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怎变偏执狂》 第1章 [古装迷情] 《前夫怎变偏执狂》作者:扶耳兔【完结】 本书简介: 我是个商户之女,爹娘在我六岁的时候,把九岁的江珂玉带回了家,说他爹娘遇难,从今以后他就住在我们家。 江珂玉天资卓绝,勤奋刻苦。几年后,在我爹娘的栽培和恩师的提拔下,顺利步入仕途,风头无两。 也是这一年,阿爹重病,将我托付给他。阿爹亲眼看着我们拜了堂,并得到他一生只会有我一人的承诺后才安心闭眼。 自此我和江珂玉成了夫妻,相敬如宾。 这一恍,就是六载。 六年中,我的夫君兑现他的承诺,后宅只我一人。我亦为他操持后院,生育了一对儿女。 我们彼此客气,日子在平淡中带着温馨。 我以为他天性如此,不苟言笑,古板又克制。所以哪怕常常觉得我们夫妻生分,也能自我安慰。 直到有一天,我带着一双儿女在河边放花灯,一艘花船从前缓慢飘过,我抬头看到了上面的才子佳人,他们相谈甚欢。 是我的夫君和他恩师的女儿。 原来江珂玉那样冷情的人,也会笑得如此开怀。 这一幕像颗种子一般落在我心底,生根发芽,日渐茂密,占据我的心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甚至我的儿女,也因为我的郁郁寡欢而变得小心翼翼。 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那晚,我主动提出了和离。 他很讶异,却没有拒绝,所以分开得很顺利。 他说,即便不再是夫妻,有爹娘的养育之恩在,他也算作我的兄长,以后遇事尽管来找他。 我点头称好。 回了老宅,我闲来无事在最热闹的东桥街经营起一间茶楼,每日迎来送往,日子却过得比从前快活。 比邻的白面书生会因为我三言两语羞红了脸,两个模样甚好的伙计为我鞍前马后,瑶坊的琴师是我茶肆的常客,常来与我说笑解闷…… 我竟才知人间有那么多乐事,好不自在。 唯一不妥的是,怕儿女想念我,说好每隔半月带他们来见我一次的江珂玉来得越来越频繁。 从隔半月到隔十天、五天、三天……有时休沐,还想住在我这。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不想再要从前的生活,所以我跟他说: 我喜欢上一个书生,我要再婚了。 / 男主视角: 我娶阿媛为妻,是为了报恩,本无甚感情。 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九年,但养父养母总与她说,不要打搅哥哥读书。她很听话,总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从不与我多说一句。 对我而言,她最大的优点,便是漂亮和乖。 虽不能让我多热烈地爱她,却也能让我接受与她携手一生。 可这样乖顺的阿媛,居然主动跟我提了和离。 既然她想,那便由她,也不算我违背诺言。 我原以为,她的离开影响不了我什么,可我在家总是有些烦躁,还有空落落。 明明儿女都在,而且他们很乖,乖得就像从前只敢偷看我的阿媛。 鬼使神差的,我也去偷偷看了她。 看她和比邻的白面书生言笑晏晏,看她和招来的伙计插科打诨,看她和貌美的琴师把酒言欢…… 她鲜活得就像变了一个人。 儿女想念母亲,我便不厌其烦地陪他们去见阿媛,他们总是不想离开。 我也不想。 可是突然有一天,阿媛与我说,她喜欢上了隔壁的白面书生,想要嫁给他。她世上已无亲人,所以希望我作为兄长送她出嫁。 她还问,兄长,你为我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 要我亲眼看着她嫁给别人,不如叫我现在就去死。 当然高兴。 #文案有视角差别,和真实情况有出入。 #前期雌竞,后期雄竞,介意勿入。 #两个孩子是重要角色,内含带娃情节,介意勿入。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宋宝媛视角江珂玉 一句话简介:明明从前是个君子 立意:活出自己 第1章 仙女 傍晚的余晖洒落屋檐,为阶柳庭花笼罩一层朦胧的光辉。 偌大的府邸,布有亭台楼阁,观有小桥流水,古朴自然,美不胜收。 忽的,从屋里飞出一只彩色布老虎,紧接着传出急促的脚步声。 瞧着五岁模样的小男孩穿锦衣,带金锁,生龙活虎地跑出屋子,脸上挂着灿烂又狡黠的笑容。 他的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路过时顺手捡起布老虎,一个劲地往前冲。 “小少爷,你慢点!”年轻姑娘尖细的惊呼几乎穿过整个庭院。 但小男孩不仅没收敛,反而更顽劣,回头将手里的布老虎往追他的两个丫鬟身上一砸,又狂奔着,穿行走廊。 “哎哟!可别摔了!” 慢一步出门的奶娘怀里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不好放开步子去赶,只能小碎步干着急。 女娃娃手里攥着拨浪鼓,“咯咯咯”的咧嘴笑。 “小少爷!” 生怕小少爷磕了碰了,在院中浇花的家丁们闻声,忙上前帮忙。 但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越多的人追,小男孩便越起劲。 直到…… “江承佑!” 没注意,跑到了爹娘卧房门口。 听到熟悉的声音严厉地唤了他的大名,小男孩立刻像被抽走了灵魂般僵在原地,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郎君,夫人。”终于追上来的两个丫鬟连忙见礼,气喘吁吁。 屋内,长身玉立的男子模样俊朗,肩宽腰窄,身着暗青刺绣锦袍。腰扣白玉,坠着玉穗与香囊。 在他身前,着月白半袖裙衫的貌美女子,正在为他整理衣襟。 “爹,娘。” 江承佑扁了扁嘴,叫爹时怯怯,叫娘时却截然不同,显然多了底气,且携带几分撒娇的尾音。 宋宝媛听出了儿子的求救信号,但眼前的夫君眉头轻蹙,显然不满,她便没有贸然出声。 “你若这样顽皮,今日就不要出门了。”江珂玉沉声道,一双瑞凤眼,不怒自威。 “我……”江承佑不服气地用脚尖摩擦地面,不敢反驳。 只好憋出水汪汪的眼睛,带着哭腔喊:“娘!我要去官渡河放花灯,你答应我和妹妹的!” 宋宝媛哑然失笑,不紧不慢地回身去取了披风,放到夫君手里,“好了,你快些出门吧,可不能让老师等你。” “我怕你降不住他,何况今日花朝节,外头人多容易走丢。”江珂玉略加思索,“还是等我过两日得闲,再带你们出门踏青吧。” 江承佑听了愈发难过,委屈巴巴地喊:“娘。” 宋宝媛眉目含笑,温柔平和,“我可不想做言而无信的娘亲,况且承承也答应我了,出了门会乖乖的。他也一定不会言而无信的,是吧,承承?” “嗯!” 江承佑睁着大大的眼睛,捣蒜一样点着头。 江珂玉无奈,沉默半晌,无声叹了口气,叮嘱道:“那你记得多带几个家丁,早些回家。” “好。” “娘!”黏糊糊的喊声从外头传来,奶娘抱着女娃娃姗姗来迟。 宋宝媛抬眸看去,语含宠溺,“岁穗也来了。” 江珂玉阔步上前,从奶娘手里接过女儿,抱在怀中拍了拍背。 宋宝媛也走出门,牵起儿子的手,并安抚般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爹爹陪我们去放花灯吗?”江岁穗环抱爹爹的脖颈,贴着他的脸期待地问。 江珂玉的语气柔了几分,却也不是很明显,“爹爹今日有事要忙,你和哥哥出门,都要听娘亲的话,知道了吗?” “哼。”江岁穗听了立刻扭头,投向娘亲的怀抱,“爹爹总是有事要忙!不喜欢爹爹了!” 江珂玉愣了愣。 “岁穗乖。”宋宝媛见状忙哄道,“不可以这样说,爹爹又不是故意的。” 江岁穗依旧撅着嘴。 “你若是不高兴,就……罚爹爹今晚必须早些回来,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 江岁穗的眼珠子转了转,似有动摇。 江珂玉失笑,顺着台阶附和道:“好,爹爹今日一定早些回家,哄岁穗睡觉。” 江岁穗昂着脖子,摇着拨浪鼓,颇显勉为其难,“那好吧,那我还喜欢爹爹。” “岁穗真乖。”宋宝媛抬手拨了拨女儿额前的碎发,不忘夸道。 一家人站在门口说说闹闹,直到备好车马的小厮跑进来,在拱门前大声提醒,“郎君,再不走要误时辰了。” “去吧。”宋宝媛侧目,轻声道。 “那你们在外一切小心,有事便差人来找我。”江珂玉一边叮嘱,一边将怀里的女儿交还奶娘。 第2章 宋宝媛点了点头,柔声催促,“快,和爹爹说再见。” “爹爹再见!”江岁穗高高摆手。 “爹爹再见。”江承佑有模有样地行礼。 江珂玉朝夫人颔首,转身离去。 姿态如松,步伐沉稳。 宋宝媛站在原地,静静目送他出府,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好一会儿,她才垂眸,满含笑意道:“好了,都去乖乖换衣服,我们也要出门了。” “好!” 江承佑又撒欢似的跑了,奶娘抱着江岁穗紧随其后。 * 不到半个时辰,夜幕悄悄降临。 今日花朝节,街道上行人众多,因而马车行进缓慢。 尤其官渡河两岸,各色商贩,各路游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河中画舫众多,既为赏景,也为景观。 “咱们江少卿可终于来了!” 倚靠船栏,着绯衣的男子把玩着合起的折扇,一双桃花眼颇显轻佻,姿态慵懒,自成风流。 他名唤高洛书,盯着此刻才上船的江珂玉,满满的阴阳怪气。 另一个着雪青色长袍的男子从船舱走出,搭上他的肩膀,亦调笑道:“咱们江少卿可是有家室的人,和你这等孤家寡人可不一样。” 江珂玉目不斜视,径直从两个损友身旁走过,进入船舱,躬身行礼,“见过老师。” “坐吧,今日不必拘礼。” 满船都是黎上书院盛老的得意门生,隔着屏风,还有一桌家眷。其中包括学生妻女,还有盛老的嫡孙女。 “江珂玉,你来最晚,得自罚三杯啊!”高洛书跟进船舱,拎起酒壶酒杯,给他满上。 听到这声动静,屏风后的女眷们纷纷抬头,却不见这位江少卿的家眷过来。 “听说……”女眷们压低声音,“江少卿年少有为,夫人却是个拿不出手的商户女,所以从来不带她出席各种场合。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不止,还是那商户女的爹挟恩持报,才有的这桩婚事。” “一杯。”江珂玉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她们的交谈。 高洛书鄙夷,“才一杯,你糊弄谁呢?” 他挑了挑眉,“莫不是家中夫人提前交代了,你不敢多喝?” 不等江珂玉回答,他又气愤道:“都说了可以带家眷,怎也不见你带夫人来?你都成婚六年了,我都还不知道二嫂长什么样!” 江珂玉将他勾着酒壶的手推开,“这能怪我?我家中办宴,夫人可是都在的。只是某个人,我家乔迁宴时他在云州游玩,我儿子满月宴的时候他在福州游玩,我女儿满月宴的时候他在临疆游玩,我……” “好了!好了!”高洛书忙打断他,虽心虚但气焰嚣张,“我人虽然不在,礼可是一件没少。” “谁稀罕?” 两人你来我往地互呛时,常云柏挤到他们中间,一手揽一个肩膀。 他高兴道:“人到齐了,可以行酒令了,请老师出题吧!” 盛老摸了摸花白胡须,目光将众多学生扫视一圈,眸中多了几分满意的神色。 “今日花朝节,自当颂花神。” …… 虽然同出黎上书院,同出名师,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依旧肉眼可见。 伴随着画舫徐徐驶在官渡河上,一场行酒令热闹进行。但半个时辰后,有的人酒过三巡,在船头扶栏呕吐。有的人寥寥几杯无甚影响,站立船头,气定神闲地观景。 前者高洛书,后者江珂玉。 “呕!”高洛书吐到虚脱,早知有这茬,就不在行酒令前贪杯了,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蹲在地上缓了有半刻钟,他才慢腾腾站起来。双手撑在船栏上,昂首仰面,意图让凉风把自己吹醒。 “你还行不行?” 江珂玉侧目,语气无波无澜,却让高洛书听出了几分嘲讽。 “我当然行了!再来十壶都不是问题!”高洛书背对着他,强撑着站直了,举着手语气高亢。 江珂玉见其摇摇晃晃,明明站都站不稳,还要豪言壮语,不肯落了面子。 当真滑稽,令他笑出了声。 竟敢嘲笑他,高洛书气愤地转过身,却愣住。 “二哥。” 身后女子声音轻唤,江珂玉转身去瞧,因而并未察觉高洛书的异样。 高洛书目光呆滞地望向岸边,耳鬓通红,低低呢喃,“仙女欸。” 岸边长满青苔的台阶上,有一着月白裙衫的女子提灯而立,眉目如画。 在她身后,是喧闹涌动的人群,在她身前,是涟漪不断的河面与各式随波逐流的花灯。这些皆为她的陪衬,她站在那里,青丝与裙摆随风清扬,犹若空谷幽兰。 她忽而抬眸,望向画舫,仿佛静止,又目光灼灼。 高洛书睁大了眼睛,呼吸一滞,莫名紧张。 “仙女、看我了欸。”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压倒 官渡河的边缘,布满五颜六色的花灯。它们随着水流的方向远去,不知将人们的愿望带往何处。 “这个是承承的。”宋宝媛将两张红纸分给两个孩子,“这个是岁穗的。你们想好要许的愿望,娘亲替你们写好,你们再自己放花灯,好不好?” “好!” 两个孩子齐声应道。 站在岸边,生怕他们一个没站稳摔河里,左右都是丫鬟和家丁看着。 “夫人自己也许一个吧。” 站在宋宝媛身侧的婢女巧月一边道,一边将纸笔递了过来。 宋宝媛顺手接过,却迟迟没有动笔。 仔细想来,她并没有强烈的愿望。 富甲一方,夫君体贴。儿女双全,家宅安宁。她的生活,已经算得上美满。 “不过,恐怕满京城,都寻不到几个比夫人过得舒心的。”巧月感叹道,“夫人若是实在许不出愿望,也可以替郎君许一个。” 此话醍醐灌顶,宋宝媛立刻想起夫君平日里回家的疲惫来。 她的夫君江珂玉,年纪轻轻已是大理寺少卿,外表风光,内里操劳,总是忙到很晚。若掺和进复杂的案情,还会身陷危险之中。 是该为他许个愿望,宋宝媛想,那就希望他能诸事顺利,能……多笑笑吧。 她认真写好,又挑了一盏最漂亮的荷花灯,将纸条折入其中。提着灯走下台阶,她小心将花灯放入河面,并站在岸边,看着它飘远。 忽然花灯上蒙上一层阴影,是有画舫从旁经过。 宋宝媛无意中抬头看去,倏忽愣住。 船头所站立的男子,面庞俊朗,身姿挺拔,气质尤为清贵,不正是她的夫君? 而她的夫君此时看向的,是个俏生生的姑娘。 她也认得,是夫君的恩师盛老,最宠爱的孙女。 花灯许愿还真灵,宋宝媛眸光微滞。她的夫君此刻的笑容,果真是、比平日要开怀几分。 * “二哥。” 江珂玉循声看去,见到一同从船舱里走出来的常云柏和盛绮音,笑意更甚。 歪了歪头,示意他们去看高洛书那傻样。 高洛书从他们中间穿过,趴到另一侧船栏,昂着脖子张望,“这破船开那么快干什么,我都看不着仙女了。” “你看的最好真是仙女,不是良家妇女。”常云柏嗤笑道,没有管他,只当他是喝糊涂了。 江珂玉摇了摇头,问道:“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小四刚刚问我,老师大寿将至,准备什么寿礼好。”常云柏敲了敲脑袋,“正好你们俩在外面,想着过来一起商量商量。” 他口中的小四,是指此刻身着天青色宽袖裙衫,站在一旁颇为娇美的盛绮音。 她是盛老的孙女,曾经女扮男装混迹黎上书院,与眼前这三个结下深厚友谊。哪怕后来恢复了女儿身,也没有影响感情,依旧称兄道弟。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江珂玉问着,伸手将高洛书拉回,以防他迷迷糊糊翻进河里。 盛绮音将双手交缠在身后,笑着道:“我倒是偶然中听他提及,馋千仟阁那口酡颜醉。之前祖父尝到的酡颜醉,是二哥你送的,所以……” 江珂玉会意,“这是小事,既然老师喜欢,我再差人送去就是。” “我的意思是,希望二哥能私下帮我买两坛,好让我当寿礼送给祖父。”盛绮音言语俏皮,“至于二哥自己要送什么寿礼,得自己想哦。” 江珂玉点点头,只当是寻常小事,随口应下,“好。” “二哥爽快,既然如此,我的问题就解决了。”盛绮音眨巴眨巴眼睛,“你们继续伤脑筋吧。” 她说完,便脚步轻快地回了船舱。 常云柏眯起了眼睛,搭上江珂玉的肩膀,“我知道你祖上给你留了不少产业,但酡颜醉欸。千仟阁一个月只卖五坛,价高者得,一坛能被哄抬到五千两。你不会以为,她能有一万两给你吧。” 第3章 “无妨。”江珂玉并不在意,“反正都是送老师的。” 常云柏抿了抿嘴,凑到他跟前,小心翼翼问:“既然、你这么大方。那你介意……送大哥我一坛尝尝吗?” “滚。” “好嘞。” *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江府的小厮提着灯笼上前相迎。 散了画舫游会,赶回家的江珂玉将披风递给小厮,快步往内院走去。 问道:“小姐和少爷睡了吗?” 他进府后,小厮便将府门彻底关上,快步追上来回答,“夫人哄着睡下了。” 江珂玉脚步愈发地快,直到靠近兄妹俩的房间,才放轻放慢。 他在门前停下,听了会儿动静才轻轻将门推开。 屋里灯火通明,暖黄的光将床榻笼罩。 两个乖乖已经陷入酣睡,在床上歪歪斜斜的呈大字状,还有一点呼噜声,分外可爱。 宋宝媛屈着一条腿坐在床榻边缘,又轻又慢地拍着江岁穗的肚皮。 她只着白色寝衣,身形单薄。三千青丝披落肩胛与背,温婉动人。 听到房门推动的一点咯吱声,宋宝媛回头看去。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气息。 “你回来了。” “嗯。” 江珂玉缓缓走近,在她身边侧坐,顶替她拍着江岁穗的肚皮,又把盖在江承佑身上的被褥往上提了提。 “我以为他们还没睡呢。”他轻声道。 宋宝媛低眉垂眼,“今日玩累了,所以睡得早些。” “玩得高兴吗?” “高兴的。” 宋宝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只是你今日没有哄岁穗睡觉,她明日定会起大早来闹你的。” 江珂玉失笑,“无妨。”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夫人的话里听出几分疲惫来,似乎有些情绪低落。 “夫人今日应当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宋宝媛点了点头,想要下榻,没注意自己一直屈着的右腿麻了。一起身,差点摔地上。 幸好江珂玉反应快,扶了她一把。两人默契地看向床上的儿女,生怕刚刚的动作将他们惊醒。 见他们依旧睡得香甜,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腿麻了。”宋宝媛低声解释。 江珂玉默不作声,将她横抱起,一同离开。 夫人原本纤细,生育过后丰盈了些许,落在手里,也比从前柔软,总是让他产生揉捏的冲动。 虽然是夫人,但总觉冒昧,所以他也只是想想。 宋宝媛双手勾其脖颈,目光总是不经意的流连夫君的脸。 被他发现,连忙转移他的注意,“你、喝酒了?” “推拒不了,所以喝了几杯。”以为她是不喜欢这味道,江珂玉忙道:“待会儿我去洗澡,你先睡,不用等我。” “嗯。”宋宝媛欲言又止。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有的事情和画面控制不住地出现在脑海。 想问清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江珂玉清了清嗓子,道:“过阵子老师大寿,你替我准备两坛酡颜醉吧。” “好,我明日就让巧月去千仟阁走一趟。” “嗯。” 走在前面掌灯的巧月嘴角抽了抽,倒不是因为明日多了份差事,只是觉得这样亲昵的姿势下,他们的谈话是不是太正经了一点。 待将他们送进内屋,巧月便识相地退出房间,将门带上。 江珂玉的动作轻缓,单膝跪在榻边,将夫人放下。 但夫人还勾着他的脖颈,没有松开,所以他也没有站直,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主屋的烛火没有儿女屋里的亮,明明灭灭,令床榻里侧晦暗不明。 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江珂玉想,他的意识有些混乱。虽然眼前的夫人一如既往的美丽,但此刻眉睫忽闪,格外惹人怜惜。唇瓣红得像白日里剥开的石榴,令人垂涎。 “咳。”他轻咳了一声。 宋宝媛回过神,连忙松开他。 “我去洗澡了。” “嗯。” 江珂玉想,如果洗完澡回来,夫人还没睡的话,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宋宝媛心烦意乱,在他沐浴回来前翻来覆去,在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后马上装睡。 虽然闭着眼睛,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晰。 比如他何时吹了灯,何时躺到她身侧,睡得如何板正。 两人都挨到很晚才睡着,期间一动不动,以免惊扰到对方的睡意。 * 清晨,“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和拨浪鼓的“咚咚”声一同出现,打破府邸的宁静。 江岁穗自食其力,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撞破房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她摔过门槛,把身后的丫鬟吓了一跳。 但她没哭没闹,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灵活地爬起,继续往里屋冲去,卯足力气怒吼。 “骗子!骗子!爹爹是大骗子!” 江珂玉早已听到动静,但是太困了,没有动弹。 江岁穗见没人理自己,愈发气恼,蹬了鞋子,顺着床架爬上床榻。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爹爹的大手摁下,躺在爹娘中间无法动弹。 宋宝媛贴着香香软软的女儿,眼睛都没睁开,哄道:“岁穗别闹,爹爹待会儿还要去上值,你让爹爹再睡一会儿。” 江岁穗拒不服从,但爹娘一人一条胳膊压得她动弹不得。 反抗未果,她梗着脖子大声呼救:“哥哥救我!” 守在门口的丫鬟们笑弯了腰,眼看举着桃木剑的小少爷兴冲冲跑进了里屋。 “我来啦!唰唰唰!”江承佑进屋先耍了一套剑法,结束后摆着画本子里大侠降妖除魔的姿势,一本正经地问:“妹妹你在哪?” “我在这里!” 江岁穗被侧躺的江珂玉挡得严严实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矮小的江承佑原地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她。 “我在这里!啊啊啊啊!”江岁穗急得咿呀乱叫。 江承佑终于靠她的呼唤找到方向,丢下小木剑,上前抓住被褥的一角,背过身,像黄牛犁地般往前拖拽。嘴里还念叨着,“妹妹别怕,我马上就来救你!” 忽然感到凉飕飕,宋宝媛抬起头,半睁开眼,叹了口气。 江承佑走了没两步,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拉力,反将他拖行倒回。 他咬着牙与之对抗,但无济于事。 江珂玉不紧不慢地用力,将被褥和自己顽皮的娃一同拽回。 突然腾空的江承佑诧异回头,发现是爹爹将他捞了起来。 坐到爹爹腿上,他立刻就老实了。 绷着小脸,江承佑问候道:“爹,早上好。” “你觉得我能好吗?” 江承佑歪着脑袋,往娘亲那边倒去,“是妹妹让我来救她的。” “哼!” 挣脱束缚的江岁穗像脱了缰的野马,在床上又蹦又跳,“爹爹是大骗子,就不要大骗子睡觉!” 江承佑借机生事,同妹妹一起撒欢,抱起枕头当武器,踩在被褥上再甩剑招。 “好、好啦!”宋宝媛的声音被他们吵得几乎听不见。 自知理亏,江珂玉被他们逼到角落也没有斥责。 江岁穗学着哥哥的样子,蹦去床头抱枕头,但整个床榻都因江承佑在震动,她没有重心,突然就向外倒去。 宋宝媛和江珂玉骤然心惊,忙不迭动身抱她。 却不料撞在了一起,尽管额头撞得生疼,两人也顾不上。一个抬头,一个仰面,见江岁穗只是跌坐在榻边,没有摔下去,不由得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江珂玉才发现自己将夫人压在了身下,且红了额角。 他本想起来,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甩着枕头砸他。 “打骗子!打骗子!” 江珂玉哭笑不得,由着他们。 宋宝媛抬手,护在他头顶,“好了你们两个!” “大骗子!大骗子!”江岁穗不依不挠。 “无妨。”江珂玉垂首低声道,“让她出气吧。” 宋宝媛微怔,四目相对,又各自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除了例行房事,这似乎是第一次,以这样没有距离的姿势,让眉目挨得如此近。 身下柔软,若是将全身的重量倾覆,想必十分舒坦…… 江珂玉匆匆将脑海里冒出的无礼念头甩掉,双手撑在两侧,支起自己胸膛。 宽松的寝衣下坠,宋宝媛目光所及,从夫君的锁骨,到劲瘦的腰腹,一览无余。 耳鬓泛红,她不得不借揉额头的动作,挡住自己半张脸。 好像……有什么东西抵到了她,若有若无,多半是错觉。 宋宝媛眉睫忽闪,有些难为情,她怎么能想这些。 会失态的。 皆在懊恼。 第3章 书房 为了弥补昨日过错,江珂玉耐心陪着两个孩子,直到他们玩累了,才换上官服前去上值。 第4章 幸好今日无要事,晚些也无妨。 宋宝媛前脚送走他,后脚成摞的账本就送进了屋。 她想起昨日夫君交代她的事情,便唤巧月去取酒。 千仟阁的酡颜醉又贵又难得,不过好在是自家产业,只是一句话的事。 婢女点香,奉茶,敞开房门,随后退至床榻边,守着累得睡着了的小少爷和小小姐。 宋宝媛在案桌前翻阅账本,女使巧银侍墨。 底下还有一堆人拨着算盘。 宋家从商,是以酿酒发家。到宋宝媛祖父那辈,才开始涉猎越来越广。 后来分家,父亲从祖父手中接手的生意全都成了宋宝媛的陪嫁,由她打理至今。 再加上江家原本的产业,真忙起来,整日都不够。 过了晌午,巧月不仅带回了酡颜醉,还去了京城最有名的糖水铺,给家中小主子买了桂花酥酪回来。 “夫人早上也没怎么吃呢。”巧银将酥酪递来。 宋宝媛刚刚接过,还没来得及尝一尝,又听见外面门房来报。 “夫人,盛姑娘来了。” “哪个盛姑娘?”离门口近的巧月多嘴问了一句。 宋宝媛眸光微滞,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能来家中造访的盛姑娘,还能有哪个呢? 她淡定地喝下已然舀起的一勺酥酪,觉得有些酸,不合口味,便将整碗推置一旁。 “让她去前厅稍等。” “她说她没时间等,还说是郎君让她来取一份遗落在家的案卷,催我们赶紧带她去郎君书房。” 巧月先生了气,“她一个外人,凭何进郎君书房!” 郎君的书房,额外吩咐过谁都不许随便进去。哪怕是夫人,也从未在郎君不在的时候私自进入。 宋宝媛用帕子擦了擦嘴,“她可有凭证,代表是郎君要她来的?” “小人也问了这话……”前来通报的门房有些犹豫,“结果她反问我,凭她和咱们郎君的关系,还需要凭证?” 门房说着,又有婢女小跑过来。 “夫人,盛姑娘一直催我们带她去郎君书房,还说了耽误了要紧事,恐担待不起。” “若真是要紧,郎君定会派六安和阿启回来的!”巧月质疑道。 六安和阿启是自小跟在江珂玉身边伺候,也是最亲近和值得信任的。 宋宝媛明白这个道理,但大理寺的事情耽搁不得,万一六安和阿启也是被急事绊住了手脚呢? 她这样想着,已然动身。 江府前厅,唯有盛绮音和自己的贴身婢女。 因为谁来都要被她们催着带路去书房,但又做不得主,所有江府的下人都退下了。 盛绮音的贴身婢女桃枝颇为气愤,“他们江府的人到底怎么回事,都说是要紧事,竟然还把我们晾这?” 盛绮音背身站在门口不语,显然也有些不高兴。 “江少卿果然还是被他这个夫人耽误了,当初若不是被那家人挟恩持报,现在这府里的女主子就是小姐你!江少卿也绝不还只是个大理寺少卿。” 门扉后,宋宝媛的脚步顿住。 气恼的巧月要上前理论,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宋宝媛朝把怒火写在脸上的巧月摇了摇头。 毕竟……她们那话也没错。 宋宝媛六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将九岁的江珂玉带回了家,说他爹娘已经不在了,以后他就住在自己家。 同一屋檐下,她叫了江珂玉九年的哥哥。 在宋家不遗余力的栽培下,宋宝媛及笄那年,十八岁的江珂玉科举中榜,又逢恩师提拔,顺利步入仕途,风头无两。 同一年,宋父病重,唯独放心不下唯一的女儿。思来想去,能够放心托付的,只有自己养了九年的江珂玉。 可那时无人不知,江珂玉是盛老看中的孙女婿,所以那么多学生中,率先提拔了他。 宋父知道,宋宝媛也知道。 但宋父还是说,想要江珂玉迎娶宋宝媛。提出的只是请求,但他知道,以江珂玉的品性,不会拒绝。 “沾上他们家,江少卿也真够倒霉了,这辈子都毁了。”桃枝忿忿道。 “好了。”盛绮音眉头轻蹙,微微斥责,“这是哪你不知道吗?” 一门之隔,宋宝媛竟不知自己该不该露面。 桃枝吐了吐舌头,怕自家小姐生气,小声揶揄道:“小姐说想要,纵是价值万两的酡颜醉,江少卿也是眼睛都不眨的就应了。莫不是……还对小姐你念念不忘?” “你说什么浑话?”盛绮音叉腰,“我与二哥是好兄弟,自然是不计较那么多。” 桃枝偷笑,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个小妮子!” “我错了我错了,小姐恕罪!” 一头调笑,一头沉默。 原本愤怒的巧月此刻有些不知所措。 宋宝媛头脑空白了一瞬间,身体也跟着僵了,本要迈开的腿像灌了铅。 良久,她回过神,松开了不知何时握起的拳头。 她扯了扯嘴角,勾起礼貌的笑容后,才迈开脚步。 “盛姑娘久等。” 盛绮音听到声音,眉头紧锁,声音扬起,“宋姐姐你可算来了,二哥托我来取一份特别重要的案卷,当真是要紧,你快带我去二哥的书房吧。” “可是……”宋宝媛被她抓住了手,感到些许不自在,“夫君的书房不让外人进的。不如盛姑娘告诉我,要取什么案卷,我去给你拿来。” 盛绮音神色为难,“不是我瞧不起宋姐姐你,这大理寺的东西,你怕是弄不明白。既然二哥让我来取,应当是不把我当外人的吧。” “但是宋姐姐你别误会!”她又急道,“我与二哥当真只是好兄弟,他没把我当女的,我也没把他当男的,你莫要多想!” “我没有多想。”宋宝媛眉目平静,语气淡淡。 “那就好。”盛绮音面上像是松了口气。 “大理寺的案卷,为何是盛姑娘来取?”宋宝媛诧异,话赶话道,“我并非不信任盛姑娘,但盛姑娘你也说了,这是大理寺的东西,我不懂就更不能随便交出来,你莫要多想。” 盛绮音愣了愣,眸光黯淡,解释道:“说来也不怕宋姐姐笑话,家中老是催我找个如意郎君,我烦透了。一想到我要嫁个不爱我的人,价值就只是生儿育女,一辈子困在内宅,渐渐变成一个没前途、没眼界、甚至没朋友的怨妇。多半还要被夫君嫌弃上不了台面,拿不出手。我光是想想,就怕得不得了!” 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我说的可不是宋姐姐你,你千万不要误会!” 宋宝媛哑然失笑,“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没误会就好,二哥说宋姐姐你敏感,我生怕自己心直口快的惹了你不快呢。”盛绮音笑颜如花,言语俏皮。 “反正我就是在家里待不下去,出来找人玩。大哥要进宫去探望他姑母,不愿意跟我玩。三哥又犯病,满京城找仙女呢,根本不搭理我。也就二哥不嫌弃,愿意带我玩,那我可不得乖巧一点,听他差遣吗?所以我替他来跑腿啦!” 宋宝媛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撇开她的手,转身道:“那你跟我来吧。” 走在前去书房的路上,盛绮音闲不住,问道:“昨日画舫同游,宋姐姐你怎么没来。其他人都带家眷了,就二哥搞特殊!我们都还怪他呢,宋姐姐你这么漂亮,他总不带来给我们瞧瞧。” 宋宝媛不咸不淡道:“家中有些琐事,脱不开身。” “原来如此,我差点以为,是宋姐姐你不喜欢热闹呢。”盛绮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热情邀请,“那过阵子我祖父大寿,你可一定要跟二哥一起来。二哥若再不带你,我可饶不了他!” 宋宝媛只是笑笑。 刚成婚的时候,她知道江珂玉的那些朋友不喜欢她,对她“横刀夺爱”颇有微词,所以从来不掺和他们的聚会。 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穿过走廊,路过一棵槐树,便到了江珂玉的书房前。 今日打扫的婢女恰好从里面走出,走到来人忙行礼,神色讶异中透露着几分古怪,“夫人怎么来了。” 虽然郎君没有不准夫人进出书房,但夫人从来不会自己过来的。 “郎君有份案卷落在书房了,你可有瞧见?”宋宝媛问道。 婢女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见夫人越过她走进书房,顿时慌了神,“夫、夫人!” 宋宝媛本要推门而入的手顿住,回头问:“怎么了?” “那个……”婢女欲言又止,飘忽的目光从盛绮音身上掠过。 最终,只是低头道:“夫人小心门槛。” 宋宝媛心中存疑,但眼下先找那破案卷要紧。 她回身推门,跨过门槛,堪堪往里走了几步,便明白了婢女为何闪烁其词。 整洁的厚重案桌上,平铺开了一张画卷。 第5章 从窗边吹来的风捧起画卷的一角,渗入的阳光更是为画中娇俏的美人踱上光辉。 “咦?”盛绮音扬声诧异,“这怎么有我的画像?” 她的语中含笑,又带着嗔怪,“二哥莫不是又在拿我练笔吧!” 宋宝媛怔然,久久未有反应。 第4章 妹妹 天色渐暗,走廊里上演了一场拉锯好戏。 气冲冲的巧月直奔书房,一脸着急的巧银咬牙拽着她往回走,纠缠了足足半刻钟。最后还是姚嬷嬷出面,和巧银一同将巧月拽回了屋。 姚嬷嬷是宋宝媛的奶娘,看着她长大,一直跟在她身边。是整个后院,除了宋宝媛以外,说话最有份量的。 进屋前,姚嬷嬷先将附近的婢女屏退,一进屋,又将房门紧闭。 巧银去点了灯,暖黄的光照亮了桌边宋宝媛看账本的侧脸。 “你们都拦我作甚?”巧月生气道,“我去撕了那画又能怎样?” “好了!”姚嬷嬷蹙眉斥道。 收了火折子的巧银忙跑到巧月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可巧月憋不住,“难道就这么忍了?” 四下沉默。 姚嬷嬷无声叹了口气,走到宋宝媛身侧,拍了拍她的手。 “我没事。”宋宝媛反过来安慰道。 屋中依旧不算明亮,藏住了她眸眼中几分黯然。 她这样平静,姚嬷嬷愈发心疼,“小姐啊,现在屋里没外人,老奴也就直说了。” “小姐和姑爷这门婚事,的确是我们理亏在前。” “理亏什么理亏?”巧月不忿地打断道,“姑爷自己点的头,拜的堂,有谁把刀架他脖子上了吗?” 巧银本要捂她嘴,听到这话,心中压着的委屈也被激了出来,“说我们挟恩持报,那他们呢?姑爷那些朋友,尤其是盛家的,因着姑爷大方,劈出去咱们府里多少银子,占了多少便宜!但凡夫人手紧一点,他们的日子都没这么好过!” 姚嬷嬷无奈,“并非老奴不向着小姐,是事实摆在这里,若将这些摆到台面上来说,谁的脸上能好看?本就是口夹生饭,都想着熬几年总能熬熟。可如今没熬熟也下了肚,再后悔已经来不及。” “所幸尚能饱腹,不去嚼就不会恶心。以姑爷的品性,他再留恋旁人,也就到这,不会再有出格的。如今一切都好,也没必要为了这点事情惹得大家都不痛快。最重要的,是小少爷和小小姐。父母不和,最痛苦的,肯定是孩子。” 宋宝媛神色如常,只是低眉敛目,盯着交叠的手,“我明白的,嬷嬷不用担心。”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阿爹病卧床榻时,也是这样抓着她的手,安抚她的情绪。 阿爹说:“爹爹只能帮你到这了,以后你们就好好过日子。” 她哭得惶然又无助,“可是哥哥不喜欢我。” 那是阿爹最后一次对她露出笑容,肯定地告诉她,“我们宝媛那么好,日子过着过着,他就会喜欢你的。” 所以,是日子过得不够久,还是……她不够好呢。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宋宝媛轻声道,抬眸瞥了一眼两个婢女,“你们两个,也不许再提。” 巧月不服气,巧银也憋闷,但还是顺从地应下。 “是。” * 院子里,江承佑在带着江岁穗踢蹴鞠。 奶娘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孩子又跑不见了。 江岁穗在哥哥的指挥下屁颠屁颠去捡蹴鞠球,抱起一抬头,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红色身影,立马把球丢了,直奔那人而去。 “爹爹回来啦!” 江珂玉在她即将扑来时蹲下身,抱起她后继续往里走,“今天在家乖不乖?” “我超级乖的!”江岁穗扬声强调。 江珂玉忍俊不禁。 “爹爹今天给我讲睡前故事吗?” “嗯,如果你待会儿可以自己吃晚饭,不用娘亲喂,爹爹就给你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江岁穗摸了摸耳朵,似乎在思考这笔交易划不划算。 想了好久,歪着脑袋偷笑,“好,拉勾。” “拉勾。”江珂玉配合和她勾了勾小指头。 江承佑捡回自己的蹴鞠球,见到爹爹,不仅没相迎,还躲进了屋内。 江珂玉看在眼里,摇了摇头,没有在意。 屋里已经摆好了饭菜,江珂玉将江岁穗放置到桌边,抬头环顾,“夫人呢?” “夫人刚刚看账本,不小心泼了墨,去了里屋换衣服。”守在桌边的婢女答道。 江珂玉点了点头,弯腰叮嘱,“爹爹也要换衣服,你坐在这里等一等。” 江岁穗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江珂玉一边解着官服的扣子,一边进了里屋,恰遇宋宝媛换好衣服出来。 “回来了。” “嗯。” 宋宝媛身着素衣,仅有衣襟几支兰花作衬,素净柔美。 她自然地接过夫君递来的官服,铺开到架子上。 江珂玉换了件较为舒适的暗青长袍,随口问道:“我回来时,江承佑见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他可是又惹祸了?” “没有。”宋宝媛背对着他,“只是你老凶他,他当然怕你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凶他。”江珂玉盯着夫人的背影,为自己系着腰带,“只是他这般顽劣,我若不严厉些,日后不知要纨绔到何种程度。” “砰!” 不知何物的落地碎裂声隔老远传了过来,夫妻俩对视一眼,一同往外走去。 桌边等着吃饭的江岁穗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显然事故没发生在这里。 “你们先吃。”江珂玉只身再往外走,“我去看看。” “嗯。” 宋宝媛没有在意,在江岁穗身边坐下,往她的小碗里夹菜。 没过多久,江珂玉便回来了,后头跟着耷拉脑袋的江承佑。 江承佑跨过门槛便不再往前,面对墙壁站着,老实巴交地扣着手。 “怎么了?”宋宝媛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 一同跟来的奶娘回答道:“刚刚小少爷在屋里玩蹴鞠,不小心打翻了今早巧月姑娘拿回来的两坛酡颜醉,郎君罚了小少爷面壁思过。” 一万两银子就这么作水洒了。 “江承佑,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在屋里乱丢乱扔。”江珂玉厉声训斥,“那么大的院子不够你玩吗?你可知道你又嚯嚯了什么?” 江承佑不敢吱声。 嚯嚯了他要送“好兄弟”的酒吗?宋宝媛不自觉捏起了拳头。 “不过两坛酒。”她轻声道,“过来先吃饭。” 江承佑斜瞄着爹爹的神色。 “站好!”江珂玉不留情面,回头语气立刻柔了几分,“你和岁穗先吃。” 宋宝媛感觉喉间黏了团棉花,挠得人痒痒的,偏又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使人焦躁。 她尽可能地语气平和道:“小孩子饿着肚子不好。” “总得让他长记性。”江珂玉看向儿子时声色俱厉,“我陪他一起饿着,总不能算苛待了他。” “他……” “咳!” 宋宝媛本欲再劝,循声看去,给她提醒的姚嬷嬷对她摇了摇头。 江珂玉没有注意身后,并未发现她们之间眼神的交流。 罢了,宋宝媛如此对自己说,低头不再插手。 可拧起的眉头怎么也解不开,连今天女儿吃饭时异常的乖巧也没发现。 * 戌时,是准备睡觉的时候。 和娘亲一起洗完澡的江岁穗像罚站一样缩在床榻一角,等着娘亲先把床铺好。 趁娘亲背对着她,她悄悄钻进被褥底下蠕动。 “嗷呜!”突然窜出,对着娘亲扮鬼脸。 宋宝媛一愣,哭笑不得地将她拢在自己怀里,还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江岁穗像只小奶猫一样,到处蹭蹭,“娘亲香香的。” “我们岁穗也是香香的。” 江岁穗抱着娘亲的胳膊,黑黢黢的眼珠子转啊转,“娘亲!” “嗯?” “你今天怎么都不笑呀!” 宋宝媛微怔,连忙扯动嘴角,“娘亲笑了呀。” “没有!”江岁穗伸出两根食指,戳在娘亲的两边嘴角,往上提,“这样才叫笑呢。” 宋宝媛配合得扬起嘴角,眉眼弯弯,“这样,对吗?” “嗯!” 房门咯吱一声,两人双双看向门口。 洗完澡的江承佑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别别扭扭地走在前面。江珂玉在后,也是沐浴后只着寝衣,单手抱着一床被子,顺手把门也关了。 看到宋宝媛,江承佑仿佛看到救星,小碎步跑向床榻,灵活地爬上去。他挤掉妹妹,躲进娘亲怀里。 江岁穗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怎么了江承佑。”江珂玉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是怕我会吃了你吗?” 第6章 纵然前有妹妹挡,后有娘亲护,江承佑还是不敢吭声。 宋宝媛摸了摸他的脸,也没说话。 “讲故事!讲故事!”唯有江岁穗开朗,拍着被褥催促。 “好。”江珂玉应道,“岁穗挨娘亲睡,江承佑你松手,过来挨着爹。” 一句话语气变换不停,感觉被区别对待了的江承佑很不服气,终于说出了从晚饭到现在的第一句反抗,“我也要挨娘亲睡!” “过来。” “哦。” 江承佑再提不起第二回勇气,老老实实和妹妹换位置,和爹盖同一床被子。 江岁穗和娘亲盖同一床被子,乖乖躺好,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等待故事开场。 宋宝媛也躺下,一条胳膊搭在女儿的腰上,防着她太开心蹬被子。 “上次我们讲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江岁穗果然开始乱蹬,“盘古用超级厉害的斧子一劈,就有了天和地。那爹爹,人是怎么来的呢?” 江珂玉一边掖被角一边道:“那我们今天讲女娲造人的故事。” “传说中,天地间没有人,女娲娘娘感到非常孤独。所以她用黄泥,照着自己的样子,捏出一个个小人。然后,她用柳条沾了池水,洒在自己捏的泥巴小人上。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人们一个个都活了过来。因此,天地间就有了人。” 江岁穗眨着天真的大眼睛,“那爹爹,我也是女娲娘娘用泥巴捏的吗?” “你当然不是了,你和哥哥,都是爹爹和娘亲生的。” “那爹爹和娘亲是怎么生的?” 江珂玉:“……” 一时语塞。 “我知道!”江承佑突然“咯咯”笑,“爹爹和娘亲亲亲,然后你就在娘亲的肚子里鼓了起来。” 宋宝媛:“……” 江岁穗激动得要爬起来,被娘亲强行摁住。 “那爹爹和娘亲可以现在亲亲,给我生个妹妹吗?” “咳。”江珂玉强装镇定,“岁穗想要妹妹?” 江岁穗眼睛放光,“嗯嗯!” 宋宝媛忍不住插嘴道:“你自己就是妹妹,还要妹妹?” “哥哥有妹妹,我也想要妹妹!” “别闹。” 江岁穗一愣,霎时泪花闪烁,撅了撅嘴,委屈至极,“为什么哥哥可以有妹妹,我不可以有?” “娘亲不是这个意思。”宋宝媛忙道。 “呜呜!”江岁穗咬着下嘴唇大哭。 宋宝媛温柔的哄声被她的哭声淹没。 眼看夫人手足无措,女儿泪眼婆娑,江珂玉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他伸手给女儿擦着眼泪,“好了岁穗,你当然可以有妹妹了。” “那我现在就要。” “现在……要不了。” “呜呜!” 哭得更伤心了。 江珂玉没办法,撇开看热闹的江承佑,抱着江岁穗坐起来,拍着她的背耐心地哄。 宋宝媛也躺不住了,坐起来,除了给女儿擦眼泪,不知还能做什么。 “好了岁穗,不要哭了。”江珂玉状似无意地瞥过夫人,吐字艰难,“你不要听哥哥瞎说,就算爹娘、亲亲,也没有那么快有妹妹的。” “呜呜!” “我……爹爹、爹爹答应你,会、会努力给你生妹妹的,好不好?” 哭声骤然消失,江岁穗抹了抹眼睛,声音哽咽,“真的?” 江珂玉心情复杂,“嗯。” 江岁穗扭头又去看娘亲。 宋宝媛目光躲闪,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现在就亲亲。” 江珂玉瞳孔一震,试图跟她讲道理,“不是亲亲就能生妹妹的。” “那怎样能生妹妹,你们现在就做什么。” 江珂玉:“……” 飘忽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撞上,夫妻俩匆匆避让,尴尬顿时蔓延开来。 江岁穗来回看他们,逐渐又撅起了嘴,“呜呜!” “呜呜!” 江珂玉一巴掌捂了学样的江承佑的嘴。 宋宝媛本就焦躁,被这哭声吵得更是头疼,“好、好了岁穗,不要哭了。” “不要哭了!” 江岁穗完全不理。 宋宝媛心中焦灼,突然往前一凑,唇瓣潦草地擦过江珂玉的脸。 江珂玉和江岁穗双双愣住。 “好、好了吧。”宋宝媛只盯着女儿,视线不敢偏移,“爹娘已经亲亲了,你要是想要妹妹,就得乖乖的。不然,没人愿意来娘亲肚子里,给你当妹妹的。” 江岁穗被唬住,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带着哭腔奶声奶气道:“我乖乖的。” “那躺下睡觉。” 江岁穗捣蒜一样点头,从爹爹怀中挣脱,缩回被窝里。 宋宝媛低头给她掖被子,自己亦躺下,轻声道了一句“睡吧。” 虽然没看他,也没指名道姓,但江珂玉知道,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脸颊微烫,耳畔泛红,但神色镇定,躺下安睡。 江承佑偷偷摸摸地钻进了娘亲和妹妹被子里。 江珂玉好一会儿才发现,伸手将他揪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没空 清早醒来,感到手边空荡荡,江珂玉惊慌睁眼。 原本在他身侧的江承佑不知何时又“出逃”,黏着妹妹,硬挤入和娘亲一个被窝。 江珂玉无奈之余,将手头的被子往他们三人身上多盖了些。 他静静注视,两个小家伙模样可爱,睡得安稳香甜。 只是……夫人为何蹙起眉头呢? 他伸出手,意欲抚平,却在将要碰触之时,顿住指尖。 冒犯,未免有些冒犯。 迟疑片刻,江珂玉收回了动作,轻手轻脚下榻。 等待侍候的婢女已经站在了门外,但江珂玉并非召进屋内。他无声换衣整理,视线一直落在妻儿身上,若有所思。 穿戴整齐后,他脚步放轻,推门而出,对守在门口、本要行礼的婢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们跟自己过去。 走出数十步,江珂玉才出声问道:“府中近来可出了什么事?” 巧月和巧银低着头对视一眼,巧银佯装诧异,“郎君为何这样问?” “夫人似乎从昨日起,就有些愁眉不展。” “郎君当真不知道吗?” 巧月反问的话一出口,巧银立马瞪了她一眼。 江珂玉将她们的小动作收入眼底,“怎么了?” “就是……到了每年清账的时候。”巧银急中生智道,“郎君也知道,铺子那样多,夫人难免操劳。再加上小少爷和小小姐又黏人又顽皮,夫人怕是有些心力交瘁。” 巧月低着头,抿着嘴,满脸不忿。 江珂玉的视角瞧不见,他只是点点头,交待道:“待夫人醒来转告她,我今日事忙,晚饭不必等我。” 清账这事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避免不了,他便没有放在心上。 “是。” 