时紧贴的肌肤上有一丝冰凉的异样,她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眼泪,只知道在这个被混合的泪痕加深的、略带苦涩又夹带私情的亲吻里,她和程雪案的心情是一样的。 在洛迎窗顺势被程雪案压倒的同时,程雪案先一步将方才刚洗好晾在那里的衣裳一把扯了下来,先垫在了洛迎窗的身下,没让微微潮湿的土壤弄脏洛迎窗的身体。 程雪案的双手撑在洛迎窗的耳边,他的眼泪突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砸在洛迎窗的脸上,砸碎了她心底所有的防线,泪水早就模糊了彼此的视线,静静的对望也只能隐约窥见对方的轮廓,但他们心底都很清楚,现在同自己相依相偎的人,究竟是谁。 火光映照着两个人都泛红的脸颊,程雪案熟练地架起洛迎窗那两条修长又雪白的腿,一手托起她的臀部,一手枕在她的脑袋底下,细碎的吻一路在她的肌肤上煽风点火,他们像往常一样配合默契又情不自禁,可明明本应是一场愉悦的欢爱,但他们却从对方迷蒙的眼底看见了悲伤的自己,只好用更放肆的呻吟和粗喘,将彼此被洞察的浓重心事掩耳盗铃般偷偷藏了起来。 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清冷地笼罩在两个人透过细密的汗珠泛着光的胴体,洛迎窗靠在程雪案的胸口休息了许久,呼吸声才渐渐归于平缓,只是浑身粘腻的感觉总让她觉得不自在,程雪案干脆拿了件衣裳将洛迎窗包裹起来抱在臂弯里,往不远处的溪流而去。 野外的条件不比家里和客栈,程雪案只能简单地替她清洗一番,洛迎窗全然没了力气,便坐在程雪案分开的双腿之间,慵懒地靠在他的肩头,任由程雪案摆弄自己。 清凉的溪水勉强让洛迎窗恢复了点清明的意识,程雪案将自己衣裳的一角衣料沾了水拧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在洛迎窗的身上擦拭着,她的发丝微微湿润,贴在肩侧,被程雪案轻巧地顺在了身后,所有动作都极为轻柔。 月光洒落在幽静的山 林间,透过参天的古木,投下斑驳的光影。风轻轻拂过枝桠,带起一阵树叶的低语,如呢喃细语般萦绕耳畔。虫鸣悠远,偶尔传来林间夜鸟惊起的翅膀拍打声,但不扰这片天地的沉静。 溪流缓缓流淌,清澈见底,潺潺水声如同天籁,击打着河床上光滑的卵石,泛起细碎的涟漪。溪畔点缀着几株低垂的柳枝,柔软的枝条轻轻拂过水面,漾起微微波光。溪水被月色映照得如同一片碎银,微凉的雾气沿着水面氤氲而起,让这片林间更添几分朦胧的幽谧。 而比溪声更加清晰的,是洛迎窗和程雪案彼此前后相贴的心跳,砰砰、砰砰,不规律地快速悸动着。 洛迎窗觉察到自己不安分的心跳,莫名不自在,刚想偷偷坐起身来,拉开些同程雪案的距离,便不由分说地又被他拉了回去,这下则贴在他的胸口处更紧了。 洛迎窗抿了抿嘴巴,总觉得这种气氛暧昧到诡异,明明是清凉的溪水,却越发让她觉得灼热无比,整个身子仿佛都要被蒸熟了一般红透了,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她发誓自己一定会憋死的。 只是她刚微微扭过头去,想开口说些什么,程雪案便突然垂下头来贴在自己的颈窝间,视线却不敢偏过来同自己对视。 洛迎窗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是自己不想面对的,但想要阻止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程雪案一手揽着洛迎窗的腰肢,另一只手则从水底捞起洛迎窗的手,放在手掌中把玩,然后吞吞吐吐地试图解释道:“我……洛儿,我想我没办法回答你当时的质疑,可是如果你可以理解我对你提出的问题,也该能明白我的心情。” ——“你在拖延什么?” ——“你为什么舍不得走?” 洛迎窗清楚,他指的便是当时的对峙。 明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洛迎窗还是苍白无力地回应道:“那不一样……” “所以你总归会抛下我的,是吗?” 程雪案的声音悲伤至极,竟然让洛迎窗一时不忍心再反驳什么,但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于是,洛迎窗只是半阖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假装睡熟了,终究一言未发。 第46章 沉湖 程雪案自然是没办法理解洛迎窗的。 从两个人的关系开始不清不白起,他就一厢情愿地以为洛迎窗爱惨了自己,甚至会为了自己争风吃醋,耍些小女人的脾气,而当他发现自己竟然不会因她的难缠和无理取闹而气急败坏时,他就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心意,甚至还会因为最初仅仅把她当作韩穗的替身而懊悔不已。 当他提出想要带洛迎窗一起回玄戎时,他本以为那么仰慕自己的她,定会极为感动,没成想却遭到拒绝,最后竟然是自己靠争抢的方式强迫她陪在自己左右,却从未问过她愿不愿意。 那些被洛迎窗刻意留下的记号,虽然不至于被那些笨蛋追兵发现端倪,但凭借她与风眠一行人的默契和机智,自然是有办法暗中交流,而既然能被风眠他们识破,肯定也逃不过程雪案的眼睛,只是他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55章 有时候,他也会猜不透自己在想些什么。 明明很害怕洛迎窗就那样趁着自己外出寻找食物和水源时溜走,但还是不忍心将她死死捆绑在那里,怀着矛盾的心情将选择的余地留给她自己,然后再在回程路上忐忑不安地希望还能在歇脚的山洞里看到洛迎窗的身影。 他不得不承认,每一次他看到洛迎窗安然无恙地等在原地,甚至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娇嗔,他便觉得无比心安,而他心底的希望也不由燃起了几分,但同样地,他情感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地拉扯着,致使他只能左右摇摆不定,无谓地拖延起时间,直至洛迎窗意外戳穿了他故意绕远路的心思,然后两个人的心事便同时被剖解开来,变成一颗脆弱的晨露,即将曝露在暴烈的阳光下,最终无处可逃。 情绪的崩溃在情不自禁的温柔乡里濒临极点,他们没办法再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没办法再逃离自己身上的重担和使命,没办法再自私地潜藏在山林间的一隅,享受着那份明明不愿意却不得不割舍的温暖和安然。 他们都心知肚明——现在,该做出选择了。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洛迎窗的想法,但程雪案却十分清楚——今晚过后,她一定会走。 在程雪案肩头装睡的洛迎窗最后真的睡熟了,程雪案这才敢垂下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许久。 从前,他是不敢这般仔细地端详这张与韩穗太过相似的脸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望着洛迎窗,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水雾氤氲,映得她肌肤莹润透白,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月色下投出一道淡淡的弧影。她的唇瓣微微抿着,似是做了一个无忧无虑的梦,带着一点安然的笑意。几缕湿漉漉的发丝又缠上了她的颈侧,顺着微风轻轻拂动,像是溪水柔软的余韵。 程雪案眸色微动,指尖轻轻拂去落在她鬓角的碎发,触碰到她的肌肤时,那微凉的温度让他的动作一滞。洛迎窗轻轻蹭了蹭他的肩,喉间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呢喃,随即呼吸绵长而平稳,彻底沉入梦境。 程雪案低低一笑,眼底浮起一抹温色,仿佛夜色也在这刹那柔和了下来。他抬头看向远处,溪水仍在静静流淌,而他怀中人正静静地沉睡,竟让这荒野的夜,多了一丝家的温度。 可他心底很快就蒙上一抹悲凉,因为他知道,这点温度短暂到只剩下这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晨光微熹,荒野间雾气氤氲,树影婆娑,偶有晨鸟扑翅掠过林间,带起一阵枝叶轻响,洛迎窗和程雪案便继续向着玄戎的方向赶路,两个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气氛算得融洽。 只是洛迎窗很快发现,程雪案似乎正带着自己穿过崎岖的山路,往湖边而去。 洛迎窗一时心虚,舔了舔嘴唇,明知故问道:“我们……去哪儿啊?” 程雪案只是简单回应:“走水路。” 不多时,金色的阳光轻轻覆盖在平静的湖面上,一叶扁舟在雾气弥漫的水面上缓缓前行,微风吹皱碧波,荡起圈圈涟漪。程雪案立于船头,微微眯眼望向远方,洛迎窗则坐在船舱内,轻握衣襟,警觉地看向四周。 连日奔波,她已习惯了危险的尾随,而此刻的湖面,过于安静,反倒让人心生不安。 忽然,湖心处水鸟惊飞,远处的芦苇荡里传来极细微的水声。 程雪案眸光微沉,低声道:“握紧船舷,别离开我。” 话音未落,水下倏然破开数道水花,几条小舟如幽灵般划出,黑衣蒙面的杀手执刀而立,眨眼间已逼近他们的船只,湖面顿时杀机四伏,刀光映着日光刺目而冷冽。 “是岳松照派来的杀手!” 程雪案眼神一寒,手腕一翻,长剑出鞘。 杀手们不发一言,瞬间掠上船头,刀锋直取程雪案的咽喉。 程雪案冷哼一声,剑光一荡,反手斩开一名刺客的喉管,鲜血溅在舷板上,染红了湖水。 然而,杀手不止一拨,就在二人迎敌之际,远处的湖畔忽然传来震耳的马蹄声,一队人马疾驰而至,领头之人高声喝道:“护驾!主上有令,带二殿下回玄戎!” 与此同时,风眠等人也悄然潜伏在芦苇间,他们见局势紧张,立即抽刀杀出,向黑衣杀手发起突袭,湖面上一时间乱成一团,剑影交错,正当程雪案护着洛迎窗突围之时,变故骤生——一名杀手见势不妙,竟趁乱抽出袖中袖箭,箭矢破空而来,目标直指洛迎窗! “洛儿!” 程雪案心头猛震,飞身挡在洛迎窗身前,袖中长剑翻转,将箭矢震落。 然而,杀手趁机跃身撞向洛迎窗,措不及防之下,洛迎窗踉跄后退,脚下踩空,身形直直向湖水坠去! 扑通—— 湖水翻涌,水花四溅,洛迎窗瞬间沉入波涛之中! 程雪案眸光骤冷,来不及多想,便要跃身追入 湖底,然而战局正乱,玄戎军与杀手尚在缠斗,一名黑衣人骤然从后袭来,剑锋直指程雪案背心! “二殿下小心!” 玄戎军飞身挡下,刀光交错间,鲜血溅满湖面,而湖底洛迎窗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湍急的湖流之中,只余下一圈圈水纹,久久不散。 湖面波涛翻涌,方才的杀伐声渐渐被风声取代,只余下血水缓缓晕开,与碧波交融,沉入幽深水底。玄戎军刀剑出鞘,鲜血沿着刃口滑落,最后一名黑衣杀手倒在船上,眼中仍残留着未能得手的不甘,随即被一脚踢落湖中,溅起一朵水花,转瞬没入深不见底的湖水。 程雪案仍然不敢相信地趴在船头,剑刃尚未归鞘,衣袂被湖风卷起,双目死死盯着方才洛迎窗落水的方向,湖面已恢复平静,只有几缕碎发般的浮萍随水流飘荡,仿佛从未有人坠落其中。 “洛儿……” 程雪案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冰冷,额角青筋绷起,猛然欲跃入水中。 “二殿下!”玄戎军领头将领眼疾手快,翻身拦住他,沉声道,“水势湍急,此地水域暗流密布,贸然下去只会白白送命!” “她还在水下!” 程雪案的声音带着一丝低吼,指尖因攥紧剑柄而泛白,目光如刀,透着骇人的寒意。 “属下会派人搜寻,但眼下,您不能再留在此处!”玄戎将领坚定地劝阻道,“我们已暴露,杀手既然能追到这里,必然还有后手,我们奉主上的命令,必须把您安全带回玄戎!” 程雪案的胸膛剧烈起伏,指尖微微颤抖,身旁的湖面仍旧平静,仿佛吞噬了一切。 而无人注意到,在水下幽暗的深流之中,几道隐匿的身影正悄然划水潜行。 风眠和付山海早已趁乱跃入水中,借着浑浊的湖水与水草遮掩,迅速潜入暗流,他们熟悉水性,在水下灵活穿梭,几息之间,便消失在水域深处。 湖风渐起,战局已定,玄戎将领深深看了侯爷一眼,沉声道:“二殿下,该走了。” 程雪案终于收回目光,指尖一松,剑刃归鞘,双眸冰冷如霜,终归是一言未发。 扁舟掉头,玄戎军护送程雪案踏上归途,而湖面之下暗流涌动,不知洛迎窗的踪影何处可循。 与此同时,大昭皇宫金銮殿内,群臣屏息静立,殿外天色阴沉,仿佛也感应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殿中,昭武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冷厉,紧握的手微微颤抖。 殿堂之下,尚书补射岳松照匍匐奏报:“圣上,玄戎密谋反叛,已开始调集兵马并顺利将叛徒程雪案接回玄戎,大军恐怕即将压境!”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死寂,群臣面面相觑,几位年长的重臣脸色微变,忧心忡忡,这下就连韩持也没办法为程雪案辩驳分毫。 昭武帝双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 玄戎国……这个他曾以铁血手段镇压、逼得称臣的国度,如今竟敢反抗!当年战火未息,朝堂内外便有奏疏警告,然他自诩帝威尚在,何曾放在心上?可如今,他竟听到了“玄戎出兵”四个字! “荒唐……荒唐至极!” 昭武帝怒极,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金色的鎏龙茶盏应声落地,碎成一地残片,他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像被什么狠狠揪住一般,呼吸竟开始不稳。 “圣上,您——” 不等众臣上前,昭武帝忽然身形一晃,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眼前一黑,竟直接从龙椅上倾斜而下! “圣上!” “快宣太医!” 殿内顿时大乱,内侍惊慌失措,众臣跪地请安,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出殿门,太医迅速赶来,抬着昏迷不醒的昭武帝往内殿而去。 龙辇匆匆抬入,殿外的沉云压得更低,仿佛预示着大昭的根基正随这位帝王的倒下而渐渐崩塌。 身为太子的楼玉骨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不露声色地将殿内之人的反应一一扫过。 他心里清楚,所有人都在各怀鬼胎。 第47章 玄戎 第56章 苍茫天地之间,风雪凛冽,旌旗下猎猎作响,城中百姓齐聚城门两侧,望着那队自边境归来的一队铁骑,疾风卷起漫天尘沙,裹挟着血与征途的气息。 人群之中,窸窣的议论声喋喋不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队伍最前端那马背上笔挺如松的身影。 程雪案端坐于墨色战马之上,身披玄戎特有的黑金战甲,宽阔的肩背撑起厚重毛氅,沉稳如山岳。他那如瀑般的漆黑长发高高束起,仅以一根玄戎鹰骨冠固定,余下几缕被北风吹乱,轻轻拂过坚毅的侧脸。他的五官凌厉深邃,剑眉微蹙,双眸如寒夜孤狼般幽深,在睥睨间透着玄戎独有的野性与威严。他的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线条冷峻,眉眼间仿佛凝结着十年光阴雕刻的风霜,沉静而坚韧。 风雪落在程雪案深色的披风上,融化成水痕,仿佛过往岁月的痕迹也随之被抹灭。他稳稳地握着缰绳,指骨修长,掌心满是刀茧,长年征战的痕迹隐匿在黑色手套之下。 这一刻,他不再是曾经在大昭为质的可怜少年,而是玄戎失而复得的雄鹰。 可尽管踏上故土,他的神色依旧寡淡,眼底深藏着某种沉郁的情绪,宛如漫长黑夜里未能熄灭的孤灯,无人知晓他此刻心底的凄苦,就像他被迫背离玄戎的十余年光景,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 程雪案动作迅速地翻身下马,玄戎的土地坚实而冰冷,他站在城门前,迎着猎猎北风,目光扫过这片熟悉却又陌生的土地。少时的记忆浮现脑海,那时的他年幼无忧,与兄长策马驰骋,与族人共饮烈酒,血脉中流淌着的,是属于玄戎人的自由与骄傲。 如今再归来,却已物是人非。 玄戎王庭之中,玄戎国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程雪案跨入殿门,脚步在玄戎大地上踏出十年来的第一道回响。 大殿正中央,程霜台负手而立,漆黑的毛氅垂在身后,金色的鹰纹披风彰显王者之威,他站得笔直,肩背宽阔,唯有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一丝压抑已久的情绪。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头。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程雪案抬眸望去,眼前兄长的身影比记忆中更加高大,眉宇间的锋利更甚,岁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些许深纹,深邃的眼眸如同苍狼一般锐利而深藏威压,整个人沉稳如山岳,端的是一副玄戎国主的气派。 而程霜台也在打量他。 面前的弟弟,已然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庞被风霜打磨得更为冷峻,眉骨高挺,眼神沉稳,仿佛沉静的湖水,又仿佛沙场上不动声色的锋刃,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疼爱的弟弟。 十年未见,兄弟二人相对而立,彼此注视着,却谁也没有先开口。 沉默片刻,程霜台缓步走来,最后停在他面前,神色复杂,目光一寸寸从他的眉眼扫过,最终停在他手上的一处伤痕,那是战场上留下的旧伤,狰狞地横在皮肤上,像是岁月刻下的痕迹。 他缓缓抬眸,抬手按住程雪案的肩,语气低沉:“阿雪,欢迎回家。” 程雪案静静地回望着哥哥,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喉头微动,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颔首轻轻点了点头,单膝跪下,低声道:“臣 弟,参见王兄。” 艰涩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程霜台凝视着他跪地的身影,指节微微收紧,眼底压抑的情绪不住汹涌,他静立许久,最终只是叹息一声,终于迈步上前,亲手将程雪案扶起,眼中流露出十年的思念与失而复得的珍视。 掌心相触的瞬间,程雪案的手微微一僵,下一刻,程霜台的大手已经稳稳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扶了起来。 没有过多的话语,也没有激动的拥抱,程霜台只是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动作稳重而克制:“回来就好。” 程雪案怔了一瞬,胸腔里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仿佛被这简单的几个字轻轻撬开。 最终,他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然而,程雪案的心中却并不平静。 他如愿以偿回到了玄戎,但是那个在湖水中消失的身影,却再也等不回了。 当晚,程霜台担心程雪案回到玄戎还不习惯,便速速解决完政务后,亲自来查看弟弟的情况。他清走了周遭的侍从,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程雪案见哥哥来了,迅速将方才的落寞收敛起来,勉强扯出一道淡淡的微笑,但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是逃不过程霜台的眼睛,再加之听闻这一路上弟弟逃亡的险情,大概也知他如此心事重重究竟所为何事。 只是程雪案没有主动开口,程霜台也不想强迫他立刻对一个十年未见的血亲推心置腹,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同弟弟话起了些家常,见程雪案渐渐在自己面前放松下来,才笑着轻声道:“去看看父王吧,他很想你。” 屋外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玄戎王庭的高阙雕梁,天地间一片肃穆。 程霜台没有多言,只是稳步向前,程雪案沉默地跟在他身侧,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长长的回廊,最终来到王族祠堂前。 祠堂大门厚重,门前燃着兽角长明灯,微弱的火光在风中跳跃,殿内供奉着玄戎先王的灵位,漆黑的木牌上,篆刻着熟悉的名字。 是他们的父亲。 程雪案站在门前,望着那块灵位,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他十岁离开玄戎,自此再未归乡,而父王却在他被送往大昭的第三年病逝,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上。 他的喉头微微发紧,心底压抑的情绪仿佛沉沉落了一层霜。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殿内焚香袅袅,鹰羽饰品悬挂在灵位之上,灵牌前摆放着青铜酒盏,盛着清冽的烈酒,透出冷冽的光泽。 程霜台沉稳地走到灵位前,单膝跪地,伸手执起酒盏,沉声道:“父王,孩儿带弟弟来看您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隐忍的情绪藏在字句间。 说完,程霜台一扬手,将酒洒在灵位前的祭台上,酒液渗入青石地面,带着肃穆的仪式感。 程雪案静静地看着哥哥的动作,眼神晦暗不明,最终,他亦缓缓跪下,接过另一盏酒,双手捧起。 十年风霜,千里跋涉,过往种种浮现眼前,他望着灵位上的名字,喉间涩然,最终只化作低声呢喃:“孩儿不孝,未能送父王最后一程。” 说罢,他亦洒下酒液,指尖因用力微微收紧:“眼下大昭再次蛮横无礼向我玄戎发难,玄戎不可受此屈辱,新仇旧恨,此番便要一并血偿!望父王在天之灵佑我玄戎——” 兄弟二人沉默地跪在灵前,唯有香烟缭绕,映照着他们肩并肩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他们曾在父王身旁习武策马的日子。 只是如今,一切已物是人非。 祭奠完毕,程霜台先行起身,目光沉沉地望着弟弟,片刻后,他抬手重重地按上程雪案的肩,力道沉稳有力,如同支撑他成长的那只手,从未改变。 “阿雪,既然你已归来,我也无需忌惮,此番讨伐大昭,玄戎必定所向披靡!” 程雪案静静地回望着哥哥,目光深沉如夜,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关于当年谋逆一案的真相,我也有话想对王兄说。” 门外,风雪渐歇,仿佛这一场漫长的漂泊,终于找到了归宿。 兄弟俩回到程雪案的房间后,程霜台亲自为弟弟斟了杯热茶。屋内一盏铜灯燃着,温暖的光映在黑玉棋盘上,映照出黑白棋子的冷光。棋盘两侧,程霜台负手而坐,神色沉稳,而程雪案则轻轻捻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摩挲片刻,缓缓落下。 棋局缓缓推进,房内寂静无声,唯有棋子落盘的轻响。 程雪案微微侧目,望向摇曳的烛光,片刻后,他轻轻一叹,低声道:“……当年谋逆案,真相并非如外界所言。” 程霜台的手一顿,眉宇微微蹙起,抬眸望向他:“如何?” 程雪案的指尖轻点棋子,微微抿唇,似在权衡措辞,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当年尚书仆射岳松照借由权力之便倾吞国库,被中书省和门下省联合参奏,为弥补贪污亏空,岳松照与其手下范珲盯上了崭露头角的丝绸商人江宴和。” 他的语气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沉夜色。 “岳松照和范珲欲夺取江宴和的织坊以及对外的贸易路线,借此大发横财并弥补国库漏洞,于是他们设计了一场火灾,将江宴和的织坊烧毁,并嫁祸江宴和故意伪造火情诈取赔银,朝廷命令彻查,江宴和及其家族被捕入狱,所有财产充公,江宴和百口莫辩死在狱中,其家族被流放边疆。” “也就是说,玄戎的苦难都源自于大昭那位尚书补射的贪婪。” 程霜台静静地听着,落下手中的棋子,那神色看起来并不意外。 程雪案微微蹙眉,看向哥哥:“王兄你,早知此事?” 第57章 “你所言的贪污之事,我并不清楚,只是从父王的口中听说过,当年江宴和下狱后,范珲接管了他的商业版图,其中便包括同玄戎的一条贸易线路,但父王不信任范珲,坚决不愿意与他有任何交易……”程霜台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眸光微黯,“从那之后,便不知哪里传出了谣言,认定江宴和与玄戎表面上进行商业往来,背地里却在进行谋逆勾当,于是昭武帝便借此问罪玄戎,当时父王为平战事息事宁人,才不得已献上大量珍宝,并将你送去大昭为质。” 话毕,他垂眸看着棋局,灯光映照下,黑白交错,纵横之间,仿若当年那局深不可测的权谋之网。 程雪案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哥哥身上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执起一枚白子落下,低声道:“如今言明,已然太迟。” 程霜台勾了勾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语气淡淡道:“迟……总好过一生不知。” 窗外寒风拂过,烛火微微摇曳,映出两道沉默对弈的身影,仿若旧事沉浮,恩怨未尽。 “此外……臣弟还有一事相求。” 程雪案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灯影下,他神色不动,只是盯着棋盘。 程霜台闻言,目光微微抬起,看向对面的弟弟,只听他轻声道:“臣弟所爱之人在流亡途中不幸殒命,虽未明媒正娶,但情深意重、逾越凡俗……臣弟愿依王室子弟正妻之仪,以‘鹰羽祭’告慰其灵,盼父王在天之灵垂鉴。” 程霜台似是早已料到弟弟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并未追问,只是执起一枚黑子落下,回应得很是干脆:“既是你心中所愿,便依你而为。” 第48章 祭奠 几日后,玄戎王庭外的草原上,天地苍茫,风声猎猎,群山肃穆,祭坛高筑。清晨的寒风携着雪意拂过王庭高阙,殿前宽阔的祭坛上,黑色的旗帜随风翻飞。 今日,玄戎举国在此为洛迎窗举行“鹰羽祭”。 尽管这场婚约从未得到正式承认,她的身份未曾昭告天下,但程雪案仍然遵循玄戎国的礼仪,以玄戎王室子弟的正妻之礼送洛迎窗最后一程。 祭坛前,身披黑色大氅的程霜台立于最前方,而程雪案则身着玄戎传统丧服,一袭苍青色长袍,袖口与衣摆缀着银色鹰纹,显得寂寥而肃然。 风吹起他的衣角,两旁烛火微微摇曳,他静静地站在祭坛中央,手中捧着一束鹰羽,那是猎鹰换羽时自然脱落的翎羽,被裁剪整齐,以玄戎金线缠绕。而在场的所有人皆佩戴一枚鹰羽于胸前,以示哀悼。王庭众臣肃立两侧,玄戎勇士们单膝跪地,手握弯刀,低垂着头,缄默无言。 洛迎窗虽然不是玄戎的王妃,但在程雪案心中却胜过一切世俗名分。 侍祭者端上青铜酒盏,酒色深沉,如夜色凝成。 程雪案缓缓接过,双手微微收紧,目光沉沉地望着面前的长空,喉结微动,最终低声道:“故人远去,愿鹰引其魂,归于自由之境。” 话音落下,他缓缓扬手,将酒洒落在祭坛前的白玉石上,清冽的酒液渗入石缝,如泪一般无声无息。他低垂着眼睫,沉默片刻,随即缓缓俯身,将手中的鹰羽轻轻放入青铜火盆中,烈焰瞬间吞噬了那片羽毛,燃起一缕淡淡的白烟,飘向天际,如同她的灵魂被鹰引渡,挣脱尘世,飞向自由的天域。 风卷过草原,火光映照在程雪案冷峻的面容上,衬得他神色愈发深沉,程雪案闭了闭眼,胸腔里有一丝疼痛缓缓蔓延。 此时,玄戎勇士牵出一只黑翅苍鹰——这是王庭精心饲养的猛禽,驯养多年,与王族血脉相连,它站立在高杆之上,双翼半展,锐利的金色眼眸注视着天地,仿佛在等待着某个命运的召唤。 勇士缓缓摘下鹰上的皮索,解开它脚上的束缚,一声长啸,鹰爪一松,苍鹰振翅而起,冲向无垠的天际。 程雪案仰头目送着那只苍鹰冲破风雪,直冲云霄,风吹起他的衣袖,鬓边一缕发丝拂动,却无人看见他指尖微微颤抖。 他眼底沉痛却坚定,默默沉声道:“愿你自由。” 那一刻,程雪案仿佛真的看见洛迎窗的灵魂化作那只鹰,越过重重山岭,不再受尘世束缚,归于无垠长空。 她本就是天地间自由的人,未曾真正属于过他,也未曾属于任何人。 天边白云悠悠,苍鹰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苍茫天际。 祭坛前的火盆早已燃尽,风卷过灰烬,带着淡淡的焦痕气息,夜色自远方悄然笼罩玄戎王庭,群山沉入一片苍茫的黑暗之中。 观礼的众人已然散去,王庭重归寂静,只有程雪案依旧立于原地。 他未曾离去,也未曾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望夜幕深沉。 天上孤星零落,银白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映得他身影清冷孤绝,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宛如遥远天际传来的鹰鸣。 她走了。 他本应回去,可脚步却仿佛被什么钉在原地。 他痴痴地等待着,等待夜色更深,等待风声静止,等待那只放飞的鹰能否再度折返。 但鹰不会回来,她也不会了。 程雪案沉默地立在原地,夜色浸透了他的身影,寒意逐渐攀上指尖,可他依旧没有动,直到东方泛起一抹微茫的晨光,将天际染成浅淡的青色,夜雾褪去,玄戎王庭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 天亮了。 程雪案终于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缓缓合上双眸,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衣袍微扬,转身朝着王庭深处步履从容地走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身后那片祭坛之地,他今生再也不愿回望。 收拾好悲痛的情绪,作为玄戎二殿下的程雪案迅速加入到讨伐大昭的军事队伍里,两国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与此同时,大昭境内某座山脉的深处却躲开了战事的纷杂,幽静的湖泊与茂密的竹林交织成一片令人艳羡的世外桃源。 这里远离尘嚣,四周的青山环绕,湖水如镜,水面上轻纱般的雾气弥漫,带着清晨露水的清新气息,小径曲折,穿行在高耸的竹林之间,竹叶间透着零星的阳光,斑驳陆离地洒在地面,一座清幽的竹苑便隐藏在这一片密林之中,不易被人察觉。 竹苑并不大,但极为精致,四周是天然的竹篱围绕,篱笆内一片宁静的竹屋,屋顶铺满了青苔,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 屋外,几株盛开的梅花悄然吐香,几株翠竹挺拔苍劲,似是守护着这片隐秘的天地。 而屋内则简朴温馨,窗格用精巧的竹编细工制成,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光斑在地上游走。床榻铺着软绸床单,简单却舒适。屋内的空气清新,飘着草药与竹木的香气,几种草药搭配成茶,静静地散发着令人宁神的清香。 打破了这份宁静的,是从屋内传来的接连几声喷嚏。 “姐姐,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 流筝端着一碗刚从付山海那里取来的热腾腾的姜汤,径直走入了屋内的房间,而洛迎窗正在床榻之上静卧着,被从湖中救起后,她多少受了风寒,风眠他们担心她伤势未愈,又身心俱疲,一行人索性躲藏回这片曾经居住过许久的竹苑。 流筝心疼洛迎窗,难得多了几句嘴,语气里尽是忧虑:“眼瞅着风寒要好利索了,怎么又打起了喷嚏?” 风眠抱着胸站在屏风旁边,冷哼一声:“肯定是程雪案那小子在大老远念叨着你呢。” 流筝责怪地瞪了风眠一眼,可后者却越说越来劲:“你说你,早点跟我们离开不就好了,非要整一出假死的戏码,险些被岳松照的人钻了空子。” 本来当初几个人说好,由风眠他们假装杀手半路拦截,当着程雪案的面儿杀了洛迎窗,然后再让流筝在另一端接应假死的洛迎窗,结果没成想,这出戏还没开始,便被岳松照的人抢先登了台,好在玄戎军也适时赶到,虽然过程有些出乎意料,但最起码结局走向还是契合了他们的预期。 不过面对风眠的嘲讽,洛迎窗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只是撇了撇嘴,有些低落地回应道:“如果他知道是我主动弃他于不顾,我怕他会太过痛苦。” 风眠却觉得洛迎窗为好心为程雪案着想,实在是多此一举:“难道亲眼见证你的死亡,程雪案就不痛苦了吗?” “长痛不如短痛。”洛迎窗一仰脖,咕咚咕咚把姜汤全部喝了下去,视线垂落在一干二净的碗底,自己的心不知为何也空落落的,“活着就还有希望。” 而她,狠心将程雪案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掐灭了。 风眠无法理解洛迎窗的心情,只是担心她为程雪案那家伙心神不宁,而同样作为女孩子家的流筝,便更能将洛迎窗的矛盾和痛苦看在眼里,心疼却无能无力。 三个人在房间内沉默无言,气氛一时僵在那里,好在付山海在门外吆喝着喊他们出来吃饭,才打破了眼下的尴尬局面。 竹苑外,几个人围坐在一处小小的石桌旁准备用餐。石桌是由一块块厚重的灰色石板铺成,四周被一圈低矮的石凳环绕,桌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雪,旁边的竹篱笆上也结了薄薄的霜花。火炉旁传来一阵阵的热气,炉中的木柴劈啪作响,温暖的光线映照在众人身上,融化了此时的严寒。 第58章 桌上摆放着简单却丰盛的饭菜,热气腾腾的肉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几碟清蒸的野菜和新鲜的干果点缀其中。锅中冒着蒸汽,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大家的呼吸间还带着雾气,脚边的积雪却已经开始微微融化。 “两个丫头身子弱,多吃点肉!”正说着,付山海便往洛迎窗和流筝的碗里各夹了一个大鸡腿然,然后又转向风眠问道,“要不要喝点酒,暖暖身子?” 风眠摇摇头拒绝了:“要务在身,不可贪杯。” 付山海哈哈大笑:“你啊,就是精神太紧绷了。” 难得安静的洛迎窗一手托着腮,低头拨弄起桌上的食物,突然开口道:“梅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许是大家都没想到洛迎窗会主动提及太子殿下,一时间都没能立刻作出反应。 “殿下来信说,京城内一切安好,只要你照顾好自己,不必记挂。”风眠轻咳了一声,赶紧把太子殿下的交代告知了洛迎窗,“他说等你身子调理好,再让我们带你去找当年的证人对峙。” 是啊,当年江氏谋逆案还未得到全然的证据,她的使命还没有结束。 至于楼玉骨,他毕竟是堂堂大昭太子,又怎么会独独缺她一份关心。 于是,洛迎窗只是轻轻地点点头,便没再多问一句。 周围的竹林 在风雪中显得更加静谧,冰雪覆盖了大地,天地之间没有半点声响,只有石桌旁的人影与微弱的火光交织在一起,温暖的炉火映照着众人面庞,暖意在这片寒冷的冬日中悄然蔓延,仿佛即便是在最冷的季节里,也有一方小小的净土,能让人暂时忘却外界的严寒,感受到片刻的宁静与温暖。 只是竹苑之外,比这寒冬间的冰雪更冷的,是人心。 第49章 暗潮 自从昭武帝在大殿上当场昏迷后,大昭朝中各方势力攒动,似乎都在寻找一个时机达成自己的目的,与此同时,玄戎国迎回二殿下程雪案后气势大增,正在全军戒备向大昭边境进发。 接连几日,范珲都不时拜访尚书补射府上,似是在为当前对他们不利的局面而焦急。 相比之下,岳松照比范珲可要冷静得多,只是淡淡道:“眼下昭武帝身体状况不明,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可就便宜了楼玉骨。” 范珲微怔,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大人的意思是?” 岳松照没有直接点明,反而道:“如果楼玉骨顺利即位,你想想你的宝贝女儿又该何去何从?” 他指的是当今昭武帝的宠妃范泠。 当初执意要范泠入宫为妃的也是岳松照,他们本寄托于范泠可以顺利诞下皇子,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三年来都毫无动静,也不知道究竟是她身子太过虚弱,还是昭武帝年纪太大再无生育能力。而现在昭武帝又即将驾鹤西去,范泠在整盘棋局上似乎就快成为了一颗废棋。 岳松照不动声色地瞧着范珲越来越沉的脸色,微微勾唇,极为善解人意的语气宽慰道:“如果不想你的宝贝女儿丧了命,我倒是还有一妙计。” 殿下的范珲连忙起身,颔首作揖:“愿听大人指点。” “我听闻,令爱入宫前,与那六殿下楼玉卿来往十分密切。”岳松照端起茶杯,凑在自己唇前轻轻吹了吹,然后颇为惋惜地继续道,“原是两小无猜啊,可惜缘分微薄——不如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他们再续前缘可好?” “大人想说动楼玉卿同楼玉骨争夺那皇位?” 范珲一惊,他自知楼玉卿的个性,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罔顾大局。 “楼玉卿说是刚正不阿,公私分明,但毕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心性不定,容易动摇。”岳松照将茶杯重新放回手边的桌子上,笑容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 与此同时,太子正稳如泰山般坐在自己的寝殿,倒是太子妃紧蹙着眉头,略显焦急。 “殿下,下一步你打算如何行事?” “按兵不动。”楼玉骨笑着捋了捋韩穗耳边因为步履匆匆而吹落的碎发,温柔地将它别至耳后,柔声解释道,“岳父大人和尚书令大人会出面稳住朝中局势,如果父皇的急火攻心不过是一场试探,那只要我不操之过急,必定不会引火上身,现在该着急的,反倒是那些爱在背后动手脚的蛀虫。” “可如果岳松照他们狗急跳墙又该如何?” 楼玉骨却只是勾唇一笑,那股子温柔总觉得让人不寒而栗:“穗儿,你将带有麝香的平安福赠予范泠,让她日日佩戴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啊。” 韩穗微怔,没想到自己当时做的手脚竟然被楼玉骨拆穿了。 “你断了他们扶持小皇子的念头,他们自然只能将注意力转向楼玉卿,但无论如何,我的太子之位尚未被废,他们想怎样造次,都处于舆论的下风。”楼玉骨的指腹轻轻拂过韩穗的侧脸,莞尔一笑,“不过如果玉卿真的受了他们的蛊惑想要与我对立,倒是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清理门户的理由。” 然而就在大招内部明争暗斗的同时,玄戎国已经在悄然间紧锣密鼓地开始布局。 这些年来,玄戎国在表面上保持着低调,与大昭维持着勉强的和平,暗地里却在悄然壮大。 程霜台深知,若要摆脱曾经屈辱求和的局面,唯有以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自从他继任玄戎国主起,他便下令全国秘密扩军,广招良将,整顿骑兵,改进兵器,打造出一支足以横扫中原的劲旅。 程雪案身披一件墨色大氅随哥哥前来军营之中,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玄戎铁骑日夜操练,他们的战马经过精心挑选,自幼驯养,与骑手心意相通。战士们身披轻便却坚固的皮甲,手执长弓与环首刀,能在狂奔的战马上拉弓百步穿杨,亦能挥刀近战,将敌人一击毙命。 “为了弥补兵种短板,我还命人秘密训练了一支步战精兵,专精攻城作战。”程霜台边向弟弟讲述着,边带他来到了兵器冢,“我指示将军召集了大批匠人,在此处研究制造坚固的弩机、强弓与铁甲,以提升步兵的防御力与战斗力。” 程雪案仔细打量着那些精良的装备,不由感慨:“王兄思虑周全。” 程霜台却是笑了:“只是如此还不足够。” 随后,程霜台和程雪案并肩站在城楼之上,目光所及足以远眺到沿着边境的要塞,一座座坚固的烽火台和瞭望塔拔地而起,而据身边的将领所言,城墙内囤积了充足的粮草军械,一旦战火点燃,边军可迅速出击,而驻守的兵力亦可坚守数月之久,拖垮敌军的攻势。 “只是若仅凭军力,难以支撑一个强盛的国度。”程霜台望向弟弟,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兄长地温柔,但很快便变作草原上凛冽的寒风,“只有让百姓归心,才能真正奠定江山稳固的基石。” 于是,程霜台便致力于推行仁政,游牧与农耕并举,是他最重要的决策之一。 以往的玄戎部族主要依赖畜牧为生,受天气变化影响极大,若遇天灾,便会颗粒无收,百姓只能忍饥挨饿,甚至铤而走险劫掠楼朝边境。而如今,程霜台鼓励各部族在水源丰沛的地区开垦农田,教授他们耕种之法,使玄戎人民不再仅依靠游牧,而是能自给自足。 程雪案跟着程霜台一路走过百姓们的耕田,玄戎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令他有些意外,好像这才该是大昭作为大国该有的欣欣向荣的模样。 “主上还主张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在各地设立驿站,保障商队通行,并鼓励百姓经商贸易,让玄戎的物资更加丰富,不再受限于大昭的恩惠。”身旁随行的将士说起程霜台这些年来的建树滔滔不绝,看得出来是真的很信任这位国主,“尤其在物资匮乏的寒冬,主上还会慷慨地赈济灾民,开仓放粮……总之,这些年来主上颇得百姓和各部族的爱戴和尊敬,奉其为共主,许多曾经自立为王的游牧首领,也纷纷归附,愿意听从号令。” 从别人口中描述的玄戎国主的形象,跟记忆里哥哥的模样高度重合,程雪案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每天黏在哥哥身边,听着他同各路使者和父王说着些他听不懂的话,只觉得哥哥风采灼灼、极度不凡,总是心生仰慕。 程霜台生于王族,自幼便背负着振兴玄戎的使命。不同于草原上寻常首领的粗犷,他的风姿更如清风朗月,身形修长挺拔,常着玄戎王族的墨金长袍,行步间衣袂翻飞,如山涧流水般自然而沉稳,他的五官棱角分明,额间点缀着玄戎王族特有的鹰纹,深邃的眼眸如同辽远的星辰,映照着胸中万丈波澜,却又藏住了世事洞明后的冷静与隐忍。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言谈举止向来从容不迫,纵使身处敌国大殿,也能不疾不徐地与楼朝百官周旋,言语之间透着玄戎贵胄的风度与谋略。 他身上既有草原雄鹰的果敢与锋锐,亦有润物无声的沉稳与温柔,在风起云涌的乱世之中,以坚韧不拔的姿态悄然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第59章 他是自己当今世上唯一的亲人,是自 己最敬重、也是最心疼自己的哥哥。 程雪案望着同百姓们攀谈的程霜台不由入了神,直到他转过头来笑望着自己,思绪才飘飞回来。 “怎么了?累了吗?” 程霜台抬手将程雪案身上的大氅拢了拢,就像儿时那般照顾着自己年幼的弟弟。 程雪案摇摇头,继续跟着哥哥钻进了玄戎国主的车架,准备返回王殿。 “自从你被迫入大昭后,我一直关注着大昭的情况,我亲眼见证了大昭国势的日益衰落,许多大昭的诸侯国因不满其朝廷暴政,早已心生异志,他们表面上仍对楼朝效忠,暗地里却在寻求新的盟友。”程霜台边说着,边往弟弟手里塞了个汤婆子,“所以,我早就偷偷派遣使者,与这些诸侯国展开密谈,笼络人心。” 在商队的掩护下,玄戎的密使穿越边境,带着丰厚的财物与诚意,游说那些对大昭不满的诸侯王。有的诸侯因苛政而痛恨朝廷,有的因皇帝宠信奸臣而被边缘化,更多则是因为大昭军力衰微,已无力保护他们的封地,这些诸侯见到玄戎如今国力强盛,百姓富足,军力精锐,心中不免动摇,纷纷与玄戎暗中结盟。 不仅如此,玄戎还在大昭境内扶持反对势力,暗中资助反叛军,令大昭内部矛盾加剧,使其国力进一步削弱。 如今,玄戎国已然蓄势待发,万事俱备,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在此之前,我唯一的忧虑就是你,阿雪。” 玄戎一直暗藏实力,只是碍于程雪案仍然被困大昭,程霜台始终没能有十足的把握能护弟弟周全,所以一忍再忍、一再退让,不过寄希望于大昭至少能够保住弟弟的性命。 程雪案闻言抬眼望向哥哥,只觉得他眼波柔和,淌着些淡淡的忧伤。 下一瞬,程霜台错开了视线,稍微撩开了一点轿帘,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远眺大昭的方向,眼神瞬间变得深沉而凌厉:“若能一战攻破大昭的边境城防,便可号召天下诸侯起兵反抗,顺势席卷整个天下。” 程霜台的手指轻轻拂过腰间的佩刀,鹰隼般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昭那岌岌可危的帝王之座,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 而他,便是那股即将掀翻皇座的狂风。 第50章 翻涌 夜幕沉沉,狂风卷着沙尘掠过玄戎军大营,漫天的篝火映红了战旗下猎猎作响的鹰纹旗帜。中央大帐内烛火摇曳,沙盘将周围的山脉、河流和关隘都细致描绘,每一寸土地的走势皆清晰可见,众将围坐在帐内一片沉默,氛围异常凝重。 程霜台身披玄金战甲,锋锐目光凝视于沙盘前,神色沉稳如铁,而程雪案则坐于一旁,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佩剑,眼神却锐利如刀。 “长川关如今兵力多半集结在正面守备,将领虞忠自信其重甲步兵可保关口无忧,便常年固守。”程霜台声音低沉,目光锐利,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虞忠性格刚愎自用,喜欢正面硬碰硬,此战若我们能逼他出关,必可一击致命。” 程雪案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沙盘上的长川关,轻声道:“虞忠的骄傲,正是我们的机会——若他以为能轻松击溃我玄戎铁骑,便一定会选择在正面展开大战,我军不宜与其硬碰,而应在其背后设伏,关口重兵固守,再通过山谷、草原等地埋伏,伺机而动。” 程霜台微微点头,深知弟弟的谋略深远,随即沉声道:“你认为如何布阵,能撼动虞忠的防线?” 程雪案的眼睛闪烁着冷光,指着沙盘上长川关外的山脉:“长川关东侧有一片密林,白天为敌军眼观不见,夜晚更是隐蔽之地,若能调动轻骑兵,提前深入该地埋伏,等到虞忠兵力全部出关,我们便在其后方一击制敌……与此同时,我军主力可做诱敌之计,在关前虚张声势,让虞忠误以为我军主力已到,急于突袭。” 程霜台看着弟弟的布阵,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诱敌深入,再以两翼夹击?” “正是如此。”程雪案勾唇一笑,颇有少年时的恣意,“虞忠追击之时,绝不会想到后方会有伏兵,而且,我军轻骑迅速出击,可破其阵脚,顺势突破,若虞忠退回关口,已陷入我军包围。” 程霜台的目光扫视在场的诸位将领,沉声道:“对于二殿下的战术,各位有何见解?” “二殿下机变巧妙,若此计一成,长川关必破!” 众将接连附和,肯定了程雪案的计策。 程霜台点点头,视线落到弟弟身上,眼中不免露出满意之色,四目相对的瞬间,即便未言一语,却足以心意相通,兄弟俩之间的默契仿佛亘古不变的铁律,只一个眼神,便迅速安排下周密的计划。 程雪案微微勾起嘴角,收回了对望着哥哥的视线,接着便指点沙盘,快速布局:“我军主力分成两路,一路为精锐步兵,藏匿在山谷中,作出敌军以为我方主力行进的假象,第二路为弓骑兵,绕行至敌阵后方,趁虞忠进攻时,打乱敌阵并形成包围之势。” “至于骑兵与步兵的配合,要做到天衣无缝。”程霜台接过话题,“一旦虞忠军进攻,先由步兵引诱敌军出关,与我军主力激烈交战,与此同时,弓骑兵从后方突然杀出,直指虞忠指挥中心,确保敌军主力被分割消灭。” 程雪案微微点头,心中已有了明晰的计划:“虞忠的指挥能力较为依赖他那群重甲步兵,若破坏其指挥系统,敌军必乱,届时,便是我们顺势取胜之时。” 程霜台低声重复着弟弟的计划,点头称赞:“敌人若有三分聪明,必然会分兵防守,待我军主力进攻时,虞忠即会犯错,此战,一定能重创大昭。” 决议既定,战局已然明朗。 不日,程霜台立即指挥调动军队,迅速执行命令,程雪案则带领精锐轻骑,提前埋伏在山谷中,与程霜台的主力步兵一道,精心布置好局面。 随着夜幕降临,长川关外的气氛愈加紧张,程霜台带领步兵集结在关前,举起了信号旗,开始了令人心跳的诱敌计划。 虞忠的守军果然按捺不住,发现玄戎大军的虚张声势,决定出关迎战。 战斗一开始,虞忠的两万铁甲兵如猛虎出关,直扑玄戎军阵,然而他们根本没有察觉到,程雪案已经带着轻骑兵悄无声息地绕到其背后。 一声号角响起,伏兵突然出击,弓骑兵如雷霆般扑向敌阵,虞忠的军心瞬间崩溃,长川关外的战场成了玄戎铁骑的杀戮场,敌军重甲兵一度陷入混乱,几乎在一夜之间,虞忠丧失了指挥系统,整个军队陷入了大规模的溃败。 第二日,随着虞忠被彻底击溃,长川关失守,玄戎大军横扫西北,消息传到大昭,如惊雷般在大昭京城炸开,满朝文武皆知玄戎军势如破竹,直接深入大昭境内,边疆危在旦夕,皇宫内顿时一片混乱。 卧病在床的昭武帝听闻长川关破守,数万大昭军溃败,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脸色苍白,瘦削的手指死死攥着帷帐,胸口急促起伏,喘息急促,却难掩怒火:“贼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大昭境内肆虐!” 话音未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侍奉的太监连忙上前扶住,却被他一把推开。 昭武帝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怒火与不甘,仿佛瞬间恢复了多年未有的精气神,他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双脚踏地,竟然强撑着站了起来,几乎是咆哮出声:“传令——备战!朕要御驾亲征!” 朝堂之上,大臣们听闻昭武帝打算御驾亲征的决定,皆震惊骇然,中书令韩持立刻出列跪下劝阻:“圣上,您龙体抱恙,此时不可劳神,眼下由您坐镇京城,遣大将率兵平定战乱,才是上上策啊!” 昭武帝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厉声喝道:“边疆已破,贼军踏入我大昭国土,如今谁还能担当此任?!朕亲自披甲,震慑天下!” 尚书令蒋先其也出列附和道:“圣上万不可冲动行事,韩大人所言极是,城中还 需要您来稳住局势,若您有个什么闪失,大昭恐有大劫啊!还请圣上三思!” 昭武帝自然是听出了蒋先其的提醒,冷哼一声:“难道皇宫之中,还有谁敢造次不成!”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沉默一片,百官分立两侧,满殿肃穆,无人敢应答。 尚书仆射岳松照静观其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突然上前一步,沉声道:“圣上,既然长川关破,敌军已深入,我大昭岂能坐视不管?您当机立断决心亲自披甲上阵,定能鼓舞我大昭军的士气,只是臣以为,圣上御驾亲征乃国之大事,关乎国运,且战场艰险,为稳定国本,太子殿下理应随行,亲睹军政,共同分忧,练就治国安邦之才。” 楼玉骨一愣,心中顿感不妙,他深知此战非同小可,而岳松照此言分明是想把他绑上战车,让他陷入两难境地——若他拒绝,必然会被认为畏战不前、无法承担帝王重责,若他随行,战场凶险,局势未明,极可能被利用甚至被推上风口浪尖。 第60章 话音未落,中书令韩持当即反驳:“圣上,万万不可!太子乃国之储君,理应坐镇京师,以安国本,若此行稍有不慎,国本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连六殿下楼玉卿也立刻跪出,劝谏道:“是啊父皇,皇兄应留守朝中,以固社稷,岂可轻易涉险?” 尚书左仆射没想到楼玉卿这个榆木脑袋竟然会帮着太子说话,不过倒也正中他下怀,多少撇清了他和自己的关系,表面上政见不和,冷笑道:“贼军已破长川关,边疆危急存亡,国本若失,还有何太子可言?” 中书令大人闻言,顿时怒视岳松照,与之争辩不休,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昭武帝端坐龙椅,目光如炬,听着众臣争论不休,脸色愈发阴沉,终是冷冷一哼,猛地一拍龙案,威严之声震彻殿宇:“够了!” 众臣噤若寒蝉,纷纷跪地叩首,不敢再争。 昭武帝目光扫过百官,最终落在楼玉骨身上,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太子,你可愿随朕出征?” 楼玉骨一怔,心中冷笑,知道自己被岳松照算计,而父皇这一问,看似询问他的意见,实则已断了他回绝的可能。 殿中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沉默片刻,太子深吸一口气,只得缓缓跪下,拱手沉声道:“儿臣自当愿随父皇征战,为国分忧。” 此言一出,群臣神色各异,而岳松照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意,眼底满是算计之色。 昭武帝满意地点头,随即望向站在百官之中的六皇子楼玉卿,虽年纪尚轻,却有才华胆识,当时力排众议断了贪污一案,颇得人心,如今也是大昭除楼玉骨外,唯一可用的皇子。 “朕与太子出征之时,六皇子暂代国事,辅佐中枢,凡军政大事,需经三省议定后裁决。” 楼玉卿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立刻跪下,拱手恭声道:“儿臣必竭尽所能,辅佐中枢,不负父皇所托。” 昭武帝满意地点头:“即刻传旨,整军备战,三日后朕亲率御林军,太子同行,征讨逆贼!” 殿中众臣纷纷跪地,齐声高呼:“愿陛下、太子殿下,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与此同时,玄戎营帐内,程霜台负手而立,目光沉静,望着舆图上层层推进的战线,淡声道:“昭武帝终究按捺不住,御驾亲征了。” 殿下将领微微颔首,眸色如寒星闪动:“看来,大昭已无退路,打算孤注一掷。” 程霜台缓缓抬眸,声音沉稳而有力:“既然如此,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一时间,帐中肃杀之气弥漫,战鼓未响,杀机已动。 而帐外,程雪案则独自坐在篝火前,指尖缓缓摩挲着一只巴掌大的纸鸢,吹动的火苗跃动不定,映得他的侧影忽明忽暗,看不清情绪。 恍惚间,他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猛地一回头,竟是程霜台找来了。 “哥哥……” 程霜台微微颔首一笑,先行抓住了程雪案的胳膊,没让他对自己再多行礼,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纸鸢一瞬,那纸鸢虽小,却绘着精细的纹路,边角微微磨损,想必已经被弟弟反复摩挲多次,许是在睹物思人。 程雪案也觉察到了哥哥的目光,下意识将手背到了身后,紧接着,突然听到哥哥开口询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雪案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洛迎窗的音容笑貌,回想起自己居然曾经把她当作替身的愚钝,回想起她明明的真心相待和自己对她一片痴情的浪费,回想起自己跟她经历的种种生死难关……可惜,终究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程雪案手中握着纸鸢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眼底映着明亮的火光,像燃尽的旧梦,最终暗沉在无尽长夜中,他淡淡地开了口,声音里尽是沙哑的忧伤:“是我后悔没能好好珍惜的人。” 还不待程霜台再次开口安慰,程雪案忽然抬手轻轻一抛,纸鸢便顺着风势轻轻飞起,终究旋落入火焰,被吞噬成灰烬。 “王兄放心,无情之人必将所向披靡,臣弟如今已然了无挂记。” 程霜台望着弟弟决绝又坚韧的神色,终究没有再多言什么,只是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弟弟身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便先行离开了。 程雪案望着火光沉默许久,直至寒夜更深,才缓缓起身,披上玄戎战甲,抬步回营。 明日,他将带兵迎战,而心头那一抹柔软,总归只能埋藏于战火之中。 第51章 汾水 风眠等人有意将太子殿下随昭武帝御驾亲征的消息瞒了下来,可是还是没能逃过洛迎窗的眼睛,她先是觉察出三个人神色有异,再几番不经意的套话,便知晓了事情的全貌,一时间关心则乱,直接冲出了竹苑,声称要为楼玉骨分忧。 风眠自然是不可能放她走的,只是拗不过洛迎窗的性子,又怕伤了她,只好攥着她的手腕不可松手。 洛迎窗气急,直接附身咬在了风眠拽着自己的手腕上,牙齿间都溢出了血腥的味道,风眠却愣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冷静制止洛迎窗:“你不要给殿下添乱。” 洛迎窗口无遮拦地呵斥道:“梅哥哥跑去了前线,那得利的就是岳松照了!那个奸诈小人会害死梅哥哥的!” 风眠手下的力道却更是重了几分,眉头紧蹙,丝毫不为所动:“谁会不清楚岳松照的小心思?但那是昭武帝默许的,你以为殿下能如何回绝?