跨过拱门,江珂玉又顿住,“我后日休沐,你们叮嘱小少爷,若他今日明日都可以乖乖的,不给娘亲添麻烦,那后日他想出门去哪里玩都可以。” “是。” * “我要去钓鱼!” 晌午的餐桌旁,江承佑举着小木剑,兴奋地转圈圈。身旁,是追着他喂饭的奶娘。 “我还要骑马!” “你还小,骑不得马。” 几步之外,翻着账本的宋宝媛淡淡道。 巧银侍奉在侧,“夫人吃完饭再看吧。” “我还不饿。” “我要骑马!”江承佑拨开奶娘喂饭的手,“我就要骑马。” 宋宝媛放下账本,低声哄道:“你还要长大一些才可以骑马呢,不然太危险了。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我要钓鱼。”江承佑用木剑戳着地,不肯吃饭,“我也要骑马!” “承承,你还太小了。”宋宝媛接过奶娘手里的碗勺,亲自喂他,“还有别的好玩的,为什么非要骑马呢?” 江承佑不高兴地甩手,“不管不管!我就要骑马,就要骑马!” 他摇头晃脑地耍横,没注意,将娘亲给他喂饭的勺打落在地。 “我要骑马,我要骑马!我就要骑马!” 饭食洒了一地,小孩还在吵闹,纵然宋宝媛好脾气,也难掩恼火。 “承承!” “就要骑马!” “砰!” 宋宝媛将手里的碗放回桌上,碗底与木桌捧出清脆的声音,可见其力道。 江承佑愣了愣,大眼睛里闪过片刻迷茫,“我……骑小马也不可以吗?” “若是你爹爹说你不可以骑马,你也会这样吵闹吗?” 江承佑歪着脑袋不语,睁着大眼睛怯怯地望着娘亲。 宋宝媛最见不得他这般可怜的样子,免不了心疼,却又没由来的焦躁。 第7章 “先吃饭。”她压着心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 巧银上前收拾地面残局,巧月拉开了小少爷,还小声提醒道:“你爹爹说的是,如果这两日小少爷乖的话,后日才带小少爷出门玩。你爹爹要是知道你不好好吃饭,还惹娘亲生气,别说骑马,连门都出不得!” 江承佑闻言垂首,老实坐下。 这头刚消停,江岁穗跑进屋内,直奔宋宝媛,伸手去摸娘亲的肚皮。 她睁着纯粹的眼睛,期待地问:“我有妹妹了吗?” 宋宝媛:“……” 她要怎么解释才好。 她拿开女儿的小手,含糊道:“没、没有那么快的。” 江岁穗顿感失望,鼓起了脸。 “吃饭吧。”宋宝媛感到有些累,便让巧银来喂,自己退开一旁。 江岁穗没有吃饭的兴致,左摇右晃地躲。 “这是小小姐最喜欢的豆腐虾仁,快吃一口。”巧银端着碗哄道。 “我要妹妹。”江岁穗嘟囔着,“我要妹妹。” 宋宝媛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刚欲说话,被姚嬷嬷抢了先。 “小小姐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放风筝?好!”江岁穗立马又高兴了起来,配合地吃下一口虾仁。还没咽下去呢,她掰着椅子,仰着头,超大声道:“但我还是要妹妹,娘亲,你要记得每天跟爹爹亲亲,早点给我生妹妹!” 屋内霎时哄笑满堂,唯宋宝媛感到难为情地别过脸去。 巧月使坏道:“那小小姐可得每日监督,万一夫人忘了,可就没有妹妹了!” “好!”江岁穗认真地点着头。 宋宝媛脸颊发烫,“巧月!” * 东桥街,大理寺联合刑部一起办案,大量官兵涌入。追查两日前毒杀户部侍郎一家,且趁夜,残忍将户部侍郎分尸的真凶。 案件密而不宣,但户部侍郎府门前骇人的四个血字“杀人偿命”还是被无辜百姓看到了,因而引起坊间议论纷纷。 常云柏乃负责此案的刑部主事,晌午,才和大理寺负责对接的江珂玉碰面。 同坐在茶摊上,江珂玉翻着卷宗,些许不悦,“线索到东桥街就已经断了,还没有明确的指向,你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惹得人心惶惶。” “我也不想啊。”常云柏将刚喝入口的茶水吐掉,嫌弃地将茶杯推远,“上边有人压有人催,不弄出的动静怎么体现重视?” 他摇着头,“小小一个户部侍郎几十年来贪了何止黄金万两,手上沾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靠‘杀人偿命’这四个字,排查到明年也结不了案。” “若要盘根细察,势必要翻出陈年旧案,牵扯甚广,要得罪的人可不少。人人都知道这个是烫手山芋,刑部那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精明,竟然要我一个小主事来抗事。” 常云柏怨气满满,将胳膊搭上江珂玉的肩膀,“幸好还有你陪我。” “滚。”江珂玉冷漠地将他推开,保持距离。 常云柏已经习惯了,抬头环顾一圈,“哟,小四来了。” 江珂玉头也没抬,一点也不意外,“她最近无聊得很,到处乱窜。” “她算好的了。”常云柏乐道,“小四好歹只凑个热闹,不像高洛书那家伙,还搁那找仙女呢。浪费那么多时间,费那么大劲,我真怕他最后找出个有夫之妇,那他自己就成热闹了。” 他说话时,提着食盒的盛绮音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我猜,你们俩肯定没时间好好吃午饭。”她笑吟吟地邀功道,“所以我给你们送来了,都是你们爱吃的。怎么样?我贴心吧。” 常云柏朝她竖起大拇指,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饭菜香扑面而来。 他将饭菜摆上桌,瞥了一眼还在看卷宗的江珂玉,“先吃饭吧,不急这一时。咱们也算共事上了,晚上去喝一杯?正好小四也在。” “不了。”江珂玉兴趣缺缺,“家里两个调皮鬼越来越闹腾了,我得早些回去。” 常云柏讶异,“你夫人呢?” “她这几日也有事要忙,分身乏术。” 常云柏挑了挑眉,“那后日,后日我们都休沐。叫上高洛书,咱们找个地方好好放松一下。” “不去。”江珂玉语气淡淡,“后日我答应江承佑,带他和岁穗出门玩。” “不是吧江珂玉,你什么时候成了那种每天把孩子挂在嘴边的无趣之人了。”常云柏目露鄙夷。 江珂玉终于抬眼,“我有挂在嘴边吗?不是你在问,我才说的吗?” 盛绮音亦不满,“二哥你都好久没跟我们一起去喝酒了,未免扫兴。大哥也有两个孩子,大嫂也忙,不还是里里外外照顾得妥妥贴贴。再看看你,宋姐姐知道你把她想得这般无用吗?” “我夫人过于温柔,不似大嫂那般……”江珂玉斟酌再三,还是直白道,“不似大嫂泼辣,难以降住那俩小鬼。” 常云柏张开了嘴,但半晌没出声,着实难以反驳。 “总之我最近没有空闲。”江珂玉左右看了一眼,“你们谁都别来烦。” “罢了罢了。”常云柏摇了摇头,“但我下个月搬新宅子,办乔迁宴,你可不能也没时间。” “再说吧。”江珂玉漫不经心道,“你放心好了,人不到礼也会到的。” 常云柏拿着筷子,斜眼瞧他,“我是在乎这个的人吗?到时候你带弟妹还有两个宝贝一起来呗。虽然弟妹……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还是该多走动走动。看在你的面子上,加上弟妹本就随和,想必大家也会与她和睦相处。” 江珂玉怔愣片刻,没有接话,似在思考。 “二哥!”盛绮音微微眯眼,突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你……打算带承承和岁穗去哪里玩?” 第6章 青丝 临近子夜,外头窸窸簌簌的声音搅醒了刚刚睡下的宋宝媛。 她下意识先看了一眼睡在自己身侧的儿女,再抬头望向被小心推开的房门。 风尘仆仆的江珂玉走至屋中,褪下外衫放置一旁后,又出门在院中盥洗一番,干净后才向床榻靠近。 “我吵到你了吗?”他声音低低地问。 宋宝媛侧躺在床榻里侧,被褥只盖到腰际。白色寝衣松散,隐约可见一条贴着肌肤的红色系带。 她的眉目间藏有些许疲惫,缓慢地摇了摇头。 江珂玉的视线慌乱地从夫人身上挪开,扫视过熟睡的儿女,不自觉叹了口气,“他们又睡这了。” “本来是想让他们回自己房间睡的。”宋宝媛轻声解释道,“但承承非说,爹爹没回来,娘亲一个人会害怕,所以就赖这。他们要等你回来再走,但你还没回来,就睡着了。” “倒是挺会找借口。”江珂玉哑然失笑,又有些许歉意,“不过我回来得的确有些晚了,最近东桥街那带不太安宁,你们若无要事,切勿靠近。” 是提醒,也是解释。 “嗯。” 江珂玉小心翼翼地动手,调整了儿女的位置,好方便自己上榻。 他将床尾另一床被子铺开,且将江承佑转移到这床被褥下。 唯恐相顾无言,多生尴尬,宋宝媛在他躺下时,闭上了眼睛。 倦意来袭,江珂玉仍半睁着眼,想要问问今日两个小鬼乖不乖,又或者后日,夫人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 但见夫人阖目,虽然不像已经睡着,但他还是没有再开口。 宋宝媛整晚睡得都不安稳,昏昏沉沉,醒来不知到了何时,略微有些头疼。 她的夫君和儿子已无身影,身侧的江岁穗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她,笑容灿烂。 宋宝媛心中柔软,“岁穗什么时候醒的?” “比娘亲早一点点。”江岁穗坐起来,摇摇晃晃道,“爹爹出门了,哥哥去吃早饭了。” 宋宝媛亦慢腾腾坐起来,“怎么都不叫醒娘亲?” “因为爹爹说,我们不吵娘亲,让娘亲多睡一会儿,他明日就带我们去蛐蛐山庄玩。” “蛐蛐山庄?” 江岁穗重重点头,眼睛里放光,“嗯!爹爹说,那个蛐蛐山庄,可以钓鱼、可以划船、可以放羊、可以挖莲藕,有好多好多好玩的!” 见她如此可爱模样,宋宝媛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脸。 听到小小姐的声音,守在门口的巧月便知宋宝媛醒了,立马捧着水盆入屋。 宋宝媛抬眼看去,“什么蛐蛐山庄,郎君走前可交代了?” “是曲水山庄。”巧月纠正道。 她拧着布巾,话说得不情不愿,“姚嬷嬷说,这两日郎君虽然早出晚归,见不着人影。但、但他、还是很关心夫人你的。” 宋宝媛将江岁穗抱下床榻,接过巧月递来的布巾给她擦脸擦手,没有说话。 直到给江岁穗穿好衣服,梳完头发,送她出门去玩后,才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觉得姚嬷嬷说得不对?” 第8章 “不是。” 巧月拿起梳子,为已经坐到梳妆镜前的宋宝媛绾发。 “奴婢当然看得出来,郎君是关心夫人的。只是……郎君出门前,奴婢多嘴问了一句,问他为什么选择去曲水山庄。毕竟夫人名下好几个山庄,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宋宝媛低头挑着簪子,漫不经心地问:“郎君怎么说?” 巧月咬着嘴唇,久久未言。 宋宝媛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了身后巧月扭捏中带着愤怒的模样,“怎么了?” “郎君说,他说,是盛姑娘建议的。还让我们明日给小少爷和小小姐准备零嘴时,多准备一份,盛姑娘可能会跟我们一起去。” 宋宝媛拿簪子的手蓦然顿住,但很快恢复如常,将兰花簪子递到身后。 巧月接过,为她插入发间。 两人一同看向了镜子里的人,一张姣好的脸和平静如水的神情。 “夫人!”巧月见不得她这委屈到头却无动于衷,好似要习惯忍耐的模样,“您要不要直接就跟郎君说,你不想要那人掺和进来。” 像是自嘲般,宋宝媛垂首,“我如何说?” 巧月不解,“身为妻子,不愿意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有过多接触,不希望自己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有别的女人碍眼,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宋宝媛的眼中逐渐失神,搭在梳妆盒上手跟着缓缓收紧。 “我的小姐,您不是第三者。”巧月绕行一步,跪蹲在地,仰目看着自己的小姐,“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奴婢还是那句话,又没人把刀架在郎君脖子上逼他娶您,您何须为此感到愧疚。” 宋宝媛想,若当初真的是架上真刀,逼其就范,现在,反而不用受其乱了。 巧月蓦然红了眼睛,声音哽咽,“就算、就算小姐你、忍了,你也可以伤心难过的呀。小姐以前明明跟小小姐一样,想哭就哭,想闹就闹,可自从老爷和夫人走后,自从嫁给郎君后,就把什么都装进心里。和郎君客客气气的,还不如做兄妹来得……” “你这丫头大早上的做什么呢!”端来早膳的姚嬷嬷急道,赶忙将手里吃食放下,关上了房门。 巧月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语气强硬,“今天就算要被嬷嬷打骂,我也要说。人人都说郎君好,可他好便一定是小姐的良人吗?他是不会做什么有违人伦的出格事,可他今日一茬明日一茬,恶心人呀!” “那你想如何?非得撺掇得小姐和姑爷和离了才满意,还是直接让姑爷一纸休书,把这个好端端的家散了才好?” 巧月愣住,说不出话来。 “好了!”宋宝媛终于出声,“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能不能不要吵闹。” 她揉了揉眉心,心头烦躁又涌了上来。 姚嬷嬷无声叹气,眉目忧虑中,亦流露出心疼。 她语生迟疑,“其实,巧月这丫头有句话说得也不错。小姐是姑爷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于情于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宋宝媛怔然,没有回答。 * 入夜,江珂玉回府后,快步赶到后院,只见江承佑手持木剑,骑着木马。 见他回来,江承佑立马放下手上玩具,跑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行礼,“爹爹。” 江珂玉被他这副装乖的模样逗笑,“你娘亲呢?” “娘亲带妹妹去洗澡了。” 江珂玉进屋换衣,江承佑屁颠屁颠跟在后头,还爬上凳子倒茶,扬声问:“爹爹渴不渴?” 宋宝媛抱着自己洗干净的女儿回来时,便见如此难得的“父慈子孝”。 见到她,江承佑肉眼可见地雀跃,跑过来扯她的衣角,小声道:“娘亲!你快告诉爹爹,我和妹妹今天都特别乖!” “是。”宋宝媛将江岁穗放下,后者立马扑向蹲下身迎接她的江珂玉。 “是,承承和岁穗都特别乖。”宋宝媛说着,越过他们去铺床。 江珂玉轻轻掐了掐江岁穗软乎乎的脸,佯装质疑,“真的吗?” “嗯!”江岁穗睁着无辜又纯然的大眼睛,重重点头。 江珂玉笑了笑,“那今晚你们乖乖回自己房间睡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门玩好不好?” “好!”兄妹俩齐齐道。 “那走吧,爹爹送你们回去。” 江珂玉带两孩子出门后,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宋宝媛回头,些许茫然,呆坐在床榻边。 良久,她才有动作,走向门口,将房门虚掩,又转身到梳妆台前坐下。 另一头,江珂玉将两个孩子塞进被窝里,耐心哄他们睡,但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小孩子看不出来,迷迷糊糊地打哈欠。 不到两刻钟,兄妹俩便双双沉入梦乡。 留下奶娘看顾,江珂玉轻手轻脚离开,但没有直接回自己卧房,而是折去洗浴。 铜镜前,宋宝媛只着白色寝衣,长发散落,拨至一侧。 她拿起镜边白瓷瓶,倒出花露,在手心晕开,抹到自己腕骨、耳后、锁骨。 随后拿起梳子,垂眸等待。 屋里的灯灭了几盏,只剩两支烛火忽明忽暗。 江珂玉回来时,在门口顿了顿,抬手嗅了嗅身上的气味后,才放心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正在为自己梳发的宋宝媛看过去,柔声问道:“他们睡了?” “嗯。”江珂玉关上门,视线避开,从她身后走过,不紧不慢地放下床帐,“刚开始还有些兴奋,后面估计也累了,自己就睡了。” 宋宝媛缓缓起身,“明日……你没知会我,我也不知该准备些什么好。” “本就没想让你操劳。” 江珂玉向后伸手,邀她共寝。 宋宝媛抬手,搭上他温热的掌心,步入帐后,同他一起在榻边坐下。 江珂玉解释道:“是正好小四无聊,想去外边散心,又不想自己一个人,就和我们一起。她说她会打点好一切,明日你就和岁穗一样,玩得开心就好。” 宋宝媛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珂玉握住她的手,低声问。 “盛……就只有盛姑娘一起吗?” 江珂玉语气和缓,“原本是想邀请常云柏他们一家和我们一起,这样江承佑也有玩伴。但不巧那日嫂子要带孩子回娘家,便只有小四和我们一起了。不过也够了,既然她嫌自己无聊,就让她去带江承佑,左右你都省心。”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宋宝媛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纠结半晌,也只是问:“会、会不会不太好,毕竟承承那么调皮。” “没事的,不用跟她见外。” 宋宝媛垂首,抿了抿唇,久未言语。 帐内晦暗,淡淡的清香弥漫,氛围逐渐升温。 “山庄路远,恐要早起。”江珂玉微微倾身,轻声说话的气息拂过夫人耳后,“我们,歇息吧。” “嗯。” 似是得到应允,江珂玉的手抚过夫人腰际,俯身吻向夫人耳后。 因这个吻温柔地往下游走,掠过脖颈,宋宝媛被迫仰面。忽感肩胛一凉,但很快被灼热的身躯覆盖。 肌肤相贴,青丝交缠,江珂玉闭着眼睛,循序渐进,将夫人压下。 宋宝媛的心思很乱,反倒少了平日里的紧张。 她忽地想起那夜画舫上的才子佳人,又想起书房里那副笔墨尤新的画卷。 不该想,却驱之不散。 她忽地别过脸,这样的动作从未有过。 江珂玉蓦然愣住,睁开眼,隐约可见她紧锁的眉头。 “我、太用力了吗?”他不确定地问。 宋宝媛回过神,声中含怯,似羽拂心,挠得人痒痒的,“没有。” 因为各种原因,夫妻同房并不频繁,距离上次已有半月。江珂玉唯恐自己上头,乱了分寸。 “若是、若是不舒服,不必忍耐,直说就好。”江珂玉的气息不匀,似乎在压抑什么,强行让自己语气正经,“只要你说,我就会停下。” “嗯。”宋宝媛不想扰他兴致,只好胡诌借口,去他忧虑。 所以她说:“只是刚刚压到头发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酒量 天亮时,车马已经备好在江府门口。 江岁穗起得最早,兴奋地跑去爹娘卧房,想要催促他们起床。 但还没摸上房门,门竟然开了。她没料到,被门槛绊倒,跌入一个熟悉又富有安全感的温暖怀抱。 “爹爹!” “嗯。”江珂玉身着花青色窄袖长袍,腰系玉带,瞧着格外清雅。 他眉目含笑,侧过脸,江岁穗立刻亲上去,然后着急地问:“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蛐蛐山庄?” “等娘亲换好衣服,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江岁穗闻言向后探头,正好瞧见娘亲从屏风后走来,黏糊糊地喊:“娘亲!” 第9章 宋宝媛妆容素雅,身着天青刺绣半袖裙衫,今日戴玉镯,簪珠钗,美若幽兰,缓步走来。 “娘亲好漂亮!”江岁穗扭着身子,歪着脑袋,像是害羞一样。 宋宝媛失笑,走到她跟前踮脚,江岁穗伸长脖子嘟嘴,亲上娘亲脸颊,随后像占了便宜一样心花怒放,笑得看不见眼睛,“娘亲终于笑了。” 江岁穗像告状一样,摇着江珂玉的肩膀,“爹爹我跟你说,娘亲最近老是不开心,明明我和哥哥都超乖的!” “胡说八道。” 略带疑惑的江珂玉闻言看过来时,宋宝媛笑着,视线里只容女儿,漫不经心地否认。 “娘亲!”慢出房门的江承佑穿戴整齐后欢快地跑来,到了跟前匆匆刹步,瞬间收敛笑容,合手行礼,“爹爹。” “嗯。”江珂玉淡淡应了一声,对他的老实表示勉强满意。 宋宝媛见状先行跨过门槛,牵起儿子的手,走在前面,且回头提醒,“走吧。” “好。”抱着女儿的江珂玉在后阔步跟随。 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一家人同坐马车,过了有半个时辰,两个孩子各自靠着爹娘又睡了一小觉。一到地,又立马活蹦乱跳。 曲水山庄专供贵人游玩,占地极广,有山有湖。在这个季节里最为空气清新,风景秀丽。 山庄门口,盛绮音看似已等待多时。她身着月白宽袖裙衫,发坠铃兰,俏丽无双。 一见到江府的马车,她便欢喜上前相迎。 江珂玉先行下马车,抱下两个孩子,本要继续扶夫人,却被盛绮音抢了去。 “今天宋姐姐归我了,二哥你就靠边站吧!”她极其自然地挽上宋宝媛的胳膊,“宋姐姐,今日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咱们不跟那些碍眼的臭男人搅和,免得搅了咱们的好心情。” 宋宝媛不适应这样的亲近,但被箍得紧,不用力根本挣脱不开,被她拽着走,一步三回头。 江承佑撒欢似的跑了,江岁穗还留在原地,两手上举,蹦了两下,撒着娇喊:“爹爹抱!” 江珂玉分身乏术,只好默许夫人被带走。他一边抱起女儿,一边吩咐六安跟紧那脱缰野马一样的儿子。 刚到山庄没一刻钟,一家人就四分五裂。 宋宝媛放心不下,吩咐巧月巧银都去看着小少爷,自己则被盛绮音拉去赏花。 曲水山庄的每一处都十分精致,花圃里鲜花烂漫,大多是鲜艳的颜色,入目斑斓,令人心旷神怡。 花圃中还有秋千,在如此氛围下荡起,像是流连花丛的蝴蝶翩飞。 “宋姐姐,怎么样?”盛绮音热情道,“待在这里,是不是心情都变好了?” 纵有如此意境,也吸引不了宋宝媛,她心里总是装着孩子,“多谢盛姑娘好意,但我还得看顾两个小鬼。岁穗有爹爹陪着倒没什么,但承承顽皮,又喜欢躲着爹爹,我怕下人看不住他。” “哎呀宋姐姐!”盛绮音扬声不满,“就算是做了母亲,也不能只惦记孩子啊。孩子重要,你自己就不重要了吗?” 宋宝媛愣了愣。 “再说了,想想自己小时候,哪个孩子玩的时候想被大人看着。你想着多些陪伴,没准孩子还嫌烦呢。” 盛绮音幽幽道:“有时候没必要把自己想得太有价值,你以为自己重要,实际上却是多余的。” 她仰天长叹,“孩子如此,男人说不准也如此。” 停顿片刻,她忙找补道:“当然我不是说二哥嫌你烦,他……可是提前说了,要让你今日好好放松,不要管他们的。” 盛绮音笑笑,“你在这悠闲赏花,自己惬意,他们也不用玩得拘谨,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宋宝媛觉得她的话刺耳,却又无从反驳。 她原以为夫君严肃古板,性情如此。可他会有那样开怀的笑意,却从未在身为妻子的她面前有过。 花朝节那晚的那一幕,像一颗种子落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纵然宋宝媛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却无法抑制这个画面在她脑海反复出现。 “好了宋姐姐。”盛绮音将她推到秋千上坐下,“你就只要享受眼前美景,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繁花盛开,随风飘扬。 眼前的景象不止于此,还有三三两两嬉笑的孩童,牵手并行的夫妻,同行赏玩的手帕交……他们从花丛中穿过,无比和谐又美好。 宋宝媛一个人呆坐了许久,甚至不知盛绮音是何时从她身后离开的。 * 湖边有竹筏,江岁穗没见过这样的船,不要坐小舟,非要坐这个。 “就要就要!”她撒着娇央求。 江珂玉担心有危险,但也不想让女儿不高兴,想着有他在,出不了什么大事,便也允了。 他抱着女儿走上竹筏,坐上竹椅,撑杆的船夫刚要离岸,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等等!” 江珂玉闻声抬头,见是盛绮音,难免左右张望,问道:“我夫人呢?” 盛绮音拎着裙子小跑上竹筏,在父女俩身侧平稳坐下后才回答:“宋姐姐想要安静,不想任何人打扰她。那我肯定不能不识趣啊,所以来叨扰你了。” 她伸手捏了捏江岁穗的耳朵,“定是你们平日里太吵了,所以娘亲才想自己静静!” “我没有!”江岁穗高声反驳,想了想又心虚,补充道:“是哥哥吵!” 江珂玉无奈,轻轻掐上女儿的脸,“那下回哥哥再吵,你要提醒他,好不好?” “嗯!”江岁穗老实点头。 船夫撑杆,将竹筏驶入湖中,一路下行。行过湍急的水流处,湖水会没过竹筏。 江岁穗趁爹爹不注意,直接踩上去,然后像做坏事成功了一样“咯咯”笑。 瞬间湿了鞋袜,江珂玉哭笑不得,把她摁着坐在自己腿上,“凉不凉?” “好玩!”江岁穗倒腾着两条腿,甩起的水溅上爹爹的脸,“我还要玩!” “凉。”江珂玉伸手探入湖中,感受了片刻水温。 江岁穗左摇右摆,在撒娇和撒泼之间来回切换,“要嘛,我要玩嘛,爹爹!我就要玩!” “就让她玩吧。”盛绮音帮腔道,“好不容易出来玩,当然是玩得开心最重要。” 江珂玉犹豫着,女儿一个劲地摇着他的胳膊。 “罢了罢了。”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把女儿湿了鞋袜脱掉,再把她的裙裤都绑到膝盖上面。 江岁穗光脚踩上竹筏,每一次沥水都兴奋得大笑,不停地踩。 江珂玉怕她站不稳,一直吊着她的后衣领,方便她左□□倒时,把她拎回来。 有爹爹兜底,江岁穗愈发有恃无恐,不仅左摇右晃地玩水,还捧水往后抛,“攻击”爹爹。 江珂玉毫不设防,直接洗了脸。 见他狼狈,盛绮音在旁掩面大笑。 “岁穗!” 比起叫儿子名字时的严肃,江珂玉叫女儿时更多的是无奈,因而一点都镇不住江岁穗。反而让她变本加厉,不断捧水,抛水,挑衅爹爹。 已然湿身,江珂玉便也不拘着,离开椅子,跪蹲在竹筏上,将女儿护在自己臂弯里的同时,用打湿的手抖水到她脸上来逗她。 “啊啊啊!”江岁穗兴奋得怪叫,和爹爹打起水仗来。 没过多久,盛绮音便加入战局,帮着岁穗“制服”爹爹。 “瞧那一家三口玩得多高兴啊。”桥上的过路人与同伴感叹道。 竹筏马上要过桥,江珂玉被下手没有轻重的女儿泼到了眼睛,眨着眼缓解。 “二哥别动。”盛绮音伸以援手,用自己袖子给他擦眼睛,同时也遮去了他看到桥上风光的视线。 拱桥上,面无表情的宋宝媛静静站立,默默注视,且将路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桥,江珂玉眨着眼抬头望天时,她下意识后退,害怕他看到自己。 这一刻宋宝媛觉得,自己远比湿了身的他们要狼狈得多。 连脚步平常的离开,都像落荒而逃。 她还是因为心里惦记孩子和……离开了花圃,因为不知道他们在哪,所以走得像漫无目的。 宋宝媛不知该不该庆幸,因为两个小鬼的笑声很好辨认,所以她远远被吸引而来。 刚刚的岁穗玩得很开心,眼前的承承亦然。 宋宝媛孤身走到稻草堆后,看到自来熟的江承佑和陌生的孩子们在泥巴地里玩闹,一会儿打泥巴仗,一会儿捉泥鳅,一会儿又叫上巧月和六安他们,玩老鹰捉小鸡。 她如果突然出现,好像的确会打扰他们。 双腿因为走了太多路而疲乏,又因站得太久而僵直,但宋宝媛还是坚持着,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快。 她不该无谓的担心,不该觉得他们离不开自己。 现下看来,说自己离不开他们,更妥帖些。 不管盛绮音跟她说的那些话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 第10章 可她不想做那样的人。 “呼。” 宋宝媛跑得气喘吁吁。 不知到了何处,她抬头张望,到处亭台水榭,四通八达。 她就近寻了个没人的小亭子坐下,背靠檐柱,大口呼吸。凉风扫在脸上,消退燥热。 视野之中,忽然多了个模样八九岁的假小子,衣着简朴,但胜在干净。 她身上挂满手掌大小的葫芦,脚步迟疑,神色纠结。 这样的孩子,大多是在山庄里上工劳作的仆户之子。他们常在山庄来外客时,兜售一些小玩意,以贴补家用。 瞧她身上挂得满满当当,寻不着空处,脸上酡红,像是累的。宋宝媛不由得心软,耐着性子柔声问:“卖葫芦?” “谷酒。”假小子听到询问后快步走近,但仍肉眼可见地拘谨,“姐、姐,您要买一壶尝尝吗?是我娘亲手酿的,很好喝的。” 酒? 宋宝媛愣了愣。 “怎么卖?” “八十文一壶。” “好。”宋宝媛从荷包里倒了些碎银子递去。 假小子连忙从身上解下葫芦,用袖子擦干净后奉上。 交换回银两后,却有些窘迫,“这、太多了。” 她找不开。 感到疲惫的宋宝媛不想再费口舌,只道:“不用找了。” “谢谢姐姐!” 似乎是怕她反悔,假小子转身就跑,身上的葫芦碰撞,叮叮咚咚的响。 宋宝媛看着她跑远,直到消失踪影。 清风吹拂过四角凉亭,扬起她的鬓发,遮挡她白净的脸,和她半睁着、流露出些许迷茫的眼。 手心的葫芦突兀,她无意识地拨动着葫芦上串着的红绳,神情恍惚。 从前家中藏有各种各样的酒,她本没有多浓厚的好奇心,但阿爹偏要跟她说,不许她偷喝。因而激起了她的逆反之心,使她溜去酒窖,偷尝了遍。 差点醉死在酒桶里。 后来也没长记性,时常贪杯。 不过自爹娘离世至今,期间她嫁作人妇,做当家主母,怀孕生子,为人慈母,都未沾过一滴酒。 上一次,还是洞房花烛夜的交杯酒。 “姐姐!” 伴随着叮叮咚咚的响声,宋宝媛诧异回头,见到了从另一个方向折回的假小子。 假小子喘着粗气,诚恳道:“这个酒很醉人的,你若是一个人喝醉在这里,会很危险。” 宋宝媛哑然失笑,“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酒量很好的,不用担心。” 话说出口,她自己却愣住。 她的确酒量很好的,所以,许多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她一直,都是自己在画地为牢。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叔父 倚栏眺望,宋宝媛懒懒地趴在凉亭靠背上,半睁着眼睛,任清风将她的长发吹散。 在她手心的酒葫芦已经空了大半,令她身上弥漫淡淡酒香。 零星几个人穿过凉亭,都未引起她的注意。 宋宝媛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一直将脑子放空,不愿多想。 可即便如此,时间也难熬。 “这位夫人。” 年轻姑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宝媛慢了半拍才有反应,回头见到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有事吗?”她平和问道。 小姑娘生了张讨喜的圆脸,瞧着没什么心眼,笑眯眯道:“我家郡主在对面亭子里赏玩,有些无聊。见夫人您独自在这待了许久,也无所事事,便差我过来问问,可愿去与我家郡主手谈一局?” 郡主?宋宝媛诧异,朝对面看去。 京都城里的郡主只有两个,除了睿亲王府那位还未满三岁的小郡主,就只有魏王府的琉安郡主。 “可是……”宋宝媛些许茫然,“对围棋,我只略懂一二,不善技艺。” “那最好不过了!” 宋宝媛:“?” 小姑娘后知后觉自己过于兴奋,抿了抿唇,“解闷而已,我家郡主没那么在乎输赢的。若是夫人愿意,还请夫人移步。” 郡主相邀,她哪有拒绝得份,宋宝媛心想。 她沉默地跟着小姑娘穿行长长的廊道,走进对面凉亭。 “郡主,奴婢将人带过来了。” “臣妇见过琉安郡主。” 凉亭中央,掌心托着脸的妇人将来人打量,她身着雪青华锦,发间金钗夺目,气质雍容,此刻眸中些许困惑。 “自称臣妇,那便是官眷。”琉安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老早看见你我就在想,能来这的,非富即贵。我也算爱热闹,大大小小的宴啊、会啊去得都勤快,这京都城里的官眷多少都有个印象啊。尤其你这脸蛋,我若见过定有印象,可为何就觉得你如此眼生呢?” 宋宝媛垂首,“臣妇甚少露面,与郡主应当是第一次见。” “是吗?”琉安眯起眼,“报上名来。” “臣妇姓宋,家中郎君,任大理寺少卿。” 琉安愣了愣,蓦然勾起唇角,恍然大悟般笑道:“那你岂不就是那个……挟恩持报,抢了盛阁老他嫡孙女男人的商户女?” 宋宝媛:“……” 果然,外面就是这么传她的,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仿佛找着天大的乐子,琉安兴致盎然,邀请道:“坐。” 宋宝媛浑身不自在,却没有拒绝的余地,沉默地坐下。 “听说被你抢了姻缘的盛家女,到现在还没嫁人呢。” “……” * 傍晚,已经洗干净满身泥的江承佑在湖边,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握着小鱼竿。身旁,换了一身粉衣裳的江岁穗与他并排坐,手里还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后头六安紧紧盯着他们,防止他们掉湖里。 陪在他们身后的江珂玉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只因瞧见巧月跑了回来。 他低声问:“夫人找到了吗?” 巧月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从另一边着急忙慌赶回来的巧银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只能摆手表示自己一无所获。 “二哥你别急。”盛绮音在旁安慰道,“宋姐姐又不是小孩子,这山庄地广,她许是走远,或是迷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你还有脸说!”巧月暴脾气,焦躁让她忘了身份,直接暴喝,“我家夫人是你带走的,你倒是一个人好好站在这里!” “我没想逃避责任,但眼下不是找宋姐姐要紧吗?待她回来,我定会好好赔罪。” 盛绮音面上愧疚,忽又垂头道:“二哥对不起,我……” 巧月见她这模样就来气,“你还委屈上了?” “好了!”江珂玉冷声打断,低声吩咐,“先找人。” 巧银上前拽了拽巧月的袖子,低声提醒,“找到夫人要紧。” 尽管生气,但眼下的确不是计较的时候,巧月跺了跺脚,转身小跑离开。 江珂玉不再原地干等,交代六安看顾好在钓鱼的兄妹俩,便亲自去寻人。 幸好两兄妹的注意力都在鱼竿上,没有发现爹娘都不见了。 天色已晚,山庄里游玩的人走了大部分,只剩零零散散的人还在晃悠。 怕天黑真的会出事,江珂玉的步伐越来越焦躁,逢人便打听。 终于,途中遇到个像卖葫芦的小孩,他给了银钱后着急道:“请问,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个头大概到我肩膀,穿着天青色的裙衫,长得很漂亮的女子。” 小孩愣了会儿神,似在回忆,慢吞吞反问:“她是不是还有个绿色的荷包?” “是!你见过她?” 小孩点了点头,“我今日卖的第一壶酒就是她买的,在亭台水榭那边。不过,那还是上午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亭台水榭?在哪里。” 小孩指向身后,“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但走过去的话还挺远的。” “多谢。” 江珂玉还没来得及听她后面那句,已经迈开步子,朝她所指奔去。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湖面,致使波光粼粼,令人眼花恍然。 亭台水榭中空荡荡的,唯有一女子坐于长椅,倚靠亭边,食指上缠了根红绳,吊着个葫芦,挑逗湖面冒头的锦鲤。 数步之外的江珂玉脚步顿住,久久注视。 他的夫人,此刻三千青丝散落,垂于湖面。姣好的容颜落上夕阳的余晖,眸眼迷离,面生红晕。 身无配饰,却如此娇媚。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眼前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宋宝媛缓缓抬眸,扭头看去。 逆光而来的男子长身玉立,模样……煞是好看。 恍惚之中,宋宝媛想起初次见面,六岁的自己坐在台阶上用蛮力拆解九连环。忽然听到阿爹唤她,她猛然抬头,瞥见了逆着光站在门槛边的江珂玉。 阿爹说:“从今往后,你要叫他哥哥。” 第11章 六岁的她不识字,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只有好看。 突然拥有了一个模样如此俊俏的哥哥,她惊得掉了九连环。 后来无数次,哥哥从书院回家,婢女提前支会,她会抛下手头所有事情,跑去门口。 不是迎接,是偷看。 她躲在檐柱后,偷偷看哥哥跨过门槛,走过长廊…… 九年兄妹,六年夫妻。 她就这么看着他,等着他,满怀期待地度过了十五年。 江珂玉心中诧异,但并未表露,怕她误以为是责怪。 所以他走近时,只是语气寻常地问:“你喝酒了?” “嗯。”宋宝媛回过神,扶着檐柱慢慢站了起来,“一点点。” 忽有风来,她散落的长发飞舞,遮了脸。 江珂玉恍神片刻,下意识伸出的手有些无措,“你的发簪呢?” 不止簪子,宋宝媛的发钗、耳坠、手镯、荷包……除了衣服,身上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但多了个葫芦。 “输掉了。”宋宝媛低声道。 她现在知道那个替郡主来找她的小婢女,为何在听到她说自己技艺不精的时候那般高兴了。 琉安郡主的棋术那叫一个烂,偏又不喜欢别人相让,最喜欢凭实力输给她的人。 江珂玉一头雾水,“什么?” “有个陌生人找我下棋,我闲来无事就答应了。”宋宝媛感到疲倦,简单解释道,“身上的财物都输给她了。” 江珂玉这才发现,旁边的石桌上,还有一副残局。 “那、既然散了,你为何还在这里。” 缘由有些难以启齿,宋宝媛咬了咬嘴唇,“本来连衣服都输了,但为了留些体面。那人要我天黑后才准离开,除非我能破了桌上那副残局。” “谁?” “不认识。”宋宝媛声音有些哑,“也没问。” 江珂玉多扫了几眼,捻起棋子,随手破了棋局,心中只道那人棋术一般。 他落子时状似无意地问道:“是男是女,是何模样?” 宋宝媛没有立刻回答,抬手揉了揉眉心以合理拖延时间。 虽然很幼稚,但…… “是个男子,长相平平,倒是挺爱笑的。”她淡淡道,“不过,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江珂玉面无表情,从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萍水相逢,未必还能再见,我就是随便问问。这棋我替你走了,我们回家吧。” “嗯。” 宋宝媛话音刚落,就被他拉着阔步往回走。 天色渐暗,迎着风,江珂玉的脚步快到她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 走得太快了,她不断拨着飞到脸上的青丝。 江珂玉突然停了下来,宋宝媛匆匆止步,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 江珂玉默不作声,从腰间抽了条帕子,折成条状,回身将其当作发带,拢起宋宝媛散开的长发。 他的两条胳膊从肩上穿过,宋宝媛的脸离他的胸膛很近,抬眼可见他冷峻的下颚线。 “你生气了?”宋宝媛试探地问。 江珂玉的动作顿了顿,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啊,我生什么气?” “我有什么要生气的,只是瞧你这样不方便,而且天快黑了,岁穗和江承佑还在等我们,我们得快些走。” 不多问、不在乎、毫不放心上。 虽在意料之中,宋宝媛依旧难掩失望,她低头掩去神色,“哦”了一声。 “走吧。” 给她绑好头发,江珂玉又拉起她的手,握紧她的手腕,继续赶路。 晚间的风带着几分凉意,使得他们衣袍猎猎,只是都未有察觉。 一路无言。 * 见夫妻俩回来,盛绮音第一个冲了上去,神色愧疚,差点哭出来,“宋姐姐你可算回来了,你若还不回来,我就要以死谢罪了。” 再次被她抱住胳膊的宋宝媛无奈,“是我的问题。” “宋姐姐你去哪了?”盛绮音嗅了嗅,眉头轻蹙,讶异道,“你喝酒了?” 宋宝媛不想再解释第二遍,轻描淡写道:“路上遇到个卖酒的孩子,瞧她辛苦就做了她一笔生意。买都买了,就喝了一点点,然后随便逛……” 她忽地顿住,目光一滞,“你这身衣服?” “是宋姐姐你的!”盛绮音松开她,拎起裙子原地转了一圈,“没想到那么合身。” 她笑着解释道:“白天的时候,我和二哥坐竹筏,湿了衣服。没料到有这出,我没带可以换的衣服。二哥怕我着凉,就拿了你的给我。” 因为有两个孩子的缘故,宋宝媛习惯带他们出门的时候,备上可以更换的衣服,没想到都派上了用场。 虽然没用在自己身上。 “本想问你的,可找不到你,我便自作了主张。”江珂玉在旁解释道。 “无妨。”宋宝媛低声重复,“无妨的。” 比起宽慰他们,更像在对自己说。 江珂玉只当是件小事,三言两语便揭过,扭头看向还在湖边的兄妹俩,“你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不行!”江承佑头也没回,“我答应娘亲,要亲手钓到鱼,给娘亲吃烤鱼的。娘亲回来了,但我的鱼还没上钩呢!” 江珂玉本要强硬地再提醒他一遍,却见宋宝媛从自己身前走过。她走到兄妹俩身边蹲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还温柔道:“娘亲等你们。” 不好驳她的面子,江珂玉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 “宋姐姐。”盛绮音上前,继续攀谈,“等明日,我让人把衣服洗干净后,亲自过来还你。” 宋宝媛同儿女们一样,盯着鱼钩,不甚在意道:“不用了,一件衣服而已。你若喜欢便留下,不喜欢扔了也行。” 盛绮音愕然,倏忽睁大了眼睛,“宋姐姐,你是不是嫌弃我呀。我不是有意要穿你的衣服,我只是……” 她回头无助地看了一眼江珂玉。 巧月突然出现,横在盛绮音和江珂玉中间,挡掉视线。 她皮笑肉不笑道:“盛姑娘误会了,我家夫人不是嫌弃你,只是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毕竟,有的是。” 这股敌意,纵然是江珂玉也能感受得到。 他以为巧月还在为盛绮音弄丢夫人的事生气,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只是上前提醒道:“时候不早了,小四,你先回去吧。” “二哥。”盛绮音绕开巧月,来到他面前,诚然道:“今日是我不好,今后我一定不会再玷污宋姐姐的东西。我们这么多年好兄弟,你知道我的,我只是……” 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总之,你替我和宋姐姐解释吧,希望她不要生我的气。更不要因为我,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宋宝媛心中憋闷,起身回头道。 “没有就好!”盛绮音连忙道,局促间夹带着几分讨好,“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灵光一现,“对了,大哥家的乔迁宴,宋姐姐你会去吧!到时候你肯定很多人都不认识,我陪你走动,给你介绍,就当是给今天赔罪了。” 宋宝媛压根不知她在说什么。 见其迷茫,盛绮音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捂了捂嘴,“宋姐姐你怎么好像不知道,你该不是……没有被邀请吧!” 原来又是一个他们的宴会,宋宝媛已经习以为常,但被这样说出来,未免有些难堪。 她还未有反应,忽然一声急躁的喊声打破氛围。 “这位叔父!” 江承佑气得跺脚,“你能不能小点声,我的鱼都被你吓跑了!” 四下沉默。 盛绮音后知后觉这孩子喊的是自己,“你叫我什么?” 江珂玉匪夷所思地看了过来,缓缓走过儿子身边。 “叔父啊,不是吗?”江承佑笼罩在爹爹的影子里,被其气场压了一头,声音立刻弱了下来,嘟嘟囔囔,“巧银姐姐说的,爹爹的好兄弟,年纪比爹爹大的叫伯父,年纪比爹爹小的叫叔父。” 江珂玉哭笑不得,没好气地揪上了他的耳朵,“你看不到人家是女孩子吗?要叫姑姑。” 江承佑委屈,撅了撅嘴,“哦。” “那是巧银姐姐说错了?”江岁穗仰着天真的小脸问。 宋宝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巧银姐姐没有说错。” “那哥哥哪里错了?” 宋宝媛答不上来。 “童言无忌。”她笑道,“想必盛姑娘也不会跟孩子计较。” 盛绮音僵硬地扯动嘴角。 “自然。”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房间 已经彻底入夜,万籁俱寂。 湖边,江承佑和江岁穗依旧坐在小板凳上,满怀期待地守着鱼竿。 久等不到鱼儿上钩,六安搬来了两把椅子,供两个主子休息。 宋宝媛和江珂玉因而坐在两个孩子身后,彼此沉默了有两刻钟。 第12章 六安和巧银站在两侧,各自提了盏灯,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此刻氛围极为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就这么又过了两刻钟。 终于,江珂玉垂眸,拨动着无名指上的玉指环,语气淡淡地问:“如果他整晚都钓不上一条鱼,夫人便打算陪他一晚上吗?” 宋宝媛的手肘支在椅背上,食指缓慢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承承若是开心,我这个做娘亲的,牺牲点时间又无妨。” 江珂玉欲言又止,良久,轻声道:“未免有些溺爱。” 忽又陷入沉默。 宋宝媛看向地面,没有否认,“夫君是在责怪我吗?” 江珂玉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挪动,看向与夫人所在相反的方向,“我并非此意。” “夫君是在怪我溺爱承承,还是怪我没有教好他,让他冒犯了盛姑娘?” 江珂玉愣了会儿神,“这和小四有什么干系?夫人提起她,是在怪我自作主张,将夫人的衣物借用吗?” “我哪有这般小气。”宋宝媛压着声音道。 霎时又陷入了死寂。 这是在……吵架吗? 巧银和六安同样疑惑,若说他们在吵架,这语气也太温柔冷静了。若说不是,这气氛又实在非比寻常。 已经这样明显了吗?宋宝媛心想。 平日里那么温润耐心的人,今天却仅仅只是因为驳了那人的面子,就丝毫不向着自己的亲生的孩子,还要把她想得如此低劣。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江珂玉不解。 他好好的夫人,平日单纯美好得像朵小白花,今日却莫名生了刺。 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跟一个素不相识又莫名其妙,还一点边界感都没有的男人共度了一日? 时间在越来越诡异的氛围里流逝。 直到巧月小跑着回来。 “夫人,郎君,已经和山庄管事的交代了。他们也已经安排和布置好了房间,我们随时可以过去。” 因着太晚,已经不方便再回府,所以江珂玉决定在山庄留宿一晚。 他的目光依旧游离,“夫人先带岁穗去睡觉吧,江承佑这里,我守着就是。” 宋宝媛没动,“承承是因为我才非要钓这条鱼的,理该我留下陪他。” “你喝了酒,当早些休息。” “我不碍事,倒是夫君,明日还要正事要忙,不如就先带岁穗去睡觉吧。” 谁都没动。 仿佛僵持着,又过了整整一刻钟。 江岁穗打了个哈欠,眼中布满水汽,揉了揉眼睛。 忽地又睁大,“动了!动了!” 她激动地摇着哥哥的胳膊。 江承佑立马站了起来,卯足力气扬起鱼竿,带起一线水花,朝身后甩去。 “夫人小心!”巧月惊道。 宋宝媛反应迟缓,还没意识到自己该小心什么,眼前便被阴影笼罩,整张脸被宽大的袖子盖上。 她微微仰面,得见江珂玉没有表情的侧脸。 他的袖子挡去了水花,和一条挂在钩上,甩着尾巴,还没食指长的小鱼。 “江承佑!” 江承佑吓得赶紧将手里的鱼竿塞到六安手里,自己老实站好,不敢吱声。 收回手的江珂玉站了起来,心中憋闷,又不好再说重话,只能忍耐,“和妹妹去睡觉。” “是。” 江承佑如临大赦,立马拉起江岁穗,溜之大吉。 夫妻俩依旧无言,并排而立,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可是谁都没有。 * 江承佑和江岁穗一进房间便惊呼,因为屋中摆满了玩具,不倒翁、鲁班锁、七巧板……还有挂着的鸟笼,里面有一只漂亮的鹦鹉。地面还有铺在稻草的木笼,养着两只呆萌的白兔。 不仅如此,桌上还摆放着各式小孩喜欢的点心,床上还有布老虎,挂着彩色纸蝴蝶。 跟随小主子进来的巧月不由感叹,“这曲水山庄不愧是最会赚钱的,我让他们留房间的时候,他们管事的特意问了是给谁住。没半个时辰,他们就把房间布置成了这样。” 巧银陪着江岁穗蹲地上喂兔子,江承佑爬到了凳子上,握着细木棍逗鸟。 “孩子的房间都是玩具。”巧银若有所思,抬头看向巧月,眸中戏谑,“那夫人和郎君的房间里,得是什么样?” 巧月愣了愣,唇边缓缓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被沉默笼罩的另一边,夫妻俩站在敞开的房门前,身体僵硬,眸光呆滞。 遍地粉红花瓣,暖香弥漫,榻边红烛在燃,龙凤和鸣。珠帘纱帐,鸳鸯锦被,满是旖旎之色。 两人跨过门槛的脚步迟疑,江珂玉环顾一圈,面上镇定。整个屋内,唯有桌上那套精美的白瓷茶具不显迷情。 他淡定地走到桌边,倒茶压惊。 上次见到这种场面,还是洞房花烛夜。 宋宝媛进屋后带上了房门,默不作声地往里走,拿起窗边精致的小花瓶,倒出水来,灭了散发奇异香味的香炉。 在她身后,含着半口茶的江珂玉盯着手里茶杯沉思,好奇怪的味道。 他本想吐出来,恰好宋宝媛回头,恐落她眼中不雅,他下意识咽了下去。 这种氛围下还在那喝茶,看都不看她一眼,宋宝媛此刻的思绪多如牛毛,对她便这么提不起兴趣吗? 细数也是,夫妻六年,虽夜夜同床共枕,但他行房事从不贪恋。一次过后,隔个十天半月都属正常。昨日已经做过,对他而言,怕是算任务完成,所以今日必不存那种心思。 宋宝媛如此想着,将床帐拉开,绑在了床架上。 平日睡觉并不落账,只有行事才落,这是他们夫妻六年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珂玉不动声色地收紧手心,捏紧茶杯,她那么着急地将床帐打开挂起,是生怕他做什么吗? 为什么不愿意?他做得很糟糕吗?江珂玉心中沉闷。 不可能,他已然克制,都生了两个孩子,绝不可能是他的过程做得不好。 宋宝媛一声不吭地将鸳鸯被上的花瓣扫落,站在床榻边,转身望向依旧在转茶杯的夫君。 “已经很晚了,再喝茶的话,会失眠的。” “嗯。”江珂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起身走向床榻,中途还顺便吹灭了红烛。 屋中的光亮,只剩零碎的月光从窗边流入。 昏暗之中,江珂玉心不在焉,没察觉脚下,被一级台阶绊到,失了重心,猝不及防往前磕去。 太快太突然,宋宝媛反应不及,被他压倒,伴随着额头相碰,头盖骨狠狠撞击的声音,她后仰摔入床榻。 慌忙之中,江珂玉伸手垫在她脑后,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倾覆夫人柔软的身躯。 “叮铃铃!” 一道悦耳的铃铛声不知从床榻哪个角落传出。 额头疼,但两人硬是没吭声。 但因床榻震动而有铃铛声不绝于耳。 江珂玉埋头在夫人的鬓发间。 熟悉又令人心安的香味充斥在他鼻尖,好似要将他淹没。 他不合时宜地,腹下燥热。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急道:“抱歉。” 宋宝媛摸上自己的额头,咬着嘴唇,闷哼一声。 好热。 四目相对,互相看不清彼此眼中的情绪 垫在夫人脑后的手,摸到了奇怪的东西,江珂玉缓缓掏出,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 一卷画布,他拿起时已经展开,依稀可以辨别出,是……春宫图。 江珂玉瞳孔一震,趁宋宝媛还没看到正面,赶紧从她身上起来。他坐在床榻边,面不改色地将画布卷起,轻咳的同时,将其丢进角落。 宋宝媛也坐了起来,不明所以。只是感觉被硌,于是往床铺下摸索。 江珂玉回头时,正好瞧见她摸出一个木盒。 宋宝媛诧异,打开来,里面是戒尺、滚珠、圆钝的木棍…… 乱七八糟的东西归置在一个盒子里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放在床上? 江珂玉身子一僵,眼皮跳了跳,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画面便越容易浮现在脑海。 他佯装镇定道:“许是他们收拾房间的时候放错地方了。” 江珂玉的耳根子红得要滴血,一来庆幸自己刚刚吹了烛火,夫人看不到他不自然的神色。二来庆幸夫人单纯。当年他们大婚仓促,她没来得及学那些东西。当夜顺利圆了房,后面便也没有学的必要了。 宋宝媛并未多想,将这些杂物统统丢出床榻,然后解了衣裳,在床榻里侧规规矩矩躺好,闭上了眼睛。 好热,但她还是为了自然,盖了一点被褥。 心中躁动,江珂玉很清楚这并非不安,而是身体的渴望。 他褪下外衫,为了不让夫人看出异样,即便身躯灼热也老老实实盖上了被子。 两人自躺下后便一动不动,中间相隔的距离,足以再躺下一个人。 第13章 太热了,半晌,宋宝媛终于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屋内的温度使然,而是她的身体想要被填满。 这样的欲望除了临门一脚时从未有过,她不由得怀疑香炉里那奇怪的香味。幸好她及时浇灭,不然,还不知做出怎样失态的事情。 江珂玉眉头紧锁,被褥被他抓皱,极力地忍耐着。 两人不敢动,这张床最为诡异,一震就会传出或大或小的铃铛声,刺激着大脑,令人失去思考。 两人也睡不着,难受得紧,调动着全部的意志,和一个名为欲望的家伙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宋宝媛咬着嘴唇,江珂玉攥紧手心。 时间变得无比煎熬,不知过了多久,宋宝媛猛然掀开被子坐起来。 江珂玉又惊又诧异,跟着坐起,“怎么了?” “我……我好像听到岁穗在哭。”宋宝媛一边说一边动身,“我过去看看。” “我去吧。”江珂玉将她拦截,自己利落翻身下榻,拾起外衫随意地往身上一披,快步出门。 一切发生得太快,还夹杂着细细碎碎的铃铛声。 江珂玉一走,宋宝媛如释重负,大口喘气。她忙在床榻见仔细翻找,就是找不到那该死的,扰人心智的铃铛! 感受自己的呼吸都滚烫,她又气又恼,跑去门口吹凉风。 得到些许慰藉,宋宝媛后退到桌边,顺手倒了杯茶,以定心神。 可是……好奇怪的味道,她含着茶水犹豫,算不上难喝,但就是奇怪。 但因着茶是凉的,为了给身体降温,她还是喝了下去。 另一头,走出房间的江珂玉尤获新生,在院中摆放的缸里捧起凉水,拍到脸上,让自己清醒。 见鬼,他心道。 怎会如此失态。 他在外耽搁良久,挨着冷风绕着走廊走了整整两圈,在儿女房间前看过三次,感到胸腔涌动的情绪有所平复后,才慢慢往回走。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到宋宝媛身形单薄地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他。 江珂玉立刻感到懊恼,加快脚步,将自己的外衫褪下,“你怎么在这里,夜里风寒,会着凉的。” 宋宝媛有嘴难言,找不到理由拒绝他把外衫裹到自己身上。带着男子体温和淡淡清香的衣物,将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身躯覆盖。 “我……岁穗和承承怎么样了?”她转移话题问。 “睡得正香,毕竟玩了一天,肯定累了。”江珂玉握上她的手腕,拉着她回屋,“许是你太惦记他们,所以听错了。赶紧睡吧,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宋宝媛木讷地点了点头。 本以为身潮已退,终于可以安心入睡。 谁料,重新躺回床榻,没过多久,异样的感觉卷土重来。 宋宝媛:“……” 江珂玉:“?” 这破屋子绝对有问题! 宋宝媛忍无可忍,又猛然坐起,但一说话,气势荡然无存,只有忧心。 “我、我还是听见岁穗在哭,我、还是、还是想自己去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请柬 整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江珂玉便以公事为由头,先行离开山庄。 头一回,虽然夫君一走,宋宝媛就要独自看顾两个孩子,但她却感觉轻松了很多。 还没到上值的时候,江珂玉骑马绕了远路,直接就进了常云柏家。 一进府,常府的门房便连问也不问就带他往主子书房去,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你怎么在这?” 书房外有石桌石凳,坐那咬包子的高洛书一见江珂玉,就和他同时发出疑问。 夹在中间的常云柏打了个哈欠,“我这就跟收容所似的,你俩一遇到点事就往这跑。来也就算了,你们能不能挑点时候?这么早!你们赶着去投胎啊!” 他越说越具怨念。 但两个人都没搭理他。 昨日急着找夫人,江珂玉压根没吃东西,现下看到早饭,着实有些饿了。 高洛书瞄他一眼,心领神会,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眼前三个包子各咬了一口,再嗦了口粥。 江珂玉:“……” 好贱。 常云柏无语凝噎,抬手招来婢女,让她再去拿早饭来。 “他是被他爹制裁了。”常云柏叹了口气,“你又怎么了,江少卿,你昨日不是带着妻儿出门游玩了吗?怎么现在看起来……” 他盯着江珂玉打量,“啧,黑眼圈的出来了,不会劳碌了一夜吧。” “滚。” 江珂玉没好气地将他好奇的脸推开。 “也不对呀。”常云柏摸摸下巴,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要真是那样,你没理由一大早来我这啊,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江珂玉轻描淡写道,“只是看错时辰,出门早了。” 高洛书白他一眼,“编谎话也编个像样的。” “爱信不信。” “让我来猜一猜。”高洛书掐着指头,摆出世外高人的架子,“江少卿平日里一丝不苟,何曾出现过衣襟不正的时候。出门的时候夫人没提醒你吗?该不会就是跟夫人闹别扭了才来这的吧。” 江珂玉愣了愣,低头整理衣襟,目光躲闪。 依旧矢口否认,“没有。” “你还把不把我们当兄弟?”高洛书幽幽道,“不说实话,把我们当外人呗。” 江珂玉眉头轻蹙,“本就没什么事。” 他尝试转移话题,“倒是你,仙女找到了吗?” “要是找着,我就不在这了。”高洛书长叹一声,“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没缘分呗。”常云柏摊手道。 高洛书狠狠瞪他一眼,“不可能,若是没缘分,她就不会在我看到她的时候,正好也抬头看我了。” “当时船上又不止你一个人。”常云柏看热闹不嫌事大,搭上江珂玉的肩膀,掌心托起他的脸,“万一人家是在看我们貌美如花的江少卿呢?” “滚!”江珂玉再次狠狠将他推开。 高洛书撅起嘴,“我懒得跟你们说。” “他整幺蛾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常云柏摇摇头,再看向江珂玉,“我还是比较好奇你啊。” “你要我说几遍?”江珂玉显得有些不耐烦,“都说我没事了。” “挂脸了!”高洛书乍然兴奋,“居然逼得我们江少卿挂脸了!肯定是大事!” 他摸摸下巴,兴致盎然,“让我猜猜,刚刚我提他夫人的时候,他躲我视线了,肯定和他夫人有关!” 江珂玉:“……” 高洛书一副“我真智慧”的得意模样,忽又仰天长叹,“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虽然我压根没见过你夫人,也知道你们早晚要完蛋,毕竟这婚事一开始就是嗯嗯嗯嗯,而不是因为你们之间有情谊。” 挟恩持报这四个字他没明说,那人毕竟是江珂玉的养父。养育之恩在前,如何都贬损不得。 但彼此心知肚明。 “你少操心了,完蛋不了。”江珂玉冷静下来,“谁家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大哥大嫂是因为情谊才成亲的?” 常云柏闻言如鲠在喉,怎么突然扯上他了呢。 “我和夫人……”江珂玉顿了顿,“纵然不是因为情谊走到一起,但她为我生儿育女受过苦楚,为我操持后院从未出错,我此生必不负她。再者,当年我已向父亲承诺,此生唯她一人。” “啪啪。”常云柏似是赞许地鼓了鼓掌。 高洛书眯起眼,“你这话是跟我们说呢,还是在提醒你自己?” 不等江珂玉回答,他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能忍受跟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共度一生,我可不行。我必要寻个心意相通的女子,那日子过得才有盼头呢。” “你先找到活头再说吧。”常云柏嫌弃道,“你爹为了逼你入仕,已经狠心到赶你出家门还不给银两,你竟然还不妥协。我丑话说在前头,接济你一两天已经仁至义尽,后面我可不管你死活。” 高洛书顿时泄气,耷拉着脑袋,偷瞄江珂玉。 “放心吧,”江珂玉举起茶杯敬他,“我是不会收留你的。” “你们算什么兄弟!”高洛书气急败坏,“都不帮我是吧,谁稀罕!” 他怒而起身,阔步往外走。与拿早饭回来的婢女擦肩而过时,还将早饭顺走。 “出息!”常云柏嗤笑道。 江珂玉久久看着高洛书离开的方向,直到常云柏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人都没影了,你看啥呢?” “我……”江珂玉回过头,“相貌平平,但很爱笑、的男人,你能想到谁?” 常云柏愣了愣,不确定地抬起手,指向刚刚离开的人,“高洛书?” 江珂玉若有所思,很快摇了摇头,嘴里嘟囔,“他棋术没那么差。” “什么?”常云柏没听清。 第14章 没等他问清楚,斑驳树影后来了个姿态端庄的妇人,嗓音爽朗,“不是说家里来了两个客人吗?怎么只有江少卿一个。” 江珂玉起身作礼,“大嫂。” “江少卿和我家郎君好得跟亲兄弟一样,何必跟我行这些虚礼。” 来人是常府的女主人,陆舒然,长相端正,落落大方。 她笑道:“江少卿许久不来,还以为乔迁宴那日才能再见,怎么今日突然来了。” “不敢来得频,怕大嫂误会我是来打秋风的。”江珂玉忽略了她的疑惑。 陆舒然被他这话逗笑,“谁来打秋风,都轮不到江少卿你啊。旁人不知,难道我们还不知,江少卿家底有多厚吗?” 江珂玉嘴角上扬,眼中却不见笑意,“我一微末小官,每月老实拿点俸银,何来家底之说。大嫂莫不是把我夫人的嫁妆,当成我的了。” 陆舒然微怔,不确定他这话里是不是有别的意思。他夫人的嫁妆虽厚,但他母家祖上也是留了不少东西的。 “听说大哥大嫂下个月要乔迁新居,我在这提前恭贺了。”江珂玉笑容坦荡,“乔迁宴我就不来了,毕竟,我也没收到邀请啊。” “怎么会?”陆舒然讶异,“给江少卿的帖子,可是咱们最早送出去的。” 江珂玉亦面露困惑,“有这事?难不成是我夫人弄丢了。” 陆舒然愣了片刻,男宾女客不同帖,她只送帖子给江少卿,却没有给他夫人,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 “咳!” 听到自己夫君一声咳嗽,陆舒然立马反应过来,“定是下面的人粗心,落送给了宋夫人。宋夫人从来不出席这样的场合,下人难免有所疏忽,还望见谅。” 江珂玉笑笑,只是颔首,没有说话。 * 晚饭时候,江岁穗坐在门槛上,抱着小白兔,翘首以盼。 一见江珂玉的身影,她便立刻站起来,“爹爹!” 这般软糯声音的呼喊,立刻消解了江珂玉满身疲惫。他都准备蹲下身拥抱朝他扑来的女儿了,谁料江岁穗只是站在原地,把兔子捧过头顶。 江珂玉诧异,“哪里来的兔子?” “娘亲给我买的!”江岁穗炫耀般扭了扭身子。 在屋内的宋宝媛听到声音,走了出来,解释道:“曲水山庄的,昨日在他们房里。岁穗喜欢,我便买回来了。” “哦。” “夫君快进里屋换衣服吧,准备吃饭了。”宋宝媛柔声催促道。 江珂玉点了点头,“好。” 他缓缓往内屋走,将要过屏风时顿住,回头看了一眼。 夫人正在给女儿系围兜,可以前这个时候,她不管有什么要忙,都会先过来帮他换衣服的。 “夫人。” 宋宝媛循声看过来,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有要走过去的意思。 “没怎么。”江珂玉勾了勾唇,有些勉强,“你们今日何时回家的?” “上午就回来了。”宋宝媛如实答道。 本就是随便问的,江珂玉心不在焉,没太注意听,走向屏风后,快速换了衣裳再出来,在夫人身侧坐下。 桌上摆满饭菜和热汤,但最显眼的,还是摆在手边的一张请柬。 “给承承请启蒙夫子的事情,夫君可上心了?”宋宝媛便扭头问。 “自然。”江珂玉一边回答,一边翻开了请柬,“是我之前一位同窗,虽然年轻,但颇有学识,也足够耐心。他已经答应,后日便会来府上。” 宋宝媛点了点头,看到了他的动作,“常府的人下午送过来,应该是给你的,收起来吧。” “你没看吗?”江珂玉摊开请柬,指上上面的名字,“是给你的。” 宋宝媛诧异,低头去瞧,“我?” “大哥家的喜事,给你发帖子不是很正常吗?”江珂玉拿起筷子,漫不经心道,“你跟我一块去吧。” 宋宝媛愣住。 没等到她的答复,江珂玉侧目,“不想去吗?” “我……”宋宝媛面露迟疑,心中茫然,“我没有去过,都不认识他们。” 江珂玉笑了笑,夹了一块虾仁鸡蛋到她碗里,“不是有我在吗?”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这句话会不会太暧昧了。 “而且……”他找补道,“那是大哥家,凭我和大哥的交情,会有人照顾你的。” 盛姑娘吗? 宋宝媛下意识想,无声将筷子戳进饭里。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脸色 新的一天,整个江宅的静谧照常被孩童的笑声打破。 江岁穗举着风车,绕着院子转圈,嘴里“呼呼”的吹。 相比之下,双手捧着脸、蹲在院中央的江承佑就显得格外忧愁。 终于,跑累了的江岁穗一屁股坐地上,挨着哥哥,一同看向大门口的方向。 “哥哥你在看什么?怎么这么不开心。” 江承佑沉沉地叹了口气,“以后我就不能陪你玩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上刑了。” 从他们身后走来的宋宝媛哑然失笑,“什么上刑,是上学。” “娘!”江岁穗闻声回头,把手里的风车一丢,立马扑过去。 “就是上刑!”江承佑忿忿道,“我都听六安叔叔说了,爹爹经常抓人去上刑。爹他昨天板着脸亲口跟我说的,今天要抓我!” 旁边的丫鬟纷纷笑出了声。 宋宝媛抱起女儿,看向儿子,叹了口气,“你看见你爹爹就跑,他不把你抓住了,怎么带你去见夫子?” 江承佑仰着头,眉头拧得像大人一样,像是有说不尽的哀愁。 “夫人。”巧银小跑追来,“庄夫子已经到前厅了,郎君说,让您现在就带小少爷过去。” 宋宝媛将江岁穗交给奶娘,自己去牵江承佑的手,“走吧承承,你爹爹叫我们过去了。” 见他满脸抗拒,又小声道:“要是误了时辰,你爹爹真要来亲自抓你了。” 江承佑一激灵,老实牵上娘亲的手,一同往外走,但还是没忍住哭诉,“娘,我是爹爹亲生的吗?他为什么那么狠心,要把我也抓去上刑!” “都说是上学啦。”宋宝媛哭笑不得。 江承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什么也听不进去。 一路磨磨蹭蹭,走到前厅,已经过了一刻钟。 隔着半扇门,宋宝媛止步,透过门缝得见江珂玉口中那位富有学识的同窗。 其人生得周正,至少面相上,像个正气凛然的君子。 宋宝媛蹲下身来,给撅着嘴的江承佑理了理衣襟,叮嘱道:“你过去要先行礼,知道吗?” “娘亲不和我一起去吗?” 宋宝媛顿了顿,视线再次穿过门缝,瞧了一眼与同窗寒暄的江珂玉。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前,自己心中生了芥蒂,所以总觉得,他与旁人交谈或寒暄时的笑容,总比在自己这个妻子面前要轻松惬意许多。 “岁穗还在等娘亲呢,你要勇敢一点,不用怕,你爹爹在呢。” 江承佑欲言又止。 世上最可怕的时候,莫过于爹爹在。 但娘亲这般期待地看着他,他犹豫过后只是点了点头,视死如归般转身跨过门槛。 宋宝媛注视着他小小的背影,见他走到了江珂玉身边,便放心离开。 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的一瞬间,前厅会客的江珂玉回首张望,只来得及瞥见一片衣袂。 “娘亲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江承佑乖乖行礼,抬头道:“我是大孩子了,这点小事,不需要娘亲操心的。”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目露质疑。 倒也没有揭穿他,向他介绍道:“这位是庄夫子,从今日开始,他会留在府上,教你读书习字。” “见过庄夫子。”江承佑规规矩矩躬身道,绷着小脸,姿态板正。 庄英许瞧了忍俊不禁,“前些年和京中旧友通信,提及你生了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皮猴子。今日亲眼所见,倒也没那么夸张,孩子很是乖巧嘛。” 江珂玉苦笑着摇了摇头,“过段日子,你再说这话不迟。” “旁的不说。”庄英许蹲下身来,与江承佑平视,“至少你家小郎君这模样,将来势必跟你一样,是个容易招蜂引蝶的。” 招蜂引蝶,这四个字一出,夫人独自坐在水榭凉亭的画面不由自主地出现在江珂玉的脑海。 以及那个男人到底是谁的疑问,再次盘踞心头。 “可他长得不像我。”他头一回如此仔细地打量自己儿子的脸,肯定道:“像他娘。” “郎君。”外头小厮匆匆跑来禀告,“盛姑娘来了。” 江珂玉来不及思考她来做什么,下意识先看了眼庄英许。 后者眸光一滞,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同在一个书院中,当年很多应当隐秘的事情,实则人尽皆知,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传得沸沸扬扬。 第15章 比如江珂玉差一点和盛绮音订下婚约,却被养父的女儿横插一脚。比如之后庄英许曾向盛绮音表明心意,但被直言拒绝。加上科考落榜的双重打击,庄英许选择离开京城,已有六年之久。 “咳。”江珂玉清了清嗓子,“六安,带庄夫子和小少爷去静斋,再告知夫人,有客到访。” 庄英许站起身来,只是笑笑,拍了拍手边江承佑的肩膀,没有多言。 * 房间里静悄悄的,江岁穗扒在门口,探头探脑。 确定没人,她蹑手蹑脚走进,直奔梳妆台而去。 她笨拙地攀爬,踩上椅子,趴上台面去够娘亲的首饰盒。 打开来,见到各种各样的珠钗、发簪、珠花……没忍住笑出了声。 对着镜子,她将漂亮首饰一股脑全往头上插。 “岁穗?” 娘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江岁穗知道娘亲找来了,顿时手忙脚乱。 “砰!” 首饰盒被她碰倒。 听到声响的宋宝媛快步进屋,见只是东西掉了,松了口气。 江岁穗抓起原本压在首饰盒下的本本,好奇地打开,但不识字。 “娘,这是什么?” 宋宝媛上前,先将她从椅子上抱下来,“这是请柬,常伯父邀请你和哥哥过几日去他家玩。” “真哒?” “嗯。” “那我又可以找泱泱姐姐玩啦!” 江岁穗抓着请柬,兴奋地跑出屋。 宋宝媛无奈,吩咐巧银跟紧她,自己蹲下身来收拾地上的首饰。 江岁穗前脚刚走,后脚巧月走了进来。 “夫人,刚刚六安来说,郎君请你去前厅会客。” 巧月前后情绪不一,“说是盛姑娘来了。” 宋宝媛抬头时眉头轻蹙,“夫子呢?” “同小少爷一起去静斋了。” 宋宝媛站起身来,回身在铜镜里瞧了瞧自己。 不知那人是来干什么的,但不管她是否愿意,好像……只要她的身份没变,她就没理由不出现。 那张请柬也是如此。 “走吧。” 巧月闻言,跟随在后。 还未至前厅,隔着一道门,宋宝媛就听到了姑娘银铃般的笑声。 不愿浪费时间多想,她脚步未停,径直步入前厅。 “宋姐姐!” 盛绮音一见人影,立马向前相迎。 宋宝媛勾起礼貌的笑容,一时竟不知谁主谁客。 “盛姑娘怎么来了。” “我来还你衣裳。”盛绮音笑意盈盈道,将放在手边的木盒捧起,亲自打开,“未经姐姐同意,就穿了姐姐的衣裳,是我不对。我昨日路过棠华苑,瞧见一把云霞团扇极为漂亮,特意买来当歉礼送给姐姐。” 宋宝媛垂眸扫了一眼,叠好的衣服上放了把扇子。 不知是不是她敏感,那云霞之景,像是日薄西山。 “衣服本是不用还的,不过既然盛姑娘已经送回来了,我便收回。但这礼物,我可不能要。” “咳。”坐在后面的江珂玉忽然出声,打断她们,“既然夫人已经来了,我就先去上值了。” 宋宝媛回头,短暂地与他四目相对后,垂眸叮嘱道:“夫君路上小心。” 江珂玉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 “二哥等等!”盛绮音着急地把手中木盒塞入宋宝媛手中,小碎步追上江珂玉,“我待会儿要再去棠华苑,你既去大理寺,正好顺路,捎我一程呗。” 江珂玉诧异,“你的马车呢?” “路上坏了。”盛绮音说着锤了捶腿,些许委屈,“来你家我还走了好长一段路呢。” 江珂玉的视线从眼前人的头顶穿过,落在宋宝媛身上。 后者并未看他,只是将木盒放到了桌上,又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好像不是很高兴。 “怕是捎不了。” “为什么?”盛绮音轻哼一声,似是不满。 宋宝媛终于回首,看了过来。 江珂玉匆忙避开视线,解释道:“我要去东桥街查案,常云柏还在那等我。” 盛绮音撅了撅嘴,“那我怎么办?” “找你嫂子。” 江珂玉撂下这么一句,匆匆出门。 “诶?”盛绮音怔怔看着他离开。 宋宝媛在她身后,淡然开口,“盛姑娘要去哪里尽管说,我安排府上马车送你便是。” 盛绮音缓缓转身,“宋姐姐当真愿意借用马车?” 宋宝媛觉得她这话奇怪,“自然。” 听到这话,盛绮音长舒一口气,“看来是我多虑了。” 她倏忽展颜,言语俏皮,“我还以为宋姐姐讨厌我,觉得我碰了就脏了,生怕我抢了姐姐的东西呢。” 宋宝媛抬眼,“何来怕字。” “没有就好。”盛绮音避而不谈,“那就麻烦宋姐姐,让下人送我去趟棠华苑了。过几日大哥家乔迁宴,我得去好好挑几件首饰,不然露面也太丢人了。” 宋宝媛往身侧看了一眼,巧月会意,将那云霞团扇拿出。 “这东西,盛姑娘还是带回去吧。” “别呀!”盛绮音笑道,“宋姐姐不也要去大哥的乔迁宴吗?这把扇子上正是黄昏时节,云霞将褪的好风光,与宋姐姐极为相衬。” 四目交汇,一个满含笑意,一个古井无波。 片刻反应后,宋宝媛从巧月手里拿过扇子,步伐缓慢地朝盛绮音走去。 她将扇子拿至眼前,似仔细观赏。 “黄昏。”她在盛绮音面前停下脚步,嘴中低喃,“黄昏。” 盛绮音不明所以。 宋宝媛忽而嘴角上扬,将面前人的手温柔掰开,将扇柄放入。 “盛姑娘近来是熬夜了,还是青橘吃多了?” 盛绮音愣了愣,下意识想将扇子丢下。 宋宝媛突然手上用力,裹得她摆脱不掉。 却又在她放弃挣扎的瞬间,如逗弄般抬手拂过她的脸。 “黄昏,明明跟盛姑娘脸色更衬呢!” “你……” “开玩笑。” 宋宝媛语调降下,倏忽严肃,“家中有孩子脱不开身,巧月,替我送送盛姑娘。” “是。”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鱼羹 官府撤兵之后,东桥街又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 但户部侍郎一案还未有结果,负责此案的人员还得继续追查,只是不再闹出大的动静。 白天日头有些烈,江珂玉和常云柏站在面摊前,后者用折扇遮着晒到脸的阳光,向面摊主问道:“听说你这摊至少支到戌时?” 正在和面的摊主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马上回答。 见状,江珂玉从袖口摸出碎银子,放到桌上,“老板,来两碗面,不用找了。” “好嘞!”面摊主顿时喜笑颜开,“二位这边坐。” 他有眼色道:“也是为了多赚点铜板养家糊口,所以这摊至少每天都得支到戌时。” 常云柏又问道:“那五天前的那晚,这摊前可路过过什么可疑的人?” “五天前?”面摊主仔细回忆了一番。 最后摇了摇头,“那天晚上生意最差,所以我有印象。只有老张家的儿子照常来我这吃了碗面,其他我什么人都没见过,更别说什么可疑的人了。” 江珂玉抬眼,“老张家的儿子?” “就是巷子里原来卖豆腐的老张他儿子。”面摊主叹了口气,“老张家里穷,老张去年又生了重病,一直躺床上。他儿子为了给他凑药钱,什么活都干,每天忙到很晚才来我这吃上一碗面。” 江珂玉扭头看向巷口,“他家具体住哪?” “就沿着这条巷子走,最里面那家就是。” “你怀疑这个老张的儿子?”常云柏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可他每天都来,又身份明了。” 江珂玉没回答他,只是跟面摊主说:“上面吧。” “好嘞!” “你还打算吃上了?”常云柏满脸质疑。 江珂玉淡定地给自己抽了双筷子,“已经晌午了,不得对付一口。” 他心中已有猜疑,“吃完去老张家瞧瞧。” “可我不想吃这个。”常云柏饱含怨气,“也不想去老张家。” 他不死心,“去老张家就算了,咱能不能换点别的吃?” 江珂玉冷哼一声,“有时间吃饭就不错了。” “小四!”常云柏高高摆手,好像看到了救星。 江珂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竟然还真是盛绮音提着食盒来了。 “可算找到你们了。”盛绮音径直走来,气喘吁吁。 “你不是去那什么棠华苑了吗?”江珂玉诧异。 盛绮音点点头,“去了,但逛了逛就走了。闲着没事,又知道你们在外查案辛苦,所以特意去珍馐馆给你们带了几个热菜。” 第16章 “还是小四贴心。”常云柏感叹道,见她神色恹恹,不解问:“不过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跟被谁欺负了似的。” “没有啊。”盛绮音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极为快速又小心地瞥了一眼江珂玉。 捕捉到这一眼的常云柏扭头,目含质询。 “我?”正准备尝尝面的江珂玉诧异地左右看了一眼,“难不成因为我早上没捎你?” “才不是呢。”盛绮音笑了笑,只是看起来有些勉强。 常云柏挑眉,“有什么事就说呗,有大哥在,还怕没人给你做主吗?” 盛绮音低下头,沉默半晌,又瞟了一眼江珂玉。 江珂玉难掩诧异,“说呗。” “我、我没什么事。”盛绮音结结巴巴,“就是、就是好像,好像我给宋姐姐挑的歉礼,她不太喜欢。她……说扇子难看,和我、和我一样难看。” 此言一出,江珂玉和常云柏两个人都沉默了。 “大哥、二哥。”盛绮音声音怯怯,肉眼可见地自我怀疑,极不自信,“你们说实话,我是不是真的变丑了。” “没有啊。”常云柏立马否认,扭头看向江珂玉。 江珂玉盯她片刻,忽而嗤笑出声。 “你有没有搞错,我夫人最是温柔大度,对下人都从未说过重话。她又怎么可能会对你,说这么难听的话。” 盛绮音怔然,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睛,“那二哥是觉得,我在说谎咯,我图什么?” “八成是你误解了她话里的意思。”江珂玉肯定道。 完全想不出别的缘由。 盛绮音欲言又止,低下头去,似是在平复心情。 过了一会儿,“可能吧。”她话里有藏不住的委屈,“许是我想多了。我就是觉得,自从上次我穿了宋姐姐的衣服后,她对我的态度,就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尤其……尤其是二哥你不在的时候。” “那还真是你想多了。” 江珂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本就不多的胃口瞬间荡然无存,甚至生出几分和盛绮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忧愁和悲伤。 “她最近对我的态度,也很一般。” 盛绮音:“……” 常云柏的好奇心涌上心头,“为什么?” 亭台水榭中的半醉美人再一次在江珂玉的脑海中浮现,他不愿细想,可好像就是那一天开始,夫人……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他总感觉和从前不太一样。 “砰砰。”常云柏敲了敲桌子,“发什么愣呢,你们夫妻吵架了?” “没有!”江珂玉下意识反驳,“许是……孩子太闹,她心力交瘁吧。” 常云柏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左右瞧了瞧,见一个比一个郁闷,一时竟不知该先安慰谁。 * 傍晚,江府的饭菜已经摆上桌。 等待江珂玉回来的空闲里,宋宝媛一边翻着账本,一边交待着巧月为自己挑选去常府乔迁宴的衣服。 “不要太素,毕竟乔迁是喜事。也不要太艳,人家的喜事,旁人不好招眼的。” 她跟这头说着话,那头江承佑一边跑一边喊着“娘!” 宋宝媛回头,只见朝她跑来的小人全身遍布墨点子,手里还拿了张写了三个大字的纸。 “娘!快看我写的字!” 进屋后的江承佑迫不及待地展示,将纸张举过头顶,原地转圈,势必让屋里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纸上写的是他的名字。 “小少爷真棒!”巧月第一个捧场道。 “真丑!”江岁穗却歪着头,扬声拆台,“一点都没有爹爹给我写的好看。” 江承佑丝毫没有被打击到,微微不满地朝妹妹做鬼脸,“谁要你觉得?” 江岁穗不甘示弱,也朝他龇牙咧嘴。 “好了你们。”宋宝媛无奈,但只是口头劝了劝,并没有制止他们吵闹。 所以江珂玉还没进屋,就已经听见了家里的热闹,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爹爹!”江岁穗见到熟悉的身影,趁江承佑愣神,从他手里抢过纸张,朝江珂玉奔去,“看哥哥写的字!” 与她相反,江承佑一见爹爹,立马局促。尤其在江珂玉看他字的时候,分外紧张。 “自己写的?”江珂玉语含质疑。 江承佑将双手背到身后,小声回答:“夫子抓着我的手写的。” 宋宝媛见这气氛突然紧张了,当即出声调和,“夫君先去里屋换衣服吧,准备吃饭了。” “好。”江珂玉应下,将江岁穗抱回她自己的位置后,转身往里走。 将过屏风时,他稍作停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湿掉的袖子和云靴。 “承承,你也坐下吃饭了。” 宋宝媛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和他无关。 最终,他还是独自一人走进里屋。 “外面下雨了。”巧银抱着干净衣裳走进来,“不知是何时下的,一点声都没有。” 宋宝媛闻言侧目,看向外头,地面果然湿了,屋檐下还有脚印。 她意识到什么,缓缓回头,望向屏风后的身影。 待江珂玉换好衣服将走出来时,她又提前将视线收回。 “抱歉。”宋宝媛轻声道,同时将热汤舀进碗里,递过去,“我整日待在屋里,都没发现下雨,忘记差人给你送伞。” “无妨。”江珂玉接过碗,“一点小雨,何况我还是坐马车回来的,没淋着什么。” 宋宝媛想解释,开口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 汤还热乎,江珂玉拿在手里,晃了晃,若有所思。 “今天中午,小四来给我和常云柏送饭菜。常云柏见她脸色不好,问她怎么了。她竟然说,你骂她难看。” 宋宝媛怔然,蓦地像委屈般低下头。 “我听她说,要去棠华苑挑首饰,为去常府乔迁宴做准备,想必是漂亮些在人前露面。又见她脸色微微蜡黄,便提醒她近来少熬夜,或者别吃青橘。” “我一猜就是她误解了你。”江珂玉放在心上的并非此事,说完便抛之脑后。 可宋宝媛却讶异于自己刚刚那番说辞,竟然如此不假思索。 竟然……如此虚伪。 江珂玉状似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小四多心也有心,特意从珍馐馆买了我们常吃的那道鱼羹来。倒是让我想起,夫人亲手做的桂花鱼羹。” 是在说她不如别人贴心吗?宋宝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那、我明日做了,差人给你送去。” “不用!”江珂玉忙道,“家中事物繁琐,你又要照看他们两个调皮鬼,就不必浪费精力在我身上了。” 宋宝媛垂眸,一边夹菜到江承佑碗里,一边道:“倒也算不得麻烦。” “当真不必。”江珂玉一再拒绝,“你若有时间,应当留给自己,多休息休息。” 似是怕她坚持,唯恐她因自己劳累,江珂玉面上严肃,再度出声强调。 “不必麻烦。”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预感 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雨,到第二日天亮时才停。 早晨起床,宋宝媛独自走出房门时,屋檐处还向下滴着水。 下人们各自忙碌,有条不紊。唯有巧银左手拎着木桶,右手被江岁穗抓着,一路小跑,看起来冒冒失失的。 “慢点,地上滑。”宋宝媛忍不住出声提醒。 她话音未落,江岁穗便立刻脚底如抹油,扎扎实实摔了一屁股墩。 “砰!” 巧银吓一跳,顾不上手里的桶,急忙去扶小主子。 木桶滚落,里面带着腥味的水流一地,还有一条鲜活的青鱼摔在地面翻跳。 江岁穗没哭没闹,还没站起来就往前一扑,伸出胖乎乎的双手逮鱼。 “脏。” 宋宝媛快步上前,想要将女儿抱起。 但江岁穗抓着鱼尾巴不肯松手,“娘!它不听话!” 宋宝媛将碍事的木桶立起,“快松开,很脏的。” “那它跑了怎么办?它跑了,就不能给爹爹做鱼羹了!” 宋宝媛愣了愣,回过神来看向巧银,“我没说要准备这个。” “是姚嬷嬷说,先备着。”巧银轻声回答,“恰好小小姐看见,非要拿过来玩。” 宋宝媛不自觉眉头轻蹙,“嬷嬷人呢?” “在后厨。” 因为江承佑要跟着夫子启蒙的缘故,全府上下都哄着他。姚嬷嬷更是对他无用不应,一大早便在后厨给他做中午想吃的点心。 宋宝媛来时,刚刚做好的云片糕出炉,糕点的香味溢出了厨房。 “嬷嬷。” “夫人来了。”姚嬷嬷将云片糕装进碟里,先拿去给宋宝媛尝了尝,“夫人可是来给郎君做鱼羹的?” 一口云片糕在嘴里化开,甜滋滋的,暂时消解宋宝媛的些许忧愁。 “他昨日自己都说,不必麻烦。” 第17章 姚嬷嬷闻言叹了口气,“您又不是不知,郎君平日不是多话的人,他既说了,心中自是有期待的。” “可他也不是口是心非的人。” “夫人啊。”姚嬷嬷感到无奈,难掩苦口婆心,“你难道没听见昨日郎君还说了,那盛家姑娘有心,专门去给他送了饭菜吗?” 宋宝媛垂眸,“听到了。” “那盛家姑娘都不怕麻烦,你这个做妻子的,怎能怕辛苦。” “我并不是觉得辛苦,我只是……”宋宝媛忽而语塞。 只是觉得没有意义。 六年了,做一个贤良淑德,对丈夫无微不至的妻子,已然六年了。 不还是身处如此窘境。 姚嬷嬷擦干净了手,朝她走近,“我知夫人还为之前那幅画心存芥蒂,可既不想散了这个家,有些委屈该咽还得咽。事得翻篇,人得往前走,夫人若因着这一两件事,在这种时候闹脾气,就是给了旁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在此之上,更是不能让郎君觉得,自己的妻子还比不得旁人贴心。所以说这鱼羹,夫人不仅要亲手做,还得亲自送去。” 宋宝媛盯着手里的云片糕,一言不发。 * 又是一日在外寻访,杀死户部侍郎的真凶就像凭空出现,又遁地消失一般,从头到尾无影无踪。 江珂玉和常云柏并行在街上,前者边走边翻看卷宗,后者左顾右盼。 “好不容易有的线索,查着查着全都没了。”常云柏语含嘲讽,“一个个欺上瞒下,不交实底,又催着我们结案,真是好笑。” 凶手那头查不到什么,自然就得从受害者身上找突破口。可户部侍郎的底细挖出来,牵扯官员甚多。不乏有高官,他们不说实话,大理寺和刑部都无计可施。 江珂玉皱眉,只觉越来越棘手。 “别看了,还能看出花来?”常云柏直接从他手中夺走卷宗,“小四来了,先吃饭吧。” 盛绮音早早出现在约定好的茶摊里,提前要了一壶茶,摆好了自己带来的饭菜。 江珂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被常云柏拽进茶摊,摁着坐到中间。 他忽地出手,从常云柏手里夺回卷宗。 后者朝他翻了个白眼,且摇了摇头,但不再管他,先拿起了碗筷。 “二哥不吃吗?” “没什么胃口,先放着吧。” 盛绮音霎时眉头紧锁,“不管怎样都得吃东西啊,我瞧你自从接了这个案子,人都瘦了。” 她寻求附和地给常云柏倒了杯茶,“大哥,你说是不是?” 常云柏抬头瞥了一眼,“好像是有一点。” “吃你们的吧。”江珂玉不耐烦道。 他心烦意乱,近来简直没一件好事。 今早大理寺卿单独把他叫去,话中明里暗里说死者为大,叫他放弃深究户部侍郎的过去。 还说相信他的本事,即便失去这部分线索,也一定能找到真凶。 什么线索都没有,他怎么找? 茶摊临街,江珂玉背对街道,听着来来往往的喧闹,愈发焦躁。 “天大地大,自己的身体……”盛绮音顿了顿,目光飞快掠过拐角处缓缓驶来的马车,“自己的身体最大。” 她说着,拿起筷子,将面前的笋丝夹进江珂玉的空碗里。 马车驶进,路人纷纷避让。车里的宋宝媛掀开了车帘,视线平扫,像是在寻找什么。 “二哥!”盛绮音不满,“你好歹吃一口啊,哪怕是看在我这么辛苦带过来的份上呢?” “就是。”常云柏附和,将自己最不爱吃的那道菜倒进江珂玉碗里,“给点面子呀,小四的心意呢。” 两人一人一句,吵得江珂玉脑袋疼,看向自己面前被他们一人一筷子堆满的碗,愈发没有胃口。 但的确是小四不辞辛苦送来的,多少要领情。 江珂玉拿起筷子,听到了身后的车轮声,并未在意。 “爹爹!” 稚童天真无邪的声音瞬间吸引前前后后无数目光。 毛茸茸的脑袋从宋宝媛怀里钻出,趴上车窗,车夫听到动静,立马停下马车。 江珂玉怔愣片刻,回头望去。 小小的江岁穗手里攥着一个奶酪包,超级兴奋地朝他摆着手。若非身后宋宝媛拉着,小孩整个人都快要从车窗里钻出来。 “岁穗。”江珂玉撂下筷子,匆忙起身。 他直接从车窗将江岁穗抱了出来,又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扶宋宝媛下马车。 “你们怎么来了?” 江岁穗仰着头抢答:“爹爹昨天自己说,想吃娘亲做的桂花鱼羹,所以娘亲、还有我!一大早就给爹爹做鱼羹了!” “是她闹着要买珠花,还非得亲自挑。”宋宝媛嗔怪地捏了捏女儿的脸,“我拗不过,只好带她去一趟棠华苑,正好顺路大理寺,便想着,顺便给你带碗鱼羹。虽然你不在,可岁穗生怕她爹爹吃不上热乎的,急着要找到你。我想起昨日你在东桥街,又问了问你在大理寺的同僚,便过来了。” 江岁穗歪头躲开娘亲的手,埋头在爹爹脖颈间,撅起了嘴,“我和娘亲找了爹爹好久!” “对不起。”江珂玉连忙道歉。 “那好吧。”江岁穗马上又开怀,“娘亲说了,认错就是好孩子,那爹爹认错就是好爹爹。” 江珂玉被她可爱模样逗笑,视线慢慢高过她的头顶,看向妻子,“辛苦。” “你瞧他那样。”还在原位上的常云柏目露鄙夷,“刚还对着我们甩脸子,现在夫人孩子一来,马上变成贤夫良父了。” 他摇着头嘟囔,“这脸变的,真够快的。” 在他身侧的盛绮音沉默不语,但放在桌下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江珂玉抱着女儿走在前,领着宋宝媛走进茶摊。 “弟妹坐。”常云柏连忙让开位置,方便他们夫妻俩挨着。 宋宝媛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抬头时,巧合地与坐在对面的盛绮音对上视线。 “盛姑娘也在。” 盛绮音笑了笑,“宋姐姐今日怎么有空。” “承承有夫子管了,我自然会轻松一些。”宋宝媛说着,将食盒放在长椅上,打开来,“听夫君说,昨日盛姑娘误以为我出言不逊?看来我的确不适合开玩笑,竟然让盛姑娘当真了。” 鱼羹的香味弥漫开来,江岁穗用力地从江珂玉怀里挣脱,踩上长椅,霸道地将面前饭菜全都推开,“我来!娘亲我来!” 她一定要亲自把鱼羹端上桌。 不过她肯定是拿不稳的,江珂玉默默为她拖着底,但没制止她的积极表现。 “昨日确实伤心了好一阵儿。”盛绮音叹了口气,又嘴角上扬,“幸好二哥脾气好,能耐着性子劝我,才让我想通,不然我到现在都误会宋姐姐呢。” 她摸了摸脸,“实在是宋姐姐太漂亮了,让我自惭形秽,忍不住多想。昨日我这被宋姐姐打击的自信心,大哥二哥轮番夸了一下午,才堪堪找回来。可今日又见宋姐姐,还是觉得自己丑陋。” 江岁穗拿起勺子,舀了慢慢一大勺鱼羹,小心翼翼喂到江珂玉嘴边,“爹爹快吃,都要凉了!” “好。”江珂玉顺从地张嘴。 尝到这熟悉的味道,他温柔地摸了摸江岁穗的脑袋,又状似无意地瞧了一眼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宋宝媛眉目平静,“相由心生,盛姑娘这样的才女,满腹诗书气自华,相貌根本就不重要。又何必为此纠结,徒添烦恼。” “宋姐姐这样的美人自然是不能理解我这种普通人的。”盛绮音的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捧起了脸,“不过已经这样了,我也不贪图做什么绝世大美人,只要身边的人不嫌弃就好。不过我也庆幸,和身边在乎的朋友走到一起皆是因为情分。旁的都会变,但情分不会。” 江岁穗觉得差不多了,仰起头问:“爹爹吃饱后,能和娘亲一起陪我去买珠花吗?” 江珂玉神色为难,“可是爹爹还有公务在身。” “哼!”江岁穗闻言立马丢下勺子罢工,满脸的不高兴。 江珂玉哭笑不得,“岁穗乖,爹爹下午不能陪你。但爹爹今天一定早些回去,给岁穗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真的?”江岁穗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江珂玉将她搂得更近一些,亲了亲她的鬓角,“嗯。” “我瞧情分是最容易变的。”宋宝媛伸出食指,宠溺地点了点女儿的鼻子,“一不高兴,就连血脉相连的情分都不认呢。” 盛绮音顿了顿,没过多久,依旧语气悠扬,“小孩子哪能跟大人一样。” 独自旁观他们的常云柏:“?” 直觉告诉他,这俩人一来一往绝对话里有话,所以他竖起耳朵,饭都没心思吃了,但还是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张桌子像是划分出了三个世界。 第18章 一对温情的父女,两个交谈的女人,还有一个茫然的观众。 常云柏扫了一眼对面的江珂玉,后者正在耐心地哄着女儿。 再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忽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而且这种预感,一直持续到了他独立门户,开府设宴这一日。 第14章 宴席 转眼便到了常府乔迁宴这日。 宋宝媛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拿着首饰盒,为自己挑着耳饰。 身后是巧月在给她绾发,身旁是江珂玉抱着江岁穗在等待。 江珂玉一边逗女儿,一边说道:“大哥年纪不大,但在家中辈分不小。其父病故,他的几位兄长不和,愈演愈烈,大事小事上矛盾重重。据他所说,家中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他母亲忍无可忍,便提出了分家。本是气话,但大哥那几位兄长竟都同意了,便造就了如今局面。” 常府是扎根京城、有名望的大家族,突然分家,惹来不少猜疑。 “原来如此。”宋宝媛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如今他自立门户,家中没有长辈,后宅是大嫂做主。大嫂你见过的,为人爽朗,是个好说话的。” “嗯。”宋宝媛垂眸,精心挑了对耳坠,递给身后巧月。 江珂玉忍不住抬头看她,但每次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夫人模样过甚,但性子偏软,一想到她要独自面对那些可能对其抱有偏见的贵妇人,他就不由得心生担忧。 江岁穗爬上爹爹肩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娘亲,期待地问:“我长大以后,会和娘亲一样漂亮吗?” 整个屋里的人都被她逗笑,氛围瞬间轻松了许多。 “小小姐长大后说不准会更漂亮呢!”巧月哄道。 江岁穗藏不住开心,害羞地将脑袋埋入爹爹肩颈间。 