他难道不是心知肚明,自己此去一遭凶多吉少吗!就算你站在了他的身边,又能改变什么呢!” 流筝听到动静,也赶紧跟付山海从后院跑出来劝阻:“岳松照有意扶植楼玉卿,谁都看得清楚,但大家都只看到表面,却不知其原因,所以饶是殿下清楚这利害关系,一张嘴巴也难以辩驳,反倒落了个不好的名声。” 三言两语间,洛迎窗方才的情绪已经尽量平复了下来,迅速在脑海里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树立了个遍:“你是说,岳松照和范珲是在拿范泠来威逼利诱楼玉卿?” 付山海见洛迎窗想明白了,赶紧连连道:“只有这一种可能,毕竟太子对楼玉卿有恩,那孩子本性不坏,就是耳根子太软,许是被岳松照和范珲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去。” “那,那我们现在要如何才能帮到梅哥哥?” “大丫头,听我一句劝,现在的局面你干涉不了,倒不如听太子殿下的叮嘱,先随我们去白渊城搜寻当年谋逆案的证据。”付山海给流筝使了个眼色,赶紧趁着洛迎窗失魂落魄之时,将她扶回了屋里,视线又随即落到风眠滴血的手腕上,拍了拍他的肩道,“大丫头关心则乱,胡闹了些,害你遭罪了,跟我去房间里包扎一下吧。” 风眠轻轻颔首,关切的目光追随着洛迎窗离去的方向,沉沉地叹了口气。 而一派祥和的竹苑之外,大昭和玄戎即将在汾水相 遇,关键一战一触即发。 汾水,横贯南北,是大昭最后的屏障之一,若能在此战取胜,玄戎便可长驱直入,威逼京城。而今,昭武帝亲自领兵镇守,太子楼玉骨亦随行出征,看来是打算做最后一搏。 玄戎大营中,主帐灯火通明,映照着铺展在案上的地图,帐中诸将肃然,屏息以待。 程雪案缓步上前,目光落在汾水两岸,沉声道:“昭武帝虽年老体衰,但毕竟是百战之君,而且他此战并非仅为胜利的战局,更是为了帝威的稳固和大昭的存亡,他不敢退,便只能背水死战——而这,正是我们取胜的契机。” “如今大昭战线崩溃,昭武帝虽带重兵,却已无稳固后方,军心难聚。”话毕,程雪案曲起中指,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案几,“汾水天险虽可守,但若利用得当,也可成攻敌之利。” 程霜台认同地点了点头,指尖落在地图之上,缓缓描绘出一条行军路线:“汾水之战,重在分割与引诱——大昭主力渡河之时,正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我们可以在此处布置伏兵,诱其深入,再以火攻断其归路。” 程雪案适时取起一枚木筹落于汾水南岸,接过程霜台的话,继续道:“我军精锐沿汾水两岸伏击,待大昭主力入阵,先以佯退诱其追击,再以火箭焚毁浮桥,使其无退路可走。” 一旁的将领开口:“可若大昭军警惕,不肯贸然追击呢?” 程霜台自信一笑,语气笃定:“既然如此,那便设局引太子落入陷阱——我军可派出轻骑佯装败退,诱他孤军深入,待其脱离主力军后,我们便可围困擒拿,作为筹码。” 程雪案又将木筹指到另一处,补充道:“另外,河岸两侧藏匿弓弩手,一旦大昭兵力踏上浮桥,便立刻放箭焚毁,让他们彻底断绝退路。” 话毕,兄弟俩视线交汇一瞬,程雪案微微点头示意,程霜台则勾起嘴角极为满意地给予了弟弟肯定,然后沉声下令:“全军整备,三日后,决战汾水!” 第61章 帐中众将闻言,各自领命,皆露出肃杀之色。 三日后破晓时分,汾水两岸雾气弥漫,寒意侵骨。 玄戎大军依计而行,在汾水两岸设下重兵埋伏,而视线所及之处,昭武帝的军队列阵于河畔缓缓推进,寒风呼啸而过,掀动旌旗翻飞,战鼓声沉沉地回荡在天地之间。 昭武帝坐镇军中,头盔之下是一张沉稳而苍老的脸,他的目光扫过前方,眉头微皱,长年征战的经验积累,似乎已然嗅出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此时,玄戎军已在对岸严阵以待,然而大军主力似乎未曾出现,只余轻骑游曳,似有撤退之势。 昭武帝心生警惕,命前军稳步推进,楼玉骨却按捺不住,提议趁势追击。 玄戎军在河对岸似乎已是溃不成军,前军混乱不堪,士兵四散奔逃,战旗东倒西歪,甚至有玄戎士卒跌落战马,被己方践踏而亡,惨叫声不绝于耳。后方的辎重队更是一片狼藉,仿佛仓促败退间,连补给都来不及撤走。 太子楼玉骨站在昭武帝身侧,双手紧握缰绳,目光犀利地扫视对岸。玄戎军的混乱看似真实无比,可他心中始终隐隐有一丝不安。 “殿下,此刻正是大好时机。”楼玉骨身旁的副将压低声音,目光灼灼,“玄戎主力迟迟不现,若我们趁势追击,或可一战定乾坤!” 楼玉骨却是沉吟不语,锐利的目光望向对岸,凭借他的经验和直觉,他深知,如果敌军败退得过于彻底,甚至不惜丢弃补给,未免显得过于蹊跷,但他也清楚,若此战错失良机,大昭便再无翻盘之机。 “不可轻举妄动。”楼玉骨终究谨慎,冷声道,“让前军稳步推进,试探敌情。” 楼玉骨攥紧拳头,额上青筋微微跳动——他并非鲁莽之人,明知此刻需要冷静,可面对眼前的战机,他的血液却燃烧起来,他忍住冲动,盯着玄戎军混乱的阵型,努力在心中斟酌着可能的变数。 这一战,关乎大昭的兴衰,也关乎他的命运,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然而,就在大昭军缓缓推进之时,玄戎的轻骑忽然四散而逃,连战马都不愿牵走,士卒们抛下兵刃,惊慌失措地向后奔逃,这等狼狈姿态,连老将们都忍不住动摇了。 昭武帝身旁一名将领忍不住沉声劝谏道:“圣上,敌军确实溃散,此刻若不追击,等他们回神,我们便再难得此良机!” 昭武帝神色阴晴不定,衰老的心跳也愈发急促,虽然存在被玄戎军算计的可能性,但他始终不相信玄戎军能够有如此精湛的演技和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终究无法放弃这天赐良机。 “若玄戎军主力埋伏于后阵,便不该让前军如此不堪一击。”昭武帝深吸一口气,神色坚定,“眼下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倘若此刻不追击,待敌军回防,或许便要夜长梦多!” 昭武帝望向对岸的狼藉战场,终究还是做出了决定:“前军渡河,全军压境!” ——这一道命令,正中了玄戎军的算计。 就在大昭军队即将跨越汾水之时,河岸上火光冲天,随着一声号角,汾水两岸伏兵骤然杀出,玄戎弓弩手居高临下,漫天箭雨洒落,昭武帝的前军瞬间大乱。 紧接着,玄戎铁骑从两侧杀出,迅速合围,程雪案领兵直插敌阵,一骑当先,长枪横扫,刀光剑影间,立即撕开了昭军防线。 昭武帝见军心浮动,怒吼着指挥军队反击,然而就在此时,玄戎军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箭,数百支箭矢带着烈焰划破长空,直射汾水浮桥,轰然之间,浮桥化作火海,昭军的退路被彻底断绝。兵将哀嚎着坠入汾水,被烈火吞噬,汾水顷刻被染成一片猩红。 混乱的战场之中,昭武帝的目光透过战火,一眼便落在前方高高在上的那张熟悉的脸上。 玄戎军铁骑如雷霆席卷战场,而身为统帅的程雪案却只是威风凛凛地端坐战马上,目光冷冽,手中长剑垂落,锋刃上残留着未干的血迹,盔甲沉稳如山,墨黑大氅随风翻飞,在战场的烈火映照下,他仿佛地狱归来的战神。 恍惚间,昭武帝仿佛回到了当年讨伐兀答的战场。 那时年纪尚轻的程雪案正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曾无知无畏地跟随在自己身侧,策马疾驰,战旗猎猎,眼中燃着炽热的忠诚与骄傲。 可如今,少年不再,那双眼眸已冰冷如霜,昔日锋利的脸庞刻满岁月与战火留下的伤痕,宛如一把饱经风霜的刀。 一瞬间,昭武帝唏嘘不已,心底竟涌起难言的沉痛与悲凉——那曾经为大昭冲锋陷阵的少年,如今却成了率军踏破大昭疆土的敌将。 程雪案也一眼瞧见了乱军之中,鲜血溅满铠甲的昭武帝,可他却是连一道虚假的笑容都欠奉,冷冰冰道:“多谢圣上这十余年的恩情,今日我程雪案便向你一并还清。” 昭武帝的怒火因他的挑衅愈燃愈盛,方才悲凉的感慨一扫而光,操着手中的兵刃冲了上去:“乱臣逆子!贼心不死!” 程雪案却只是冷笑一声:“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向我父王忏悔吧。” 昭武帝亲自披甲冲阵,战意不减,然而玄戎军战阵紧密,长枪如林,他虽奋战不退,但终究寡不敌众。 顷刻之间,数百箭矢破空而至,穿透甲胄,他身形僵直,手中长剑跌落,带着不甘的目光倒下,血洒沙场。而程雪案不过冷漠地瞧了眼他未能瞑目的尸身,决绝地转身离去,消失在漫天血腥的厮杀里。 与此同时,楼玉骨孤军深入,被玄戎精兵围困山谷之中, 四面受敌,玄戎军围而不攻,最终兵败被擒。 战局至此,大昭军溃不成军,死伤无数,残兵四散而逃,玄戎军顺势攻下三座城池,直逼白渊城。 消息传回京城,举国震动,太子被擒,昭武帝战死——大昭王朝,已然风雨飘摇。 第52章 白渊 程雪案再次回到白渊城,竟是以不同的身份、抱着不平常的心情。 曾经被瘟疫笼罩的白渊城,此番又被战火蔓延,好在玄戎国主程霜台似乎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在汾水之战得胜后,白渊守军认出了平兀侯,几番纠结后,最终选择了被大昭诬陷的平兀侯而开城纳降,也因此白渊城并未出现任何残忍的杀戮。 程雪案踏入白渊城的土地时,烟火气息重回这座曾一度死寂的城池,令他觉得虚幻得有些不真实,毕竟当时他因为担心洛迎窗的状况,而先一步离开了白渊城,那时瘟疫的可怖侵袭还尚未褪去,如今的热闹繁华,都是在他一点点的护佑下重建而起。 “侯爷!” “什么人!” 程雪案立于战马之上,闻声回头垂眸看向了那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来、抢先一步被身旁的守卫按在地上的百姓,只摆了摆手,让守卫退下。 那人脱离了护卫的束缚,双膝跪地猛地抬头:“侯爷可还记得我!” 程雪案微蹙着眉头打量了他一番,认出眼前之人便是当时他们一行人来白渊城暗访时,招待他们的客栈掌柜的。 程雪案滚了滚喉咙,只是不动声色地问:“何事?” “白渊城受侯爷恩惠,得以在瘟疫和战火下幸存,全程百姓对侯爷感激不尽!此前大昭皇帝诬陷侯爷谋反,唯有我们白渊城百姓深知侯爷断不可能做出这等荒唐事,却无法亲至京城为侯爷作证,害得侯爷落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对于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程雪案早就已经不在意了,真相是否大白于天下对他而已经不重要,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而玄戎终会覆灭大昭。 于是,他冷言打断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侯爷了。” “无论如何,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掌柜的早就习惯了程雪案的面冷心热,连磕了几个响头,继续道,“玄戎军一路奔波辛劳,恳请侯爷带诸将领赏脸到我客栈用些粗茶淡饭,再歇歇脚,养精蓄锐。” 程雪案的随从附耳提醒道:“二殿下,小心有诈。” 因为生长环境的缘故和作战的谨慎性,即便是自己曾施予恩惠的人,程雪案也不会轻易相信对方,更何况这还关系到自己哥哥乃至整个玄戎军的安危,他不能替玄戎国主拿主意。于是,他一言未发地望向前方的程霜台,却发现对方也在笑望着自己。 程霜台淡淡一笑,做了决定:“无妨。” 说是粗茶淡饭,但掌柜的可为这顿邀请下了功夫,毕竟是表达对当年帮助过白渊城的平兀侯的谢意,也是一种对玄戎军入境大昭表达支持的诚意。 渐渐地,玄戎军放松下来,程雪案也随意夹了几口菜,突然神色一变。 “阿雪,怎么了?” 程霜台立刻觉察到程雪案的不对劲,生怕是饭菜中有异样。 程雪案却是摇了摇头,又夹了一口菜塞到嘴里,淡淡道:“味道不错。” 这一顿饭程雪案吃得极为沉默,似是有心事一般,但是他不愿开口,程霜台也不好强迫,不过临走时,程雪案却特意交代了自己的亲信暗中监视这家客栈。 第62章 “阿雪,你觉得此处哪里不对劲?” 程雪案一怔,却只是答道:“小心谨慎总不为过。” 程霜台没听到弟弟交心的答案,便只是点点头:“无论如何,哥哥总是站在你身后的。” “哥哥……” 程霜台突然上前一步将弟弟拢在自己的大氅里,像是儿时那般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拥抱:“之前没能保护好你,是我做哥哥的失职,但从此以后,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痛苦了。” 那一瞬间,程雪案的心理防线猛地被哥哥击溃,程霜台太了解自己了,他似乎总是知道怎样的言辞和行为,会不动声色地侵蚀程雪案那颗看似无情的心。 无情之人也最容易触景伤情,看起来真正不为所动的,该是笑里藏刀的程霜台才是。 幸好,程霜台是最为疼爱自己的哥哥,而非敌人,否则程雪案早就不知道被他的温柔刀杀死过多少回了。 在程霜台松开手的同时,程雪案在心底轻叹了口气,还是老实对哥哥交代道:“我……我只是觉得今日客栈里的菜色很熟悉。” 程霜台有些意外地瞧了程雪案一眼,似乎不能理解区区熟悉的菜色,如何能让自己的弟弟失魂落魄。 “她……我所心爱的那位女子,曾是京城里春风酒楼的老板娘,他们酒楼的菜品都是一绝,口味也难以替代,但今日客栈里的菜色,我,我实在难以不起疑心。”程雪案抿了抿嘴,有些不敢看哥哥的眼睛,“我知道大战当前,本不该儿女情长,但我……” “没事的。”程霜台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宽慰道,“既然放不下,就好好调查清楚,不要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了,阿雪。” 其实最便捷的方式便是直接去询问客栈掌柜的,但程雪案担心此举会打草惊蛇,便只让自己的亲信偷偷行事,若是客栈周围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便立即向程雪案汇报。 只是玄戎军刚入白渊城的几日里,一切都风平浪静,出入客栈的多为当地的食客,少有的几个外地人也不过是打扮平常,盘问过后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程雪案不由怀疑是自己因为思念洛迎窗过度,而出现了味觉的幻觉。 更何况,几乎相同的菜色也有可能只是出自于付山海之手,至于洛迎窗沉湖之后是否还存于世上,也不过是个未知数。 程雪案深知自己不该保有超出现实的幻想,但还是忍不住期盼着当时的混乱之中,洛迎窗能尚得一丝存活的可能,若是如此,他也可以将迟迟明了的心意全数告知于她。 告诉她,自己有多倾心于她。 告诉她,自己早窃以汝为妻。 他甚至不敢奢求,只要她活着就好。 但仅仅是这点奢求,都有可能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漆黑的房间里,程雪案没有点亮一盏灯,落寞地靠在床边,只要一想到洛迎窗,就不忍一声叹息,等他回过神来时,泪痕已经乱七八糟地划过自己的脸颊,顺着眼角那道陈旧的伤疤,只觉得隐隐作痛。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程雪案迅速从床上坐起,一手手背抹了把脸,另一手则警惕地抓起身边的长剑:“谁?” “二殿下,客栈有动静了。” 刹那间,程雪案的心里仿佛有无数个战鼓鼓点敲击着,只是他尽力保持着冷静,起身点了盏灯,沉声道:“进来。” 亲信没敢耽误,迅速跻身而入,便从怀里掏出来张画像:“二殿下,此人衣着华贵,举止气度不凡,属下以为其身份可疑,已经派人前去细查,当下先行绘了一张此人的画像,拿来请二殿下过目。” 那张有些发皱的画纸被亲信摊开在桌子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程雪案冷漠的视线垂落,瞳孔中的惊讶之色被跳跃的火苗无限放大,一时没能言语。 “二殿下可曾见过此人?” 亲信瞧出了程雪案的不对劲,私以为此人一定同大昭战事脱不开干系,顿时警惕了起来。 程雪案置于双膝的拳头不由握紧,迟迟没有回复他。 虽说画像不够精细,但那大致的轮廓和特征,已经将此人的身份明明白白地昭示在程雪案眼底——这不是大昭那位王爷楼叙白,还能是谁? 如此说来,程雪案先前的怀疑便不无道理。 世人皆知大昭小王爷楼叙白不问政事、醉心医药,可眼下局势混乱之际,他不好好留在京城宫中保命,竟然还跑来了玄戎入关的必经之地白渊城,很难不让人起疑。 更何况,凭借他对流筝的心意以及和春风酒楼一干人的私交,程雪案就更加相信此时此刻的白渊城内,一定隐藏着什 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也同样与他自己紧密相连。 “此人是否还留在白渊客栈?” 好一会儿,程雪案才对亲信开了口,亲信连忙答道:“他傍晚时分已然偷偷离开了白渊,属下已派人跟随,瞧他行进的方向,属下猜测他是往京城去了,莫非是去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不会穿着如此高调,大摇大摆地从白渊回京城。”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楼叙白的保护,程雪案居然在玄戎亲信面前替这位大昭王爷说了好话,就像当时在朝堂之上程雪案被诬陷谋反时,楼叙白竟然站出来为他说话一样。 “正好让派去跟踪此人的兄弟们暗中保护好他,务必将他安全送回京城,不可轻举妄动。” “保……保护?” 亲信眨巴了眨巴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注意同他往来的人,截取他与白渊城的信件,有任何消息都第一时间告知我。” “是,属下明白!” 殊不知已经被程雪案发现的楼叙白一路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先前大昭战败汾水的消息已经在全大昭境内传开,昭武帝身死、太子被擒,整个朝中无人坐镇,已然乱成一团,而尚书补射岳松照就在这个时候推举唯一的皇室血脉六殿下楼玉卿即位,以稳固大昭民心。 虽然中书令大人和尚书令大人对岳松照此举都心知肚明,但眼下也没有其他方法,只得飞鸽传书给远在白渊城保护流筝的楼叙白,请他以皇叔的身份出面,回到大昭牵制被岳松照的势力摆布的楼玉卿。 其实楼叙白压根不在乎这天下到底是大昭还是玄戎坐拥,只是在知晓并确定了洛迎窗和流筝等人的真实身份和他们的目的后,出于对流筝的心疼和承诺,他必须用自己天生享有的尊贵身份做些什么。 小王爷的车架驶入皇城,楼叙白轻轻撩开一道轿帘的缝隙,眼下的大昭已是满目疮痍,他不仅一声长叹,恨恨地掀下了轿帘,心里五味杂陈。 第53章 使者 无论大昭当今是谁坐上了这皇位,楼叙白终究还是血统纯正的王爷,而且楼玉卿内心清楚自己总归是卑鄙的小偷,面对楼叙白的时候自然也就胆怯心虚了几分。 当初昭武帝还在世的时候,楼叙白可是连他这位威震四方的亲哥哥的面子都不给,更别说是现在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看准时机偷走皇位的小侄子了。不过楼叙白心里也清楚,眼下残破的局面,让楼玉卿登基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皇叔。” 楼叙白等在楼玉卿的寝宫侧殿,神色凝重,而楼玉卿身着一袭皇袍出现在他面前时,楼叙白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起身行了一礼,回应道:“见过圣上。” “皇叔快请起。”楼玉卿不习惯楼叙白这副模样,印象里如果他板起来一张严肃的脸,又懒得多费口舌,那必定是心中不快,怒火中烧,赶忙道,“皇叔不必拘礼,有话大可直言。” 楼叙白也不跟他客气,直白道:“如今玄戎已然驻军白渊城,接下来便要向京城进发,你打算如何行事?” “我听闻领军者为平兀侯,既是如此,我想派韩大人去往前线讲和,或许平兀侯会念及中书令一家的养育之恩和手足之情,及时收手。” “玄戎做主的人,可不是程雪案。”楼叙白像看傻子一样瞥了眼楼玉卿,“即便程霜台真的能听从弟弟的进言,你以为程雪案会为了韩家心慈手软吗?” “那皇叔的意思是……” “你现在是昭崇帝,于情于理,我都该支持你的决议,我不会有任何违逆你的意思。”楼叙白静静地盯着他,“我不知道你有几分把握坐稳大昭皇帝的位置,但你要知道,就算你父王生前如何杀伐果决、性情多疑,他都没有残杀任何手足,对我也宽仁许多。” 楼玉卿微怔,他当然能听出楼叙白的意思——如果自己为了争夺皇位,而放任太子哥哥被敌军俘虏不管不顾,那么他将是整个大昭皇室的罪人。 “目前大昭军心涣散,如果强行抵抗或许会适得其反,你有求和的意思,倒也可遣韩大人前去试探一二。”楼叙白起身,视线扫过神色不明的楼玉卿,直接拆穿了他的心思,“只是太子妃现有身孕,怀的是大昭皇室的骨肉,是你的亲侄儿,你莫要打她的主意。” 第63章 话毕,楼叙白便先行告退离去。 楼玉卿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范泠才从后殿走了出来,满眼担忧地将双手搭在楼玉卿的胳膊上:“玉卿哥哥,皇叔他,是生你气了吗?” 楼玉卿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搭在范泠的手背上,安慰道:“他只是担心大昭的安危罢了。” 范泠点点头,又柔声问道:“那你真的要遣韩大人去前线跟平兀侯周旋吗?” “泠儿,我身上流着的是大昭的皇室血脉,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昭被玄戎军吞噬,就算只有最后一个法子,我也须得试一试。” 范泠扶着楼玉卿坐下,又转身为他斟了一杯茶,忧虑道:“可是韩大人会愿意吗?” “只要皇嫂还在京城,韩家便一定愿赴汤蹈火。” 范泠一惊,更是不忍:“你要扣押穗姐姐?方才皇叔不是说,穗姐姐已经怀有身孕……” “即便皇叔不回来,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威胁皇嫂的,皇兄已经被玄戎俘了去,我自当照顾好他的妻儿,只是我手中必须握有能够让韩家肝脑涂地的筹码,否则我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罢了。”话毕,楼玉卿突然抬眼望向范泠,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伤情道,“就像你父亲和岳松照狼狈为奸,以你为筹码,要挟我不得不在众人的质疑和唾骂声中抢走了这原本属于我皇兄的位置……泠儿,我没得选。” 范泠于心不忍,一双本就楚楚可怜的眼睛泛着晶莹的泪花,将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语气坚定:“玉卿哥哥,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不多时,楼玉卿便派人来到中书令第,下令请中书令大人走一趟白渊城,向玄戎大军讲和,韩持无路可退,只得先接下了这道烫手山芋般的圣旨。 “父亲,楼玉卿这是何意!” 皇宫来颁布旨意的宦官刚离开,韩煦整个人就跳了脚。 自从大昭和玄戎关系恶化直接开战以来,韩煦就被韩持关在了家里,足不出户,生怕他为了所谓的亏欠于程雪案的公道而做出什么荒唐的傻事。 韩煦本就闷了一肚子火气,现在听闻楼玉卿要扣押自己的姐姐,又委派自己的亲爹上前线,自然一下就清楚那个捡了个便宜跟岳松照一干人等在暗地里算计的人面兽心的家伙,到底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他想拿姐姐要挟你去跟阿雪谈判吗!若是谈判不成又要如何,难道还要拿姐姐开刀吗!” 韩持眼瞅着自己这个越来越浮躁的儿子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去,只觉得心烦,不由低声怒斥道:“你给我冷静点!” 韩煦撇撇嘴,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拿起温茶喝了一口,才稍微平复了下心情:“爹,我跟你一起去吧。” “又胡闹什么!” “我没有胡闹!我跟阿雪那是十多年的情分了,且不论我们能否说动阿雪让玄戎退兵,就单单谈阿雪他自己——我是真的很担心他的情况……”韩煦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手中茶杯的水面,倒映着有些低沉的自己,不由叹了口气,“他是被人算计、被大昭冤枉,才寒了心跑回了玄戎,但他毕竟十余年没回过家乡,说白了阿雪在玄戎不过 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如今他哥哥掌权,我们谁也不了解他哥哥,万一他哥哥眼里容不得沙子,正好借大昭玄戎大战的时机,害了这个多余的弟弟,那阿雪不是太可怜了吗!” “我只是想亲眼看到他过得好不好……至少这样,即便我们日后要天各一方处在不同的立场,我也能安心一些。”韩煦啪地一声将茶杯放回了桌面,然后抬眼望向自己的父亲,眼神热切,“父亲,难道你就不担心阿雪吗?即便一开始只是只是为了利用他、监视他,才将他收养在我们家,但我也不相信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沉默良久后,韩持才缓缓开了口:“我自然放心不下阿雪,但你阿姐如今怀有身孕,若此时京城之中无人照料,我又要如何心安?” “父亲和弟弟只管肩负起这和平使者的重担便好,无需记挂于我。” 父子交谈间,韩穗突然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在丫鬟的搀扶下从屋外走了进来。 “穗儿,今日身子可还舒适?”韩持看到自家女儿,眼神一下子便柔和了下来,说话语气也软了几分,“你现在只要照顾好自己,不必操心太多政事。” “方才皇叔已经来太子府上替我瞧过了,说是胎元稳固,不必过忧,还给我开了几副安胎药,叮嘱我许多。”韩穗被弟弟和随身丫鬟一起扶着坐下来,莞尔一笑,“他还说,他会亲自保护好我,让父亲大人放心。” 韩持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小王爷这是早就料到圣上会以你为筹码,要求我去白渊城同阿雪讲和。” “眼下大昭实力不比玄戎,求和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不知玄戎到底有多么贪婪。”韩穗微微一笑,看不出情绪,“阿雪当初被朝中多股势力打压,如此看来,父亲和弟弟的确是最适当的人选。” 韩煦却仍有顾虑:“可若是谈判失败,小王爷能保证楼玉卿他不会迁怒于姐姐吗?小王爷能保证姐姐的安危吗?” 韩穗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像是小时候那般宠溺,声音柔和得仿佛根本没有谈及关乎生死的威胁:“我肚子里怀的是大昭皇室血脉,楼玉卿若想动我,那才是大逆不道之举。” 还不待韩煦开口,韩穗又继续柔声劝解道:“阿煦,我知道你与阿雪情同手足,但此次谈判,你须得以大局为重,协助父亲完成任务,保住大昭——眼前的局势岌岌可危,并非仅仅关乎你和阿雪的个人感情,你明白吗?” 姐弟俩相视许久,韩煦终究是为姐姐诚恳的眼神所动容,随即垂眸极为乖巧道:“是,阿姐,我明白了。” 韩煦随父亲出发前,蒋熙偷偷溜到中书令第来送他,两个人背着各自的父亲来到后院墙根,这算是他们每次私下见面的秘密基地。 时间紧迫,韩煦猛地握住蒋熙的双臂,极为认真地嘱咐道:“最近大昭不太平,你老老实实留在尚书令第,不要乱跑,知道吗?有蒋大人护着你,一般人不敢拿你怎样的!” “我知道啦——”蒋熙任由韩煦拉着自己,语气里难掩忧虑,“可是更危险的是你啊,你要去的地方可是玄戎军把守的白渊城,稍不留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阿雪跟我是什么交情?你放心吧,留在京城等我的好消息,嗯?” 在韩煦提及程雪案时,蒋熙从他的神色中明显捕捉到了一丝不明的情绪,她深知韩煦方才的躲闪究竟为何,望着他的眼睛开口直言道:“煦哥哥,我知道因为平兀侯的关系,你的心里很矛盾,但其实你不必有太多负担,只需遵从本心便好,依着你与平兀侯十余年的情分,你最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你也最懂治国的道理和根本,你该清楚到底如何选择才是为天下万民考虑。” 蒋熙总能对韩煦刻意掩藏起的心绪感同身受,每每都令韩煦心下动容。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韩煦猛地将蒋熙抱着怀里,哽咽着在她耳旁郑重道:“熙儿,等这一战结束,天下太平,我就请我爹去你家里提亲,好不好?” 第54章 复生 大战在前,程雪案作为玄戎二皇子、玄戎铁骑的第二指挥使,居然整日不见人影,几位将领颇有不满,担心程雪案回到白渊城触景生情恐生异心,便将此事捅到了玄戎国主程霜台那里。 “主上,末将以为当前军事紧急,二殿下如此无视军令,实在难以在军中树立威信,不可委以重任。” 程霜台坐于高台之上,正翻看着大昭派寄来的求和信件,听到将领要告自己弟弟的状,不由正襟危坐,危险的目光扫视台下众将,不紧不慢道:“但几次重大战役,二殿下都为我玄戎军出谋划策,做出关键部署,才得以屡屡得胜,如今我军能长驱直入大昭境内,二殿下功不可没。” 另一位将领当即反驳道:“可是二殿下毕竟是养在大昭身边多年的狼,我们不得不防!” “他是危险的狼,更是我玄戎最英勇的鹰。”程霜台勾唇一笑,语气笃定,“再自由的鹰,也不会忘记自己归属何处。” “主上为何如此信任二殿下?难道仅凭血缘之亲吗?可二殿下毕竟离开了玄戎十余年啊!” “他是本王的弟弟,本王最清楚不过。”程霜台的眼神随着语气越发冰冷,“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不必多管闲事。” “主上……” “够了!”程霜台鲜少在部下面前露出一副严肃可怖的模样,他生气起来比程雪案的脸还要冷漠几分,“我收到大昭传来的求和信,几日后,大昭的中书令大人将亲自来到白渊城,请求与我军谈判,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其中一位将领冷哼一声,满不在乎道:“大昭现在已经无计可施,自然想要靠求和喘息!” “不光如此,他们派来的这位使者,身份也很特殊啊……” 第64章 程霜台眯起眼睛,目光落在那封信的落款上,心里不由冷笑一声,只是没在众将面前表现出来。 “派来的使者竟是大昭的中书令吗?”某位将领露出狐疑的眼神,继续道,“那不是养育二殿下的那位大人?” “不错。”程霜台将那封信对折,抬手放进了旁边的烛台上,随着余烬燃烧在空气之中,他只淡淡笑道,“想以情谊相挟,未免将自己的份量看得太重。” 同一时间,这位接连几日未曾路面,而惹得众将不快的程雪案正坐在白渊客栈里,漫不经心地点了壶茶静坐。 自从楼叙白出现在这里后,他就坚信春风酒楼那帮伙计一定就在附近,更准确地说,甚至就藏身于这座客栈之中,只是碍于自己在此,不敢轻易露面。 亲信对于程雪案的行为极为不解,最初他以为自己被安排暗中监视这座白渊客栈,只是出于谨慎的缘故,怕此处有大昭余党埋伏,可是对于唯一一个可疑之人,二殿下给予的指令居然是暗中保护他的安全!而且自那以后,二殿下几乎日日来这里用餐,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客栈里,生怕躲在暗处之人不知晓他的存在——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虽然这位亲信对程雪案的做法有疑虑,但毕竟是程霜台亲自挑选出来专门安排保护二殿下的顶级暗卫,他的第一点使命便是坚决执行程雪案的指令,便也不敢反驳,一一照做。 大概是程雪案自己也等得有些烦了,淡淡的眼神落在身旁的亲信身上,难得主动同他攀谈起来:“跟在我身边很无趣吧。” 亲信一怔,赶忙抱拳道:“属下本就是二殿下的随从,二殿下说东,属下绝不向西。” 程雪案倒是笑了,看着他这副模样,思绪不由飘远,不知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感慨道:“从前也有一个这样一个人任劳任怨地跟在我身边,事事周全,无需我都费口舌……后来,他出卖了我。” 亲信吓得赶忙单膝跪地,铿锵有力地表着忠心:“属下愿誓死效忠二殿下,绝无二心!” 大概是因为在白渊城的确有些触景生情,程雪案只是不经意提起了当年那个少年,并没有责怪地意思,便给亲信使了个手势,让他坐回了位置,冷不丁道:“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回二殿下,属下墨循!” 程雪案点点头,没再过问什么,只是淡淡道:“吃点东西吧。” 但被程雪案这样反复无常的情绪一折腾,墨循哪里还吃得下,只能装装样子,硬着头皮又陪程雪案在客栈坐了一下午。 而这一幕,恰恰被藏身在二楼客栈的洛迎窗几人看得一清二楚。 风眠抱着胸靠在窗框上,不动声色地将那扇窗子的狭小缝隙闭合,仿佛一下将屋外的世界隔绝,嘴巴却不饶人地调侃道:“程雪 案那家伙又在唬人了,瞧把他手下吓得都掉凳了。” 今日倒班的付山海也在屋内,紧张道:“程公子那个手下在他每日明目张胆来这里盯梢之前,就已经在客栈附近出现过了,难不成是大丫头暴露了?” “不应该啊,我白日里都躲在客栈里监视掌柜的,只有夜里才会溜出去透透气,他哪里有机会撞见我?”洛迎窗的脑袋靠在床柱上,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因为他尝出了干爹的手艺?” 付山海一听眼睛都亮了:“我的手艺如此得程公子喜爱吗!” “干爹,这不是重点好吗……”流筝无语地瞧了付山海一眼,又正色道,“且不论程雪案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日日出现在客栈里,总归对我们的行动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就在玄戎军侵占白渊城前,洛迎窗一行人已经从竹苑出来赶路至此,为的就是找到当年江氏谋逆案的相关人证,而经过风眠和付山海的明察暗访,已经基本确定,他们想要找到的人就是白渊客栈的掌柜的。 当年,掌柜的还是江氏织坊的一名伙计,他受岳松照的指使,指证江宴和曾与玄戎前国主暗中密谋,他碰巧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便默默记在心中,鉴于他特殊的身份,朝廷肯定了他证词的可靠性,并最终成为杀死江宴和的一把利剑。 事情尘埃落定前,掌柜的担心自己被岳松照的人杀人灭口,便抢先逃离了京城,隐姓埋名藏在白渊城中,瞒过了所有人的视线和追捕。 为了不打草惊蛇,洛迎窗一行人决定兵分三路,由付山海出面应聘白渊客栈的厨子,利用职能之便,暗中摸清掌柜的的底细和当年的相关证据,而洛迎窗则和流筝以小姐和丫头的关系,装作附近因为战乱逃亡至此的落魄大户小姐,暂住客栈。在他们三人各自行事之时,风眠便暗地里保护他们的安全。 只是还未等他们同掌柜的摊牌,汾水之战大昭战败的消息便传入了白渊城,要不是风眠及时赶到客栈里,劝住了冲动的洛迎窗,她可能就直奔着玄戎军去了。 风眠抬手用食指和拇指按了按鼻梁,语气里难掩疲惫:“我得来的最新消息,大昭那边楼玉卿登基,派韩持和韩煦来同玄戎和谈。” 流筝听闻倒是冷笑一声,讥讽道:“楼玉卿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平常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乖巧模样,关键时候居然背刺亲哥哥,扣押亲嫂嫂,把大昭忠臣派来前线送死。” “他现在也无计可施吧,毕竟玄戎军势头正盛,若非求和,大昭覆灭的结局已然清晰可见。”付山海叹了口气,“只是不知此番和谈,玄戎能否接受,还有太子殿下的命运……” “楼玉卿是不可能让梅哥哥平安回到大昭的,哪怕是自己心虚偷来的东西,但已经拥有过又怎么可能亲自交还?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岳松照,还有他心爱的范泠和范泠背后的范氏家族。”洛迎窗声音哽咽,仿佛已经预见了楼玉骨的结局,毕竟从他战败汾水被俘之后,一切就已经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了,末了,她又沉声继续道,“就算梅哥哥不与那楼玉卿争夺皇位,我们至少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流筝点点头,又提出了疑虑:“可是眼下我们被程雪案盯上了,先前计划的暗中劫狱没办法顺利实施,不然我们再另作打算?” “不行,我们必须赶在韩持他们与玄戎谈判前,先行救出梅哥哥,不然我实在难以安心。” 洛迎窗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了一点窗户的缝隙,程雪案和他那位随从依然坐在原处未曾离去,仿佛坚信会在那里等到自己一般。 “起死回生的震撼,是否足以扰乱程雪案的视线?” “姐姐——”流筝听到洛迎窗的打算,不由一惊,惊呼出声,“难道你要直接出现在程雪案面前吗?那你之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了断不就功亏一篑了……” 洛迎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似乎毫无感情地居高临下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说出了最为冷漠的话:“我和程雪案的关系,早就在那片血腥的湖泊里沉了底。” 风眠似乎并不关心洛迎窗和程雪案之间是否还余情未了,只对洛迎窗此时六亲不认的态度十分满意,顺着她的决定询问道:“那你打算怎么不动声色地出现?要知道,程雪案多疑得很,如果你突然如他所愿站在他面前,反而会引他怀疑。”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会因为什么卸下防备,我更知道他会因为何事心软。” 洛迎窗滚了滚喉咙,透过窗户的缝隙瞧了他最后一眼,然后决绝地关闭了那扇窗子。 终究,还是绕不过一个他。 第55章 假象 接连三日,程雪案都按三餐照常出现在白渊客栈,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凭借极为相似的菜色和楼叙白的出现,笃定在这座客栈里一定会出现本不应该尚存于世的人,但他偏偏抱着这样的偏执,小心翼翼呵护着自己心底不愿熄灭的小火苗。 墨循看着自家二殿下每日垂头丧气的像是失了魂一般,忧虑万分,却也只能跟在他身旁,默默祈祷他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误了玄戎的大事才好。 就在两个人沉默无言相对而坐用晚膳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似乎是军营里的士兵醉了酒,正同刚进白渊客栈的几位食客争执了起来。 “大昭的女人可真漂亮啊……” “来,凑近点,让军爷瞧瞧!” …… 喝多的士兵不知廉耻地用言语戏弄着对方,甚至打算上手揩油,而角落里的程雪案还没开口,墨循便先冲了上去制止:“放肆!军令在身,你们放纵饮酒、还调戏民女,实在抹杀我们玄戎的颜面!你们所属哪个军营?将领为谁人?报上姓名来!” 素日里跟在程雪案身边时,墨循总是少言寡语,但在外教训起下属来,扳起一张严肃的脸还是很有威慑力,对方士兵的酒见来者气势汹汹,酒意瞬间就清醒了几分,再瞧见墨循腰间那枚军级令牌,则更是吓得连连求饶。 “不知都尉大人在此!还请都尉大人息怒,属下自当向上将领罚!” 墨循却不吃他们这一套,冷言道:“先给人家赔礼道歉,然后给我滚蛋!” 第65章 “姑,姑娘……实在对不住!” “无妨,想必各位军爷打了胜仗心情大好,只是不要乐极生悲为妙。” “你什么意思!” “闭嘴!” 眼瞅着两拨人又要吵起来,程雪案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墨循身边,那群士兵刚想质问来者何人,却因着他强大的气场一言未敢发,而他腰间的玉佩更是昭示了他本人的身份。 “参,参见二殿下……” 几个士兵见状赶紧跪在程雪案面前,连头也不敢抬,生怕程雪案降罪于他们。 只是程雪案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教训几个不知轻重的士兵而已,他本不想理睬这桩闲事,毕竟有墨循出面,根本用不着他操心,然而当那个女人毫不退让地呛了士兵一句后,他只觉得场面如此熟悉,那声音也像极了他等待已久的那个她。 于是,他哽咽着艰涩开口,唤了他对她特有的称呼:“洛儿……” 洛迎窗闻声回眸,在望见程雪案的那一瞬,神色之中难掩诧异,动了动嘴,良久才终于出了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程雪案愣在原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以为已经葬身于湖底的女人,竟然就完好地站在自己面 前,带着那记忆里熟悉的明媚笑容,举手投足间,都是令他着迷的魅力。 而身边的墨循很有眼力见地将无关人等全部清了出去,偌大的客栈大堂里便只剩下洛迎窗和程雪案两个人。 停顿了好一会儿,程雪案才不可置信地上前几步,直接抓住了洛迎窗的手臂,喜极而泣地死死盯着洛迎窗那张漂亮的脸蛋,居然滔滔不绝起来。 “洛儿,我回到玄戎了,我现在是玄戎的二殿下,我有一个真心疼爱我的哥哥,我手握兵权得以重任,受到整个玄戎的敬重,我有能力保护你了……待我们玄戎军杀进京城,推翻大昭荒淫的统治,我保证,一定还你、还整个江氏一族一个迟来的公道!你相信我,我可以实现对你的诺言了……” 洛迎窗望着他满眼的赤诚,竟然有一瞬间心软了。 只是,她最终还是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抬手拨开了程雪案的束缚,垂眸冷言道:“不必了。” 程雪案没想到与自己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洛迎窗竟然会这般冷淡,向来压抑的情绪不经意间便全数涌出:“洛儿……你这是何意?” “程雪案,你我非亲非故,实在无需这般为我着想。” 程雪案紧蹙着眉头死死盯着洛迎窗,仿佛只要她一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就再也找不见了,语气里都难得柔软:“洛儿,你……你是不是落水后身子没有调养好?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之间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在对方的美色里沉沦,我记得我们每一次肌肤之亲,记得我们在大火里死里逃生,记得你为了照顾染上瘟疫的我,不顾皇命连夜奔赴回京,彻夜未免照料我……我都记得。”洛迎窗认真地回望着程雪案的眼睛,可眸中已经没有任何缱绻的眷恋,“可是你还不明白吗?程雪案,你越界了。” “我们的开始本来就是色字当头,有利可图,但你渐渐地在这份无关感情的关系里,深种下情根,这对我而言无异于一种隐形的负担,我不需要,因为我从来都没爱过你。”洛迎窗在试图说服程雪案,似乎更是在警戒自己,“我所有的关心、醋意,甚至你以为的深情表白,不过都是我精湛的演技罢了,我假装痴缠于你,假装非你不可,只是因为还没厌弃你,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回玄戎的理由。” “都是假的,程雪案,请你看清楚,我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洛迎窗的脸上全然没有平日里明媚的笑意,似是连虚伪的表情都欠奉,好像眼前的程雪案于他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 但程雪案反而上前了半步,巨大的身影将洛迎窗笼罩起来,洛迎窗下意识后退,程雪案却干脆直接抬手撑在洛迎窗身后的墙壁上,洛迎窗整个人被限制在程雪案的双臂之间,一瞬间无路可逃。 紧接着,男人质问的声音从头顶冷冰冰地劈头盖脸砸下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你大可以借由假死,从此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不是吗!” 洛迎窗没敢抬头瞧他,垂着眸,令程雪案看不清她的情绪。 沉默许久后,洛迎窗才徐徐道:“因为我心里有个放不下的人。” “洛儿……” 恍惚间,程雪案甚至以为这是洛迎窗含蓄的示爱。 可下一秒,程雪案便当头被泼了一瓢冷水:“程雪案,那个人不是你。” 程雪案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问那人究竟是谁,但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艰涩的声音哽在他的喉咙里,任何只言片语都说不出来。 在他深邃的眸底,洛迎窗黯然神伤地抬起来头,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神对上了自己的眼睛,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柔软又坚韧,一下便让程雪案的心率猛地失衡一瞬。 他望着洛迎窗勾人魂魄的双眼出了神,只能注意到她那张樱桃小口不断开合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在他耳畔隐隐作响:“他死在了我最爱他的时候,但只要他在我心里还有一点点的分量,对你而言都不公平……” 思绪混乱的程雪案已经不管洛迎窗究竟在说些什么了,他撑在洛迎窗身侧的两只手臂突然垂落在她的肩头,然后猛地收紧力道,将她整个人死死抱在自己怀里,脱口而出:“我不在乎。” 洛迎窗没说话,程雪案静静地抱了她一小会儿,又缓缓地拉开了些同她的距离,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洛迎窗的侧脸,似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他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地扫过她的肌肤,就在他再次凑近想要吻上洛迎窗时,她突然开口了。 “程公子,还是请回吧。” 话音刚落,洛迎窗便趁着程雪案失神的片刻,猛地从他的束缚里脱了身,等程雪案反应过来时想要伸手去抓她,却连她随风翻飞的衣角都没能攥住,直到程雪案被墨循劝回了玄戎军征用的府邸,程雪案也没能再见到洛迎窗,更不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心爱之人究竟是谁。 于是,堂堂玄戎二殿下为了一个女人在后院醉酒的消息就这样传开了,自然也逃不过程霜台的耳朵,待夜半时分处理好政务,就直奔弟弟的房间而来了。一方面他担心弟弟会因此一蹶不振影响身体和心情,另一方面也是怕他消极的情绪影响军中的士气。 等程霜台来到后花园时,尚未踏进园中,便已经先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浓厚酒气,自然就清楚自家弟弟肯定没少喝,不禁皱了皱眉,只觉头疼。 花园里,墨循规规矩矩地守在一旁实在不敢再开口相劝,而程雪案则半趴在案台上,面前是东倒西歪的酒壶,清冷的月光洒下来,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只觉得眼角的红比起一般的醉酒,颜色还要晕染地不寻常些。 程霜台轻声地走到了案台前,墨循见了刚要行礼,便先见着程霜台使了个手势,没有出声。 “去休息吧,我跟二殿下单独聊聊。” 说着,程霜台又辞去了自己的随从,甩了甩衣袖,直接坐到了程雪案对面的石凳上,还帮他将半壶没见底的酒坛摆正。 程雪案大致还撑着个半清明的意识,知道是自己的哥哥来了,但不知怎的,只要在程霜台面前,他就有胆量不顾及那些君臣之道,那些繁文缛节,那些所谓的规矩,哪怕程霜台是玄戎国主,他也只当对方是最为亲近的哥哥,仿佛他总是可以像被送去大昭当质子之前那般,对着哥哥胡闹撒泼。 夜里的风吹得有些凉,程霜台怕吃了酒的弟弟着凉,还特意绕过石桌,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程雪案身上。 等再次坐下时,才不紧不慢道:“白日里,大昭的中书令大人和他的儿子来过了,你可知晓?” 程霜台完全没提流言之中那个令玄戎二殿下心荡神迷的女人,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弟弟为她变成了哪样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权当他没有收到任何影响一般,正经地同他谈起了政事,就连程雪案都微微一怔,然后如实摇了摇头。 “那位韩小公子,他很担心你的状况,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同他见上一面?” 程雪案那双涣散的眸子逐渐聚焦,然后端正起身,静静地望着程霜台道:“他们是来求和的吧,哥哥是如何答复 的?” 程霜台却是笑了,柔声道:“如果我拒绝,你会怪我不近人情吗?” 程雪案摇摇头,似是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战场之上本就刀剑无眼,国之恩怨不论私人感情,我们也没必要卖一个亏本的人情。” 程雪案的回答算是向程霜台表明了一个态度,后者似乎对弟弟的反应全然在意料之中,一直微笑着望向弟弟,不由打量起他的容貌。 程雪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用手背胡乱摸了摸脸,疑惑道:“怎么了?” 第66章 “没什么要紧的——”程霜台勾唇一笑,也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漫不经心道,“今日韩持问起大昭太子楼玉骨如何处置,还想同玄戎攀起亲戚,让我们对太子手下留情……你离开玄戎时年纪尚轻,对此事有所不知,楼玉骨的生母有几分玄戎王室血统,仔细一瞧,那位大昭太子的眉宇之间倒与你极为相似。” 程雪案猛地一怔,仿佛被程霜台这番话突然点醒一般,手中的酒杯也随着他的惊讶之色掉落在石桌上,发出砰地一声清脆巨响,然后沿着桌面直接摔碎在地,就如同程雪案此时那颗被哥哥一句不经意的话而敲碎的脆弱的心。 第56章 红梅 程雪案平日里跟楼玉骨少有来往,即便是同上早朝,却也没仔细盯着楼玉骨的脸瞧过,更不要说同自己的容颜比较一番,毕竟他也不是个喜欢对镜欣赏自己的花孔雀。 如果不是经哥哥这样一提及,程雪案根本就没那个方向考虑。 而眼下,被事实冲击的程雪案没有等过这个夜晚,都没来得及跟哥哥解释什么,便直奔关押太子的偏殿而去。 程霜台只是不慌不忙地将方才给自己斟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才离开了弟弟的庭院,临走前还特意向守在门口的墨循交代道:“跟好二殿下,别太失了分寸。” “是!” 关押太子的地方是件还算舒适的偏房,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外人只会以为他不过是暂且住在这里歇脚的房客,除非有人会细心到注意到束缚了楼玉骨的铁链。 程雪案闯入房门时,楼玉骨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台前作画,听到门口的动静,却连手中的笔都没有抖一下,完美地为这幅画作了收尾。 “楼玉骨。” 若不是程雪案先喊了楼玉骨的名讳,楼玉骨似乎压根就没打算抬眼。 “好久不见啊,阿雪。” 楼玉骨的嘴角微微弯起一道不易觉察的孤独,似笑非笑般回应着程雪案。 两个人的关系说不上亲近,毕竟在程雪案意识到自己对洛迎窗的感情前,他可是将楼玉骨视为抢走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情敌。 程雪案不想跟他寒暄,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楼玉骨的脸,似乎想从他的容貌之间找到答案。 “有事吗?” 楼玉骨被他瞧着不太舒服,微蹙着眉头,眼底有一丝戒备。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谁?” 楼玉骨微怔,突然明白了什么,却是坦然一笑,只道:“我是大昭太子,谁敢同我相比?若是真有,只可能是什么人肖我几分罢了。” 程雪案没心情陪他摆太子的威风,突然隔着他磨黑的衣袖,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将楼玉骨整个人都拽了起来,争执间铁链碰撞的声音极为刺耳。 紧接着,程雪案低声质问道:“我问你,当初春风酒楼险些破产,谁都不敢先行出资救助,为何偏偏太子妃招摇光临——不要跟我说太子妃的行事不是你的授意!” 楼玉骨只是用力从程雪案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理了理一理褶皱的衣服,不紧不慢道:“春风酒楼曾为穗儿办过一场盛大的生辰宴,穗儿心怀感激,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表示什么,大概那次危机便是穗儿的谢礼……阿雪,你为何非要将此事归结于我的意思?” 程雪案却并没有就此作罢:“那把我从天牢里解救出来呢?祈明是韩穗安排在我身边的人,凭他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放倒天牢的看守,顺利带我逃出京城?” 楼玉骨毫不退怯地紧盯着程雪案盛满怒火的眼睛,才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想插手吗?” 他似乎并不打算再陪程雪案无理取闹下去,正想绕过案走开,却被怒火中烧的程雪案直接屈肘卡在了他的脖子上,而没有防备的楼玉骨整个人被推到了身后的书架上,各种东西瞬间洒落在地,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刺耳响声,其中一本书册顺着楼玉骨的眼角划过,锐利的边缘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刃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程雪案望着楼玉骨眼角汩汩的鲜血,本就不同情绪交织的眸底瞬间闪过一丝恍然大悟,他几乎是可悲地叹了口气,没来由道:“呵,这样才更像啊。” 楼玉骨被程雪案禁锢住了脖子,一张与对方极为相似的脸憋得通红,就在几乎要窒息的一瞬间,程雪案才猛地松了力道,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顺着身后书架慢慢滑下的楼玉骨,满屋子都是他急促的咳嗽声。 等楼玉骨缓过气来,才抬起头望向程雪案,黑暗的阴影将楼玉骨完全笼罩在冰冷的地板上,即便程雪案所说再前言不搭后语,他也没有任何质疑,仿佛心里一清二楚,眼前的程雪案到底在为何事疯狂。 良久,程雪案睥睨着此刻在自己眼里宛若蝼蚁的楼玉骨,冷言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楼玉骨不说话,他知道程雪案是想从自己嘴巴里听到洛迎窗的名字,但是他不知道程雪案对于自己和洛迎窗的关系了解多少,更不清楚现在的洛迎窗身在何处,又在程雪案的心里占了多少分量。 如今他是阶下囚,而程雪案已不再是在大昭忍辱负重的质子,他不能用洛迎窗的安危去试探这个冷酷无情的玄戎二殿下。 于是,楼玉骨依旧保持沉默,只是静静地回望着程雪案。 而楼玉骨的那道目光像是烈焰般灼烧着程雪案,仿佛对于自己当前的境地一副毫无畏惧的模样,即便眼前之人是可以决定他生死的玄戎二殿下。 程雪案不懂他到底凭什么这般胸有成竹,如此笃定自己不会真的要了他的性命。 可楼玉骨越是回避,程雪案便越是确信自己的猜疑。 程雪案已经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不过是因为极为相似的脸,竟然将自己与本来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到了一起,一时间,他不知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可悲更甚。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被扣押在京城的太子妃。 虽然他并没有亲眼见到韩持和韩煦的来访,但他已经从墨循那里多少提及过,楼玉卿那小子实则是将韩穗视为城中的人质,以此要挟韩持父子必须按照楼玉卿期盼的结果,同玄戎达成一致。 尤其,韩穗现在似乎还怀有身孕。 程雪案的双眸又凛冽了几分,虽然他对韩穗的感情早就一扫而光,但他还是不免为韩穗的处境而感到可悲,毕竟她大概也以为自己觅得了如意郎君,却没成想风云变幻莫测,曾经风风光光的大昭太子竟然被玄戎俘虏,而她也成为昭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被昭崇帝利用的筹码,独自一人孤苦无依地被困京城。 而他对韩穗最后一点点的怜悯,大概也是源于初到大昭时,韩穗向他伸出的一只无比温柔的手。 “楼玉骨,我问你——”程雪案滚了滚喉咙,缓缓地在楼玉骨面前蹲了下来,厉声质问道,“在你大婚前,明明与中书令之女基本毫无交集,为何会突然请昭武帝赐婚于你?韩穗她知道你心里藏了谁吗!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坏了你的骨肉,被你疼爱的弟弟当作威胁中书令的筹码!” 楼玉骨歪着头瞧了程雪案一眼,见他如此心急,倒是浅浅一笑:“你心疼你阿姐啊。” “楼玉骨,你混蛋!” 程雪案猛地伸手抓住了楼玉骨的衣襟,一拳便砸到了楼玉骨的脸上,整个人也被打倒在地,而他的嘴角立刻渗出了血。 就在楼玉骨抬手用手背擦去血迹时,一方香帕突然从他宽大的胸口滑落。 那枚香帕有些磨损了,一眼便知是他随身珍藏了许多年,其上绣着的花样是漫天大雪里一支傲然独立的红梅,虽然绣工一般,但胜在意境美。 