宋宝媛站起身来,眉目如画,身着湖蓝宽袖裙衫,看起来沉静又温柔,“走吧。” “嗯。”江珂玉轻声应下,抱起江岁穗往外走,跨过门槛又喊道:“江承佑!出门了!” “来了!” 听到招呼的江承佑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应了一声,话音一落,就像只小老鼠一样窜到了人前。 从江府到常府算不得近,路上便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江岁穗也在爹爹怀里窝着睡了半个时辰。 驾车的六安刚说“到了”,马车一停下,江承佑便像被人赶似的跳出去。 “江承佑!”江珂玉对越来越活泼好动的儿子满是担忧,“去别人家里,不许乱跑和吵闹。” “承承。”宋宝媛掀开车帘,亦提醒,“牵妹妹一起走。” 江承佑没法,只好折回两步,乖乖站在马车旁等待。却忽地被人抱起,双脚腾了空。 “让我看看这是谁?” “常伯伯!” “你这小子,越来越有份量了。”常云柏将江承佑抱在手里掂了掂,啧啧感叹道。 江珂玉粗暴地将贺礼塞他手里,腾出手来抱稳女儿,又扶夫人下马车。 “常伯伯。”刚睡醒的江岁穗奶声奶气,“泱泱姐姐起床了吗?” 常云柏不自觉夹起嗓子,“知道岁穗要来,泱泱姐姐一大早就在等呢。” “你恶不恶心?”江珂玉对他语气表示嫌弃。 常云柏白他一眼,但没时间计较,“我还得招待其他客人,你们自己先进去吧。” “行。”江珂玉带着妻女绕开他,没两步又顿住,回头问:“高洛书今日来吗?” “难说,谁知道他又去哪鬼混了。” * 陆陆续续有客人涌入常府,多在走动,观赏这大价钱建造的新庭院。 伴随着女主人带着笑意的嘹亮嗓音,众人的视线被牵动,纷纷看向门口。 “我说夫君怎么还出府相迎,原来是江少卿和弟妹来了。” “大嫂。” “陆夫人。”宋宝媛微微欠身。 陆舒然自然地揽上她的胳膊,嗔怪一声,“你莫不是不知道你家郎君和我夫君的交情?我都唤你弟妹了,你却如此见外。” 宋宝媛身子微僵,下意识侧目。 江珂玉笑了笑,“自是应该叫嫂子的。” 被陆舒然用期待的眼睛盯着,宋宝媛浑身不自在,又察觉到周围无数陌生目光关注,更是紧张,“嫂子。” “这就对了!”陆舒然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又抬头看向江珂玉,“男客在左边,江少卿自便。至于弟妹,你大可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她。” “有劳大嫂。” 陆舒然不再搭理他,直接拉着宋宝媛往里走,“弟妹之前露面少,我得给大家好好介绍介绍。” “夫人!” 毫无预兆,江珂玉忽地扬声。 宋宝媛和陆舒然双双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江珂玉不紧不慢地走近,伸手进袖口,“你的镯子忘在我这了。” 宋宝媛不明所以,她今日没带镯子。 “岁穗和江承佑有我看着,你不必忧心。”走到跟前,江珂玉低声叮嘱,“若遇难事,找我就是。” 江珂玉说着,在宋宝媛的怔怔注视和众目睽睽下,拿起她的手,给她带上了一只成色极好,但她从未见过的玉镯。 “不是说,江少卿不喜欢他那挟恩持报的夫人吗?” 旁观者窃窃私语,“这看着也不像不喜欢呀。” 陆舒然将他们夫妻相处看在眼里,将外人议论听在耳里,立刻明白江珂玉的意思。本欲再开口保证,断不会让弟妹受了委屈,谁料被人抢了先。 “宋姐姐你来了!”盛绮音从看客中小跑出来,殷勤道:“上次答应给宋姐姐介绍朋友的,大家都等着呢。” “欸?” 不等宋宝媛反应,陆舒然先拦下了盛绮音上来亲近的手,且横进她们两人中间,“小四你是客,怎还抢我这个主家的活干?” “大嫂和我还见外?”盛绮音笑容甜美,“何况今儿这么多客人,大嫂肯定忙不过来。” 陆舒然脸上挂着不达眼底的笑容,“贵客怎能假手于人呢?” 话音一落,她不等回应,拉走宋宝媛。 走出一段距离,陆舒然回头看了一眼,见盛绮音在和江珂玉说话,没有跟来,便小声道:“你放心,我知你不喜欢她,没有把你们安排在一桌席面。” 宋宝媛诧异,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该反驳时,又听见她说: “谁会喜欢一个跟自己夫君称兄道弟的女人。”陆舒然嗤笑道,“我也不喜欢,但他们男人就那句话,说什么认识的时候她就是个男人,做了好几年兄弟,后面恢复了女儿身也做不到把她当女人看。” 宋宝媛听来好笑。 “我在你边上安排的,都是我的闺中密友。她们人好相处,我也提前交代过,定不会为难于你。” 宋宝媛心中狐疑,这位陆夫人她之前就见过,但交情淡淡的,谈不上什么好坏,怎今日却对她如此热情。 不好多问,她最后只道了一声,“多谢。” 花园中,年轻妇人和未出阁的姑娘们三三两两站在一处谈笑,年长些的坐在凉亭里品茗交谈。 中央搭着台子,从秦香楼请来的乐人在弹着琵琶。 一派和谐。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陆舒然将宋宝媛领到了三个年轻妇人面前。 “这位就是江少卿家的,宋夫人。之前去过江府的,应该都见过。” 宋宝媛规矩行了一礼。 三人互相对视,也欠身还了她一礼。 陆舒然转过头来,“这是翰林院周大人的正妻、工部苏主事的正妻和内阁章大人的孙媳妇。” 宋宝媛不着痕迹地将她们打量,首先看向中间那位妇人,眸中微露惊讶,“苏夫人这身织花锦艳而不俗,配上整套珍珠装饰,真是别出心裁,煞是好看。” 苏夫人眼前一亮,“终于有人看出来了!” 她抽身往宋宝媛身侧一站,毫不客气地指责原来的同伴,“这么久没见,我今早可是花了两个时辰来打扮这一身,你们两个瞎子!一个都没看出来!” “我看出来了。”周夫人认真道。 苏夫人眯了眯眼,满是质疑,“你看出什么来了?” 周夫人压根没看她,盯上宋宝媛的耳朵,“我看出来,宋夫人你这耳坠是琳琅阁崔大师的新作吧。” 宋宝媛摸了摸耳朵,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家的东西虽然好看,但又贵又难买到。尤其是那脾气古怪的崔大师亲手打的,他不高兴还不卖呢!” 周夫人撅了撅嘴,“好几次我都想买,但就算我家夫君出面都买不着。宋夫人,你是怎么买到的?” “崔大师好酒。”宋宝媛诚然道,“去琳琅阁买东西,务必要带上两坛好酒。” 周夫人睁大了眼睛,“当真?” 宋宝媛认真地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最边上的章夫人身上,“章夫人的蔻丹又是哪家铺子的成色,看着好生特别,很适合夏天。” 第19章 章夫人抬头掩笑,“这是我自己研究的,外头可没有。” “哟?”周夫人回头,拿起章夫人的手,仔细打量,“你还有这手艺,是挺不错,改明儿也给我染一个呗。” “这个简单,改日都来我府上,定让你们满意。”章夫人眼波流转,“宋夫人若是喜欢,也一起来呀。之前虽与宋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但不曾说过话,真信了外头传的,说你是个小家子气的深闺怨妇。如今看,全然不是。” 她掩面而笑,“至少啊,眼光独到!” 宋宝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来也不怕各位夫人笑话,前些年正是难的时候。双亲接连辞世,家中一应事务突然就压到了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身上。再加上夫君初入仕途,内外皆需打点,两个孩子趟赶趟地来了,离不得我这个母亲。我与夫君,一无长辈帮衬,二无兄弟姐妹相扶,我啊,实在是诸事缠身,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精力到外头来结识各位呢。” “哎哟。”苏夫人拉上她的手,流露些许心疼,“这我听着都觉得难,你也当真是辛苦。” “好在都熬过去了。”宋宝媛笑笑,轻描淡写道,“几年锤炼,家中事务也算得心应手。夫君仕途不用我操心,孩子也大了,我总算是有了闲暇。” 章夫人上前来拍了拍她的手,“咱们女人,还是得留点时间给自己。这样,我回去就挑个好日子,请你,还有你们,都来我府上。” 宋宝媛受宠若惊,“得章夫人相邀,自是我的荣幸。” 她思索片刻,问道:“不知各位夫人喜不喜酒,我家中别的没有,倒是有些酿酒的独到配方。到时候,我可带上新酿的青梅酒登门。” “那敢情好啊,咱们姐妹小酌几杯,更添意趣!” “欸欸欸?”陆舒然出声打断,“你们怎么回事?还在我府上就安排好下次了,是嫌我招待不周吗?” 几位夫人笑作一团,章夫人把她推开,“好了你,今日是你家大日子,你快别浪费时间在我们身上了,不然真要有人嫌你招待不周了。” 陆舒然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后看向宋宝媛。 “宋夫人有我们帮忙照看,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舒然想起江珂玉的交待,面上难掩唏嘘。 “此前你夫君托我照拂于你,他说他夫人沉默乖顺,不善交际,容易受委屈。” 她摇了摇头,“看来,他并不了解你。” 宋宝媛愣了愣,低头瞧了眼手腕上那只陌生的手镯。 “或许吧。”她说。 * 遥遥相望,盛绮音独自站在假山旁,看着宋宝媛和贵妇人们和睦相处,谈笑自如,心中无端生出恐慌和危机感。 眼前的画面,和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这样一个觍着脸横刀夺爱、毁人姻缘,既要算计,又要装无辜的小人,凭什么还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盛绮音侧目,看向坐在凉亭里听琵琶的妇人。 那是威宁侯夫人,早些年怀有身孕的时候,夫君纳了一个商女为妾。那妾室仗着受宠,无法无天,竟使绊子,害侯夫人摔跤,痛失爱子。 至今,威宁侯夫人还是无所出,一直被诟病。 她最恨的,就是商女。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颜面 琵琶落幕,琴音登场,令常府整个花园都沉浸在祥和的乐声中。 “要我说,像这样分了家也挺好的,什么都能自己做主。不用看婆母脸色,不用处理妯娌关系,只用顾自己小家,多自在。” “是啊,不像我,每日都得去给我那婆婆请安,稍晚一点都要挑我的错处。早上想多睡一会儿,简直比登天还难!” 宋宝媛静静听着身边三位夫人闲聊,偶尔附和两句,相处也算融洽。 “啊!” “砰!” 忽地传出一声女子尖叫,瓷杯落地的碎裂声紧随其后。 众人纷纷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宋宝媛也不例外。 是小凉亭,四面的人都为探明情况而围了过去,遮蔽了她的视线。 “这是怎么了?” “去瞧瞧!” 章夫人亦想凑热闹,顺手拽上身旁的宋宝媛一起过去。 宋宝媛虽然兴趣缺缺,但为了合群,便没有拒绝。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有家教!” “不是我干的!” 稚童的反驳声铿锵有力,宋宝媛愣了愣,觉得分外熟悉。 “证据都在你手里,你还敢狡辩!” “说了不是我干的!” 宋宝媛心中一惊,加快脚步,绕过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终于可以看清凉亭里的人。 “好了承承,做错事没关系的,我们道歉就可以了。”盛绮音夹在妇人和孩子中间左右为难,“威远侯夫人,是我没看住他,我替他向您道歉,好吗?” “承承!”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承佑猛地扭头,立刻撒开腿跑来,“娘!” 大家纷纷给他让路,只因他手上还捏着片树叶,树叶上趴着一只肥肥的毛毛虫。 “你是他亲娘?你怎么教孩子的!”小凉亭中的妇人脸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竟叫他把那恶心的虫子丢到我的茶杯里来!” 宋宝媛不明所以,只见盛绮音跟在江承佑后面,小跑到了她身边,面露愧疚。 “对不起宋姐姐,是我没有看好承承,让他冒犯了威远侯夫人。” 宋宝媛眉头轻蹙,瞥她一眼后又看向江承佑,握紧他的手腕,“你把毛毛虫丢到别人茶杯里了?” “我没有!”江承佑面露委屈,一个劲地摇头,“不是我做的!” “还敢狡辩?”威远侯夫人愈发恼怒,“那恶心的东西还在你手里,不是你还能有谁?” 宋宝媛赶忙欠身行了一礼,“侯夫人息怒,我儿若当真做了这种事,我定会好好教训他,让他给侯夫人请罪。但听侯夫人所言,并不能确定是他干的。所以还请侯夫人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问清楚。” 威远侯夫人脸色难看,“难不成还是我冤枉他?” 宋宝媛蹲下身,安抚地摸了摸江承佑的脑袋,“承承,你不是跟妹妹在一起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妹妹要喂小鸟,所以我、我出来给妹妹抓毛毛虫,然后、然后碰到了盛姑姑。”江承佑逐渐带了哭腔,“盛姑姑说花园里的毛毛虫多,我就跟她过来了。” 盛绮音弯下腰,小声道:“对不起宋姐姐,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是我没有看好承承,是我……” “不是我干的!”江承佑扬声将其打断。 “承承。”宋宝媛用掌心贴上江承佑的脸,用指腹温柔地拂了拂,引导他看向自己,“承承,娘亲跟你说过,主动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你知道娘不会怪你的,所以你乖乖告诉娘亲,你到底有没有把毛毛虫乱丢?” 江承佑顿时红了眼睛,“没有!” 大颗的眼泪从他眼中垂落,委屈到无以复加,“连娘你都不相信我!” “不是的,娘亲当然相信你!”宋宝媛慌了片刻,难掩心疼,连忙将他拢入怀中,轻轻拍他的背,“承承不哭,娘亲相信你,承承说没有就是没有。” “你什么意思?”听到这话的威远侯夫人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宋宝媛温柔地擦掉江承佑的眼泪,回头唤道:“巧月,先带小少爷离开。” 巧月上前来,将江承佑抱起往外走,一步三回头,看向宋宝媛的眼中满是担忧。 宋宝媛回身,对着威远侯夫人再行一礼,“侯夫人,我并无推卸责任之意,但总不能因为他是个孩子,便不听他的辩驳。” 威远侯夫人冷笑,“证人可就站在你旁边呢。” “宋姐姐……”盛绮音怯怯低唤,忽又像下定了决心,朝威远侯夫人躬身行了大礼,扬声道:“侯夫人,惊吓到您,确是我看管不严,我向您道歉。您要打要罚,我都认。” “你道歉?他亲娘是死的吗?” 这话太不客气,围观看客都开始窃窃私语。 未免难堪,宋宝媛身子微僵,感受到四面的凝视,有些不知所措,却又不愿退缩。 威远侯夫人用不善的目光将她审视,“你是哪个小门小户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不等宋宝媛回答,守在凉亭一侧的婢女回复道:“禀侯夫人,那是大理寺少卿的夫人。” 威远侯夫人愣了愣,带着愤怒的眼中忽地多了几分恨意,再开口时的语气也更加充满恶意。 “你就是传说中那个,挟恩持报,夺人夫君的商户女。” 宋宝媛怔然,又是这句话。 “难怪养出的孩子丝毫没有教养,原来自己就是个没有羞耻心,不要脸的贱货!” 像是在平静湖面丢进一颗石子,四面的人像炸开一样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第20章 宋宝媛神色呆滞,脑子里像炸开一样“嗡嗡嗡”的响,让她短暂地失去思考。 她僵直地站立,不自觉捏起了拳头,又无力松开。 “我……” “宋姐姐。”盛绮音茫然地回头,无措地环顾一圈,苍白地替她争辩,“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威远侯夫人眼中愤恨不减,“把孩子教得这样顽劣又不知悔改也就罢了,事实摆在眼前,证人就在旁边,你还要嘴硬,不肯认错。这不是品行低劣是什么?不是厚颜无耻是什么?” “不是!” 宋宝媛倔强抬头,“不是他做的,你没有证据,你的证人也不可信!” “那还能是谁?”威远侯夫人拍案而起。 与此同时,盛绮音倏忽回头,不敢相信地后退了两步,“宋姐姐,你……你总不能觉得,是我诬蔑承承吧!” 她目露震惊,“我图什么?” “我、我……我知你袒护承承心切,也确实是我没看好他,是我有错在先,但你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污我啊!” 盛绮音红了眼睛,“宋姐姐,我知你因当年的事情对我有偏见,觉得我碰了的东西就脏了,觉得我出现就碍眼,可我也已经很努力在讨好你了呀!我帮你看孩子,带你去散心,给你买礼物……你不接受我不怪你,但你也不能、不能……” 眼泪模糊了眼睛,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仿佛全身血气逆流,宋宝媛的情绪直抵头顶,令她红了脸,心跳也快得像要蹦出来。 心中憋闷,却又因不知如何辩驳而深觉自己无能为力,又狼狈不堪。 威远侯夫人冷笑一声,“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为了自己,谁都能攀咬。” 在宋宝媛的耳里,四面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看来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啊,难怪江少卿之前都不带她出门呢。” “她怎么这样,盛姑娘明明一直在替她说话,她还反咬一口,太恶毒了吧!” “有什么奇怪的,有个挟恩持报的爹,又有个无法无天的儿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能是什么好东西?” “……” 这些声音像是汹涌而来的潮水,又像是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淹没,将她埋葬。 令她惶然,令她窒息。 忽然,被人握住手腕,猛地往后一拉,她被迫转身,撞入结实的怀抱。 眼前是男子的胸膛,而非无穷无尽的生人指摘,宋宝媛如溺水之时抓住了救命稻草,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鼻子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 “没事了。”江珂玉低声道。 掌心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又面无表情地抬头。 常云柏夫妇没赶得上他的脚步,晚了片刻才出现在他左右。 “犬子顽劣,惊扰了侯夫人。还望侯夫人看在稚子年幼的分上,海涵。” 威远侯夫人眼中多了几分警惕,“江少卿来得倒是及时,没听到你夫人刚才矢口否认,不是你儿子所为吗?” “家妻爱子心切,还望侯夫人体谅。” 余光里,江珂玉看到妻子疑惑地抬眸,但并未理会。 他唇角微扬,可眼中并无笑意,“明日正好要请威远侯来大理寺一叙,我一定备上厚礼,好好招待。” 威远侯夫人愣住。 大理寺招待人只用刑狱,前阵子威远侯刚因为强抢民女一案被传讯至大理寺,好不容易等到风头过去,她作为夫人才敢出门,如今这又犯上什么事了? “呵。” 明知对方是在威胁,她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罢了,不过是小孩子玩闹。” 她冷哼一声,抽身离开小凉亭。 “二哥。”盛绮音缓步走近,眼睛红红的,有些失魂落魄。 江珂玉扫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好了好了,大家散了吧。”陆舒然出面,将像是看了场大戏,还意犹未尽的大伙驱散。 宋宝媛紧紧攥着袖口,腿上如灌铅,只觉身体沉重,动弹不得。 “没事了。”江珂玉垂首,见她眼尾泛红的模样,心中情绪难明,“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想回家。”宋宝媛感觉头顶笼罩厚厚的乌云,耳边有驱之不散的声音,她低头喃喃,“我想回家。” 江珂玉第二遍才听清她在说什么,柔声应道:“好,我们回家。” 他眉头紧锁,抬头看去,“大哥,我们今日就先回去了。” “行。”常云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岁穗还在跟泱泱玩,你先带弟妹回去,晚些我再亲自送岁穗和承承回你府上。” “多谢。” 江珂玉迟疑片刻,伸手揽上宋宝媛的腰,将其横抱,欲将其带离。 盛绮音怔怔看着,不自觉地跟着走了两边。 “你没事吧。”常云柏突然发现还有个她,上前关切问。 盛绮音木讷地摇了摇头,心中委屈更甚。 * 常府大门前,只拎着两条咸鱼的高洛书大摇大摆地登门,但见门口停靠的马车有些眼熟,便多看了几眼。 见驾车的是六安,心中立刻有了底,扬声大喊:“江珂玉!” 过了片刻,车窗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露出江珂玉冷漠的半张脸。 “你这是刚来还是要走?”高洛书乐呵呵地走近。 江珂玉言简意赅,“走。” “怎么这就走了?不是还没到饭点吗?” “你管我。”江珂玉撂了帘子,懒得再与他掰扯,“六安,回府。” 六安闻言立刻驱马。 “欸欸?”高洛书诧异地跟着马车跑了两步,“跑那么快干嘛?”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咸鱼,嘴里嘀咕:“又不跟你借钱。” 江珂玉已经听不着他的诽谤,看向自己正靠着车壁休憩、好像陷入阴霾的妻子,心中好似被针扎一般疼了一瞬。 “没事了。”他安慰道,“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宋宝媛半睁着眼,眉睫忽闪,不敢抬头看他,“对不起。” 她声音低低的,“我好像……让你也丢了颜面。” “胡说什么呢。”江珂玉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的掌心,叠在她的手背上,意图以此来安抚她的情绪,“是我不好才对,我应该早些出现在你身边。” 宋宝媛无心为自己辩解,但……又执拗,“承承不会跟我说谎的,肯定不是他做的。” 江珂玉怔愣片刻,有些无奈,“你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当时的情况,有事实,有佐证,谁也分说不清楚。你是他亲娘自然相信他,可旁人却很难做到,甚至,还会误解你。” 佐证,盛绮音的话吗?宋宝媛一个字都不信。 但在承承和盛绮音之间,任何人都会倾向于相信后者。 宋宝媛再次感到了无力,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夫君,也会相信后者。 连自己的爹爹都不信,旁人又怎会相信呢? 宋宝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先心疼承承,还是先为自己难过。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眩晕 城南的盛府,是人尽皆知的书香世家。 府宅久远,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着岁月的痕迹。 静谧的祠堂中,盛绮音独自坐在香案前的软垫上,神色不愉,又心事重重。 “咳咳!” 她循声看去,守在门口的丫头正在朝她用力摆手。她反应过来,连忙转过身,跪上软垫,挺直腰身。 没过多久,她的祖父和父亲,也就是桃李满天下的盛老盛明彰和盛家大老爷盛从禹一同走进了祠堂。 “绮音见过祖父、父亲,跪拜祖宗不便行礼,还望祖父、父亲见谅。” 盛明彰听她的语气,便知她心中不满,但仍问道:“你可知错?” “绮音不过是受邀去参加了常府的乔迁宴,回来便被罚跪在这里,也没人与我说话,实在不知错在哪里。” 她说得不卑不亢,却让盛明彰更加恼火,“你就这么确信,没人亲眼瞧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玩的小把戏吗?” 盛绮音骤然脸色煞白。 “不过因为你是盛府的孙女,因为要给你祖父我留颜面,才没叫人拆穿罢了!”盛明彰说着背过身去,显然被气得不轻。 “父亲息怒,身体要紧。”盛从禹上前安抚,又回头不解问:“你个丫头,还不认错?还不给你祖父道歉?你无缘无故去针对一个小孩子作甚?” 盛绮音紧咬嘴唇,没有出声。 盛明彰轻哼,“她哪里是针对人家孩子,她针对的是人家母亲!” 他摇了摇头,似乎痛心,“如此在人前使手段,耍心机,平日里你爹娘,还有你祖父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盛绮音仰头,理直气壮道,“我知道我很幼稚,可她仗着爹要死了就抢我姻缘,夺我夫婿,她难道不比我下作吗?” 第21章 盛明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不过为了个男人,你便没了羞耻心,自甘堕落?” “不只是一个男人!”盛绮音红了眼眶,“她夺走是我的人生!” 她逐渐染了哭腔,“若非是她横插一脚,现在夫妻恩爱,家庭美满的人就是我!今日二哥当众维护的人也会是我!” “你够了!”盛明彰怒道。 盛绮音被他突然的冷厉吓得一怔,下一刻,委屈在心口汇聚成汪洋大海,“祖父,你不是最疼绮音了吗?当初我们两情相悦,你是最高兴的。可得知他要为了报答养育之恩娶别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他一直以来,都最尊重你,最听你的话了。当初明明只要你出面,就不有那样的结果!” 盛明彰叹了口气,“他的养父栽培他近十载,末了只留下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儿。他娶此女照顾终生,是孝,是德,我有何理由阻拦?再者我的身份是他老师,怎能教他做那无孝无德之人?” “那我呢?”盛绮音泪眼婆娑,“您便忍心,眼睁睁看着我误了终生吗?” “天底下的好儿郎又不止他江珂玉一个,何况……” 盛明彰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孙女,心疼得住了嘴。 事实上,他们两人又何曾两情相悦过呢? 盛明彰想起六年前,为了孙女,他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单独叫进屋,问其可有成家的打算。 那时的江珂玉虽少年老成,但比起现在,不知青涩多少倍。少年闻言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老师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也直言自己还未想过成家。 盛明彰笑着问:“你觉得绮音如何?” 年少的江珂玉愣了片刻,诚然道:“学生与小四初识,她是男儿身,几年来已经习惯了把她当弟弟看待。纵然她恢复女儿身,学生待她也依旧是朋友之谊,绝无男女之情。” “可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待身份转变,再过个几年,或许就不一样了。” 江珂玉沉默了,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拒绝过老师,所以不知如何开口。 盛明彰瞧出他的为难,可为了孙女,自己第一次动了私心。 “你不是一直想去大理寺吗?” 江珂玉怔然,片刻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盛明彰看着孙女此刻伤心的模样,不忍说出真相,只能苦口婆心地相劝,“绮音,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你也应该向前看了啊。” 盛绮音一边哭一边摇头,“我不!” “你这孩子怎就这么不听劝呢?”盛明彰无奈至极。 盛从禹唯恐女儿因此失了父亲宠爱,忙道:“父亲您先回去休息,相信绮音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孩儿留下来跟她讲道理,她肯定能想通的。” 盛明彰连连叹息,“罢了。” 先行离去。 他一走,盛绮音哭得更放肆了。 盛从禹手忙脚乱,“好女儿,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爹爹,我喜欢了他好多年!明明我才是与他最相配的,可是……女儿怎么甘心!”盛绮音抱上父亲的胳膊,“爹爹,你帮我求求祖父,祖父说的话对二哥最有用了!你帮帮我!” 盛从禹却拧起眉头,“那江少卿曾经无人扶持,你祖父是他唯一的倚靠,自然听话。可如今不一样了,前两年他为亲生父亲翻了案,后来又在大理寺屡屡建功,得了圣上青睐。圣上最喜欢他这种没有复杂背景,又能力出众的年轻人,所以他早就无需你祖父做攀云梯。” 盛绮音微怔,愈发难过,“就……就算如此,也不是完全无用。”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了妻儿,你祖父总不能帮你去破坏别人家庭吧!” “不是、不是的!”盛绮音着急道,“我没有破坏,那本来就是我的!而且……而且二哥的书房里还有我的画像,他心里也还是有我的!” 盛从禹微微讶异,“当真?” “嗯!是我亲眼所见!” * 午后的气温骤降,又起了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江府的下人们正在抓紧时间搬花,将新采买的松叶牡丹送入花房,免其被突然的大雨淋坏。 宋宝媛静静地站在长廊边看着众人忙碌,手边还放着一盆开得正好的牡丹,指尖离花瓣咫尺距离,却久久没有动弹。 她整个人,就像失神一般呆滞。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身后给她盖上披风,她才有所反应。 “怎么不在房里休息。”江珂玉走到了她的身侧。 风着实有些大了,吹得青丝微微凌乱,宋宝媛自觉地拢了拢披风,保留下些许暖意。 “有点闷。”她如实道。 是空气的闷热,还是心情的郁闷,江珂玉想,或许两种都有。 他言语迟疑,“今日,她们说了很难听的话吗?” 宋宝媛垂眸,盯着风中摇曳的牡丹花,没有回答。 却赶在江珂玉再开口前问:“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是巧月,她带着江承佑火急火燎地来找我,说承承给你惹了麻烦。” 或许,是她给承承引来了麻烦,宋宝媛心想。 江珂玉侧目,亦看向孤零零的牡丹花,“是我不好,明知你可能会受委屈,却还是抱有侥幸,让你独自去交际。若你不自在、不喜欢,日后这些场合,都可以不去。” “难怪江少卿从来不带她出门,果然是上不了台面。” 宋宝媛的耳边,倏忽响起陌生又恶意的声音。 她下意识晃了晃脑袋,想将其驱走,可这些声音就像阴霾一般,去了又来。 “商户女!不知廉耻!上梁不正下梁歪!” “也难怪江少卿嫌她拿不出手,这换谁娶了,都一样!” “……” 四面八方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令宋宝媛感到眩晕。她抬起手,拍拍脑袋,意图让自己清醒。 江珂玉诧异,“怎么了?” 宋宝媛似乎听不到他的询问,依旧拍着脑袋,力度越来越大。 “夫人!” 江珂玉不得不扣下她的手腕。 宋宝媛猛然惊醒,如同从噩梦中脱身。 “你怎么了?” “我……” 宋宝媛怔然,她怎么了?要把自己溺死在他人的议论声中吗?可明明不是那样的,她为什么反驳不了?为什么逃脱不掉? 因为她脆弱,因为她无能,因为她可能就是别人说的那样,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 好似卷入漩涡,寻不到支点,只能越陷越深。 宋宝媛下意识收紧手心,如同握住救命稻草般,抓住自己此刻唯一能够到的东西。 被她蓦然攥紧的,是江珂玉的拇指。不寻常的力度,令他茫然。从妻子眼中流露的无助,更使他局促。 第一次,这是宋宝媛第一次,像是不顾一切,主动扑向他的怀抱。 他的胸膛灼热,宋宝媛无暇其他,只顾着汲取他的温度,甚至未曾发觉那颗砰砰直跳,乱了节奏的心,不是自己的。 或许是捕捉到了她的求救信号,江珂玉在片刻的恍惚之后,缓慢地抬起手,将她拥入。又试图安慰,所以轻柔地,抚过她的青丝。 穿过长廊的风越来越猖狂,将嫣然的牡丹吹落半凋零,使相拥之人,衣袂翩飞。 时间在静默中悄然流逝,半刻钟、一刻钟、两刻钟…… 过路的婢女、花匠,默契地不打扰。 “咳。” 寻到此处的六安感到自己突兀,却又不得不出声,“咳!” 江珂玉抬眼。 六安硬着头皮道:“郎君,盛府的人前来,请您过府一叙。” 宋宝媛忽地睁开了眼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动作。 她听到江珂玉问:“可有说何事?” 六安左右瞧了瞧,压了点声音,“说是盛姑娘,无端受辱……羞愤欲死。” 江珂玉没有立刻答复,而是先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不曾动弹的人。 良久,他才道:“我得出门一趟。” 宋宝媛当然听得到,也早有预料,可心中仍怀有期冀,所以当作与世隔绝般,一动不动。 江珂玉惊觉她抱自己这样紧,可去掰她的附在自己腰上的手时,还没用力,她便松开了。 “你先回房休息,我去去就回,好吗?” 如果她说不好,就不走了吗?宋宝媛心知,不会的。 无论他的语气有多温柔,他说出的话也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从来如此。 宋宝媛一声不吭,只是手臂,在察觉到他剥离的意图时,似无力般垂落。 “巧银。”江珂玉沉声唤道,“带夫人回房,莫要着凉。” 巧银没有应声,但老实走了过来。 宋宝媛始终没有抬头,视线无意中落在被风摧残后,不复美丽的牡丹花上。 纵使她没有用眼睛去看,也知道,在巧银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江珂玉便立刻转身,步伐匆匆地走远。 第22章 是很担心那个人吗? 回来见她时,也会如此急迫吗? 她的感受,就一点也不重要吗? 宋宝媛不敢问出口,甚至不敢看他离开的背影。 六年了,她依旧在这份感情里,如此胆怯。 够了,已经六年了,真的够了。 晶莹的泪珠滑过脸庞,随着风的方向,打湿牡丹残余的花瓣。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大雨 临近傍晚,果然下起了雨。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后面却成了瓢泼大雨,似乎把整个街道都冲刷干净。 “找到了吗?” 盛府的下人大半在外,寻着从家中偷跑出来的小姐。 “没呢!” “赶紧继续找!” 江珂玉和常云柏在盛府的屋檐下相遇,前者眉头蹙起,“你怎么在这?我孩子呢?” “今日事情发生在我家,我怎能撇得开关系。”常云柏沉沉叹息,“你放心,我花大价钱雇了个靠谱的人,在下雨之前就出发送承承和岁穗回家了。” “雇?” 常云柏挑了挑眉,并未明说。 江珂玉已然猜到,便换了个问题,“既脱不了干系,你还不赶紧去找人?” “你不也就干站这?” 两人并排站在大门口,看着盛府的下人进进出出。 常云柏摇了摇头,“我就说这几天预感不好,还真出了事。你说弟妹也是,心疼承承能理解,身为母亲,急着维护孩子也正常,但也不能把帽子扣给小四啊!小四本是好心带承承玩,也……” 察觉到身旁冷漠的视线,他眼皮跳了跳,没再继续说下去。 江珂玉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可有问过你府上在场的下人,事情的全部经过?” “自然。”常云柏挠挠头,“不过有件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夫人说,威远侯曾经纳过一个商女为妾,那妾室进门后弄掉了威远侯夫人怀的孩子。虽然那个商女后来死了,但威远侯夫人也再没怀上过子嗣。所以威远侯夫人一直痛恨商女,知道弟妹身份后,说话可能就……有点过分。” 无情的大雨砸落,过路的下人脚步又湿又重,令江珂玉的耳边嘈杂。 “事已至此,我定是推卸不了责任,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向弟妹赔罪。”常云柏目露忧愁,“不过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到小四。” 他扭头,“你知道她在哪吗?” “我应该知道吗?”江珂玉反问。 常云柏一时语塞,好像不应该,可直觉告诉他,这家伙不会猜不到。 “你就一点不着急?” 江珂玉仰目,看向浑浊的天幕,忧心忡忡。 早知要下这么骇人的雨,他不该把夫人一个人丢在家中的。 “走吧。”他忽然道,拿起手边油纸伞,快步走入雨中。 常云柏反应慢了半拍,“你……刚还不着急呢。” 莫名其妙,他心中诽谤,但脚步未再停留,小跑跟上。 走得不远,不过是去了附近的官渡河,河面被雨水炸开的水花一个接着一个。 “来这干嘛?”常云柏四面张望,视野不清晰,什么都瞧不见,更别说人影了。 江珂玉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顺着不规则台阶往桥下走,没几步,便能瞧见桥洞底下蜷缩着的半个天青色身影。 他止步于此,不再往前。 “怎么不走了?”一直很迷茫的常云柏再次发出困惑,走到他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满心疑惑,“那是小四?” 桥洞底下,瘦弱的姑娘抱着双膝,坐在地上,衣衫半湿。比起狼狈,更多的是柔弱破碎的美丽。 “小四?”常云柏试探地喊了一声,“小四!” 听到呼喊,盛绮音猛地扭头,瞥见雨中修长挺拔的身影,立马起身,不顾大雨跑来。 “二哥!” 她将双手交叠,遮在头顶,跑近了才发现,不止一个人,“大哥?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呢。”常云柏将手里的伞塞到她手里,自己勾肩搭背地挤到江珂玉的伞下,心生疑团,“你怎么在这?” 他盯向江珂玉,“你又怎么知道她在这?” 盛绮音怔怔抬头,看向无动于衷的江珂玉。隔着雨幕,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更别说看透。 六年前一同出游,为了捉弄常云柏,盛绮音拉着江珂玉躲到了这桥洞底下,还信誓旦旦地说:“我每次离家出走都躲在这,从来没被发现过。” 江珂玉听着桥上常云柏因寻不到他们而着急的叫喊,不由得笑了。 盛绮音歪着脑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要替我保密,谁都不能说。” “行。” “那拉勾!” 江珂玉白她一眼,“幼稚。” “哼!” 六年后他还记得这里,但却带来了别人,盛绮音不明白,自己该不该高兴。 “找到了。”江珂玉淡淡开口,率先转身,“回去吧。” “二哥!”盛绮音慌张地叫住他。 江珂玉顿住,但没有回头。常云柏前看一眼后看一眼,不明所以。 “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诬蔑承承?” 江珂玉心情复杂,觉得可笑又无奈。 “江承佑的确顽劣,可他有一个,对他十分包容,甚至说得上溺爱的母亲。所以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作敢当。” 盛绮音睁大了失神的眼睛。 “何况他是我亲生的孩子,我是他的父亲,我怎么可能不信他,而去相信一个外人?” 外人? 这两个字像针尖一样,扎过心口,令盛绮音刺疼。 江珂玉微微侧身,语中冷厉,“我是不是也可以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戏弄我的孩子,针对我的夫人?” “我……”盛绮音着急地走上台阶,朝他走近,“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第一次面对这样生疏冷肃的江珂玉,盛绮音说不出话来。 “什么意思?”常云柏面露愕然,“小四你……” “不是这样的!”盛绮音扬声道,“我只是、只是、是她先嘲讽我,她先针对我的!” 这话简直天方夜谭,江珂玉嗤笑,“我说过是你误解,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就是!” “你是觉得,你比我更了解我的妻子吗?” 盛绮音急得声颤,“她在你面前自然会装,毕竟你当年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娶她的!” “够了!” 江珂玉忽然扬声,把搭在他肩上的常云柏吓得一颤。 “我的家事何需你来置喙?她是我的结发妻子,此生绝不会变。夫妇一体,你有意欺她辱她,与刻薄我无异!” 盛绮音愣住。 江珂玉收紧手心,“这一次,看着老师的份上,我不会再追究。但若有下次,莫怪我不念及往日情分。” 他话音落下,加快脚步离开。 盛绮音似灵魂出窍般僵在原地,脚下生根,无法动弹。 “欸?” 常云柏左右为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雨中踌躇片刻便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 大雨没有减弱之势,两个孩子还没归家,宋宝媛焦虑地守在府门前等待。 终于,冒着大雨,一辆缓慢驶来的马车,停在了台阶下。 江承佑掀开车帘,露出小脑袋,大喊了一声,“娘!” “夫人别动!我们去。”巧银拦住要上前迎接宋宝媛,“要是淋了雨,您晚上定会头疼。” 巧月附和了一声,和巧银一起撑着伞下台阶,去接回两个小主子。 和江承佑、江岁穗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年轻的男子。后者用袖子遮在头顶,三步并两步跑上台阶,躲进屋檐下,松了一大口气。 宋宝媛没看他,蹲下身,抱了抱两个孩子,“你们冷不冷?有没有被淋着?” “不冷!”江岁穗高兴地扑进娘亲怀里扭了扭。 宋宝媛失笑,将看起来没那么高兴的江承佑也拉入怀中,“那你们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超级开心!”江岁穗叽叽喳喳,掰着手指头算,“我和泱泱姐姐喂了小鸟、摘了花花、吃了宝宝酥,回来的时候,还有高叔叔给我和哥哥讲故事!” “高叔叔?”宋宝媛讶异。 高洛书站在她身后,还在咧嘴做鬼脸逗着江承佑。 待宋宝媛起身回首,看向他时,他蓦然愣住,眸光微滞,心跳也漏了一拍。 他苦苦寻找的人,竟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 眉目如画,静若幽兰,美得不可方物。 “多谢高公子,他们惯会吵闹,想必给高公子添了不少麻烦。” 宋宝媛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面前的男人却久久没有理会她。 宋宝媛心下一沉,虽然她能确定,是第一次见这位高公子。但她看过江珂玉同窗的画像,也从其口中听说过这个人。 第23章 御史家的独子,母亲还是将门虎女,真真是千娇百宠下长大。其人眼光甚高,恣意风流,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因不愿受束缚而拒绝入仕,这些年常常云游在外。即便是什么正事都不干,家里也只是哄着,纵着。 这样的人,看不上她这种出身,最正常不过。 “高叔叔!”江承佑仰着小脸,撅起嘴,“我娘跟你说话呢!” “啊?”高洛书回过神来,忙欠身行礼,收回冒犯的注视,“抱歉。” 他心中倏忽乱成一团麻,短暂地失去思考的能力,悲凉地问了个极傻的问题,甚至声音带颤,“你是、他们亲娘?” 宋宝媛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答道:“自然。” “那你岂不是、岂不是江珂玉的……” 高洛书在这一瞬间如遭五雷轰顶。 他寤寐思复的仙女,竟然是挚友之妻? 他怀着赤诚之心,在心底不厌其烦地摹画过她的容颜,还无数次幻想过共赴风花雪月的场面,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龌龊。 高洛书顿感头皮发麻。 “高公子,你怎么了?”宋宝媛觉得有些奇怪。 “我……” 高洛书强行将憋闷咽回肚里,“抱歉,失态了。我只是、觉得嫂……嫂?”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称呼,“你、好像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 宋宝媛不确定他意中所指,见他湿漉漉的,先邀请道:“高公子若是没有要紧事,先进府避避雨,顺便换件衣裳,喝口热茶吧。” “我、这……”高洛书结结巴巴,“那、那就多谢。” 宋宝媛轻笑,转身一左一右牵起两个孩子走向右边廊道,顺便出言吩咐,“巧银,去取一件郎君不常穿的衣服,再带高公子去客房更衣。” “是。” “巧月,沏壶热茶。” “是。” 高洛书呆呆愣愣地跟在她后头。 她沉静,优雅,声音温柔,笑起来更好看。 一举一动的自然柔美,一颦一簇的生动,甚至连走起路来,裙摆轻扬的弧度,都和他想象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怎会如此? 分岔口,巧银看着跟在自家夫人身后,瞧着比小少爷还乖的高洛书目瞪口呆。 见他快跟进内院,忙开口:“高公子!客房在这边!” 高洛书一激灵,匆忙挪开视线,望向庭院中倾盆大雨。 这下的是雨吗? 明明是泪啊……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卧房 因着大雨的缘故,天黑得比平日里早了许多。屋里纵是点了灯,也依旧昏昏暗暗。 在江府的客房,高洛书换上了江珂玉的衣服,又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番,耗费了不少时间。 再由丫鬟带路去前厅,竟然迎面撞上了脚步匆忙的江珂玉。 他跟见鬼了一样睁大了眼睛,连连后退,“你怎么在这?” 冒雨赶回家的江珂玉被他这一问,生出诡异的感觉,“这不是我家吗?” “嗯……”高洛书尴尬地摸了摸脑袋,侧过身去,避开他质疑的目光。 江珂玉心中装有其他的事,并没心思深究他是否怪异,只是问道:“你送岁穗和江承佑回来的?” “对!” 话题一转,高洛书又自信起来。 但江珂玉没看他,径直往内院走去,仅仅撂下一句,“你先自己在这待会儿。” “欸?” 高洛书没拦他,只在口头上不满,原地小声诽谤,“你这什么待客之道。” 快步走进卧房,江珂玉率先看到的,是半蹲着,给江岁穗整理袖口的宋宝媛。 但先看到他的,是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江承佑。 后者目光躲闪,下意识把自己往娘亲身后藏。 与之相反,听到脚步声的江岁穗抬头时眼前一亮,“爹爹!” 娘亲一松手,她便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江珂玉蹲下身,却没像往常一样张开手接她,解释道:“爹爹身上湿,等爹爹换件衣服再抱,好不好?” “好!” 江岁穗兴奋地原地跺着脚。 宋宝媛有些惊讶,虽然时候已经不早了,但他回来的,比她预想的要早许多。 “送他们回来的高公子还在府上,夫君可有见到?” “嗯,刚刚在前厅撞上了。”江珂玉听她的语气,状态像是比自己出门前好很多,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不服家中管教,被赶出家门。又不肯服软,身上的钱估计也花完了,所以无处可去。现下碰上个下大雨走不了的好理由,他八成会在咱们府里赖上几日。” 宋宝媛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并未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那我去安排。” “嗯。” 江珂玉起身,站在门框边,湿答答垂落的宽袖还在向下滴着水。 宋宝媛从他身旁走过,江承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大一小都未看他。 只有睁着大大眼睛的江岁穗还在原地,面带疑惑,“爹爹怎么还不去换衣服,娘亲说了,湿衣服穿在身上会生病的。” 江珂玉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爹爹这就去。” 进屋前看了一眼宋宝媛离开的背影,心道夫人今日状态不好,顾得上自己和孩子已经很不容易,分不出心神来关心他也情有可原。 * 独自在前厅的高洛书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实在太无聊,最后蹲在屋檐下观雨。 听到声响,他立马站起来,回头看去。是下人们端来酒菜,有条不紊地在开桌布置。 “高公子稍等,我们郎君和夫人马上就出来了,您先坐。” 高洛书老老实实坐下,等得逐渐焦躁。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见江珂玉抱着女儿慢悠悠走出来。 高洛书怨气横生,翻了个白眼,“你也太能磨叽了吧!我好歹是个客人,在这等得人都要枯了!” “哭一个给我瞧瞧。”江珂玉丝毫没有歉意,甚至挑衅。 高洛书愈发来气,差点拍桌子,只是手抬起来那一刻,刚好瞥见宋宝媛牵着儿子走出来。 “高公子久等了。”宋宝媛不好意思道。 她还以为江珂玉会出来招待呢,所以没管。 高洛书抿了抿嘴,轻轻放下手,不自觉调整了坐姿,声音也温和,“不、不,是我叨扰才对。” “临时准备,只来得及添几个家常菜,不知道高公子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我、我都喜欢。” 江珂玉侧目,似审视般看向说话结巴的人。 高洛书察觉到他的注视,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不知是不是自己心虚作怪,莫名感到后背发凉。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反客为主,“你这么看我干嘛?” “等你邀功、接着卖惨,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我收留你。” 高洛书:“……” 本来是这么打算,但他此刻红了脸,“我没、我才不、你想多了!” “哦。”江珂玉语气淡淡,“那算了。” “你……”高洛书把到嘴边的咒骂艰难地咽下。 他的余光里,宋宝媛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给女儿挑着鱼刺,似乎并没有在听他们交谈。 江珂玉被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逗笑,摇了摇头,斟酒时随口问:“你还不打算回家?” “不是不想,是不能!” 谈及此事,高洛书便来气,“你知道我爹有多过分吗?此前逼我入仕也就罢了,我若考不上,他也拿我没办法。但现在我都离家出走了,他还在大张旗鼓地找媒人给我说亲。他居然想用婚事来拴住我!本来我回去最多丢个人,现在我回去,就得先被迫娶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那我这辈子不就毁了?” 宋宝媛手上动作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 江珂玉嗤笑一声,“你不会还在找你那仙女吧。” 高洛书:“……” 刚刚燃起的怒火骤然烟消云散。 “小心烫。”宋宝媛对女儿低低的提醒,忽然成了整个桌上唯一的声音。 良久,高洛书垂眼,“找、吧。” 他盯着自己的碗,开始往嘴里塞食物,含糊不清地回答,“找。” 江珂玉难免感到新奇,“从前可不见你对一件事情这样执着。” “别问了。”高洛书欲哭无泪,“吃饭吧,我饿了。” 坐在他对面的江岁穗左摇右晃,躲着宋宝媛给她喂饭的勺子,“娘,我不想吃了。” 她摸了摸肚皮,“我今天和泱泱姐姐吃了好多宝宝酥,你看,我肚肚鼓鼓的。” 宋宝媛见状,放下了勺子,“那我们回屋里玩,好不好?” “好!” 宋宝媛将女儿从椅子上抱下来,欲往回走。 “夫人。”江珂玉眉头轻蹙,“可你自己还没有吃几口。” 宋宝媛笑了笑,“我也不太饿。” 第24章 她朝高洛书欠身道:“高公子慢用,我先失陪了。” 母女俩刚转身,江承佑便立马放下碗跟上,嘴里还在嚼,甚至唇边还沾着米粒。 江珂玉顺手牵羊般伸出手,揪住他的后衣领,将其拉到自己身边。 江承佑心道不好,下意识求救,欲大喊一声“娘!” 只是刚张嘴,便被捂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宋宝媛离开,江珂玉才松开捂他嘴的手。 “娘!” 江承佑无助地喊了一声,颇有要大难临头的悲戚感。 江珂玉无奈,“你怕什么?我是能吃了你吗?” “爹爹我错了。” 事已至此,江承佑乖乖站好,耷拉着脑袋,一副老实听训的模样。 “错哪了?” 江承佑沉默,咬着嘴唇不吭声。 江珂玉抬手,巴掌的阴影落在脸上,江承佑第一反应紧闭双眼,还缩起了脖子。 但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他小心翼翼眯开眼,发现爹爹只是捏掉了他嘴边的米粒。 江珂玉叹了口气,将小小的人拉得离自己更近些,“你知道,如果妹妹受了委屈,她会做什么吗?” 江承佑缓慢地睁圆了眼睛,“她会……跟爹爹告状。” “你不会吗?” 江承佑愣了愣,略显呆愣,“爹爹也会给我做主吗?” 江珂玉被他这话问懵了,“当然。” “可是除了娘亲以外,别人都不信我。”江承佑双手交缠,满脸毫不遮掩的委屈,想起此事便红了眼睛。 江珂玉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爹也不是别人啊。” 见他失落,又道:“爹爹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算是给你的补偿。” “真的?” 江承佑顿时仰起小脸,所有悲伤瞬间抛之脑后。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嗯。” “那我不要上学了。” 江珂玉:“……” 他勾起嘴角,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和,“这个不行,不上学是不可能的,换一个。” 江承佑倒也识时务,立马改口,“那我晚上要和娘亲睡。” “不行。” 江承佑垮了脸。 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僵硬,江珂玉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缓,解释道:“你长大了,还是男孩子,不能总黏着娘亲。” “那为什么你可以每天和娘亲睡。” “因为我是你爹。” “那我也要做你爹。” 江珂玉:“……” “噗!”一旁的高洛书差点一口饭把自己呛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竖起大拇指夸赞,“承承真有志气!” 被这么直白一夸,江承佑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呵。” 江珂玉扶额,被气笑了。 “江、承、佑。”他一字一顿,“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不好!这熟悉的腔调,立马让江承佑心生警惕,刚刚直起的腰又弯了下去。 他悄悄足尖点地,看准时机,跑! 他朝宋宝媛离开的方向溜之大吉,还求救似一路大喊大叫。 “娘!” * 因为喝了两杯酒,所以江珂玉回房时,比往常晚了半刻钟。 他以为宋宝媛还没睡,但回来时,却不在房中见她身影。 他没犹豫,转身往儿女房中去寻。 外面的大雨降低了耳朵的灵敏,侧躺在孩子身边的宋宝媛在房门被推开时,才发觉有人进来,立刻闭上了眼睛。 江珂玉轻手轻脚走近床榻,倾身,听到了妻子平缓的呼吸声。 哄孩子竟然把自己也哄睡了,他想,定是今日累着了。 他在一旁站了许久,最终只是给她们提了提被子,便转身离开。 感觉到房中已无他,宋宝媛无声无息睁开了木讷的眼睛。 毫无睡意。 第二日早上,雨已经停了,江珂玉又来了一趟,见母子三人都还睡着,便先行去大理寺当值了。 照例在晚饭前归家,进屋后还没坐下,就听到巧月前来禀告,“夫人,耳房已经收拾好了。” 江珂玉不解,“收拾耳房做什么?” “咳。”宋宝媛掩面低咳。 缓了一会儿才抬头解释道:“许是昨日受凉的缘故,我有些咳嗽,大夫说要四五日才能好全。免得扰你休息,我先去耳房住几日。” “我无妨的。” “你白日还要诸事要忙,晚上当然要休息好。” 江珂玉怔然,垂首看向手中的汤碗,“你既病了,更应该休息好。突然搬去耳房,你定会不习惯的。” 宋宝媛眉目淡淡,“没关系,不过几日。” 她句句平静,态度却坚决,江珂玉纵然不喜欢她这样的退让,也只能妥协。 “正好这几日有许多卷宗要看,我在书房睡下便是。你不用费神搬动,也打搅不到我。” 江珂玉没想到,这书房一睡,就是半月有余。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默契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多月,似乎除了不再同榻而眠,这些日子和从前相比,也并无差别。 一个早出晚归的丈夫,一个照顾孩子早睡晚起的妻子,每日里说不上几句话,却能将这个家无期限地运转。 或许,是有某种难以言明的默契存在。 入夜,宋宝媛散发站在窗前,抬头盯着天边的月亮发呆。 余光中,修长的身影穿过廊道,她下意识转身,却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铜镜。 “砰!” 镜子瞬间破碎的声音,在一片寂寂中极为突兀,惹得人心跟着颤。 原本脚步从容的江珂玉听到声响,加快脚步,走进屋来,见衣衫单薄的妻子蹲在地上捡碎片,蓦然心急,“别动!” 宋宝媛手上动作顿了顿,盯着碎镜子中不完整的自己。 “怎么一个人在屋里。”江珂玉走近,蹲下身来,替她收拾,“巧月和巧银呢?” “想自己安静会儿。”宋宝媛低声道,“就让她们忙别的去了。”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莫名令她紧张。 江珂玉没再出声,准确来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彼此陷入沉默,屋里只剩镜子碎片相碰的细碎声响。 直到地面干净,两人站起来,却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半晌,江珂玉走向矮桌,捡起一本薄薄的册子。 “前阵子把这东西落这了,可算找着。”他边说边往外走,“我还有卷宗要看,就先回书房了,你早点休息。” “嗯。” 宋宝媛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扭头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他走了,自己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宋宝媛缓慢地走向床榻,侧身倒入松软的被褥,且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神色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每一次与“兄长”相处,她都会像刚刚那样紧张。总是生怕自己哪里不像个淑女,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生怕他会因为一些细节,不喜欢自己。 可刚才怕的,仅仅就是与他相处。 宋宝媛知道,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逃避。 虽然可耻,但至少有了喘息的机会。 书房的灯都没点。 江珂玉一进屋,就随手将书册往案桌上一丢。自己躺上软榻,用袖子遮了眼,心思有点乱。 他知道夫人近来心情不好,也知道自己作为丈夫,理应陪伴开解。 可真到了面前,甚至都张开了嘴,脑子却一片空白。 就像回到了“妹妹”突然变成了“妻子”的那一段时间,因为身份的猛然转变,他无所适从,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 罢了。 一如当年,他只能指望时间来冲刷所有情绪。 大不了,他再多睡一阵书房。 * 翌日傍晚,黄昏中的静斋极美,可氛围却尤为沉闷。 本就心绪不佳的宋宝媛更加郁闷,只因两刻钟前,静斋的侍女一路小跑去后院,气喘吁吁地向她说明发生了什么。 江承佑才跟夫子学几日便开始坐不住,老爱问夫子无关课堂的问题,来拖延上课的时间。 今日便问道:“我为什么要上学?” 庄夫子是个有耐心的人,“读书明智,你日后才能成为有智慧的人。” 许是为了拉近距离,他又道:“读透了书,你才能像你爹爹一样,将来科举入仕,做独当一面,造福百姓的好官。” 江承佑歪着脑袋,“那夫子您怎么没有像我爹爹一样?” “因为……”庄英许语塞片刻,诚然回答,“因为夫子不如你爹爹,没有中榜。” “中榜是什么?”江承佑听不明白,但抓住了重点,“既然夫子自己都不能中榜,那怎么把我教中榜?” 他将手里的笔一丢,撒腿就跑,“夫子一点都不厉害,我不要跟夫子学了!” 第25章 庄英许愣住,一时竟无法反驳。 江承佑当然被逮回来了,宋宝媛不得不出面,一同来到静斋。 隔着书桌面对面,庄英许脸色不太好,但仍彬彬有礼,“怎还劳烦宋夫人亲自来了。” “幼子顽劣,还请先生海涵。”宋宝媛面带歉意,“他爹爹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一定好好教训他,再给先生赔不是。” 站在一旁的江承佑一听到“爹爹”二字便怂了,耷拉着脑袋。 “江承佑。”宋宝媛冷着脸,“过来给夫子道歉。” 娘亲从来没有训斥过他,甚至没对他说过重话。江承佑只是听到自己的大名从她嘴里出来,心就凉了半截,无比慌张。 “娘……” “快跟夫子道歉!” 江承佑扁了扁嘴,上前乖乖行礼,“夫子对不起。” “没关系。”庄英许笑道,无心为难他,“你也没有说错。” 宋宝媛顿时心惊,瞥见对方眸中黯然,更生愧疚,“先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还请不要因孩子无知之言妄自菲薄。” “宋夫人客气了。”庄英许垂眼,“我的确是不如江兄。实话实说,纵是倾尽所能,也未必能将贵公子培养成才。” 宋宝媛愣了愣,“是因为、他不服管教吗?” “不,是我的问题。”庄英许不自觉收紧掌心,“我的确自己都未能中榜,若非江兄抬举,根本没资格做贵公子的老师。” 他说话时,巧月端来了茶壶,正欲看茶,被宋宝媛制止。 “我来吧。”宋宝媛起身,亲自动手,“金榜题名纵然是好,但我想,这和是不是一个好老师,并无直接的关系。退一万步说,先生只参加过一次春闱,而这天底下一次就中的人少之又少。先生若因这一次失利就否定自己,得叫多少人寒心。” 庄英许苦笑,“宋夫人言重了。” “先生来之前,夫君与我说过,先生有大才。若有心科举,定能成功。”宋宝媛手上动作流利,“可为何先生,不再尝试了呢?” 庄英许怔然,耳边骤然响起多年前的声音,脑海中也浮现被自己埋葬的记忆。 那时他还年少,看见心爱的姑娘伤心难过,便鼓起勇气,表明心意。 “你当我是没人要吗?你拿什么跟他比?你当我收破烂的吗?” “下一次,你相信我,我下一次一定能考上!” “你考不上!你再考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考不上!” 他考不上,庄英许知道。 他心爱的姑娘,早早告知了他结果。 “我的确是不行。”他怔怔重复道。 宋宝媛对他的反应感到诧异,但无心深究。 她将倒好的茶推到对面,诚恳道:“不瞒先生,比起金榜题名这种遥远又难得的事情。我更希望承承能从先生这里学到的,是明辨是非,自信自立。遇到困难,我不怕他遭遇失败,我只愿他不要自我怀疑,不要丢掉心气。望他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她轻笑,“希望先生也是。” 庄英许微怔。 他低着头,可以从茶面的倒影,看到女子温婉的笑意。 似春风般,慰藉人心。 “多谢。”他抬眸。 端起茶杯,借其遮掩,不着痕迹地将眼前之人姣好的容颜收入眼底。 他扯动嘴角,沉声道:“多谢宋夫人的茶。” 宋宝媛颔首,松了口气,嫣然一笑。 这是近一个月以来,江珂玉从夫人脸上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他静静站在静斋门口,透过窗户,及时窥见了这一抹残存的笑意。 莫名刺眼。 因为误了晚饭时候,江珂玉一回来便得知了江承佑的所作所为,连忙抱着在门口等他的江岁穗一起赶来了静斋。 此刻江岁穗趴在他肩头,小声问:“爹爹,怎么不走了?” 江珂玉回过神来,侧目看向眨巴眼睛的女儿,若有所思。 “爹爹?” 江珂玉忽地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什么答应岁穗的事情忘记了。” 江岁穗倏忽直起腰,睁大眼睛仔细回忆,“爹爹答应……给我买糖葫芦!” “真的吗?”江珂玉眯起了眼。 江岁穗心虚地吐了吐舌头,“那爹爹是答应……” 她挠挠头,像是在冥思苦想。 “岁穗要是想不起来,那应该是没有这回事。” “有!”江岁穗着急道,抓紧了爹爹肩头的衣服,“有的!” 江珂玉佯装思考,“难道是答应晚上给岁穗讲故事?” “对对对!” 得到就是赚到,江岁穗不管什么都先应下,再捉摸,“讲故事,爹爹要给我讲故事……” 她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爹爹答应给我生妹妹!” “有吗?”江珂玉眉头轻蹙,目露怀疑。 江岁穗一个劲地拍他肩膀,像是生怕他不认,“有的、有的!你和娘亲亲口答应我的!” 江珂玉不语,一副伤脑筋,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 “真的有!”江岁穗撅起嘴,“不信的话,你待会儿问娘,还有哥哥!” “哦。” 江珂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阔步往前走。 江岁穗气急,扯着嗓子大喊,“娘!娘!” 屋里的人皆闻声看去,江珂玉抱着女儿,脚步淡定地走进屋里。 “娘!”江岁穗迫不及待地朝娘亲伸出双臂,义愤填膺,“你快跟爹爹说,你们是不是答应过我,要给我生妹妹!” 宋宝媛眸光一滞,僵了片刻。 江珂玉自然地捂上江岁穗的嘴,朝庄英许尴尬地笑笑,“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见笑了。” 他又扭头将女儿交到宋宝媛手里,“你先带岁穗回去用晚饭,剩下的我来处理。” “嗯……哦。” 宋宝媛应下,避开他的目光,接过了女儿,又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无措的儿子。 她没有多言,当作没看见夫君拦下儿子来抓她衣角的手。 * 月光下,伴随着清风,树影摇曳。 父子俩隔着三尺远,一前一后穿行在没有其他人的走廊。 前面的江珂玉顿住脚步,后面的江承佑立刻不敢动弹,全身上下都写着拘谨。 “过来。”江珂玉冷声道。 江承佑抿着嘴,脚下生根,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江珂玉耐心耗尽,转身朝他走去。 爹爹的影子笼罩而来,江承佑吓得赶紧抱头蹲下,“爹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江珂玉“啪”的一下将他的手打掉,揪上他的耳朵,“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又指着你娘听见来救你吗?你再敢在你娘面前装可怜,信不信我……” “唔!” “还敢哭?” 江承佑委屈极了,“不是我!” 江珂玉松了手,循着哭声回头。竟然是江岁穗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他快步穿过走廊,跨入屋内,只见江岁穗岔开腿坐在地上,哭得泪流满面。宋宝媛蹲在一旁手足无措,轻声哄着,但不见效果。 “怎么了?” “爹爹!”江岁穗撒泼一样蹬着腿,“娘亲说话不算话,她不愿意给我生妹妹!” “我……”宋宝媛无从辩驳。 江珂玉目光微滞,看向妻子,后者似乎躲闪,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就要妹妹!就要!凭什么哥哥可以有妹妹,我不可以有!” 江珂玉在片刻的头脑空白后,弯腰抱起女儿,搂在怀中拍背安抚,“好了岁穗,不要哭了。” “你们说话不算话!” “没有,爹爹……”江珂玉一时无言。 宋宝媛缓慢站起来,双手交缠在身后。 “你为何……”江珂玉背过身,“我知生育艰险,你若不愿意,自然不会有人强迫。但岁穗还是个孩子,说过的话过阵子也就忘了,你又何必与她直言。” 他说完,走出门去。 宋宝媛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刚刚……是在责怪她吗? 江珂玉前脚刚抱着伤心的女儿离开,后脚江承佑就跑进了屋内,扑向娘亲。 在庭院中,江珂玉抱着女儿走了一圈又一圈,哄着她从嚎啕变抽泣,终于让她安静下来。 屋内,宋宝媛坐在桌边,身旁是儿子在安静地自己吃饭。 门是大敞的,月光大大方方爬过了门槛,接受着注视。 因为目光是无声的,所以里外都寂静无比。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寻找 是夜,万籁俱寂。 确定孩子已经安然睡下的宋宝媛独自回了卧房,因为感到疲惫,所以坐在梳妆台前,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没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姚嬷嬷抱着盛着清水、搭着面巾的木盆蹑手蹑脚地走进。 第26章 宋宝媛以为是巧月,便没抬头。但因为她一直没出声,所以感到诧异地睁眼瞧了瞧。 “嬷嬷,怎么是你,巧月呢?” 姚嬷嬷将木盆放置一旁,打湿面巾,递了过来,“巧月那丫头,惯会偷懒的。刚刚在走廊碰上她,我说我有事要找小姐你,她立马就让我顺道送水。” 宋宝媛接过面巾,擦了擦脸。 她动作缓慢,因为已然猜到嬷嬷来找她做什么,但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 “本是不该耽误小姐休息的。”姚嬷嬷轻轻叹了口气,“可小姐最近不仅躲着郎君,还躲着老奴我。” “我没有。”宋宝媛下意识反驳。 姚嬷嬷毫不犹豫地回问:“当真没有吗?” 宋宝媛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我知道嬷嬷想说什么。” 姚嬷嬷绕到她面前,不容她躲避自己的视线,“老奴今日想说,小姐还真就未必知道。小姐可知,老爷和家中那几个兄弟,在老家江宁那片混的好好的,为何独独老爷要搬到这举目无亲的京城来?” 这话题提得突兀,宋宝媛迟疑片刻,回答道:“因为、因为兄弟阋墙,爹爹不堪其扰,宁可独立门户。” “独立门户需要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来吗?” 宋宝媛当即愣住。 “小姐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姚嬷嬷不自觉蹙起眉头,“士农工商,商者最末。上头官府随便一个罪名安下来,咱们经营了一辈子的家产立刻进了官家的口袋。只是破财也就罢了,怕就怕在,官家为了不落人口实,斩草除根,咱们连脑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当年,江宁蛀虫满地,贪走了公家款。到了要用钱办实事的时候,他们就盯上城里的商户,咱们宋家首当其冲。” 姚嬷嬷说起当年,不停地摇头,“当时老爷提前预料到宋家要有祸事,劝全家早做打算,但其他几位老爷不以为然,还觉得这是老爷欲抢家产的手段。老爷本也想和整个宋家共进退,可巧就巧在,他在那时得知,夫人有了身孕,也就是有了小姐你。” 宋宝媛面生茫然,这些事情,爹娘从未与她说过。 “老爷为了小姐你能平安出生,顺利长大,宁可从头再来,也要离开江宁。那时夫人与嫁去京城的江夫人,也就是郎君的生身母亲,一直有书信往来。她在信里说,京城繁华,机会众多,虽商户势微,但比之地方,略有公正。所以老爷和夫人商量后,决定搬……不,是逃来京城。” 姚嬷嬷唏嘘道:“若不是老爷有远见,当机立断,走得干脆,不仅小姐无法降生,老爷和夫人,也会和宋家的其他人一样,活不过那一年。” 宋宝媛惊得睁大了眼睛,所以爹爹曾向她提起过的叔伯,甚至祖父,都已经不在人世? “嬷嬷为何突然和我说这些?” 姚嬷嬷看向她错愕的眼睛,没有回答,而是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小姐又知不知道,老爷和夫人为何会收养郎君?” 宋宝媛当然知道。 江珂玉的父亲曾经科举及第,一朝成了先帝面前的红人。但在江珂玉九岁那年,江父蒙冤入狱,江母处处求人想为夫申冤,但不仅到处吃了闭门羹,还累垮了身子。 虽然先帝念及旧情,下旨祸不及家人,但江父死在诏狱的消息一传出,江母和江珂玉还是立刻被赶出了江家,无人敢接济。 “因为母亲和婆母曾是闺中密友,婆母临终托付,母亲念在旧时情谊,就和父亲收留了夫君。” “不。”姚嬷嬷忽而严肃,“老爷和夫人收养郎君,是为了小姐你!” 宋宝媛怔然。 “小姐那时年岁小,不知老爷和夫人当初在京城白手起家,是何等艰辛。他们受的冷眼,吃的苦头,比小姐你吃过的饭都要多。也正是因为太过劳苦,身体受损,所以他们没能像设想中那样,为小姐生下个能入仕的弟弟相互扶持。” 姚嬷嬷鼻头一酸,“老爷素来是有眼光的,是因为看中郎君资质,才在人人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冒险收养郎君。是因为想要给小姐你留个依靠,所以才不遗余力地爱护郎君,栽培郎君。小姐不觉得生意难做,是因为前面已经有老爷和夫人走通了路!而现在,是有郎君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在上头压着,所以没有人敢为难!” 宋宝媛敛目,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江珂玉。 “小姐啊,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又何来完美的姻缘?世事就应该多往好的方面去看。” 姚嬷嬷苦口婆心,眉目忧愁,“老爷和夫人好不容易给小姐创造了机会,找到了靠山,小姐如今也过上了让许多人艳羡的日子。小姐像现在这样与郎君疏离,又是何必呢?” “嬷嬷我……”宋宝媛背过身去,攥紧手心,“我也是有情绪的人。” “可是已经快一个月了,小姐闹脾气也该闹够了啊。” 姚嬷嬷无奈,“夫妻不和,最痛苦的就是孩子。难道像今日这样,小少爷哭完,小小姐哭,就是小姐你想要的结果吗?” 这话一出,孩子的哭声立刻环绕在宋宝媛的耳边,令她惶然无助。 姚嬷嬷擦了擦眼睛,再次缓慢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老奴知道小姐委屈,可人生就是这样的,小姐已经比绝大多数人要幸运了。” 宋宝媛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听嬷嬷一句劝,明日,小姐亲自出面,把郎君从书房叫回来吧。” * 晴天白日。 大理寺的牢狱阴暗,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大多会因不适应光明而眯起眼睛。 江珂玉在门口止步,短暂的眩晕之后才缓缓抬头。 “江少卿,你还好吧。”一同出来的狱卒关切问道。 “我没事,这些你拿着。”江珂玉就地将手中事务交接,又叮嘱道,“仔细一点。” “是,江少卿慢走!” 江珂玉缓过劲来,快步离开,独自回到大理寺内堂。他背靠椅把,正对着窗户,揉了揉太阳穴,欲小憩片刻。 略感疲惫,他半睁着眼,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眸中逐渐失去焦点。 “咳咳!” 不速之客来到了门前,手里还抛着个黄澄澄的橘子。 江珂玉回过神,看向姿态悠闲的常云柏,难掩诧异,“你怎么来了?” “过来瞧瞧。”常云柏环顾一圈,语中错愕,“难得见江少卿工作时间不在看卷宗,而是在发呆?” 江珂玉微微往后仰躺,心中郁闷,“看饱了。” “怎么了你,昨晚没睡好啊。”常云柏走近些,瞧出他脸色不太好。 “没有。”江珂玉轻描淡写道,“你到底来干嘛?” “来看看你不行啊。”常云柏挑眉,面露不满,“谁给你气受了咋的?凶巴巴的,朝我发什么火?” 江珂玉皱起眉,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了起来,“没有。” “是上头有心为难,还是下头办事不利,惹到我们江少卿了?” “都说了没有!” “好好好!”常云柏双手合十,妥协地后退了两步。 江珂玉才不信他无事而来,“到底有什么事?” 常云柏勾了勾唇角,绕到他身侧,搭上他的肩膀,“听说你明日休沐,今天晚上一起去喝一杯啊。” “不……” 江珂玉将下意识的回答卡在喉间。 常云柏对他的拒绝早有预料,“咱们都多久没一起出去喝过酒了,你就说……” “行。” 江珂玉猝不及防改口,正打算长篇大论的常云柏倏忽愣住,突生有劲无处使的憋屈。 “你这就答应了?”他面生困惑,“白费我提前想那么多说辞。” “你可以去外面说完。” 常云柏心生好奇,眯着眼把脸凑上前,“你不用回去陪孩子了?” 江珂玉闭目养神,语气淡淡,“他们有娘在呢。” “你不怕你夫人劳累了?” 他闭着眼睛,所以常云柏看不到他的情绪,只察觉到他片刻的沉默。 江珂玉侧了侧身子,“她最近没那么多事要忙了。” 常云柏感觉不对劲,刚要再问,江珂玉却先开了口,转移了话题,“既然你这么闲,帮我个忙吧。” “什么?” “给江承佑找个夫子,得有耐心,得经得起折腾。” 常云柏垫着椅把坐下,“你不是已经找了老庄了吗?他完美符合你的要求啊。怎么,承承太皮,他撂挑子不不干了?” “他……”江珂玉的食指无声敲打在椅背上,“他给江承佑当夫子,着实是大材小用了,我都觉得我在耽误他。” 常云柏闻言点了点头,“也是,那行吧,我去给你挑挑。” * “辞行?” 江府前厅,宋宝媛对突然来向她道别的庄英许感到愧疚,“怎么突然要辞行,可是承承他又……” “不是!”庄英许忙道,打消她的忧虑,“小公子虽然有些顽皮,但也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而且他其实很聪明,多加引导,日后定能有所作为。” 第27章 “先生过奖。”宋宝媛糊里糊涂,“那既然不是承承有问题,先生又为何突然要走?” 庄英许顿了顿,眸生讶异,“昨日江兄没有告知宋夫人吗?” 宋宝媛一怔,“额、昨天、昨天可能太晚了,忙忘了。” “哦,这样啊。”庄英许颔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是昨夜宋夫人走后,江兄与我聊了很久。讲到当年春闱,他为我可惜,希望我再试一试。” “所以,先生是决定回去准备明年春闱?” 庄英许抬眸,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宋夫人觉得可行吗?” 宋宝媛不明所以,“我觉得?” 她垂下眼睫,笑着诚恳道:“科举艰难,世人皆知。无论结果,先生的才华和学识都是令人信服的。” 她的笑意温柔,令人沉溺。 “如果……”庄英许后知后觉自己的目光逾越,忙低下头颅,“我能多问宋夫人一个问题吗?” 宋宝媛虽是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如果一个对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否认过你,你会如何?” “会反思吧。”宋宝媛不假思索道。 庄英许怔怔抬首。 “反思自己是不是被蒙了眼睛,把不值得的人看得太重要。” 这话落进耳里,宋宝媛自己都愣了片刻。 庄英许蓦然笑了,“宋夫人说的是。” 宋宝媛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但未深究,而是急着把那些突然冒出的想法驱之脑海。 “虽然先生来的时日不多,但我也能从夫君和承承口中得知,先生是个好老师。本是想劝先生留下,但既然先生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也不好误先生前程。” “昨日,江兄也是这么说的。”庄英许像是感慨,又像惋惜,“果然是夫妻同心。” 宋宝媛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嘴角僵硬,并未接话。 * 今夜月色皎洁,官渡河两岸游人如织,与河面的波光交晖成美丽的画卷。 因为不是特殊的日子,所以河面的游船寥寥。 江珂玉如约而至,上船时除了船夫,就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招待自己,倒了酒,站在船头独饮。 没多久常云柏就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四个乐女,拿着琵琶琴瑟,立刻让整条船热闹了起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又在发呆。”常云柏从他手里抢过酒壶,“还自己就喝上了。” 江珂玉扫了一眼分工明确的乐女,嗤笑一声,“你倒是好兴致。” “还不是看你心情一般,特意找她们来造点气氛。” “少拿我当借口。” 常云柏耸耸肩,不置可否,回头道:“你们奏你们的。” 又吩咐船夫,“晚点再开船!” “等谁?”江珂玉看向岸边。 不等常云柏回答,他就先看到了人群中吊儿郎当,左顾右盼的高洛书。 “这!”常云柏高喊道。 高洛书循声找来,还在岸边就问:“听说今天有免费的酒喝?” “出息。”江珂玉伸手将他拽上船,小声诽谤后又摁着他的后背,将他推入船内。 高洛书无心计较他的粗暴,直奔桌上酒壶而去,长吸一口,好像瞬间就醉了,激动得要哭出来,“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外面过的什么日子,我已经好久没喝到过如此仙酿了。” 江珂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上次在我家喝得烂醉如泥,像条狗的是谁?” “你才像狗呢!”高洛书回头瞪他一眼,“我又没赖你家。” “是,爬都要爬出我家,还一直说不能留下添麻烦。”江珂玉一直对此感到匪夷所思,“醉了倒是比醒着知礼节。” 高洛书不满地“呵”了一声,但是出奇得没有反驳,直接拎起酒壶,抬高往嘴里倒。 “你俩怎么回事。”常云柏上前阻拦,“人还没来齐呢。” “还等谁?” “二哥。” 站在船栏边的江珂玉愣了愣,回身看去。 盛绮音不知何时站在了岸边,不同往常的穿着裙子笑颜如花,此刻她身着男装,就像是多年前初见时,是个瘦小白净的小郎君。 “上来呀。” 常云柏过来相迎,江珂玉自然地让开位置,往船内走去,坐在了偷喝的高洛书身边,顺手和他干了一杯。 “哟?今天这么俊俏,都快赶上你三哥我了!” 见到盛绮音,高洛书立刻出言调侃。 见对方神色不自然,看向自己身旁的视线尤为小心翼翼,纵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 船只缓缓开始离岸,江珂玉瞥了一眼常云柏,终于知道他的用意。 “到底怎么了?”高洛书搞不清楚状况,酒到嘴里都变了味。 “哎呀!” 见氛围不对,常云柏上前活跃气氛,“又不是仇人,忘了咱们是兄弟呀!” 他站到盛绮音身后,用手肘撞了撞她的肩膀,笑道:“小四已经知道错了,是她特意求我,把你约出来的。” 盛绮音被推着往前一步,双手背在身后交缠,“二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低着头,“我就是、就是家里一直催成婚,催得紧,就很烦。所以一碰到事情就多想,就钻牛角尖。我知道这回自己很过分,很离谱,但我肯定不会有下一次!只要、只要你原谅我这一回,你想怎样都行。” 江珂玉看向水流涌动的河面,不咸不淡道:“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我知道!”盛绮音红着眼睛,“可也得你先原谅我,准我进你家的门,我才有机会去向宋姐姐,还有承承赔礼道歉啊。” 高洛书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满脸写着糊涂,“到底怎么了?怎么还和仙……还和你夫人有关?” 江珂玉谁都没理。 等待良久,盛绮音无助地侧目,和常云柏对上视线。 “咳!”常云柏夸张地提高音量,“你光动嘴啊,敬你二哥一杯啊!” 高洛书极有眼力见地满上一杯酒,递了过来。 “二哥,我先干为敬。”盛绮音二话不说,一口饮尽,“咳咳!咳!” 瞬间咳红了脸。 常云柏拍了拍她的背,“慢点喝。” “没事。”盛绮音直接拿起酒壶,“二哥要是不原谅,我可以一直喝。” 常云柏一边拦她,一边给江珂玉使眼色。 “行了。” 江珂玉随意抬手,回敬了一杯。 算是此事揭过。 “这才对嘛!”常云柏拍手道,往旁边椅子上一瘫,“兄弟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 戌时三刻,除了小主子的房间,江府还灯火通明。 宋宝媛衣衫单薄地站在院子里,晚风吹起了她散落的青丝,衬上她苍白的面容,更显她的疲惫。 出门寻人的小厮终于回来,“小的去过大理寺了,郎君不在,六安也不在。小的也问了大理寺还没走的人,他们说郎君下值后就走了,他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宋宝媛看了一眼天边的月亮,挥了挥手,小厮便退下了。 “夫人别担心。”巧月在旁开解道,“郎君这么大个人了,出不了什么事,估计就是临时有什么事,在外耽搁了。” “但从前有事回得晚,郎君都会派六安回来告知一声的。”巧银小声道,“没消息又不见人,这还是第一次吧。” 宋宝媛就近在石凳上坐下,思索片刻,还是吩咐道:“派人去郎君平日里常去的地方看看。” “是。” * 游船没有目的地,缓缓行驶在官渡河上。 江珂玉走出船舱,一手酒壶一手酒杯。 跟在他身后的常云柏踉踉跄跄,搭上他的肩膀才勉强站稳,“继续喝!” “你还喝?”江珂玉轻嗤,“你要喝得神志不清去投河,我可拉不住。” 常云柏神色迷离,摆了摆手,“你小子咋这么能喝?你喝得也不比我们少啊,怎么一点事没有?” 他表情忿忿,“不公平,我从来就没见你喝醉过!” “你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江珂玉将他推开,他失了支撑,直接倒下。 江珂玉低头,轻轻踢了他一下。他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睡姿。 琵琶声不绝于耳,此刻更像是催眠曲。 船舱内传出一声酒壶落地的声音,紧接着,高洛书和盛绮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皆是面色酡红。 “小心别踩着你们大哥。”江珂玉好心提醒道。 他刚说完,两人往左右栽去。 江珂玉心中一惊,虽然头脑清醒,但反应还是慢了半拍,伸手去扶时,两人已经自己调整好,安然平躺了。 好像回到书院时,偷喝了酒,大家一起躺在青草地上看星星。 江珂玉无声叹息,找到空地坐下,一杯接着一杯,看着天边的月亮,继续喝着酒。 第28章 有点烦,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可烦。 反正就是很烦。 “二哥。” 姑娘家如梦呓般的轻唤,像是街头淋着雨,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猫。 江珂玉顿了顿,缓慢回头。 盛绮音的帽子掉了,长发散开了一半,脸颊绯红,目光闪烁,声声低喃,“二哥。” 见她半醉半醒,江珂玉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没有在意,继续对月独酌。 “二哥。” “二哥。” “我喜欢你。” 琵琶莫名停了。 江珂玉拿着酒杯的手定在半空,眸光微滞,人也僵住。 半晌,一切恢复如常,手中的酒送入嘴中,江珂玉依旧看着月亮,没有回头。 琵琶声又起了,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21章 谎言 静悄悄的,亥时已过。 外出寻人的小厮们前前后后回到了江府,全都一无所获。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宋宝媛的心难以平静。她不停地在庭院里踱步,难掩忧虑。 江珂玉的身份特殊,若是卷入复杂的案子,极有可能陷入危险。从前就在回家路上遭遇过刺杀,虽然躲了过去,可谁知会不会有下一次。 “夫人,外面冷,去屋里等吧。”巧月抱着披风走了出来。 宋宝媛摇了摇头,反而往外走,去了府邸大门前,在门口左右张望。 “那个是不是六安!” 巧月指向远处,有辆马车徐徐驶来。 驾车的六安看到门口这么多人,挠了挠脸,扬声往后道:“郎君,夫人好像在门口等您。” 在马车里生出倦意的江珂玉本要睡着了,听到这话,忽而心惊,猛地掀开车帘。 骤然心跳加速,无比慌张。 “是郎君!”巧月确定道。 马车还没停,江珂玉便跳了下来,“外边这么冷,夫人怎么站在这?” 他迎面走来,带着满身酒气和……淡淡脂粉香。 宋宝媛原本担忧的心倏忽停止跳动,窒息的感觉悄然而至,令她说不出话来。 “郎君这么晚回来也不提前递个消息回家,夫人在外面等您,站了起码有两三个时辰,都要担心死了!”巧月不满道。 “我……” 原本灵活的脑子突然罢了工,江珂玉头一回讲话磕巴,“抱歉,我……” 藏在披风下的手悄悄收紧,宋宝媛抱有侥幸,开口问道:“你、去喝花酒了?” “我、我今日和同僚临时应酬,所以、所以多喝了几杯。”江珂玉口干舌燥,心跳也不受控制,“只是多喝了几杯,没想到挨到这么晚。我、我一时忘了让六安回来告诉你,对不起。” 宋宝媛别过脸,“原来如此。” 她阔步往回走去,“你没事就好。” 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江珂玉头脑空白,突生要失去重要之物的恐慌,好似害怕般扣住了她的手。 “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的手心灼热,宋宝媛觉得滚烫,迫不及待地想要抽离。 “没有,你工作繁杂,免不了要和同僚应酬,我知道的。”宋宝媛扯动嘴角,挤出笑容,自然地挣脱他的手心,“喝那么多酒,肯定不好受,你早点休息。”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 一夜难眠,宋宝媛躺在床上,被子盖过了头顶,把自己严严实实遮住。 好似这样就能找到一丝慰藉。 可耳边是嬷嬷的话,是承承和岁穗的哭声,是外人的议论……好像把她卷入了漩涡。 在家中耳濡目染,宋宝媛自小便对酒的气味敏感。 从前江珂玉在外喝酒无非两个原因,一个交际应酬,一个朋友聚会。应酬场合喝的酒大多是上司选的,次次都不一样。但和朋友聚会喝的酒,一向都是自己偏好,比较单一。 这回,明明就是后者。 他撒谎。 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咸咸的,却让她知道了苦涩是何滋味。 另一边,江珂玉在浴房待了有半个时辰,出来时却仍觉酒气未散。 左边是去卧房的方向,右边是去书房的方向,他久久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故意不告知,显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为何,他还是干了这样的蠢事? 他突然不懂自己。 最终还是朝书房走去。 第二天一早,宋宝媛睁眼时,眼前一片白茫茫。缓了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 外面传来岁穗“咯咯”的笑声,像是幻觉,又好像不是。 起床时感到脑袋昏昏沉沉,她在床上干坐了半刻钟后才下榻,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庭院中,父子三人正围着石桌旁,露天吃着早点。 宋宝媛见此景愣了愣,江珂玉身着月白宽袖长袍,瞧起来温润谦和。他正耐心地喂着手舞足蹈的江岁穗,而一旁的江承佑跟被下了降头一样,老老实实在旁自己吃早饭。 “娘!” 江岁穗先看到了她,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就含糊不清地高声叫唤。 在江珂玉回头之际,宋宝媛已经从窗口离开。 消失片刻后,从房门走出。 “起来了。” “嗯。”宋宝媛走过来,摸了摸江承佑的脑袋,“你今日怎么有时间陪他们用早饭。” “我今日休沐。”江珂玉继续喂着女儿,“明日也是。” 宋宝媛迟钝地点了点头,“那你怎么没多睡会儿。” “到点了就醒了。” 宋宝媛在旁坐下,仔细打量,“承承怎么用左手吃饭?” “因为……”江承佑低着头,一本正经道:“因为夫子说,能用左手的小孩更聪明。” 江珂玉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拆穿,“是夫子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 江承佑嘟了嘟嘴,没有辩解。 “说到夫子,庄夫子昨日已经走了。”宋宝媛轻声道,“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所以他跟我辞的行。” “嗯,我知道。” 宋宝媛抬手,给儿子擦了擦嘴角的肉沫,“承承这才刚启蒙,突然就中断了,会不会不太好?” “新夫子我已经在安排了,这两日我在家,我来接着教他就是。” 宋宝媛眼皮跳了跳,“你?” 江珂玉听她似乎质疑的语气,心生怪异的感觉,“我可能是比不上庄夫子,但过渡这两天,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宝媛低声道。 看向江承佑,心想难怪他今天这么规矩。 “江承佑。”江珂玉放下了女儿吃完的空碗,“吃完饭跟我去静斋。” “哦。” 江承佑偷瞄娘亲,可怜兮兮的。 宋宝媛见他如此,欲言又止。 但一直到江承佑磨磨蹭蹭吃完饭,跟着江珂玉离开,她都没说什么,只是眼神示意巧银跟上。 留下来的江岁穗趴在娘亲膝盖上,看着哥哥“悲壮”的背影消失,好奇地问:“娘亲,上学这么可怕吗?哥哥放鞭炮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宋宝媛拍了拍她的脑袋,“哥哥怕的不是上学,是爹爹。” “爹爹有什么好怕的?”江岁穗不解,摇晃双臂扩成一个大大的圆,“爹爹那么好!” 女儿的模样天真可爱,好似能将人融化。宋宝媛恍神片刻,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 早饭后的时间在迷茫和闲暇中度过,宋宝媛端坐在树荫下,提不起做任何事的兴趣,所以只是静静看着江岁穗和丫鬟们玩耍。 临近午时,巧银小跑着回来了,还委屈控诉道:“郎君说我监视他,让我回来照顾夫人,不准我待在静斋。” 宋宝媛并不意外,“承承可有惹他爹爹生气?” 