而在画面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窗外独梅傲雪寒,此地春光别处残 。” 程雪案出神地盯着那熟悉的字迹和诗句,喃喃自语:“楼玉骨,玉骨……” 玉骨,乃梅花之雅称。 他当即意识到了什么,便更是攥着那枚香帕不肯松开——他知道,这枚香帕到底是何人赠予,而一向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多余情感的楼玉骨,竟然会将它随身携带,恰恰说明了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那般清白。 “还给我!” 楼玉骨见程雪案将自己的香帕抢走,想也没想便扑过去要拿回来,只是被程雪案轻巧地躲了过去,扑了空的楼玉骨趴在地上,更显狼狈。 只是不管楼玉骨当下的处境如何不堪,程雪案只觉得更狼狈的人是自己才对。 他花了好一阵子平复情绪,然后哑着嗓子低沉道:“你知道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诗吗?” 双手紧紧抓在地上的楼玉骨闻声抬起头来,沉默地盯着程雪案满是玩味的眼睛,只是对方的语气里却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悲伤:“我与洛儿第一次相见,便在她的闺房彻夜颠鸾倒凤,次日醒来,她趴在我的胸口喃喃自语。” 当时,程雪案不过以为那是洛迎窗对自己羞赧的告白。 只是他视线所及,未曾瞥见窗外那一支寒梅。 第67章 如今,在程雪案彻底沦陷在洛迎窗的爱河之时,他才后知后觉——原来她心底念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楼玉骨只觉得周遭一股越发浓厚的杀气,生怕自己再一言不发会激怒程雪案,以至于连累无辜的洛迎窗,才终于开了口,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了她的名字:“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该牵扯进窗儿。” “窗儿……你唤她窗儿?”程雪案因一夜之间接连撞破的事实备受打击,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般,连连退后几步,最后跌坐在不远处的案台前,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 既然所有的窗户纸都已经被捅破,楼玉骨就更觉得没必要同程雪案再遮掩些什么,便直起身来,直白问道:“窗儿现在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你没资格过问她的境况!” 程雪案抬眼看向正站在自己面前的楼玉骨,仿佛他突然间从这一连串的事实中找回了底气,也因为洛迎窗的偏爱而更加有恃无恐,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居然颠倒了位置,程雪案心底的怒火瞬间爆发,他猛地起身,一脚便踹在了楼玉骨的腹部,楼玉骨再次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上,后脑也遭受了重创,意识昏昏沉沉。 程雪案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的反应上前几步,浑身都透着腾腾杀气。 既然谁都得不到,那便一起下地狱吧。 第57章 夜谈 程雪案不懂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不论坠入尘埃还是风光无限时,楼玉骨都会在他最无望或是最辉煌的那一刻突然出现,让他本就不平坦的人生更被倾覆。 看到楼玉骨倒在自己面前时,他其实全无快感,但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发泄足以让他此时的愤恨、悲痛以及怒火全数耗尽。 心里越想越烦躁,程雪案猛地蹲下身来,一把抓住楼玉骨的衣领,紧接着又是一记重拳落下。 楼玉骨被来就被铁链束缚着,又先撞到了脑袋,眼下在程雪案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威胁力。在楼玉骨几乎昏厥过去之时,他只能隐约听到从门外传来的焦急声渐渐逼近,然后似是那个叫做墨循的暗卫靠近了程雪案,而那时的楼玉骨听不清墨循究竟外说些什么,他的口型一开一合,模模糊糊地最终消失在楼玉骨漆黑的视线里。 “二殿下,你别冲动!” 墨循再怎么样也是从暗卫训练中厮杀出来的头领,又专门被程霜台派去保护程雪案,真要对抗起来,程雪案未必是墨循的对手。 本来墨循还在纳闷,方才程霜台的嘱咐是为何,眼下见了程雪案的模样,才感慨知弟莫若兄。真不知道这位二殿下这些年在大昭为质时,究竟在看起来仪表堂堂的太子面前受了多少委屈,毕竟自从程雪案回到玄戎以来,即便是在战场之上,他也依然一副运筹帷幄又胸有成竹的气势,从没见过他这般杀红了眼。 “二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房间休息吧——” 墨循一手卡住程雪案的腰就将他整个人往门外拽,顺势给门口的看守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好好检查下楼玉骨的情况,他可真是担心他们这位二殿下下手没轻没重,把重要的人质给打坏了。 程雪案的火气没发泄出来,又被墨循牢牢牵制住,整个人无比僵硬地生生被拽了出去,只是墨循看他这副模样实在放心不下,索性壮着胆子敲开了玄戎国主的门,毕竟现在能安抚得了二殿下的也就只有他的亲哥哥了。 墨循大老远就看到程霜台暂时入住的庭院还亮着油灯,他隐隐觉得程霜台似乎是料到了这个时辰会有人来叨扰,门外的守卫见墨循带着二殿下来了,赶紧转身跑去通报,又迅速跑回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彼时,程霜台正在书房挑灯夜读。 折腾了大半夜,眼瞅着天都快亮了。 程霜台见墨循脸色太差,便只让他将二殿下留下,自己回房先休息去了。 于是,书房内便只剩下程氏兄弟二人。 程雪案垂着头,双手紧紧贴在双腿两侧,笔直地站在案台前,像极了做错事的小孩。而程霜台并没有抬头瞅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将手中兵书的最后一页读完,才缓缓合上,笑着仰起脖子望向了程雪案。 “哥哥,你想骂我就骂吧。” 程雪案难得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不知怎的记忆似乎飘回了小时候,无论闯了多大的祸,哥哥都没有跟自己发过脾气,但他越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笑,自己就越是心虚,还不如让父王打一顿来得实在。 “你突然对楼玉骨大打出手,自然有你的理由。”程霜台缓缓起身,绕过案台站在程雪案身边,抬手将他的脸偏向自己,“阿雪,我知道你和楼玉骨或许存在不可调和的私人恩怨,但眼下,大昭和玄戎局势紧张,大昭又派了中书令大人来与我方谈和,我们不易显露太嚣张的野心,一切必要以大局为重。” 程雪案沉默地点了点头,艰涩道:“我知道。” 程霜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有什么话想跟我讲吗?”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程雪案只与哥哥对视一瞬,便瞬间错开了,他有些不敢瞧哥哥灼热的眼睛,仿佛只要一眼便能被他洞察全部心思。 “跟那位你心仪的女子有关吧?”程霜台勾唇一笑,似乎并不意外地道出了自己完全正确的猜想,转过身来给弟弟道了一杯凉茶,“这些日子你从早到晚都守在白渊客栈,也是为了她吧?” 程雪案不说话,只听哥哥一言一语都戳中了自己的心窝。 “我对这位姑娘早有耳闻,能让大昭那么多王族权贵为其倾倒,想必其必有过人之处,见你如此痴情模样,我都不免有些好奇了。”程霜台说话时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语气里也不过是兄弟间闲聊的轻松,“有机会的话,带我见见她吧。” 程雪案有些别扭喝了口水,话锋一转问道:“韩持和韩煦还在白渊城吗?” 见弟弟如此生硬地撇开话题,程霜台的笑容便更深了,但也只是笑而不语,并没有拆穿弟弟。 “谈 判没有达成,一时半会儿他们还没打算回去。”程霜台瞧了眼弟弟,似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韩家那位小公子尤其对你记挂得紧,你要见他吗?” 程雪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拒绝了:“不必了,人多口杂,我不想无端惹是非。” 他跟韩煦之间是十多年的兄弟感情,虽然跟与程霜台之间的有所不同,但人一旦牵扯了感情就容易心软,程雪案不想因为主观态度作出错误的判断。 “也好。”既然弟弟如是说,程霜台也并没有强求,两人便一言一语,话起了正事,“白渊城不过是我们歇脚之处,但韩持借和谈一事如此拖延,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程雪案也早就意识到韩持所代表的大昭打的这一层主意,冷哼一声:“仅派中书令大人携子来我处求和,未免显得太没有诚意。” “你的意思是?” 谈起正事来的程雪案已俨然换了一副模样,谈吐之间皆是胸有成竹的自信:“素闻大昭皇子之间兄友弟恭,如今楼玉骨落难玄戎为质,当今昭崇帝作为向来被楼玉骨疼爱有加的弟弟,怎可坐视不管?若不亲自来接皇兄回大昭,岂非背信弃义?” “楼玉卿一旦离开大昭,大昭皇室后继无人,别说是楼玉卿自己贪生怕死,恐那些文武百官也不会允许他如此行事。” “大昭可不缺皇室血脉,往大了说,还有楼叙白这位亲王爷,往小了说,韩穗的肚子里还怀着楼玉骨的亲骨肉。”程雪案提起韩穗时,眼底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异样,但很快收敛起了所有心软,只剩下刀光剑影般的锋利,“哥哥,我们不必为大昭瞻前顾后,只管为玄戎思虑周全便是。” “那楼玉骨呢?你想拿他如何?” “楼玉卿想要他死在我们手里,好名正言顺稳坐他的大昭皇位,我偏不让他如愿。”程雪案突然灵光一现,猛地抬眼看向程霜台道,“哥哥可愿让我以楼玉骨为饵,钓条大鱼?” 接下来白渊城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三日,但这段时间对于大昭使者韩持和韩煦而言却无比煎熬。 玄戎国主完全就是一只笑面虎,他温文尔雅的模样简直比太子殿下楼玉骨还要高深莫测,他不说拒绝,但每一次都总觉得大昭还差点诚意,而在韩氏父子的提心吊胆里,程霜台终于将他的诉求说了出来——他要楼玉骨的亲弟弟亲自来接这位太子殿下回大昭。 于是,谈判局势彻底僵持,所有人都按兵不动,等待从大昭京城传回来的消息。 而这期间,程雪案短暂地消失在了白渊客栈周围,似乎全然顺遂了洛迎窗等人的心意,他们暗中探听情报,希望趁着两国陷入僵局之时,偷偷将楼玉骨救出来,只是白渊城处处安插玄戎的眼线,就连白渊城的百姓也都因为当时受疫情所扰,颇受这位曾经的平兀侯的恩惠,而甘愿臣服玄戎,以至于洛迎窗一伙人很难见缝插针找到可以行动的间隙。 第68章 “之前同程雪案一起来蹲守白渊客栈的那名护卫名为墨循,我在成为殿下亲自培养的暗卫前,就听说过他的威名,后来他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没想到竟然是被程霜台重用了去。”风眠脸色沉沉地分析着目前驻扎在白渊城的玄戎军的情况,“太子殿下毕竟是重要的人质,我认为他一定被关押在与程氏兄弟一并的住处,只是那里重兵把守,即便是我和付叔,也难以擅自闯入,更别说是带着不知状况如何的殿下了。” 洛迎窗点点头,总结道:“强攻不行,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我们同玄戎军非亲非故,只不过是同程公子有些渊源,但不久前也被大丫头亲自斩断了……” 付山海有些为难地瞧了洛迎窗一眼,又无奈地瞅了瞅一提到程雪案就阴沉张脸的风眠,实在没了主意。 算一算,自从上一次洛迎窗在客栈大堂暴露了自己,并冷言冷语彻底同程雪案划清了界限后,程雪案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接受了被洛迎窗玩弄的事实,心灰意冷一般。 房间内顿时陷入一阵沉寂,毕竟解决太子可是大昭朝廷派出了中书令大人等一行人求和都没办法解决的难题,如此说来,单凭他们几个人的微薄力量,又如何能在玄戎军的严密监视下转守为攻。 就在几个人一筹莫展之时,门外突然传来的流筝清冷的声音,她轻轻敲了敲门示意,继而推门而入,视线迅速扫过三个人,最终落在了洛迎窗的脸上,面露为难,有些犹豫道:“姐姐,程公子来了。” 第58章 筹码 听闻程雪案再度为洛迎窗而来,几个人都先是诧异,但视线交汇的一瞬,似乎又颇有默契地想到了一起去。 洛迎窗没有立刻下楼,而是像之前一般躲在窗户后边,只轻轻拉开了一道小缝隙,便见程雪案身着一件墨色金边的束腰长袍,高束起长发,背对着自己端坐在他往日里独占的位置,下一秒,他突然回过头来,精准地找到了洛迎窗所在的位置,然后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像极了当年初见时的那个恣意少年。 洛迎窗被他这一眼惊得迅速合上了窗子,有些后怕地背对着倚在窗边,轻咬着下唇,似乎是在做心理斗争。 流筝看出了洛迎窗的挣扎,有些不忍地小心翼翼开了口:“姐姐,你还要再利用程公子吗?” “什么叫利用?流筝,话不要说得这样难听,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他程雪案难道就敢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当初他接近大丫头不是别有所图?呵,可别叫人笑话了。” 风眠似乎认为程雪案千里送人头实在是天赐良机,不可错失,在反驳完流筝后,又继续对洛迎窗语重心长道:“现在于我们而言,程雪案是唯一的突破口了。” 一旁的付山海见双方僵持不下,只是担忧得一言不发。 这些年来,程雪案对洛迎窗的心思变化全被他看在眼里,只是碍于二人的身份背景,实在有太多无法跨越的鸿沟和横加阻拦的障碍,虽然洛迎窗最终选择坚持自己的初衷,但就连付山海这个粗糙的老父亲都能觉察得到,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时有多心痛,而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唯一出路,竟是让她撕开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让几乎干涸的血液再止不住地流淌。 然而,家仇当前,恩情如山,付山海又不能开口全心全意说出违背自己心意的话,彻底支持洛迎窗意外萌发的私情。 良久,在三人的注视下,洛迎窗似是终于做出了决定,滚了滚喉咙,望着风眠开口道:“那依风眠哥哥的意思,该如何突破呢?” 风眠几乎是不假思索道:“一命抵一命。” 白渊客栈的大堂被程雪案清了场,等洛迎窗下楼的时候,只有程雪案一个人等在那里,连墨循的影子都没看见。 从洛迎窗下楼梯开始,程雪案的视线便片刻不移地落在洛迎窗的身上,只是后者故意不去理睬的的视线,直到走到他面前时,才拿捏着一副生疏的架子,客气询问道:“程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程雪案静静地打量着那张熟悉的脸许久,却无端生出些难以言表的疏离。 两人对视片刻,程雪案不自觉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垂眸苦笑了一声,才继续道:“若无旁的事,我便不能见你了吗?” 洛迎窗不答,但程雪案却没有退让的意思:“我知道你为什么留在白渊城,也知道你现在想做些什么。” 虽然洛迎窗还是一言不发,但程雪案的余光却瞥见她攥着衣袖的手握紧了力道,白皙的皮肤上能清晰地看见突起的青筋——很明显,她在忍耐,她在试图保持冷静,她在尽量不在程雪案面前暴露破绽。 于是,程雪案又悠哉游哉地端起了茶杯,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不痛不痒地加了筹码:“白渊客栈的老板已经被我的人接回玄戎军营了。” 洛 迎窗明显一慌,只是依然嘴硬:“那又与我何干——” 然而洛迎窗的话还没说完,程雪案却猛地起身,强硬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我说过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公道?”洛迎窗冷笑一声,试图甩开成雪案的手无果,便只能占口舌的上风,“玄戎二殿下的公道,小女子可不敢要。” “洛儿,为什么你宁愿相信杀父仇人的儿子,也不愿意相信与你同病相怜的我呢!” 即便楼玉骨曾经在洛迎窗最无助的时候救国她,但罪魁祸首偏偏也是他,如果不是因为昭武帝当时的武断,她又怎会遭此飞来横祸,父债子尝,楼玉骨本来就脱不了干系!只是程雪案不明白,她那么清醒又聪慧的一个人,怎么就甘心落入楼玉骨温柔的圈套,他一步步引诱年幼的洛迎窗,利用她对自己的依赖束缚她,让她一点点忘记自己苦难的源头,真是卑鄙无耻。 “程雪案,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迎窗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无可奈何地向他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其实她心底仍有两股相悖的力量在互相拉扯着,理智让她无情地欺骗程雪案沉溺在自己的温柔乡,然后再给他致命一击,达成自己的目的,可是感性却让她私心期盼着冷漠的程雪案能够及时抽离,躲开自己越远越好,也不至于令她摇摆不定。 但很显然,在对洛迎窗的感情上,程雪案从来都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再陪我用一次晚膳吧。”程雪案沉沉地叹了口气,满是求爱不得的挫败感,又后知后觉地放开那早就被自己攥得生疼的手腕,垂眸极为伤神道,“我都有点想念山海叔的手艺了。” 而洛迎窗毫不意外地再次回绝了他:“程雪案,我以为我们现在并非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饮酒作乐的关系。” “你不是想见楼玉骨吗?” 听到楼玉骨的名字从程雪案的嘴巴里说出口,不光是在他对面的洛迎窗,就连躲在暗处的风眠、流筝和付山海都是一怔,任谁都没有想到,程雪案会为了洛迎窗,如此直白地抛出自己手里沉甸甸地筹码,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然而此时此刻,在洛迎窗的心底,却是苦涩大于欣喜。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结果。 程雪案明明已经觉察到了自己和楼玉骨的关系和二人间暧昧不清的关系,却还是选择亲自揭开这道伤疤,试图用不愿意曝露在外人眼下的脆弱来祈求洛迎窗的垂怜。 洛迎窗的心口只觉一阵绞痛,她心里的天平似乎逐渐偏向了程雪案那一侧,虽然她很清楚,这是错误的。 见洛迎窗没有立刻应下,程雪案心里竟然可悲地燃起一丝渺茫的希望,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有些厌恶那样失去了自我的自己。 然而,他还是苦笑着自嘲了一番,便等不及地开口,再次询问洛迎窗的意思:“以见太子楼玉骨一面为条件,换你陪我用一顿晚膳,你可愿意?” 良久,洛迎窗才艰涩回答:“何时设宴?” 听到洛迎窗的允诺,程雪案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她明明那么不愿意同自己的共处一室,甚至只是远远地瞧上自己一眼,可现在却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放下她所有的原则,可见那个男人在她心目中的份量有多么重。 而这份深沉的爱,他从未拥有过。 “事不宜迟,便定下今晚吧。” 程雪案不想在洛迎窗面前一再失态,他猛地起身,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洛迎窗望着他高大又落寞的背影,一串眼泪突然似是断了线的珠子,骤然从脸颊两侧滑落。 为什么看到他如此难过,自己却会这般心痛呢…… 洛迎窗的泪痕在风眠、流筝和付山海从二楼赶下来时,就已经擦得一干二净了,仿佛她还是那样铁石心肠的清醒者,不甘在这场错误的情爱里沉沦。 三人之中,风眠最先开口询问:“怎么样?程雪案说了什么?” 洛迎窗若无其事地将方才与程雪案的交流省去了拉扯的部分,只说了结果:“他邀我今晚一同用膳,说是想念干爹的饭菜了。” 第69章 付山海听了倒也有些心软:“亏得那孩子还惦记着我!” 风眠却依然瞅程雪案不顺眼:“花言巧语谁不会说?你们莫要被那家伙蒙骗了。” 风眠次次讽刺程雪案,流筝实在听不下去,撇撇嘴冷不丁反驳:“可是风眠哥哥的嘴巴里就说不出好听的话。” 眼瞅着两个人又要剑拔弩张起来,洛迎窗赶紧开口转移了话题:“好了,当务之急是要盘算好如何利用今晚的时机,解救梅哥哥。” “简单,就按照我说的办如何——暗中抢不走,那我们就明争。” 流筝明白风眠的意思,但还是隐隐有些担忧:“可是程公子生性多疑又武艺高强,我们如何能牵制住他?” “楼叙白走的时候不是给你留了包比蒙汗药威力还强的药防身,以备不时之需吗?”风眠勾唇一笑,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现在正是所需之时。” 傍晚时分,付山海早已经炒出了几道程雪案最爱吃的菜,而风眠和流筝则一起留在后厨帮忙。 付山海瞅着风眠那副冷酷的模样,不免担忧地提醒道:“别下太多了,再把程公子药傻了!” “他是玄戎二殿下,是大昭的叛徒,他死了都跟我们没关系!” 风眠从流筝手中拿过那包药,便动作迅速地拆了封,眼瞅着就要毫不犹豫地全部撒进饭菜里,还好被流筝先行制止了:“风眠哥哥!你不要意气用事!再怎么样你也得考虑考虑姐姐的心情啊!” …… 后厨里三个人争执不下,而大堂前只有洛迎窗一个人在苦苦等候,却迟迟不见程雪案的身影。 她突然有些紧张,甚至有些期盼着程雪案临时违约,可那道熟悉的身影还是按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而他竟然放心地没有带任何一位护卫,似乎想要刺杀或者钳制这位玄戎二殿下,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在她暗含忧伤的眼睛里,倒映着极为温柔的程雪案,他勾唇一笑,一如当年初见的潇洒,外加些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与深情,一字一句道:“洛儿,久等了。” 第59章 破碎 她许是真的等了太久,等到麻木、等到冷酷,却偏偏被程雪案一点一点唤醒。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洛迎窗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表面上却一副云淡风轻地模样,先为程雪案斟了满杯酒。 程雪案丝毫未怀疑地接了过来,浅浅一笑:“既然是我邀约在先,怎会食言?” “听闻玄戎大军出战在即,我以为所向披靡的二殿下该严正以待才是。” “同你用一顿膳的时辰还是有的。” 洛迎窗越是生分,程雪案便越是诚恳,只是节节败退的洛迎窗依然守着自己的摇摇欲坠的防线,不想被程雪案独独给予自己的柔情击溃。 她举起酒杯,语气极为清冷:“你特意要用这一顿膳,想必是有话要问我。” 程雪案却是摇了摇头,与她酒杯相碰,然后矢口否认了:“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罢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此番征战直指京城,路途遥远、几经艰险,不过全是未知,他不敢奢求什么,也不敢保证什么,只是想在出发前再眼前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再记得清楚些,他日若是战死沙场,弥留之际,他也能有个可以惦念的容颜。 只是这些,他不会向洛迎窗表露一丝一毫。 洛迎窗却是笑了:“这些年来,程公子瞧着我,竟还未生出些许厌烦吗?” 程雪案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意味,按理来说,洛迎窗若真是对他无情无义,她的情绪自当只有冷漠和自嘲,但不知为何,程雪案竟然觉察出一丝侥幸,大概是自己太过沉溺这份关系,而产生了错误的幻觉吧。 两个人沉默对坐着,虽然洛迎窗的眼神从未真的落在程雪案身上,可是余光却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确定他将每一筷下了药的饭菜都喂进了自己的口中。 酒过三巡,洛迎窗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让我见太子殿下?” “他已经不是太子了。”程雪案夹菜的动作微顿,然后才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大昭大败的消息前脚传入京城,后脚楼玉卿那小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上了帝位——楼玉骨早就被大昭抛弃了,楼玉卿肯派韩持前来讲和,不过是缓兵之计,再给大昭的老百姓做做样子,好树立起他的仁义形象。” 程雪案为 洛迎窗舀了一碗参汤,手臂越过整张桌子放在她的面前,低沉道:“洛儿,你那般聪慧,不该想不透这层利害关系。” “那又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被杀吗?” “仅仅如此吗?” 程雪案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洛迎窗,仿佛一下子便能将她洞穿,只是不知为何,比起锋利的危险,洛迎窗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沉痛哀伤,但洛迎窗并不知晓那究竟从何而来,又所之为何。 于是,她终究还是先错开了眼睛,回避那从程雪案漆黑的双眸中流露出来的别样情感。 “二殿下自然是不能理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情义,毕竟你连在大昭护着你十余年的中书令大人都忍心不相见。” 程雪案突然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是我欠他们?” “难道不是吗?如果当年不是太子妃将你带回了中书令第,你敢想象以你玄戎质子的身份,究竟还会受到多少的欺凌和侮辱吗?可是现在又如何——太子妃怀有身孕,她肚子里孩子的亲生父亲却因为肩负守卫国家的使命上了战场,兵败汾水后被你扣留在白渊城,生死未卜……而养育你长大成人的中书令大人不远万里前来谈判,随行的还有与你情同手足的韩煦……程雪案,你怎能如此狠心!” “够了!” 程雪案猛地拍响了桌子,酒杯和餐盘因为剧烈的震动而差点滚落在地,可洛迎窗却依然平静地死死盯着程雪案,似乎非要将他惹急了,心里才能痛快些。 只是在程雪案的眼底,洛迎窗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熟悉的怒火,那眸中倒映出的浓浓哀伤却出乎意料地刺痛了她。 在迟来的不忍稍纵即逝之时,程雪案像是稚嫩的孩童般,无助地低吼着:“洛儿,你现在是在指责我冷血无情吗?为什么你始终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明明我们才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而这样的形容似是突然勾起了洛迎窗一些并不愉快的回忆,她的心顿时冷了一大截,然后冷笑一声,晦暗不明地讽刺道:“天造地设?程雪案,你敢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当你含情脉脉地看向我时,心里想的从来都不是别人吗!” 程雪案猛地虎躯一震,像是自己小心翼翼隐瞒许久的巨大秘密突然被拆穿了一般慌乱无措,他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是呢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似乎在祈求她的原谅和怜悯一般:“洛儿……” “你不敢。”洛迎窗冷静而淡漠地替程雪案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然后一阵见血地指出了他对楼玉骨的怨恨究竟源自何处,“程雪案,你在嫉妒他,你嫉妒太子殿下。” “不,不是这样的……” 程雪案慌张地起身,绕到洛迎窗身边,蹲在她的膝下想要好好解释一番,只是还不待他说出只言片语,便只觉得一阵头昏脑胀,他一手扶在洛迎窗的膝盖上,一手用力地敲打自己的额头却毫无用处,只刹那间,他的视线越发模糊,最终连眼前洛迎窗的轮廓都看不清晰了。 洛迎窗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程雪案,后者已经无法读出她眼底流露的情绪,只是凭着昏沉的意识瞧了她最后一眼,然后便重重地倒在了洛迎窗的大腿上,而等到确定程雪案已经被全然迷晕后,洛迎窗才抬手覆盖在他的后脑,疼惜地用指腹抚了抚他的侧脸,最终停留在他眼角的那道疤痕之上。 只是,她也没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而且不知为何,她甚至有些不敢听到那个几乎笃定的答案。 洛迎窗没能沉溺在这种悲伤的寂静中太久,风眠、流筝和付山海便已经从暗中观察的二楼跑了下来,决定按照原计划行事。 风眠和付山海两个人搭手直接把程雪案从洛迎窗的身上扒下来,而风眠顺势从程雪案的腰间扯下来一枚令牌。 “这算是程雪案的身份凭证吧?”风眠随手塞入了自己的怀中,“我们要暗中联系韩持吗?还是直接将信函送去玄戎军营?” “不能以韩持的名义,否则玄戎国主就更能以大昭绑架玄戎二殿下、破坏和谈为由,向大昭发起猛烈进攻。”洛迎窗顿了顿,不知怀着怎样的情绪继续道,“我们没有把握玄戎国主对这个没有养在自己身边的弟弟有几分真情。” 流筝却有些不同的意见:“至少要将我们的计划告知韩大人和韩公子吧?多少也算是能有个照应,他们在程霜台面前也好多作周旋,毕竟太子殿下可是中书令家的女婿,他们的境遇与太子殿下的安危息息相关,总不至于要加害于他。” 第70章 风眠一边用绳索将程雪案捆绑住,一边疑虑道:“但韩煦跟程雪案更是感情深厚,他不见得愿意程雪案成为流血的代价。” 流筝还想说些什么,但余光瞥到身旁的洛迎窗,不免有些担心:“姐姐,你还好吧?” “没事,不用担心我。”洛迎窗略显疲惫地扶着手边的桌沿坐了下来,另一只手有些难耐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低哑道,“暗中跟韩大人通个信吧,其他的便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来,我留下来看守程雪案,你们各自去忙吧。” “哦对了——”洛迎窗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程雪案已经知晓白渊客栈的老板跟当年江氏谋逆案有关,他是为江氏平反的重要人证,现在也被程雪案扣押藏了起来,如果你们能在玄戎军营找到他的踪迹,也一并带回来吧。” 几个人点了点头,各自心里有数,但付山海还是对之前的方案放心不下:“大丫头,你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程雪案吗?若是他醒了,你很难牵制住他啊。” 然而,洛迎窗却突然莞尔一笑,语气带着暗含忧伤的笃定:“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拿捏程雪案,那一定是我。” 趁着夜色朦胧,洛迎窗将昏迷不醒的程雪案运回了他们之间所隐匿的竹苑,风眠和付山海则留下勘察玄戎军的动向和反应,而流筝也悄悄潜入了大昭使者的驿站,叩响了中书令大人的房门,将眼下的情况大致交代了清楚。 然而韩持都还没开口说话,韩煦倒是先按耐不住了:“洛姑娘呢?洛姑娘她还好吗!” 要知道当时春风酒楼被范珲和岳松照等人陷害,被迫出逃京城,至今下落不明,韩煦还以为她早就死于乱战之中,但还好洛迎窗吉人自有天相,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还在秘密进行着解救太子的行动,这不免让韩煦对洛迎窗的敬重又多了几分。 “劳韩公子挂念,姐姐一切安好。” 流筝的回应一如往常般疏离,不过这并没有浇灭韩煦的热情,毕竟在对待朋友这件事上,他总是拥有最纯粹的赤诚。 只是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洛迎窗和程雪案的关系,果然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他自幼与程雪案一起长大,自然最了解他的个性,这么多年来他在大昭忍辱负重,装得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其实心里却同明镜一般,又能洞察出身边之人最隐秘的欲望和心思,照理说,洛迎窗他们设计的这出简答戏码,肯定会被程雪案一眼识破,但他似乎却是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进了洛迎窗的圈套,这倒是让韩煦有些看不分明了。 莫非,程雪案是真的对洛迎窗动了真心。 韩煦皱了 皱眉头,一时不知这对于二人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60章 机会 “那阿雪呢?他可还康健?” 自从所谓的京城叛逃后,韩煦也再未见过程雪案,直到听说他平安回到玄戎,心底的大石头才算是尘埃落定,只是还没来得及喘息,玄戎发兵大昭的消息又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将内乱的大昭险些掀了个底朝天,而他本以为这次随父亲赴白渊城求和,或许还能同程雪案见上一面,至少能亲自确认他的安危,可谁知程雪案竟然避而不见,倒是着实令人伤心。 韩煦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这也的确是程雪案能做出来的事情。 “程公子也无大碍,我们只是用了小王爷给的迷药弄晕了他,让他暂时失去了意识和反抗的能力而已,不会真的伤了他。”流筝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她抿了抿嘴,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京城内可还安稳,小王爷他……” 韩煦先是一愣,想起之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楼叙白不知道从何时起,竟然往春风酒楼跑得越来越勤,又回忆起向来毒舌的楼叙白对流筝轻言细语的态度,才后知后觉,笑着宽慰道:“小王爷现在是唯一能制衡楼玉卿的人,眼下正在助大昭稳定民心,也多亏了他,才能让我们放心将阿姐留在京城,远赴白渊同玄戎谈判。” “听闻太子妃已有身孕,本是喜事一桩,但没成想遭此劫难,想必她也忧虑万分,真是辛苦太子妃了。”流筝恭敬地行了一礼,说了些客套话便准备离开,“望太子妃母子平安,早日盼得和家团圆美满。” “谢过流筝姑娘,人在异乡,你们也切记小心行事。”韩煦也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语气轻柔,“玄戎那边我和爹会留心斡旋,与你们里应外合,将逆贼一网打尽,还天下太平!” 与此同时,装有玄戎二殿下信物的信函也已经寄到了程霜台手中。 昏暗的烛光下,程霜台冷着一张脸坐在案台前,烛影摇曳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更添了几分高深莫测。他一手展开信纸,一手握住自己亲手挂在弟弟腰间的令牌,脸色越发深沉。 这时,墨循从门外走了进来,瞧了眼程霜台那心事重重的模样,便知道所为何事,凑近后沉声道:“主上,二殿下有消息了吗?”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笃定,就像是掐准了时间出现在这里,就等着听候程霜台的命令。 “想要一命换一命啊。” 程霜台勾唇一笑,抬手将信纸随手放在炉火边,很快便燃成灰烬随风而逝。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掉了落在自己衣袖上的灰烬,深沉的眸底几乎要将房间里唯一的火光吞噬殆尽,轻快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他配吗?” 只是朝廷之中、两国之间的尔虞我诈全都被挡在了如同世外桃源般的住苑。 程雪案醒来的时候,自己的双手双脚分别被绳索捆绑在床头床尾,动弹不得。他警惕地扫过周围的环境,不管是房间的装潢还是流动的气息,都让他觉得十分陌生。他努力回忆着昏迷前的事情,却只能隐约想起自己当时正在同洛迎窗用晚膳。 他是被下药了。 程雪案下意识用余光扫了眼腰间的令牌,也已经被人拿走。 果然,洛迎窗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程雪案晃了晃疼得发胀的脑袋,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往饭菜里放了些什么药,竟然有如此强劲的效力,虽然意识已经清醒了,但却只觉浑身瘫软使不上力气。 他半阖上眼睛调息养神,试图保持冷静,就在这时,轻巧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他不用睁眼,便能觉察到此人的气息,只是他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抬眼看向她。 先开口说话的人是洛迎窗:“吃点东西吧。” 程雪案这才慢悠悠地询问道:“几日了?” “不出三日而已。” 三日?三日都够他程雪案打下一座城池了! 沉默片刻后,程雪案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洛迎窗,她端着餐盘坐在了床边,因为程雪案双手被束缚着动作迟缓,她便腾出来一只手帮他撑起了上半身,程雪案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裳也被换掉了。 “衣裳是你帮我换的?” 洛迎窗没正面回答,只是舀了一口醒神汤凑到程雪案的嘴边:“我可不想跟一身酒臭味的人共处一室。” 程雪案听她嘴硬倒是笑了,老老实实张嘴将那口醒神汤含进了嘴巴,然后故意道:“那你大可以把我扔到屋外,不顾我的死活。” 洛迎窗也不看他,视线只在汤碗和他的嘴唇间流转,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客气的嗔怪:“你若是死了还有什么谈判的价值?” 程雪案当然知道洛迎窗他们在盘算些什么,反倒开门见山问道:“你觉得在玄戎国主心中,我这个没什么感情的弟弟,能有几分重量?” 此话一出,洛迎窗猛地一惊,握着汤匙的手突然一颤,醒神汤便滴到了程雪案的下巴上,沿着他的下颚线,滑过他突起的滚动的喉结,一路顺着他的脖颈,最终滑进了衣襟里。 洛迎窗慌乱地错开了眼神,想起身将放置在不远处圆桌上的小菜拿过来,但程雪案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方才情绪的变化,迅速乘胜追击。 “或者说——”程雪案突然拔高了音量,像是在喊洛迎窗留下一般,继续步步紧逼,“你觉得单凭我一个人的生死,值不值得他玄戎国主舍弃眼下唾手可得的地位和权势?” “程雪案!” 洛迎窗愤恨地回过头来,钻进了拳头死死盯着他,可那人却在洛迎窗盛满怒气的双眸中,浅浅地笑了,仿佛他所谈及的生死根本就与自己无关一般:“你不想回答的话,我可以替你说——我从出生起便是一颗被任人操纵的棋子,十年前我父王可以为了换取玄戎的安定将我舍弃在大昭,十年后我王兄也可以为了踏平大昭的疆土将我葬送在敌手。” “别说了!” “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程雪案躺在床榻上被完全牵制住,明明处在劣势的他,却突然云淡风轻地笑了,“原来你还是会心疼我啊。” “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这些。” 洛迎窗一瞧他那副游刃有余的自信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便快步走到了圆桌前,拉开了些同程雪案的距离,仿佛只是如此,便不会受了他的蛊惑。 第71章 “被绑在这里太无趣了,难得有这么宁静的时光,只有我和你,如此白白浪费掉岂不是可惜?”程雪案偏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洛迎窗,然后用极为温柔的语调轻哄道,“洛儿,给我讲讲故事吧。” 洛迎窗端着盛满了饭菜的小碗便又坐回了床边,先用香帕帮他擦拭了下方才从下巴处沾染的汤渍,然后冷哼一声:“二殿下还真是有雅致,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听故事?” “就讲讲你跟你心里所安放的那个人的故事吧,怎么样?”程雪案一口咬住了洛迎窗递过来的勺子,然后故意不松口,抬起眼皮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洛迎窗许久,才在吞咽后继续道,“我真的很好奇,他是如何死在了你心里。” 洛迎窗举着勺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程雪案却是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我只是很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像眷恋他一般对我念念不忘。” “说什么死不死的……” “洛儿,你会吗?” 程雪案极为认真地注视着洛迎窗的眼睛,漆黑的眼眸里难得盛满了 少年纯粹的爱意,纯粹到令洛迎窗不忍玷污。 末了,她终于还是错开了眼神,垂下眼眸又舀起一勺饭菜,低声道:“不会。” 只是程雪案没有再吃一口饭,依然不死心地追问:“那如果没有遇到过那个人,你会爱我吗?” 而洛迎窗给出的答案还是一样:“不会。” “你这般绝情,倒有些不像你了。” 程雪案突然向后一倒,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苦笑着望向洛迎窗怀念起了两个人最开始相处的时日。 “我想起从前,你总是知道如何拿捏我的软肋,如何挑些我爱听的话信手拈来,如何扮演爱我敬我离不开我的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可我偏偏对那样八面玲珑的你想念极了。” 洛迎窗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答话,仿佛程雪案现在所回忆的场景,全然与自己无关一般。 “但你终究不会那样对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于你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就像是任何其他人一样视我为累赘、为心腹大患,只想要除之而后快。” 当成雪案再度将话茬抛向洛迎窗时,她终究是打断了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二殿下现在是想同我翻翻旧账吗?” “洛儿,如果你愿意向我坦诚心扉,我还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他是用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说出了那样大言不惭的话。 洛迎窗突然笑了,将碗勺放置在床头处,有些好笑地反问道:“机会?什么机会?是免去我劫持玄戎二殿下的罪过,还是弥补你对我无法自拔却求而不得的失落?” “我可以对此前所有的恩怨情仇既往不咎,我只要一句真心话。”程雪案认真的神情丝毫不像是在说玩笑话,“洛儿,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想听你问心无愧地亲口告诉我——你爱的人,究竟是谁?” 第61章 诛心 对于程雪案的问题,就连洛迎窗自己都想不清楚答案。 从前,她仰慕楼玉骨,甚至会因为楼玉骨拒绝了自己的心意并转身风光迎娶了韩穗,而可以赌气多年不愿意再见他一面,可她还是会时时想念楼玉骨,以至于第一次看见程雪案与他极为相似的脸时,将程雪案视为楼玉骨的替身,同他沉沦缠绵。 而时过境迁,最初的情绪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但洛迎窗不愿意承认,也不能承认。 “程雪案,时至今日,你都还在自欺欺人吗?” 究竟是谁在自欺欺人,洛迎窗其实心底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但她还是端着一副冷漠的姿态,一字一句对痴痴等待自己回应的程雪案道:“同样的话还要我再重复几遍呢?程雪案,我不爱你,从前是这样,以后更是如此。” 在程雪案各种情绪交织的眸底,映照出愈说愈笃定的洛迎窗,仿佛这些话早就挤压在她心中已久,今日终于有机会吐了个干净。 “从一开始,我对你的接近便是别有用心——我愿意装模作样承欢于你,不过就是因为你同我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长了一张极为相似的脸,相似到我在床榻上与你颠鸾倒凤之时,眼底望见的、心中惦念的,从来都是他的模样,而你只是他的影子罢了。” 末了,洛迎窗不痛不痒地给予了程雪案最后一击:“他终究是陨落了,那么影子也该消失了。” 听到洛迎窗不掺杂任何犹豫和怜悯的回答,程雪案只觉得那每一字每一句都变作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令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洛迎窗啊洛迎窗……”程雪案神情忧伤地望着洛迎窗反复呢喃着她的名字,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般无可奈何地喑哑道,“你怎么能忍心将我永远囚于破晓前的黑暗里。” 其实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程雪案并非无法撕破黑夜,只是失去了迎接黎明的希冀而已。 但如今洛迎窗毕竟自身难保,也没有心力去做一个圣母心泛滥的救世主,即便是对那个已经将心意全部向自己坦诚的程雪案。 就在两个人还在为各自的感情而相互拉扯时,白渊城内正在进行着一场暗潮汹涌的对弈。 以韩持为首的大昭信使再度拜访了玄戎国主,而风眠等人正暗中观察着玄戎军的一举一动,准备伺机而动。 正堂之中,韩持正襟危坐,继续试探起玄戎国主的口风:“此事不止关系到大昭和玄戎百姓的安定,更会引发周边各国的蠢蠢欲动,还望国主能深思熟虑。” 韩持只字不提昭崇帝的回应,但程霜台也不是好糊弄的,反倒开门见山笑道:“那依大昭皇帝的意思,是不愿为自己的亲哥哥走这一趟了?” 韩持料到程霜台会提起几日前的要求,从容不迫地应答道:“昭崇帝乃九五至尊,龙体怎能受损?况且,眼下京城内还有诸多事宜需要昭崇帝亲历亲为,实在难以脱身,国主深明大义,自然能理解昭崇帝的为难。” 程霜台却是笑了:“若果真如此,本王倒是想亲自入京城,会会这位为了大昭殚精竭虑的昭崇帝殿下。” “国主!” 年轻气盛的韩煦一听,当即就站起了身,而下一秒,身后的护卫便将出鞘的利剑架在了韩煦的脖子上,一瞬间杀气四起。 韩持见玄戎军如此狠厉,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要知道若是稍加不慎,他的儿子可能就会命丧在自己眼前。 不过程霜台坐在高台之上,倒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见状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令警惕的护卫们都先行退下。 “韩公子还是心急啊,毕竟大昭照顾了我弟弟十余年,再怎么说,本王这位亲哥哥也得向大昭致以谢意。” 程霜台突然提起了程雪案的名字,堂下的父子二人皆是心底一颤,生怕是程霜台要将绑架成雪案的罪名扣在大昭的头上,再趁机发难,便更打起了几分精神。 “实不相瞒,我弟弟近来被人掳了去行踪不明,对方唯一的诉求便是让玄戎速速放了大昭太子楼玉骨,还真是同你们的期盼不谋而合。”程霜台偏着头睥睨着台下强装镇定的父子二人没抬起右手抹了把左边的下颚,冷笑一声,“只是本王觉得这样的交易颇为不公,毕竟我弟弟乃玄戎二殿下,身份极为尊贵,可并非那已然被大昭抛弃的废太子所能相提并论的。” 还不待韩氏父子反驳,程霜台冰冷的语音再度响彻殿堂,带着危险的杀气,令人不禁汗毛寒栗:“于是,本王索性送了你们——哦不,是送了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一点微薄之礼,还望各位笑纳。” 自那日以后,玄戎军迟迟没有任何行动,而韩持和韩煦却因为大殿之上程霜台的威胁而惴惴不安。 要知道,程霜台并非心口不一之人,也绝不会逞口舌之利而不落实事,他一定在谋算着什么,要报复大昭、覆灭大昭,只是接连几日都按兵不动,实在令韩氏父子有所怀疑,韩持担心有诈,速速写了封急报传回京城。 然而,前脚刚将急报送出,后脚便有位受了重伤的信使慌慌张张地赶到了韩持一行人所下榻的客栈,甚至连信函都来不及写,只能口传急讯。 “不好了——韩大人,京城出事了!岳大人和小王爷在朝堂上政见不合,殿下举棋不定,双方爆发冲突,传入了大昭军营和百姓们的耳中,大家各自逃亡城中大乱……玄戎军,玄戎军趁机重兵突袭京城,咱们临时征召的奴隶兵缺乏斗志,直接缴械投降……” “玄戎突袭!?” 韩煦猛地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这匆匆赶来通风报信之人所言,毕竟程霜台坐镇白渊城,百万大军都聚集于此,怎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从白渊城一路赶至京城,还能抓准时机给予了京城致命一击。 “那大昭的禁军又如何?为何放弃抵抗!” 即便临时征召的奴隶兵临阵倒戈,但禁军可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怎么可能大敌当前无动于衷。 第72章 “因,因为玄戎军为首的将领,是平兀侯啊——” 平兀侯! 韩煦似是终于恍然大悟,整个人直接向后瘫坐在了椅子上。 如今留在大昭军营的大部分将士都 曾经追随程雪案在讨伐兀答的战场上大杀四方,若是眼见着他们那时追捧的将领凯旋回京,又认清楚当下大昭混乱的局势,如此选择倒戈玄戎,也不觉得稀奇了。 眼下再讨论程雪案如何瞒天过海已经没有必要了,大昭大势已去,想必正座之上的韩持听罢也认清了这一点,始终一言不发。 “韩大人……请您,请您救救大昭吧!” 堂下重伤的使者几乎奄奄一息,韩持这才唤醒些意识,突然冲向了他,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追问道:“太子妃呢!太子妃可还安好?小王爷又如何?” “大,大人……” 本就呼吸困难的使者被韩持这样一用力,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直接弄脏了韩持的衣服,可是韩持却顾不上自己的体面,一心只想问出自己女儿的安危。 韩煦见状,赶紧喊人来帮忙,还不忘将失去理智的父亲拉开:“来人,快带这位小兄弟去疗伤!” “完了,大昭完了……” 就在父子俩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时,门外突然又一阵吵嚷,不知是什么人闯了进来。 韩煦循声望去,便见风眠阴沉着脸快步跨进了门框,而其身后跟着同样心急火燎的流筝和付山海。 韩煦长舒了一口气,无能为力地艰涩道:“看来京城沦陷的消息,也传进你们的耳朵了。” “京城如何我才不在乎!”风眠弯下腰来,一把拽住了韩煦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我问你,你有没有偷偷帮程雪案逃脱!” “你在胡说什么!” 韩煦一头雾水,但对上风眠却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好在流筝和付山海已经赶了过来,将心急的风眠拉到了一边。 只是风眠还是没有打消对韩煦的疑问:“除了你,没有其他人有可能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还念及旧情站在程雪案那边!” “风眠哥哥,你冷静点——韩公子并不知晓我们将程公子带去了何处,就是有心通风报信,也无计可施啊!” “你凭什么跑来质问我?不是你们信誓旦旦地说牵制住了阿雪,只待程霜台松口,便可换得大昭与玄戎的和平共处,姐夫也会平安归来,可结果呢!”无缘无故被冤枉的韩煦也顿时一肚子气,冲上去像方才自己被质问一般,揪住了风眠的衣领,“你们知不知道带兵踏平京城的为首之人,就是阿雪!他是如何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新带着玄戎大军突破了城防直指京城!嗯?你告诉我啊!” “程雪案那个混蛋!他真是跟自己的哥哥演了出好戏,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不仅让我们放松警惕将注意力全然聚集在白渊城的玄戎军营里,任他施展拳脚,而且还趁机一道把大丫头给掳走了!” 韩煦一惊,手上瞬间松了力道:“洛姑娘也不见了?” “我赶回去寻姐姐的时候,房间里一尘不染,像是没有人停留过一般安详,可越是如此越是诡异,姐姐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线索,就跟程公子一起消失了,等我再回白渊城同风眠哥哥和干爹会合后,才听闻程公子带军大破京城的消息……” 气氛一时间陷入僵局,胜负已分,如今他们已经失去了所有同玄戎谈判的筹码。 良久,韩持才望着远处的天边,沉沉地感慨道:“千防万防,我养了十余年的野狼,终于还是露出了他致命的爪牙。” 第62章 国破 京城笼罩在梅雨季特有的闷热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承载着大昭国运的皇城。 程雪案勒马立于归鸿山南麓,铁甲上凝结着晨露,远眺着在晨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巍峨城墙。 他曾经在这座城池之中生活了十余年,然而他却从未有过片刻安宁的归属感,每日每夜都辗转反侧、提心吊胆,如今他携玄戎重病再度返还此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二殿下,各营已按计划就位。” 墨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铠甲之上还带着昨夜激战时留下的血渍。 程雪案没有回头,他的目光钉在宣阳门方向,那里将是今日的主战场。 “探马来报,南军主力确实集中在宣阳门。”墨循顿了顿,“但城中粮草将尽,守军士气低迷。” 就在此时,一阵闷雷滚过天际,程雪案终于转过马头,头盔下的面容比当年征战的少年坚毅了许多,眼角的旧疤嵌着关外的风沙,而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隼。 “传令下去,午时三刻发起总攻。” 当玄戎的号角声撕破沉闷的空气时,宫门城墙上的守军明显骚动起来,箭楼上的旗帜慌乱地变换着信号,城门内侧传来急促的金鼓声。 程雪案亲率玄戎军向前推进,三千铁骑如乌云般压向宣阳门。 “放箭!” 大昭将领的吼声从城头传来,刹那间,黑压压的箭矢从雉堞后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线。 程雪案听见箭簇穿透皮肉的声音在周围接连响起,有战马哀鸣着倒地,但玄戎军的阵型却丝毫未乱,这些跟随他转战千里的老兵早已习惯死亡的阴影。 “云梯!” 程雪案长剑出鞘,剑锋所指处,数十架云梯被壮士们扛着冲向城墙,城头的滚木礌石轰然砸下,一个大昭军中的士兵被巨石击中胸膛,鲜血从口鼻喷涌而出。 紧接着,墨循率领的死士率先登上城头,刀光剑影中,不断有人从十丈高的城墙坠落。而程雪案在亲兵护卫下亲临城下督战,一支流箭擦过他的面甲,在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座摇摇欲坠的城门。 “二殿下!城门开了!” 程雪案猛地抬头,只见宣阳门的铁闸竟然在缓缓升起,城门洞内,禁军首领的旗帜赫然在目,遥望着那熟悉的旗帜,程雪案心中一阵莫名的冲动。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战场为之一静,继而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玄戎军如潮水般涌入城门,而大昭军的抵抗在内外夹击下迅速崩溃。程雪案冷笑着策马冲向城门,马蹄踏过满地尸骸,鲜血在青石板上积成一个个小洼,倒映着天空中愈积愈厚的乌云。 城内巷战比攻城更为惨烈,忠于大昭的军队节节败退,却仍在每一条街巷殊死抵抗,而程雪案的亲兵不断减员,当他冲至皇城门前时,身边只剩不足百骑。 这座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城楼上弓箭手严阵以待。 “平兀侯何苦如此!” 昭崇帝的声音突然从城楼上传来,程雪案抬头望去,只见年轻的皇帝一身素服,在侍卫簇拥下立于垛口之后。 几月不见,楼玉卿消瘦了许多,宽大的龙袍显得空空荡荡。 “楼玉卿!”程雪案厉声喝道,“你受奸臣蒙蔽,迫害宗室,欺压邻国,陷黎明百姓于水火之中,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还不速开城门!” 然而,楼玉卿却并没有回答。 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燃烧的焦糊味,程雪案突然注意到皇城上空腾起的黑烟,那方向正是承天殿所在。 “不好!”程雪案脸色骤变,“撞门!快!” 当玄戎军用攻城槌撞开皇城宫门时,承天殿的火势已经无法控制,烈焰吞噬了大昭这座奢靡的建筑,热浪逼得人无法靠近。 程雪案跌跌撞撞地穿过浓烟,看见几个太监正抱着燃烧的卷轴从偏殿逃出,他迅速抓住一个满脸烟灰的侍卫吼道:“昭崇帝呢!” 侍卫惊恐地摇头:“不,不知道……殿下,殿下让我们都滚出去……” 听罢,程雪案当即松开手,茫然地望着越烧越旺的大火,火舌舔舐着殿顶的琉璃瓦,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一根燃烧的横梁轰然倒塌,溅起无数火星,在热气流中盘旋上升,如同无数飞舞的萤火。 “二殿下!朱明门发现昭崇帝踪迹!” 听到士兵飞奔来报,程雪案精神一振,正要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承天殿的主梁彻底崩塌,整座建筑在冲天的火光中缓缓倾颓,热风掀起程雪案的战袍,将火星撒向四周的配殿。 在这末日般的景象前,连久经沙场的玄戎军将士都不由后退。 “报——朱明门只有昭崇帝衣冠,但人影已不知所踪!” 火光照亮在程雪案铁甲上斑驳的血迹,也照亮了他 眼中复杂的情绪。只是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他没在属下面前外露任何波动的情绪,仿佛他依然是那般屹立不倒的冰山。 此时,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滴砸在灼热的瓦砾上,腾起阵阵白雾。 程雪案伸手接住雨水,看着掌心中的血污被渐渐冲刷干净,一切都结束了。 陈年旧怨,血债国恨,终于得报。 第73章 “传令下去,全城搜捕奸臣岳松照和范珲。”程雪案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再有,将捷报传回玄戎军营,整顿全城,待迎接我王兄风光入关。” 雨越下越大,却浇不灭承天殿的烈火,混着雨水的黑烟笼罩着京城,仿佛一条巨大的黑龙盘旋在皇城上空。 程雪案转身走向殿外,向着皇城城楼而去,他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唯有铁甲相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极了命运无情的叩门声。 城楼之上,墨循正在指挥麾下做城防建设,见程雪案来了,赶忙行礼汇报道:“二殿下,我们此次进攻突然,岳松照和范珲他们定然没有防备,属下已命人封锁全城,他们已是瓮中之鳖。” 程雪案轻“嗯”了一声,继续问道:“楼玉卿和他那位宠妃呢?” 墨循有些为难地答道:“我们也没想到楼玉卿竟然引火自焚,只是眼下火势不减,我们难以展开全面搜查,目前还未能寻到楼玉卿的身影。” “不要放松警惕,这几个人是大昭最后的命脉,我绝不允许他们的存在威胁王兄的统治。”程雪案握紧了拳头,声音极为低沉,仿佛死亡的气息正在迫近,“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属下明白!” 程雪案眯起眼睛,从城楼处眺望着远方,似是在寻找什么:“王兄那边如何了?” “回二殿下,主上收到您的捷报,正押送楼玉骨和白渊客栈的老板,快马加鞭赶来京城。” 程雪案点点头,沉默许久后,才又开了口:“王兄的回信里,没提到韩持父子和风眠那一干人等吗?” “主上他以贵宾之礼,邀请韩大人和韩公子一同来恭贺玄戎王朝的建立。”墨循一直没敢直视程雪案那双深邃的眼睛,迅速回禀道,“至于与洛姑娘同行的那群江湖人士,已经趁乱隐去了踪迹,我们的人试图追查,但还是被甩开了……” 听罢,程雪案倒是没觉得意外,思虑片刻后,又想起了两个漏网之鱼:“有楼叙白和太子妃的消息吗?” “据宫中仆人所言,当时小王爷和岳松照在朝堂上互不相让,小王爷一气之下就离开了皇宫,我们派人去王府搜查过了,也未曾见到他的身影……至于太子妃,也不知所踪。” 墨循对程雪案被迫留在大昭这些年的生活并非全然知晓,只是大概了解太子妃是韩家人,跟程雪案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或许他问起太子妃的情况,是他故意掩藏起来的温情的体现吧。 “去查查之前被查封的春风酒楼旧址。” “春风酒楼?” 墨循大概听说过洛姑娘和那伙江湖人士之前以春风酒楼作掩护,留在京城暗中埋伏,只是他并不明白这跟楼叙白和太子妃的踪迹有什么关系。不过墨循从来都是少说话多做事,既然二殿下都这样吩咐了,他也就应下了。 程雪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又静默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临走时对墨循道:“有任何消息再通知我。” “遵命!” 离开城楼的程雪案直接冒雨来到了皇城内的一处冷宫,这里属于皇城后宫,此前他从未到过此处,只听说昭武帝为人残暴,对待自己的妃子也是如此,那些受尽他折磨又被残忍抛弃的妃子或是被强行临幸的民间女子,最终的归宿都是在这冷宫中囚禁至死,甚至有些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便早早自尽而亡。 也就是说,这座冷宫里,飘散了太多无辜的冤魂。 而此时,他程雪案最心爱的女人,就被他安放在了这里。 破败的房间里,洛迎窗略显狼狈地端坐在床边,这一次,程雪案并没有束缚她的手脚,因为他笃定洛迎窗逃不掉。 浑身淋了个湿透的程雪案轻声走进了房间,洛迎窗闻声抬眼,瞧见那不知为何同样看起来极为狼狈的程雪案,只是如今却生不出任何一丝怜悯,再沉重的潮湿感和泥土气息,也掩盖不住他方才杀戮的血腥。 洛迎窗勾唇一笑,略带讽刺道:“能在这种时候见到你,就证明你已经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程雪案只要瞧一眼洛迎窗的神态,就知道自己想要装可怜博同情的心思被她看穿了,索性也就不再装模作样,点了点头默认了,然后又以同麾下将士和敌军言语时截然相反的温柔语气,轻声道:“城中混乱,暂时委屈你在此处了。” 洛迎窗冷笑一声,抬起眼皮直视着程雪案,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委屈?家毁国破山河亡,我还怕受什么委屈吗?” 而程雪案低垂着眼眸,神色哀伤地望着她,艰涩道:“我原本也幻想过和你有一个家的。” 第63章 囚禁 如果程雪案的这句话发生在他们共同逃离京城时,甚至在程雪案假装被洛迎窗药倒绑去了竹苑故意试探她的心意前,她或许还会动容,但现在他站在高位者的视角,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着那样不痛不痒的告白,却只让洛迎窗觉得虚情假意罢了。 “家?用试探的手段骗来的和睦,我宁可不要。” “试探?你何尝不是三番五次利用我的身份、我的权势,来达成你自私的目的?” 程雪案一步一步逼近洛迎窗,然后猛地伸手钳住了她的下巴,两双倔强的眼睛互相对视着,谁也不肯相让。 “洛儿,你何时对我真诚相待过?” 他的语气那般悲伤,洛迎窗却不为所动,顺着程雪案的力道,又扬了扬下巴:“我们的相识,本就是一场虚伪的骗局。” “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楼叙白的药没直接把我毒死,好成全了你和你那位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是不是!” 程雪案收紧了力道,疼得洛迎窗下意识皱了皱眉,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被程雪案看在眼里,一丝动容稍纵即逝,他终究是没再心软。 洛迎窗不答,程雪案便开始自说自话:“呵,你以为楼叙白的药能奈我何?” 他缓缓蹲下身来,同洛迎窗的膝盖齐平,动作间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洛迎窗的眼睛,突然莞尔一笑:“洛儿啊,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当年我初入大昭,被当作药罐子试了多少毒啊,我这副残破之躯,早就百毒不侵了。” 洛迎窗方才黯淡无光的眸子明显因为惊讶而突然亮了一瞬,这是她第一次听说程雪案作为大昭的质子,儿时竟然还经受过如此遭遇。 她能料想到,程雪案定是将这此事视为他的陈年旧疤,乃至奇耻大辱,就算忍辱负重,也不会愿意将它再从心底剜出来,剖给任何人看,而他今日却偏偏挑选了这样一个时机,不痛不痒地告诉了自己。 两个人相对无言,却彼此都心知肚明——程雪案是算准了她会心疼,他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换洛迎窗一瞬爱意。 他明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爱他如命,但却偏要寄希望于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洛迎窗会为他有短暂的片刻痴情。 “程雪案……” 即便是聪慧理智如洛迎窗,她也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开口,便听得出语气里细微的不忍,而程雪案自然也能洞察到 她的变化,索性也再也装不下去,多日紧绷的情绪突然崩溃,他侧着头缓缓靠在洛迎窗的膝盖上,不敢再望进她柔软的眼底,比起质问,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只是想给我们一个机会,我只是想听一句你的真心话……真的,就这么难吗?” 洛迎窗颤抖着抬起手,想像以前一样轻抚在他的脑后,轻柔地无言安慰他。然而她的手在触碰到程雪案之前的一瞬,终究还是悬在了半空中,犹豫再三后,还是收了回去。 她抿了抿嘴角,试图将方才失态的情绪也一并收敛起来,哑着嗓子冷言问道:“你想怎么样?” 程雪案微怔,他知道洛迎窗问的是大昭的下场。 事到如今,她还是能在这份沉溺的感情中迅速全身而退,然后绝情地推开自己,关心起自己的敌人。 程雪案咬了咬下唇,直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洛迎窗,巨大的阴影将身体娇小的她完全吞噬,随之一句冰冷的审判狠厉地迎头压下:“事到如今,尔等皆是蝼蚁,任我玄戎消遣处置。” 似乎是料到了程雪案的回答,洛迎窗反而坦然地抬头望向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站了起来,极为平静道:“你杀了我吧。” 而程雪案同样出奇得冷静,像是一块千古不化的坚冰:“杀你?对于一个没有心的人而言,死亡恰恰是最痛快的解脱,你觉得我会让你如愿吗?” 洛迎窗只觉得程雪案实在不可理喻:“难道你想让我承受一遍你的痛苦吗?将我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之中,直至生命尽头?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洛儿,你没得选。” 程雪案那双阴沉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洛迎窗只要再多望一眼,便会就此坠入无边深渊。 两个人对视着争执不下,最终洛迎窗轻叹了一口气,又询问道:“那其他人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第74章 “其他人?”程雪案勾唇一笑,然后抬手轻轻抚上了洛迎窗的侧脸,用极为温柔的语气轻声问道,“你是真的关心所有人的安危,还是只在乎楼玉骨的下场?嗯?” 从程雪案的嘴巴里听到楼玉骨的名字,令毫无防备的洛迎窗有一些刹那的惊愕。 大概是因为担心自己对楼玉骨的心意被程雪案看透,而给楼玉骨招来杀身之祸,才让洛迎窗没能隐藏好那一瞬间的情绪,但她转念一想,程雪案应该只知晓自己的命是楼玉骨救下的,不过是救命之恩而已,应该不至于将楼玉骨与自己所指的那位心上人想到一起去。 如此,洛迎窗也算是松了口气。 然而,程雪案接下来的话,却让洛迎窗再次疑惑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可这些话若是从我口中挑明,那便不是真心实意的坦白,而是被逼无奈的拆穿。” 洛迎窗的眼神闪烁,表面上强装着镇定,心里却在紧张地打鼓,她不敢用楼玉骨的性命做赌注。 于是,她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既然如此,我恳求你留他一命。” “求我?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求我?” 程雪案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冷笑一声,方才还轻抚着洛迎窗侧脸的大掌,突然停在了她的咽喉处,然后神情骤变,手上突然加了力道,身子向前一压,钳制着洛迎窗的玉颈,将她整个人抵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你口口声声说放不下的那个人,是他吗?” “你透过我的眼睛看到的那个人,是他吗?” “你爱他吗?” “回答我!” 程雪案手中的力道随着语气的加重越来越大,洛迎窗下意识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可是她的力气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就在洛迎窗憋红了脸,几乎没办法在程雪案的钳制中找到任何呼吸的缝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报,墨循迅速回禀道:“二殿下,主上入京城了,眼瞅着就到皇城宫门下了。” 他的余光不敢去瞥此时正争锋相对的二人,但一进到这间屋子,就能觉察到剑拔弩张的危机感。 好在程雪案已经恢复了理智,他当即松开了手,好不容易呼吸的空气的洛迎窗双手捂在方才被男人握红的脖颈,不住地咳嗽起来。 程雪案又居高临下地瞧了她一眼,便转身向门外走去,经过墨循时还特意交代了一声:“给洛姑娘弄点饭菜来,好生侍奉着。” “是!” 墨循远远瞧了眼洛迎窗大概无碍,便紧跟着程雪案离开了,临走时从旧皇宫里找了些规矩的宫娥先凑活伺候着,毕竟玄戎军入关都是些糙汉子,而且男女授受不亲,谁来照顾洛迎窗都不合适。 不多时,程雪案立于站马上,率玄戎军亲自在皇城宫门下迎接玄戎国主程霜台。 “阿雪,你这次干得不错,运筹帷幄扼杀了大昭的命脉,可谓是大功一件啊!”程霜台立于马上,满是欣慰地拍了拍程雪案的肩膀,然后勾唇一笑,继续道,“我们入京途中,顺便抓回了只逃跑的猎物。” 程霜台摆了摆手,身后便有将士押解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跪倒在兄弟二人面前,程雪案瞧他虽然狼狈,但身上所着衣裳却是顶好的布料,像极了江氏织坊的杰作。 “抬起头来!” 随着将士的一声呵斥,那人哆哆嗦嗦地照办,程雪案微微蹙眉,这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只听程霜台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岳松照不死心,提前派其暗卫在京城郊外埋伏,想再给我玄戎致命一击,没成想我们却早有防备,趁此将他们一网打尽。” 程雪案点点头,他倒是没想到岳松照竟能料到玄戎军可能会来个出其不备,而先行做足了准备,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混蛋终究是没能逃出玄戎的手心。 “岳松照是当年构陷父王的罪魁祸首,依臣弟之见,需暂时留他活口,以备日后为父王、为我玄戎正名。” “我正有此意。”话毕,程霜台突然收敛起方才对弟弟的温柔笑容,厉声下令道,“来人,将岳松照及其党羽押解天牢,严加看守,听候发落!” 下达完命令后,程雪案勒马让开一个身位,示意哥哥先行进城,自己则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此时,程雪案的耳边却忽然掠过一缕极轻的风声,令他眉头一凝,身躯微微一滞,瞬间警惕起来。 那风声不同于战场上的嘶喊喧哗,诡异、轻巧,仿若有人隐于暗处正伺机而动,与此同时,那远处断墙之下,一块碎瓦轻轻滑落,发出极其克制的“咔哒”声,在纷乱与喧哗之中几不可闻。 程雪案没有回头,也没有发问,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似是已经有了答案。 这一刻,他的心跳如常,但杀意疯长。 程雪案那双凛冽的眸底寒光一闪,一瞬间气场便如铁刃般横扫四野,还未等旁人反应,他已一手自近卫腰间抽出长弓,另一手三指并起,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羽箭。 下一秒,他身形半转,肩膀沉下,弓弦在指间瞬间拉至满月,双眸如鹰隼锁定远处破墙,三箭错位搭上指间,不过腕力轻抖,三道利箭便带着雷霆之势破空而出,箭头微错,不重不杂,却如同天罗地网。 “嗖!嗖!嗖——!” 利箭直贯长空,寒芒如流星倒悬,划破战火残烟,远处三道黑影刚自废墟探出,尚未踏前一步,便齐齐被箭力贯穿。 三箭定音,杀意未散,天地间仿佛静了半拍。 在玄戎大军乃至程霜台的惊愕之中,波澜不惊的程雪案缓缓直起身来,将弓弩扔还给近卫,转头微微向 程霜台颔首:“臣弟办事疏忽,让王兄受惊了。” “无妨,多亏你观察敏锐、反应迅速,当为护驾有功啊!” 许是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漏网之鱼挑了个玄戎国主进城的契机行刺,向来冷静的程霜台也有些意外,一瞬间失了态。 程雪案对于程霜台的赞赏没再居功自傲,仿佛方才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把尸体拖出来。”安抚了哥哥过后,程雪案冷漠地向将士下了命令,神色比如镜的湖水还要平静,“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玄戎的眼皮底下造次。” 第64章 清算 玄戎军入京第三日,皇宫重门大开,玄戎国主程霜台亲自登殿,继位诏书尚未颁布,已先着手肃清旧党残余,他专程在近卫的陪护下来到了大昭的中书令第和尚书令第,而韩持和蒋先其一家早已被软禁府上,等候多时了。 至于追查几位下落不明的皇室血脉,以及辨别身份不明的尸体,便全权交给了程雪案这位对大昭极为熟悉的弟弟处理。 程雪案身披玄甲立于尸前,未着朝服,亦不设遮帘,三具尸体赤裸展陈于布席之上,满目狼狈,眼神却各异。 “这两个,是前朝尚书补射岳松照的暗卫,竟也是两只漏网之鱼。”程雪案微微俯身,手指在尸体胸前微不可察地一顿,指腹擦过那枚隐于衣缝的暗金蝉符,想起当时他们对自己的追杀,不由冷笑一声,“可惜忠诚错付了人。” 随即,程雪案抬眸望向第三具尸体,那人身上还穿着高级丝绸,衣襟上绣着已被血污染深的金线双狮,瞪大的双眼里布满了恐惧,可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程雪案见到此人,眼神瞬间又冷了几分:“范珲,京城首富,这些年以岳松照为靠山,勾结官府、贩卖军粮、截留战马,捞到不少油水,当年为了掩盖他们亏空国库的真相,不惜陷害本分商人江宴和,还构陷我玄戎有谋反之心,不但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贪图钱财和权势,还真是条见不得光的毒蛇。” 寥寥数语,跟在程雪案身旁的墨循已经能够将跨越十余年的陈年旧怨拼凑完整,愤恨道:“二殿下,是否请示焚尸处置?” “焚。”程雪案背着手,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手掌却缓缓握紧藏在身后,指骨微白,语气也极为冰冷,“乱臣贼子,葬无地。” “是!”墨循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将三具尸体拖了出去,然后又继续向程雪案禀报,“二殿下,还有一事——兄弟们清点时,在御书房发现了一具半烧焦的尸体,疑似自焚,尚着皇袍残布,金线尚存,基本可以判别是找昭崇帝,其胸口处趴着一位女子,口含毒珠而亡,眉目安宁,犹带微笑,属下以为此女应为泠妃。” “是否已然禀明王兄?” “是,主上命礼部妥善封棺,择日合葬。” “嗯,既是如此,也算了了楼玉卿和范泠一桩遗愿。” 其实程雪案和楼玉卿本来也没什么交情,对范泠就更是不屑一顾,只是多少有听说过范泠入宫前的风言风语,之前他只觉得荒唐,但后来为洛迎窗所倾心后,他突然能理解楼玉卿为什么宁肯背负迫害宗室的罪名,也要为了保住范泠的性命去争去抢,僭越自己的底线,最终惨淡收场。 但无论如何,他心里都不免觉得楼玉卿比自己幸运。 第75章 毕竟楼玉卿与范泠是两情相悦,死前多少共度了一段相依相偎的时光,死后也将长相思守,也算远离了这世间所有的烦扰。 可他呢,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洛迎窗的真心。 “二殿下?” 墨循见程雪案出了神没听到自己说话,又轻唤了他一声,没敢直接打扰。 程雪案轻咳了一声,淡漠的视线望向墨循:“嗯?还有何事?” “春风酒楼那边也有动静了——回禀的人说发现了楼叙白和太子妃的身影,但属下怕打草惊蛇,便没让兄弟们轻举妄动。” 听罢,程雪案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只沉声道:“知道了,我会亲自去请。” 程雪案没想到自己会以怎样的身份回到春风酒楼,更不知该怀着怎样的心情。 这几年来,在洛迎窗的经营下,春风酒楼成为京城东坊一带最负盛名的销金之地。檐牙高啄,朱漆楼阁,灯影笙歌夜夜不歇,王孙公子、诗酒才人无不争往。 可如今,不过是短短几月,楼前已荒草微生,朱门蒙尘,门扉之上贴着早已风化翘边的封条,纸面残破,被雨水渗出一圈圈陈色。 檐下风铃锈迹斑斑,风过不鸣,门前旧石阶上,尚有当年醉客跌倒时的划痕,但早已积了薄灰。 程雪案神色复杂地在门外伫立许久,不免触景生情,洛迎窗的一颦一笑更是瞬间闯入了他的脑海,且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墨循见状,自然是知道程雪案到底在为何事烦扰,不经凑近小声提醒道:“二殿下,我们的人已包围春风酒楼,您看接下来?” 程雪案没言语,直接抬起右手,给墨循打了个暗语,然后便直接迈开大步推门而入,一股积尘与酒腐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厅内帷幕坠落半截,染着霉斑,地上碗碟零落,斑驳桌椅歪倒于角落,似是那夜仓皇离去后便再无人归来收拾。 程雪案并没有急于在春风酒楼里寻人,反倒是抬手拂去了长凳上的灰尘,直接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目光扫视了大堂一圈,最终落在二楼的楼梯角处,然后勾唇一笑:“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整座春风酒楼安静得能听到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可偏偏无人应答。 但程雪案依旧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紧不慢道:“我既然亲自来请,便不会要你们性命,倘若此时愿意开诚布公,且还有周旋的余地——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不多时,在一片肃穆的死寂之中,传来一声缓慢的脚步声,韩穗手执薄刃,静静伫立在二楼楼梯角处,在几近黑暗的视线里,俯视着大堂下一众玄戎军,而为首之人,便是她曾经亲自救下的弟弟程雪案。 韩穗一身宽大的素衣蓝裙,小腹微微隆起,鬓边未插华饰,唯有灼热的目光仍带着几分往昔太子妃的倨傲和高贵。 恍然间,程雪案似是一眼望见了与洛迎窗初见那日,也是这样的距离和位置,在堂下嘈杂的争吵声中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紧接着,一袭藕粉鎏金长裙的洛迎窗便从二楼缓缓走下,一颦一笑间极为明媚,尤其一双漂亮的含情眼更是勾人。 而如今瞧着韩穗,他心中百般懊悔与费解——他当时怎么就将洛迎窗的容貌与韩穗那张脸全然混淆。 在程雪案的静默之中,韩穗先开了口:“阿雪,多日不见,你长大了。” 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神态语气皆与程雪案的记忆里一模一样。 程雪案没直接回答,视线落在韩穗隆起的肚子上,低声道:“身子还好吗?”还不待韩穗开口,程雪案又给手下使了道眼色:“请太子妃回府,手脚轻点。” “别过来!” 被程雪案的手下带来的两个宫娥刚刚上前几步,韩穗便情绪激动地将刀尖指向了她们,厉声喝止着,吓得她们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在一旁云淡风轻却杀气腾腾的二殿下。 “阿姐,你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拖延时间。”程雪案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将手背后,露出一道危险的浅笑,“依我猜测,你是想转移我们的视线,好掩护楼叙白逃离京城吧?” 眼瞅着自己的小算盘被程雪案戳破,韩穗也并未慌乱。 “他走了。”韩穗声音冷淡,却不急不躁,“你们若要追,恐怕是来不及了。” “我根本不必费尽心思抓捕他,我断定他一旦出了城,第一个要找的就是流筝,而只要洛迎窗还在我手上,流筝他们就不可能坐视不理,逃之夭夭。”程雪案说话时还是那般胸有成竹,“我今日前来,不过是想最后尽一次弟弟的本分,亲自送阿姐安然回府。” 啪嗒一声,薄刃掉落在韩穗的脚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大堂瞬间陷入一阵死寂,过了好一会儿,韩穗才哑着嗓音确认道:“他死了吗?” 程雪案根本不在乎韩穗所指的“他”到底是谁,只是搪塞道:“阿姐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然后,程雪案又招了招手,让宫娥和属下护好 太子妃,转身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怕你住不惯别处,又无贴身之人照拂,便先将你安置回中书令第了,韩大人和韩煦还在等你。” 听到父亲和弟弟的名字,韩穗黯淡的眼睛突然燃起一丝光亮:“他们尚且安好?” 程雪案快步走到门口,听到韩穗的追问并未回头:“王兄仁厚,知人善用,不愿处置前朝重臣,还望你们知恩图报,不要徒添是非。” 至此,新朝未立,天下已定,旧帝残梦,终成一纸灰烬。 某日清晨,钟鸣九声,京城中外皆闻,宣告天下新主即将亲登大殿,决策国政,立新朝纲。大殿之上,旧朝遗臣、新朝功臣、同盟使节皆列班肃立,百官衣冠楚楚,却面色各异。 玄戎国主程霜台一袭玄金朝服,自丹阶而上,步履稳健,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人不俯首低眉。程雪案随其身侧,虽不着朝服,但金纹玄甲在身,锋芒毕露,宛如一柄随时出鞘的剑。 程霜台执朝笏,拱手立于丹墀之上,环视百官,启声道:“本王入京十日,城中初定,诸军肃清,百姓安居,是诸位之功,亦是天地垂佑。” 大殿静寂,众臣伏首,只听程霜台高亢的声音继续道:“只是旧朝虽崩,其遗祸未绝,暗卫尚潜,奸贼余存,忠良与奸恶混于庙堂之上,若不清审,国基不稳。” 话语至此,程霜台声音略沉,手中金笏一抬,厉声道:“前朝奸臣岳松照暗卫已尽,私商范珲伏诛,其党尚未尽除,另外此事涉及数年前构陷我玄戎与合作商人江宴和谋逆一案,刑部将继续查办,择日开堂审理,不日三法司合断,若有庇护之人,亦一并问罪!” 在殿下群臣的一片应和声中,程霜台微微停顿,才继续道:“大军入京,二殿下功在首,然而他拒封亲王,只愿辅政于本王左右,本王深知兄弟之情,愈感其忠,今特封二殿下为辅政大将军,总领内外军务,辅我治国。” “主上圣明!” 随即程霜台便开始朗声点名封赏,一连数十人,等差不紊,每一道赏赐之命,皆得百官颔首,连旧臣亦无异议。 而后,程霜台又将手中金笏轻敲丹墀一声,肃然道:“此次入京,各路盟军并起,众国援手,本王铭记于心,为答谢各位盟友的支持,也为安定天下,今特令诸国为附国,封地各于边陲,世袭制守,但不得私置军械,不得废我法度,不得收税越制。” 众使节闻之,皆齐声叩谢:“谢玄辰帝恩赐!” 末了,程霜台环顾诸位旧臣,缓声而真诚道:“前朝虽亡,但忠臣犹在——本王敬才敬德不论旧姓新名,中书令韩持、尚书令蒋先其皆在其列,若愿辅本王新政,本王将以国士待之,若有疑虑者,三日内可自行请辞,衣锦还乡,本王不会强留。” 此言一出,大殿死寂一片,那些个前朝重臣谁也没敢先冒这个头。 不多时,还是蒋先其率先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连大昭向来中立的尚书令大人都如是说,其他人便无所顾忌,皆俯首跪拜:“愿随陛下,共建新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震殿,日光照入宫门,辉映玉阶,天下新主,君臣归心。 而方才被册封的威风凛凛的辅政大将军程雪案站在强烈的日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活,却只觉得自己终于还是被囚禁于破晓前永远的黑暗里。 第65章 挽回 玄戎覆灭大昭并自立新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而藏匿在京城郊外伺机而动的风眠等人自是不甘心,尤其洛迎窗还落在了程雪案的手上。 他们离开白渊城后便一直试图找机会想入京城探探风,但是那段时日京城内并不安定,玄戎军四处巡查,一不小心便容易暴露身份,三个人等待许久,终于在某个夜晚打算随供应粮食的车马伺机潜入,只是还没入城门,流筝便先发现了落荒而逃的楼叙白。 第76章 于是,三个人的计划暂时搁置,先将楼叙白带回了他们的藏身之所。 看着平日里那般风采奕奕的小王爷如今灰头土脸的模样,身上还因为战火的波及而多少带了点伤,那在养尊处优之下呵护极为细腻的肌肤绽开了皮肉,不免让帮他处理伤口的流筝难掩心痛。 流筝不想在楼叙白面前掉眼泪,压抑着声音,低语道:“我烧好了热水,你先去清洗一番吧。” “嗯,有劳流筝姑娘了。” 楼叙白没有抬眼看流筝,一方面是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实在太过狼狈,以他高贵的出身和教养,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丧失尊严,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个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阁楼说“分手”,既然已经被对方直白地拒绝了,他就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令人厌恶的狗皮膏药,毕竟男女有别,他也要为流筝的名誉着想。 流筝瞧他这副模样,终究是没有再说些什么,直接转身离开了。 空荡的房间只剩下楼叙白一个人,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缓慢下了床,一步步移动到屏风之后。这里的环境自然是比不上以前的王爷府,而他心里也清楚,那样养尊处优的日子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不被玄戎追杀已是万幸,但如果程霜台狠心到要斩草除根,他可能这辈子都要过着提心吊胆的流浪生活。 楼叙白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之中,后脑靠在浴桶的边缘,仰着脖子合上眼睛,思绪不由飘远——或许,若真能被玄戎暗中处决一死百了,也算是种解脱,毕竟所有的亲人被残害致死,他也注定漂泊无依,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值得他留恋了。 浴桶的水温刚刚好,再加上流筝临走时点燃的安神香,好不容易放松些精神的楼叙白似乎在朦胧的热气笼罩下睡着了。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轻微的开门声,下意识睁开眼时,只觉得屏风对面有一道身影绰约,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自知地唤了一声心爱之人的名字:“筝儿……” 屏风对面的那道影子明显一怔,就在楼叙白以为真的是自己思君心切时,熟悉的清冷嗓音隔着那道几乎透明的屏风传了过来:“我把换洗衣服拿来给你。” 楼叙白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清了清嗓子,礼貌回应道:“好……多谢。” 但流筝似乎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水温合适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很好……都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了这场巨大的变故后,楼叙白颇受打击,流筝总觉得他跟之前的模样大有不同,从前那个张扬跋扈的小王爷,从不给任何人面子,歹毒却滴水不漏地讽刺自己讨厌的人,也不需要考虑任何后果,可如今沦为新朝的头号通缉对象,他整个人都落寞不堪,流筝都怕他钻进了牛角尖,将自己困在悲观的死胡同里找不到出路。 “要帮忙吗?” 楼叙白听到流筝的问题明显一愣,他一时不知流筝指的是想帮自己洗浴,还是想帮自己渡过这次劫难的打击。 于是,他干脆没有开口。 可在流筝看来,这是楼叙白的默认,毕竟心性高傲的他,一定很难接受自己人生的巨大落差,他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他向一个女人示弱,尤其还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 沉默的楼叙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屏风的身影,迟迟没有动作。 就在楼叙白以为流筝正打算离开时,她突然绕过了屏风,径直向自己走来。 那一瞬间,害羞起来的人倒是楼叙白了。 他不知所措地错开视线,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沉入水底,只露出了一双茫然无辜的眼睛。 流筝瞧他那副模样实在可爱,不由轻笑出了声,然后从旁边的衣架上拿过一条干净的毛巾,直接埋入浴桶之中浸润了水,抬手就要往楼叙白身上擦拭。 “且,且慢……” 楼叙白不敢看流筝的眼睛,试图借着水流飘去另一个离流筝稍远点的位置,然而他的意图 瞬间被识破,直接被流筝的手按住了肩膀,她的手修长又柔软,被她手掌心的热度覆盖住的肌肤,立刻又蔓延开无法抑制的绯红,而那绯红似乎也顺着楼叙白赤裸的线条,一路爬上了他的脖颈、耳根,直至脸颊。 “怎么,小王爷害羞了?” 流筝的轻笑声从楼叙白的耳后传来,呼出的热气吹得他的肌肤更加泛红。 他不说话,流筝也不再逗他,只认真地帮他擦拭着,途径他的伤口时,动作不由慢了下来,也轻柔许多。 许是觉察到了流筝情绪的变化,楼叙白咬了咬下唇,终于主动开了口:“不疼了。” “小王爷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遭这种罪吧。” 楼叙白却一副早就看开了的态度,无所谓道:“以后受苦的日子还多着呢。” 流筝微怔,犹豫问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不管程霜台是不是想要了我的命,京城肯定是不能待了,还好我也算有点行医的本事,总不至于饿死自己,如此漂泊一生,得过且过吧。” 话毕,流筝并没有直接回答,就在楼叙白觉得奇怪,刚要转身时,流筝的手突然停在了他的肩头,微微用力,然后似是下了决心般,语气诚恳:“等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找个闲适自在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那一瞬间,楼叙白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猛地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望向流筝那张浅笑嫣然的脸,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筝儿……” “之前你是小王爷,我不过一介罪臣之女,地位悬殊,又背负家仇,我别无选择,只能放弃你……”流筝垂眸注视着楼叙白,清澈的双眸里倒映出他的惊诧,然后那只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侧脸,摸了摸他冒出的胡茬,带着些未知的不自信,莞尔一笑,“但如今,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流筝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只听见扑通一声,激动难耐的楼叙白突然从水中一跃而起,而浴桶中的水也随着这剧烈的动作而溢了出去,溅湿了流筝的裙摆,而毫无防备的流筝就这样被浑身赤裸的男人直接双手搂在了怀里,死死地圈住了她。 湿润感和热度同时从下至上遍布两个人的身体,流筝终于回过神来,又羞又恼地将本就虚弱的楼叙白一掌推回了浴桶,又是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你,你放肆!流氓!” 流筝的衣衫几乎都湿透了,薄纱沾了水后服帖在流筝的身上,勾勒出她若现若现的线条,不由让目不转睛的楼叙白滚了滚喉咙,浑身上下又火热又胀痛。 流筝后知后觉发现楼叙白正在看哪里,赶忙从一旁的书架上扯下一条干净的毛巾裹在自己身上,然后随手抓起楼叙白方才脱下的脏衣服,就砸到了他的脸上,楼叙白见她这副小女人的可爱模样,不禁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些轻快的诚恳:“我错了。” 但流筝却不再跟他拉扯,直接气呼呼地跑了出去,留下楼叙白一个人坐在一大半水都溢出去的浴桶里,心里美滋滋地回味起方才流筝的真情流露。 大概是因为流筝还因为方才在房间里发生的意外而害羞,于是后来则是付山海敲开了他的房间来帮他上药,楼叙白心虚,自然没敢多问。 不过付山海作为一位慈祥的老父亲,似是早就已经看穿了一切:“小王爷还是对我们家小丫头情深难断吗?” 楼叙白却是自嘲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付山海的问题:“我早就不是什么小王爷了,还请山海叔直呼我的名字吧。” “好啊叙白,不过小丫头喊我一声干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楼叙白微怔,盯着付山海,似是在确定他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两个丫头从小心事就重,大丫头就不必说了,同程公子实在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而小丫头呢,先前也因为你的身份地位而矛盾不已,如今她能够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意,主动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这个做干爹的,自然也不能不支持她不是?” 付山海笑得和蔼,手下上药的动作也有着从他粗旷的外表里看不出的轻柔。 “你别看她风眠哥哥平时凶巴巴的不苟言笑,对你和程公子都没什么好脸色,但他那都是对两个丫头的关心,不希望他们被来路不明又心思深重的坏男人骗走。” 付山海如此坦言,楼叙白自然也卸下了防备,半是表忠心,半掺忧伤道:“干爹,我现在身无长物,唯有一颗真心赠予,已经没什么能够欺骗筝儿的了。” 虽然楼叙白如是说,但付山海依然有自己的顾虑,他放下手中的药膏和纱布,认真地看向楼叙白,眼神狠厉宛若变了个人似的:“玄戎吞噬了大昭,你的亲人也因此丧命,你难道不想复仇?” 第66章 情敌 楼叙白听出了付山海的忧虑,轻笑一声,也坦诚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何况,楼氏王朝摇摇欲坠本就是事实,我也从不存有任何为君为王的志向,若程家兄弟能力挽狂澜,救民救世,我又能逍遥度日,还有何不满?” 第77章 付山海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若是如此,自当皆大欢喜。” “现在欢喜还早了点吧。” 门外,风眠的声音冷不丁传入,下一秒他便双手抱胸出现在了二人眼前,而还有些不敢直视楼叙白的流筝则跟在他身后。 “程雪案还没有按照他的承诺还江氏织坊清白,而大丫头还扣押在他手里,不知处境如何。” 楼叙白先是瞧了眼躲在风眠身后的流筝,然后才看向风眠问道:“风眠兄有何高见?” “自然是潜入京城甚至皇宫,摸清当前的局势,见机行事。” 但眼睁睁看着大昭覆灭,又好不容易从京城逃出来的楼叙白却以为此事难于登天:“现在京城内外到处都是程家兄弟的眼线,你知道当时大昭兵败最关键的一点是什么吗?大昭禁军统领的倒戈——他看见进攻京城的为首之人是曾经指挥他们的程雪案,便直接缴械投诚了。” 他一手撑在床榻上,一手扶着胸口,抑制着因为说了太多话而不免拉扯到的伤口的疼痛:“你们要清楚,程霜台并非暴君,而程雪案先前也在大昭积攒了许多人脉和威望,再加上大昭末期本就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今也算是大势所趋,朝中内外都无人反抗,连前朝的中书令大人和尚书令大人都站在了他这一边,而那些反对的声音早就被他们淹没在天牢里了——从这个角度而言,程霜台称帝本就顺应民意,也就是说,你们找不到任何可以顺水推舟的依附势力。” 楼叙白顿了顿,似是在缓解伤口的不适,然后才继续道:“何况这个时候,程雪案一定已经发现了韩穗藏身在春风酒楼并将人看管起来,也定然知晓我在她的掩护下逃离了京城,而且依程雪案的盘算,他不可能猜不到,我唯一能寻找的人,就是你们,而你们一定不可能将洛姑娘独自一人丢在京城……” 楼叙白实在难以忍耐地不住咳嗽了几声:“也就是说,程雪案肯定能料到我们会躲在京城周围伺机而动。” 但风眠似乎已有打算,淡漠地瞥了眼虚弱的楼叙白,冷哼一声:“呵,他困得住京城内外的人,却关不住自在的飞鸟。” “你先好好休养,不要再多开口浪费力气了。”流筝眼瞅着楼叙白又要反驳,便先一步凑到了他身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捂在了他的嘴巴上,然后又后知后觉地害羞别过了头,看向风眠问道,“可如果,是姐姐不愿离开呢?” “如果是之前她自觉亏欠程雪案,还有可能心软,可眼下玄戎屠剿大昭也利用了大丫头,依她的心气,那份对程雪案的愧疚肯定已经荡然无存了。”风眠侧头望向窗外那一轮清冷的玄月,语气里极为笃定,“她在等我们的消息。” 这些日子,程雪案回避开早朝,暗地里安顿好了诸多事宜,但独独不愿意亲自到中书令第,看看曾经可以称之为亲人的情况,也没有再踏足一次洛迎窗的冷宫。 而程霜台作为哥哥,自然知晓自己的弟弟这是在躲避什么,但他不希望弟弟因此被困住一辈子,索性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了一把。 某日,不上早朝的程雪案照例到御书房来问候程霜台,也将近日的要事一并回禀了去, 但还未开口,便先听程霜台道:“阿雪,你抽空去看望下楼玉骨,顺便探探他的口风吧。” 程雪案微微蹙眉,不知哥哥这是何意。 “阿雪,本王需要给韩大人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楼玉骨也是韩持的女婿,尤其他女儿韩穗肚子里尚有身孕,既然新朝继续重用韩持为中书令,则不该不顾及他的立场,也因此,如何处置前朝太子楼玉骨,就变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交代?王兄乃一统四方的玄辰帝,行事自有打算,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曾经倾慕于楼玉骨而让程雪案生出了嫉妒之心,他并不觉得对待楼玉骨的处置该有什么特别之处,照理说,当时在战场之上,他就不该手下留情,不然也就不至于面对如今的两难局面。 然而,程雪案转念一想,如果当初他真的在战场上斩杀了楼玉骨,那么洛迎窗是不是会更加憎恨自己…… 程霜台只要瞧一眼弟弟的模样,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勾了勾嘴角,又故意板起了脸,一脸严肃道:“楼玉骨是个帅才,又有大昭正统血脉,我不可能不忌惮他的存在,但话又说回来,韩大人也一心为民,作为中书令始终殚精竭虑,眼下又为我玄戎效忠,如果要让他女儿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我也有些于心不忍。” 程雪案轻叹了一口气,接过话来:“所以王兄想让我去跟楼玉骨聊聊看,如果我们放虎归山,他还想不想起兵谋反。” 程霜台浅浅一笑:“正是。” “可为何是我?” 程霜台拍了拍程雪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雪,你我同心,我不可能有第二个信得过的人了,况且楼玉骨本就狡诈,我身边之人只有你不会被他蒙骗,再有,你是玄戎上下最了解他的人了。” 程雪案却是错开眼神,冷哼一声:“我可一点都不了解他。” 程雪案听罢只是笑了笑,没拆穿——毕竟古往今来,最了解彼此的人可能是挚友,也或许是宿敌。 当日正午时分,程雪案就让墨循在关押楼玉骨的庭院里,备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但楼玉骨偏偏还闷在他那件卧房里,摆弄着那些纸墨笔砚,一遍遍画着几乎看不出有任何不同的风景。 程雪案出现时发现楼玉骨根本不理睬他的好意,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墨循见状,被程雪案支开时还提议小心翼翼地叮嘱道:“二殿下,楼玉骨近来身子虚弱,又憋得太久性情古怪,您可千万别同他一般见识……” 程雪案当然听得出墨循是怕自己像上次一样,一个把持不住就对着楼玉骨往死里揍,烦躁地摆了摆手,应付道:“知道了。” “太子殿下还真是好雅致,放着美味佳肴不顾,倒是专注画起这庭院里千篇一律的景色。” 程雪案漫不经心地瞅了眼楼玉骨正在执笔的画作,又随意用脚踢了踢铺了满地的碍事的成品,全然看不出这几幅画的内容有任何不同。 “二殿下才是好雅兴,竟然有闲情逸致来同我用午膳,不怕我这晦气的庭院脏了你的裤脚?” 楼玉骨说话时,根本连头都没抬,只是专注在自己的画纸上。 程雪案跟这个家伙话不投机半句多,要不是有哥哥的嘱托,他才懒得迈进这庭院一步。 “你不想问问你的爱妻如何?她腹中的孩儿又如何了吗?” 听到程雪案提到韩穗,楼玉骨的眼底才有一丝动容,手中的动作微微一滞,这才缓慢抬头望向了程雪案,只是说出的话却让程雪案有些意外:“我知道你们不会伤害她的,如今有你亲自来告知我穗儿一切安好,我便更没有任何顾虑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程雪案猛地俯下身,双手啪地一声撑在案台前,死死地盯着楼玉骨,“那是为你生儿育女的爱妻,你怎么能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轻描淡写地将她的痛苦一笔带过!” 楼玉骨的眼睛却透着狡黠的光,勾唇一笑:“二殿下为何如此激动?难道心里还放不下你的阿姐吗?” 话音刚落,程雪案的瞳孔明显收缩,一时没能控制住惊诧的表情,瞬间在楼玉骨的面前落了下乘。 紧接着,楼玉骨乘胜追击,完成了最后一笔,抬眼笑望着程雪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程雪案死死盯着楼玉骨,双眼充斥着狰狞的红:“你,你一直在看我的笑话!” “跟窗儿一样,穗儿也有她独有的魅力,你从小便在她的光环下安然长大,会被她所吸引,我并不觉得稀奇。”楼玉骨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然后又突然话锋一转,“窗儿还在你手上吧。” “呵,你兜了一大圈,原来只是想问问你这位旧情人的情况啊?” 楼玉骨的眼神像是在颇为无奈地看向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叹息道:“你何时才愿意放过她呢?” “你是在教我做事吗!你早已沦为阶下囚,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凭什么用颐指气使的态度对我这般嚣张!”程雪案一把抓住了楼玉骨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座椅上拔了起来,“韩穗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为什么还要对洛迎窗旧情不忘,你都给不了她一个名分,你有什么资格在乎她!” 楼玉骨却并不惧怕程雪案的厉色,平静道:“二殿下,感情之事并非一厢情愿便会得偿所愿,你磕磕碰碰这么多年,如此简单的道理还悟不出来吗?” 程雪案死死盯着得意的楼玉骨许久,发红的侧颈暴起狠厉的青筋,突然,他狠狠地将楼玉骨甩开,视线落到满桌的笔墨纸砚上,勾唇一笑:“既然太子殿下对绘画如此精通,想必不过一幅春宫图而已,定是难不倒你。” 第78章 听罢,楼玉骨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眼底闪过一丝惊恐,表面上却还在故作镇定:“程雪案,你还不懂吗?你关不住她的。” 第67章 勉强 玄戎冷宫的夜比洛迎窗所经历过的任何一处的夜都要孤寂寒冷,她无精打采地倚靠在窗边,一手托着腮,一手五指张开挡在自己的眼前,眯起眼睛望向遥远的月光,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不知从何而来的飞鸟降落在她伸长的手臂上,然后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又离她近了几分。 洛迎窗不慌不忙地从飞鸟的信筒里取出了什么,然后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塞了进去,再度将它放飞。 这只飞鸟扑闪着翅膀,很快消失在洛迎窗的视线里,她专注在远方宫城外的天边,一时没注意身后正有一个危险的男人在靠近。 “我奉劝你别让他们自投罗网,若是惊扰了圣驾,我也保不住他们的命。” 程雪案的声音比今晚的夜色还要冷,洛迎窗见他来了,倒也没有半分慌张,慢悠悠地收回视线,抬眼瞧他:“你怎么来了?” 自从那日程雪案破了大昭皇宫的城门,两个人争执不休大吵了一架后,程雪案便没再踏入过拘禁自己的冷宫,算算日子,程雪案大抵已经协助他哥哥处理好了一切琐事,才有闲心顾得上自己。 程雪案步步逼近,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怎么,不想见我?” “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 洛迎窗见他靠近,下意识想要从另一个方向避开,却被程雪案眼疾手快抢先抓住了她的手腕,觉察到她的手腕又细了一圈时,程雪案不免微微蹙眉,但语气丝毫没有柔和半分:“走?皇宫里的生活富足奢靡,你不满意?” 洛迎窗试着挣脱程雪案却无果,只能恶狠狠地回瞪着他:“程雪案,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程雪案见她气冲冲的表情,倒是勾唇一笑,弯腰凑到洛迎窗的嘴角:“那你想要什么?跟楼玉骨举案齐眉、双宿双飞?” 洛迎窗听到楼玉骨的名字以这样的语气从程雪案的嘴巴里说出来,明显一慌:“ 你把他如何了!” “呵,这么关心他啊,我都感动了呢。”程雪案冷冷一笑,另一只手摸上了洛迎窗的侧脸,“洛儿,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不如你考虑考虑答案,我再解答你的疑虑?” 程雪案的神态语气不由令洛迎窗有些不寒而栗,她鲜少被程雪案与生俱来的气场唬住,可最近他的种种表现又让洛迎窗不得不提心吊胆,但她还是摆出一副强硬的态度反驳:“程雪案,你非要这般固执吗?” “固执?洛儿,你难道是第一日认识我吗?” 话音刚落,程雪案突然一把将多日不见的女人生生压在身后的床榻之上,红着一双愤恨的眼睛,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狠厉中带着难掩的哀伤:“我像他吗?” 洛迎窗有些惊恐的瞳孔明显一颤,嘴巴未抿却是不答任何只言片语。 然而,在洛迎窗颤抖的眼眸中,却倒映出程雪案的嘴唇那勾起的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只听冷笑一声,手背缓缓擦过洛迎窗冰冷的脸颊,语气戏谑又危险:“听闻太子殿下画技神妙无比,不如让他为我们绘一幅春宫赠予,可还合你心意?”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传出隐隐铁链相撞的声音——沦为阶下囚的太子被铁链禁锢了手脚强行坐在案台前,视线所及正是摆放好的笔墨纸砚和一副若隐若现的活色春光。 而那几乎微不可闻的铁链声自然是传入了洛迎窗的耳朵,她下意识猛地扭过头看向自己隔间的那扇门,可是那扇门紧闭着,她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可越是看不见,便越是心慌。 程雪案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洛迎窗的反应,待她发现自己已经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程雪案才不紧不慢地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重新扳回来直视自己,满脸得意的笑容。 洛迎窗许是被他势在必得的笑容刺痛,紧绷的情绪瞬间爆发,冲着自己身上的男人怒吼道:“程雪案你别发疯!” 程雪案瞧着洛迎窗终于肯对自己发泄出憋闷的情绪,嘴角的笑容竟然温柔了些:“你终于肯理会我了?” 洛迎窗沉默地盯着他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挫败道:“你是何时知晓的?” “我本以为,只要你不亲口承认,我至少还能多骗自己一日,但你知道这样残忍的事实经由他人之嘴道出后,我是怎样的心情吗!” 程雪案几乎是哑着嗓子低吼出声,撑在洛迎窗耳边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床褥,手背上愤恨的青筋突起,他整个人似乎都在颤抖。 “‘窗外独梅傲雪寒,此地春光别处残’——好一个高洁圣人楼玉骨,你就这般仰慕于他?”程雪案低垂着头,如瀑般高束的长发披散而下,挡住了他的脸,却掩盖不住他语气中的狠厉,“实话告诉你,你心心念念的梅哥哥就在那扇门后,我偏要让他亲眼看着你同我缠绵不休!” 话音刚落,程雪案的头就猛地埋入了洛迎窗的颈窝,比起迷恋的亲吻,更像是发泄的啃噬,洛迎窗白皙的肌肤上立刻落上了极为可怖的红痕。 “我不要!” 洛迎窗只觉得程雪案此时此刻一定是疯了,她拼命地想要推开身上的男人,可是她反抗得越凶,男人便越亢奋,本就轻薄的衣裳在争执间依然垂落在地,大片春光顿时曝露在程雪案的眼底,许久不见的绝美风景令程雪案不由失神,他不住地滚了滚喉咙,而洛迎窗就是看准了他微怔的片刻,像只泥鳅似的从他的手下滑到墙边,迅速扯过被褥将自己缩在了角落里。 那一瞬间,程雪案被她眼神里的恐惧和厌恶灼伤了。 其实只要凭借自己的强硬力道,洛迎窗今晚断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但程雪案并没有这样做,反倒是缓缓起身,坐在了床边,同洛迎窗拉开了些距离,语气极为平静:“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现在拒绝,我就绝不会碰你,但这股屈辱和怒火,我或许会发泄在你的梅哥哥身上也不一定,毕竟他是前朝太子,也曾远赴沙场,害死了我们不少玄戎兄弟,我处置他,天经地义。” 程雪案承认自己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但他偏偏要洛迎窗心甘情愿为自己俯首,即便他们之中夹着一个令他嫉妒至极的男人。 “别……别那样做!” 果然,洛迎窗的心里还是放不下楼玉骨,即便是让她做出如此屈辱之事,她也满不在乎。 程雪案自嘲一笑,然后侧过头看向缩在角落里发抖的洛迎窗:“那你现在知道,该怎样做了吗?” 