巧银摇摇头,又点点头,拿不准,只好如实道:“郎君一直板着脸,小少爷倒还算听话,但可能是达不到郎君的要求,所以被打了好几回手心。” “打得重吗?” “我瞧着不重,听着也不响。但小少爷被打得龇牙咧嘴的,不过一声没吭。” “打的哪只手?”巧月突然插进话来,看起来还有些急迫。 巧银摊开两只手,讲得绘声绘色,“本来是打左手,毕竟右手要拿笔嘛。但是没多久,小少爷就说自己右手疼,郎君说他犯懒,借口还找的蠢,字都没写出一个整的就找说辞,就连打了他右手三下。” “啊?”巧月好像自己被打了般,抠了抠手。 宋宝媛瞧她不对劲,“怎么了?” 巧月抿了抿唇,似乎感到为难。 再三犹豫下,还是坦白道:“今早刚起床,小少爷和小小姐在屋里打闹,小少爷不小心被门夹到了手。只有奴婢瞧见了,但小少爷说他没事,不疼,而且不让我告诉夫人你。” “他不让你说,你还真就不说了?”宋宝媛眉头紧锁,起身就走。 巧月只心虚了片刻,“夫人您去哪?” 第29章 连忙跟了上去。 静斋,侍女都被屏退,只剩父子俩对坐,两张脸加起来都找不出一丝愉悦。 “之前庄夫子就是这么教你的吗?笔都拿不好!” 江承佑不敢吱声,握笔的姿势怪异,被说了也不改。他用左手的食指戳了戳右手的掌心,又偷瞄了一眼放在桌面的戒尺。 江珂玉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似恐吓般拿起了戒尺。 “我、我……”江承佑顿时言辞慌乱。 “你什么你。”江珂玉见他畏畏缩缩更来气,“把头抬起来,不要弯腰驼背!” 江承佑立刻昂起脖子,挺起腰杆,但握笔的姿势就是不换。 江珂玉没法,起身走去他身后,亲自上手纠正,手把手地教。 “爹。”江承佑仰头,“我手疼。” “你才拿了多久的笔。”江珂玉空闲的手揪上儿子的耳朵,“这就喊疼了?” 江承佑撅了撅嘴。 没一会儿,匆忙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很难不引起注意。 父子俩一同看去,只见宋宝媛脚步匆忙到几乎要跑起来,直奔他们而来。 江珂玉疑惑地松开儿子的手,直起了身,“什么事这么着急?” “承承!”宋宝媛没有理会他,抽掉江承佑手中的笔,摊开他的右手,仔细察看,“还疼不疼?” 江承佑张了张嘴,但没出声,面上有些无措。 江珂玉无奈至极,“不过写个字而已,你不要太惯着他了。” 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宋宝媛感到又痒又窒息,她看向儿子像是委屈的脸,忽而鼻头一酸。 “我们不学了。”她抱起儿子,转身就走。 江珂玉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会儿神,“夫人!” 被叫住的时候,宋宝媛已经走到了门口,虽然停下了脚步,但没有立刻回头。 “你平日里惯着他也就罢了。”江珂玉往前走了两步,有些烦恼,“但你总不能事事都顺着他,这样他日后……” “他说他疼你没听见吗?”宋宝媛倏忽转身,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攥紧了手心。 江珂玉愣了愣,她眼中闪烁的,是眼泪吗? “可是……” “别人说的你就信,自己儿子说的就不信!”宋宝媛控制不住地语中带颤,“你总是这样!” 江珂玉不明所以,“我哪有?” 她红着眼睛,好像比在常府那天还要委屈。 “我、我……”江珂玉本就不知从何辩驳,见她如此模样,更是说不出话来。 宋宝媛强忍流泪的冲动,不愿在他面前露出怯懦的姿态,于是转身离开。 江珂玉迟疑良久,还是追出静斋,却被角落里一声弱弱的“爹爹”叫住。 “岁穗?你怎么在这?” 偷偷跟过来的江岁穗蹲在拐角,小小的脸上写满迷茫,“爹爹。” 江珂玉上前将她抱起,江岁穗趴在他肩头,凑在他耳边小声问:“爹爹,娘亲怎么了?” 江珂玉答不上来。 * 回到卧房前,宋宝媛把江承佑放在了庭院里的石桌上,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他的右手。 “娘,我不疼了。”江承佑心里慌张,“你别哭。” “娘亲没哭。”宋宝媛摸了摸他的脸,“被门夹了手,都不告诉娘亲吗?” 江承佑歪着脑袋,鼓起着脸。 “承承连娘亲也不信任了吗?” “不是的!”江承佑着急地否认,又马上陷入纠结,声音越说越小,“是因为、因为娘最近都不开心,所以我不想给娘添麻烦。” 宋宝媛闻言一愣,随后勾起嘴角,“娘亲没有不开心啊。” “有!娘就是每天都不开心!”江承佑说着说着有了哭腔,“从常伯伯家回来后,娘亲就一直不开心。是因为那天我、我给娘亲惹麻烦了,对吗?” “不是的!” 江承佑胡乱擦着眼睛,“就是因为我……” “不是的,跟承承没有关系,你不要这么想。”宋宝媛否认着,却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睛,“对不起,是娘亲不好,娘亲……” 她的心像针扎般疼痛,她自怨自艾、郁郁寡欢,竟然连累了自己无辜的孩子小心翼翼,失了孩童本性。 她不是合乎心意的妻子,更不是称职的娘亲。 宋宝媛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把一切都弄得这样糟糕。 “对不起,是娘做的不好。” 江承佑愈发不知所措,“娘,我、我又让娘亲难过了。” “没有。” 在泪水溢出眼眶前,宋宝媛将江承佑抱入怀中,在他身后擦掉眼泪,“不是承承的错。” 宋宝媛感觉自己深陷泥沼,越陷越深的结果,是自暴自弃,是被吞噬,是永无见光之日。 千头万绪,汇聚成了逃离的念头。 “承承。”宋宝媛的眼眸像是一片死寂的海,“如果有一天,娘亲不能总是陪在你和妹妹身边,你会怎么办?” 江承佑仰着脸,“那娘亲,会比现在开心一点吗?” 宋宝媛不知道,所以她说:“可能吧。” “那我、那我就替娘亲看好妹妹,乖乖等娘亲回来!” 他料想这是一句完美的回答,所以得意地昂起下巴,等待夸奖。 可宋宝媛咬着唇瓣,因为泣不成声,所以无法给予回应,只有肩膀在颤动。 远处的林荫下,江珂玉抱着女儿静静站立,遥遥相望。 江岁穗眨着疑惑的大眼睛,“爹爹,你是不是惹娘生气了?” 江珂玉也不明白,他说:“或许吧。” 沉默良久,他低下头,问:“岁穗待会儿去哄哄娘亲,好不好?” “爹爹自己为什么不去?” 江珂玉只觉今日碰到的问题,都是那么的难以回答,“因为、爹爹不会。” “爹爹为什么不会?”江岁穗不解,“只要亲亲抱抱,然后……”她贴着爹爹胸膛蹭了蹭,“像这样求求娘亲,求她不要生气就好啦!” 江珂玉眸中尽是迷惘。 “爹爹……不如岁穗,爹爹,做不到。” 第22章 哥哥 第一次,江珂玉独自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想,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夫人如此气恼,包括她还没有成为自己妻子的那六年。 脚步声“哒哒哒”的从外面传来,一听便是小孩子在跑。 江珂玉抬头看去,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江承佑站在了门口。小小的人,半个身子都在被门扉的阴影覆盖。 “爹。”江承佑扶着门框,站在门槛上。 “怎么了?” “娘让我来问你,如果你有空的话,今晚可不可以你哄妹妹睡。” 江珂玉怔愣片刻,应了一声,“好。” 他半晌未动,等待良久,都不见江承佑再有下文。 “你娘没让你带别的话吗?” 江承佑皱了皱眉,揪着自己的衣角,“娘还说,承承是你亲生的,你以后能不能不对他那么凶。” 江珂玉掀了掀眼皮,古井无波地看着儿子。 江承佑咽了口唾沫,没坚持多久便耷拉起脑袋,“好吧,娘只问了你可不可以带妹妹睡觉。” 江珂玉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叹了口气。 他缓慢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往门外走去。 “走吧,去抓你妹妹睡觉。” 另一边的卧房里,谁都拦不住的江岁穗跑进屋,一句话也不说,直奔娘亲身边去。 正坐在梳妆台前拆解妆发的宋宝媛被打断动作,只见女儿顺着自己的双腿往上爬,勾着她的脖子,钻进她怀里,又仰头亲亲她的脸,接着把脸颊贴在她的胸脯蹭蹭。 “娘亲!娘亲!”甜腻腻地喊着。 宋宝媛搂着她,防止她摔着,“怎么了?” “娘亲不要生气了!” “娘亲没有生气呀。” 江岁穗嘟着嘴,“那娘亲也不要生爹爹的气,好不好?” 宋宝媛低笑,“娘亲也没有生爹爹的气。” “真的吗?”江岁穗睁大了眼睛,似乎努力想要看穿她,“爹爹拜托我来哄哄娘亲,所以娘亲被我哄好了吗?” “嗯!” 江岁穗闻言沾沾自喜,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了,已经很晚了,岁穗该回去睡觉了。” “好!” 哄走女儿,宋宝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疲惫和倦意。 “夫人,您也早些休息吧。”巧银在旁道。 宋宝媛站在门口,抬眸看了一眼天色。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掩,星星也惨淡。 “我想,去见见爹娘。”她轻声道。 巧银微怔,转身取了件披风,“那夫人多穿一件吧,祠堂冷着呢。” “嗯。” * 祠堂设在僻静处,需通过一条狭窄的小路。 巧银提着灯走在一旁,暖黄的光照亮宋宝媛青色的衣裙,茶白的披风。 第30章 她的步伐缓慢,大抵是因为踌躇。 迎着晚风,宋宝媛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她听闻“哥哥”已从书院归家,迫不及待地跑出房门。 她每一次都满怀期待,任清风吹打到脸上,脚步无比轻快。 躲在檐柱后,即便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也要整理衣裙,再问丫鬟自己的头发乱不乱。 有那么一两次,被“哥哥”发现,她还要故作镇定地找借口,说自己只是路过。 “哥哥”站在哪里,如青松,如朗月,他笑着说:“这么巧啊。” “哥哥”笑起来那样好看,声音也那么好听,会让她羞得落荒而逃。 还没结束。 每次从书院回来,“哥哥”都会专门给她带礼物,有时候是六安替他送来,但大多时候,他都会亲自相赠。 紫檀笔、小人书、竹蜻蜓、好吃的点心…… 即便心中雀跃,她也要冷静地接过礼物,落落大方地行礼,说:“谢谢哥哥。” 考上黎上书院后,“哥哥”在家的时间就越来越短。 娘亲说,“哥哥”要认真读书,即便在家,也不许她去打扰。 唉,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出现在“哥哥”面前好难。 但或许是上头眷顾她,春日里放的纸鸢断了线,正正好落在了“哥哥”的院子里。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独自找去,扒拉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头,却一眼撞进“哥哥”满含笑意的眼里。 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好像快要蹦出来。 半束发“哥哥”的身着染上墨迹的茶白长衫,一只手里攥着笔,一只手里拿着她刚刚掉落的纸鸢。 “哥哥”问:“这是你的?” “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出声的下一刻便懊恼,心想自己的模样看起来一定很傻。 在“哥哥”手里的明明是纸鸢,可她却觉得,被他捏在手里的是自己。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她无比紧张。 “还要吗?” 她走出一步,露出身子,站直了。虽然僵硬,但自认为得体。 “要。” “哥哥”笑着说:“那你过来拿。” 可真在她犹豫过后,一步一提裙地走到面前,“哥哥”却将纸鸢举过了头顶,即便她踮脚,也够不着。 这是在欺负她吗? 可“哥哥”光风霁月,怎么会有这种坏心思。 “帮哥哥个忙吧。”他说。 因此,她爬上了假山,举起了纸鸢,令其在风中飘扬。 且让清风,扬起了她的青丝与发带、她的衣袂和裙摆。 她望向无边天际,一动不动,等待“哥哥”将她画在纸上。 其实“哥哥”没那么严苛,她也没那么有毅力,可她那天就是莫名其妙地坚持了一个时辰,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哥哥”的画技很好,甚至远超画师,当她想一睹“哥哥”笔下的自己,却被拦住。 “哥哥”问:“想看吗?” 她点头。 “叫哥哥。” 她不可避免的,红了脸。 为了不露馅,她假装生气,当是气红了脸。 “哥哥”瞧她忿忿,笑意更甚,“不逗你了。” “哥哥”将画卷拿在手里展开,春意跃然纸上,手持纸鸢的姑娘自然灵动,像是引来春天的仙子。 她刚刚明明没笑,但画上的自己却笑容灿烂。 “喜欢吗?” 她喜欢,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可她还是没敢露出如画上般肆意的笑容,只是含蓄地点了点头。 “那送给你。” “哥哥”将画卷起,塞进她手中,“过几日你生辰,哥哥不在家。这就当,哥哥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哥哥”会记得她的生辰,会用心给她准备礼物,会在她面前露出毫不设防的笑容……可为什么,后来就没有再出现了呢? 宋宝媛终于走到了祠堂,站在了灯笼下,神色恍惚。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哥哥就应该永远是哥哥。 祠堂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只有一列牌位,看起来空荡荡的。 宋宝媛孤身走进,巧银守在门口,看着小姐单薄的身影走入阴暗中,忽感心痛。 在爹娘的牌位前,宋宝媛沉默地点香、插入炉中,伏地跪拜。 久久没有动弹,就像当年知道“哥哥”在画她一样。 “爹,娘。” 她的声音孤寂,“女儿好像……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她再一次想起爹爹临终的那句话——我们宝媛这么好,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爹爹是那么目光长远、眼光独到的人,一生从未在大事上判断出错,却在她身上栽了跟头。 “对不起。”宋宝媛抬起头,青丝粘连在了湿润的眼角和唇瓣,“爹,娘,对不起。” 她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可是、可是女儿真的、真的熬不下去了。” “哥哥不喜欢我,永远都不会喜欢我。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做一个好妻子,可是哥哥就是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长久压抑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她 藏在黑暗中,在最值得信赖之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哭诉。 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像个委屈至极、自暴自弃的孩子。 “我不要喜欢他了、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 * “爹爹,你怎么了?” 江岁穗手够着翘起来的脚,在床上翻滚。 江珂玉心中莫名堵得慌,他发了会儿呆,起身打开了窗户,以为是屋里闷着了。 回头见哄了快半个时辰还神采奕奕的女儿,他又感到心累,“岁穗怎么还不睡?” 江岁穗轻哼一声,“爹爹刚刚讲故事,我什么都没听着,就想起你和娘说话不算话,不给我生妹妹!岁穗生气!” 江珂玉哭笑不得,走回来坐到她身边,“真的那么想要妹妹吗?” “想!”江岁穗像个皮球一样原地旋转,“哥哥都有,他还说有妹妹很好玩,我也想要!” 她真诚地发问:“爹爹,你有妹妹吗?” 江珂玉愣住,属实是难以回答。 他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早已被时间掩埋的记忆骤然翻涌。 “有……过。” “好玩吗?”江岁穗着急地问。 江珂玉垂眼,欲言又止。 他的妹妹……在她没有成为妻子之前,逗起来确实很好玩。 有时像枝头优雅的青雀,有时像晒太阳的傲娇小猫,有时像在努力藏尾巴的狡黠小狐狸…… “爹爹?” “嗯。”江珂玉回过神,“好了,你先睡觉。妹妹的事情以后再说,爹爹努力好不好?” 江岁穗不情不愿地滚进被窝里。 “睡吧。”江珂玉拍着她的肚皮道。 * 过了亥时,宋宝媛才跨出祠堂。 在流泪的某一个瞬间,她突然想明白许多事情。 比如,一切都有迹可循。 娘亲离世时,江珂玉在人前哭过。爹爹生病时,他也偷偷哭过。 可自从爹爹提出婚事,一直到爹爹下葬,他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宋宝媛记得,在爹爹的灵堂前,她哭得几近昏厥。而那时已是她丈夫的江珂玉,从头到尾,都只是沉默跪在一旁,烧着纸钱,木讷得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那时的他,定是在心中埋怨吧。 “夫人,回去休息吗?”巧银问道。 宋宝媛抬头,看向漆黑的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或许,放过自己,同时也是放过他,更是如今她唯一的选择。 宋宝媛接过巧银手里的灯,“你先回去吧。” “那您呢?” 宋宝媛没有回答,从她身侧走过。 巧银愣愣的,心中担忧。但这是家中,倒也没什么危险。以为她是想自己静静,便由她去了。 宋宝媛绕着远路,企图用晚风的洗礼,让自己清醒、和平静。 等双腿累了的时候,正好走到了静斋。 静斋里有现成的纸笔,且和江珂玉的书房只有一墙之隔。 三更半夜,她叩响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还亮着灯,夜不能寐的江珂玉躺在榻上,被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惊到。 “谁?” “是我。” 是夫人的声音,江珂玉从榻上翻起,理了理衣襟,走到案桌前坐下,拿起摆放在案的卷宗。 想冷静地说“进。” 刚张开嘴又觉得不妥,他把卷宗一丢,往门口走去,亲自开门。 “咯吱”一声,书房的门从里推开。 江珂玉愣了愣,衣着素净的夫人手持灯盏,站在面前,像是一幅美丽的仕女图。 只是肉眼可见憔悴。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这了。” 看到他的这一刻,卯足的勇气顿时弱了几分,宋宝媛低头的同时,捏紧了手里的纸张。 第31章 “我、有事要与你说。”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让开路来,“进来说吧。” “嗯。” 走进书房,宋宝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放满画轴的柜子。 她不敢想,里面有多少,画着这个家以外的人。 “何事?”江珂玉开口问。 宋宝媛回身,难以吐出的字眼卡在她的喉间,但咽也是咽不回去的。 她只能先将纸张塞入江珂玉手里。 一张皱巴巴的纸,江珂玉拿起来,压住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将其打开。 在他看清第一个字时,宋宝媛闭上眼睛,攥紧手心,倏忽开口。 “我们和离吧。” 刹那间,江珂玉感觉浑身血液逆流。 第一次,在他的眼中,出现毫不遮掩的错愕与茫然。 第23章 和离 “你说什么?” 江珂玉以为自己听错了,和离? 何等荒谬。 他眉头轻蹙,语气也生硬,宋宝媛在一刻忽然理解承承总是在怕爹爹什么。 眼前的人一旦严肃起来,便有冷厉的气势倾覆而来,让人惶然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宋宝媛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被他出声问第二遍时,顷刻间土崩瓦解。 可她真的做错了吗? 或许是,但这个错犯的很多年前,而不是现在。 “我、我说……我们……” “我知道你心疼承承。”江珂玉无奈,直接手中只看清三个字的纸张揉成团,“可他已经不小了,若还不管教,一味溺爱,将来他得无法无天成什么样?” 宋宝媛后退半步,为自己辩解,“不是因为承承!” 江珂玉顿了顿,“那是为什么?” “因为……” 宋宝媛骤然噤声,突然明白了,何谓“欲语泪先流”。 她忙不迭背过身去。 她该说什么呢?诉说自己做为妻子的委屈,还是控诉他身为丈夫却失职的罪行? 这不都是她自己强求来的结果吗? 又有何好说的呢。 连体面也不要了吗? “我……”她咽下颤抖的音节,自以为坚决道:“我就是要和离。” 江珂玉已然冷静,但依旧觉得不真实,“你认真的?” “是。” “理由。” 一时的气恼,让他习惯用了在大理寺盘问的语气,江珂玉后知后觉。 他清了清嗓子,绕到她面前,“我是说,这不是小事,你总得告诉我原因。” 宋宝媛别过脸,躲避他的视线,话也说得语无伦次,“我们、我们本就不是、当初、当初成婚本就是稀里糊涂,本就是错了……” 错了? 江珂玉顿时一僵,她是说,嫁给他是错了? 他攥紧了手中纸团,面无表情,“错了?” “是。”宋宝媛头脑混乱,慌张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顺着话茬继续往下说,“错了,不就应该改正吗?” “你当是……” 从未对她说过重话,江珂玉将到嘴边的“过家家”三个字咽回肚里。 六年的时间,甚至有了血脉相连的两个孩子,就拿一句“错了”揭过? 幼稚又可笑,江珂玉此时此刻对眼前的人感到陌生,他的妻子不是一向乖顺懂事吗?怎么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他不可避免想起在曲水山庄那日,那是他第一次感到妻子不对劲,所以那日她究竟碰见了哪个不着调的男人? 他按捺着不满,“你什么时候写的和离书?” “刚才。” 宋宝媛的余光里,自己写的和离书已经在他捏在手里不成样子。 江珂玉亦背过身,无声长长叹息,“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回去想清楚。” “我、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宋宝媛的底气忽有忽无,她不能确保自己明天不会动摇,“我就是要和离!” 江珂玉没想到,有一天见识妻子的执拗会是在此事上。 他意图讲道理,尽可能地心平气和,“晚上并不适合做任何重大的决定,你先回去,若是明早……” 他心口堵得慌,“若是明早你还这么想,我自会、自会、如你所愿。” 宋宝媛从他话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可他一句挽留都没有。 所以必然是她的那丁点儿不甘心,让她产生了幻觉。 她转身就跑。 江珂玉回头时,只来得及在拐角处,瞥见她后扬的一抹青色裙摆。 走得那么快,几乎没有犹豫,该不是在怕他反悔吧,他心中生疑。 他将房门关上,转身便将已成纸团的和离书往地上一摔。 一小撮纸,砸地上也没多少声响。 宋宝媛一路小跑回卧房,回来时气喘吁吁。 “怎么了夫人?” 见她跟逃跑似的,等待已久的巧银连忙上前搀扶。 到了光亮处,宋宝媛红彤彤的眼睛一览无余。 她摆了摆手,走进屋内,没有力气去解释,只道:“我累了,先睡了,有什么明天再说。”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她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刻钟,心跳也还是快的,思绪乱成麻。 * 第二天一大早,宋宝媛便得知了大理寺有急事,她的丈夫天没亮就出门了的消息。 见她坐在床上失神,眼睛还肿肿的,来送水的巧银小心翼翼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宋宝媛抬手揉了揉眉心,许久没有出声。 他竟然出门了,也好,反正他总会回来的。在这之前,她应当给自己日后做些准备。 “待会儿,你多带些人回老宅一趟,收拾几个房间出来。” 老宅是曾经的宋宅,是宋宝媛长大的地方。 因为成婚后的第一年,她就怀上了江承佑,所以江珂玉为了能在办妥公务的同时照顾到家里,就举家搬到了离大理寺更近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江府。 老宅便渐渐荒废了。 巧银不解,“为何突然收拾老宅?” “自然是要住。” “谁住。” “我。” 巧银愣住,好一会儿才在脑子里转过弯来,“夫人要回老宅住,岂不是和郎君隔得更远了?” 宋宝媛垂眼盯着地面,全无昨日面对那人的紧张,语气淡然道:“昨夜,我已同夫君提出和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外头也不知道在干嘛的巧月和姚嬷嬷一个箭步冲了进来,都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小姐刚刚说什么?”姚嬷嬷愕然问。 “我说,我昨夜已同夫君提出和离。” “这么大的事情,小姐为何潦草做了决定?” 姚嬷嬷快步走到床边,满目忧愁,“老奴那日说了那么多,小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这般任性和郎君和离,那小少爷和小小姐怎么办?” 宋宝媛因这话,眼中再次蓄满泪水,“嬷嬷心疼孩子,便不心疼我了吗?我才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这话像钝刀子一样砍在姚嬷嬷心上,让她感受到磨人的疼,“老奴怎么不心疼小姐,只是、只是……” “事已至此。”宋宝媛屈起食指抹了抹眼角,“多的话嬷嬷都不必再说了。” 巧银大着胆子,在旁拉了拉姚嬷嬷,“那夫人可打算带走小少爷和小小姐?” 宋宝媛此前并未想这么多,可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并不需要考虑。 她不希望,她的女儿日后也要被众人嘲讽,是攀高枝的商户女。 “他们两个自然要留在府上,但暂时不要告诉他们实情。” 巧银挠挠头,“可若夫人总是不在,他们纵然是年纪小,也肯定会发觉的吧。” 宋宝媛不假思索道:“就像曾经他们爹爹忙得好多天不见人影一样,告诉他们娘亲也是如此。” “那若他们问,夫人您在忙什么呢?” 宋宝媛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 忽而抬头问:“咱们最差的铺子是哪家?” * 大理寺内堂,江珂玉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笔。他的面前铺满卷宗,但他的目光却丝毫未停留在此,而是投向窗外。 整个人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身为刑部主事的常云柏再次出现在门口,虽然不合理,但已经丝毫不令人意外。 “你怎么又来了?” 常云柏开门见山,“晚上一起去喝一杯?” 江珂玉白了他一眼。 “这回没事瞒你,而且去的只有我。”常云柏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再说了,上回也是情有可原,小四都来求我了,我还能拒绝?你得理解我。” 江珂玉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远没有平时开朗,面上生疑,“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去不去?” “喝酒就算了。”江珂玉兴趣缺缺,“干点别的打发时间倒是行。” 他朝门口招了招手,“六安,你回去告诉夫人一声,就说大理寺有要务脱不了身,要忙到很晚,晚饭不必等我。” 第32章 “是。” 常云柏眯起了眼,捏起拳头砸向江珂玉的肩膀,“行啊你,心思野了啊,居然找借口不回家?” “这不是为了你吗?”江珂玉随口转移话题,“你才过分吧,好几天都在外面鬼混,嫂子不找你闹?” 提起家中的夫人,常云柏立刻变了脸,一副头疼的样子,无话可说地摊了摊手。 江珂玉心中了然,“吵架了?” 常云柏仰躺,盯着房梁,“周娘子因病走了,你知道吗?” 江珂玉挑了挑眉,无甚表情。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个周娘子,应该是当年书院那个做饭特别好吃的厨娘。 “周娘子走后,荷月被她兄嫂强迫嫁给一个折磨死三个妻子的老东西做填房。她不愿意,想尽办法逃了出来,但无人可依又无处可去,所以来找了我。” 听他诉说的江珂玉将手肘支在椅把上,掌心托着脸,若有所思。 荷月是周娘子的女儿,也在书院的厨房帮忙,模样俊俏,当年被书院里很多人惦记。 “所以呢?”江珂玉像是听故事一样,问着后续。 当年他总觉得,同样是厨房送来分发给学子的糕点,常云柏的就是比他的好吃。 直到他后来无意中撞见这两人在假山幽会,才知晓真相。 常云柏轻哼一声,“哪个体面人家的子弟没有三四个妾侍,五六个通房?我没有那么贪心,只纳荷月一个贵妾,也承诺除了她们二人,此后绝不会再要别的女人,可陆舒然就是不肯。还说什么,我要纳妾可以,但纳荷月不行!” 他说来忿忿,踢了桌腿一脚,“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我哪知道?”江珂玉斜眼瞧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不会让步的,陆舒然是去找我娘也好,找她娘家也罢,就算是进宫找我姑姑,我也不会让步的。” 江珂玉嗤笑出声,“你疯了吧,把你好好的家整散了,你就高兴了?” 常云柏却一反常态,满脸认真,“当年一句父母之命压在头上,我妥协了。如今她走投无路,我岂能再负她?你觉得我糊涂也无妨,感情本就是不理智的。” 江珂玉怔然。 这副样子,难道夫人也…… “砰!” 手中的笔被他重重掷入笔筒,虽然投中了,但因力度太大,反弹出来,砸在了地上。 常云柏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你干嘛?” “你有病!” 常云柏:“?” * 东桥街,江府的马车匀速向前,却突然停了。 带着一双儿女出门的宋宝媛掀开车帘,不明所以,“是到了吗?” “还没,夫人。”坐在外面的巧月回答道,“是有人挡路了。” 宋宝媛看向马车前,衣衫褴褛的人脚步虚浮,其人被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包着脑袋,看不出性别。只是他身形佝偻,又拄着拐,另一只手拿着破碗,多半是个乞讨的老者。 江承佑和江岁穗从娘亲左右两侧探出小脑袋。 宋宝媛顺嘴问道:“承承知道,遇到这种事情,我们要怎么做吗?” 江承佑点了点头,随后跳下马车,跑向老者,前去搀扶,还体贴道:“爷爷你慢点。” 老者一言不发,走得颤颤巍巍。 江岁穗见哥哥表现,不甘示弱,缠着娘亲把她抱下马车,然后摸出自己身上的糖果,分一半放进老者的破碗里。 “爷爷,请你吃糖!吃完糖就有力气走得快了!” 宋宝媛摸了摸女儿的脸,不吝啬夸奖,“岁穗真棒。” 巧月走过来,指着前面道:“夫人,那就是咱们的茶楼了。” 宋宝媛的嫁妆里,最差的铺子,就是东桥街这间茶楼。 “只剩这么点距离,走过去好了。” 宋宝媛抱着女儿往前走,巧月带着扶完老者的江承佑跟上。 “承承,岁穗,你们看!这就是娘亲以后要花时间经营的铺子,所以娘亲之后可能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陪你们了。” 待他们走远,已经走到角落里的老者蓦然直起了腰,盯着她们母子三人的背影。 这是一双年轻的眼睛,甚至说得上漂亮,只是充满寒意。 在他袖口,赫然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 三更半夜,江珂玉终于到家,江府的大门也彻底关上。 他扫视一眼寂静的院落,问道:“夫人他们睡了吗?” 看门的小厮哪知道,只估摸着说:“应该睡了。” 江珂玉点点头,直接去了书房。 他灯都懒得点,好像做贼一般轻手轻脚。 “砰砰。” 江珂玉刚褪去外衣,外面就毫无预兆地响起敲门声,惹得他心头一颤。 “谁?” “是我。” 和昨晚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江珂玉不自觉拧起眉峰,不得不转身,把门打开来。 宋宝媛提着灯站在门口,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 彼此对来意心知肚明,就这么隔着门槛对站了好一阵儿,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晚间的风总是带着凉意,匆忙而来的宋宝媛未着外衣,抖动的肩膀像是感受到了冷。 江珂玉看在眼里,只好让她进来,“你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睡不着。”宋宝媛如实道。 江珂玉走向案桌,敷衍地左右翻找,“今日临时有事,耽搁时间也就罢了,东西多得添乱。昨晚那东西,都不知道去哪了。” “没关系。”宋宝媛轻声道,“昨日那封和离书确实是我一时意气,写得潦草。” 江珂玉抬眸,停下手下动作。 这是想通了,改变主意了? “所以我今日写了新的。” 江珂玉:“……” 宋宝媛从袖口取出卷轴,摊开在案桌。 这份和离书,纸张、字迹、内容等等,显然都比昨日那张皱皱的纸正式和认真。 江珂玉一时无言。 整个屋里,又寂静了好一阵了。 躲不掉了,江珂玉只觉心口翻涌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真的想清楚了?” 宋宝媛低头,一如往常,是一副乖顺的样子。 “嗯。” “不后悔?” “嗯。” 见她如此,江珂玉心中亦负气,提起了笔。 “当真不后悔?” “嗯。” “这不是儿戏。” 宋宝媛将双手背在身后,掐着虎口,面上仍装出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平静地说:“我知道。” “呵。”江珂玉嘴边勾起嘲讽的弧度,“好。” 他点点头,在和离书的末尾,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刹那间,似乎卸下了很沉重的担子,宋宝媛眼睛酸酸的,但肩上轻轻的。 在江珂玉的注视下,她拿起卷轴,将其卷起,收回袖中,转身就走。 察觉到她走得是如此干脆,江珂玉突然心慌得不能自已,下意识想要叫住她,可张开了嘴,却被一声称呼难住。 就在刚刚,这已经不是他的夫人,他该叫什么? 回到六年前,唤她——宝媛妹妹? 不可能的,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 第24章 茶楼 眼看她的身影即将从视野中消失,江珂玉的右手扶在了门框上,用力到青筋凸起。 “阿媛!” 这对宋宝媛而言,无疑是个陌生的称呼,此前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江珂玉没由来的松了口气,迈出房门,脚步从容地朝她的背影走去,“那之后呢?你要做什么。” “我、今晚就会搬回老宅去。”宋宝媛的声音低低的。 “今晚?”江珂玉不解其意,“即便、即便我们不是……我也还是你哥哥,我在的地方也还是你的家,你根本没有离开的必要。” 宋宝媛收紧手心,深吸一口气,“总归是要和从前有些不一样的,明早承承和岁穗醒了,我就不方便走了。你放心,我只带巧月和巧银走。姚嬷嬷和其他人都留在府上,嬷嬷会统管后宅之事,让你在外依旧没有后顾之忧。只是,我不在,承承和岁穗,就要你这个爹爹多费心了。” “不行。” 他一口否决,宋宝媛怔了片刻,“他们、他们怎么说也是你亲生的孩子,就不值得你多花些心思和时间吗?” “我不是说这个。”江珂玉侧身,“你要搬回老宅,这件事不行。我答应过爹娘会照顾好你,我现在既要任职大理寺,又要看管岁穗和江承佑,你再离我这么远,我如何兼顾得到?” “我不需要你照顾!” “那你需要谁?” 双双愣住。 江珂玉忽然庆幸她没有回头看自己。 宋宝媛思绪混乱,决意不再回答,迈开步子,抽身逃离。 三更半夜,府门关了又开,这还是第一回。 第33章 马车停在台阶下,巧月和巧银早已等候多时。 “两位姐姐,这么晚不睡觉,这是还要去哪啊。”看门的小厮扶着腰,打着哈欠问。 巧银和巧月的神情各有各的凝重,盯着门口,都不出声。 直到瞧见熟悉的人影跑向她们,她们才有所反应,快步上前相迎,“夫人!” 宋宝媛听不见外界的杂音,一路小跑,“风尘仆仆”地钻入马车后,人还是懵的。 “夫人,你没事吧。”巧银关切问。 宋宝媛目光呆滞,半晌才摇摇头。 她的手轻颤,从袖口摸出和离书,摊开来,怔怔看向末尾那人一笔勾勒的名字。 “夫人,当真要走吗?”巧银心中不安。 宋宝媛垂下眼睫,好像刚刚一路奔来已经耗光她所有力气,所以现在说话的声音疲惫又沙哑,“走,叫车夫启程吧。” 仔细去听,还能听出哽咽。 厚重府门的影子将江珂玉的身影遮掩,他静静望着马车开始移动,久久没有出声。 站在他身侧的六安眼神飘忽,挠了挠头。见马车真动了,大着胆子打破死寂,“郎君,不留夫人吗?” “留过了。”江珂玉的眼中逐渐失去焦点,“她就是要走。”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焦急找来的侍女大声地喊:“郎君!小姐睡着睡着突然醒了大哭,奶娘怎么都哄不好,又找不着夫人,只能请您过去一趟!” 江珂玉回过神,转身朝内院赶去。 马车里,巧月目露担忧,小心翼翼扯上宋宝媛的衣角,“夫……不,小姐,您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巧银已然红了眼睛,“是啊,小姐,您憋在心里,奴婢也跟着难受。您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宋宝媛眉目黯然,用指腹缓慢摩挲过和离书上的名字。 听她们相劝,却勾起嘴角,扯出笑容,“纠正了错误,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哭呢。” 巧月瞬间绷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掉,“小姐……你别这样,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你喜欢郎君喜欢了这么久,怎么该是这样的结局……郎君、郎君他怎么还真签啊!他怎么这样……” 大颗的眼泪像珍珠,无声从宋宝媛的眼中垂落,打湿和离书。 在江府的后院,江珂玉抱着女儿在庭院中踱步,他的掌心安抚地拍打在女儿的背上,嘴里低喃着“岁穗不怕,岁穗不哭,爹爹在这。” 一遍又一遍地哄着。 * 回到老宅的第一夜,宋宝媛睁眼挨到了天明。尽管很疲惫,却无法安睡。 熬到第二天晌午终于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地入睡,谁知醒来时,已经又是新的一天早上了。 晨光微煦,宋宝媛站在窗边,仰视天际。 耳边没有孩子的吵闹,格外安宁。 “小姐你醒啦!”巧银拎着扫把跑来,“出来晒太阳吧!” 巧月抱着木盆从一个方向探头,“或者出去逛逛也行!反正别闷在屋子里。” 宋宝媛左右看一眼,知道她们是怕自己继续难过。找点正经事情做,来转移注意力的确是个转换心情的好办法。 她想了想,叉起腰,“咱们不是要经营茶楼吗?” 巧银诧异,“那不是说辞吗?小姐真要自己开茶楼?” “不好吗?”宋宝媛轻笑,“闲着也是闲着,开茶楼,听着也挺有意思的。” “好!”巧月高声附和,还冲巧银眨眼睛。 “好好好!”巧银会意,忙表示赞同。 简单吃过早饭,宋宝媛便带着两个侍女再去东桥街的茶楼。 虽说宋家是酿酒发家,但有了根基后,还拓展了些其他生意,这间茶楼便是其一。 但或许是因为茶楼和酒楼的经营不能一概而论,所以这间茶楼一直生意惨淡。 宋宝媛上次来,主要是为了哄两个孩子,没怎么注意茶楼现状。 这回再去,可以发现,茶楼的位置很好,在闹市区,前面又是官渡河,景色宜人。 刚开始投入不小,所以茶楼本身也很大,共有三层。 巧银道:“小姐,茶楼里原来的人都遣去别的铺子了,只留下一个不愿意走的账房先生。” 宋宝媛第二次来,便是这位账房先生相迎。 “账房先生?”宋宝媛见到其人时微微惊讶,对方很年轻,眉清目秀,还是书生打扮。 “在下姓许,许评笙,见过东家。” 宋宝媛接过对方递来的账本,翻看的同时问道:“你是个秀才?怎么不读书,在这做账房。” 许评笙笑了笑,“在下有自知之明,考上秀才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那你为何还这副打扮?”巧银好奇问。 “家中母亲指望我读书,我得做做表面功夫瞒过去,不然八十老母被气着,后果不堪设想。” 巧银和巧月都被他这番话逗笑。 宋宝媛点了点头,手中这帐做得很好,又清晰又准确。 “这茶楼从前生意不好,给不了你多少工钱。你有这做账的本事,去别家不是更有前途,怎么还不愿意走?” “还是因为家中老母。”许评笙诚实道,“我家就住茶楼后头的巷子里,这里离家近。家中只有八十老母和不足七岁的侄儿,若是有什么事儿,我也能及时赶回去。” “原来如此。”宋宝媛放下账本,环顾一圈,视线最终还是落在许评笙身上。 此人气质谦和,言词有度,给人的印象很好。 “那你就继续留下吧,日后请多指教。” “不敢当。”许评笙躬身行礼,“东家愿意留下我,评笙感激不尽。” 宋宝媛背过身,继续打量茶楼布局,摆了摆手,“不用拘谨,之后我要亲自做掌柜,你也不必叫我东家,就叫我……宋娘子吧。” “是,听凭宋娘子吩咐。” 楼上楼下走了一趟,宋宝媛心中很快有了决断,“我刚瞧你字写得不错,接下来我说,你写。多写几张,写完贴外边,准备招工。” “好。” * 晌午过后,在大理寺内堂,江珂玉手里拿着六安偷偷揭回来的招工告示,眉头紧锁。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将告示盖在桌上,抬头看去,“你怎么又来了?” 常云柏满头问号,“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哦。”江珂玉面不改色,“忘了。” 常云柏:“……” 他正欲咒骂,却见高洛书抱着江岁穗走了进来。 江岁穗奶声奶气地打招呼,“常伯伯!” “诶!”常云柏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夹着嗓子问:“岁穗怎么在这里呀!” 看向高洛书又饱含嫌弃,“你怎么也在这?” 高洛书翻了个白眼,“也是江珂玉叫我来的,而且我比你早来三个时辰。” 他歪着脑袋,看向江珂玉,“我说,你不会专门找我来给你带孩子的吧。” “给你机会发挥用处。”江珂玉理所当然道,“不好吗?” 高洛书:“……” 常云柏绕着江珂玉走了一圈,目含审视,“我发现了,你最近脾气很差啊江少卿,尤其对你的好兄弟态度极其恶劣。” “有吗?” “有!”高洛书用语气抗议。 江珂玉不以为然,走到门口,把六安叫进来,让他抱走江岁穗。 “你刚还没回答我呢,怎么把岁穗带到大理寺来了。” “她不习惯她娘不在,老是哭,下人搞不定,我就只能把她带在身边。” 常云柏诧异,“她娘去哪了?” “我们和离了。” “哦。” 等反应过来,常云柏瞪大了双眼,“什么?” 高洛书亦错愕地看了过来,下一刻,义愤填膺,“你是人吗你?你不是允诺过人家爹娘,此生唯她一人吗?这才过去多久,你就背信弃义,始乱终弃,也不怕天打雷劈啊!”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江珂玉出奇地没有反击,而是淡淡道:“她主动跟我提的和离。” 常云柏的双眼瞪得更夸张了。 高洛书一愣,抱不平的怒火霎时全消,“真的?” “你笑什么?”常云柏扭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颇觉诡异,“幸灾乐祸啊。” 江珂玉面无表情,“既然她想,那便由她,也不算我违背诺言。但有爹娘养育之恩,她还是我妹妹,我还得关照她。” 常云柏挑眉,“你关照她,叫我们来干什么?” “你跟我去趟东桥街。”江珂玉把桌面的告示翻了过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跑东桥街去亲自开茶楼了。她从前没怎么出过门,不擅与人交际,人又单纯,性子还软,不给人欺负吗?” 常云柏眯起了眼。 高洛书颇有兴致,主动问道:“那我呢?我也去!” “你帮我看会儿岁穗,别让她知道我和她娘和离的事情。”江珂玉将案桌上的一袋银两丢给他,“我去去就回。” 第34章 高洛书:“……” 常云柏双手抱臂,嗤笑一声,“人家本来就是商户家的女儿,耳濡目染生意经,开间茶楼而已,用得着你操心?” “爹娘从来只宠着她,哪跟她讲过什么生意?”江珂玉敲了敲桌面的招工告示,“她根本就是胡闹!别人招跑堂,要手脚麻利、能说会道的,她呢?招模样好看的!” 常云柏狐疑,从他面前拿起告示一观。 还真是。 江珂玉忧心忡忡,“这字迹不是她的,指不定已经给谁忽悠了。” 第25章 厨娘 少时,宋宝媛的母亲亲自教过她烹茶、点茶。 可现在再拿起茶具,已经有些生疏了。 她临窗而坐,本欲大展身手,但拿起茶叶,却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幸好巧月跑了过来,喊道:“小姐,有姑娘家拿着咱们的招工告示来了。” 宋宝媛理所当然地将所有茶具推向一边,清清嗓子,“叫进来吧。” 她扭头唤道:“许秀才,麻烦你拿纸笔来,坐我边上,做个记录。” “是。”许评笙欣然而至。 巧月将人领进来,是个年轻的姑娘,小家碧玉,穿着干干净净的,模样甚是俊俏。 “这就是我们掌柜,宋娘子。” 小姑娘低头行了一礼,肉眼可见紧张,“见过宋娘子,我见你们招工,可以提供住所,所以想来问问,你们是否需要厨娘?” 宋宝媛笑笑,语气温柔,“倒是需要会做糕点的。” “我最擅长的就是做糕点!”小姑娘眼前一亮,“我娘教我的。”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荷月,今年十九。” 一旁的许评笙在纸上记了记。 “十九,可嫁人了?” 荷月迟疑片刻后,摇了摇头,“我没嫁人,母亲前阵去世了,我只剩自己一个人。” 宋宝媛点点头,“那这样吧,你现在去后厨做一份你擅长的糕点,让我们尝尝。我们现在有四个人在这,若是有三个人满意,你就可以留下。” “好!” “巧月,你带她去后厨。” “是。” 巧月刚带着荷月往里边走,巧银又领着两个人从前门进。 “小姐,外头人多,我按照您的要求,粗略筛了两个进来。” 宋宝媛扭头,通过窗户看向外边,果真有不少人正围着贴在门口的告示看。 巧银带进来的,是两个模样相对周正的年轻男子。 左边看着年岁长些,穿着粗布麻衣,笑得眉眼弯弯。右边是个脸部轮廓锋利些的少年郎,有双漂亮的眼睛,此刻面无表情。 这两人还没走到宋宝媛面前,就又有人跨过了茶楼的门槛。 巧银连忙去阻拦,“都说了,没有允许不能自己进……” 看清来人,她将不满和没说完的话统统都咽了回去,神情顿时一僵,“郎君?您怎么来了。” 宋宝媛蓦地一惊,抬头看向门口。 突然到来的江珂玉半只脚还在门外,反问:“我不能进来?” 巧银连忙让开路来。 宋宝媛反应慢了半拍,好一会儿才起身相迎,“你怎么来了。” “我在附近查案,顺道过来瞧瞧。” 江珂玉后头,常云柏跟了进来。 江珂玉环顾一圈,自然地扫视过屋内三个陌生的男人,多看了一眼笑得最灿烂的,最后还是看向宋宝媛,“怎么突然亲自开茶楼,还不与我说。” 他虽语气平和,但好像在兴师问罪,宋宝媛虽不明白为何,却还是紧张,“一时兴起,左右无事。” 