空气在两个人之间静滞了许久,程雪案似是没什么耐心再等下去,正要起身离开,却被洛迎窗扑过来圈住了精壮的腰肢。 柔软的手停在腰间许久,然后颤抖着挑开了程雪案的腰带,又一路向上滑去,一手探进了男人的领口,冰凉的掌心覆盖在他壮硕的胸脯,而另一只手则捏着衣襟向外撩开,慢慢将其褪去,露出男人背后大大小小狰狞的疤痕,她的指腹下意识沿着疤痕的纹路摩挲着,她很想问他疼不疼,但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难以开口。 处境不同了,心意也变了味道。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却怀着不同的心情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煎熬。 洛迎窗垂下头来,埋在程雪案的肩头,柔软而薄凉的嘴唇缓缓地蹭过他的皮肤,仔细地轻啄着。程雪案忍不住滚了滚喉咙,侧过身来刚想捧上洛迎窗的脸回吻她,却被洛迎窗先一步抬手蒙住了视线,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祈求,钻入他的耳朵:“别看我……” 程雪案没回应,但也只是侧身靠坐在床柱上,一条腿盘起搭在床边,另一条腿则自然地支撑在地上,没再固执地进一步有所行动,顺着洛迎窗的意思任由她摆弄。 “把眼睛闭上。” 洛迎窗的手从程雪案的眼前拿开,他那双狠厉的瞳孔已然收敛起来,只能看到轻颤的眼皮和浓密的黑长睫毛,他很顺从,似乎并不担心洛迎窗会趁机做些什么威胁自己的事情,这是在任何其他人面前都不曾流露出的柔软。 而洛迎窗自然也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试图取了程雪案的性命泄愤,因为她了解程雪案,即便自己在他心里或许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特殊,但他敢如此坦诚相对,前提便是有不会被洛迎窗算计的十足把握,若是她胆敢践踏程雪案的信任,她相信届时程雪案也会不带任何犹豫地反制于她。 但比起那些勾心斗角更令洛迎窗痛苦的是,她越是觉察自己对与程雪案的亲密举动并不排斥,便越是疲惫地厌恶起现在深陷感情的泥沼难以自拔的自己。 洛迎窗的手顺着程雪案的胸膛一路撩拨至他的大腿内侧,在确定他已经合上了眼睛不再看自己时,便直接将头埋了下去。 当自己被湿润的温热全然包裹的时候,程雪案情不自禁地闷哼了一声,后脑抵在床柱上扬起脖子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从下颚处至脖颈拉出一条极为性感的曲线,凸起的喉结也似是在隐隐跳跃。 第79章 程雪案不可抑制地将双手扣在洛迎窗的后脑上,压抑太久的宣泄使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一瞬间便重新掌握了主动权,牵引着洛迎窗按照自己满意的频率动作,全然忽视了她的呜咽,简直让她无处可逃。 半晌后,颤动的程雪案微微眯起眼睛,正好对上仍然趴在□□气喘吁吁的洛迎窗,正眨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嘴角还闪着晶莹剔透的光亮。 程雪案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反扑了过去,将心心念念的爱人压在床榻之上,吻着她的颤抖的眼睑,动情道 :“洛儿……我要你。” 第68章 讨好 一门之隔,铁链相撞,发出清脆的低吼。 方才的对话被门另一边的楼玉骨听得一清二楚,透过那道门缝,他隐约能瞧见那个男人的背影,仿佛一只狠厉的鹰隼扑向了翘首以待多时的猎物,他心下一慌,生怕洛迎窗被欺负了去。 然而,楼玉骨刚想起身,便被铁链无情地拖拽回去,只能红着双眼睛,愤恨地听着对面房间传来的不堪入耳的动静。 “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身后冷漠的墨循面不改色道,“放心,二殿下可没有那种被人观摩床第之事的嗜好,请随我回宫吧。” 话毕,墨循便不由分说地将楼玉骨带离了这个是非之地,自己也总算从二殿下的疯狂中脱了身,他站在关押楼玉骨的庭院的石阶上,背着手长叹了一口气,又抬手抹去了额头上浸出的细汗。 若是真留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二殿下和他心爱的女人颠鸾倒凤,他这双眼睛估计都要被二殿下戳瞎了! 而在楼玉骨离开时,那铁链的碰撞声一下子唤醒了些洛迎窗的清明,她下意识猛地侧头循声望去,却被程雪案不由分说地挡住了视线,细碎地吻着她的眼角、鼻尖、唇瓣,带着点不悦的语气威胁道:“不许分心。” 洛迎窗自然知道程雪案在意什么,她猜想程雪案也不会真的让楼玉骨目睹这一切,便命人将楼玉骨带走了,至少楼玉骨暂时是平安了,她不想让程雪案再多心,便哄着他回吻了他的唇角,更是勾起了程雪案难以消磨的欲望。 其实洛迎窗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的——她不得不承认,无论程雪案做出了多么荒唐且过分的事情,洛迎窗都没办法全然怪罪于他,毕竟他曾经的遭遇跟自己是那样相似,她是那样心疼过且一直心疼着从未得到过偏爱的程雪案,毕竟她是那样确定,自己是深爱着他的。 可是,洛迎窗又同样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她明知自己与程雪案终究会殊途同归的前提下,还是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他,迷恋他的身体、迷恋他的保护、迷恋他一次又一次只为自己的让步,迷恋他一次又一次救自己于穷途,以至于在他那样强制的威逼利诱下,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承欢于他身下,甚至不带任何一丝生理性的抵触。 于是,她庆幸同楼玉骨的这层关系和程雪案因爱生恨的偏执,可以为自己作出虚假的掩饰,好让这件本不该发生的欢爱显得并非是她心甘情愿,虽然她心里一清二楚,自己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至少,这场刻意的掩饰瞒过了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程雪案,这就够了。 程雪案揽过洛迎窗的膝窝往自己的胯间一托,顺势抬高了她的腰,然后迅速赴身而下,亲吻着她细腻的肌肤。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张,一只手的拇指指腹轻轻抚摸这她的额头,嘴巴里念着她的名字似是在安抚。 但毕竟洛迎窗许久没享受过欢爱之事,而程雪案又来势汹汹,尽管再控制着力道,还是难以全然把控,洛迎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肌肤上浸出细密的汗珠,将紧紧相贴的两个人黏得更牢固了。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几乎已经无法聚焦视线,只是迷蒙地望着程雪案,嘴唇一开一合,只能勉强发出几个细碎的音节:“疼……” 程雪案微怔,瞧着洛迎窗眼角溢出的泪珠,不由放缓了节奏,但他不知道的是,洛迎窗的疼痛不单单来自于身体,更是源自内心。 汗水和眼泪混乱不堪,连同床单一同打湿,不知过了多久,程雪案抵在洛迎窗的额头上又沉默了半晌,才赤裸着身体翻身仰躺在床榻之上,一只手曲起置于脑后,一只手随意搭在腹部,而洛迎窗则背对着程雪案面向内侧墙壁侧躺着,一言不发。 良久,双目空洞的程雪案才哑着嗓子,有些犹豫道:“他,他碰过你吗?” 起初洛迎窗并没有回答,直到她听见程雪案翻身的声音,然后他的一只大掌顺势搭在了自己的腰上。洛迎窗有些抵触地想将他的手甩开,可程雪案却似是更固执地收紧了力道,将洛迎窗往自己的怀里又搂了几分。 于是,洛迎窗突然开口冷冰冰道:“知道了答案也只会给你自己心里添堵,二殿下何必自讨苦吃呢?” 此话一出,洛迎窗明显感觉到脖颈后呼出的热气都粗重急促了几分。 就在洛迎窗以为程雪案会因此负气离开时,他突然翻身猛地将洛迎窗压在了身下,相贴的炽热瞬间在洛迎窗的浑身蔓延开来。 “你做什么!” 洛迎窗的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发出的沉闷声音比起质问更像是撒娇。 程雪案俯下身来,重重地在洛迎窗的肩头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极为明显的红印:“我要把他留在你身上的痕迹全部清除干净!” 话毕,程雪案便不由分说地摆出一副强硬的架势,像是他曾在战场上那番杀伐果决、冷酷无情。 “程雪案,我疼……” “疼才会长记性,疼才能让你永永远远只记得我一个人而已!” 后来,洛迎窗完全昏迷了过去,她不记得那一晚程雪案究竟不甘心地向自己索取了多少次,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多少属于他的痕迹和气息,但她唯独没能忘的是他在自己身后偷偷哭泣。 翌日,等洛迎窗疲惫地睁开眼皮时,身旁的床位已经空了,而她的心也有些空落落的。 其实洛迎窗最初刚开始和程雪案维持着这段隐秘关系时,程雪案也是从来不在她的闺房里过夜的,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突然对程雪案每晚抱着自己入睡习以为常,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比最初的关系更糟糕,倒让洛迎窗觉得有些失落了。 她慢慢撑起上半身子,想下床找点水喝,双脚一触到地面想要站起身来时,才发觉自己的双腿根本已经无力支撑,又硬生生瘫软得坐回了床上去,抬起手臂来挡住自己的眼睛,越疲惫越生气。 程雪案那个混蛋还真是不知节制! 就在洛迎窗瘫倒在床上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随即一道怯懦的女声响起:“姑娘,奴婢是二殿下派来伺候您的。” “不用……”洛迎窗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得不像自己,而且很明显昭示了昨夜的混乱,她赶紧清了清嗓子,也不顾身子的不适,连滚带爬到眼前的圆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嗓,才继续道,“你回去吧,我不习惯让别人服侍。” “那,那您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或者泡个热水澡?二殿下吩咐,让我千万要照顾好您……” “我想自己待会儿,别来烦我。”洛迎窗翻了个身,实在没什么力气骂人,也不想为难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语气又软了一些,“要是二殿下问起,你就说我一切安好,不劳他亲自费心。” 洛迎窗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反正后来倒是没听她再畏畏缩缩地烦自己,而且她实在累得厉害,又觉得浑身不舒服,躺了一会儿便睡熟了,等再有些混沌的意识时,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重新塞进了被窝,眼前有个人似乎在自己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扰得她头晕。 “什么人……”洛迎窗说话的语气都已经有气无力了,却还是一副犟脾气,“都说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让你们家二殿下给我滚远点……” “那我亲自伺候你行不行?” 缩在被子里的洛迎窗猛地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男人高大的身影凑了过来,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洛迎窗的脸色瞬时又难看了几分。 “你浑身发烫,险些晕死在房间里……自己病了都不知道?” 洛迎窗实在没力气朝程雪案翻个白眼,但在心里却狠狠咒骂了他一通。 她会生病到底是谁害的啊!现在跑到自己面前来装什么菩萨!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喂你。” 程雪案坐在床边,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暖胃粥,边说着,边试图把洛迎窗从床上抱起来。 可洛迎窗仗着程雪案一只手拿着碗不方便,愣是不配合地扭过身去背对着他,嘴巴里还念念有词:“二殿下尊贵,没必要为我做这种卑贱之事。” 程雪案似是早就猜到洛迎窗会是这副态度,倒是极为耐心:“要怨我怪我,也得养好身体才有力气。” 第80章 “怎么,恢复了力气好让二殿下继续无所顾忌地发情吗?” 程雪案也知道是自己昨日用力过猛,伤到了洛迎窗,扁了扁嘴没反驳,只是道:“抱歉……昨晚是我没注意好分寸。” 洛迎窗才不接受他这副虚情假意,冷哼一声:“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我请熟识的老军医来瞧过了,他说你好好休养几日便会康复,只是切记要心平静和,不然病根难除,恐生心结。” 正说着,程雪案突然抬手一把搂过洛迎窗,隔着被褥将她整个人反转了过来并钳制住她,然后用汤匙舀了一小口粥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洛迎窗的嘴边,柔声哄道:“至少在养好身子前,就不要同我一般见识了好不好?先把饭吃了,我再帮你上药。” 就在洛迎窗刚想要继续拒绝时,她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嘟了一声。 洛迎窗:“……” 程雪案直接笑出了声,将汤匙贴在了洛迎窗的唇上:“要赌气也别委屈了自己的小肚子。” 第69章 上药 洛迎窗吃了两口就没什么胃口了,但又不想腾出嘴巴跟程雪案搭话,便慢吞吞地嚼起了根本不需要细细咀嚼的暖胃粥。 程雪案自然也是看出了洛迎窗的意图,索性也没拆穿她,反倒是觉得她实在机灵又可爱,便直接把汤碗递到了她手中自己掌控节奏,而他则双手探入了被褥里,一把抓住了洛迎窗的脚踝。 “你又做什么!” “……涂药。”程雪案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半是诚恳半是歉意道,“伤口撕裂了,若是坐视不管,可能会溃烂。” 洛迎窗觉得程雪案一定是故意的! 只是她的确觉得□□疼痛,肯定是这家伙昨晚动作太凶伤了自己,但那个位置实在隐蔽,她自己又没办法涂抹,更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自己被程雪案这个禽兽折腾成了什么样子,索性不吭声,默认了让程雪案继续。 程雪案一手攥住洛迎窗的脚腕,拉开她修长的腿,另一只手则沾了冰凉的药膏,熟悉地探入了伤口处,异样的感觉不由激得洛迎窗微微瑟缩,她知道程雪案现在一定在用非常混蛋的表情,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细微的变化,然后乐在其中,一想到这一层,洛迎窗就羞得不行,大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偏过头去不瞧他一眼,还特意死死咬住了下唇,生怕发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呻/吟。 而知程雪案莫若洛迎窗,他的手指看似极为清心寡欲地在替洛迎窗涂抹伤口,但他分明就若有似无地故意滑过洛迎窗的敏感处,动作又特地放缓,引得洛迎窗情不自禁地在程雪案的手中轻颤。 这个混蛋! “好了,伤口不能沾水,这几日你便先忍忍,实在难受的话,我拿湿毛巾帮你擦擦身子。” 洛迎窗忍着怒气愣是没理会他,省得他再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然而,程雪案没得到洛迎窗的回应倒是没恼没吵,沉默地走到一边的水盆旁浸了浸手,然后又坐回了她的床边,双手再次探入被子里,从她的脚踝处摸上了她的小腿。 “程雪案!” 洛迎窗猛地翻开被子半坐起身来,怒气冲冲地盯着程雪案,她的嗓音还沙哑着,喊出程雪案的名字时险些破了音。 在洛迎窗愤怒的注视下,程雪案极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颇为委屈道:“我怕你生病浑身酸痛,想给你按按身子解解乏。” 洛迎窗被程雪案的话一噎,憋了半天只说了句:“你别总动手动脚的……” 洛迎窗实在不明白程雪案又在玩什么鬼把戏,索性不再理他,把话撂下后便直接转过身去,直接将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晾在一边。 程雪案是守着洛迎窗等她熟睡后才离开的,他吹灭了房间里微弱的烛光,轻轻将这个浑身是刺的女人放在自己最柔软的心上。 等在庭院外的墨循好不容易瞧见自家二殿下从洛迎窗的房间里出来,赶紧跟了上去回禀:“二殿下,刚刚来人通报,主上正在您的寝殿等您。” “王兄?今日朝堂之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中书令大人退朝后又到御书房拜见主上,想让主上尽快给他一个答复。” 程雪案没有说话,他知道韩持是在想方设法保住楼玉骨的性命,所以频频来试探程霜台的口风,并几度为楼玉骨求情。 只是程雪案心里也清楚,程霜台作为一国之君,肯定对此事早有主意,而哥哥之所以让自己去会会楼玉骨,不过是想让自己正视自己的内心。 那几日的心不在焉,终归是没能逃过哥哥的眼睛——他想利用楼玉骨来激怒自己,他算准了楼玉骨和自己一定会因为那两个女人发生冲突,更料到凭楼玉骨的心性绝对会对自己冷嘲热讽,甚至连自己对楼玉骨的厌恶和嫉妒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哥哥是想以此让他看清楚,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到底是谁。 程雪案迈进自己的寝殿时,程霜台正在专注批着奏折,听到弟弟的脚步声,还没开口说话,便已经抬头露出了一道温和的笑容:“阿雪回来了。” “王兄。” 程雪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想起自己方才还在洛迎窗的温柔乡里徘徊,不禁有些心虚。 “你我兄弟情谊,私下不必拘礼。” 程霜台抬手给墨循使了个手势,后者便替程氏兄弟添了点热茶后,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阿雪为何满脸疲惫?近日烦心事颇多吗?” 程雪案见哥哥这般记挂自己,倒是更加愧疚,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 “嗯,今日韩大人又问起我楼玉骨的事情……你试过他的口风了吗?” 程雪案就知道哥哥是为此事而来,有些支支吾吾道:“我,我昨日有些事,耽误了……” 程霜台微微一笑,倒是没在意程雪案有没有从楼玉骨那边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反而语重心长地直白道:“那毕竟是你心爱的姑娘,我听闻她好似一只自由的飞鸟,无拘无束惯了,而今你如此强硬将她软禁在深宫之中,这样真的好吗?” “哥哥……” 程雪案一怔,没想到哥哥竟然会跟自己说这些。 “我今日宣那位老军医为我瞧瞧头疼,他便同我提起了儿时的你——那时候你像一只笼中之鹰,被囚困在大昭之中,但无论你如何伪装,他都能从你那双眼睛里看到对自由的向往以及狠厉的野心……那时他很担心你宁愿粉身碎骨也要与大昭同归于尽,但他现在却发现你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柔软。” “对于你的转变,如果是当初受制于大昭时,他肯定会更加为你担忧,但如今已是玄戎的天下,他也希望你能在大仇得报后,找回些儿时缺失的温暖。”程霜台缓缓起身,走到了程雪案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而他现在担心的是,你或许会因为年少时在压迫中用鲜血滋养的偏执,而选错了爱人的方式。” 程雪案望着哥哥沉默许久,突然自嘲一笑:“没有他老人家忧虑得那般惊心动魄,这段感情一开始便夭折于她不爱我。” “阿雪,我想那位洛姑娘一定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固执,你们两个人有很多相似之处,总是用最伤害对方的言辞说出太多违心的话……你这样同她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至少要给人家平等的尊重,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对待死囚一样监禁她、强迫她、消磨她的血性和骨气。” 良久,程雪案滚了滚喉咙,抬起头望着程霜台,艰涩道:“哥哥,可曾爱过什 么人吗?” 程霜台微微抿起嘴角,像儿时那般摸了摸程雪案的头,只是一字一句道:“一国之君,爱天下黎民,爱江山万里。” 程雪案微怔,身子稍微向后倾,躲开了程霜台的手,低沉道:“那想必王兄,已经想好如何答复韩大人了。” “我会放他离开,但同样不会让他逃出我的掌控。”程霜台背过身去,透过窗子望向遥远的月亮,似是在喃喃自语,“留他一命,已是我能给韩家最诚心的交代了。” 而在那同一轮月亮下,怀有身孕的韩穗正在自己庭院的摇椅上,神色忧伤地沐浴着月光。 “阿姐,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韩煦路过韩穗的庭院,见她心情不佳,便不放心地凑过来瞧瞧情况,“还在担心姐夫吗?” “没有,我想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了。” 韩穗笑着瞧了眼自己的弟弟,又垂眸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令韩煦有些读不懂她的情绪。 “阿姐为何这般笃定?” “我了解他。”韩穗顿了顿,似是在解释道,“或者说,我了解一个想要以仁政治天下的君主,该如何收揽人心。” “阿姐指的是……玄辰帝?” 韩煦这下更不明白了,自己的阿姐何时还跟程霜台打过交道了? “玄辰帝会是一个好皇帝。”韩穗并没有直面回答弟弟的问题,而是握住了弟弟的手背,莞尔一笑,“阿煦,为官为臣之道,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阿姐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够独挡一面,成为一位百姓拥戴的清官。” 第81章 对于阿姐突然对自己一番语重心长的话,韩煦只觉得一头雾水。 其实从小他都极为敬佩自己的阿姐,她并不像寻常家的女子那般只懂得如何寻一桩好姻缘、如何做一个好妻子,而是自读书起便立志要像男儿那般成就一番事业,为天下万民尽心尽力,也因此,对于韩穗而言,当初选择同太子缔结良缘,她所求的无非是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身份和地位——一旦成为太子妃,她便离权势更近一步,也便离辅佐太子兼济苍生更近一步。 只是那时,谁都没能想到大昭没能撑过二世,便被日渐雄起的玄戎灭了国。 韩煦从来都没能摸清过阿姐的心思,索性也就不再多猜疑,况且他心里还担心着迟迟没能见上一面的程雪案。 “阿姐那日从春风酒楼被接回中书令第,应是见过阿雪了吧?他还好吗?” 韩穗微怔,知道自己的弟弟心思单纯,笑着安抚道:“阿雪他,也长大了。” 韩煦沉重地点了点头,其实当初程雪案落狱险些丧命,他厉声斥责自己的阿姐和父亲,也是一时着急口不择言,但他后来头脑清醒些,也自知纵然阿姐以事业为重,也绝不可能这般无情。 怀着心中的疑虑,韩煦有些吞吞吐吐道:“阿姐当初将他带回了家,应该也不全然是为了驯服一匹野狼吧。” 然而,韩穗只是缓缓抬起目光,望向那轮尚未圆满的月亮,笑容里带着淡淡的忧伤,终究是一言未发。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程霜台的亲弟弟。 只可惜这个秘密,将永远被深埋在一对曾经彼此深爱的恋人心底。 第70章 决绝 辅政大将军的府邸建成后,程雪案便第一时间将洛迎窗接到了自己府上,但对于洛迎窗而言,这同皇城里的冷宫也没什么区别,她依然处处受人监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自己所住的庭院。 而程雪案每日总会抽出时间来看望她的情况,尤其上次欢爱过后染了风寒,便让程雪案更加小心谨慎,若不是总有政务缠身,还真真想要对洛迎窗寸步不离。 只是洛迎窗休养的这几日来,她表面上一副柔弱的模样,但背地里却并不安分。她与风眠一行人用来通信的飞鸟都能在皇城的高墙之中,准确无误地找到洛迎窗的所在,更别提一个区区将军府了。 要说自己被转移了软禁之处,唯一有什么好处,那也只有方便风眠他们几个人行事了。心情大好的洛迎窗接连几日都睡得极其安稳,就在等候一个合适的时机,好同风眠他们重聚。 只是某日一大清晨,洛迎窗就被门外嘈杂的声音吵了起来,满身起床气地爬起来推开一扇窗子,便见程雪案正赤裸着上半身,不知道在对着一堆木桩木板忙活什么。 “……程雪案!你又在胡乱忙活什么?” 洛迎窗对于一大早就看到程雪案的大半裸体不知该抱有怎样的心情,咽了咽唾沫,索性用大嗓门压过所有情绪,把起床气全部发泄在了程雪案的身上。 程雪案被洛迎窗大声斥责了一通,倒也没发脾气,扭过头来极为耐心道:“我想给你搭个秋千解闷儿。” “……” 洛迎窗听了一怔,一时间没转过弯儿来,不知道程雪案又在发什么疯。 “我还记得你染瘟疫痊愈后到我府上静养,当时我给你搭了个秋千,你很是喜欢。” 洛迎窗的思绪一下子被程雪案的话拉回了两个人逃离京城前,那段极为短暂的温存。 其实她当时之所以能够答应程雪案那样直白的邀约,无非是想给彼此的关系做一个了断,只是没成想,他们之间的拉扯还远不止如此。 洛迎窗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还是狠心道:“你不会以为,区区一个秋千就能让我回心转意吧?” 程雪案沉默地将秋千的绳索绑紧后,才不紧不慢地凑到窗边,走到了洛迎窗面前,然后出其不意地一把将洛迎窗从窗子里抱了出来,直接几步迈到了秋千旁,将她稳稳地放置在了座位上。 “过阵子,王兄就会为当年大昭误判的江氏谋反案翻案,你蒙冤的家族九泉之下也得来了清白,那你背负了十余年的重担和仇恨,是不是也终于可以放下了呢?”程雪案绕到洛迎窗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拉起了绳索,语气极为克制且平静,念及她的名字时,更是诚恳而笃定,“洛儿,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便一定不会食言。” 秋千在程雪案的晃动下轻摇起来,洛迎窗下意识抓住了两边的绳索,沉默了片刻,才低垂着视线继续道:“那又如何呢?二殿下是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吗?翻案得益的人可远不止我江氏一族,更是为当年被欺侮的玄戎一雪前耻,二殿下实在不必用这样的恩情绑架我。” “我在乎的根本不是那些——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既是我犯下的罪过,我都接受。”程雪案猛地抓住了绳索,停下了秋千的晃动,然后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是祈求的语气虔诚发问道,“只是……你能不能忘了楼玉骨,给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洛迎窗一怔,不由仰起头来瞧他:“什么?” 空气在二人之间静滞了一瞬,程雪案才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自己的真实心境全部一吐为快。 “不管你曾经有多么仰慕他,也不管你们的关系曾经发展到了哪一步,其实我根本不是为过去无法改变的事实而愤怒……”程雪案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又在提到楼玉骨时不由钻进了拳头,“洛儿,我承认,我是嫉妒他,嫉妒到发狂——我嫉妒他拥有过你全心全意的爱慕,拥有过你至死不渝的追逐,我很抱歉自己的偏执曾经那样不可原谅地伤害了你,或许,我只是对你太在乎……” 洛迎窗很少见到程雪案这样垂头丧气的模样,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就在洛迎窗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安慰程雪案时,男人突然猛地从身后将洛迎窗抱在怀里,将她的头牢牢抵在自己宽厚的胸脯上,然后极为动情道:“如果你觉得这里不自由,等京城全然安定下来,一切归于平静,我可以再为你造一座府邸,或是像我们逃离京城前一样继续搬进我的府上与我同住一间卧房,只要你愿意,我们还可以重开春风酒楼,甚至重振江氏织坊,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他一直反复念着那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微不可闻,而他的头也随之越来越低,直到下巴抵在了洛迎窗的头顶,然后一动不动地静静等待洛迎窗的审判。 “程雪案,我不愿意。”洛迎窗感觉得到程雪案明显虎躯一震,她便趁着对方松懈的时候,毫不费力地从他的束缚中逃离,然后缓缓起身,转过来面对着 程雪案,直勾勾地盯着他受伤的眼睛,语气极为认真,“我现在只想离开将军府、离开京城,离你越远越好,我只想要自由。” 方才还温柔如水的双眸在听到那极为狠心的回绝后,先是难掩悲伤地几乎涌出了眼泪,但就在倾泻之前猛地关上了闸门,瞬间变作凛冽的刀刃,锋利无比,仿佛要将眼前之人剜心挖肉,吞噬殆尽。 洛迎窗不想望见从程雪案的眼底流露出的仿若看向敌人般的狠厉,正欲转身离开,可却猛地被程霜台攥住了手腕,一把跌坐回了秋千里,而与此同时,程雪案也一脚迈过了秋千,横跨在座位上,将洛迎窗夹在了自己的大腿之间。 洛迎窗的双手被程雪案一手束缚住,紧接着,他直接贴着洛迎窗的后背欺压而上,另一只手则轻车熟路地探入了洛迎窗的衣裙下摆,尖锐的牙齿咬住她柔软的耳垂,发出了狠戾的命令:“那你就永远待在这里,直到你愿意——或者,等到我死。” 话音刚落,洛迎窗的衣裙已经被程雪案动作迅速地褪去,像是拨开一颗表面带刺的荔枝,露出其中晶莹剔透的果肉,香甜可口。程雪案盯着那雪白的肌肤,嗅着洛迎窗独有的香气,不禁在她的裸露的肩头狠狠地咬下去一口,而手下也已经开始不安分起来。 “程雪案,这是在庭院里!” 洛迎窗不敢打声叫嚷再招惹来无关之人,只好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可双手被缚的她又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被迫委身于程雪案,悲愤不已又羞赧难耐。 “这是我的地盘,整个庭院都不会有任何碍眼的人来打扰。”程雪案根本没理会洛迎窗的抗拒,向后一靠,顺势拦腰将洛迎窗抱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两个人之间立刻变作了负距离,而他的手还绕过洛迎窗的腰一路下探,胡乱挑弄了一番,“讨厌就该摆出点讨厌的样子,洛儿这般配合,我倒是也有些不明白你了。” 洛迎窗连气息都不稳了,哪里还有力气同程雪案周旋,只能吐着不清楚的音节骂道:“程雪案……你,混蛋……” 可此时此刻,洛迎窗的音调听在程雪案的耳朵里完全就是在撒娇,而那绯红的脸蛋和迷蒙的深情看进程雪案的眼底,就更是勾人心魄。 第82章 即便是他已经如此占了上乘,嘴巴还是不肯放过洛迎窗:“你想忘了我,但你的身体偏偏还记得,可笑吗?可悲吗?洛儿,你甩不开我的。” 洛迎窗的脑袋有气无力地抵在程雪案的胸膛,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想要死死盯着程雪案,咬牙切齿地再说些什么,但程雪案却已经不想再从她口中听到任何倔强又伤人的话,索性腾出一只手来,将方才还在她身下游走的手指,直接塞入了她的嘴巴,模仿着自己身下的动作进进出出。 唾液不住地从洛迎窗的嘴角溢出,她双眼茫然地望着远处,思绪已经飘出了庭院、飘出了京城。 然而,程雪案似是不满意洛迎窗堪堪躺在自己怀里分心的模样,便直接一把捞起洛迎窗,让她跪在秋千上,自己则站在她身后继续贪婪索取着。 一开始,洛迎窗还有些力气,足以双手拉着秋千两旁的绳索保持平衡,可是程雪案却越来越兴奋,害得洛迎窗到后来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只能由程雪案的大掌揽着腰以作支撑,最后还是几乎昏迷地瘫软在了程雪案的怀里。 烈日当空,正午的阳光照在洛迎窗的身上,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亮,而任凭那光线再刺眼,洛迎窗也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抬抬眼皮。 崭新的秋千被弄得乱七八糟,程雪案从地上随手捡起自己的衣裳,胡乱地擦了一把秋千椅,便将洛迎窗打横抱起直奔了浴池。 看到洛迎窗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程雪案一边帮浴桶里的洛迎窗仔细擦洗着,一边喃喃自语:“你为何就不愿意学乖一点……” 而洛迎窗装作昏迷的模样并没有任何反应,心底却更坚定了要想彻底离开京城、离开程雪案的信念。 如果不能逃脱他,那么她永远也没办法允许自己正大光明地爱他。 第71章 夜宴 在京城郊外暗藏许久的风眠等人终于收到了飞鸟的讯号,楼叙白一方面庆幸洛迎窗好在安然无恙,另一方面又惋惜自己跟流筝的平静还是要被不可避免的动荡打破了。 流筝似是看出了楼叙白的沉头丧气,好笑地凑过去安慰道:“等把姐姐接回家后,日子还长着呢。” “筝儿……” 楼叙白双眼泛着光,抬手就要去牵流筝的手,却被流筝故意笑着躲开了:“快走吧,干爹和风眠哥哥还在等我们议事呢。” 风眠见两个人慢吞吞地终于露了面,依然不乐意地瞥了楼叙白一眼,但这次倒是没有开口冷嘲热讽些什么,而一旁的付山海却是越看楼叙白越喜欢,拿起手边的炒板栗就递了过去:“小白啊,吃点板栗。” 楼叙白这家伙也近来也跟夺了舍一般,不见往日里的毒舌,倒学起了乖巧模样,把付山海哄得像是丈母娘看女婿似的,越看越喜欢,只是风眠大抵还是瞧大昭皇室的人不顺眼,基本没给过楼叙白多少好眼色,不过楼叙白倒也不在意,毕竟经过他长时间的观察,发现风眠虽然是脾气最臭的那个,是武力值最高的那个,但也只是家庭地位最低的那个! 风眠见两个人来了,便开门见山直接把洛迎窗传来的消息跟他们共享:“过一阵子玄辰帝会设宴邀请百官到宫中一聚,届时将军府的大部分人马肯定会着重保护程雪案,放松对将军府的警惕,那日或许可以让我们有可乘之机,将大丫头救回来。” “我看不见得——”向来五指不沾阳春水的楼叙白仔仔细细剥了好几颗栗子,一同放在了流筝的手心,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继续发表自己的见解,“就凭着程雪案那个性,即便是自己命悬一线,也肯定要护洛姑娘周全……我倒是觉得,他离洛姑娘越远,越是会加强对将军府的警戒。” 风眠对于楼叙白这种还没开始行动便说丧气话的行为很是不满,双手抱胸睥睨着他:“那也总好过闯宫门去救人吧。” “这倒是,不过凭风眠兄的本事,除了那位名声赫赫的墨循,大概也没什么人能称得上是你的对手了。” 楼叙白在风眠动怒的边缘疯狂试探,然后又见好就收拍了拍马屁,便不再多言,只顾着给流筝多剥几颗栗子。 付山海难得严肃道:“太子殿下之前留给我们保护大丫头的人手还够,我会在城中给他们发送信号,届时助我们一臂之力。” 楼叙白之前对于楼玉骨和洛迎窗的关系无从得知,竟不知道他居然私底下偷偷为江氏遗孤做了那么多事,不免感叹:“我那个好侄儿对洛姑娘还真是尽心尽力 啊。” 风眠听罢握紧了拳头,冷哼一声:“太子殿下仁慈宽厚,却蒙此劫难,实在是天道不公。” 倒也不怪风眠总是站在楼玉骨那边,毕竟他从小便跟在楼玉骨身边,受楼玉骨照拂,后来又是楼玉骨亲自吩咐他保护洛迎窗等人的安危,自是对楼玉骨的恩情深重,而楼玉骨越是悲惨,他便也是自责。 楼叙白看得出来风眠也是个重情义的人,难得说了些安慰的话:“依程霜台的行事作风,他不会为难玉骨的,至少会留他一命。” “可对太子殿下那样心志高远的人而言,若是幽禁他一生,可比要了他的性命更加痛苦。” 比起忧心忡忡的风眠,楼叙白就显得潇洒多了:“程霜台统治之下的玄戎如今已是民心所向,若想反玄复昭,也得有那个本事和时运才是,我堂堂大昭王爷都没那样的觉悟了,你倒是对大昭太子忠心耿耿。” “你平日里从不过问政事,只做个闲散王爷每日挥霍享受,又怎能与鞠躬尽瘁的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风眠直接拍案而起,吓得流筝赶紧挡在楼叙白面前护着他:“风眠哥哥,你别冲动啊!” “有什么话好好说。”付山海见状,也赶紧拦着风眠,“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大丫头抢回来,等江氏昭雪,我们也能安然度日了。” 楼叙白也站起身来,抖了抖自己的长袍,静静地注视着风眠,一本正经道:“届时我会多给你们备些药物制敌,以备不时之需。” 华灯初上,玄戎王宫内灯火辉煌,夜风透过雕花窗棂,带来几缕淡淡花香,宫人手持镂银宫灯,引着宾客步入正殿。 宴设于凌霄殿,满座群臣依位而坐,锦案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鲍参翅肚香气四溢,玉瓷杯中斟满琥珀色的酿梨酒,金钿女伎奏起月琴,丝竹之声如水潺潺,温润柔和。 玄辰帝程霜台端坐于高位之上,身着玄金云纹朝服,面带从容之色,他举杯向众臣致意,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严:“玄戎初立,仰赖诸位尽心辅佐,如今国事初定,百废渐兴,本王心怀感念,今日特设宴,愿与诸君同欢。” 群臣起身拱手道贺,殿内一时礼仪齐整,酒香与歌声交织,一派喜气洋洋。 而程雪案坐在程霜台的下位,却是滴酒未沾,心事重重。 程霜台一眼便瞧出了弟弟的不对劲,笑着调侃他:“将军府内有墨循看守,不会出什么事的,阿雪何必如此严肃,这满桌上好的酒菜丝毫未动,岂不可惜?” “臣弟只是隐约觉得心底不踏实,恐今夜会有意外发生。” 程雪案自然知道洛迎窗一直以来都试图用飞鸟同风眠他们取得联系,上次在冷宫时便被他亲眼撞见过一回,虽然自己曾经警告过洛迎窗,但是依照她的个性,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而今夜自己入宫参加玄辰帝亲设的宴席,洛迎窗也是知晓的,她一定不会放过此次机会。 程雪案当然已经提前吩咐过墨循做好部署,但又不能对前来营救的风眠等人下重手,也绝不允许伤害到洛迎窗一分一毫,也就是说,以墨循为首的一干护卫无论如何便已经落了下乘,这让程雪案如何能放心。 如果宴席结束后回到府上,却再也看不见洛迎窗的身影,他都无法想象自己会发疯到何种地步。 宴席过半,程雪案依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留在程霜台的身边如坐针毡,程霜台见自己劝解弟弟不得,便也没有勉强。 稍后,一位着素色衣袍、神色沉静的青年随着礼官的牵引步入殿中,在座的文官百官皆循声望去,望见来者是谁,不由都瞳孔一震——正是前朝太子楼玉骨。 玄戎建国以来,朝中内外对前朝太子楼玉骨的下场众说纷纭,若不是今天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大家都以为其实他早就已经被玄戎国主秘密处死,毕竟身为一统天下的国主,谁都不愿意在自己身边再留一个永久的后患。 宴席间顿时静默了许久,群臣们的目光或复杂或警惕,纷纷落在楼玉骨的身上,却又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大难不死的前朝太子,更不知道玄戎国主今夜请他一同入席,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程霜台却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只是淡然一笑,亲自下了玉阶起身迎接:“太子殿下能屈驾前来,乃玄戎之幸。” 两双狡黠的目光一相触,楼玉骨便仿佛一眼望穿了自己的余生。 然而,程霜台却不动声色地命人为楼玉骨备席于上宾之位,紧挨着辅政大将军程雪案。 第83章 而楼玉骨也并没有当众驳了程霜台的好意和脸面,垂眸拱手道:“蒙陛下不弃,楼玉骨感激涕零。” “不必多礼,今日的宴席也算是为大昭太子践行。” 程雪案对于楼玉骨今晚的出现也有些意外,但如果是自己哥哥的盘算,却又在情理之中——他要风风光光地将这位贤能的大昭太子流放,却以恩赐之名奖赏他南下过上清闲日子。 而后,程霜台便如程雪案所猜测的那般,在文武百官面前道出了对楼玉骨的安置,但是在座之人其实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换了一个远离京城的地点,对楼玉骨的监视罢了,然而他表面上仁慈的行为,却在百姓心中树立起了一位仁君的形象。 宴席后程,程霜台未再多言一句,只是数次举杯向楼玉骨示意,众臣虽心有疑虑,但见玄辰帝如此,亦不敢多言,只得附和应酬。 宫中歌姬换舞,灯影流动,席间气氛渐渐缓和,楼玉骨低饮不语,神情如冰雪初融,藏着难掩的唏嘘,他终究还是成为了棋局中一枚被废的棋子。 此夜,无人再提旧事,却无一人不知,这一席之赦,昭示着玄戎之主的仁心与谋断。宴席接近尾声,天上月轮正圆,仿佛也在默默见证这新旧更替、风云际会的一夜。 而程雪案也长舒了一口气,好在将军府那边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就在他心急如焚等待着程霜台结束这场宴席便立刻起身离开时,在他身边一直保持沉默的楼玉骨,突然端着酒杯靠近:“二殿下,我敬你一杯。” “敬我?” 程雪案心下有疑,并没有立刻接过酒杯。 “敬你替我照顾怀有身孕的穗儿,也敬你搭上性命也要护窗儿无忧。” 程雪案听罢,只觉得楼玉骨是故意往自己的痛处戳,想拉着自己一起不好过,冷哼一声道:“一个是我阿姐,一个是我爱妻,我照顾她们天经地义,又与你何干?” 不过众臣在场,程雪案的暴脾气不好发作,也不好拂了大昭太子的面子,便接过楼玉骨的酒杯一饮而尽。 然而,他刚垂下酒杯,便见殿外人影攒动,顿感不妙。 于是,在程霜台宣布散席之前,他便借口不适先行退出了大殿,楼玉骨望着他急促的背影,目光黯淡下来。 ——窗儿,这大概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第72章 刺杀 夜幕深沉,辅政大将军的亲卫将整个将军府团团包围,金焰火把照得院中明如白昼,风卷残枝,影影绰绰中杀气逼人。 以墨循为首的近卫军身披黑金战甲,列阵如山。墨循手中的长枪森冷,刀光在月光下闪烁着危险的气息。在他的号令之下,近卫军们将一群身着黑衣的蒙面擅闯者死死围在中庭,寒意四起,步步紧逼,空气中弥漫着腾腾杀意。 那群夜闯者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了得,出招狠厉,显然非等闲之辈,而其刀锋指向府中最为隐蔽的一处院落,意图不言而喻。 墨循暗叹自家二殿下料事如神,表面上则极为狠厉地同对面的为首之人过起了招,争斗之间,挑下了对方的面罩。 “好久不见啊,风眠师弟。”墨循勾唇一笑,语气极为轻快,比起招招致命的杀意,更像是两位老熟人的寒暄,“果然是你。” 风眠却是没心思同风眠叙旧,他今夜前来只为带走洛迎窗,但很明显,这位久违的师兄定不会让自己如愿。 “二殿下待洛姑娘不薄,你们又何苦大动干戈,冒如此之险?” 风眠一听到墨循提起程雪案,瞬间就不冷静了:“墨循师兄所谓的不薄该如何评断?这不过是程雪案他一厢情愿!” “将军府上下全都敬仰效忠二殿下,你如此堂而皇之地擅闯将军府,还大言不惭地说着二殿下的坏话,叫我如何对昔日疼惜的师弟手下留情?” “墨循师兄不必手下留情,风眠自是懂得各为其主的道理,既然我今日出现在这里,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同墨循师兄一决高下。”风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抬起眼皮望着墨循,露出锋利的目光,“出招吧。” 在此之前,程雪案就已经命令全府不得对擅闯者下死手,尤其今夜一闻,这位来路不明的擅闯者竟然还同他们的近卫首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一干近卫只是将将军府团团围住,守着所有的出入口,不敢轻举妄动。 墨循与风眠几 乎不分上下,但明眼人一下便瞧出了墨循在让步。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一道纤影突地冲出,将双方的生死边界一脚踏碎。 洛迎窗身着一袭月白裙衫,竟然直接展开双臂挡在了风眠身前,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手中没有一刀一剑,眉目间却必锋刃更要坚决锐利。 “大丫头!” “洛姑娘!” 墨循和风眠异口同声地惊呼着,与此同时迅速收起了利刃连退几步,生怕伤了手无寸铁的洛迎窗。 “退下!”洛迎窗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不许伤害他们!” 周遭的近卫一时凝滞,而墨循顿了顿,皱眉道:“刀剑无眼,还请洛姑娘不要插手——这些贼人胆敢夜闯将军府,绝不可轻饶!” “你们口口声声说‘贼’,可谁是贼?”洛迎窗声音尖利,目光透出不甘与愤怒,“是他们闯府,还是你们囚我?是他们夺我自由,还是你家二殿下将我锁在冷院,不问缘由!” 洛迎窗此话一出,整座将军府一时陷入死寂,杀阵被她孤身阻于一线,近卫们如山般守在原地,不敢擅自逼近。风卷火光,映照着洛迎窗一身孤绝之姿,如利刃般横亘在敌我之间,火焰映在她眼底,更显决绝。 火把映照之下,近卫们层层推进,而风眠一行人屏息戒备,弓弦紧绷如临大敌。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声马嘶骤然撕裂长夜,冷风骤起,尘土翻涌,一骑烈马破门而入,而马上之人正是匆匆从宫中赶回的程雪案。 “二殿下回来了!” 程雪案的浑身裹着征尘与寒气,怒马嘶鸣还未停息,人已经迅速翻身下马,他腰间的刀刃尚未出鞘,整个人咄咄逼人的气势便已如千军压顶。 程雪案面容严肃地步入火阵之中,凛冽的目光先扫过风眠,最终落在洛迎窗身上神情复杂,而在此过程中,在场的近卫们皆不敢出声,等待二殿下的命令。 “让开!” 洛迎窗倔强地迎上程雪案的目光,瞳孔带着微颤,却不退让半步:“别伤害他们。” 程雪案听罢却是笑了,反问道:“是你自愿随他们走?” 洛迎窗知道这种时候该顺从程雪案的意思,然而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欺骗的话,最终还是直视他的眼睛,字字如钉:“是。” “好一个‘自愿’。”程雪案眸光一沉,喉中一声冷笑,“我说过不要迈过玄戎的底线,你为何偏要如此固执!” 话音刚落,程雪案便直接拽过洛迎窗的手臂,将她甩出了此时剑拔弩张的战场,而墨循颇有眼色地直接禁锢住了洛迎窗,好让他没办法参与这场属于男人之间的战斗。 “风眠,你三番五次想将洛儿从我手中带走,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程雪案不作那趁人之危的勾当,他缓缓拔出长剑,示意风眠出招,冷月如霜反射在双方的剑刃之上,杀意骤然凝聚,天地俱静。 然而,程雪案刚准备发力,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胸腔内巨大的疼痛感令全然没有防备的程雪案直接半跪在地上,只能借由抵在地上的剑支撑着。 “二殿下!” “程雪案!” 众人骇然,对当前发现的一切都不知所以,而风眠虽然觉得意外,却也没放过这个近距离攻击程雪案的机会,一把长刃直直地插入了程雪案的左胸口。 墨循当机立断,迅速制伏了风眠,并一声号令让守在周围的近卫立刻行动,将夜闯将军府的一干人等全部捉拿。 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得太快,连向来冷静的洛迎窗都没反应过来。 失去了束缚的洛迎窗慌张惊恐地扑向了程雪案,捂着他汩汩涌血的伤口,一直呼喊着他的名字。 “程雪案……程雪案,你感觉怎么样!” “即便如此,你也坚持要跟他们走吗?”程雪案依然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单膝跪在地上,染血的手颤颤巍巍地抓住了洛迎窗扶在自己胸口上的手腕,红着眼睛质问她,“回答我。” “程雪案!你不要命了!”洛迎窗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一定跟程雪案讲不清道理,便扭头冲墨循喊道,“程雪案的伤口很深,快来救他!” “回答我!” 程雪案一动气,猛地又喷出一大口鲜血,直接染上了洛迎窗雪白的衣裙。 见程雪案这副不听劝的模样,洛迎窗的犟脾气也上来了,直接不管不顾地推开程雪案,怒斥道:“你放他们走!” “二殿下!” 第84章 墨循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重伤的程雪案,顺势搭脉瞧了下程雪案的情况,一脸头疼:“二殿下,您中毒了,不可强行运功——来人,快宣尉迟军医!” 洛迎窗居高临下地站在离程雪案不远处,气冲冲地怒视着他,但眼底却难掩心疼,可偏偏不肯凑近查看下他的伤势,生怕被他发现自己对他的心软。 而程雪案的意识因为重伤而逐渐昏沉,但他偏偏甩开了墨循的支撑,生生倚着自己的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要将洛迎窗再看得清楚些。 墨循不好违抗程雪案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地贴身护着程雪案,心里还在犯嘀咕,生怕这件事传进了他家玄戎国主的耳朵里,再大发雷霆。 “我,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程雪案被血浸染的手,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递给了洛迎窗,“杀了我,你和风眠,就能踏着我的尸体离开了。” “二殿下!” “闭嘴!” 庭院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在等洛迎窗的回答,就连墨循都不敢在程雪案的眼皮子底下轻举妄动。 在所有人惊恐焦急的视线里,洛迎窗猛地从程雪案的手中夺过匕首,直接架在了他的脖颈处,却没贴上他一寸一毫的肌肤。 “洛姑娘!” 墨循下意识惊呼出声,但他很快发现,这完全就是洛迎窗和程雪案两个人暧昧的戏码,他根本就不需要担心洛迎窗会直接对程雪案一刀毙命。 “想听到我的回答,就给我好好撑到军医来,闯过鬼门关——你听到没有!” 面对凶悍的洛迎窗,程雪案却轻笑了一声,连下的命令都带了几分温柔:“把擅闯将军府者全部关进地牢,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动他们一根汗毛……今日之事,都把嘴巴给我闭严了,不准透露出去半分!” “是!” 然而,程雪案话音刚落,整个人就直接向前倾倒,重重地栽到了洛迎窗身上。 “程雪案!” 娇小的洛迎窗哪里撑得住身形巨大的程雪案,两个人就这样直直地跌倒地上,洛迎窗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一阵剧痛,但更担心的还是程雪案的状况。 好在程雪案方才只是体力不支,但还撑着半分意识。 “洛儿,你不该担心我啊。”他几乎抬不起眼皮,整个人埋在洛迎窗的颈窝里,声音小到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些毫不掩饰的落寞,“只要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你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记得你一辈子吗?你妄想!你混蛋!”洛迎窗在墨循的帮衬下勉强把程雪案翻过身来,语气还是凶巴巴的,生怕程雪案就这样一睡不醒,“你要是敢死,我就立刻离开将军府,离开京城,把你永永远远孤孤单单地留在空荡荡的地狱!” 任凭洛迎窗的手心有多么温热,却始终捂不暖程雪案越来越冰凉的体温,那仿佛便是死亡的温度。 洛迎窗想起儿时在大火里丧生的家人们,想起她眼睁睁看着一具具尸体在烈焰中灰飞烟灭,想起在流放途中那些恶臭腐烂的尸身,心中骤然升起一阵惧怕,她死死地抓着程雪案不肯放手,生怕他跟那些曾经与自己极为亲近的家人一样,就那般永久地离开了自己。 “那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生来便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惯了……死后,也没什么好怕的。” 程雪案在洛迎窗的怀里喃喃自语,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毕生的遗憾和所爱,但因为洛迎窗 此时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他竟然一时有些分不清生与死的界限。 “程雪案……” 洛迎窗的心疼再也无法抑制,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锤打在程雪案的脸颊上,除了念着他的名字,再说不出其他完整的语句。 程雪案缓缓抬起手,试图将洛迎窗眼角的泪痕逝去,却已然没了任何力气,只是倒着头在洛迎窗炽热的拥抱里合上了眼睛:“洛儿,我好冷……” 第73章 守夜 昨夜的一场动荡按照程雪案的意思被墨循压了下来,连玄辰帝那边都没知会,虽然墨循有些提心吊胆,但总归还是选择了自家二殿下。 尉迟老军医那边听闻是程雪案受了伤,半信半疑地来到了将军府,见到已经陷入昏迷的程雪案不由惊讶不已:“没成想这个臭小子连厮杀的战场都奈何不了他,最后竟然差点死在了自己幻想的温柔乡里。” 尉迟军医之前没见过洛迎窗,但大概知道有这么一个姑娘让程雪案神魂颠倒,今日一见,倒是觉得程雪案这小子实在不亏。 洛迎窗还在担心着程雪案的状况,没心情回应尉迟军医的玩笑:“尉迟先生说笑了,他怎么样?可有性命之忧?” “这一剑可是下了死手啊。”尉迟老先生这才蹙了蹙眉头,神情间有些忧虑,“若是我再耽搁一时片刻,这小子可就要归西了。” 洛迎窗刚想松一口气,便又听尉迟老先生话锋一转:“只不过眼下不能大意,看看他自己的求生意志能不能撑过这个晚上了。” 墨循倒是比洛迎窗先着急了:“那您快想想办法啊!” “慌什么!早做什么去了?一群人护不住一个二殿下?”尉迟老军医凛冽的目光狠狠撇了墨循一眼,然后视线迅速扫过洛迎窗,突然背着手便起身往外走,冷哼一声,“这儿留一个人就够了,其他人跟我去抓药干活。”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要给洛迎窗一个独自面对程雪案的空间。 待其他人都离开后,洛迎窗才终于强撑不下去,跌坐在了床边,她的思绪一下便飘回了当初自己身染瘟疫之时,程雪案连夜快马加鞭,不顾皇命从白渊城飞奔回京城,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不知那时他是不是怀有跟自己此刻一模一样的心情。 生死面前,所有伪装都暴露无遗,他们只能坦诚面对自己最纯粹的心意——她是那样深爱着他,又是那样一次又一次狠心欺骗他、欺骗自己。 此时程雪案的身子还很虚弱,整张脸泛着白,连唇瓣都失了血色。 洛迎窗不敢随意翻动他,便只是拿着浸润了温水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身子,而当他身上那些各种大大小小的狰狞疤痕再次曝露在洛迎窗的眼底时,她终于不用掩饰自己情不自禁的心痛,颤抖着手指在其上一一滑过,仿佛在感受他每次在鬼门关前周旋的痛苦。 洛迎窗缓缓俯下身来,轻轻趴在程雪案另一处未受伤的胸口,没忍住落下了几行热泪,直到听见门外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洛迎窗才胡乱了擦了把脸,从程雪案的身上爬起来。 “洛姑娘,这是尉迟老先生命我们熬的药……” 墨循话说了一半儿,有些为难地瞅了眼床榻上的程雪案,又再次看向洛迎窗。 “我来吧。”洛迎窗接过药碗,犹豫片刻还是问了一句,“风眠哥哥他们怎么样了?” 墨循似乎早有预料,只是规规矩矩答道:“依二殿下的命令,他们被关押在地牢,已吩咐守卫好生对待,洛姑娘不用担心。” 洛迎窗点点头,她知道墨循只听命于程雪案,便没再多言什么。 只是墨循似乎还有话要说:“洛姑娘,我知道这是你和二殿下的私事,我本不该插嘴……但我也不想看到二殿下屡屡被你误会,寒了心。” 洛迎窗闻声抬眸望向墨循,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二殿下早就料到今夜风眠他们会潜入将军府带走你,他一直都知道你利用飞鸟暗中与风眠他们通信,所以在进宫赴宴前就交代过我们,如果风眠等人出现,只要制服即可,绝不可伤其性命……”墨循顿了顿,心里实在为程雪案不平,“如果不是我们谨遵二殿下的命令,风眠师弟根本就没有胜算,他也不可能会伤得了二殿下。” “话又说回来,尉迟老先生已经确认过了,二殿下所中之毒会牵制住他的脉络,若强行运动恐会血脉崩裂,当即毙命,而这种毒药,他断定只会出自大昭小王爷楼叙白之手。” 洛迎窗的瞳孔不由惊颤,诧异道:“你是说,风眠哥哥趁程雪案不备,先行用了毒?” 可墨循却是摇了摇头:“据尉迟老先生所言,此药必得溶于水,况且我相信风眠师弟即便要取二殿下性命,也不会行此卑劣的手段。” “你的意思是,只可能是在宴席之上……” “主上没理由残害自己的亲弟弟,但楼玉骨就不一定了。”墨循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洛迎窗,极为笃定,“我已经命人调查过了,二殿下离开宴席前,独独喝了一杯楼玉骨敬的酒。” 待墨循离开后,洛迎窗的脑子还在不断思考着这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初楼叙白交给楼玉骨用来自保的药,竟然被后者拿来差点害了程雪案的命。 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极为复杂,一时间全然理不清头绪,而唯独清晰的,只有对程雪案的心疼。 洛迎窗抬手抚平了程雪案紧皱的眉头,他似乎是在做噩梦。 第85章 “别怕,我会陪着你……”洛迎窗附身轻轻吻在程雪案的眉间,声音几近啜泣,“雪郎,对不起……” 勉强整理好心情的洛迎窗拿过差不多放温的药来,搅动着汤匙,尝试着将其喂到程雪案的嘴巴里,然而昏迷的程雪案完全不能吞咽,所有的药汁都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洛迎窗想都没想,直接把药喂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赴身捏住程雪案的下巴,直接覆上了他干涩的唇瓣,以嘴渡药,如此反复。 接连几日,洛迎窗都守在程雪案的床边寸步不离,真真像极了将军府的女主人。 直到第三日深夜时,程雪案才动了动手指,有了要清醒的迹象,而他真正恢复意识,是在重伤后的第五日,恰逢这一日,将军府还迎来了一位贵客。 刚清醒的程雪案怎么也没想到韩煦居然找上门来了,他甚至还没顾得上同洛迎窗温存片刻,便被韩煦打扰了他们难得的二人世界,于是对着韩煦开口时全然没有兄弟之间久别重逢的寒暄,说起话一点都不客气:“你怎么来了?” 韩煦见程雪案还有力气呛自己,倒是笑了:“既然你躲着不肯见我,我定然该亲自来看看你。” 程雪案才懒得跟他磨叽:“有事?” “我听闻辅政大将军告病在家静养,难得的机会能逮到你,我可不能错过。”韩煦转身帮程雪案斟了一杯温茶递给他,“怎么伤得这么重?听闻尉迟老先生愁了三天三夜,就差没给你烧高香,把你的魂儿从老天爷那边求回来了。” 光凭韩煦三言两语,程雪案都能想到尉迟老先生当时的神情有多么恐怖,但还是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没那么夸张……” 韩煦浅笑一声,颇为感慨:“尉迟老先生看着你长大的,又在战场上几次三番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若是你这次死在了自己的府邸,还是为了一个 对你爱答不理的女人,你猜他会不会成天守在你的灵位前从早到晚臭骂你都不嫌烦,让你在天之灵也要把耳朵磨出茧子?” “……别咒我了。” 程雪案将对父亲的敬重和孝道全部给了尉迟老先生,从小便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他一想到尉迟老先生这一大把年纪又要为自己操碎了心,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会故意回避不见自己,指不定去哪里消化悲伤的情绪去了,心里就觉得愧对他老人家,只是在韩煦面前又不太好发作,便错开眼神催促道:“你要是没旁的事儿,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韩煦沉默了片刻,似是有难言之隐般,艰涩开口道:“我爹想让阿姐跟太子殿下和离,阿姐坚持了几日,终于点头了。” 程雪案闻言抬眸瞅了韩煦一眼,那意思分明是说“那又与我何干”。 韩煦滚了滚喉咙,回望着程雪案继续道:“阿姐不打算见太子殿下。” 他说得隐晦,但程雪案却已经明白了韩家派韩煦来当说客的意图。 程雪案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收回视线,半阖着眼睛,似是有些疲惫了,只是冷漠道:“我知道了,我会去找楼玉骨拿来一份和离书。” “阿雪,你现在心里……” “只有洛儿一人。”程雪案知道韩煦想问什么,便直接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语气极为坚定,“再顾不上其他了。” 韩煦点了点头,想起方才入程雪案的房间时,瞧见洛迎窗疲惫又忧心的神态,不由道:“她心疼你,我看得出来。” 程雪案却是自嘲一笑,有些落寞道:“可等我伤势一好,她还是要走的。” 韩煦见程雪案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倒是心急了,直接趴在边语重心长道:“阿雪,人的心理防线是不会那般容易攻破的,你当时愿意放下戒备对洛姑娘敞开心扉,不是也还花费了好一番功夫吗?” 只是程雪案根本没抬眼看韩煦,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横在自己和洛迎窗之间的阻碍究竟是什么,可是他明明努力过那么多次,洛迎窗都不曾给他任何机会,如果她对自己全然没有那份心意,他反倒可以坦然接受,但他清楚地知道,洛迎窗心里明明就有自己——他只是不明白,他们俩的关系到底为什么会搞成这副敌对的模样。 洛迎窗啊洛迎窗,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74章 昭雪 “不说我了。”程雪案收敛起烦闷的表情,看到自己兄弟那副满面春风的样子,突然开口打趣道,“你跟蒋大人家的独女相处如何了?” “你,你怎么……” 面对韩煦的一脸惊讶,程雪案仰了仰脖子,颇为得意道:“你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还想瞒着我?早在我还在大昭为官时,便已经看出来了。” 韩煦听程雪案如是说,也没有反驳什么,低下头来笑得尤其含蓄。 程雪案打心底里为他高兴,浅浅一笑:“准备什么时候请王兄赐婚?” “过阵子吧,这几日江氏旧案已经有了定论,殿下要亲自为其翻案,还江宴和一族和大昭的清白,并大赦天下,届时我请爹亲自登门向蒋大人提亲,等得到了熙儿爹娘的认可,再请殿下亲自颁旨也不迟。” 程雪案闻言点点头,似乎一切都在按照期待的轨迹缓缓而行。 十余年前的江氏谋逆案终于大白天下,岳松照被当街问斩,而其党羽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消息传回将军府,洛迎窗在程雪案的陪伴下来到昔日江氏织坊旧址,心里积压已久的恩怨终于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江氏织坊如今也变作一处无人问津的废墟,大抵是因为担心这里也太多亡魂属实不吉利,这十余年来并没有人翻新这块土地,还真就如此闲置至今。 洛迎窗跪在那片废墟前,心情极为沉重,而陪她前来的程雪案站在她身后,也是一言未发。 直到洛迎窗嘴巴里结束了同自己家人的碎碎念,祭拜完成起身后,程雪案才步履缓慢地靠近:“我们重开织坊吧,还是你想继续经营春风酒楼?” 洛迎窗闻言,似是有些诧异地望向一旁并没有对自己动手动脚,甚至都没有看向自己的程雪案。 程雪案自然是觉察到了洛迎窗炽热的目光,但他依旧没有侧头对上她的视线,只是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低沉道:“当然,如果你还是想离开……恕我现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洛迎窗浅笑一声,突然就明白了程雪案的心意,只是她没戳破什么,只是回应道:“只可惜我没能传承下江氏织坊的技艺,放眼天下,大概也只有干爹能潜心钻研了……果然还是开个酒楼更适合我。” “这片废墟就留给他们安宁吧,重开春风酒楼,只要有先前被查封的选址就够了。” 程雪案点点头,之前在这件事上尊重了洛迎窗的想法:“好。” 顿了顿,程雪案又继续道:“春风酒楼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阵子我会找个由头放风眠他们出来,不然就算重新开张,你也不会觉得开心。” 闻言,楼迎窗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侧脸,似是没想到程雪案竟然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本来她还在心里盘算,应该寻找一个怎样的时机开口求他放过风眠一行人,才不显得自己近来对程雪案的关切不是别有用心。 话音刚落,洛迎窗突然双手叠放搭在程雪案的肩头,飞快地扭过脸来正对着程雪案,在他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轻啄了一口。 还不待程雪案反应,洛迎窗又拉过程雪案的手,直接道:“回家吧。” 于是,这位大病初愈的玄戎二殿下这样被自己求而不得的女人一闹,顿时又兴奋地连发了三日高烧。 等程雪案身体全然恢复后,他第一件事便是进宫给玄辰帝请了安。程霜台毕竟是做哥哥的,程雪案心里这点小九九自然是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他心里也清楚,弟弟到底在顾虑些什么,最终也并没有追究,只是说了些体恤的话安抚了弟弟一通,便差他去送楼玉骨出宫了。 是了,按照玄辰帝颁布的指令,楼玉骨今日便会启程被送往南方小城。 程雪案领了命,便直奔楼玉骨所居住的寝殿而去。那晚宴席后,楼玉骨便被安置在了此处,比起之前软禁他的冷宫,要安逸得多。 程雪案迈进庭院时,楼玉骨照常在那里搭了张桌子作画,见程雪案出现在这里,眼底倒是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意外:“二殿下怎会亲自前来?” 程雪案没看他,只是瞄了眼楼玉骨的画,漫不经心道:“我来为阿姐讨一份和离书。” 楼玉骨的目光停留在程雪案身上许久,始终沉默不语,也没再动笔。 “怎么?舍不得了?”程雪案冷笑一声,大剌剌地坐在楼玉骨面前的石凳上,“原来堂堂大昭太子,经年精密算计,也会有悔不当初的时刻。” “我早就准备好了,还担心该如何交到她手里。”楼玉骨平静地衣领里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和离书,封面上是楼玉骨清秀的字迹,写着爱妻韩穗亲启,“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有愧于她。” 第86章 程雪案动作一滞,猛地抬手将那封和离书从楼玉骨手中抽走,然后撇撇嘴道:“最好如此。” 楼玉骨倒是望着孩子气的程雪案笑了:“穗儿远比你想象得更加坚韧。” 但程雪案还是极为不解,干脆直白地问了出来:“你不挂念她,至少也该挂念她腹中的孩子吧?” “那孩子身上流着大昭皇室的血脉,就是最大的祸害,如果连那孩子自己都不清楚这层关系,大可以保那孩子一辈子太平。”楼玉骨回答他时表情极为平静,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琐事,“我相信有一个身 为玄戎辅政大将军,又是玄辰帝亲弟弟的舅舅,没人会找那孩子的麻烦。” 楼玉骨这样说,便是韩家上下都托付给了程雪案,无非是想利用他心底那抹对亲情的向往和眷恋。 了解程雪案的人都明白他的面冷心热,也正因如此,所有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利用他的心软。 “别废话了,收拾好东西就准备上路吧。”程雪案不想陷入楼玉骨故意编制的温柔陷阱,直接起身催促,然而目光却瞥见楼玉骨手下正在完成的画卷,有些于心不忍,不客气地开口道,“你真不给阿姐和孩子留点什么念想?即便是一幅画也好啊。”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你阿姐——穗儿她啊,一旦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便不可能再回头。”楼玉骨笑着在自己的画纸上填了几笔,没再抬头看向程雪案,只是像了解自己一般了解韩穗,极为笃定道,“我对于她而言,也已经是一招废棋,既然早就万念俱灰,便没有要留痕的道理。” 程雪案其实并不明白楼玉骨和韩穗之间的感情,当初昭武帝特地为他们的婚事选了个良辰吉日并大赦天下,所有人都以为大昭太子和中书令之女的结合简直是天造地设,无论从学识教养,还是家庭背景,都极为般配,大概连他们自己也都不曾在乎过所谓的爱情吧。 也罢,毕竟一个身在帝王家,一个为官宦之女,他们的婚姻本来也是一场政治上强强联合的筹码。 当时程雪案不懂,还曾经为自己的阿姐不值,但经历过这么多跌宕起伏,他似乎渐渐看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依照他的个性,可能永远没办法理解这份不关乎情爱的沉甸甸的婚姻枷锁,或许于他而言,唯有真情足以打动自己,而这也是他没有同哥哥争抢帝位的原因吧。 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为了江山社稷放弃洛迎窗。 至于其他人怎么样,程雪案根本没心思干涉,索性也就闭了嘴,又坐回了楼玉骨对面,一言不发地等他收笔。 等了好一会儿,程雪案都快睡着了,才终于看到楼玉骨似乎完成了最后一些点缀,刚要起身,却听到楼玉骨突然开口,冷不丁问道:“你中了我下的毒,为何装作不知?” 程雪案微怔,抬眸看他,正好对上楼玉骨那双疑惑的眼睛,那是鲜少在楼玉骨的脸上流露出的神态。 “如果我向王兄禀明,定然能顺水推舟治你死罪,替他永久铲除后患。”程雪案冷漠地瞥了楼玉骨一眼,定定地站起身来,语气极为平静,“可我不想她在悲痛和悔恨里惶惶终日。” 那一瞬间,楼玉骨似乎从程雪案坦诚的言语和正义凛然的神情中明白了什么,他缓缓起身,极为认真地看向程雪案,道出了一句被程雪案误会许久的真相:“我跟窗儿,从来都清清白白。” 程雪案微蹙着眉头,半晌才反应过来,楼玉骨指的是什么事:“她……” “窗儿从来都不是一个随便的姑娘,自我将她从流放途中救出来后,除了我、风眠和付叔之外,她身边就没出现过其他男人,即便有,也会在第一时间被风眠赶走,更别提少女少男的情窦初开了。”楼玉骨浅浅一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亲自开口,替洛迎窗向程雪案解释这些,“其实她对我的感情,很像是你对穗儿的依赖,那不是男女之情,只是当时你们都太年幼,又遭受了家族的毁灭和生活的重创,所以误会了太久。” 程雪案很想直接开口问问洛迎窗之所以这样隐瞒的原因,她明明可以坦然地告诉自己,可她宁愿让自己误会也没有辩解任何,但程雪案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想在楼玉骨面前屡屡失态,也不想通过别人的嘴巴探听洛迎窗。 然而,楼玉骨似乎已经瞧出了程雪案的顾虑,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叹一声道:“她不愿意向你解释,不过是恨你。” 程雪案又怎么会不清楚,洛迎窗对自己早就恨之入骨。 可是,恨就是还有爱啊。 楼玉骨抬手拍了拍程雪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不配爱她,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拥有陪伴她共度余生的资格。” 闻言,程雪案抬眸瞧了他一眼,眼底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沉默之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切地呼喊:“姑爷,姑爷——小姐,小姐她要生了!” 两个大男人听罢,不约而同循声望去,来人正是韩穗的贴身丫头。 愣神间,那丫头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眼神一直盯着楼玉骨,要他赶快随自己去中书令第,只是以楼玉骨现在的身份,没有允许便随意出宫,便是抗旨。 “我……” 丫头那边已经记的满头大汗:“陛下那边已经知晓,特准姑爷到中书令第探望小姐!” 程雪案见楼玉骨还在犹豫,直接替他拿了主意:“我送你去。” 第75章 辞别 天色灰沉,寒风卷着残叶在院中打旋,吹得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院墙上的瓦松一阵一阵地抖动,像是也在为屋里的人捏着一把汗。 韩穗卧房的房门紧闭着,门缝透出微弱的灯光,映出地上一道道仓皇的脚印,里头断断续续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时高时低,尖锐而苦痛,仿佛一把利刃一点点在门外等候的亲人心头切割着。 屋檐下的几人神色凝重,鬓边已然斑白的韩持站得笔直如松,脸却已经煞白,紧握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本想坐下歇歇,却又不敢,生怕一坐就再也站不起来。 每听见一声惨叫,韩持的眉心便紧蹙一分,身体也便颤抖一下,眼神越发黯沉,添满了焦虑与不安——当年自己的夫人就是在生韩煦的时候,没能挺过去咽了气,那份丧妻之痛仍然深谙于心。 屋外不时传来仆人急促奔走的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湿意沁骨,更是踩在了韩持本就惴惴不安的心上。 “老爷……”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见韩持如此焦急的模样,不由低声唤了一句,却被他挥手止住。 韩持摇了摇头,嗓子哑得像在柴火里烘干过:“不必说。” 而韩煦此时也守在门外,瘦削的身子靠着廊柱站着,肩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尽量压着。年纪轻轻的他毕竟是头一次见到女人生孩子的场景,而这正在鬼门关前徘徊的还是平日里极为疼爱他的亲姐姐,教他如何能不担心。 韩煦紧紧抿着嘴唇,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神直直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忽然门内一声尖叫传出,他猛地直起身,像要冲上去,又生生顿住,指尖在衣袖里蜷起,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掐得发白。 下一秒,帘子突然被掀开,一名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中还端着一盆血水,随着她踉跄的脚步,顺势溢出来溅了满地,滚热的血色迅速在石板上晕开一圈,如同一朵悄然绽放的梅花。 韩煦见状脸色一白,忍不住转过头去,一手撑在柱子上,轻轻干呕了一声。而韩持抬头看了一眼那一盆血,喉结滚动几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闭了闭眼,低声默念着什么。 门内的喊声越来越急促,接连几声凄厉的哀号仿佛撕破了空气,院中所有人都不敢出声,连风声似乎也停了片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地敲在青石路上,惊起几只栖在屋檐下的雀鸟。只见一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尚未到跟前,便已翻身跃下,疾步冲到屋前。 “穗儿怎么样了!” 而他身后则紧跟着面无表情的程雪案,夜色隐藏起他漆黑深邃的眼底,那一抹发自内心的担忧。 小丫鬟见楼玉骨回来了,连忙上前拦住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哆哆嗦嗦地 哭个不停:“姑爷,稳婆还在抢救,小姐她……还在撑着。” “姐夫……” 这种时候,几个人已经没有心情再叙旧安抚,楼玉骨只和韩持、韩煦先后递了个眼神示意,便踉跄着站在门口,他眼神茫然,唇角抖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像是座一动不动的雕像。 门口的空气仿佛凝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啪”地一声炸开,火星四溅,把人脸照得一明一暗。 此时,屋内再次传来一声撕裂般的叫喊,紧接着便是稳婆急促的喊声:“来人,再添热水!剪子快递进来,快!” 第87章 时间一寸寸挪动,夜色越压越低,天空中开始飘下小雨,冰凉的雨滴打在青石地上,滴答滴答的,像是有人在悄悄地落泪。 “哇——!”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响起,如同破晓雷鸣,刹那间震碎了孤冷的夜色。 楼玉骨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而韩持几乎在那一刹那失去了全部力气,直接向后倒去瘫坐在椅背里,想起当年自己爱妻当年难产而死的场景,不禁老泪纵横。 韩煦也在听到那声啼哭时怔了怔,忽而红了眼眶,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却没吭一声。 帘子再次被掀开,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来,满脸疲惫,脸上还沾着汗,语气却带着一丝笑意:“老爷,放心吧,母女平安。” 廊下的人一瞬间都松了口气,韩持在老管家的搀扶下再度站了起来,缓慢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而韩煦也抬起头来,悄悄抹了把泪跟了过去。 身为新生儿之父的楼玉骨站在柱子旁边倒像是个无关之人,他想凑近,却又胆怯地没能迈开步子,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却又像是得了救,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连指尖都在发抖,只是远远地瞧着那襁褓中露出的小脸蛋,心底五味杂陈。 晚风又起,夜空中再度落下了几滴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襟,也模糊了他的泪眼。 而真正的局外人程雪案默默地在不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韩穗的庭院,双手抱胸倚靠在门外的墙根下,又想到了洛迎窗。 他轻叹了一口气,招呼墨循过来。 刚刚程雪案和楼玉骨着急跑去韩穗的情况,墨循便跟在后面拴马,这会儿正好赶了过来:“属下在,请二殿下吩咐。” 程雪案瞧了他一眼,语气极为平静道:“回将军府请洛姑娘来。” 墨循微怔,没明白自家二殿下这是何意。 “你告诉她,大昭太子即刻启程,现在快马加鞭至城门处,还能送他一程。” 这下墨循更是不明白了——自家二殿下和这楼玉骨不是情敌吗!? 程雪案见墨循半天都没动静,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 墨循不知道自家二殿下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还是照做了,只是当他回到将军府,将程雪案的话转达给洛迎窗时,这位洛姑娘的反应也是让墨循大为不解。 “我不想见他。”洛迎窗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过她刚要转身回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墨循道,“能否请墨循将军帮我将太子殿下今夜离京的消息捎给风眠哥哥?他受重恩于太子殿下,想必不愿错过这最后一面。” 墨循微怔,只答道:“好。” 与此同时,程雪案独自一人等在中书令第外,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楼玉骨走了出来,而送楼玉骨离京的人马也蓄势待发。 “见过她了?” 楼玉骨闻声却是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还是不要见她们为好。” 其实程雪案很想问楼玉骨一句他后不后悔,毕竟他可是特地得了玄辰帝的准许,快马加鞭从深宫里赶到中书令第,守着韩穗直到顺利生产,明明只要向前迈一步就能突破僵局,最终却还是放弃了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 但程雪案总归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楼玉骨和韩穗都是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更改的个性,而且他们的骨子里似乎都有一种出身帝王官宦之家的绝情,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他也懒得插手,索性翻身上马,准备送楼玉骨出城。 此外,他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洛迎窗到底会不会出现在城门口。 其实,在命令墨循去请洛迎窗的时候,程雪案的心里也是矛盾的,他很清楚楼玉骨在洛迎窗心目中的份量,如果给了他们这次见面的机会,或许只会更加坚定洛迎窗要逃离自己的决心。可是如果强行让他们错过,洛迎窗大概会惦念他一辈子,也会恨自己一辈子。 程雪案攥着缰绳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他终究还是不忍让洛迎窗难过。 然而,当一行人迫近城门时,程雪案却没能见到那道熟悉的倩影,反倒是看到前不久刚被自己放出地牢的男人正等在那里。 这家伙,不会当初试图在将军府劫走洛迎窗失败,现在又要当街抢大昭太子吧? 程雪案不由一阵头疼,已经开始思考到底要怎样在诸位手下的眼皮子底下放过风眠一马。 然而,在所有兵刃指向他的一刻,立于城门中央的风眠突然单膝跪地,低首拱手,向楼玉骨所在的车轿里行了一个大礼,整个人像一尊碑,钉在了这条通往天涯的路上。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惧意,仿佛这些戟刃压顶的肃杀与他毫无干系。 晚风吹起风眠的长发,掠过他的衣摆,他那一张俊朗的脸被火把映得斑驳,眼中却是一片熔金般的赤诚,继而铿锵有力道:“风眠——拜见太子殿下!” 然而,楼玉骨稳坐于车轿之内,并没有撩开轿帘见他一面。 可风眠却没在意,只是固执地自己的腰间一壶老酒取下,双手捧起举过头顶,那一刻,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有许多积压太久的情绪翻涌。 风眠的声音略哑,喉中似有千钧之重压着:“太子殿下于我恩重如山,风眠无以为报,今日只能以这壶薄酒敬别。” 四周静默,除了风吹旌旗的响声和马蹄踏动的碎响,再无一人敢言。 程雪案立于马上,神色冷凝,眸中掠过一抹异色,只是他并没有出声制止,反倒微微抬手,示意士卒们暂缓。 紧接着,风眠便将那壶酒缓缓放在面前青石路上,双手持壶,叩首三次。 第一次,他的额头狠狠地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剧烈的清响。 第二次,他的动作更沉,连双肩都带着微微的轻颤,而额角已经有些许血丝渗出。 第三次,他再次加重了力道,额头处流下的血迹顺着他的眼角,混着不知何时氤氲的泪痕,一路滑至他的下巴处,一点一点滴在了他的衣襟和石板路上。 随后,他缓缓起身,抬起头望向车轿,随手掏出一把短匕,周围的士卒恐他有所行动,正要准备擒拿他,便见风眠所持的刀刃在袖口“嗤”地一响,迅速切破左臂,鲜血立刻随之涌出,他却一声不吭,只任由那汩汩的鲜血滴落进酒壶之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风眠双手奉起酒壶向天边的方向而起,句句如钟:“风眠今日便以血敬酒,以命酬恩。” 话音刚落,风眠便一仰头将壶中的血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猛地将空空的酒壶摔碎在地,酒壶瞬间碎裂,血酒的余渍溅了满地,如墨如画。 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风眠再次向楼玉骨所在的车轿处叩首,隐忍道:“风眠,送殿下最后一程。” 刺骨的风拂过风眠的背脊,如刀般割过瘦削的肩骨,那一身单薄的墨衣在狂风中几乎要裂开,他却依旧挺直如松。风眠不求回应,也不求同悲同愁,只希望在最后的分别时,能够将多年的恩情、忠心与命债一并奉上。 远处车轿轻轻一震,楼玉骨终于缓缓掀起车帘,他望着跪在那里的风眠许久,眼神复杂,微微点头,终究什么也没说。 程雪案清楚风眠是个有情有义之 人,但越是如此,楼玉骨越不可能在此时表露出任何动容的情绪,就像他对待刚刚生产后的韩穗那般冷漠、理智,不愿意让任何亲近之人对自己这位废太子有任何惦念之心。 程雪案默然良久,终是挥手示意车队前行。 铁蹄绕过跪者,沉重地碾过石板,卷起一阵风尘,而风眠仍然跪在远处,目送着载有楼玉骨的车马远去,直到车影最终没入黑暗之中,城门缓缓闭合,锈迹斑驳的铜铰发出低沉而沉重的呻吟声,将所有的恩怨情仇全部终结在了这个寂寥的夜晚。 风眠看着空荡荡的大道,脸上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神色,唯有眼眶隐隐发红。 第76章 温存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对于洛迎窗没有出现在城门前为楼玉骨送行这件事,总归是让程雪案心里一阵轻快的。 等他送走楼玉骨一段距离返还将军府时,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但他心里有个疑团没解开,始终没有睡意,便索性偷偷潜入了洛迎窗所居住的庭院。 洛迎窗房间内的烛火早就熄灭了,程雪案不想打扰她安睡,便一声不吭地坐到了秋千上,背对着房间的窗子出神,以至于洛迎窗都披着单衣凑到他身边了,程雪案都没觉察。 “为何坐在这里?” 半梦半醒的洛迎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本以为方才透过窗户纸瞧见的人影是错觉,没想到程雪案还真在半夜三更跑到自己屋外,却又不推门进去,也不知道他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伤还没好利索,就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小心我去尉迟老先生那里告你的状。” 第88章 洛迎窗拿了件薄外衣给程雪案披上,隐约间在他的衣襟处嗅到一丝血腥味,不由眉头紧蹙,焦急道:“你受伤了?” 程雪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韩穗的产房染上了血腥味,还是受到了风眠那壶血酒的波及,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直接扭过身来,将头埋在了洛迎窗的腹部,似是在撒娇一般,偏偏一言不发,故意惹洛迎窗着急。 “你倒是说话啊!” 洛迎窗见程雪案装傻,索性自己在对着他上下胡乱摸了起来,想要找到那血腥味的来源,看看他到底伤了何处。 而程雪案便没脸没皮地顺势将洛迎窗搂在怀里,然后稍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抱上了自己大腿,贴着她的耳廓细碎地亲吻了半天,才在粘腻的余音里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去送送他?” 洛迎窗微怔,意识到程雪案指的是自己拒绝去城门处送别楼玉骨的事情。 “我不喜欢分别的场景。” 她回答得果断而简单,但程雪案却撇撇嘴,用手指卷起洛迎窗披散在胸前的长发,故意酸溜溜道:“我还以为你会说点儿更好听的话哄哄我。” 谁知洛迎窗对程雪案这句调笑的话却摆出一副正经的表情,极为认真道:“我不想骗你。” “但我可以回答你的是,我对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儿时那般的爱慕之情了。”洛迎窗抿了抿嘴,缓缓抬起眼皮,回望了程雪案一眼,视线又迅速下移落在他的唇瓣上,然后犹豫道,“或者说,我自以为的爱,根本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程雪案的目光落在洛迎窗那上下开合的唇瓣上,所有的注意力在那一瞬间全部都被吸引走了,她似乎在解释着对楼玉骨或者对自己的感情,但他突然觉得很多执念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怀中切切实实拥抱着自己的心爱的人,她就在自己身边,在用她的方式说爱他。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鼻尖的毫厘,彼此的视线不断交替地在对方深情的眼眸和性感的唇瓣间上下流转,然后不知不觉地,柔软的触感紧紧相贴,月光洒落在秋千上拥吻的一双人影,将那一刻的缠绵无限拉长。 “洛儿,我现在,想要你……” 程雪案稍微错开些同洛迎窗的距离,嘴唇开合件摩挲过她的侧脸,用呢喃的语气几乎是祈求般在等待洛迎窗的允许,并没有任何进一步越矩的动作。 洛迎窗听罢,又稍微往后错了一些,那距离勉强可以将眼神聚焦在离自己极近的男人脸上,用食指虚虚地抵在程雪案的胸口处,佯怒般提醒道:“伤还没好利索呢,别胡闹。” 可程雪案却还是不肯罢休,双手搂在洛迎窗的腰间,不强迫她,但也不让她逃,而洛迎窗碍于他身上的伤口以及自己矛盾心理的趋势,也由着他暧昧地贴向自己。 于是,程雪案便更是得寸进尺,细碎的吻倏尔落下,在洛迎窗每一寸细腻的肌肤上雨露均沾,同时还用黏腻的话语讨要道:“那这次换你主动好不好?” 洛迎窗不答,只是任由他抱着,程雪案便顺势钻进了洛迎窗的胸口,用头顶轻轻地蹭着洛迎窗的柔软,像是顽皮的小孩一般开始耍赖:“好不好?洛儿,好不好嘛?你疼疼我……” 洛迎窗被他扰得没办法,突然伸长手臂将程雪案整个人抵到秋千的绳索处,见他左右乱晃,低声呵斥道:“坐好。” 一听到洛迎窗这声命令,程雪案还真就乖乖坐在那里不动了,眼睁睁看着洛迎窗的双手缓缓攀上了自己的肩头,然后单脚抵在地上轻轻一用力,整个人便灵巧地一跃坐上了程雪案的大腿,然后在程雪案错愕惊诧的目光中,洛迎窗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然后深情地吻了上去。 那个吻带着缱绻的缠绵,似乎将压抑许久的感情全部倾注在其中,代表了洛迎窗对程雪案的所有心意,而程雪案自然通过两人紧紧相贴的唇瓣,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爱意,自己也迅速深陷在她无限的温柔里,抬手扣在洛迎窗的脑后,动情地回吻着她。 意乱情迷间,程雪案只觉得自己身下一紧,仿佛被人抓住了命脉般猛地加快了心速,柔软的触感令他不由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而与此同时,洛迎窗方才挑起他下巴的手也渐渐往下游走,用修长的手指挑开了他的前襟,露出壮硕的胸膛。 她的手覆上了他的胸口,然后缓缓滑过那些狰狞的疤痕,最终停留在他的左心房上。程雪案只觉得她的手微微一顿,下一秒,洛迎窗便从程雪案的唇边移开,侧过头来倚靠在了他的左胸上,除了手下正在进行的动作,时间仿佛在他们二人之间静止了。 程雪案没吭声,他知道洛迎窗是在做什么——她在聆听自己有力的心跳。 洛迎窗曾经亲眼目睹自己的胸口被人狠狠刺穿,险些再也听不到那为她而加速跳动的脉搏,而如今她正稳稳地靠在自己怀中,颇有失而复得的侥幸和安慰。 程雪案一手揽着洛迎窗的腰,一手轻放在她的脑后,以作安抚。 然而,尚未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太久,程雪案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酥麻的湿热,诧异地垂下视线,借着朦胧的月光,便见洛迎窗正探出了灵巧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在他的红晕周围打着圈,而似乎是觉察到程雪案正在瞧自己,罪魁祸首竟然还理直气壮地抬起眼皮,用一种极为妩媚却又无辜的眼神,直勾勾地回望着程雪案的视线。 那一刹那,洛迎窗顿时被泄了满手污浊,然后,她得意地笑了。 被玩弄的程雪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沙哑着嗓子艰涩道:“……你怎么能如此撩人?嗯?” “我得好好疼疼雪郎啊……” 此时,洛迎窗的身上也浸了一层细汗,薄纱紧紧贴在她身上实在太过黏腻,于是,她索性拉起程雪案的手,牵引着他一层一层剥开自己的衣衫,露出比月色还诱人的雪白肌肤。 程雪案下意识滚了滚喉咙,就见洛迎窗一只手抵在程雪案的下腹部,一只手则攀在他的肩头,一只脚在地上轻轻一撑,然后摸索着程雪案的所在,准确无误地将身子再度沉了下来,刹那间,两个人同时发出了一高一低的吟哦,划破了夜色的寂静。 起初,洛迎窗还在慢吞吞地适应着程雪案的存在,但程雪案似 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顷刻间便反客为主,毫不顾忌自己早就已经痊愈的伤口,双手一把便捞起洛迎窗的膝窝,热烈的吻也同时席卷而来,上下配合着,仿佛要将洛迎窗完完全全地嵌入自己,不留任何一丝缝隙。 天色将明,筋疲力尽的两个人不知何时从秋千上跌落了下来,程雪案平仰着躺在秋千边的草丛中作为肉垫,而洛迎窗则趴在程雪案的胸口处昏睡了过去,表情极为安详恬静。程雪案一手枕在脑后,一手轻揽着洛迎窗的胳膊,垂眸望着怀中安然熟睡之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只觉得极为满足。 几日后,春风酒楼重新开业,满京城的人听闻当年美若天仙的洛掌柜洗清了冤屈,再度经营起这座名扬千里的春风酒楼,都纷纷前来捧场,而当年的平兀侯、如今的辅政大将军程雪案也特别出席了春风酒楼的开业仪式,这位位高权重的玄辰帝亲弟弟在举手投足间,丝毫不掩饰他对这位春风酒楼老板娘的偏爱,一时间,当年所有坊间的谣言似乎都得到了确认。 开业这天食客络绎不绝,程雪案见酒楼里只有风眠、流筝和付山海几个人,实在忙活不过来,还特意从将军府拨了些人手来,而平日里程雪案训练的将士兵卒们也沾了光,跑到酒楼来消遣消遣。 而就在众人都沉浸在春风酒楼重新开业的喜悦和热闹之中时,洛迎窗这位主角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后厨,趁着程雪案的人帮忙将饭菜端出去的功夫,这间后厨里顿时就只剩下他们四个最为亲近的人而已,而楼叙白则负责在外边望风。 风眠戒备地环顾四周一通,飞快沉声道:“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行动。” 洛迎窗点点头,极为冷静道:“机会难得,切不可失手。” 在得知洛迎窗在程雪案的支持下决定重开春风酒楼时,就连流筝都以为她的心已然定了下来,直到她偷偷联系到这几个人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流筝甚至还有些不敢确信,再度询问道:“姐姐,真的要如此吗?” “嗯,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 洛迎窗回应得简单,但他们谁都没有过多询问,只是选择支持她的决定。 付山海也笑着安抚道:“丫头啊,只要你开心就好,我们不必总拘泥于某一处风景,我们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第77章 沉香 春风酒楼重开第一天,程雪案知道洛迎窗忙起来便顾不上自己,又担心自己在场,会让慕名而来的食客们觉得浑身不自在,便很知趣地找了间雅间,而韩煦也带着自己的小外甥女来捧场。 “阿姐居然肯让你带着情儿跑出来招摇过市,也不怕你这个当舅舅的手下没个轻重。” 第89章 话虽如此,但程雪案逗起这个小外甥女来也是喜欢得近,当时韩穗生产时,他像个局外人一样等在门外,也不知道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韩穗,于是干脆选择了逃避,只是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尤其她睁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襁褓里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时,便更是让他心软软。 “阿姐知道今日春风酒楼重新开业,特别让情儿代表她来捧捧场嘛,她现在身子还弱,爹不放心阿姐到人多拥挤之处,阿姐怕你当晚没把情儿看仔细,专门叮嘱我让情儿的小舅舅好好瞧瞧呢。” 韩煦边说着,边抱着韩情往程雪案跟前儿凑,看起来抱孩子的手法极其熟练,小情儿在他怀里也不哭不闹,外人若是不知道的,还真要以为这是韩煦的亲闺女呢。 “正好,我听说王兄已经准了你跟尚书令大人独女的婚事,等你也生了小娃娃,还能跟这个小家伙做个伴儿。” 程雪案随手拿了个洛迎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小玩意儿逗着韩情,神情中不免有一丝落寞。 不知道从何时开了窍的韩煦一下就发现了程雪案的异样,直白问道:“你跟洛姑娘怎么样了?” 程雪案没抬眼,只是淡淡道:“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样?”韩煦一把将韩情抱了回来,逼迫程雪案认真地回答自己的问题,“洛姑娘既然有心重开春风酒楼,那至少证明她愿意留下来啊,不管是不是为了你,总算也给了你一个挽回的余地吧,你为何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你不懂。” 程雪案背过身去喝酒,视线透过窗子追随着大堂那道忙碌的倩影,懒得再理韩煦。 傍晚时分,程雪案亲自送韩煦和韩情回府,远远地瞧见身型还有些疲惫的韩穗正在丫鬟的搀扶下等在门外,有些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阿雪,回家坐坐吧,且不说阿姐,爹也很久没仔细瞧瞧你了。”韩煦瞧出程雪案的动摇,便乘胜追击,招呼着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情儿一起求程雪案,“快跟小舅舅说,跟咱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而襁褓里的小情儿还真的咿咿呀呀地冲程雪案招着小手,甜甜地望着程雪案笑。 程雪案立于马上,附身向小情儿的那张小脸凑过去,下意识抓住了那只邀请自己的小手,心里的那堵墙瞬间因为这份小小的温暖而坍塌。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载着韩煦和韩情的车轿往中书令第的方向而去,而韩煦瞧见程雪案那副惯有的别扭模样,不由微微抿嘴一笑,故意对着小情儿道:“果然还是你小舅舅还是疼你哦,小情儿。” 当韩家的车马进入韩穗的视线时,她便向前迎了几步,先望见了立于马上的程雪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年她亲自送程雪案上战场,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韩穗喜出望外,赶忙吩咐着家仆去帮二殿下牵马。 程雪案翻身下马,抬眸瞧了韩穗一眼,声音极轻地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快进来吧。”韩穗微怔,似是没想到程雪案会像儿时那般称呼她,“爹这会儿还没休息,我们一同去他的卧房问候一下,他若是知道你来了,定会极为欣喜。” 韩煦把睡熟的小情儿交给奶娘,便跟着韩穗和程雪案一起去给韩持请安。 韩持的卧房只点了一小盏烛光,他似乎正在翻看着什么卷宗,听到老管家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赶忙放下手中的事绕到了案台前,正好迎面撞上了三个孩子。 韩煦一把搂住身边的程雪案,大老远就叫喊起来,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沉稳:“爹,你看谁来啦?” “阿雪,你,你怎么……” 程雪案被韩持瞧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像是小时候那般喊了一声:“干爹。” 韩持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程雪案竟然会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还愿意登他中书令第的门,便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还是韩穗先走了过来,挽住了韩持的手臂,提醒道:“爹,阿雪平日里公务繁忙,好不容易得了空来看您,先去屋子里坐坐吧。” 不多时,四个人坐在同一个屋檐下,气氛却有些尴尬。 韩持作为长辈坐于上位,左一句右一句地问起程雪案的近况,而韩穗则时不时在一旁嘘寒问暖一通,如果遇到什么为难的问题,韩煦便在程雪案身边帮腔糊弄过去。 直到韩持论及了程雪案谈婚论嫁的事宜,要把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说给程雪案作将军夫人,韩煦听了比当事人程雪案还着急,直接把春风酒楼那位名声在外的老板娘搬了出来 ,搞得向来厚脸皮的程雪案连喝了好几口茶水,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不安。 经过江氏翻案那一遭,韩持已经对洛迎窗的身份完全了解,而至于那些沉痛的过往,也让他对江氏抱有极深的歉意,在得知程雪案和洛迎窗的确有那层传闻中的关系时,极为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语重心长道:“阿雪,你若是真的喜欢那位洛姑娘,恐怠慢了人家,我可以出面代你去向她的家人提亲,不然让陛下直接指婚,倒是让洛姑娘觉得咱们有些强迫的意思,反而显得唐突。” 三道目光齐刷刷望向程雪案,等待他的回应。 程雪案故作镇定地又喝了口茶,然后沉声道:“我会考虑的。” 韩煦当即便知道程雪案这是应允的意思,只是他还需要再找个台阶给抹不开面子的程雪案下,顿时心情大好,又拉着程雪案跟他爹和他阿姐唠了好半天。 天色渐晚,韩煦送程雪案至中书令第门口,临走时还恋恋不舍:“方才爹说的话你可要往心里去,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咱们就备好丰厚的礼品去向洛姑娘提亲。” 程雪案撇撇嘴,转身便上了马背,自言自语道:“啰嗦。” 韩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望着马背上被阴影遮住的那张俊美而冰冷的脸,突然有些哽咽道:“阿雪,你要幸福啊。” 程雪案终究什么都没说,便策马扬鞭而去,回应韩煦的只有那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春风酒楼此时已经打烊了,不过洛迎窗的房间还点着盏烛光,她坐在梳妆台前拆下了所有的饰品,正听到窗外隐隐约约传来轻微的响动,不由莞尔一笑。 下一瞬间,一道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轻佻,顺着窗户的缝隙传入洛迎窗的耳畔:“姑娘这扇窗,可是专为在下而留?” 洛迎窗的妆容已然洗净,但她却不紧不慢地从梳妆镜前精挑细选了盒胭脂,抿了抿嘴唇染上了明媚的颜色,然后撩了撩自己如瀑般的长发,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懒洋洋地抬起拽住程雪案的衣襟,稍微一用力往自己的屋内一拉,笑声肆意:“除了二殿下,可是无人敢入小女子的闺房。” 程雪案听到洛迎窗的调笑,整个人都卸了力道,顺势将洛迎窗往怀中一搂,后腰抵在窗框边,低头便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激吻,只不过几个回合,程雪案的侧脸、脖颈,一直到性感的锁骨和壮硕的胸口,都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红艳吻痕。 两个人拥吻着,从窗边至床头,跌跌撞撞碰到了许多陈设的摆件,但他们全然不在乎,此时此刻,他们的眼底只有彼此,他们是那样熟悉对方的身子,是那样熟悉对方的嗜好,在毫不压抑的情绪里,他们宣泄着对彼此最坦诚的渴求,直到房间内终于归于平静,满屋飘散起柔和又醉人的安神香。 洛迎窗已然穿好了衣裳倚靠在床头,垂眸打量着程雪案安静的睡颜,他的脸蛋很是俊俏,若不是在战场上那杀伐果决的狠厉模样实在令人望而生畏,肯定有不少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踩破了门槛,要来找这位风度翩翩的二殿下说媒。 一想到程雪案可能会对那群仰慕者摆出的厌恶和冷峻的模样,又想到他对自己百般讨好、各种撒娇求饶,洛迎窗就不禁会心一笑,心里很是满足,但很快又被一阵空落落的感觉掩盖了过去。 洛迎窗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估摸着时间,他们也该出现了。 果然,不多时,洛迎窗的房门便被轻轻地推开,随即探出来三个脑袋。 首先是楼叙白看似在发号施令,实则却站在食物链最低端:“干爹去牵马了,我在这儿望风,你们动作快点。” 紧接着,被他护在身后的流筝和故意同这对准夫妻划清界限而站在不远处的风眠,一前一后进了洛迎窗的闺房,准备接她离开。 风眠拿过洛迎窗的包袱,回眸瞧见床榻之上毫无抵抗之力的程雪案,直接道:“不如直接杀了他,一劳永逸。” 话音刚落,洛迎窗就毫不客气地瞪了风眠一眼,坚决反对:“风眠哥哥!我们说好的恩怨两清,你不可趁他虚弱取其性命!” 风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淡然道:“知道了,开玩笑的。” 生怕面前的两个人因为程雪案而大打出手的流筝在一旁捏了一把汗,毕竟风眠方才那话听起来可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 第90章 大概是担心他们俩一个萌生杀意、一个心存不舍而变了卦,流筝赶紧挽着洛迎窗的手臂催促道:“姐姐,我们快走吧,这次用药的剂量不大,再耽搁些时辰,程公子就该醒来了。” 洛迎窗平静地点了点头,略带一丝眷恋的目光再次落到了程雪案的身上,他的神态很安详,似是借由安神香的作用进入了某段美梦,也算是给洛迎窗最后的一点点安慰,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便在流筝的催促下转头离开了。 然而,当几个人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在风眠、流筝和楼叙白惊诧的神色中,洛迎窗突然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床边,行云流水地俯下身子,在沉睡的男人额头轻轻留下了最后的临别一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春风酒楼、离开了这座吃人的京城。 第78章 坠崖 辅政大将军府内,墨循好不容得了个清闲,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自己的长刀睡大觉。 大概是因为血仇太多,墨循从来都睡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觉得窗外闪过一道黑影,风中透着一丝肃杀的味道。 向来警惕的墨循直接翻身而起,防备地闪到窗边,竟发现那里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一张纸条。 墨循想都没想便将展开一瞧,当即眉头紧蹙,暗叹不妙。 等墨循带人赶到春风酒楼的时候,哪里还见到洛迎窗一干人的身影。墨循有些忐忑地派人将春风酒楼上上下下全搜了个遍,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来到洛迎窗的闺房,只求自家二殿下不要大发雷霆才好。 墨循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刚往屏风里边探出个脑袋,便活活被端坐在床边的程雪案吓了一跳。 “……二,二殿下。” 墨循不敢失了礼数,赶紧绕过屏风,单膝跪在程雪案的面前行了一礼,然后又下意识抬起眼皮偷瞄了程雪案一眼,他整个人阴沉着一张脸,周遭浑是嗜血的怒气,像极了他昔日领兵打仗踏平敌军铁骑般威风凛凛的架势。 程雪案越是冷静,越是沉默,便越是不可招惹。 跟着自家二殿下这么久,程雪案这点脾气秉性,墨循还是摸得清楚的。 其实前后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许是洛迎窗担心楼叙白专制的安神香对程雪案的药效太猛,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实在可怜,才在临走前专门托人给墨循捎去了消息,好让他适时赶来春风酒楼将中了迷药的程雪案接走,只可惜程雪案对于任何药物的抗药性,比洛迎窗想象中还要顽强,本来需要至少三柱香才会苏醒的药剂,放到程雪案身上却也只支撑了不到半炷香而已。 只是眼下程雪案一言不发,墨循也不敢轻举妄动,实在猜不透程雪案到底是想让人把玩弄了他的洛迎窗一行人抓回来,还是借此机会直接放走他们。 就在墨循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一旁等待程雪案的命令时,他家这位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多愁善感的二殿下,突然没由头地来了句:“我以为,她是愿意留下了。” 墨循:“……” 墨循倒是将程雪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他这个榆木脑袋转了半天,也实在想不出一句安慰他家刚失了恋的二殿下的话,干脆噤了声。 一片死寂在房间内停滞了许久,程雪案才缓缓起身道:“回府。” 听罢,墨循赶紧松了一口气跟了上去,还以为自家二殿下这是终于想明白了,打算放过洛姑娘,也放过自己。 谁知,程雪案的脚步都还没有踏出洛迎窗的房门,便又沉声道:“现在可以派人围捕了。” 墨循闻言微怔,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程雪案冷笑了一声,充满了玩味道:“在他们自以为已经逃出我的掌控后,再将他们逼上绝路,岂不是更有趣?” 此话一出,墨循的背后不由打了个冷颤——果然,程雪案对洛迎窗的感情已经近乎疯狂,他绝不允许洛迎窗逃离自己的视线范围,尤其是以这样欺骗他的手段。 墨循心里狠狠地为洛姑娘 和自己的小师弟捏了把汗,却也只能答道:“……是,属下遵命!” 与此同时,急促的蹄声在寂静的旷野中滚滚而来,五个人四匹快马正向着远离京城的方向疾驰,风刮得衣袂猎猎作响,马蹄踏碎积雪,卷起尘土与寒风。 而敏锐的风眠迅速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似乎有些不对劲:“会不会是程雪案派兵追来了?” “不可能啊,我的药怎么可能会失效!那可是足足三四个时辰的剂量啊,够放倒好几头身强力壮的大公牛了!”楼叙白紧紧环着流筝的腰,听到左前方对自己的药提出质疑的风眠很是不满,和着风声对风眠大吵大嚷,“肯定是你自己吓自己,咱们都出京城几里地了?追兵怎么可能——” “追兵来了!” 楼叙白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付山海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们闻声向后望去,正巧见天地一线之处,隐隐有冲锋的火光,夜色中数百骑黑甲骑兵破风而来,马蹄齐鸣,箭矢破空而至,仿佛整个黑夜都被杀气撕裂。 楼叙白见状,不由咒骂道:“这程雪案到底什么精力?难不成比九头牛还要亢奋!” 而经楼叙白这样一提醒,洛迎窗才想起来之前程雪案曾说过,他儿时被用作试药的工具,早就对很多药物都产生了极强的抗药性。思虑至此,洛迎窗的心头不免又蒙上一层哀伤和怜惜,只是现在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处理,根本没有闲暇让她为现在那位高高在上要追杀自己的男人心慈手软。 洛迎窗骑在马背上,牙关紧咬,眼神之中尽是不可动摇的冷峻,她高束起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满脸汗水与血迹,身后的披风已经撕裂,但脊背却依然挺直,不容一丝懈怠。 她回头望了眼身后的追兵,那样遥远的距离无法看清来者都有谁,她没再眷恋任何,当机立断地冷喝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按原计划分头逃,到老地方汇合!” 话毕,四匹马顿时向着各不相同的方向奔突而去,卷起四条灰白的烟尘。 身后的追兵一愣,旋即分兵追击。 但为首的墨循却是冷笑一声,眼神如鹰,当即锁定了洛迎窗的身影:“我们的目标在那边,随我前去请洛姑娘回府!” 箭矢再度破空飞来,洛迎窗身边的枝干被射断,擦过她的肩头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鲜血顿时染红了肩头,但她却未曾回头,只是俯身贴紧马背,猛地拉紧缰绳,强忍剧痛直奔山林深处。 