见他们关系不一般,许评笙在旁问道:“宋娘子,这位是?” “他是……”宋宝媛顿了顿,“我的、兄长。” 许评笙行了一礼,有眼力见地退到边缘。 “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宋宝媛转身介绍道,“这两个,是我招工招来的,还没来得及问。” 江珂玉眉头轻蹙,“你若想好玩,开这茶楼也就罢了。可缺人手,与我说便是,怎敢轻易将底细不清的人放在身边。” 宋宝媛愣了愣,被他这话唬得没有底气,“没这么严重吧。” 见她眼中饱含不知世事的天真,江珂玉愈发忧心,视线横扫,瞥过桌面摊开的纸张,认出了上面的笔记。 “这外面的告示是你写的?” 许评笙的眼皮跳了跳,垂首应道:“是。” “跑堂专要模样好的,倒是稀奇。” 宋宝媛抿了抿嘴,往侧目走了一步,挡在许评笙面前,“是我让他这么写的。” 江珂玉怔然,“为何?” “因为、茶楼不是茶摊,比起解渴,更重要的品茶之风雅。”宋宝媛认真解释道,“所以,任何布置和安排都不能脱离雅的氛围,要出现在客人面前的跑堂,自然也该模样好些。” “有道理。”常云柏冷不丁出声,被江珂玉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 宋宝媛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我的事情,就不劳兄长费心了。兄长……还是去忙更重要的事情吧。” 她从前并不如此唤他,明明都是叫哥哥的,江珂玉听到“兄长”二字,总觉得疏离,“你当真要亲自开这茶楼?” 宋宝媛微微迟疑,“不可以吗?” 江珂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抛头露面,且不说辛苦,你都不知道会遇上些什么人,碰到多少麻烦。你之前在常府连那些贵妇人都应付不了,又如何面对得了这些。” 宋宝媛怔怔望向他,那日无数的议论声猝不及防在耳边炸开。 他是在责怪她懦弱吗? “我、不用你管!” 她忽然觉得委屈,背过身去。 “你……”江珂玉别过脸,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拗。 可见她如此,只能让步,“罢了,这茶楼你要开就开吧。” 宋宝媛根本高兴不起来。 “招工就算了,你缺什么人,我明日让六安送些知根知底的来。” “不需要。” 宋宝媛回到桌边坐下,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已嵌入掌心,“不劳兄长费心。” 她强装镇定,“许秀才,过来坐下,我们继续。” “是。”许评笙应了一声,淡定地走了回来,重新拿起了纸笔。 江珂玉感到不可置信,“阿媛?” 宋宝媛不理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掐着自己。 她抬头看向一直在干等的两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 “张烙。”江珂玉截断了他的回答。 张烙左右看了看,很是惊喜,“没想到江少卿还记得我。” 之前查户部侍郎案,从面摊主那得了线索,江珂玉查过这个人,卖豆腐的老张家儿子。 江珂玉无奈,一边问他“你爹怎么样了?”一边上前,拍拍许评笙的肩膀,示意他让开。 许评笙犹豫片刻,见掌柜的没反对,便识趣地让开了位置。 “还是老样子,起不来床。”张烙回答道。 江珂玉接了许评笙的笔,“我不可能不管你,你若是真这么执着,那就各退一步,我替你筛了人再走。” 宋宝媛不看他,也不说话。 江珂玉当她默许,继续问道:“你不是有好几份工吗?怎么还来这?” “那些都是临时的,干完就没了,现在又得找新的。” 此人在江珂玉心里有过刺杀户部侍郎的嫌疑,大理寺的情报处也暗地里全面调查过,告知他的结果是没有问题,所以他不再多问,看向另一人。 “你呢?名字,年龄,来处。” 一直沉默的少年郎终于开口,“我叫岑舟,十七岁,是两年前从漳州逃到京城的难民。家人在逃难中失散,所以孤身一人。” “这两年做了什么?” “白天找家人,晚上在码头干苦力维持生计。” 江珂玉目带审视,“家人找到了吗?” 岑舟摇了摇头,“没有,所以想换个地方换份接触人多的工,继续找。” “把手抬起来,摊开看看。” 岑舟照做,将自己满是茧子的手袒露人前。 宋宝媛看了心惊,才十七岁便有一双如此饱经风霜的手,想必吃过不少苦头。又逃难又与家人失散,当真是可怜。 江珂玉却眉目一凛,“你这手上的茧子,不像是做搬运的苦力,倒像是拿刀剑的。” “除了码头搬运,期间也干过许多杂活,跟西街上的王屠夫也学过一阵。” 江珂玉神色冷漠,把纸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岑舟二字划掉,“此人不能要。” “为什么?”宋宝媛不解。 “说的话前后矛盾。”江珂玉耐心解释,“而且之前不在京城,是不是真如他所说,自己是漳州来的难民难辨真伪。” “可是他……” 宋宝媛本欲为此人说几句话,但刚一扭头就对上江珂玉严肃的视线。 第35章 岑舟见他们不要自己,连忙辩解:“我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字都没撒谎,我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能干!而且很听话!” 知道改变不了江珂玉的判断,所以他央求的对象是宋宝媛,后者也确实心软。 “可是他……” “可怜?”江珂玉挑眉,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宋宝媛垂下眉眼,“两年前的确有很多漳州难民来了京城,不是对得上吗?” “江承佑撒谎都知道要挑不好戳破的说。” “承承不会撒谎的!” 江珂玉:“……” “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在撒谎,再说了,他也不至于大费周章伪造身份,只为了来我这当个跑堂吧。” 江珂玉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宋宝媛没觉得哪里不对,“我想留下他。” “阿媛。”江珂玉扶额,实在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选择那么多,何必要个有风险的。天底下可怜的人数不胜……” “小姐!” 巧月毫无预兆地从后厨蹦出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她身后,还有端着糕点的荷月。 一出来见这么多人,原本兴奋的巧月脸上一僵,“郎君怎么来了。” “荷月?”一直坐在旁边看戏的常云柏满脸错愕,“你怎么在这?” 荷月整个人愣住。 常云柏快步朝她走近,“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待得无聊,思来想去,还是先找份工,养活自己。” “我还养不起你了?”常云柏压低了声音,“你放心,最多半个月,我一定接你回府,给你名分。” 荷月把头埋得低低的,“其实,我没想过跟你回府,我本意不想打搅你的生活。”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已经……你已经是我的女人,我怎么可能看你在外吃苦。” “我不苦。”荷月晃了晃脑袋,“那晚、那晚我实在走投无路,就当是我答谢你帮我摆脱那对魔鬼。之后,若我可以自力更生,我就不觉得苦。” 常云柏眉头紧锁,“你是不是在生气,气我要了你清白,还不立刻给你名分?” “不是的!” “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回去。” “砰!” 常云柏拽上荷月的胳膊,不小心让荷月手中装着糕点的盘子落了地。 “我不能跟你回去!”荷月意图挣脱,可力气不够。 茫然无措时,她看向了宋宝媛。 “等等!”宋宝媛一激灵,站了起来。 她虽然不清楚状况,但也瞧得出不对劲,“常主事,这是我的地方,你要带走人,也得向我分说清楚吧。” “你问江珂玉。”常云柏懒得解释,一心只想带走荷月。 宋宝媛见人姑娘在反抗,跟着着急,“不行!你不能这样!” 离门口最近的许评笙不声不响地拦在了门口,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你让开。” “我家掌柜说不能让。” 常云柏心中恼火,回头看向宋宝媛,“这与你无关。” “这是我的地方,你要带走的是我的厨娘,怎么可能与我无关?” “什么你的厨娘,她是我的人!” 宋宝媛捏起拳头,“你先松开她,不管你们什么关系,你都不能这么对她吧。” 像是跟她讲不明白道理,常云柏懒得费口舌与她掰扯,“江珂玉,你管管她啊!” 江珂玉揉了揉眉心,感到心累,回头看向满脸迷茫的宋宝媛,轻声道:“坐下吧,没事的。” 宋宝媛没动,只是睁大眼睛看了过来。 “这个漳州来的你若实在想留,就留吧。那个厨娘就算了,那个留下,肯定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宋宝媛呆滞片刻,逐渐从眼中流露看向江珂玉时,从未有过的情绪。 “这明明就是强迫,你叫我算了?” 江珂玉刹那间头脑空白。 那双看向他总是期待的眼中,此刻装满什么? 是失望吗? 第26章 挂彩 四目相对,江珂玉头一回觉得,自己或许做错了什么。 他不得不解释道:“他们关系特殊,简单来说,他们曾经、两情相悦。” 宋宝媛的眼睛是湿润的,好似有泪光在闪烁,“可你也说了,是曾经啊。” 隐约中,江珂玉感到心口刺痛,但转瞬即逝,让他无法捕捉原因。 他的思考变得迟钝,眼下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他不喜欢阿媛这么看他。 江珂玉像是妥协般别过脸。 良久,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好。”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替荷月挣脱开常云柏的拉拽,再将后者推出门去。 “你干什么?”常云柏不明所以,难掩恼火。 江珂玉沉默地拽着他离开。 走出茶楼一段距离,常云柏似忍无可忍,将他甩开,“你干什么?我要带走我的女人有什么不对,你那个前妻凭什么留我的人!” “是人家自己不愿意跟你走。” “要不是她多管闲事……” “你够了!”江珂玉丝毫不惯着他,“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一个弱女子拉拉扯扯,知道的是感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案情!” 常云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你帮着别人算怎么回事!” “那是我妹妹!” “呵。”常云柏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冷哼道:“是!妹妹,你当然得帮着她,不然她爹不是白费心思,白养你那么多年吗?” 江珂玉愣住。 常云柏气急败坏,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不过之前还是夫人呢,变回妹妹,她爹还是白死了!” “混账!” “嘭!” * 茶楼里气氛怪异,荷月无法控制地流着泪,手足无措,想要说清楚来龙去脉,却又觉得难以启齿。 她鞠了一躬,“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宋宝媛堪堪回过神来,“等等!” 荷月的脚步停在了门口。 “你和常主事到底什么关系?” 荷月紧紧攥着手心,肩膀微颤,“对不起宋娘子,我骗了你。我、我娘走了,但我还有一对兄嫂。可他们、他们为了钱,逼我嫁给一个、一个折磨死三个妻子的老头。我、我不愿意,逃了出来,可兄嫂和那老头通了气,派了好多人出来抓我。我没办法、所以我、我……我认识的、又有可能帮我的人里,只有他有本事,所以我、我自荐枕席、我……” 宋宝媛怔了怔,“好了!” 她低下头,有些懊恼自己多嘴,“不用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 “你能去哪?” 荷月答不上来,感到羞臊又绝望。 在一旁,许评笙沉思片刻,默默往里走。 他蹲在了打碎的糕点面前,挑挑拣拣出半块完整的,吹了吹灰尘,放进嘴里。 “嗯!”他突然出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手艺还真不错!” 他有些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巧月神思一动,扭头道:“是呢小姐,我刚刚在后厨偷吃了一块,这姑娘没说假话,糕点做得可香了。” 许评笙又在地上挑拣了几块碎糕点,递向一直“看戏”的张烙和岑舟,“你们也尝尝?” 张烙接过,毫不介意地丢嘴里,点了点头,“我第一次吃这么精细的东西,还真好吃。” 岑舟沉默地吃了,跟着点点头,没说话。 “宋娘子。”许评笙笑问,“您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宋宝媛看了过来,她之前说过,四个人里有三个人对糕点满意,就将人留下。 “那、你也得先给我尝尝。” 闻言,许评笙将最完整的一块糕点剥掉了可能沾灰的外皮,然后恭敬地双手奉上,“请掌柜的品鉴。” 宋宝媛失笑,倒也没嫌弃,接过便尝了一小口。 糕点入口即化的瞬间,似曾相识的味道,让她的笑意僵在脸上。 哥哥以前从书院给她带的糕点,就是这个味道。她一直觉得很特别、很好吃,但又不好意思麻烦哥哥给她带,所以就只是一直惦记着。 想不到,竟还有再尝到的这一天,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宋宝媛的视线垂下,看向手中的糕点,缓缓道:“当真是好手艺,你若还愿意,就暂且留下吧。” “可以吗?”荷月呆呆回头。 “自然。” “谢谢!”荷月藏不住半分情绪,又哭又笑,“谢谢大家,谢谢宋娘子!” * 大理寺内堂,被江岁穗插了满头花的高洛书,在见到江珂玉回来的那一刻,如临大赦。 “你终于……”高洛书顿住,以为眼花,擦了擦眼睛,“你给谁打了?” “爹爹你怎么了?”江岁穗急忙跑过去。 第36章 江珂玉抱起女儿,笑着道:“爹爹没怎么,只是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我给爹爹呼呼!”江岁穗撅起嘴,对着爹爹的眼角吹气。 高洛书嗤笑一声,谁摔跤能摔成这样,左眼眼角乌青,嘴角还泛紫。 不过,他也没在孩子面前拆穿。 终于挨到傍晚回家的时候,还在马车上,江岁穗就窝在爹爹怀里睡着了。 快憋死了的高洛书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被谁打了?” 江珂玉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冷漠地吐出四个字——“还能有谁。” “常云柏?”高洛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见江珂玉没反驳,便知自己猜对了,“为什么呀!” 江珂玉捂上了女儿的耳朵,一字一顿回答道:“他、嘴、贱。” “噗!”高洛书没忍住,笑出声来。 怕把江岁穗吵醒,连忙捂住了嘴。 虽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想到他俩打架就很好笑。 他抿着嘴,忍了好一会儿再开口问:“你妹妹那怎么样了?” 说到此事,江珂玉愈发头疼,“她根本就不听我的。” 跟被人下了蛊似的。 高洛书表示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那怎么办?” 江珂玉沉默,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高洛书咽了口唾沫,“你就别管了,反正你也不是心甘情愿娶她的,和离了不正好,随她去呗。” 说得简单,江珂玉闷哼一声。 他娶阿媛的时候,确实无甚感情,只是为了报恩。 但事已至此,即便不是妻子,也是妹妹,更是他孩子的母亲,他怎么可能不操心。 “你要实在不放心,不如……”高洛书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她不是招工吗?我去,看告示写着包吃包住,正好解决我的问题。我替你照顾……啊不,看着她,也解决了你的问题。” 江珂玉忽而抬眼,面无表情又目光深邃。 高洛书被他盯得心里发毛。 “你?” “昂。” 江珂玉感到眼角钝痛,眨了眨眼。 他这个样子,已经不方便出现在阿媛眼前了。 “你能混得进去再说吧。” 高洛书眼皮一掀,心跳骤然加快,蓦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回到江府,为了不把女儿吵醒,江珂玉下马车时小心翼翼。 只是他刚出现,家门口就传来一声清脆的“二哥!” 江珂玉一惊,连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跑过来迎接的盛绮音这才看到睡着的江岁穗,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再开口时压低了声音,但藏不住担忧,“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脸上挂彩,倒是不影响美貌。 江珂玉没耐心再解释一遍,只问道:“你怎么在这?” “不是你说的,上回的事,我来给宋姐姐,还有承承赔礼道歉。” 盛绮音抬手,给他看自己带来的礼物,“但是你家门房说,宋姐姐不在。我想肯定是她还在生气,所以不想见我。那我就等着,以表诚意。” “她确实不在,你回去吧。” 盛绮音诧异,“怎么会,她去哪了?” “我今日没时间招待你,你先回去吧。”江珂玉说着,径直抱着女儿回府。 盛绮音小碎步跟上,却被门房拦了下来。 “二哥!” “算了吧。”高洛书从马车的窗户上探头,“他今日心情可差了,你就别去触霉头了。” 盛绮音回头,“三哥?你怎么也在这?二哥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高洛书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啊!” * 围在茶楼门口的人渐渐散去,招工告示也都撕了去。茶楼里的大家忙忙碌碌,重新布局后,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的打扫着。 宋宝媛站在茶楼的最中央,一会儿盯着脚下发呆,一会儿瞥向擦桌子的荷月,一会儿又看向扫地的岑舟…… 许评笙从洒扫的众人间穿过,来到她面前,递上今日招工记录,“我重新誊写了一遍,请宋娘子过目。” 宋宝媛只是草草扫了一眼,便还给了他,还漫不经心地夸赞道:“很好。” 见她似乎情绪低落,许评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声问:“宋娘子可是在为今日之事乃至往后忧心?” “我……”宋宝媛眸光微滞,“从前竟不知,这世上有人想安定,会如此艰辛。” 有亲人重病,为生活奔波者;有至亲离散,遍寻不得者;有卖身求生,无家可归者…… 相比之下,她整日为那既定的错误黯然神伤,显得有些过分矫情了。 宋宝媛摇了摇头,“我是在想,这张台子,是留给说书的,还是唱曲的。” 许评笙敛目,笑了笑,“宋娘子既然决定茶楼的主题是雅,自然该请乐师坐镇。” “嗯。”宋宝媛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要找镇得住场子的乐师,怕是没有招跑堂容易。” 许评笙盯着脚下,像是在思考。 “乐师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宋娘子愿不愿意请。” 宋宝媛侧目,正逢她的账房先生抬头。 此人眼中总含笑意,给人以处变不惊的踏实感。 “谁?” “小姐!” 不等许评笙回答,拎着扫把的巧月从门外跑进来,“又有人来问,咱们还要不要跑堂。” 宋宝媛不解,“你没告诉他,招工时间已经过了吗?” “我说了,但……”巧月睁着无辜的眼睛,“这个人有些特别。” 她刚说完,高洛书便弯着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灿烂一笑。 宋宝媛:“?” 第27章 荒谬 “高公子?”宋宝媛走下台,面带疑惑。 高洛书跨过门槛,躬身行了大礼。 宋宝媛连忙欠身回礼,“高公子怎么会来?” “听说这里招跑堂,所以我来试试。” 宋宝媛不解,“高公子可是御史家的公子。” 许是离家出走有段时日了,上次见面他身上还有几件配饰,现在已经全没了,估计是拿去当了,所以朴素了很多。 但即便如此,从他的举手投足的自信间,依旧不难看出,这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高洛书叹了口气,“即便亲爹是御史大人,被赶出家门,花光积蓄,也还是得找份活计。不然不仅会把自己饿死,还会把别人笑死。” 宋宝媛哑然失笑。 “不过我刚刚听那位姑娘说,招工时间已经结束了,看来是我来晚了。”高洛书佯装气恼,“都怪江珂玉,自己在外头乱晃,把孩子丢给我。我替他带了一下午的女儿,结果就没赶上。” 宋宝媛愣了愣,“岁穗?” “是啊。”高洛书笑道,“我能找来这里,还是小岁穗帮的忙呢。她说她娘亲可厉害了,在这里开了超级大的铺子。她人小鬼大,还反过来给我出主意,说高叔叔要是快饿死了,就去找我娘亲!我娘亲又漂亮又善良,肯定会收留你的!” 他学着江岁穗的幼稚语气,言语间俏皮得很。 宋宝媛被他三两句话,就勾起了对女儿的想念。 “辛苦高公子照顾岁穗了,高公子若不嫌弃,可以暂住在此。” “那就多谢宋娘子了!”高洛书笑得毫无心眼,“宋娘子放心,我没那么娇贵,也绝不白吃白住。您尽管吩咐,我随叫随到!” 宋宝媛笑着颔首,只当是场面话,她哪敢吩咐御史家的小公子,何况……还是哥哥的至交好友。 一旁的许评笙挑了挑眉,没有言语,自顾自地摇摇头。 宋宝媛回过头,继续没说完的事情,问他道:“你刚刚想说的乐师人选,是谁?” 许评笙回过神,笑着回答:“瑶坊的琴师,卿泽公子。我之前有幸去过一回瑶坊,洽闻卿泽公子为琉安郡主抚琴,余音绕梁,甚是难忘。” “卿泽公子?”宋宝媛轻声重复,她久居内院,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但能为郡主抚琴,定是有些本事,她心中如此猜测,一扭头,见到了高洛书不自然的神态。 “高公子也知道这个人?” 高洛书诚实地点了点头,“瑶坊的人嘛,我都……” 他匆忙刹住嘴。 “都、不怎么熟,但这位卿泽公子名声响亮,想不知道都难。” 宋宝媛微微讶异,“琴艺竟高超至此,人尽皆知吗?” “额。”高洛书停顿片刻,“其实……跟琴艺无关,是他这个人……” 他双手往外翻着比划,“容貌惊为天人,虽为男儿身,却天生媚骨。比之东瑶坊的花魁,还要美上三分。” 这么夸张,宋宝媛心生质疑。 高洛书试探问:“宋娘子找这个人做什么?” “想为茶楼添个镇得住场的乐师。” 第37章 “那这个人,恐怕不太合适吧。”高洛书直言道,“每年都有许多人想为他赎身,其中不乏王公贵戚,但都被他拒绝了。” 宋宝媛闻言看向许评笙,“照这么说,问题不该是我愿不愿意请他,而是请不请得到他。” 许评笙笑着,不置可否。 只是说:“每个月初九,琉安郡主都会亲至瑶坊,只为听卿泽公子一曲。每每这日到瑶坊的人,都会沾郡主的光,得见卿泽公子。这日正好初九,宋娘子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宋宝媛眨了眨眼,说不好奇是假的。 什么样的脸会惊为天人,比哥哥还好看吗? 听到许评笙提议,高洛书眯起了眼,语含迟疑,“宋娘子去那种地方,不合适吧。” 宋宝媛抬起干净的眼睛,“哪种地方?瑶坊,不是乐坊吗?我为何不能去?” 她左右问询,素不相识的两个男人,默契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 瑶坊是整个京城最大的乐坊,一进门就出现两条廊道,将其划分为东瑶坊和西瑶坊。 东瑶坊占地是西瑶坊的三倍大,更为宽阔,容纳的客人也更多,且几乎都是男客。 西瑶坊虽面积不大,但有庭院式的布局,纵观小桥流水,极为精巧。 入夜,廊桥上挤满了人,多为女子。 众人竞相朝湖心亭张望,议论纷纷。 宋宝媛也学着大家的样子,伸长脖子,但什么也没瞧见。 但她却被别人瞧见了。 静坐在茶台上的琉安百无聊赖,扫视过乌泱泱的人群,一眼便瞧见了宋宝媛。 最重要的,她旁边那人也很眼熟,不是经常参她的那位御史大人家的宝贝公子吗? 这两个人怎么会出现在一块,还是在这种场合。 琉安脸上倏忽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她往身侧招了招手,候着的侍女立刻上前,听她耳语了几句。 侍女得令后便挤入人群,一顿折腾后,终于到了宋宝媛眼前。 “宋夫人,高公子,我们郡主请二位过去喝一杯茶。” 宋宝媛记得这个小丫头,上次在曲水山庄,就是这丫头邀她去跟郡主下棋。 郡主相邀,依然无法拒绝。 只不过同行的还多了一个人,便是许评笙。 “见过琉安郡主。” 琉安笑意盈盈,“又见面了。” 她拍拍身侧的位置,“过来坐啊宋夫人,顺便跟我讲讲,你为什么会和你夫君的、好朋友!出现在这里?” 她的求知若渴里,带着毫不遮掩的不怀好意。 宋宝媛无奈,“此事说来话长,但还请郡主莫要误会。我并非与高公子单独前来,还有我的账房先生跟随。” 她说完,许评笙在旁躬身行礼。 琉安看了啧啧称奇,“不是吧,你都独自占有江少卿那样的美男子了,还左一个高公子,右一个账房先生。不仅如此,还来凑卿泽公子的热闹,你未免有点太不知足了!” 宋宝媛:“……” 话里全是误会,她都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的好。 “郡主当真是误会了,他们两个……算是我茶楼的伙计。听闻卿泽公子琴艺高超,所以我们慕名而来。” 琉安一个字都不信,“得了吧,为琴而来,还是为人而来,你自己心里清楚。反正我是没见过,专门为听琴来这的人。” 宋宝媛辩驳的话还没出口,又听到她问:“江少卿心这么大吗?居然让你和两个男人同行,还到这来。” 琉安满满的不解。 宋宝媛低头,干巴巴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昂?”琉安睁大了眼睛,怔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更是夸张。 她左右看看,为寻求证实问:“我没听错吧,她说和离了?” 两边的侍女急忙给她回应,“郡主您没听错。” “为什么呀?” 这实在令琉安匪夷所思,“有他那张脸在,你有什么是不能忍的吗?” 宋宝媛:“……” 她现在相信,这个今晚还没露面的卿泽公子长得一定很好看了。 “我……” “待会儿说!待会儿细说!” 琉安伸手用力拉拽,宋宝媛一个踉跄坐到了她身边。 宋宝媛茫然抬头,看到披发在肩,面纱遮面的男子正抱琴往这走来,他身着宽袖白衣,气质娴雅,若非身量突出,乍一看真像个女子。 卿泽前来,不言不语,在茶台前行了一礼,又转身往湖心亭走去。 “等等!”琉安喊道,“你今日怎么又见外地带起面纱来了?” “回郡主,奴今日吃错了东西,脸上起了疹子,不便露脸,还望郡主赎罪。” 他的声音倒不像他的长相般阴柔,宋宝媛小心将他眉眼打量,只觉得他眼神空洞,倒也不认为,他的容貌,会有传言中那么夸张。 琉安满脸怀疑,但没追问,“那这样的话,今日这琴,你就在我面前抚吧。” “郡主……” “你左不愿意右不愿意,我已经很容忍你了。这点要求你都要拒绝,本郡主真的要生气了。”琉安骤然冷了脸。 卿泽垂目,“是,奴听郡主的。” 得他恭顺之言,琉安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她挥手示意,侍女便为卿泽公子搬来桌椅。 卿泽款款落座,眼中只有自己的琴。 “郡主想听什么?” 琉安大方道:“随你心意便好。” 卿泽不再多言,拨弄琴弦,毫无预兆地,让琴声响起。 寄情于琴,宋宝媛微微讶异,如果说,这位卿泽公子本人给她的印象,是空洞又没有灵魂的,那他的琴声,则恰恰相反。 一曲哀愁,不知向何人可诉说,只能寄希望于让琴声替他哭诉,替他寻个有缘人。 一曲终了,廊桥传来热烈的欢呼。 宋宝媛霎时不知所措,以为自己会错了琴意。 “真好看。”琉安低喃着感叹,瞥了旁边的人一眼,“你觉得,他比之你夫君如何?” “不一样。”宋宝媛不假思索道,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如何比较。 琉安嗤笑一声,“你还真来听琴的啊,那琴如何?” “琴声,的确是妙。”宋宝媛如实道。 来都来了,何不争取一下。 “若能请卿泽公子的琴声坐镇,那日后茶楼的生意定不用愁。” “你想得倒美。”琉安鄙夷道,“我都请不动他,你还想请他去给你招揽生意?” 似乎为了证实自己所言,她扭头问:“你愿意跟她去吗?” 卿泽低着头,依旧语气淡淡,“奴的脸伤了,恐怕要辜负姑娘美意。” 宋宝媛不以为然道:“遮了脸又不妨碍你抚琴,你若是害怕别人看见,我可以将台子遮起来,甚至不让人知道里面是你。” 卿泽似乎愣住,缓缓抬眼,“姑娘只要我去抚琴?” 宋宝媛被他这话问懵了,见左右都看向她,澄澈的双眼中尽是茫然。 “不、不然呢?” 琉安嘴角抽搐,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吗? 她不禁感叹,“吃过好的就是不一样。” 宋宝媛:“?” * 江府,亲眼看着两个孩子睡下后,江珂玉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 回到书房,坐到案桌前,他闭上眼睛,揉着自己的眉心。 听到阿启回来的动静,他随口问道:“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总是暗中行事的阿启难得出声,“夫人去了瑶坊。” 江珂玉整个人顿住,“什么?” 近不了身,阿启所得的消息,一半是自己看到的,一半是跟各种各样的人打听出来的。 “夫人去了瑶坊,好像要给一个小倌赎身。” 江珂玉蓦然睁眼,眸光呆滞,久久没有反应。 忽地,他往后仰躺,嗤笑一声。 “开什么玩笑?” 太荒谬了。 第28章 敷衍 新的一天,茶楼的门依旧是半开着,乒乒乓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从门口过路的人忍不住歪头去瞧,都只能看到挂着梯子忙活的木匠。 宋宝媛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笔,在纸上画着弯曲的线条。 巧月和巧银结伴上前来,眼里闪着兴奋,好奇问:“小姐,卿泽公子真要来咱们这当乐师?他长得真像传说中一样惊为天人,比咱们郎君还好看吗?” 宋宝媛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瞧见,他带面纱呢。” 又强调道:“而且人家也没有确定要来,只说来试一试。所以你们好好准备,当日千万办事靠谱些,好把人留下。” “我们自然是靠谱的!” “那你们还不赶紧去帮忙?” 巧月吐了吐舌头,拉着巧银离开。 她们走开后,许评笙又上前来,“宋娘子,木匠师傅已经在照您的吩咐钉钉子了。” 第38章 宋宝媛点了点,招手让他走近些,“你过来瞧瞧,昨晚我想了一夜,既然卿泽公子不想让别人看到他,那我们就把台子遮上。除开木雕屏那一面,还有三面,一面挂画,一面挂书法,留下正面挂灯谜,对子或者诗的上半首。” “正面每日更换,若是有人能答上灯谜或者对上对子,就可免了茶水钱。除此之外,若有人想出谜出题,我们也可替人挂上,你觉得如何?” 许评笙细细思索,颇觉可行。 “没想到,宋娘子是这么有想法的人。” 宋宝媛轻笑,“莫非我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 许评笙笑而不语。 没听到他的回答,宋宝媛狐疑抬头,“你真这么想的?” “宋娘子想听实话吗?” 宋宝媛放下了手中的笔,神色认真,“你说。” 许评笙莫名后退了半步,“其实见宋娘子第一面,我便觉得宋娘子是个聪慧机敏之人。不过……后来您兄长来了一趟,您突然就变得没有主见了,说起话来也不自信了许多。以至于,让我怀疑最初的判断。不过今日,您倒是又变回去了。” 宋宝媛怔然。 “还是跟着今日这样的掌柜,让我觉得日子有盼头些。” 许评笙这话本是逗她笑的,结果她不仅没笑,还好像呆住了。 许评笙连忙清清嗓子,转移话题,“话说,卿泽公子还没应允当咱们的乐师,宋娘子变这样大张旗鼓地做准备,不怕浪费了吗?” 宋宝媛回过神来。 “无妨,换个乐师,我们照样可以实现这个想法。” 她笑了笑,“再说了,照琉安郡主所说,这些年,不管谁邀卿泽公子上门抚琴,他都没有离开过瑶坊。可昨日,他竟答应来我们茶楼试试,实在是受宠若惊。既然他独独给了我们机会,我自然也要诚心以待。” 许评笙颔首。 “不过话说回来,昨夜你也在场,你觉得,他为何会答应我呢?” “或许因为……”许评笙顿了顿,状若思考,“他也觉得,跟着您这样的掌柜,日子更有盼头吧。” 宋宝媛一愣,蓦然笑了。 “许秀才是我见过的读书人里,说话最中听的。” 许评笙微微睁大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那、这会让我涨工钱吗?” “不会。” 许评笙顿时收敛了笑容。 而宋宝媛的笑意更甚,“但若事情办得好,大家努力把卿泽公子留下了,那定有奖赏。” “好嘞!”许评笙扬声,“我这就去督促大家!” 他转身后东张西望,像是在为了涨工钱积极地找活干,再次把宋宝媛逗笑。 与此同时,岑舟端着茶水从眼前经过,应当是去送给木匠师傅。 待他折回,宋宝媛忙将他叫住。 “岑舟。”宋宝媛伸手向自己袖口,摸出一个小罐子,“这个你拿着。” 岑舟愣愣地接过。 “昨日瞧你的手,说是老人家都不为过。你还年轻,应该护理一番才是。” 宋宝媛细心叮嘱:“这是擦手的,你晚上用它抹了手再睡,过半个月应该就会有效果。” 清新的香膏味从小罐子的缝隙间流出,岑舟低着头,指腹摸索着罐子。 他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才出嘴里蹦出两个生硬的“谢”字。 “不客气,去忙吧。” “好。” 门口迈进一条小短腿,许评笙第一个瞧见,上前问:“小朋友,你来这做什么?” “我找我娘。” 宋宝媛闻声诧异,立马抬头看去,“承承?” “娘!” 江承佑眼睛一亮,冲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扑进娘亲怀里。 宋宝媛紧紧搂着他,摸摸他的脑袋,又摸摸他的脸,从上到下将他检查一遍。 “承承怎么好像瘦了?” “才没有呢!”江承佑高声反驳,“我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眼中的怜爱快要溢出来,宋宝媛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你怎么会来这里?一个人吗?” 她刚问完,六安就走进了茶楼,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要去郑伯伯家上私塾。” “私塾?” 宋宝媛诧异地看向六安。 六安立马解释道:“小少爷说的是大理寺的郑大人,他家开了私塾,从今天开始,小少爷就去那里上学。从府里去郑大人家,会路过这里,小少爷想念您,就中途停了马车跑过来。” 宋宝媛心中不解,“让他上私塾,是兄长的决定?” “郎君说,私塾里有和小少爷同龄的孩子,可以做玩伴。” 宋宝媛垂眸,再次抚过儿子的脸,难掩心疼,“你来找娘亲,你爹爹知道吗?” 江承佑点了点头,“爹爹知道,他还让我把一个东西给你。” 他说着,转身跑向六安,要了个信封过来。 宋宝媛接过,打开来,看着上面的内容,神色晦暗不明。 “娘,你什么时候可以忙完回家?妹妹也想你了。”江承佑拽着她的衣角,撒娇问。 宋宝媛连忙换上温柔的表情,迟疑片刻,才回答道:“今天,等承承上完课回来,娘亲和你一起回家。” “好!” * 傍晚,江府的门房瞧见来人,叹了口气。 “盛姑娘,小的都跟您说了,咱们郎君不见客。” 男子打扮的盛绮音很是气恼,“你都没有去通传!” “不必通传,郎君此前已经吩咐了,谁来了他都不见。” “你去跟他说是我来了,还给他带了糕点和伤药,他定会见我的!” 门房底气十足,“既然郎君吩咐了,别说是您,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招待!” “你……”盛绮音脸色难看,“你个不知变通的,待之后我见了二哥,定叫他将你发卖了去!” 谁料门房不仅没害怕,还更强硬了,“盛姑娘慢走!” 盛绮音气得跺了跺脚,又没法,只好转身离去,却见送自己来的马车旁,停了另一辆马车。 许久不见的宋宝媛走了下来,还牵着儿子。 盛绮音快步走近,在她发现自己时,立刻顿住脚步。 “盛姑娘怎么在这?” 宋宝媛没想到会碰上她,心情更加沉闷。 “听三哥说,你和二哥已经和离了。” 宋宝媛瞳孔一震,余光瞥了一眼儿子,不敢再多言。 盛绮音轻哼一声,“既然已经和离,我来我二哥家做什么,应该不需要向你说明。” 她说完,扭头走向旁边的马车。 像是出了口气,脚步松快了些。 “娘。”江承佑仰起小脸,“和离是什么?” 宋宝媛顿时紧张,“和离就是……就是分离,娘和爹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不能总见面。” 江承佑似懂非懂。 “走了,先回家。”宋宝媛急忙转移他的注意。 远远见到她回来,门房忙跑出来相迎。 盛绮音掀开车帘,见那门房变得如此谄媚,刚好一点的心情又变差了。 庭院中,江岁穗坐在石桌上,和坐在石凳上的爹爹面对面。 她手里拿着药膏,小心翼翼用手指扣下来,再抹到爹爹的眼角上。 下人突然来报,“夫人和小少爷回来了!” 江珂玉睁开眼,“夫人回来了?” “是。” “娘终于回来啦!”江岁穗兴奋地晃起了腿。 江珂玉拿起桌上的镜子,看了看眼角和嘴角都青紫的自己,心中懊恼。 “那个,岁穗。”他站起来,“爹爹有事回书房一趟,你待会儿不要告诉娘亲,爹爹摔跤的事情,知道吗?” 江岁穗眨着困惑的大眼睛,“为什么?” “明天爹爹带你去买糖葫芦。” “好!” 江珂玉将女儿从桌上抱下后,匆忙往书房去。 宋宝媛来时,只在院子里瞧见江岁穗一个人。 “娘你回来啦!” 江岁穗捣腾着两条腿,飞快地跑向娘亲。 宋宝媛将女儿抱起,掂了掂份量,又亲了亲她可爱的脸,“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爹爹呢?” “爹爹有事去忙了,他让我一个人玩。” 宋宝媛心中一沉。 儿子送私塾,女儿不是交给别人就是丢她一个人,自己说忙,却还能见盛姑娘。 会不会……有些过分了。 书房中,江珂玉正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药。 听到敲门声,先是愣住。 “谁?” “兄长,是我。”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以为两个孩子那么久没见她,定会将她缠得脱不开身,没料到她会来寻自己。 “进来吧。” 江珂玉说完,忙将药膏藏进堆在桌上的书卷中,自己转身面对书柜,寻找着什么。 第39章 宋宝媛推门而入,只见他的背影。 “咳。”江珂玉随便拿了本书放在手里翻阅,“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都没提前告诉我一声。” 宋宝媛等待良久,都不见他面对自己。 “知道了,下次,我定会提前征得兄长同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珂玉完全不明白,她怎就能这么理解,“这本就是你家,你想回来就回来,无需任何人同意。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毕竟今日天都快黑了。” 宋宝媛盯着他不紧不慢翻页书卷的手。 盛姑娘来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这样敷衍对待吧。 “你很忙吗?” 江珂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最近又接手了两个案子。” 宋宝媛沉默。 江珂玉瞧不见她的表情,又听不到她的声音,心里没底。 “你来找我有事吗?” 有,宋宝媛心道。 想问他为什么要把承承安排进离家那么远的私塾。 想问他为什么忍心把那么小的岁穗丢开。 想问他既然忙,为什么有时间见别的女人,却不关心自己的孩子。 可面对这么冷漠的背影和敷衍的态度,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 或者说,不用问,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宋宝媛感到委屈至极,眼睛也酸涩。 半晌,她从袖中抽出今日承承给她的信封,“兄长为何让承承把这个给我。” “你看了?” 宋宝媛向前一步,将信封放在了案桌上,“看了,但不明白兄长的意思。” 信中写的,是卿泽公子的底细。 此人十岁便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一个富商的夫人,被富商的夫人调.教到十五岁时,富商发现了他们的奸情,又转手把他卖进了青楼。 十七岁时,被素以荒淫为名的章阳长公主赎身,做了面首。 两年后长公主猝死,又被进京祝寿的濡阳王强行掳走,带离了京城。 过了五年,中途转手不知多少人,他又回了京城,成了瑶坊的卿泽公子。 今年二十七岁,仍有不少达官贵人想要将其占为己有。 但他已经不怕死了。 宋宝媛现在知道,他那双眼睛为何空洞。 “不管你为何要和他扯上关系,他这个人都太过复杂,不是你该接触的。” 宋宝媛垂首。 苦笑。 没准是这间房子风水不对她,所以每次站在这里,她都想哭。 宋宝媛许久才出声,“既然兄长那么忙,我就不打扰了。” 没等来她的应承,反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江珂玉捏皱了手中纸张,“你该不是真要给他赎身?” 宋宝媛的脚步倏忽定住,眸光闪烁的同时,指甲嵌入了掌心。 她说:“是。” 江珂玉不可置信地回头,已然不见她的身影。 “砰!” 手中书卷,被他重重拍在桌上。 第29章 弃妇 挨到晚上,宋宝媛耐心地把两个孩子哄睡后,直接离了府。 六安小跑进书房,第一时间来报,“郎君,夫人走了。” “走了?”江珂玉盖上手中卷宗,面上不满,“你们没有留她吗?” “留了!”六安忙道,“姚嬷嬷、小的我、甚至看门的小九都开口求夫人留下了!但是……咱们的话能管什么用,夫人都拒绝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越来越像嘀咕,“夫人回来,郎君您没迎接就算了。夫人要走,别说留了,您都不亲自送一送,这真的好吗?” 江珂玉气恼,“我这个样子怎么出面?” 六安偷瞄他一眼,“郎君您生得好,就算这样,也不难看。让夫人瞧了,指定会心疼您呢。再让夫人知道,您是为了她才被打的,没准都不用说,夫人自己就留下了。” 江珂玉心烦意乱,手指按了按眉心,“夫人走的时候,有留什么话吗?” “有。”六安差点忘了,“夫人说,郎君您要是忙得脱不开身,可以让小小姐跟小少爷早上一起去私塾,中途她会接走小小姐。等小少爷下了私塾,再让小小姐跟着一起回来。” “没了?” “没了。” 江珂玉拧起眉头,若有所思,“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岁穗了?还是体谅我没时间。又或者……是嫌我照顾不好岁穗?” 六安挑了挑眉,干巴巴道:“小的不知道。” “那你出去!” “哦。” 六安轻手轻脚退出书房,还带上了门。 晚风轻拂,从江府回老宅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宋宝媛想起了和离那日。 也是从这条路穿过,那时她泪眼模糊,看不清车外半点风景。 “停下。” 车夫不明所以,但还是拉起缰绳,停了下来。 河边的风凉意更甚,吹得人心静,宋宝媛决定独自走走,所以下了马车。 沿着官渡河,她走在岸边,青丝与裙摆乘风后扬,步伐缓慢。 她忽地顿住脚步,眼前出现了似曾相识的身影。 前头码头工正在搬运,十几个人扛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但看起来很重,因为每个人在货物上肩的瞬间就弯下了腰。 宋宝媛怔怔看着,他们在岸边台阶上来来回回地走。 其中年轻的身影,有一个是张烙。 她知道张烙会在茶楼的事情忙完后,去做另一份工,但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载着货物的船源源不断过来,今夜要搬完,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 亥时三刻。 “呼!” 搬完所有货物的张烙长舒一口气。 “走了!”他同身后坐在台阶上休息的众人甩了甩手。 他一边走,一边扭着脖子,锤着肩膀。 走进面摊,他大马金刀地坐下,还没说话,面摊主就送上了一碗份量多过平常客人的面。 “谢谢叔。” 面摊主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吃完早点回去休息。” “嗯。”张烙拿起筷子搅了搅,闲聊问:“叔你今天生意好吗?” “就这样吧,哪有什么好不好的。”面摊主擦着桌子,“反正每天,等你吃上了,我就收摊。” 张烙笑了笑,夹起一筷子面,囫囵进嘴。 马车徐徐从旁经过。 * 清晨,还未营业的茶楼只是开门敞风,宋宝媛一出门,就迎面撞见了来上工的张烙。 “宋娘子早!” 宋宝媛看向笑容满面的他,愣了片刻,“我不是说了,还没接待客人的时候事少,可以来晚些,你怎来这么早。” “前阵孙屠夫伤了手,所以我替他砍肉,今早肉卖得快,所以我就早点过来了。” 张烙无害的笑容中夹杂着些许得意,“孙屠夫还夸我手脚利落,没丢他的脸。” 宋宝媛不自觉被他感染好心情,但心中藏不住诧异,“每日这样辛苦,你怎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张烙耸了耸肩,“我是有活干活的粗人,平生只懂三个道理。” 他掰着手指头,“有仇报仇、知恩图报、知足常乐。” 他一边说一边往茶楼里走,“期待少一点,没事别胡思乱想,有事多往好的方面的看,自然就可以每天笑哈哈啦!” 他像是随口一说,说完就走了,宋宝媛却在原地呆了许久。 直到身后传来兴奋的呼喊,“宋娘子!” 宋宝媛回头,只见高洛书朝她奔来,“吃早点了!” 他展示手里的碟子,上面不知是包子还是馒头,长得奇形怪状的。 “好看吗?”他满含期待地问。 宋宝媛沉默良久。 “这是我今早跟荷月姑娘学的,专门给你做的星星包子,和月亮馒头。” 宋宝媛:“……” 她诧异抬眼,“高公子做这个干什么?” “自然是彰显我的用处啊。”高洛书兴致勃勃,“你尝尝吧!” “高公子不用做这些。” “什么高公子?”高洛书往后摊手,“我和他们一样,现在是你的伙计,你为何独独和我这么生疏?你就该怎么叫他们,就怎么叫我。” 宋宝媛神色为难,“高……” 高洛书心生质疑,表情僵住,“你该不是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当然不是!” “那我去了姓,叫什么?” “洛书。” “诶!” 刹那间,宋宝媛愣住,睁大了眼睛。 高洛书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她这么看自己,又感到脸庞燥热。 他别过脸,摸了摸自己不知何时红透了耳朵,“我还跟荷月学做了米糕,我拿给你尝尝。” 他说完,往后厨跑去。 宋宝媛眸光呆滞,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好半晌,她才想起自己出门是干嘛来了。 她看向承承昨日来的方向,翘首以盼。 第40章 等了半刻钟,瞧见江府的马车,她立刻回茶楼去取了食盒。 