林中光线昏暗,枝桠横生,马蹄踏过落叶发出脆响,而她清楚地记得,前方有一条自己曾与程雪案共同探出的一条羊肠小道,蜿蜒盘绕,树木密集,荆棘丛生,可以为她博得一丝先机。 身后马蹄声越发逼近,她听到墨循的声音在喊:“拦住洛姑娘!切记不可伤其性命!” 但洛迎窗早已悄然布下小巧机关,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逃亡的时间。 她一路丢落香囊与破布,混淆了自己的气味,又在关键路口打碎了提前安置好的油桶,毫不知情的数名追兵没有防备地踏过那片区域,□□之马果然在一片油地里打了滑,纷纷撞树狼狈不堪。至于闯过油地的几个人,最终也没逃过风眠他们事先设下的竹钉和倒钩,所剩无几的追兵纷纷被那些陷阱绊住,落马负伤。 短暂的混乱换来了数息喘息之机,但洛迎窗知道,这只不过是挣来的几步生路,她没有一丝松懈,深知程雪案手下由墨循直接训练的精锐们正在逼近,他们的脚步不会被区区林障拖住多久。 洛迎窗穿林越涧,翻过一座矮岭,却在雾气弥漫的尽头猛然勒马。 前方林木骤然稀疏,地势陡然升高,一座断崖赫然立在她的眼底,在夜雾弥漫之中只觉它陡峭如削,而崖底是奔腾的怒江,在月光下翻滚出银白的浪花,宛如死亡的魔爪。 洛迎窗勒马站在悬崖边,冷风从崖底呼啸而来掀起她的衣襟,如刀刃般几乎要割破她娇嫩的脸,此时她的心跳如鼓,她深知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 身后杀声又至,马蹄重响如同命运的丧钟,一队追兵现身林间,利箭上弦,冷光逼人。 “洛姑娘,你逃不掉的。”为首的墨循翻身下马,步步逼近,但却用难得温柔的语气劝说着她,“二殿下他只要你留下,别再违背他的心意了,这样对你们彼此都好。” 洛迎窗望着那片虚无的深渊,眼神却出奇地平静,风吹得她的发丝与披风猎猎作响,仿佛是最后的挽歌。 “那就请告诉他——”洛迎窗面带微笑地转过身,回眸看了一眼这片山林,又将视线落在身后层层的追兵之上,目光如寒星凛冽,“他留不住我的。” 话毕,还未等墨循再度开口劝阻,洛迎窗猛然一转身,毫不犹豫地纵马跃起,整个人随马一起化作一道黑影,投入了崖下无边的夜色之中。 那一刻,她仿佛重获了自由。 而就在那刹那间,林间惊鸟四起,众人皆为洛迎窗这不肯屈服的行径骇然不已,纷纷奔至崖边,却只能望见滔天浪涛的崖底,而回应他们的也只有山风怒号。 第91章 墨循悬着的心彻底被洛迎窗这一惊人的行为摔得粉碎,他死死地盯着崖底,一想到自家二殿下会变成怎样一副发疯痛心的模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给我搜!哪怕给我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也得把洛姑娘带回将军府!” 洛迎窗坠崖的消息迅速传回京城,面无表情的程雪案孤身一人,在洛迎窗这段时日所居住的庭院里坐了一夜,仿佛空荡荡的屋内还残存着她微薄的气息。 那一晚,窗外的积雪抖落了枝头最后一点生机。 程雪案继续派人搜寻三天三夜,可惜那万丈深渊和汹涌浪涛,终究是将洛迎窗弱小的生命吞噬殆尽。 这件事不出所料地传进了玄戎皇城,程霜台得知洛迎窗坠崖而亡和弟弟萎靡不振的消息,当即命人秘密封锁了消息,并在加派人手寻觅无果后,以一场仓促的葬礼认定了洛迎窗的死亡,就像当初程雪案在玄戎以正妻之礼祭奠她那般。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所谓的葬礼几乎无人知晓,就连程雪案也似是拒绝面对现实一样,不肯为她祭奠半分。 可洛迎窗尸骨无存的结局终归是尘埃落定,程雪案才忽而发觉自己的心也随之摔得支离破碎。 而这世上,终归再无人像她。 第79章 云落 “小舅舅——” 五年时间转瞬即逝,程雪案却只觉得洛迎窗在自己的庭院里荡秋千仿佛还是昨天,直到已经五岁大的小情儿一路小跑着奔向自己,断断续续的小奶音还一直喊着自己“小舅舅”,他才惊觉原来洛迎窗离开自己已经五年之久。 然而,程雪案至今都不愿意相信洛迎窗竟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这五年来,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洛迎窗的身影,只是从来都一无所获。 程雪案一想到洛迎窗,情绪不由低落了几分,但又不愿意在自己的小外甥女面前表露出来,便蹲下身来将小家伙抱起,这才注意到她小小的手里还攥着个什么东西。 韩情扬着张灿烂的笑脸,将卷轴松开,垂下一幅长长的画卷,奶声奶气道:“这是我从娘亲的卧房里意外发现的画卷,小舅舅知道这儿画的是哪里吗?” 程雪案从韩情的小手里拿过那幅画,不知为何,却总觉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画纸上的城池隐匿在一层层薄雾之中,仿佛是漂浮在空中的仙境。街道两侧的房屋简单而雅致,墙面用浅色石料砌成,线条柔和,隐约有云纹装饰,仿佛与天际的白云融为一体。远处,群山被云雾缠绕,山峦的轮廓在 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是仙境的守护者,山脚下的小溪缓缓流淌,水面上浮动着云的倒影,整个画面像是从天际流淌下来的梦幻。细细一看,街道上只有一条条蜿蜒的小巷,悠闲自得的百姓们穿梭其中,好生安逸。而最上方的画纸边缘也模糊在云雾之中,不知何时墨彩已经消失在那无尽的白色中。 程雪案从未见过这样的城池,便如实答道:“不知。” 韩情撅着个小嘴巴,有些懊恼道:“祖父说,娘亲之前从未出过京城,可是情儿瞧着这京城年年岁岁的模样,却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幅画究竟描绘的是何处。” 程雪案不像小家伙那般好奇心重,他只是抱着哄了哄韩情,没再多想什么。 不多时,韩穗带着丫鬟到将军府来接小韩情,大老远儿就看到程雪案带着韩情一大一小在说笑着荡起了秋千。 在韩情出生之前,韩穗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这个平日里冷酷无情的弟弟,也会有如此温柔耐心的一面。 “阿姐来了。” 程雪案觉察到韩穗的脚步声,迅速收敛起了方才对着小韩情那股放松又宠溺的笑容,微微颔首向韩穗致意。 对于程雪案在其他人面前都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韩穗这个做姐姐的早就已经习惯,她完全没在意地随手递给程雪案一块手帕让他擦擦汗,又看了看正在兴头儿上的小韩情,含笑道:“你们在做什么呢?” “娘亲,这幅画上的风景好美,情儿也想去此处游山玩水!” 韩穗抬眸瞧了眼那副云中之城,宠溺地摸了摸韩情的小脑袋,却是望向不远处的程雪案道:“阿雪也有此意吗?” 程雪案微怔,不知为何韩穗会问起自己的意思。 “此处名为云落城,宛若人间仙境,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程雪案皱了皱眉,刚想拒绝,却又听韩穗继续含笑道,“固守原地,是永远等不回一个铁了心要离开的人的。” 程雪案闻言脸色一沉,他知道韩穗是担心自己守着曾留下过洛迎窗诸多痕迹的地方度日如年,恐生心病,只是他实在没什么心情游山玩水。 然而,程雪案刚要拒绝,小韩情就先拉起了自己的手左右摇晃着,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期盼地望着自己,似是在撒娇一般,程雪案当即就没了办法。 “好吧,那我带小情儿去一趟云落城。” 可谁知韩穗却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吧,阿煦那边近来也得空,不如也问问他和熙儿。” 程雪案的脸色当即就沉下来了,如果只是带着小家伙,他倒是无所谓,但如果连韩穗和韩煦夫妻俩都要带上,岂不是要乱哄哄闹作一团,那还哪里是什么散心,还不够他头疼的呢。 只是还没等程雪案回绝,韩穗又一脸愁容道:“熙儿身子弱,她和阿煦想怀个孩子都一直没怀上,每天心绪不佳,阿煦看在眼里也是担忧得瘦了一大圈……听闻云落城山水养人,许是能让熙儿心情舒畅些。” “……” 毕竟程雪案可以算是从小被韩穗看着长大的,她偏偏最懂的如何拿捏程雪案的心软之处,她都如是说了,饶是程雪案再不乐意,回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总归算是默许了这趟云落城之行。 几日后,四个大人一个孩子便乘着马车出发了,韩穗和蒋熙带着小韩情坐在车轿里,而程雪案和韩煦则骑马并肩立于车架前引路。 “阿雪,谢谢你。” 程雪案撇了韩煦一眼,那表情似是在嫌弃他跟自己太客气,直接不作声懒得理他。 然而韩煦这个人,一旦陷入在自己的某种感动情绪里,便很容易无法自拔,尤其是对程雪案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又不善言辞的兄弟,他了解程雪案的个性,如果不是自己的阿姐对程雪案动之以情,他这个兄弟是绝不可能允许拖家带口扰自己的清闲的。 程雪案总觉得被韩煦那道灼热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利索地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话锋一转道:“你对云落城有什么了解吗?” 韩煦收敛起满脸的动容,只是摇摇头,道:“云落城世代祥和,即便是先前大昭未定的混乱时期,也不曾被波及过,而且山高路远,我之前也没什么机会亲临其境,只是从史书的记载中多少了解了一些。” 竟然是连韩煦也不清楚的地方啊。 程雪案点了点头,没说话。 韩煦却觉得,程雪案有心事瞒着自己,继续问道:“怎么了?你对云落城有什么想法吗?” “先前情儿拿着从阿姐房内翻出的画卷来给我看,我隐约觉得有些熟悉,现在倒是想起来了——”程雪案目光一沉,语气中情绪不明道,“那是楼玉骨临走前那天最后完成的一幅画作,后来阿姐临盆,我们着急赶去中书令第,而后便直接送他出城南下了,我便没太在意,只是没想到五年后还能再次一睹这幅画的容貌。” “楼玉骨……云落城的画作?” 韩煦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程雪案这个精明的脑子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嗯,而且我看依阿姐的性子,那幅画卷能被小情儿发现也不是偶然。” 韩煦微怔:“你的意思是,整件事都是阿姐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让你到云落城走一趟?可是这没道理啊,阿姐甚至先前都没出过京城,如何对云落城?” 程雪案却是勾唇一笑,只是那神态之间全然是平淡与冷漠:“那就要问问那位前大昭太子殿下临走前留下这个线索,究竟是何意了。” 程雪案不会直接询问韩穗,因为他相信韩穗也不会直接给他想要的答案。既然韩穗有心引他至云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或是苦口婆心的安抚,都需要程雪案亲自验证。 除此之外,他对韩穗和楼玉骨的关系也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之间似乎也不仅仅是表面夫妻那般,只是琴瑟和鸣的利用和捆绑,正因为他们太了解彼此的个性和抱负,正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极为想象,所以他们拥有着程雪案在同一时间没办法理解到的默契,以至于延误了五年,程雪案菜意识到当初楼玉骨故意留下的线索,而韩穗为何选择这样一个节点提醒程雪案,也令后者陷入了一阵疑惑的深思。 云落城距离京城有一好一段距离,几个人行了大半个月才南下至云落。 云落城果然如传闻所说,是飘在云上的城。 第92章 几个人甫一登顶,入目便是一片白茫茫,雾气缭绕在街巷之间,屋檐与路面仿佛都被云层铺了一层薄毯,走上去竟也有种轻飘飘的错觉。风一吹,那些雾像活了一样,在屋角、台阶间游动,像在呼吸。 小家伙韩情为眼前的美景所震撼,迫不及待地掀开了帘子,却觉得无论如何都隔了层雾蒙蒙的距离感,偏要小舅舅程雪案抱着自己骑在马上,想要直接陷入云端般的柔软和梦幻。 几个大人都对韩情疼惜得很,尤其程雪案更是百般溺爱,直接就把小家伙抱在了怀里,一手牵马,一手搂着她,生怕活泼好动的韩情太激动而掉下马去。 一行人穿梭在云落城中,不由左瞧瞧右瞅瞅,极为好奇得很,而韩煦早已按耐不住自己的惊叹之心,也把蒋熙从车轿里喊了出来,夫妻俩一前一后骑在同一匹马上,韩煦边掏出记载的史 册同自己的夫人讲解这里的建筑,一边又根据自己亲眼所见,对史书的记载添添减减几笔。蒋熙沉浸在这份为世外桃源般震撼的美景之中,心情果然愉悦了不少。 云落城的建筑不似京城那般精雕细琢且雍容华贵,到处都用浅色石料砌成,白得几乎发光,就连桥也是云的模样,桥身镂空雕着云龙戏雾,一步跨上去,桥下就是云海,若是心虚一点,还真不敢低头瞧一眼。 “小心点。” 小情儿趴在桥边往下望,只觉得被深不见底的云层吸引,险些就这样直直地栽了下去,还好被守在旁边的程雪案眼疾手快,一把便抓住了她圆鼓鼓的小肚子。 程雪案背着一只手,叮嘱完小韩情,视线又四下扫过,似是在寻觅些什么。 这里的街道不喧闹嘈杂,百姓们不赶路,也不争时,来往时都安安静静的,碰面时只是点头微笑示意,即便开口说话时,也不会大吵大嚷,连叫卖声都低得像怕惊扰了天上的神仙,而尚不懂事的孩童们在雾里追逐打闹,嬉笑声也并不刺耳,更像是清脆的铃铛悬挂在屋檐上被风轻轻拂过一般,在恬静的时光里激起一层温馨的涟漪,而那一道道追逐的小身影也总是被一团团云雾挡住身影,一眨眼就又从别处笑着钻出来,像是从天上跑下来的小仙童。 城里的百姓都说,云落城是最接近天的地方。 最开始,程雪案一行人入住客栈的时候还不相信这句话,直到他们在这里停留的第三日,客栈老板说他们正好赶巧碰上一场云落城的婚礼,邀请他们一同去沾沾喜气。 程雪案自然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可爱的小韩情。 “来都来了,我们就去瞧瞧吧,听老板说,云落城有自己特别的大婚仪式呢。” 韩煦表面上是在劝说程雪案,可那满脸春色的笑容,却是对上了自己怀中的蒋熙。 程雪案懒得听韩煦废话,也不想见他和蒋熙两个人在自己面前恩爱的模样,索性点了头,便抱着早就已经兴奋不已的韩情往门外走。 几个人跟着老板一起到了城中一处酒楼,门外张灯结彩的很是热闹,络绎不绝的宾客们都带着专门准备的礼物登门,同新郎新娘的家人们说说笑笑送着各式各样的祝福。 然而,程雪案刚一走近,便老远瞧见一道忙碌又喜悦的背影,像极了他这五年来无数次梦见却无法靠近的爱人,他虎躯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本能地想否定自己,可那样熟悉的身影他绝不可能认错。 他终于愿意相信——正如城中百姓所言,云落城是最接近爱的地方。 就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之中,程雪案突然冷不丁开口:“今日,是谁大婚?” 第80章 大婚 客栈老板对程雪案突如其来的提问也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答道:“是酒楼老板娘的妹妹,他们一大家子人五年前来云落城落脚,与我们云落城的百姓们相处很是融洽,完全没有一点外乡人的样子……大家都盼着这场婚礼许久了!” 此话一出,几个人明显发觉程雪案脸色一沉,眸子里闪烁着某种雀跃却又恐惧的光芒,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韩穗见状刚要开口,却见程雪案微微弯腰,将小韩情放在了地上,意味不明地摸了摸她的头,满是歉意道:“情儿乖,小舅舅这次就不与你们同去了,你跟好娘亲还有大舅舅和大舅母,要听话,知道吗?” “小舅舅为何不与我们同行呢?” 程雪案的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笑容,平静道:“小舅舅突然有点事,需要先想清楚才可以。” “阿雪……” 韩煦开口想劝,却被蒋熙先拦住了,她的手搭在韩煦的小臂上,然后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已经明白了程雪案此时此刻的顾虑究竟为何。 然而,韩穗却在程雪案起身打算掉头离开时,声色清冷地开了口:“阿雪,你真的要退缩吗?” “阿姐早就盘算好了吧。”程雪案却背过身去,没有回头看向韩穗,“我想对于我自己的私事,我至少应该有知情权和选择权。” 韩穗没吭声,神色复杂地望向程雪案,便不再开口挽留。 韩煦见程雪案头也不回地走了,便更是着急:“阿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韩穗却是没解释什么,只是拉起韩情的小手,瞧了眼程雪案离去的方向,淡淡道:“先进去吧。”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云落城被一层金色霞光与缥缈云雾轻柔包裹,即将举办大婚仪式的酒楼早已人声鼎沸。楼檐下垂着串串风铃,迎风轻响,银声清脆,仿佛风神也在轻声吟唱,而全城百姓早早围在酒楼外,等着见证这对有情人的情誓盟约。 韩穗等人在客栈老板的引荐下,直奔酒楼大堂同酒楼的老板娘打招呼。 “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春风酒楼的老板娘,今日大婚的便是她的妹妹……”客栈老板顿了顿,又继续道,“洛掌柜,这几位是从京城来的客人,听闻今日正巧赶上云落城有婚宴,特来送送祝福。” 几道目光的交汇的瞬间,在场几位的表情都很丰富,尤其韩煦则最为惊恐,他怎么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明明已经宣告死亡的洛迎窗,但他在洛迎窗的脸上却看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这更是让韩煦大为不解,下意识往向自己的夫人和阿姐,前者似乎并不觉得奇怪,而后者更是极为平静。 看来,唯一一个跟韩煦一样被蒙在鼓里又惊叹之余更是不可置信的,只有毫不知情的韩情儿了。 “原是京城来的贵客啊。”洛迎窗莞尔一笑,“那便请二楼雅间上座吧。” “漂亮姐姐好眼熟啊——”就在这时,韩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近了洛迎窗,直接拉上了人家的手,仰着张求知欲旺盛的小脸,仔仔细细将洛迎窗打量了一番,然后胸有成竹地断定道,“漂亮姐姐跟小舅舅房间里摆放的画像一模一样!” 洛迎窗见了韩情微怔一瞬,疑惑的眼神不由望向韩穗。 韩穗这才后知后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女儿,韩情。” 洛迎窗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个小家伙方才指的小舅舅……难道是程雪案吗? 程雪案……原来他没有一并前来云落城啊。 洛迎窗不由被自己这个想法一惊,很快收敛了失落的表情。 五年了,他怎么可能还对自己念念不忘,真是可笑,洛迎窗啊洛迎窗,你是不是太抬举自己了? “今日是流筝姑娘大婚吗?” 几个人在二层靠窗的雅间落了座后,不由向窗外瞧去,远处的河道上似乎也安排了不少婚宴仪式的陈设。 “嗯,时辰也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便见楼叙白从远处乘着风筝船而来,那是一艘翩然而行的轻舟,由巨大风筝牵引着,在山巅风口款款而至,船身涂满云纹与羽纹,尾端拴着百只彩绘风铃,沿途所过,风铃齐鸣,响彻山城。 河道两旁还有不少孩童们追着风铃的回音奔跑,道旁的妇人们双手合十为两位新人祈愿,隐约间听到有人高声道:“好风兆——长风送喜,风神有眼!” 此时,洛迎窗已然离开了韩穗等人所在的房间,而是作为新娘的家人,往酒楼临崖的望风台上而去,不同于京城大婚时的凤冠霞帔,新娘流筝正着一身素衣轻纱随风浮动,云雾缭绕在她周身,仿佛仙灵。她手中捧着一束风羽花,花蕊处系着两枚写满誓言的海风羽毛,她嘴角抿起浅浅的笑意,那是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羞赧和期待,静静等候着将与她携手度过漫长岁月的新郎。 而望风台上除了正在翘首以盼的新娘和作为娘家人的洛迎窗、风眠和付山海,还有专程来见证这份幸福的城主和负责仪式流程的祭司。 付山海作为看着流筝长大的老父亲,望着今日出嫁的女儿,颇为感慨,但 又怕说得太多忍不住老泪纵横,便只夸赞道:“比起大红的裙装,还是这般素雅的雪白色适合清冷的筝儿。” 风眠抱着胸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却偷偷抬高了点脖子仰起的角度。 第93章 洛迎窗的余光瞥见他的小动作,不由笑道:“那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 自从祭司算好了流筝大婚的良辰吉日后,风眠就已经偷偷跑去问了云落城的百姓们各种婚礼的习俗和禁忌,而今日流筝所穿的月白嫁衣,便是风眠依照云落城百姓所言,向家里有姑娘家的婆婆们好好讨教了一番,缝纫出一件上等的嫁衣,那面料手法简直都要叫城中几位颇有名气的绣娘自愧不如了。于是,风眠的“贤惠”被四处传扬,跑来春风酒楼要给风眠说媒的媒婆都要把酒楼的门槛踏破了,吓得风眠接连形迹诡异,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好几天。 洛迎窗一想到这事儿就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自家的风眠哥哥也有东躲西藏的时候。 风眠一瞧洛迎窗那眼神,就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被说媒的事情,不由清了清嗓子,严肃提醒道:“船来了。” 不多时,楼叙白一身雪白色长袍款款而至,他深情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在望风台上等候自己已久的新娘,还不等祭司开口,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牵流筝的手,却先被一旁的风眠狠狠瞪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楼叙白也不好太放肆,便老老实实地听祭司的安排。 祭司先是说了一大堆向神明祈愿的说辞,然后便让流筝和楼叙白分别用自己的血迹在海风羽毛上签下婚誓,并共同诵读。风起时,这对新人一起松了手,羽毛便悄然腾空,如两只洁白的小鸟,缓缓飞入云端,被风带得越飞越高,直至消失在天光深处。 风誓之后,流筝和楼叙白按照习俗站在酒楼中央露台之上共舞,身后是无边的云海与夕光,脚下是铺满风沙花瓣的云纹木地板,风起时,舞也起。 他们从彼此的掌心起舞,脚步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流筝一抬手,宽袖如云波涌动,身形翻转间,裙摆随风飞扬,仿佛一只迎风起舞的风鸥,而楼叙白步伐沉稳,双臂展开,如展翅的海燕护在她身后,他们时而贴近,时而分离,像风中两片羽叶,在彼此的轨道中流转,从不挣扎,却始终牵引。 孩子们挤在人群前方看得入迷,小声惊呼:“流筝姐姐好美啊……” 街角的老酒客眯着眼举杯,轻笑道:“这几步跳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般配得很。” 与此同时,云落城的百姓们围绕舞台撒下风沙花瓣,那是一种极轻的花瓣,遇风即扬,色泽柔和,五彩斑斓又如梦似幻,它们顺着风向轻旋而起,在灯光与霞光交织中像是小小的光蝶,为这对甜蜜的新人撒下祝福。整座春风酒楼仿佛悬浮在半空,托举着这场如梦的仪式。 舞毕,风帆宴席随即开场,酒楼露台朝海一侧的帘幔被风缓缓卷起,宛若一艘巨大的帆船,轻浮于云雾之间,海崖之下,云雾如涛,远山如画。 宾客们围坐在长桌边,每桌中央都插着风铃和羽花装饰,杯盘中盛着云落城为婚宴特别准备的浮风糕、海风鱼、雾烤贝和云霜果。糕点入口即化,鱼肉细嫩带着咸香,而最受欢迎的当属风吟酒,风吟酒在碧瓷杯中泛起微微涟漪,每杯酒中还插着一枚微小的风羽符。 流筝挽着楼叙白的手臂,跟着他一路向众人敬酒,笑靥如花,轻声道:“感谢各位的祝福,也愿你们平安喜乐,顺遂美满。” 楼叙白则拿着钱袋子逗起了帮忙为厨房送菜的孩子们:“发元宝啦,也祝你们以后也能同心爱之人乘风成双。” “那就祝流筝姐姐也早日生得像我们这般可爱的娃娃!” 几个小孩嘻嘻哈哈地接过钱袋子,又净捡了些楼叙白爱听的话,这个新郎官当即又掏了几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给他们,俗称“爱听多说”。 流筝轻轻拍打了楼叙白几下,有些羞赧地斥责他没个正形,两个人亲亲昵昵地就来到了洛迎窗他们这一桌。 “姐姐,干爹,风眠哥哥。”流筝恭恭敬敬地端着酒杯,视线在他们三个之间一一扫过,“这杯酒我敬你们,感谢你们这么多年来的照顾。” 楼叙白也紧跟着道:“我也随一个,感谢你们把筝儿养得这般好。” 洛迎窗打趣道:“你再不松口,小王爷可要恨死我了。” 本来他们五年前初到云落城时,楼叙白就想娶流筝为妻了,但当时考虑到几个人刚刚才死里逃生的心情,再加上洛迎窗每天都沉浸在放弃程雪案的痛苦里郁郁寡欢,总让流筝担心不已。这五年来,楼叙白每年都会极为正式地向流筝求婚,但每一次都被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直到今年才愿意松了口。 要是说起来,楼叙白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多少能换位思考感受到流筝善解人意的心情,其实只要能岁岁年年陪在流筝身边,已经令从小没怎么感受过家的温情的楼叙白很满足了,他也清楚,今年流筝之所以愿意松口,也有洛迎窗和付山海的功劳,甚至风眠都难得在旁替楼叙白帮腔了几句。 楼叙白跟着流筝改了口,笑嘻嘻道:“我哪儿敢记恨洛姐姐啊。” 几个人随意聊了几句,流筝突然面露担忧的神色道:“姐姐,我方才听几个孩子说,今日客栈老板带了几个从京城来的贵客……” 洛迎窗微怔,想来云落城本身也很少有外人前来,又是几个穿着显贵的大户人家,不过是几句家常话就能勾起百姓们的好奇心,传进流筝的耳朵里也不稀奇,便简单解释道:“是韩穗和韩煦夫妇,还带着韩穗的女儿。” 付山海先前也听说了那几位熟人的突然造访,拍了拍楼叙白的肩膀道:“你们一会儿也去敬个酒吧,毕竟大家之前也都多多少少有交情,说起来,韩穗的女儿还要喊小白一声小爷爷呢,别让人家挑了咱们的礼数。” 楼叙白点点头,应了声:“好,知道了干爹。” 只是流筝的神情似乎还有些犹豫,被敏锐的风眠瞧了去,直白道:“程雪案没跟来。” “你们就放心地去度蜜月吧,三日后,一切就都回到正轨了,不必多虑。” 按照云落城的婚宴习俗,婚后当晚,新人会携带祭司赠予的风信符乘船远行三日,以祈愿旅途平安、婚姻幸福长久。 只是京城一行人的出现,实在令流筝难以安心,不过谁也不想在大喜的日子扫了兴,洛迎窗便安抚了好几句,才将流筝哄好送上了船。 夜色悄然降临,酒楼灯火点点,照亮着悬崖边一艘等候已久的小舟,流筝与楼叙白手牵手踏上船只,帆上系着风信符,桅杆悬着最后一串风铃。 一阵风起,伴随着风铃的轻音,小舟缓缓驶入云雾中,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与风海之间,前来送行的百姓们站在酒楼之上,久久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没有喧哗,没有不舍,只有虔心的祝愿——愿这对新人,乘风而行,随风而归。 而自始自终躲在远处观望整日婚宴仪式的程雪案,目光却不像云落城的百姓那般追随着那方消失在云雾间的小舟,而是久久注视着他心里永远的主角洛迎窗,心中一阵闷痛,神色复杂黯然。 第81章 对弈 待送走了流筝和楼叙白后,云落城的百姓们最后向洛迎窗等人贺了喜,便相继离开春风酒楼各回各家,而不出洛迎窗所料,二楼的雅间里,韩穗已经等候多时了,只是未见韩煦夫妇和那个小家伙的身影,许是小孩子犯困,被韩煦夫妇先带回客栈休息了,而另一方面,想必韩穗也是有话想要似下对洛迎窗说。 然而还不待韩穗开口,风眠就先戒备地拦在了洛迎窗的面前:“不知太子妃特地找来云落城,所为何事?” 韩穗毕竟曾是楼玉骨的妻子,碍于楼玉骨的面子,风眠对韩穗也算是敬重几分,只是这敬重的分量自然是比不过洛迎窗在他心里的重要程度的。 韩穗先前也因为楼玉骨的关系,暗地里算是和风眠打过些交道,面对他此时的戒备,并没有太过意外,反而笑着解释道:“我只是有些话,想单独跟洛姑娘聊聊,并无恶意。” “没事的风眠哥哥。” 洛迎窗将手搭在风眠的小臂上,冲他摇了摇头,其实她多少能猜到韩穗此行的意图,如果说要跟韩穗和洛迎窗同时有什么关联,不过就是事关楼玉骨或是程雪案罢了。 付山海见洛迎窗觉得没关系,也就尊重了她的意思,将风眠带出了房间,于是,二楼的这个雅间里便只剩下了韩穗和洛迎窗两个人。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 韩穗请洛迎窗坐在自己对面,笑容很是坦然:“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就像阿雪不喜欢玉骨一样。” 洛迎窗微怔,虽然她对韩穗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太反感,毕竟她是楼玉骨亲自选定的太子妃,是楼玉骨拒绝了自己的心意也要娶进门的女人,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对于楼玉骨和韩穗 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纯粹的爱情根本不重要,婚姻只是他们掌握更多权势的筹码,只是洛迎窗直到后来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但时至今日都无法认同。 或许,这就是她从一开始就没办法跟楼玉骨两情相悦的原因吧。 第94章 洛迎窗对韩穗的评价并不予以回应,只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示意她直接进入正题。 “其实在玉骨向韩家提亲前,我就知道你的存在了……既然选定对方为利益的盟友,本就不该有任何隐瞒,尤其感情上的事情更是身不由己,哪怕是再理智再冷血无情的人,也没办法绝对控制自己的内心。” 洛迎窗不明所以,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语气渐渐有些不耐烦:“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韩小姐再同我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又是何意呢?” 想当初,洛迎窗因为楼玉骨的似水柔情和百般回避而陷入无穷的矛盾与痛苦中时,没有人同她解释任何话语,就连安慰的话也不过是浮于表面,后来她试图用逃避的方式、用寻找替身的方式,尝试忘记对楼玉骨的依恋,在深渊里无数次自救,才勉强活成了今日对得起自己的模样,可韩穗的突然出现和追溯过往,又偏偏要将她拉回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果然,第一眼没好感的人,永远都不会让她觉得喜欢。 眼瞅着洛迎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韩穗反倒是笑意更深了:“看来,你似乎已经从对玉骨那份痛苦的痴恋里解脱出来了。” 洛迎窗面对韩穗莫名其妙的话和那副令自己有些厌倦的笑容,差点就要忍不住发飙了,好在韩穗先一步把话抢了过来:“这样便好,如此我也能够相信,洛姑娘对阿雪的态度并非虚情假意。” “……” 怎么放过了楼玉骨,又扯上了程雪案? 洛迎窗实在懒得跟韩穗废话,直白道:“韩小姐究竟为何前来云落城?又为何偏要同我讲些无关紧要的话?恕我实在没那么多闲暇与你浪费口舌。” “云落城是你和玉骨的秘密,他离开京城前画的最后一幅画便是这里,是他曾经与你描述过的世外桃源。” 洛迎窗微怔,没想到楼玉骨连这件事也同韩穗提及过。 那已经是洛迎窗年幼时的事情了,当时江氏一族刚被问罪流放,楼玉骨把小洛迎窗救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竹苑陪着她,可是即便如此,洛迎窗仍然夜夜被梦魇缠身,时常半夜哭醒找阿爹阿娘,但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凄惨境遇时,便又缩在楼玉骨的怀里无声哭泣,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他,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永久的太平之地。 而云落城,便是楼玉骨为洛迎窗所建成的梦之城。 他暗自建起这一座城池,用自己的一兵一卒将此处与大部分纷扰的城池隔绝,历经数年,才让云落城彻底变作自己为洛迎窗所描绘的那般,只可惜,他们从来没能有机会一同来过此处。 云落城的秘密一直被风眠小心藏匿着,直到万不得已无处可去时,他才向洛迎窗说明了前后缘由,而云落城也因此成为他们新的驻地。 “我猜到你离开京城后可能会藏匿在云落城,但内心又不希望你真的在这里。”韩穗微微一笑,那笑容里似是掺杂了些许苦涩,“或许人总是矛盾的吧,我不希望看到阿雪每日为了你痛苦颓废的模样,总盼着自己能够确切地知晓你的所在,好为弟弟解决一桩心事,但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你仍然放不下玉骨,而在此生或许都无法同他长厢厮守的遗憾里,守着他为你而建的城池安度余生。” 洛迎窗发觉自己在韩穗面前完全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冷笑道:“韩小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我今日来,只是想为痴情的弟弟再争取一个机会。”韩穗莞尔一笑,并没有把洛迎窗的讽刺往心里去,“但同样地,我也该尊重洛姑娘的选择,而你的选择也该建立在对等的信息和情感下。” 洛迎窗微怔,不知道韩穗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韩小姐这是何意?” “其实我此番不过是途径云落城,而我真正的目的地是南芜。” 洛迎窗听到“南芜”这个地名,不由心头一颤,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南芜是幽禁大昭太子楼玉骨之地。 果然,韩穗紧接着便道:“陛下特地恩准我南下,来为玉骨送葬。” 送葬?楼玉骨……他死了? 韩穗见洛迎窗神情自己诧异,对比之下,无论是她的语气还是神态,都显得极为平静:“他是前些日子走的,侍奉他的人说,玉骨走得很安详,似乎没有任何牵挂。” “怎么会……他还那么年轻……” 其实韩穗早就料到了程霜台不会让楼玉骨活太久,而病痛是最无法深究又无力回天的死因,但她并没有在洛迎窗面前说起这些猜测,只是道:“许是水土不服吧,再怎么样玉骨他从小也娇生惯养,不习惯南方的气候环境,也是正常,更何况大昭覆灭,他身为一朝太子,暗自里大概也埋了不少心病。” 洛迎窗怎么都没想到韩穗此番前来,竟然会带来楼玉骨的死讯。 而比起对楼玉骨之死的诧异,洛迎窗盯着眼前这个曾经与楼玉骨同床共枕,甚至共有一个女儿的妻子,竟然从她的脸上分辨不出一丝一毫的忧伤,便更是惊异,她无力地张了张嘴巴,下意识道:“你似乎并不难过,也不意外。” “世事无常,生死难料,与其让自己沉浸的无尽的悲痛之中,不如一开始便斩断所有情感的拉扯,好让自己不至于被这些变故所惊扰。” 韩穗说得那般坦然,云淡风轻地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隐藏起来,令人完全猜不透。 而洛迎窗也没兴趣猜。 只是她很好奇,如果换位思考,在她尸骨未寒之时,楼玉骨会不会也抱有同样的心情。 答案是会的。 洛迎窗了解楼玉骨,并不比韩穗的了解更浅薄,只是韩穗跟楼玉骨是同一类人,所以他们可以理所应当地接受对方几乎不近人情的选择,但洛迎窗不能,甚至不愿意委屈自己以惯用的伪装技巧站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是太在乎楼玉骨,还是对他的感情不容许掺杂任何虚假的成分,索性就任由他离开自己的生活里。 只是人都死了,再考虑这些已经没了意义。 洛迎窗很快收拾好有些失态的情绪,话锋一转:“可是韩小姐,你方才所说的选择,又和太子殿下的死有何干系?” 韩穗没有着急回答,反而笑道:“你不问问阿雪的近况吗?” 洛迎窗微怔,勾了勾嘴角,没什么情绪道:“二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我的记挂。” “可是这五年来,阿雪过得很不好。” 韩穗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被洛迎窗直接无情地打断了:“我同二殿下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此事与我无关,韩小姐若是没有旁的事,就请回吧。” 洛迎窗再也不想听韩穗废话,起身就打算离开。 然而,韩穗却不紧不慢地戳穿了洛迎窗的全部心事:“我明白当年你铁了心要走,不过是因为你坚信爱上他的前提是自由。” 韩穗起身,慢步绕到洛迎窗的身前,长叹了一口气,几乎是用有些质问的语气道:“现在没有人束缚你、强迫你,难道你还能信誓旦旦地否认对阿雪的爱吗?” 心底压抑的怒火被韩穗左一句话右一句话挑起,她有些不客气道:“我不明白韩小姐为何要来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说客,我想二殿下一定不希望自己的私事被别人过多干涉。” 韩穗却是笑了:“你很了解他。” “所以你也该清楚,他不出现在这里,是不想再伤害你——因为他还不敢确认,这五年来你是不是还像他那样矢志不渝地深爱着你般,同样对他念念不忘……而我也想确认,如果你心里仍然揣着另一个男人,还值不值得他为你 这般痴狂。”韩穗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狡黠地盯着洛迎窗,“总之,见与不见,都在你一念之间。” 第82章 诀别 “他如果都没有勇气见我,凭什么要借外人的口舌听到我的选择?” 洛迎窗真的不明白,这个韩穗作为姐姐,到底是真心为程雪案考虑,还是仅仅是利用而已。毕竟在程雪案最痛苦的时候,她也依然可以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而视而不见。 不过转念一想,她连自己的婚姻都可以利用,更不必说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洛迎窗实在不想跟这样的人再多打交道,只是淡淡道:“夜深了,需要我请风眠哥哥送韩小姐回客栈吗?” 等韩穗回到客栈的时候,程雪案还没睡,他远远地便从窗子里望见了韩穗的马车,甚至还同护送她回来的风眠对视了一瞬,两个人的眸中都没有惊讶之色,有的只是男人间的剑拔弩张。 韩穗跟程雪案的房间紧挨着,她途径程雪案的房间时,程雪案便像是掐好了时机一般直接推开了门,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一双狐疑的眼睛紧紧盯着韩穗:“你现在愿意跟我坦白此番来云落城的真正意图了吗?” 韩穗只是莞尔一笑,早有预料:“去屋里谈谈吧。” 程雪案的屋子里连茶水都没备,大有随时请韩穗离开的架势,而韩穗似乎并不在意弟弟这副态度,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对云落城的了解并不比你多几分。” 第95章 那意思也就是说,对于云落城的秘密,韩穗并不打算对程雪案透露分毫。 程雪案双手抱胸倚靠在窗边,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着韩穗,他从来没猜透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心思。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他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罢了。 程雪案没再继续纠结韩穗与云落城的关系,只是淡淡地望着她一瞬,看似是在提问,但语气却极为笃定:“你见到洛迎窗了?” 韩穗知道,比起对云落城的好奇,程雪案最在意的无非只是一个洛迎窗而已。 她隐隐有些担忧,蹙着眉道:“你想清楚了吗?” “凭你的本事,你想找到洛姑娘再把她带回身边,不是难事,但你也要问她一句是否愿意,不然她跑得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依着她的个性,是永远不可能安分地被你困住的,她也不会次次都有坠崖后又死里逃生的运气。” 程雪案没回答。 如果他想像五年前那般强迫她,他想自己一定会在发现洛迎窗的藏身之处时,便直接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绑了来,可是他竟然犹豫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洛迎窗的性子,她当年被追杀到悬崖边,就算是选择死,也要比让她苟延残喘留在自己身边而干脆,而经过了五年自由的生活,只会让她骨子的倔强和强韧打磨得更加尖锐。 他不敢赌。 他已经险些失去过洛迎窗一次,而如今已经再也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他曾经以为生死不过一瞬间的解脱罢了,可当死去的那个人是自己的挚爱,那么孤零零苟活的自己,只会日复一日被痛苦又美好的回忆折磨。 屋内沉寂了一会儿,程雪案才缓缓开口,但却并非回答韩穗的问题:“三日后,你是同我们一起回京城,还是有其他事要继续处理?” 他知道韩穗绝对不会为了个人的私事专程走这一遭,只是他不知晓确切的事宜。 “途径云落城的确是偶然,我此番是想带着情儿去祭奠她的亲生父亲。” 祭奠? 程雪案微怔,竟不知楼玉骨是何时殒了命。 “消息也是方才传回京城的,玄辰帝念及我和玉骨曾经的夫妻情分,便差人询问了我的想法,允我带着情儿亲至南芜为他祭坟。”韩穗顿了顿,又继续道,“玉骨生前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临走前跟侍奉的人说,他死后请将他的尸身焚尽,余下的骨灰撒在他窗外那片土壤里便好,无需记挂,无需悲伤。” 程雪案似乎还是有些意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楼玉骨的死乃是哥哥所布棋局中的一步,但他最终还是摒弃了这个念头,毕竟楼玉骨和程霜台在他心里孰轻孰重,他总归还是有掂量的,更何况程霜台作为新朝的国主,能容忍前朝太子数年已是恩赐,他没理由为哥哥的所作所为动摇什么。 不过楼玉骨的死,还牵扯到另一个人。 程雪案的眼底闪过一抹哀伤,但很快又收敛起那丝外露的情绪,抬眸望向正瞧着自己的韩穗道:“所以,你今天也将此事告诉洛迎窗了吗?” “自然。” “她……她怎么说?” “阿雪,既然你都没搞明白自己到底为何犹豫不决,就不该心急火燎地逼洛姑娘给你一个并不重要的答案。”韩穗轻叹了一口气,“感情之事本就没有正确与否的定论,如果你连承受结果的勇气都没有,你便永远都只会被自己的懦弱困在原地。” 话毕,韩穗便起身离开,留程雪案自己在房间里彻夜难眠。 三日后,程雪案一行人兵分两路,一路向南芜而去,一路调转回京城,赶在流筝和楼叙白这对新人回到云落城前,便动身出发了。 洛迎窗知道他们离开的日子,但却并没有露面相送,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让风眠和付山海都不免担心。 许是风眠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趁着食客用餐低峰期的空档,凑到洛迎窗身边,淡淡道:“如果你想去见他,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洛迎窗刚刚还在发呆,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程雪案,他不是跟来了吗?不露面就走,玩什么欲擒故纵。” 然而,意外的反倒是洛迎窗了:“风眠哥哥的意思,是在云落城里见到程雪案了?” “你不知道?” 洛迎窗下意识摇摇头,她以为韩穗所指的,是程雪案明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却假装尚未知晓,而给自己一个周旋和选择的余地,但她没想到程雪案竟然是已经来到云落城,且大概率已经亲眼瞧见过自己了,却还真的能忍住不出现在自己眼前,仿佛他从未来过一般。 就在两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之时,云落客栈的老板突然光临,手里还拿了一个信封和一个钱袋子。 “洛掌柜。” 洛迎窗正考虑着程雪案的事情,见云落客栈的老板来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云老板有事吗?” 云老板向来热情,直接开门见山道:“这是先前住在我那里的客人托我帮忙转交给洛掌柜的,说是没能参加流筝的婚礼很是遗憾,特地送来一份微薄之礼,以表心意。” 若说是从京城来的贵客,洛迎窗先前已经见过韩穗母女和韩煦夫妻了,莫非真的是程雪案? 洛迎窗怀着八成的笃定,再次确认道:“是哪位客人?” “是韩小姐的另一位弟弟,我听那个小家伙唤他一声小舅舅。”云老板想了想,又道,“说来也怪,本来那日我们一起同行,都走到春风酒楼门口了,结果这位客人不知为何先是询问了新娘是谁,然后便突然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风眠见洛迎窗反应迟钝,便替她收下了东西,向云落客栈的老板道了谢:“有劳云老板了。” 等云老板离开后,风眠才拿着信函和钱袋子在洛迎窗面前晃了晃:“程雪案的东西,要收吗?” 洛迎窗这才反应过来,先拿过了那封信,直接拆开来,而其上洋洋洒洒的几行字,正是程雪案的笔迹。 ——洛儿亲启,见字如晤。 五年前得知你因我的逼迫坠崖而亡,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自始至终想要的并非将你占为己有,不过是一个原原本本、自在快意的你罢了。 无论是出 于自卑还是嫉妒,我都不可否认地以偏执的方式一次又一次伤害了你,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这一句抱歉,是我欠你的。 当我一无所知地来到陌生的云落城,当我出乎意料地在不远处望见那个朝思暮想、甚至以为早就阴阳相隔的你,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我无法用我匮乏的词句向你全然地表达出来,我很想冲上去紧紧抱住你,感受你炽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就像你曾经靠在我的左胸口那般,庆幸我又一次闯过了鬼门关。 可是我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看着你是那样幸福地为流筝的喜事忙前忙后,我看着你是那样满心雀跃地安度着自己的新生活,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而我却无法确定,自己的再次出现打破了你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宁静,还会不会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或是更好,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再打扰。 我慢慢发现,其实只要你是幸福的,我的牵挂和痛苦便不值一提。 我很少长篇大论地给什么人写过这般推心置腹的字句,你是第一个,也将会是最后一个。 此外,这些元宝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拥有无比富足的精神筹码,那么物质上我也绝不会让你亏乏。 …… 洛迎窗攥着那张信纸,直到指节发白、纸张褶皱,脸色变了又变,实在令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程雪案,他竟然放弃了自己…… 她猛地起身,几乎可以说是花容失色:“这些元宝我们不能收。” 想用几个臭钱买下两个人过往几年所有的恩恩怨怨,真把自己当嫖客了?既然他要同自己断得干干净净,如此留个念想又有什么意思! 洛迎窗将钱袋子递给风眠,只道:“还请风眠哥哥追去程雪案的马车,将它物归原主。” 第83章 埋伏 风眠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瞧着洛迎窗这架势,一定不会是什么令人喜悦的话,心想这个程雪案可真是蠢货,连喜欢的姑娘都哄不好,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大丫头?” “我累了,上楼休息一会儿,今日客人不算多,要麻烦风眠哥哥和干爹多操劳了。” 话毕,洛迎窗便匆匆逃上了二楼房间。 程雪案……既然是自己决心离开他的,既然自己已经重获了选择新生活的自由,何必还要再记挂他分毫? 洛迎窗是这般想的,她也想这样做。 只是她越是努力让自己忘记程雪案的存在,心里就一次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他,想起这些年他们共过的患难,想起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和偏爱。 她以为五年的时间足够自己忘记一切,可惜并没有。 第96章 她坐在床边,将脸埋在枕头里,将眼泪埋在无声的悲伤里,像过去五年她重复无数次的动作那般。 直到一道急促的敲门声将洛迎窗拉回了现实。 “大丫头,程雪案出事了!” 一炷香时辰前,风眠大致将程雪案做了的蠢事告知了付山海后,便自己骑马追出了城外,想拦截程雪案一行人回京城的车马,瞬间再斥责他一番。 可谁知,风眠刚远远地瞧见程雪案,突然就只听一阵轰鸣的爆炸声响,眼前瞬间卷起翻滚的浓烟,眼底被巨大的火光映出死寂的红。 风眠暗叹不好,当即放出信号,请潜伏在附近的暗卫支援,同时迅速锁定周围可以藏身之处,想要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被风眠的人救出火海之时,程雪案绽开的皮肉已经被血渍黏在衣料上连成了一片,其余几个随从伤的死的死,有的甚至躯体都被炸飞了,几乎没办法拼凑出一具完整的尸身。 只是眼下,风眠没工夫处理那些不幸遇难的尸体,只能尽力将还尚存一口气的伤员们运回云落城。 “速速救人!” 下达指令后,风眠又圈起食指和拇指,放至唇边吹了声口哨,飞鸟立刻穿梭过茂密的树林,落至风眠的肩头,他现在手里没有纸笔,只好撕下自己的一块方才搬运伤员时染血的衣料,然后匆匆放走了飞鸟。 估摸着时辰,流筝和楼叙白应该本来也在回来的路上,只希望飞鸟能尽快寻到流筝的踪迹,好让他们加快脚程,不然只凭云落城几位郎中,许是没办法应付这样紧急的情况。 而风眠跟着几个暗卫先行将奄奄一息的伤员们送去了医馆,便立刻赶回春风酒楼报信,他方至门口,便远远瞧见流筝正拉着楼叙白一路从码头小跑回来,他没时间解释那么多,只让流筝带着楼叙白赶紧去医馆帮忙。 付山海就是在此时发现他们几个聚在春风酒楼门口,神色紧张,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 风眠三言两语跟付山海交代了一下,两人当即决定临时打烊,然后直接敲开了二楼洛迎窗的房门。 “怎么回事?他人呢!” 洛迎窗一怔,完全没料到程雪案会在回程路上遭遇不测,本就混乱的大脑更是没办法正常思考。 风眠见她已经慌了神,没敢跟她说得太详细,只是道:“重伤昏迷,刚送至医馆,现在还不知生死。” 正说着,洛迎窗就已经推开风眠往屋外走,付山海见她这副模样很是担心,赶忙劝道:“大丫头你先别急,筝儿和小白几乎是同一时间跟重伤的程公子一起抵达的云落城,眼下小白正在为程公子检查伤势。” 三个人一起往医馆而去,洛迎窗勉强还残留些清明:“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风眠见她眼底那道狠戾的目光微微一怔,然后点点头解释道:“埋伏的人已经抓到了,暂时由暗卫们看守着,已经可以确认是当年逃出京城的范淳联合了一众大昭的残余势力,要给他们的家人复仇,这才盯上了落单的程雪案。” 范淳? 时隔多年不曾听到范淳的名字,洛迎窗不由一怔,印象里的范淳憨厚老实,不该有这样的胆子做出如此残害他人性命之事。 许是看出了洛迎窗的疑惑,风眠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道:“人总是善变的。” 洛迎窗回望了风眠一眼,也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不是意有所指。 还不待洛迎窗开口,风眠又错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道:“所以矢志不渝的真心才难能可贵。” 洛迎窗有些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风眠许久,他分明是在替程雪案说话,但这件事发生在风眠身上,就像是当初主动开口说服流筝同意楼叙白的求娶一般令人觉得震惊。 而风眠明明注意到那道视线,却还是故作镇定地扬了扬脖子,一副正经模样:“程雪案就血肉模糊地躺在那 里,你做好准备面对他了吗?” 玄戎二殿下被突袭的消息迅速传入了京城,还不待程雪案清醒过来,玄辰帝派来兴师问罪的士兵就已经抵达云落城,要奉旨将范淳一干人等带回京城问斩。 这些时日以来,洛迎窗为了照顾程雪案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整个人憔悴了不少,更是瘦了几圈,几个人在旁边看着干着急,却是无论如何都拗不过洛迎窗的倔脾气。 风眠皱了皱眉,站在床边俯视着洛迎窗:“京城的人一来,可要把云落城搅得不得安宁了。” “程霜台要的是重伤了二殿下的人,给他们就是了,有什么好争执的。” 洛迎窗回应得简单,但风眠却觉得事有蹊跷:“程霜台知晓了云落城的存在,就不可能坐视不管,此次前来要人不过是前期的试探,之后肯定会对云落城有所忌惮,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掠夺一番。” 洛迎窗一直垂眸望着床榻之上一动不动的程雪案,这才抬眼瞧了风眠一眼,神色不明:“这天下都是程霜台的,他想要一个小小的云落城,拿走就是了,又与我们何干?” 风眠见她这副不痛不痒的态度,终究是没抑制住火气:“可云落城是殿下留给你最后的念想!” 作为从小便跟在楼玉骨身边的暗卫,风眠太了解楼玉骨的个性了,对于楼玉骨这些年来对洛迎窗例外的照料和偏爱,他全部都看在眼里,即便洛迎窗对楼玉骨有诸多误解,他的殿下也还是依然默默守护着她,不计较任何得失,不在乎任何利弊。 风眠不明白,曾经对太子殿下那般依赖的大丫头,如今怎会对他这般冷漠无情,他们的关系到底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洛迎窗微微勾了勾唇角,听不出情绪道:“如果不是他对韩穗太过坦诚,韩穗根本就不会找来这里,你以为韩穗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高门贵女吗?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她明明确确算计好的。” “什么意思?” 风眠根本没有将此次的伏击事件同韩穗联系到一起,毕竟如果不是韩穗带着自己的女儿和弟弟一家跟程雪案分开行动,那么他们也有可能是无辜的受害者。 就在风眠思虑之时,洛迎窗俯身替程雪案拢了拢被子,便使了个眼色,示意跟风眠两个人到门外去谈。 “风眠哥哥,你不会相信巧合的,对吗?”洛迎窗掩上了房门,轻叹了一口气,“韩穗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从前她是梅哥哥的太子妃,她所作所为便全为了守住他的皇位,守住大昭的太平,可现如今,这天下是程霜台的,而她自然也会为了维护玄戎的安定而不择手段——也就是说,程雪案在她手中不过是一步解决云落城这个隐患的棋子罢了。” 与此同时,设计出这场戏码的韩穗正在南芜送楼玉骨最后一程,而程雪案遇袭的消息自然也是传入了他们耳中,韩煦当场震惊得直要策马而归,好在被蒋熙劝住,只是急火攻了心,一口闷气没缓过来,便直接昏了过去。 程雪案遇袭之事和韩煦昏迷之事都不宜让小韩情知晓,韩穗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让随行的丫鬟好生照看小韩情。 夜里,韩穗到韩煦房内探病,轻言细语说了些许安慰的话,敏锐地觉察出身旁的蒋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蒋熙从云落城来南芜的路上,刚检查出来怀有身孕,眼下不宜积郁心结,韩穗便趁着她送自己出房门的时候,轻声问道:“熙儿,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蒋熙微怔,但也知道自己的小心思逃不过韩穗的眼睛,干脆直截了当问道:“阿姐早就知道范淳因为父亲和妹妹的死而记恨玄戎,卧薪尝胆五年,就在等待一个报仇雪恨的时机,而此番雪哥哥带着我们简装出城,消息便是你故意放出去的吗?你引诱范淳一干人等来,既给他们做实了残害皇室血脉的罪名,又正好将重伤的雪哥哥留在云落城……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韩穗点了点头,并不否认:“既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可如此一来,你又如何能保证雪哥哥的安危?如果阿煦知晓你一直以来都在算计雪哥哥,他该有多痛心啊……” 蒋熙跟程雪案并不相熟,但她足够了解韩煦,也最为心疼韩煦,又因为怀孕初期有些情绪不稳,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的腔调,她似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极为惊讶。 “难道阿姐你,担心有朝一日雪哥哥会反?他怎么可能……” 第84章 探望 “我要杜绝所有可能出现的变故,即便他是程霜台的亲弟弟,我也绝不允许他有任何僭越之举。”韩穗淡淡地打断了蒋熙的猜测,直接道,“若真有那么一天,程霜台也绝不会顾念亲情而手下留情,与其日后存在兄弟反目的可能,不如早些让阿雪远离京城的琐碎,做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守着一片恣意的疆土,与心爱之人长厢厮守。” 蒋熙沉默了一会儿,她不理解韩穗的苦心经营,但却什么都懂了:“原来阿姐守的不是大昭的盛世,更不是玄辰帝的王位,而是这天下太平。” 第97章 “熙儿,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够了,无须多言。”韩穗微微一笑,替蒋熙别过鬓边的碎发,柔声道,“阿煦是个单纯的孩子,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对阿雪的事情更是格外上心……眼下你已有身孕,他自是欣喜不已,就别让无关之事扰了你们夫妻二人的安宁。” 蒋熙知道韩穗的意图,况且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更是没必要掺和进他们的尔虞我诈之中,对于韩煦而言,自然也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然以他的性子,保不齐还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于是,她便只乖巧应道:“嗯,熙儿明白。” 考虑韩煦的身体状况,又担心他见到重伤的程雪案太过激动,几个人便多在南芜停留了一阵子,没着急按原计划动身回京城或是折返云落城。 而云落城这边,与玄辰帝派来的精兵一并前来的,还有被程雪案视为父亲般的人物的尉迟老军医。他年纪大了,本不该如此舟车劳顿,但远在京城的他实在担心程雪案的状况,毕竟是被炸药重伤,若是不能挺过去,恐是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一行人抵达的时候,楼叙白亲自接待了尉迟老军医,一见面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师父。” 楼叙白刚对医药产生兴趣的时候,唯独崇拜脾气同样古怪的尉迟敬,但奈何尉迟老先生向来不收徒弟,也讨厌皇宫里趋炎附势的那一套,当时小楼叙白可是缠了尉迟敬好一阵子,才让他亲授自己医术,不过这师徒俩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尉迟敬要么云游四方,要么征战沙场,等楼叙白长大了些,两个人就很少碰面了。 “那小子怎么样了?” 几年不见,尉迟敬的声音已经有些苍老了,又因为对程雪案的担心和路途的颠簸,更显疲惫,令楼叙白不免有些不忍,只是简单道:“目前暂无生命之忧,但一直都没有清醒的征兆。” 尉迟敬背着手,沉默了一会儿后,艰涩道:“嗯,我去看看他。” 楼叙白领着尉迟敬来到程雪案所居住的房间时,果然洛迎窗正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尉迟敬在门外眯起眼睛打量起洛迎窗来,突然开口问道:“洛姑娘每日都如此吗?” “是。”楼叙白老实地点了点头,有些意外,“师父先前见过洛姑娘吗?” 不过尉迟敬没再回答楼叙白的没问题,抬手轻轻瞧了瞧门框,便背着手走了进去。而洛迎窗闻声回过头来,见来人竟是尉迟敬,赶紧起身相迎:“尉迟先生。” 尉迟敬对姑娘家家冷不下脸,但他向来在军营里跟糙汉们相处惯了,本想稍微温和些,但顶多也只是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没想到我每次见到你,都是在他生死攸关的时刻。” 洛迎窗想起上次程雪案先是被下了毒封住经脉,又是趁其虚弱被当胸刺进一剑,若不是尉迟敬及时赶到,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 尉迟敬见洛迎窗面露哀伤,便知道是自己方才的寒暄惹起了她的伤心事,有些自责道:“洛姑娘日夜颠倒,已见疲态,还是先回房歇歇吧,我亲自守着这小子,他不敢就这般撒手人寰的。” 洛迎窗本有疑虑,但跟在尉迟敬身后的楼叙白给洛迎窗使了个眼色,她也便就此应了下来,跟着楼叙白先行离开了,房间内只剩下尉迟敬和程雪案两个人。 尉迟敬迈着沉重的脚步凑近床边,窗外的阳光透过缝隙斑驳在程雪案的脸上,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显得他的睡颜格外安详。 在此之前,无论尉迟敬亲身经历过几次程雪案这般伤痕累累地躺在床榻上徘徊于鬼门关前,他都没有像今日这般如此认真地端详过这个孩子,他总以为,自己大半辈子行医救人,早就看淡了生死,直到他遇见程雪案,才开始明白那些生死死别的痛苦。 程雪案的命途多舛,尉迟敬打从 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孩子像极了自己,血里带风,注定漂泊,只是当尉迟敬第一眼见到洛迎窗,见到程雪案那不同于以往的一面,突然觉得如果真的有人愿意真心待他,反倒令自己更加安心。 “你小子,还真是好福气啊。” 尉迟敬大半辈子都没能寻觅到足以让自己驻足在某一处的理由,但他庆幸的是,这个身上倒映着自己影子的孩子没有走上自己这条不归路。 尉迟敬轻叹了口气,拿出自己的银针为程雪案医治,还不忘教训他几句:“你可不要让心爱的姑娘等太久,再怠慢了人家。” 而另一边,离开程雪案房间的洛迎窗并没有回屋休息,而是直奔了关押袭击玄戎二殿下车马的刺客的暗室。楼叙白有些放心不下,自己又不好开口相劝,便转身一溜烟跑去找自家娘子汇报去了。 其实先前风眠就同洛迎窗提到过,范淳想在被押送回京之前再见洛迎窗一面,但洛迎窗一心担忧程雪案的状况,根本无暇顾及,而今日尉迟敬的出现,竟然让洛迎窗多了几分安心,仿佛只要这位老军医在场,任何人都别想被拖进鬼门关。 暗室里,几个人被铁链禁锢了手脚,分别隔着一米远的距离被拷在墙上,活动范围很是有限,不过风眠并没有亏待他们,整间暗室环境还算干净,每日也照常给他们放饭,毕竟春风酒楼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牢狱,他们也没有严刑拷打刺客的意图,仅是暂时扣押他们罢了。 范淳远远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多年不见,他起初还有些不敢认,但洛迎窗的美貌实在很难不令人折服,当她秉着烛光靠近时,范淳才确认了,语气里难掩激动:“洛姑娘,你终于出现了。” 比起范淳,洛迎窗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反倒很少冷着一张脸,那张明艳的脸蛋上不再见往日里那般温和的笑容,对范淳也不再有柔声细语的轻哄,直接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道:“我大致猜得到你想见我说些什么。” 多年不见,其实范淳的心思还是像以前那般简单,只是如今的简单里还夹杂了些个人情感的私欲和不明是非的邪恶,不免令洛迎窗觉得遗憾又厌恶。 洛迎窗想,范淳只不过是想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试图动摇自己和程雪案的关系。 果然,范淳下一秒便开口质问道:“既然如此,洛姑娘还要执迷不悟吗?程雪案就是个冷血无情的杀人魔,他视人命为儿戏,他——” “范公子似乎并不明白什么叫做执迷不悟,什么叫做冷血无情,什么叫做视人命为儿戏。”洛迎窗冷冷地打断了范淳自作聪明的义正言辞,“范公子之所以记恨程雪案,不过是因为他如今借着玄戎二殿下的地位风光无限,而你却因为大昭的覆灭失去了范珲利用不法手段为你积累的财富和庇护,你身在棋局之中,当真看得清楚吗?” “我不相信陈年旧案的冤屈如今大白于天下,你还能没有任何怀疑和动摇地认定范珲与此事毫无干练,我更不相信,你真的天真到以为你们范家所有的财富和地位都清清白白,单凭范珲为了巩固你们范家的权势,将你年幼的妹妹加给昭武帝为妃,你就没办法否认。” 洛迎窗静静地注视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范珲,字字一针见血。 “你只是不服气,你只是不甘心,你想找一个情绪的发泄口,将一切痛苦的来源转嫁到无辜之人身上,好让自己良心以安,所以你勾结所有跟你一样,因为新朝的建立备受打击而一蹶不振的同病相怜者,不过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懦夫罢了。” 洛迎窗丝毫没有给范淳插嘴的余地,而范淳似乎也没能在一瞬间找到可以辩解的缝隙。 “对于你妹妹的死,我很遗憾,但那是她对楼玉卿的追随,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她苦难的源头,也很难说不是你们范家强行施加给她的……更何况,玄辰帝从来没有对你们赶尽杀绝过,只是你们不愿意放过自己,总要无事生非。”洛迎窗看向范淳的眼神越来越冷漠,全然没了当初在京城时不冷不热的距离感,仅剩仇人般的厌恶,“当然,人的立场不同自然会有不同的观念,而我唯一的立场便是我自己的信仰。” “范淳,我才是当年江氏冤案的受害人,没有任何人比我更能理解那种痛失家人的绝望,但我始终相信善恶终有报,而我总归等到了。”洛迎窗打开一壶酒坛,洒在了范淳面前,“我恨范珲,恨岳松照,但我从未想过牵连任何不相关的人,可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然无法明辨是非了……这坛酒,就敬给当年在京城里单纯正义的范淳吧,可惜他早就死在了那场朝代更迭的变故里,至于现在的你,吃完这顿饭菜,就好好上路吧。” 第85章 装病 转眼间,云落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洛迎窗推开窗子让漫天飞雪飘进了屋内,融化在燃烧的火炉上,跳跃的火光映着程雪案红润的脸庞。这阵子,洛迎窗把程雪案照顾得很周到,若是不知情的人来瞧一眼,根本看不出床榻之上的男人竟是位在爆炸中重伤尚且昏迷不醒的病人。 “姐姐,前厅有大主顾来找你谈生意,你快去瞧瞧吧。”流筝端着药罐子轻声靠近,隔着窗户轻唤着洛迎窗,“我刚从尉迟老先生那里拿来了新的药方子煎了药,等下叙白也会过来查看下程公子今日的情况。” 第98章 大概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程雪案,向来行踪不明的尉迟敬竟然就这样暂时留在了云落城,春风酒楼倒是越发热闹了不少,只可惜程雪案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好。” 洛迎窗微笑着接过药罐子应了声,临走前又凑到程雪案床边替他掖了掖被子,俯身在他额头上温柔地留下一吻,抚了抚他眉间的褶皱,轻声道:“雪郎,我很快就回来。” 这些日子洛迎窗只要一有空就会来到程雪案的房间,同他说些在程雪案清醒时自己绝不会开口的心里话,其实她从不后悔自己当初义无反顾地离开,只是遗憾他们之间或许是错开了彼此相爱的时间点,所以才会让每一个沉甸甸的步伐走得那般艰难。 不过至少,程雪案的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他只是太累了,累到无法睁开眼睛,瞧瞧自己魂牵梦萦的女人正陪在自己身边,瞧瞧她究竟有多么深爱自己。 房门一开一合,再次被推开的时候,便是楼叙白懒洋洋地走进来帮程雪案检查身体状况。 其实这些天来,楼叙白也很是费解,他跟自己的尉迟师父交流过很多次,两个人都认为程雪案的伤情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迟迟不醒,令两位神医也有些束手无策了。 楼叙白一手叉腰,一手搅动着放在桌上的药罐子,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楼叙白不经意瞥了眼床榻上,余光竟然觉察到程雪案的手指似乎在动。 楼叙白眨巴眨巴眼睛,当即凑到了程雪案的床边,也顾不得自己师父先研究出的药方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对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检查了一番,眼瞅着就要下银针了,程雪案紧闭的双眼突然眯起一道缝隙,而右眼正极其戒备地盯着楼叙白,明明身体都还没回复,眼底竟然还能透出危险的光芒,愣是让楼叙白吓了一跳,执着银针的手悬在半空,垂直地立于程雪案的右眼上方。 “你,你醒了!” 楼叙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立刻收起了银针,便打算起身去喊人,却被虚弱的程雪案先行拽住了衣袖:“等,等等……” 楼叙白莫名其妙地回头注视着他,只见程雪案尽量调节着气息,似乎有什么话要交代自己。 “别声张……” 程雪案的手依然堪堪抓着楼叙白的衣袖,其实只要楼叙白稍微一用力,程雪案就无法奈何他 一点,但大概是怕现在的程雪案实在太脆弱,万一自己没轻没重又把他弄伤了,全春风酒楼的人都要拿他问罪。 于是,楼叙白就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见程雪案又张了张嘴巴,艰难发出了声音:“我还想,再听她说说话……” 楼叙白立刻就明白了程雪案这是想做什么,有点无奈地坐回到床边,大剌剌地靠在床柱上,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劝解道:“你知不知道你昏迷期间洛姑娘有多担心你啊?你现在故意装病唬她,可曾想过后果?洛姑娘好不容易才对你心软,你小心再自讨苦吃。” 程雪案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他发出的音节断断续续,声音也很轻:“我不想她,赶我走……” 楼叙白附身凑近了程雪案后才好不容易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微微一怔,没想到向来嚣张跋扈的程雪案也有这样卑微的一面,不由想到了自己当初追求流筝时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道:“洛姑娘心疼你,我们全部都看在眼里,你直接坦诚些不好吗?非要用这种欺骗的手段,你们之前为此尝过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楼叙白换了个坐姿,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跟程雪案传授起心得:“再说了——我师父,就是尉迟先生,他老人家也为你留在了云落城,每天费尽心思为你研制各种药方子,连那么讨厌咱们拐走了家里两位千金的风眠兄,都没再说些什么要把你扔回京城的话了……大家都在等你醒过来,结果你现在要拉着我陪你演戏,那岂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就三日……你容我恢复些体力,和精神……”程雪案的胸腔突然剧烈起伏,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才缓和了气息,继续道,“至少,在洛儿她推开我的时候,我还能有紧抱她不放的力气……” 楼叙白看着程雪案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想到自己曾经势单力薄地被流筝的娘家人各种刁难,心里有苦难言,好不容易等来程雪案这个连襟可以倒倒苦水,最终还是松了口:“就三日啊,多一日我都要拆穿你。” 程雪案勉强勾了勾嘴角,轻笑一声:“多,多谢。” 只不过这三日里,程雪案装睡听着洛迎窗的温声细语倒是幸福了,楼叙白可是每时每刻提心吊胆,生怕被其他人瞧出了什么端倪,而流筝见他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自然是要开口询问的。 “怎么了?总觉得你近日有心事,是跟尉迟老先生一样,担心程公子的状况吗?” 夜里,流筝靠在楼叙白的肩头,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胸口,似是在安抚情绪紧绷的楼叙白。 “啊,是啊是啊……”楼叙白被流筝的温柔搅得越来越心慌,索性抓住了她的手,紧扣着交叠至于自己的胸口,胡言乱语地回应着,“程雪案没有好转,洛姑娘就跟着操碎了心,洛姑娘若是伤了心,你也郁郁寡欢,我看在眼里实在心疼。” “这种事情着急也不是办法,程公子需要静养,保不齐哪一天就醒过来了呢……你也多帮尉迟先生分分忧,他年纪大了,待程公子又像是对亲生儿子一般,虽然他表面不说,但心里一定很痛苦。” 楼叙白微怔,一想到自己师父为程雪案操劳的模样,心底也是一声叹息,盘算着明日要不要把真实情况先悄悄透露给尉迟敬才好。 流筝见楼叙白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抬手又抚了抚他紧蹙的眉头,轻轻在他眉间落下一吻:“别多想了,咱们休息吧,都会好的。” 只是,发现楼叙白情绪不太对劲的人,并不只有流筝一个人。 当然,风眠之所以会有所觉察,并不是出于对楼叙白的关心,而是他作为一个杀手和暗卫的本能反应,再者说,楼叙白也实在不太会藏匿自己的情绪,尤其在跟流筝成婚之后,则更是毫不设防,很容易便被像风眠这样警惕的人敏锐地捕捉到异常。 起初,风眠也只觉得楼叙白会情绪不佳,完全是因为程雪案时至今日都昏迷不醒,实在是对楼叙白医术的质疑,但后来风眠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直到他某日偷偷潜入程雪案的房间,发觉程雪案的气息有些不同寻常。 只是,没有证据的猜想,并不足以让风眠有所行动。 跟程雪案约定的最后一日一大清早,慢悠悠起床的楼叙白抱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刚往程雪案房间的方向走,正盘算着等今日同尉迟敬讨论程雪案病情的时候,先将实际情况向他汇报一下,也算拉来个重量级的人物做垫背,至少在被揭穿的时候不会死得太惨。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盘算清楚的楼叙白远远便瞧见风眠沉着张脸,先自己一步踏入了程雪案的庭院,他直觉不好,毕竟风眠虽然已经不坚持把程雪案这个烫手山芋扔走,但他也没那么好心来探程雪案的病。 楼叙白迈着沉重的步伐凑了过去,再怎么样他也不能放任程雪案独自面对风眠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不管。 果不其然,洛迎窗正在程雪案的屋子里守着,风眠背对着门,只能听到他冷淡的声音:“我看尉迟老先生和楼叙白这两位神医的各种法子都尝试过了,程雪案的状况也没见起色,不如试试我们江湖上的疗法?” 正说着,风眠便来势汹汹地凑近了程雪案所躺的床榻,楼叙白哪能坐视不管,一下子就迈过门槛冲向了风眠,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然而,没习过武的楼叙白差点就被风眠条件反射型甩开,这间屋子里险些出现了第二个重伤患者。 “等等,等等——” 且不知风眠那所谓的法子究竟有没有用,就算是常人也受不住风眠那力道,更不必提现在身体还虚弱至极的程雪案了。 楼叙白极为心虚地瞥了风眠一眼,正见他俨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在等待自己的反应,他当即就知晓了风眠这是在故意试探他们呢! 狡猾的家伙! 可楼叙白又不能真的把暂且无力反抗的程雪案交到这个变态手上,到时候风眠他再新仇旧恨全部发泄到程雪案身上可如何是好?洛姑娘后半辈子的幸福可全仰仗自己当下的决断了! 这边楼叙白还在思虑对策,而那边风眠便已经冷声催促道:“楼叙白,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第86章 裂痕 不多时,风眠和楼叙白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把春风酒楼的几位重量级人物全部吸引了过来,几双审视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楼叙白身上,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余光瞄向病床上的程雪案,见这个家伙也没有要醒来跟他共患难的意思,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好吧,我坦白。”楼叙白像是认命了一般在心底轻叹了口气,“我前两天来给程雪案换药的时候,好像看到他有动静,但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是这不过是他偶然的反应,我怕告诉你们会从惊喜转入失望,然后更加难过,所以一直没想好要不要说……” 第99章 楼叙白越说越心虚,面前这几个都是颇为擅长洞察人心的主儿,他索性把头越埋越深,最好让所有人都看不清自己的情绪。 话毕,风眠却最先开口,冷不丁质问道:“仅是如此吗?” “不然风眠兄以为还有什么样的隐情呢?总不至于我和这个活死人一起欺骗大家吧?那我们俩都没什么好处啊……” 楼叙白一着急,说话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更是显得不自然。 风眠似是看出了更多端倪,抱着胸勾唇一笑:“既是如此,那试试我的法子又有何不可?” “万万不可!”楼叙白眼见着自己拉不住这个执拗的家伙,赶紧搬救兵,“师父,你怎么能让他随便在你干儿子身上做实验啊!万一程雪案的身子骨越来越差可怎么办啊!” 可谁知,尉迟敬却直接往旁边悠哉游哉地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 “风眠小兄弟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是一试,未尝不可。” “……”这还是亲师父吗!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眼瞅着求尉迟敬不行,楼叙白便将视线转向了迟迟一言不发的洛迎窗:“洛姑娘……” 然而,洛迎窗却在一旁默不作声,微微蹙着眉头似是在观察什么。 楼叙白刚想继续开口,却被流筝厉声打断了:“到底怎么了?风眠哥哥也是为了早点治好程公子,官人为何要百般阻拦?” “我,嗯……” 楼叙白吞吞吐吐半天,实在再也编不出半句瞎话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床榻之上的男人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众人的目光刚落在他的身上,一口积血便从男人的喉咙中咳了出来,染脏了身上的棉被,然而他似乎还没能完全睁开眼睛,紧皱着眉头,看起来极为难受。 洛迎窗连忙凑了过去,轻声唤着程雪案的名字,但对方昏昏沉沉的,似乎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雪郎……雪郎?” 流筝见状,很有眼色地向洛迎窗递去一条干净的湿毛巾,洛迎窗小心翼翼地帮程雪案擦拭着,面露忧色。 “你们先出去吧。” 洛迎窗不想再听他们胡搅蛮缠,如果程雪案真的是在装病,那么即便楼叙白这边手足无措拉不住风眠,程雪案也会强忍着身体的痛苦继续保持昏迷的,单凭这样的试探,根本不会让程雪案退让,结果真正伤心的只有自己罢了。 “人都走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洛迎窗将染血的毛巾扔回旁边的水盆里,声音也冷了几分,“如果你已经醒了,现在就睁开眼睛瞧瞧我,否则我连夜遣人将你送回京城将军府。” 随着余音消散在空气之中,房间也陷入了一片沉默的寂静,洛迎窗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一动不动的程雪案,只觉得他胸腔起伏的幅度多了几分气力,顿时心底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程雪案,我自以为很了解你,但我似乎还远远不及。” 话毕,洛迎窗起身就要走,床榻上的男人似是听出了哪里不对劲,下意识便从被窝里探出手,抓住了洛迎窗的衣角。 洛迎窗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落在男人被灼伤的手上,即便有自己的精心照料,但手背上还是留下了一小块疤痕,她有着于心不忍,没再固执离开,只是就着这样的姿势,情绪复杂地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程雪案本就还没恢复完全,再加上有些心虚,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不过,两日。” 洛迎窗盯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咬着牙艰涩道:“还打算再装睡多久?” “我,我没有……” 洛迎窗抬手将程雪案抓在自己衣角的手拿开,自嘲一笑:“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们之间应该已经足够坦诚。” “洛儿……” 洛迎窗往外走了一步,那样的距离如果程雪案不下床,是没办法凭一臂搂过洛迎窗的,她捋了捋自己的衣袖,将方才有些弄乱的头发又随手拨弄整齐,义正言辞道:“我想我已经没必要再日日守着你了,我会请人来专门照顾二殿下的饮食起居,直到你可以启程回京城。” 话音刚落,洛迎窗便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便突然被冲上来的程雪案从身后一把搂住,虚弱的声音只剩挽留:“洛儿,别走……” 洛迎窗试了几下没能挣脱开来,只觉得程雪案恢复了七成力气,怎么可能才苏醒了短短两日?一定又是在哄骗自己! 她冷哼一声,嘲讽道:“看来二殿下的精神恢复得不错啊,饶是今日让你连夜回京城,我想都不成问题。” 程雪案听闻并不作声,只是手中的力道没有减轻半分,仿佛真的生怕自己这样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洛迎窗了一般。 洛迎窗在程雪案的怀里勉强转过来一点身子,抬手用力地抵在程雪案的胸前试图推开他,见程雪案纹丝不动,便变本加厉改成了用紧握的拳头锤在胸口,情绪也越来越崩溃:“看着大家为你担忧你很高兴是吗?你怎么能安然地躺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这些爱你的人每日以泪洗面啊!” 程雪案任由洛迎窗在自己身上发泄着,额头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牢牢圈住洛迎窗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凸起的青筋将冷汗抖落,指尖也用力到发白,嘴巴里还喃喃地念着洛迎窗的名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反复低语着向她道歉:“我错了……对不起,洛儿……这不是,我的本意……” 正在气头上的洛迎窗并未觉察到程雪案身体的变化,她猛地一用力拿手肘撞向了程雪案的腹部,虽然威胁性不大,但已经足以让勉强支撑的程雪案松懈了一些力道。 “我对二殿下的心思没兴趣,还请二殿下早日休养完毕后,速速离开云落城。” 洛迎窗松了口气,毫不客气地背对着程雪案放了句狠话,可却没有听到料想之中的回应,她下意识回头一瞧,却见程雪案正一脸苍白地倚靠在地上,一手搭在床边,一手按住自己的腹部,那模样看起来极其痛苦。 洛迎窗心下一颤,惊呼道:“程雪案!” 程雪案只觉得一道轻巧的身影向自己扑了过来,他隐约能听到洛迎窗在喊自己的名字,只是他仅仅能勉强无力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试图向洛迎窗露出一道浅浅的微笑,却没能回应她只言片语,便再次陷入了黑暗的昏迷之中。 等程雪案睁开眼皮时,房间里早就没有洛迎窗的身影了,他有些落寞地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试图撑起半个身子,但手臂还是使不出力气。 “在你身体完全恢复之前,最好还是老实点。” 一道苍老却稳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程雪案循声望去,便见尉迟敬端坐在圆桌旁,悠闲地喝着茶。 程雪案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便只是艰涩地唤了一声:“……尉迟,先生……” 尉迟敬倒是没对程雪案兴师问罪,反而像是个局外人一般看起了他的笑话:“你自己耍这种小心思糊弄洛姑娘也就罢了,还非要拉楼叙白下水,这些可倒好,他家那位流筝姑娘气得都把他赶出了房间,你昏睡这两天,净在你这里凑活着打地铺了。” 程雪案终究是心里过意不去,滚了滚喉咙,还算是有良心地问道:“……他人呢?” “白日里凑到流筝姑娘身边献殷勤,入夜后就凑到你屋里来互相取暖。”尉迟敬吹了吹手中的热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又瞧了瞧窗外的天色,才不紧不慢道,“现在这个时辰,估计正忙着给跑堂的流筝姑娘端茶送水呢。” “那……” 尉迟敬听不得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程雪案现在这副一句话要憋半天的样子,直截了当解答了他心中的疑问:“洛姑娘短期内怕是不愿意见你了。” 程雪案微怔,似是也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垂着眸,无精打采道:“抱歉……让您老人家,担心了……” “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怎么替人操过的心,也算是都赔在你身上了。”尉迟敬慢悠悠地起身,背手凑近了程雪案,俯视着他,露出一道和蔼的笑容,“待我身入黄土,你可要记得多为我烧些纸钱。” “尉迟先生……”程雪案抬眸望向他,眼底闪过 一丝稍纵即逝的惊愕和哀伤,心头不由被尉迟敬这句话触动,生怕他哪天真的撒手人寰般,喉咙处一瞬哽咽,才调整了下情绪,话锋一转道,“尉迟先生什么时候也这般,在乎生死了……” “大概是好几次为了你,差点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吧。”尉迟敬含笑望着程雪案,那是他很少表露出的温和,语气极为轻松道,“我看着你从小到大,身上新伤盖旧伤,几乎都没有一块好肉了,连鬼门关都被你小子闯了好几趟,硬是生生挺了过来,你倒是逞了英雄,可曾想过真正爱你的人会有多心疼?” 程雪案没料到尉迟敬会跟自己说这些,有些不知所措地别开眼神,艰涩道:“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人会真心疼爱我……” 第100章 “既然你现在知晓了,就该好好活着。”尉迟敬抬手轻轻拍了拍盖在程雪案身上的被褥,就像是父亲哄睡着襁褓中的新生儿那般温柔,“如果洛姑娘不愿意见你,那你就快点养好身体主动去见她,趁早把这个好儿媳给我哄回来。” 程雪案猛地抬眼,深邃的眸底涌动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仿佛能从对方的眼底望见十余年前马革裹尸的战场,那是他们曾经生死与共过的地方。 沉默良久,程雪案眼底重燃起了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和胜券在握的欲望,然后他回望着尉迟敬那双同样热血的眼眸,沉声道:“尉迟先生,可否为我写一封信,寄去京城,我王兄手中……” 第87章 婉拒 寒冬将尽,云落城覆雪如银。北风卷着冰霜穿街过巷,吹得坊间酒旗瑟瑟作响。街口的石狮子都罩了棉套,檐角的冰锥低垂如剑,整座边陲小城在这岁末时分,显出一份格外清寂的安稳。 其实程雪案的伤早已无碍,但他迟迟都没有回到京城,而是厚着脸皮赖在云落城里,期间风眠有来赶过他几次,都被程雪案以“奉旨暗访边城治安、查巡风纪”为由堵了回去,他说得那般四平八稳,无懈可击,但周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不过是舍不得走。 舍不得的,自然是那位貌美如花的春风酒楼老板娘。 自从云落城外发生了那起爆炸的伏击后,云落城内外都对这位京城来的贵客分外好奇,尤其对他与洛掌柜的关系更是议论纷纷,不过这都不影响洛迎窗每日对乡亲们笑脸相迎,却独独对程雪案仿佛视而不见一般机器冷淡。 但是,程雪案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脸皮。 在洛迎窗的经营有方下,原不过是城中一隅寻常所在的春风酒楼,如今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比当初在京城简直是有过之而不及。 程雪案偶尔在楼上无声静坐,只要听着她吩咐厨房、安排账目,便已经很满足了。他有时会凑上去同洛迎窗搭话,但对方多半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的,渐渐地,程雪案便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等候着一盏茶凉,一炉香尽,仿佛能从洛迎窗的举手投足中找到世间最温柔的光景。 然而,洛迎窗却从不曾多看他一眼以外的情意。 程雪案深知洛迎窗这是还在恼自己,但他反而觉得庆幸,至少在洛迎窗的观念里,自己还值得她发发脾气。 眼瞅着春风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程雪案总觉得自己也该为洛迎窗的事业出一把力,正巧赶上玄辰帝派墨循来给自己送点补品,他正好安排刚抵达云落城的墨循,马不停蹄地为自己处理些事宜。 “你快去联络下南昌盐商、豫州绸行和临江胡家粮铺,以我的名义去跟他们谈笔生意。” 墨循刚把一大车补品拉进了程雪案的庭院,屁股还没沾上板凳,就又要出门了。 “二殿下,您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啊?” “春风酒楼的名声远扬,仅仅在云落城经营太可惜了。”程雪案拿过地图,在墨循面前比划了几下,“我想替洛儿联系下周围的商户,最好能换来春风酒楼在各地设置分店的通路。” 墨循眨巴了眨巴眼睛,他对经商之道没什么研究,本以为跟自己一样只懂得用兵习武的自家二殿下也是一样,没想到他还能帮上酒楼的忙,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原来他家二殿下追娘子也是动脑子的! “……二殿下,没看出来,您还挺有商业头脑?” 程雪案被墨循这样一调侃,倒是少见地有些害了羞,立刻慌乱地把人赶了出去:“废什么话?软的不行就给我来硬的,趁早给我扩出地契,把老屋修缮好,人手也要全部安排妥当,等我跟洛儿商议之后,再选个春后开市的好日子。” 腊月初六,云落城雪下得紧,巷口的石板被踩出道道浅痕,酒楼却依旧客满为患。 后堂里,洛迎窗翻着账本,轻皱眉头:“临江分号的地契谈得不顺,粮价、人工都压得紧,我那边的人还没稳。” 就在程雪案悄悄紧锣密鼓地帮洛迎窗张罗扩店之事时,洛迎窗自己也正好同他想到了一处去,只是她这边的进展并不顺利。 这几日以来,流筝见洛迎窗为了店里的经营百般发愁,有些于心不忍,劝解道:“若不然……再缓一月?” 洛迎窗接过流筝递来的安神茶,却是轻轻摇了头:“年后若不能开张,就错了最旺的头一批生意,会损失一大笔流水的。” 流筝绕到洛迎窗的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按压着,轻声一笑:“姐姐,咱们经营春风酒楼的本意也不是要挣大钱,你何苦过度劳累,惹我们心疼啊?” “我倒是该心疼心疼你,快回屋休息吧,不然小王爷又该背后说我的不是了。”洛迎窗抬手覆在流筝柔软的手背上,莞尔一笑,“我可得替我的小外甥小外甥女多挣些金元宝。” 被洛迎窗这样一调侃,流筝却是害羞了。 洛迎窗瞧流筝那副小女人的模样,便知道楼叙白真的把自己的妹妹宠爱得很好,心头不由一热,轻轻靠在她的怀里,抬手掐了掐流筝有些发胖的可爱脸颊:“看到你这般幸福,我真的替你感到开心。” 流筝也抬手捏了捏洛迎窗的小鼻头,轻笑道:“姐姐也会收获自己的幸福的。”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回房了,当夜,洛迎窗连夜修书三封,一并托熟人送出,不解决开设分店的事宜,实在很难让她放松下来。 信件寄出后,临江地头的地保本不肯放人,后来不知为何,家中子侄突然被推举入官学,转日便急切来求签字,口口声声说愿让三分。 当然,这其中的缘由洛迎窗自然是不知晓的,不过既然对方愿意退让,她也就欣然接受。 其实,在洛迎窗请求熟人相助之前,程雪案已经提前十日将那处分号地契买妥,银两是以云州某商行之名出资的,落款姓氏完全让人联系不到同他堂堂玄戎二殿下有什么关系。 而原本矗立在新店门前的两棵老槐树,也被程雪案派人连夜在某个雪夜一并伐除,现如今已经又被他悄悄种了两株石榴树,连那扇朱红漆门上的门钉,也换成了春风酒楼主店一模一样的样式。 开业那日,洛迎窗着一身石榴红的绒质披风,立于酒楼前望着络绎不绝的宾客,心里极为畅快。 因为雇了更多的人手,流筝、风眠和付山海现在都不需要亲自上阵,索性也闲下来跟洛迎窗围坐了一圈,欣赏着酒楼内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流筝的性子越来越开朗,她被楼叙白小心搀扶着在新酒楼四周闲转着,瞧着门口作为点睛之笔的那两棵石榴树,不由感慨道:“是姐姐最喜欢的石榴树!这家新店的选址跟姐姐很有缘分诶!” 付山海也觉得这石榴树种得好,随声附和道:“红石榴花开得旺,也寓意着咱家酒楼的生意红火啊!” 洛迎窗望着那两株红石榴树,不知怎么就想到尚在京城时,自己曾经和程雪案在 石榴树下缠绵,那家伙还故意用石榴花挑弄自己,到最后直接坠落在一片石榴花海中意乱情迷。 脑海里的画面逐渐混乱,洛迎窗不由震惊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程雪案。 就在她为自己飘远的思绪惊讶时,她忽而嗅到风中一缕淡香,低下头来正看见门前小摊摆着一壶热酒,酒香极熟——那是她初开小酒肆时亲自调制的配方。 她怔了怔,回头问小掌柜:“这是谁送的?” 小掌柜支吾半天,才小声回应道:“听说是……云州商会托人备的。” 洛迎窗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只觉得眼底一阵湿热,在炽热的日光下泛着灿灿的晶莹,却藏匿得极深,似乎除了风眠,便没人发觉。 风眠不动声色地向洛迎窗递去一块香帕,只淡淡道:“别为难自己。” 洛迎窗在风眠面前没再掩藏自己心底的小情绪,她自然也知道这些暗助的手笔究竟来自于谁,但她似乎还没做好准备面对那个让自己屡屡深陷矛盾的男人。 某日天光阴沉,洛迎窗破例将成雪案唤入后堂,程雪案心中一阵欣喜,还以为是自己的默默扶出让洛迎窗心软了,他正襟危坐在洛迎窗对面,半是心惊胆战半是期待地等她开口。 一盏清茶,隔着檀香袅袅,洛迎窗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让程雪案莫名觉得有些陌生。 少顷,洛迎窗终于轻声道:“感谢二殿下一片好意,春风酒楼红火至今日,仰赖二殿下暗自相助,可这份情谊,恕我不能回,也不敢欠。” 她眼神清明地定定望着程雪案,语气极为平静,却句句如雪落霜面般,冷得程雪案胸口一沉。 他看着她,许久未语,只垂眸一笑:“若真算是相助,便当作云落百姓之福罢。” 他没有正面回应洛迎窗的再次推拒,仿佛只要装作不知情,便不会受伤。 第101章 “程雪案,你一定要我挑明吗?”洛迎窗将茶杯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同程雪案彻底划清了界限,“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 程雪案却不服气:“哪里不合适了?” 洛迎窗轻吐了一口气,正色道:“你是堂堂玄戎二殿下,是玄辰帝亲封的辅政大将军,你终究要回到京城的。” 程雪案没想到洛迎窗是出于这一层考虑,微怔一瞬,下意识道:“如果我说,我不走了呢?” 洛迎窗却只当他是说了个笑话,冷哼一声:“玄戎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你真以为自己能随心所欲吗?” “但至少总不会像当初以质子身份被囚禁在大昭那般,处处小心,事事看人眼色。” 程雪案望向洛迎窗时,眼神是那般赤诚而热烈,洛迎窗生怕自己被那双眼睛迷惑,慌乱间错开了视线,催促道:“你走吧,我跟你说不通,便无需再浪费口舌。” 那日别后,程雪案很长一段时间再未在她酒楼门前停驻,只将人调开半城之外,继续以“巡察”之名,为洛迎窗清理生意上的阻碍、铺平外路商道。 云落城的集市渐旺,雪地里来往人声鼎沸,年前的喜气也跟着热了起来。 而这份惴惴不安的宁静,直到一纸圣旨自皇城传来。 那是玄辰帝亲笔诏书,封其胞弟——辅政大将军程雪案为“云定侯”,于云落城设封邸、留驻地方,虽不授实权,却赐地三十里,俸禄足备,名正言顺地将这位对皇位颇有威胁的二殿下留于云落城,又能替他玄辰帝镇守这处潜在的隐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圣旨来的那日是腊月廿五,雪势更盛。 春风酒楼刚刚歇市,后堂炉火尚暖,洛迎窗正亲手剥着几颗蜜枣,打算做腊八粥。 风眠面无表情地凑到她身边,将白日里圣旨的内容简短地告知了洛迎窗:“程雪案被玄辰帝亲封为云定王,再也不必回京城了。” 洛迎窗闻言不由手一顿,枣核滚落在案几上,发出“嗒”的一声。 “原来……他早有打算。”洛迎窗轻轻应了声,跟风眠道别后回屋独自坐在床榻边,微弱的炉火映红了她的侧脸,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如此,真的好吗?” 她侧头望着窗外的雪花一片片落下,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玄辰帝封给程雪案的那个爵位不带兵权、不授实职,不过是一纸“名分”,他宁愿舍弃所有的前途、权力与荣华富贵,也要卑微地留在自己身边,无论自己如何冷落他,他终究是不肯走。 可她却不能回头。 洛迎窗似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靠在榻上,轻声喃喃道:“雪郎啊雪郎,即便你留得再久,我也不敢再贪心一点。” 夜更深时,洛迎窗稍微振作些走至案台前,提笔写下了一封信,信上并未署名,内容也只有短短一句:“愿君安好,莫因我误半生。” 她对着烛光默默将视线停留在那封信上片刻,然后便将信纸折好,藏入案旁一卷账册之间,没有忍心寄出,也不肯焚尽。 她只是静静坐着,听着漫天大雪轻轻敲打着窗子,听着屋内微燃的炉火发出碰撞的轻响,心底某一处柔软像是被什么微微揉了一下,隐隐作痛,却也温热。 与此同时,如意料之中那般收到了圣旨的程雪案,正站在廊下披了件黑貂斗篷,瞧着雪花纷飞落在眼前的石阶上,融成一点水痕,灯火映着他脸,神情温和而沉静。 “恭喜二殿下受封云定侯。”墨循跟在程雪案身边久了,自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侯爷,明日是否移文通告封邸入驻?” 程雪案却是摇了摇头,抬起步子就要往府外而去:“不急。” “这么晚了,侯爷要去何处?” 程雪案看着雪中那条通往春风酒楼的街道,隔着风雪遥遥一望,许久,才低声道:“随便走走,看看城里的年味可重了些。” 第88章 新年 今夜的云落城安静得出奇,街灯摇曳,风卷雪花落在程雪案的肩头、发梢。 他未曾骑马,也未让人随行,只独自一人,沿着街边,顺着已然烂熟于心的小径,缓缓走着,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春风酒楼前。酒楼早已歇业,门前灯笼却还亮着,二楼窗子透着暖光,隐约能映照出她的倩影。 程雪案站在街角的树下,抬头看着那扇紧闭的窗,静默了一会儿,便轻车熟路地翻上了二楼屋檐,一声不吭地躲在洛迎窗的窗边,却没有勇气像以前那般直接推开那道阻隔。 雪越下越大,街头已无人,程雪案却仿佛被封在了雪里,只静静地半蹲在屋檐边,看着那一方温暖光亮的窗,眼神温柔得近乎怯懦。 那光,曾是他许久前梦里的归处。 他回想起洛迎窗在自己面前的各种模样,就像是他在濒死的战场回光返照般看到的情景,带着宿命般的死寂和不甘。 他想起洛迎窗在看到自己的伤口时含泪的眼神,想起她为开分店而忙碌时倔强的话语,也想起她一次次拒绝自己时,眼底那深藏不宣的动摇。 可也许,终究只是动摇。 他不敢赌。 寒风钻入程雪案的衣襟,积雪浸没了他的裤脚,他的衣袍早就已经被厚厚的积雪打湿,高束的长发上结 了霜,手指微僵,却仍未挪步离开,几乎快要失去直觉。 就在这时,眼前的窗户突然打开了一道缝隙,而洛迎窗略带愠怒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你打算站到天亮吗?” 程雪案一震,猛然抬头,正见洛迎窗从窗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打算将自己捞起来,她的目光直直望着自己,眼里有怒气,也有心疼:“你若不来敲门,我当真以为你回京了。” 在洛迎窗的支撑下,程雪案那僵硬的身体勉强翻进了窗子,屋子里的暖意瞬间袭来,只是他记得因为当年那场大火的缘故,即便是凛冽的寒冬,洛迎窗也从不在自己的房间里生炉火,不知道她这样的习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 洛迎窗催促程雪案到床榻上坐下,一边忙着替他脱下外衣,一边一把拿过厚实的被褥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这才取来一枚干帕替他擦拭着他长发上结成的霜,神色虽有些恼,却满是熟稔的自然。 程雪案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你若不来,那才是奇怪。”洛迎窗盯着他片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里还有些严厉,“你倒是有本事,把好好一个封侯的喜讯差点变成了丧讯。” 程雪案张了张口,最终只道了一句:“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洛迎窗将擦过头发的帕子丢回到不远处的盆里,便直接贴着程雪案身边坐下,瞧着他无辜又委屈的模样,终究还是心软了:“现在是不是该称呼你一声侯爷了?” 可程雪案最擅长的便是得寸进尺:“洛儿,我只想听你再唤我一声雪郎。” 洛迎窗垂眸低笑一声,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在执着些什么:“称呼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你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吧——在我希望你不要唤我公子,而是直接称我的名。”程雪案的记忆一下子飘到很远的从前,这才想到当时对自己假意倾心的洛迎窗,其实根本就不爱自己,那些亲昵的举动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我抱着战死沙场的决心北伐兀答时,要将唯一的遗物留给你。” 洛迎窗微怔,她知道程雪案指的是那枚玉佩。 “我想你永永远远记得我,因为那时的我,也只有可能不会被你忘记。” 炉火跳跃,屋里渐暖,两个人并肩坐在,静默无言。 他甚至不敢将当时的那份感情称之为爱,更多的可能是对一份真情的期盼,毕竟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珍宝,而那时的他甚至不清楚,被他视为珍宝的感情在洛迎窗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虽然如今他终于后知后觉,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洛迎窗这块无价之宝了。 窗外风雪仍在,窗内却是温火融融,时光仿佛缓慢了脚步,倒回到那些从前未说完的话、未走尽的路。 片刻后,洛迎窗突然轻声道:“你留下来,会后悔吗?” “不会。”程雪案侧过头来望向洛迎窗,极为认真答地道,“我此生唯一后悔的,便是太晚发觉对你的爱意,才致使我们错过了那么年岁。” “雪郎……” 程雪案缓缓抬手,按住洛迎窗的肩头将她搂入自己的怀抱,贴在她的耳边柔声低语:“洛儿,我真的很想你。” 她不再说话,只顺势将头轻轻靠在程雪案的肩上。 屋外风声呼啸,天地茫茫,屋内炉火跳动,光影交叠,两个人从最初的相互依偎,渐渐情不自禁。 “咬这么紧?怕我跑了?” “我怕什么?”洛迎窗攀着程雪案的肩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还不想在言语上落了下风,“想必云定侯这些年身边也没个贴身之人,一点功夫都没长进。” 第102章 程雪案的笑声闷在洛迎窗的脖颈间:“那我可要同姑娘好好讨教讨教了。” 屋内暧昧的气氛不断升温,高低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在撞破的余音里,洛迎窗明明是警告,声音却极为磨人:“我可没说原谅你……” “我明白……”程雪案轻轻咬了洛迎窗一口,灵巧的舌头一点点舔舐着她敏感的肌肤,极为虔诚,“在你点头之前,我永远都是个罪人。” 自那之后,洛迎窗彻底沦陷在这场冬日的春水之中,她的意识逐渐涣散,最后一丝清明仅仅停留在程雪案那说不尽的温柔情话,一步步让她沉醉不知归处。 她想,那张没被自己寄出的信,也该彻底焚尽了。 腊月三十,雪后初晴,云落城一大清晨便热闹起来了。 街头巷尾一夜之间换了模样,家家门前挂起红灯笼,柴门贴了对联,窗棂贴了喜字,铺子门前红绸飘扬,一户户人家忙着杀鸡宰鹅、熬汤煮粥。孩童门追逐奔跑着放起鞭炮,小脸都已经冻得通红,却还是玩得不亦乐乎,咯咯的笑声混着“噼啪”火光,温暖又和谐。 春风酒楼外也格外热闹,洛迎窗一早就在门前搭了小棚子煮着热气腾腾的红豆糯米汤,顺便吩咐人将一串串糖葫芦挑在竹竿上,热豆浆热汤圆也都摆在小摊边,路过的乡亲们都能领上一份这样的小礼物。 不过春风酒楼虽然照常开着,却只做了半日生意,临近晌午便打了烊,门口张榜告示着:“除夕歇业,全楼上下共聚团圆饭。” 而此时的云定侯府,却显得极为冷清。 新建的整座府邸极宽敞,主厅里灯火虽亮,却只摆了单人席。 程雪案一身素青常服,只披一件灰色狐裘,独自一人坐在案台前,望着那一桌齐整而无声的热菜,仿佛每一道菜都映出一段寂寞的光影。 虽然那晚自己与洛迎窗情动之时再次越了界,但洛迎窗似乎只当那是一场冲动的错误,接连几日都避而不见。 程雪案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执起筷子却未动分毫,便又再次放下,他抬眸望着院外铺雪的青石廊,外头偶有风过,吹得门檐风铃轻响,可是空空的廊下连脚步声都没有。 雪落院中,白梅压枝,一室沉静。 他深知感情之事强求不得,却总还是忍不住期盼点什么。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快快快,都抬进去,小心热汤——” “那坛桂花酿别打碎了,是大丫头亲手封的——” …… 程雪案微微一怔,转头望去,只见那道雪白的门缓缓推开,为首之人乃是帮忙提着酒菜的墨循,向来稳重的他忍不住高声道:“侯爷,是洛姑娘来了——” 程雪案还未来得及起身,就听见一阵脚步和笑闹声滚滚而来,与此同时,一股酒香伴着雪后的清寒一同涌进来,只见洛迎窗一身素绒云白披风,发髻松松挽着,面上带着风寒后的红晕,却笑得极温柔。 她抱着酒坛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春风酒楼的一众人,还有在年前不知又从何处赶回来的尉迟老先生,甚至连韩煦和蒋熙夫妇都来了。 “年夜饭可不许一个人吃。”洛迎窗笑着走进来,将酒坛搁在桌边,开口时语气像是一句戏言,“我想着,春风酒楼正好歇业,不如——来蹭一口侯府的热汤。” 程雪案怔怔地望着她,像是忽然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洛迎窗卸下披风,抬手吩咐众人:“锅拿进来,鸡汤要热着——那坛花雕别忘了,是侯爷最爱那坛。” 话毕,洛迎窗又回身瞧他,眉眼极其温柔:“侯爷今年这顿年饭,我请了。” 程雪案微怔,低声唤了句:“洛儿,你……” 她抬眼向程雪案,忽而轻轻一笑,低声唤了一句:“雪郎。” 那一声轻唤,像是将所有过去的执拗与克制,全都融在暖阳的雪水中,融在热闹的年味里。 程雪案一瞬几乎有些恍惚,许久,才缓缓站起身,声音微哑:“洛儿……” 洛迎窗含笑不语,只是抬手贴心地替他挽了袖子,一如从前般亲昵。 两个人的气氛正好,突然被一旁冒出来的楼叙白打断:“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们就别只顾着打情骂俏了。” “阿雪——” 与此同时,韩煦也激动地扑了过来,抱着程雪案左看右看,生怕他被炸得缺胳膊少腿儿,半身不遂。 “别这么肉麻……” 程雪案受不了韩煦当着众人的面这副亲近的模样,果断地甩开了他的手,直接招呼大家落座。 饭桌上大家热热闹闹地围坐着,楼叙白和韩煦都在为了自家怀有身孕的娘子闹哄哄地抢起鸡腿,而洛迎窗坐在程雪案身边,笑望着眼前一派团员幸福的情景,安安静静地替程雪案斟了一盏酒。 而此时,对面的风眠突然拿起酒杯,清冷的目光瞄了两人一眼,当着众人的面儿故作随意道:“程雪案,你耽误我们家大丫头这么久,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来提亲?” 此话一出,酒桌上顿时安静了,几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两位当事人。 洛迎窗佯怒地瞥了风眠一眼,却并未反驳,只低头饮着酒,耳尖已经染上了几层淡淡的红。 程雪案含情脉脉地望着洛迎窗的侧颜,心头一震,眼中忽然泛起一点潮意。 他未作声,只默默握住酒盏, 许久后才低声应了一句:“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祖上已无长辈,提亲礼数颇多,恐怠慢了洛儿……” “胡说八道什么?我还没咽气呢!”一直跟付山海对饮的尉迟敬突然开了口,满脸的不乐意,“我把你这个臭小子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这么多次,我难道没这个资格做你的主吗?” 喝醉的韩煦也拍案而起道:“就是啊!我爹也还等着阿雪你一句吩咐,就提着聘礼来向洛姑娘提亲呢!” 付山海也适时发言道:“我作为大丫头的干爹,也很认可这门亲事!” 在一派起哄声中,墨循忽然不知从哪儿拎出两盏雕着鸳鸯的玉杯,笑嘻嘻地喊道:“既然侯爷和洛姑娘的家人们都到齐了,不如今儿就把亲事定下吧!” 洛迎窗一听这话,脸颊登时红透,她本想伸手去夺那杯,却被起哄的楼叙白举得高高的。 她不由恼羞道:“小王爷,你胡闹什么!” 楼叙白却早递了一杯给程雪案,另一杯则递到洛迎窗手中,笑道:“洛姐姐,这可是定情酒,喝下就要作数哦!” 程雪案见到这副架势也微怔,脸上竟也染上了一层不常见的薄红,他握着那杯酒,指节微紧,眼神复杂地看了洛迎窗一眼,像是迟疑,又像在等她一点回应。 洛迎窗咬了咬唇,终于轻轻抬头,与他对视,她没有再退开,只缓缓举起酒盏,微微点头,声音极轻,却无比坚定:“雪郎,你愿与我情定终身吗?” “当然,荣幸之至。” 程雪案喉头微动,眼里有什么轻轻一颤,像是多年期待忽然成真,他站起身来,轻轻搂过走洛迎窗,两人各执酒杯,一手穿过对方手臂,缓缓交缠而过,目光却都不敢看彼此。 杯中酒微微摇晃,这对有情人的掌中热意相触,仿佛冬夜雪里,一盏烛火悄然燃起。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深情对望着,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眼神中却已写满千言万语。 洛迎窗红着脸想转开头,却被程雪案垂眸在她的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看热闹的众人突然呼吸一滞,只听程雪案低声在洛迎窗耳畔道:“此生,我都不会负你。” 这一夜,云定侯府热闹非常,雪光映着灯火,厅外红灯高挂,风铃响在回廊尽头,春风酒楼终于又成就了一桩喜事。 临近子时,大家都各自回房休息了,睡不着的洛迎窗走到院中看雪,而微醺的程雪案也凑了过来,替她披上了一件雪白的大氅。 洛迎窗顺势靠在程雪案的怀里,忽而仰头问他:“若是我迟迟不肯松口,你还会等我多久?” 程雪案垂眸瞧了洛迎窗一眼,轻吻在她的眉间,笑容里极为坦荡:“不急,一生都等得。” 洛迎窗微微抿嘴一笑,没再开口说话,只是轻轻牵起程雪案的手,将自己掌心贴在他掌心。 云落城的雪下了一整夜,而他们终于许下此生共白头的誓言。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这篇文到此就画上句点啦,感谢大家支持[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