再出来时,马车刚好停在了茶楼门口。 江承佑灵活地跳出,声音高亢,“娘!” 宋宝媛蹲下身迎接,抱他满怀,但不见再有人从马车上下来。 她问:“妹妹没和你一起来吗?” 不等江承佑回答,送江承佑而来的六安先说道:“怕夫人您忙茶楼的事情看不过来,所以郎君把小小姐带去大理寺了。” “这样啊。”宋宝媛颔首,腾出手将食盒递过去,叮嘱江承佑道:“给你做了好吃的零嘴,你带去私塾,要和小伙伴分享,知道了吗?” “知道。”江承佑乖巧道。 宋宝媛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那快去吧。” “娘亲再见!” 江承佑一步三回头。 宋宝媛目送他离开,直到马车行过拐角。 她打算回去时,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两人衣着朴素,看着像对夫妻,堵在了茶楼门口。 “二位。”宋宝媛绕到他们面前,“有事吗?” 男子朝她咧嘴一笑,“姑娘,这是茶楼吧。” “是。” “那这里头,是不是有个叫周荷月的丫头?” 宋宝媛霎时生了警惕,后退半步,“二位是?” “我是她哥。”男子面上和善,指着身边的女人道,“这是她嫂子,我们啊,主要是来看看她。” “看看她?” “是啊,不管之前有过什么误会,我们俩都只有她一个妹子,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宋宝媛状若沉思。 “见一面就走!”男子强调道,“不打搅你们做生意!” 宋宝媛再三犹豫,还是应了,“你们在这稍等。” “好好好!” 宋宝媛进屋先瞧见了擦柱子的张烙,喊他道:“你先别忙了,去趟后厨找到荷月,说她兄嫂来了,问她见不见。” 张烙当即撂下抹布。 “等等。”宋宝媛想了想,又道,“她要是见,你就跟在后头。要是有什么事,你也好有个照应。” “好!” 见张烙去了,宋宝媛便没再管。 坐到窗边,又在桌上见着了“星星”和“月亮”。 ……这高公子,一直这么令人摸不着头脑吗? * 因家中侄儿今早头疼,许评笙带他去看了趟大夫,所以来茶楼晚了些。 他远远就瞧见茶楼门口站了三个人,但他只认得出荷月一个。 还没走近,又见其中男子拽上了荷月的胳膊,和她拉扯。因她反抗,眼生的女人拽上了她另一条胳膊。她抵抗不了两个人的力量,被拽动了脚步。 许评笙连忙跑过去,“你们谁啊?” 荷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出声便是哭腔,“许秀才救救我,别让他们把我带走!” 张烙反而晚来一步,“松手啊!你们干什么呢?当街抢人啊!” “我是她哥,我要带我自己妹子走,关你们什么事?” 叫嚣的男子力气不小,一把就把纤弱的许评笙推开。 女人上前阻拦张烙插手,“你敢碰我?我叫非礼了!” “你……”张烙顿时手足无措,涨红了脸。 男子蛮力拉走荷月,许评笙再上前,直接被他推到在地,还踹了一脚。 “许秀才!”张烙一惊,忙不迭推开眼前的女人。 女人立马就炸了,顺势往地上一趟,扬声大喊:“非礼了!打人了!大家快来看啊!” 这动静引来无数看热闹的人,宋宝媛自然也听见了。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他们伙计打人了!大家快来看啊!掌柜的要赔钱啊!” 宋宝媛循声走去,沉默的岑舟和不明所以的高洛书一左一右跟着她。 “叫唤什么?”高洛书率先出声,替宋宝媛挤开人群。 宋宝媛一眼就看到了额头冒血的许评笙。 “大家评评理,这是我妹子,谁家姑娘这么大年纪了不嫁人?我们当哥嫂的费尽心力尽父母责,为她找了户家境殷实的好人家,现在要把她带回去,有什么错?” 宋宝媛示意张烙先带许评笙回去处理伤口,镇定道:“且不说你们寻的根本不叫好人家,再者她自己不愿意嫁,你们还打算逼人出嫁不成?” “怎么不算好人家?”男人气得上前来理论,“人家足足给一百两彩礼呢!” 他扭头又面向围观的众人,“我妹子哪里是不愿啊!她就是被人给骗了!就是这个……” 他指向宋宝媛,“就是被这个女人骗了,她自己被夫家休了,就看不得别的姑娘嫁好人家!” 宋宝媛神色一僵,“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把你的嘴放干净点!”高洛书上前打掉男人乱指的手。 男人瞪大了眼睛,“又想打人?” 他当即往地上一坐,和女人一起哭天抢地,“打人了!他们骗我妹子!还仗着人多打人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纯无赖啊你们!”高洛书气急。 荷月手足无措。 宋宝媛的声音淹没在他们的哭嚎中,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岑舟冷着脸,袖口闪过匕首的锋芒。 “大家评评理啊!这个弃妇看不得别人好,骗我妹子啊!他们还仗着人多,打我就算了,还打我媳妇啊!” “……” 第30章 除非 宋宝媛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无赖,他们不讲道理,不要体面,为了达到目的,胡搅蛮缠,什么腌臜的话都可以说出来。 此时此刻,她若再不有所作为,事情定会越闹越大。 “把他们的嘴堵上。” 宋宝媛朝离自己最近的岑舟低声吩咐道。 她听到了自己的陌生的、冷漠的声音。 岑舟一言不发地上前,刚刚用来擦地的抹布成了趁手的武器,用来塞进他们嘴的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卸了两人的下巴。 “我帮你!”高洛书没见过这阵仗,但也知道自己得干点什么。 但宋宝媛却叫住了他,“高公子,麻烦你跑一趟,帮我报官。” 高洛书恍然大悟,“好!” 他挤出人群,一路快跑。 岑舟从前是干力气活的,收拾起人应该当得半个护卫,宋宝媛心中如此判断。而高公子是御史大人的独子,他去报官,官府一定会马上派人来。 事实上,岑舟的行动力比她想象的还强,摁得那哭嚎的男子毫无反手之力,很快就没了声。 官府的人来得也比她预想得快,几乎是高公子刚跑没了影,紧接着官兵就来了。 * 常府的大门闯进了人,门房拦都没来得及拦。等看清是谁后,又没了拦的心思。 常云柏顶着青紫的眼睛和擦伤的脸,正和陆舒然在庭院中同桌用早饭,夫妻俩谁也不说话,气氛颇为诡异。 下人匆忙来报,“主君,江少卿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江珂玉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院门前。他面无表情,气势汹汹,不难看出来者不善。 陆舒然对他不请自来已经习惯,但头一回见他带着如此气场。虽心中狐疑,也还是硬着头皮问:“江少卿来这么早,用过早饭了吗?要不要添副碗筷。” “不用了,很饱。” 江珂玉看都没看她,径直走向常云柏,伸手就揪起他的衣领,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 常云柏伤了面子,“你又想干什么?” 他意图扯开江珂玉的手,但掰不动。 陆舒然见状不对,之前夫君对她隐瞒自己被谁打了,听到这个“又”字,心里有了猜测。 她欲上前劝架,下一刻却听到江珂玉似咬紧后槽牙般问:“周荷月的兄嫂是你派过去的吧!” 常云柏愣了愣。 听到那个名字,陆舒然顿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给我松开!” “嘭!” 江珂玉确实松开了,不过是在对着他的脸狠狠一拳后。 常云柏吃疼,眼前模糊了一瞬间,从椅子上跌落。 “你又来!”常云柏气急,扶着桌子站起来,又泄愤般一脚将椅子踢开,“上回就是你先动的手,这回还是在我家,你真无法无天了是不是江珂玉!” “你要是没做过就打回来啊!” 常云柏某个瞬间目光躲闪。 江珂玉依旧握紧拳头,“你堂堂刑部主事,常家的嫡子,你搞不定两个地痞流浪?他们有胆子去当众闹事,不是你指使的,还能有谁?” 他冷笑,“怎么,你是想让周荷月被她兄嫂带回去,然后再给你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还是想让周荷月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救她!没了你她这辈子就完了?” “你闭嘴!”常云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江珂玉丝毫没有收敛,“你最好庆幸,今日被那混蛋推到地上、磕破脑袋的不是我夫人!不然,咱俩不仅交情到这了,连面都不用见了。” 第41章 他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气氛倏忽变得尴尬,下人们低着头不敢吱声。 常云柏脸上刺疼,心中忿忿,侧过身去,不敢对上妻子的视线。 * 郑府的私塾里,夫子刚走,十几个小娃娃就立刻闹腾腾的。他们围在食盒前,伸手拿糕点。 唯有江承佑坐在最末尾,无措地纠着衣角。 半刻钟前,他站在桌子上,打开了娘亲给他准备的食盒。糕点的香味很快引来大家靠拢,于是他大声说:“谁知道和离是什么意思,谁就可以吃好吃的!” 一群小萝卜头们凑着脑袋思考。 “和离就是……你爹娘不在一起啦!你爹把你娘赶出门,然后给你换一个娘!” “对!” 一个人说出来,其他人争先恐后地附和。 江承佑傻了。 拿到糕点的尤小公子折回,见他模样,好奇地上前问:“你娘被你爹赶出家门了?你要有新的娘了?” “没有!”江承佑不假思索地反驳,“才不是!” 尤小公子撅了撅嘴,玩心大起,“肯定就是!” “不是!” 尤小公子扭头大喊:“江承佑他爹不要他娘咯!他要有新的娘咯!” “不可能!”江承佑急忙拉住他,想要捂住他的嘴。 可此举反而让尤小公子更加兴奋,“你要有新的娘咯!” 江承佑心急如焚,见他嬉皮笑脸,着急演变成了愤怒,使他捏起了拳头。 猛地一砸。 “呜!” 尤小公子的牙掉了。 六安匆忙跑回大理寺,却找不着江珂玉。 没办法,他只能转向,去找宋宝媛。 得到消息时,宋宝媛正在挑选要挂起来的字画。六安跑进来时气喘吁吁,吓她一大跳。 赶到郑府已经两刻钟后,她走出马车才发现高洛书跟了过来。 还没进屋,宋宝媛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因此加快了脚步。 屋里,江承佑站在墙角,目光冷漠地看着其他人。 “承承!”宋宝媛小跑到孤单的儿子身边,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一遍,“你有没有事?” 江承佑瞬间委屈,但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夫人!你儿子把我儿子牙都打掉了,这要怎么算!” 宋宝媛循声回头,看到了恼怒的妇人抱着哭红了眼睛的小男孩。 六安告诉她,江承佑把户部主事尤大人家的小公子打了,想必这对母子就是苦主。 “咳!” 这种情况下,站在中间的郑夫人不得不开口调和,勉强笑道:“今日几个小公子们一起玩闹,不知怎的就闹出了这种事情,这孩子也不肯说,但尤小公子受了委屈确是事实。我先表个态,确是我家下人偷了懒,没有看好孩子们,我先给尤夫人你赔个不是。” “打人的又不是你家孩子!” “是我们不对!”宋宝媛起身道,“不管怎样,我家承承出手伤人,是他不对,我先替他跟尤夫人、还有小公子道个歉。” 尤夫人脸上不愉,“我也不是不讲道理人,你说说,谁家孩子被打成这样,做母亲的不心疼?” “是,不知尤小公子看过大夫了吗?”宋宝媛只能找补,“我们一定负责,尤小公子有任何不适,我们都负责!” 尤夫人依旧不满,“自然都要你们负责!但你至少得先问清楚,你家儿子为什么打人吧,不然怎防得了下次?” 宋宝媛明白这个道理,本来也觉得江承佑反常,急着想知道原因。 她蹲下身,询问的语气中听不出责怪,“承承,你为什么要打他?” 江承佑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地面,不语。 郑夫人插嘴道:“那时下人们离得远,只听到他们闹哄哄的。事情发生后,我们也问了孩子们,其他孩子都摇头说不知,这尤小公子又只哭,至于江小公子,则是一直不说话。” 宋宝媛抬起右手,捧起江承佑的脸颊,耐心问:“你不是答应过娘亲,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娘亲的吗?” 江承佑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她。 恍惚间,宋宝媛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大人的深沉。 “可娘也答应过我,永远不会骗我。” 宋宝媛愣住,“我……娘是没有骗过你啊。” 江承佑闻言别过脸,立马往后退了半步,拒绝她的触碰。 “承承?” 江承佑直接面向墙面,不肯理会。 忽地陷入僵局。 屋内最清晰的,便是尤夫人冷哼了一声。 高洛书见状,往前走了一步,试图打圆场,“那个……消消气,小孩子嘛,打打闹闹很正常,下手也没个轻重的,万一只是个误会呢?” “误会?牙都掉了你跟我说误会?” 尤夫人闻言愈发气恼。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尤夫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高公子?你怎么……” 尤夫人将他打量,又看了眼宋宝媛,“哦!有夫之妇身边跟的竟是别的男人,那我倒是能理解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没教养了。” 这话刺人,高洛书睁大了眼睛,“尤夫人,你别在这里阴阳怪气,我是跟着我掌柜的来的,而且她和江珂玉已经……” “尤夫人。” 人还没露面,男子镇定又有力量的声音已然传进屋内。 众人抬眼看去,挺拔的身影从窗户纸上走过。 没一会儿,从门前露了真容。 江珂玉阔步走进屋内,脚步明显比身后郑、尤两位大人要快一些。 “以高洛书和我的交情,他偶尔替我出面,应当也不至于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吧。” 尤夫人抱着孩子走向自家夫君,从江珂玉眼前路过,不情不愿道:“自然。” “但我也得给江少卿提个醒,这亲兄弟尚且都得防一防呢。” 尤大人轻咳一声,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嘴。 “贱内忧心孩子,口不择言,还望江少卿见谅。” “犬子顽劣,也请尤大人海涵。之后尤小公子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回去,也定会好好管教逆子。” 郑大人见状笑道:“小孩子之间磕磕碰碰常有的事,还是别让这点小事伤了我们三家、甚至四家的和气。” “是啊!大家都是讲理的人,以和为贵嘛。”郑夫人帮腔道。 江珂玉颔首,尤大人也认同,此事便揭过了。 离开郑府,江珂玉让宋宝媛带着孩子先上了马车,自己逮住要跟上的高洛书。 “你脑子呢?市井中没人认得你也就罢了,这同僚府上你也敢这么随便进出,你不要名声,别人也不要是吗?” 高洛书甩开他的手,理直气壮,“那还不是因为你找不到影吗?我不来,你就不怕你妹妹受欺负?我好歹姓高,这郑家和尤家都得给我点颜面。” “你看那尤夫人像给你颜面的样子吗?” 江珂玉白眼看他,耳边响起尤夫人的话,虽然眼前这人大概率是真的没长脑子,但避嫌总是没错的。 “待会儿你要么滚回自己家,要么跟我回我府上。” “为什么?” 高洛书不服,但江珂玉懒得再理他,而是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江承佑依旧绷着脸不说话,还面向车壁。 宋宝媛哄着也没用,第一次这么拿他没办法。 但江珂玉丝毫不惯着他,上来就把他的脸掰过来面向自己,直言问:“你为什么要打人?” 江承佑犟着脖子,面对爹爹竟也没了从前惧色。 “你少一副委屈到头了的样子,不管怎样,你打人就是不对!” “你别对他这么凶!”宋宝媛看不下去。 一天到晚都是烂事,江珂玉难以心平气和,但还是压着情绪,“你总是惯着他,现在好了,他都敢跟人动拳头了,就算这样你还要护着他!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我要你不要留下周荷月,都告诉你她会给你惹麻烦,你也不听,现在终于知道我没说错了?” 宋宝媛怔了片刻,“一码归一码,当时那根本就是强抢民女,再说这和承承的事有什么关系?”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坐在外面,听到像是争吵声音的高洛书探出一个脑袋。 “偷窥别人家事很光彩吗?”江珂玉的语气差了很多,“出去!” 高洛书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宋宝媛,犹豫着收回了脑袋。 见他一副无故受了斥责的样,宋宝媛只好为他辩解道:“今日若不是高公子,官府的人也没那么快出现,他刚刚也是好心……” “他?” 江珂玉心中憋闷,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宋宝媛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反应。 “罢了,你觉得是他就是他吧。” “我不准你这么对娘!”沉默的江承佑突然爆发,“不准你赶她离开家,不准你们和离!我不要换娘!” 第42章 他哭着,有着说不尽的委屈。 宋宝媛和江珂玉双双愣住。 “谁告诉你,我们和……我和你娘……”江珂玉眉头紧锁,“你胡说什么?” 江承佑泪眼朦胧,“你们就是和离了!他们说和离就是你不要娘了!你要给我换一个新的娘!我不要!” “没有这回事。” “那为什么娘都不在家了!” 江珂玉霎时语塞。 宋宝媛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瞒不下去,就只能坦白。 她将哭得颤抖的江承佑搂进怀中,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娘亲和爹爹、确实和离,也就是分开了。” “呜呜!”江承佑号啕大哭。 “但是承承,娘亲还是你娘亲,爹爹也还是你爹爹,对你而言,这些都没有变的。” 江承佑不懂,“他们明明说,爹爹要给我换个新的娘!” 江珂玉将他从宋宝媛怀里揪出来,郑重其事道:“没有这回事!” “承承。”宋宝媛用指腹抹去他的眼泪,“娘亲永远都是你娘亲,哪怕、哪怕爹爹娶了别人,我也还是你的娘亲,这永远都不会变的。” “没有哪怕。”江珂玉冷不丁道。 宋宝媛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这种保证不了的话就不要说了。” 江珂玉诧异地看向她。 片刻后,又略显粗暴地用双手捧起江承佑的脸,甚至将他的脸搓变形。 “江承佑,你不准再哭了!” “除非时间倒流,和你外祖父还魂这两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你爹爹我,都不可能再另娶他人,你更不可能有别的娘!” 江承佑被他说懵了,呆呆愣愣的,都忘了哭。 “听清楚了没有?” 宋宝媛眸光微滞,一时分不清,他这话是跟承承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第31章 反省 马车经过茶楼,宋宝媛抱着江承佑下了马车,并承诺晚饭后会送他回家。 江珂玉没时间过多停留,毕竟江岁穗还在大理寺,加之公务,他得赶回去。 在宋宝媛没有注意的地方,江珂玉无声无息揪住了想要偷偷下马车的高洛书,并将其带走。 “你又指着我给你看孩子!”高洛书不满。 江珂玉掀开窗边帘子的一角,看着宋宝媛和江承佑进了茶楼后,才缓缓放下。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不过还是看得出痕迹,但有的人,半句都没有过问。 江珂玉不咸不淡道:“你也可以选择回你自己家。” “我宁愿去流浪。”高洛书目光坚定。 但被江珂玉冷漠地横扫一眼后,骤然没了底气,“那就滚远一点,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还替我照顾妹妹?竟会添乱。” “我哪有?”高洛书不服气,意图为自己正名,却无话可说。 大概是因为他的出身以及和江珂玉的关系匪浅,宋宝媛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根本不使唤他,他确实没派上啥用场。 另一边茶楼里,宋宝媛蹲下身,用布巾给江承佑洗了把脸。 顺便问:“你爹爹的脸怎么了?” 江承佑老实回答:“爹好像说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还要我们走路小心点。” 宋宝媛若有所思。 “娘。”江承佑仰着小脸,“我晚上可不可以也不回家,我想和你睡。” “不可以的。” 虽是拒绝,但宋宝媛的声音很温柔,“承承是大孩子了,不能总跟娘亲睡。” 江承佑撅了撅嘴。 “好了承承,娘会亲自送你回家,明天还有以后,你都可以随时来找娘亲。” 江承佑略显不满,但还是点了点头。 公务缠身,江珂玉只好让高洛书先带江岁穗回家。 他紧赶慢赶,总算在戌时前回了家。他算着时候,应该能撞上宋宝媛送江承佑回家,但江承佑确实是回来了,家里也确实多个人女人,却不是宋宝媛。 而是男子打扮的盛绮音。 高洛书做主请进府的盛绮音。 “小四说你家门房呆得很,通传一声都不愿意,就知道不让外人进来,她来好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高洛书看着还有些打抱不平,“今日要不是我刚好撞上了,她还进不来!” 盛绮音委屈地站在一旁。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我夫人呢?” “回去了啊。”高洛书摊摊手,“把岁穗哄睡后就回去了。” 他刚说完,屋里就传出了江岁穗惊天动地的哭声。 江珂玉匆忙进屋,这已经不知是女儿第多少次从睡梦中惊醒后爆哭,小小的人儿抱着被角哭得眼泪汪汪,好像被抛弃般无助。 “岁穗。” “爹爹,怕……” 江珂玉上前将她抱起,亲亲额头,搂在怀中安抚,“不怕,爹爹在的。” 慢慢的,江岁穗从嚎啕变抽泣,虽然情绪好多了,但仍缩在爹爹怀里,不肯让他离开半步。 江珂玉没法,只好抱着她走去院中转转。 隔壁屋的江承佑悄悄打开了房门,看着院子里的人,神色凝重。 江珂玉还未分得了心去看儿子,哄女儿的同时,看向一直跟在他左右的盛绮音,“你这么晚还来我这做什么?” 盛绮音听他这话很是不满,“自然是因为担心你啊,你这脸上,此前何曾受过伤。” 她低下头,“只是很可笑,你这都快好了,我才刚进得了你家的门。” “我不需要担心。”江珂玉无奈,“你肯定又是偷跑出来的吧,要老师知道了像什么话,赶紧回去吧。” 盛绮音目中关切,“可是你现在身边都没有可以照顾你的人……” “我何需别人来照顾?”江珂玉打断她,眉头紧锁,“门房是听命办事,我每天要忙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实在没精力再招待客人,若无要事,你就不要来找我了。” “为什么我成客人了?”盛绮音不忿地拔高了声音,“三哥在你家就可以来去自如,我却被拦在门外,你还要赶我走?” 她立马红了眼睛,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江珂玉见她如此,微微迟疑,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 可江岁穗却在怀中惊颤了一下,像是被吓到,小声呜咽着。 “你小点声。”江珂玉脱口而出提醒,心思瞬间被怀中的女儿占据。 这四个字落在盛绮音耳里无疑是责怪,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含泪的模样像是被辜负般楚楚可怜。 见势不对,高洛书忙上前,压低声音,“小四也是关心你,你何至于态度这么差。” 又回头安慰道:“他最近脾气那叫一个差,跟谁都欠他好几十万似的,你别理他了。” 盛绮音咬着嘴唇不说话,一眨眼,眼泪就落下了。 “诶?”高洛书顿时惊恐,“你别真哭呀!咋跟个姑娘似的。” 盛绮音一愣,霎时哭得更凶了。 江珂玉背过身去,忙捂上女儿的耳朵。 “别哭了!”高洛书手忙脚乱。 院子里些许混乱,江承佑竟也跑了出来,只穿着白色的寝衣,两只手还藏在身后。 江珂玉瞧见了他,蹲下身来,“你怎么也没睡,被吵醒了?” 谁料江承佑根本不看他,直接从他跟前跑过去,直接冲到盛绮音面前,猛地一甩手。 “啊!” 盛绮音的尖叫声再次把江岁穗吓得一颤。 “砰!” 江承佑卯足力气将手里空了墨汁的茶杯砸在盛绮音脚下,“我不准你在我家!就是因为你!我娘才走!我不准你在我家!你滚出去!” “江承佑!”江珂玉肉眼可见恼火,“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听到动静的姚嬷嬷匆忙穿过廊道跑来,将江承佑护在怀中,冲他摇头。 墨汁染黑了盛绮音半张脸,还溅进了她的眼睛。 高洛书惊得表情失控,更加手忙脚乱。 “我不准她出现在我家!”江承佑像只蛮横的小牛,姚嬷嬷根本拽不住,“滚出去!” “江承佑你够了!” 江承佑咬牙切齿,“我讨厌你!你为什么要她,为什么不要我娘!” 江珂玉颇觉荒谬,“谁告诉你的?” 姚嬷嬷瞬间慌乱,“小少爷!你怎么能拿墨汁泼人呢?” 她连忙起身,“郎君恕罪,老奴这就带小少爷回去。” 好几个侍女上前帮忙,姚嬷嬷才成功把江承佑带走。 江珂玉心烦意乱,突然想起自己还抱着女儿,低头一看,江岁穗正小心翼翼看着他。 “爹爹是不是吓到岁穗了?”江珂玉心中微微慌乱。 江岁穗一言不发,盯他良久,默默往后倒。 感受到她的挣扎,江珂玉将她放下,没想到她一落地,立马就后退,离开他的怀抱。 “怎么了岁穗?” “我也讨厌爹爹。” 江珂玉愣住。 第43章 江岁穗转身就跑,但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钻进哥哥屋里。 “江珂玉!” 高洛书没办法了,求助般叫唤。 江珂玉回过神来,“来人,带盛姑娘去换身衣服。” 侍女上前来,领走盛绮音。 高洛书松了口气。 “待会儿你送她回去,跟老师说一声。”江珂玉倏忽道。 高洛书不解,“她肯定是偷跑出来的,你还让我去告状?” 江珂玉忽觉疲惫。 “高洛书。” “当年是你信誓旦旦跟我保证,小四对我绝无男女之情的吧。” 高洛书怔了怔。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当年,江珂玉和小四要订下婚约的消息刚传出来,小四便跟他们说:“我和二哥可是兄弟诶,怎么能成婚?但这是祖父的决定,我也没办法。” 后来,江珂玉不得不迎娶养父的女儿,他开始和大家疏远,对邀约推三阻四,原因在于,和小四见面尴尬。 但小四说:“我哭是因为我觉得没面子,你们不会真觉得我对二哥情根深重吧?我都叫他二哥了,肯定是把他当兄弟啊!本来祖父撮合我就觉得不自在,现在反而好了!” 她还俏皮地反问:“我都不在乎,二哥反而要躲着,该不是,偷偷喜欢我呢吧!” 是高洛书将她的话转答,再三保证她对江珂玉绝无男女之情,后者才恢复和大家的来往。 “是我怎么了?”高洛书诧异。 “还怎么了……”江珂玉看他这理直气壮样,无言以对。 * 第二天天一亮,江承佑便要出门找娘亲。 他甚至自己准备了包袱背上,像是要出远门。 可是刚到家门口就被拦住了。 他不服,一个劲往外冲,但毫无效果。 门房只有一句话,“郎君不准小少爷您出门。” 江珂玉今日不上值,得到消息后,亲自去把他拎了回来。 “凭什么不让我去找娘!” 江珂玉神情冷肃,“就是你娘惯得你,白天把人的牙打掉,晚上给人泼墨汁,你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我就要去找娘!” “你哪都别想去,好好在家反省。” 江珂玉吩咐人看好他,自己便去书房忙公务了。 走之前还看了一眼在院子里跟丫鬟们玩的江岁穗,见她好好的,才放心离开。 江承佑蹲在门槛边张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把江岁穗抓进屋内,还把其他人都赶出去。 兄妹俩在角落里对坐,江承佑将两只手搭在妹妹两肩,十分严肃地问:“你要不要要新的娘?” 江岁穗瞪大眼睛,超用力地摇晃脑袋。 “那你想要娘回家吗?” 江岁穗小鸡啄米般点头。 “那你就帮我一个忙。” “……” 两刻钟后,江岁穗跑出门,非要玩老鹰捉小鸡,将所有人都叫去。谁不来就闹,还威胁说自己要去跟爹爹告状。 下人们没法,只能配合,玩着玩着就投入进去了。 院子里热闹得很。 江承佑扒拉在门口,找准时机偷溜。 这回不走大门,跑去偏僻的地方,扒开杂草,钻狗洞。 一爬出来,立刻迷失方向。 江承佑在原地转了一圈,靠直觉,往左边跑去。 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跑到了街上。 靠在酒肆旁的男子样貌普通但衣着光鲜,他磕着瓜子,姿态随意。 从江承佑出现,他便瞧见了,好奇地盯着,发现一直不见有大人来找。 “噗!” 他将瓜子壳一吐,拍了拍手,理理着装后笑容满面地走过去。 “小朋友。”男子笑眯眯地拦下江承佑,半蹲下身,“你要去哪里啊。” 江承佑站定,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睁大眼睛将人打量。 “叔叔瞧你左看右看的,是不是迷路了?” 江承佑犹豫着,点了点头。 “巧了,这一片就没有叔叔没去过的地方,你说你要去哪里,叔叔给你指路。” “我……要去、千仟茶楼。” 男子睁圆了眼睛,“那地方可远了,你靠两条腿可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江承佑挠了挠头,“那要怎么去。” “坐马车吧,叔叔有马车,送你去。” “……” 第32章 够了 今日天清气朗,宋宝媛如往常般坐在窗边,既可以晒到太阳,又方便承承来找她时,进来立马就可以看到她。 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宋宝媛皱起眉,抬手捂上心口。 不知怎的,心慌得很。 江府,六安着急忙慌地跑向书房,不顾规矩地直接冲进了屋内。 “郎君!小少爷不见了!” 埋头案卷中的江珂玉倏忽抬眼,“不见了?” …… 晌午,大太阳晒着,正是大家疲惫的时候。 官兵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街上搜查,惊得众人惶恐。 “见过这个孩子吗?” 官兵拿着画像挨家挨户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 “没有。” 大理寺和京兆尹同时出动,城门口的巡查尤其骇人。 “嘭!” 江珂玉将刚刚到手,记载着消息的纸张拍在了京兆府的桌子上。 “两个月内那么多人报案孩子失踪,你们都不查?” “这个……” 京兆府的人给不出解释,只知大难临头。 六安跟随在旁,小声问:“郎君,要不要知会夫人一声?” 江珂玉根本不敢想象,宋宝媛知道江承佑失踪会有多崩溃。 他只道:“先找人。” 整整一天,宋宝媛都心跳得很快,一股不安感席卷全身。 天快黑的时候,她终于耐不住了,看向正在挑茶具的人,“巧月巧银,备马车,跟我回府一趟。” 巧月不解,“为何突然要回府?” 宋宝媛眉目忧愁,看向天际,“我这心里总不踏实,想回去看承承和岁穗一眼。” 巧月闻言,连忙去备车马。 已经是街上的贩夫走卒都收工回家的时候,道路上只有零零散散的人。 沿途盘问的官兵们忙活了一天,已然没了精神,但上头没发话又不能收工,所以三三两两蹲在路边埋怨。 随手放在地上的画像被风吹走,他们也没有被立刻发现。 画像飞到脚下,巧银捡起了瞧了瞧,面露疑惑,“这不是咱们小少爷吗?” 车帘猛地被掀开,宋宝媛探出身子,“什么小少爷?” 巧银忙将画像递给她。 看到纸上熟悉的人,宋宝媛的呼吸一滞。 巧银见状走向路边,询问道:“你们在找画像上的小孩吗?” 吊儿郎当的官兵抬头瞥她一眼,“你见过?” “你们为什么要找他?” 官兵嗤笑,“自然是丢了啊!不然还能为什么?” 巧银霎时僵住。 “回府,快点!” 宋宝媛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急迫和焦躁。 车夫也听到了官兵的话,立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甩起鞭子,驾驶马车疾行。 江府灯火通明,门房在门口来回踱步,见着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连忙上前相迎。 “夫人您终于回来了!” 宋宝媛无暇回应,脚步匆忙地跑进府里,只见姚嬷嬷带着不肯睡觉的江岁穗还在院子里玩。 “娘!” 江岁穗见着她,立刻跑了过来。 宋宝媛蹲身将她抱住,明显感到自己的手在颤,“你哥哥呢?” “哥哥早上说,他要去把娘找回来,没想到娘真的回来啦!” 江岁穗难掩惊喜。 但很快又诧异,“但哥哥怎么不见了。” 宋宝媛的呼吸都是冷的,心跳快得像是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唯有紧紧抱住女儿,才能获得短暂的慰藉。 “老奴有罪!老奴辜负了小姐的期望!” 姚嬷嬷以及院中所有的侍女,都朝宋宝媛跪着,不敢抬头。 如果说回来的路上,宋宝媛还在心存侥幸,那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哄骗自己的理由。 承承就是失踪了,下落不明。 “郎君呢?”宋宝媛颤着声音问。 “郎君、得到消息后,就出门去找小少爷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娘?” 江岁穗被箍得难受,微微挣扎,也感受到了氛围不对劲,所以睁大了无邪的眼睛问:“哥哥去哪了?” “没事的。” 宋宝媛第一次不顾及女儿的意愿,强行将她搂得紧紧的,不给她一丝可能脱离怀抱的机会。 “哥哥没事。”宋宝媛如此说道。 比起回答女儿,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第44章 * 荒废的破庙中,紧闭的门上却有一把崭新的锁。 两个男人坐在地上喝水,旁边倒着四五个昏迷不醒的孩子,个个都被捆着,头破血流。 “饿死我了。”胖乎的男人抱怨道,“外面那阵仗吓死人了,你这是绑了个什么祖宗回来?” 另一个矮瘦的男人也在摸着肚皮。 外面那么多官兵,他们根本不敢出门找吃的。 “我瞧他脏兮兮的,就没仔细看,回来才发现他身上全是好东西。” 两人中间,摆着被摊开的包袱,里面是精巧的玩具和金子。 “啧啧啧。”胖乎男人瞥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孩子。 江承佑灰扑扑地趴在地上,意识不清。他的额头上流着血,脸上有泪痕,小臂上还有大块擦伤。 胖乎男人忽地伸手,往他脖间一扯,拽出了个金锁。 “瞧瞧,不是达官贵人家的,怎会随随便便就有这好东西?” 矮瘦男人咽了咽口水,“咱们是不是摊上事了?” “废话!” “那、那……”矮瘦男人灵光一现,“我们把他丢出去吧,那些官兵找到他了,自然就撤走了。” 胖乎男人冷哼一声,“你敢出去?” “我不敢。” “你不敢也得出去!祸是你惹的!等天再黑一些,你就给我把他丢出去!” “我……” “砰!” 腐朽的门被一脚踹开,无数黑影带着火光冲了进来,将破庙团团围住。 两个男人顿时抱头鼠窜。 “蹲下!”官兵高喝道。 江珂玉满身肃杀之气,从官兵面前走过,阔步走进破庙。 借着闪烁的火光和零碎的月光,认出了江承佑苍白的脸。 江珂玉连忙将孩子抱起,轻拍他的脸,“江承佑,江承佑?” 没有反应。 江珂玉目光微滞,心慌得不能自已,“承承?承承?” 像是奄奄一息的小猫,脆弱又仿徨,江承佑的眼睛艰难地眯开了一条缝。 “爹……” 声音更是无力。 江珂玉的心口仿佛被揪了一下,迟迟不能从疼痛中缓过来。 “没事了,爹爹带你回家。” * 女儿睡下后,宋宝媛便一直守在床边。 听到外面传出动静,她慌张地跑出去,只见江珂玉抱着孩子快步走了回来。 宋宝媛在这瞬间睁大了惊惧的眼睛,心上好像生了刺,扎得她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她那么有活力的承承,此刻灰扑扑地瑟缩在爹爹怀中,一只手臂上满是红痕,正无力地向下垂落。 “承承!” 看到宋宝媛的这瞬间,江珂玉的眼中闪过片刻的无措。 “大夫来了!” 幸好六安带着大夫赶来,给了江珂玉逃避的机会,他绕开宋宝媛,急着送儿子进屋,将其放上床榻。 气氛沉重,大夫小心褪下江承佑身上衣物,仔细地给他全身检查。 宋宝媛站在一旁,看向孩子的眼中泪花闪烁,她咬着自己屈起的手指,以防自己哭出声打扰到大夫。 江珂玉坐在塌边,眉头紧锁,不敢侧目。 大概过了半刻钟,大夫把了脉,说道:“都是皮外伤,江少卿和夫人可以放心,敷敷药,养些日子就好了。” “不过……” 宋宝媛和江珂玉双双看过来,刚放下去的心因这两个字又悬了起来。 “小少爷经历这一遭,难免被吓着,二位还得好好安抚。心境开阔些,自然也就好得快些。” “明白。”江珂玉轻声道,“多谢大夫,还请开了药方,我送您出去。” “怎敢劳烦江少卿。” 宋宝媛后退一步,让开路来给江珂玉送大夫出去。 他们一走,她便上前,小心翼翼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承承熟睡的脸。 脑海里闪过他平日闹腾的模样,愈发心疼。 怎么会这样? 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收回的手蓦然收紧,宋宝媛用拳头擦过泛红的眼角,转身往外面走去。 在门口,差点撞上了折回的江珂玉。 这是江珂玉第一次在她眼中见到如此外显的愤怒和难过。 猜到她有话要与自己说,江珂玉别过脸,往旁边走去。 宋宝媛跟上他的脚步,走进廊道,确保他们说话的声音不会传进屋内吵醒承承才停下。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她的语气带着忍无可忍的恼火,江珂玉回过身,四目相对。 宋宝媛眼睛红红的,“你若是连他们都不想要,告诉我就好了,我带他们走就是!你没必要一次又一次对他们敷衍漠视,最后把承承伤成这样!” “我何曾对他们敷衍漠视?”江珂玉不解,“是,今日确实责任在我,可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又不可能时时刻刻围着孩子转,我……” “够了!” 江珂玉愣住,眸中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他从未想过,自己柔弱又乖顺妻子,有一天会这样对他爆发怒火。 宋宝媛捏紧手心,强忍着眼泪,“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你很忙,忙得没有时间看顾他们,可你却有时间去见别人!” “我见谁了?” “对你来说,做一个称职的大理寺少卿,远比做一个合格的爹爹要重要得多!对你而言,要费心思花时间去应付的人或事里,你亲生的孩子都排不上号,是吗?” 也算是尝到了委屈的滋味,江珂玉掐着虎口告诫自己冷静。 作为一个母亲,看到孩子这样,一时失控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没有要推卸做父亲的责任,可我要维持这个家,就不可能只做他们的爹爹,确有分身乏术的时候。你可以不理解,但你也不至于,要如此揣测我。” 宋宝媛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神情,“旁的不说,今早承承只是想去找我,你为什么不让?” “他近来行事荒唐,我只是不想他去给你添乱。” “呵。” 宋宝媛蓦地松了手心,抬起手,在他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抹去马上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 宋宝媛笑了,只是嘲讽多过无奈,“到底是怕他们给我添乱,还是给你添乱?” “阿媛?” “你若实在讨厌他们打扰你跟别人私会,或是耽误你忙于公务,那我明日就带他们走,绝不让他们再妨碍到你!” “你就非得这么想我吗?” 宋宝媛缓缓后退,“你还希望我能如何想你?” 江珂玉不知不觉红了眼睛,“你又能如何照顾好他们?带着他们抛头露面,跟一群不知所谓的人厮混吗?” 霎时间,四面都静了。 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江珂玉说完就后悔,怕她误解,可想收回已经来不及。 他顿了顿,尝试解释,“我……” 宋宝媛怔怔抬眸,“我从前竟不知,你对世上之人,也有这样的偏见。” 她的笑意苦涩,“这些年和我……真是辛苦你了。” 她转身就跑。 江珂玉留在原地,懊恼又烦躁。 * 回到孩子房中,宋宝媛守在榻边,眼泪无声的,簌簌下落。 思绪万千,却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从前以为,把孩子留在做官的爹爹身边,肯定比留在只是商户的她身边要好。 可若是爹爹不爱他们呢? 或者说,没那么爱他们。 将来若是他们爹爹有了别的孩子,又会怎样? 宋宝媛不敢想。 今天,就差点再也见不到承承了。 这样的事情,绝不可以再有下一次。 宋宝媛闭上眼,用掌心彻底抹净脸颊。 她要想办法,让自己强大一点,让她的孩子另有倚仗。 夜已深,宋宝媛没有困意,仍在思索。 “巧月,茶楼开业那天,把最好的位置空出来,留给……” “琉安郡主。” 第33章 元宝 因为江承佑受伤的缘故,宋宝媛放心不下,便在府上多留了几日,方便亲自照顾。 中午,耷拉着脑袋的江承佑乖乖坐在凳子上,等着娘亲给自己换药。 与他截然相反的江岁穗兴奋地围着他跑了一圈,最后指着他脑袋上的绷带问:“哥哥你怎么了?” 江承佑不说话,只是在看到娘亲走过来后,执着地往她身上靠。 “哥哥遇到坏人了。”宋宝媛耐心道,“以后不许再一个人乱跑,更不可以跟陌生人走,知道了吗?” 江承佑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岁穗也是,任何时候,都不可以随便相信陌生人的话。” 江岁穗歪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宋宝媛叹了口气,轻轻地给儿子上完药,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 江岁穗见状,连忙也把脸蛋凑了过来。 第45章 宋宝媛哭笑不得,顺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好了,该去吃午饭了。” “爹爹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江岁穗抱着娘亲的胳膊问。 宋宝媛语气淡淡,煞有其事道:“爹爹他忙着呢。” “可是爹爹明明在家呀!” 宋宝媛笑笑,“走啦,哥哥受伤了,你快牵着哥哥的手。” 江岁穗闻言乖乖上前,扶起哥哥,小碎步挪动着往外走,几乎把“小心”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一直待在书房里的江珂玉将书籍平铺在案桌上,目光却放在窗外,有些心不在焉,也没察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听见外面传来女儿嗓音嘹亮的一声“爹爹!” 江珂玉回过神来,起身时匆忙,不小心撞掉了书架上的画轴。 不过他没时间去捡,急着去迎接女儿。 “爹爹!我给你送午饭来了!” 侍女替江岁穗把食盒放上桌,便自觉退出了书房。 江岁穗踩上凳子,亲手打开食盒,一个一个道:“这个是虾仁豆腐、这个是鱼,还有鸡汤,你喜欢吗?” “喜欢。”江珂玉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朝女儿张开双臂,“过来,让爹爹抱抱。” 江岁穗并拢双脚,大胆地往前一蹦,被爹爹接住后立马“咯咯”的笑。 她的笑声纯粹又热烈,短暂驱散了江珂玉心中些许阴霾。 “爹爹快吃饭呀!”江岁穗催促道。 “不着急。”江珂玉搂着女儿,心思飘远,“你娘亲,还好吗?” 江岁穗闻言仰起脸,满脸困惑,“娘很好呀!娘为什么不好?不好的是哥哥!哥哥今天都不高兴,饭都不自己吃,还要娘亲喂!一点都没有我乖。” 江珂玉失笑,拍了拍女儿的背,“那哥哥有没有哭鼻子?” “没有。”江岁穗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哭鼻子,他都有娘亲抱了。而且娘亲还说,等他伤好了,就带我们一起出门玩。” 她说着,攀上了江珂玉的肩膀,在其耳边问:“爹爹,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 江珂玉敛目,低头掩去几分不自在,“爹爹不知道,爹爹可能……” “很忙!”江岁穗大声抢答道,“对不对?娘亲就是这么说的。” 既然她这么说,就是不想要他一起了,江珂玉心想,沉默地点了点头。 “爹爹。”江岁穗撅了撅嘴,用两根食指戳起江珂玉的脸,“为什么你们都不高兴?哥哥、娘亲,还有你!你们都这样,我都不敢开心了!” “没有。”江珂玉忙道,“爹爹没有不高兴啊。” 说完才想起露出笑容,“岁穗这么乖,爹爹怎么会不高兴呢?” * 趁孩子午睡的时候,宋宝媛抽空回了趟茶楼,安排布置,令整个茶楼焕然一新,又确定了重新开业的时间。 来回奔波,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除了休沐那日,江珂玉这几日一直早上出门,晚上回家,每回都是岁穗来给他送晚饭。 虽然每日进进出出的是同一张门,但两个人却没有撞见过。 等到千仟茶楼重新开业的这一天,宋宝媛作为掌柜,却没有出面,而是让许评笙代替她迎客。 许评笙身兼数职,自然是涨了工钱。 宋宝媛亲自相迎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答应来演出,但不愿意暴露自己是谁的卿泽公子。 卿泽不愿与人多谈,宋宝媛将他领进他的位置后,便进了楼上正对其位置的雅间,静静等待。 虽是诚心相邀,但宋宝媛并不确定,琉安郡主会不会来。 在她的猜测中,郡主本就是爱热闹的人,又有卿泽公子做幌子,她觉得郡主会来的可能性很大。 果然,没多久她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琉安郡主到!” 宋宝媛松了口气。 雅慧风流,这位郡主皆占,也算是是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人物。 当今圣上与太后并非亲生母子,圣上登基初期,太后掌权。等圣上成长了,局面便开始发生了扭转,母子相互夺权,党争激烈。 琉安郡主,在两年前的宫变中偷偷藏下了玉玺,成了如今圣上大权独揽的最大功臣之一,自然不同凡响。 “宋宝媛。”琉安绕着茶楼上上下下走了一圈,才进独属自己的雅间,“你这整得还挺像样。” “郡主谬赞。” 琉安微微眯着眼打量她,“怎么瞧你和上次见面不太一样。” 宋宝媛失笑,“哪有。” 琉安轻哼,“说吧,专门请我来是做什么?不可能真喝茶吧。” 宋宝媛着手烹茶,“爹爹以前告诉我,开铺子,要请贵客压阵,旁人才知,咱们是不好欺负的。” “谁敢欺负你啊。”琉安不假思索道,甚至翻了个白眼,“前几天江少卿为了找孩子,可是差点把整个京城翻了个遍。” 宋宝媛怔了怔。 半晌才道:“我已经跟他和离了。” “可我刚刚还在楼下看到他了啊。” 宋宝媛下意识往外看去,自然是看不到的。 她晃晃脑袋,不愿浪费心思去想他。 “不管怎样,既已和离,总是不比从前。我万万不能,将一切都依托于他。” 琉安微微讶异,若有所思,“你该不是,想投靠我吧。” 不等宋宝媛回答,她又自顾自摇了摇头,“何必多此一举,你若只是不相信江少卿,寻个男人再嫁了就是,凭你这张脸,又不难。不过……想找个比江少卿更好的,确实不太可能。” “再嫁一次,重蹈覆辙吗?”宋宝媛唇角上扬,却不见笑意。 转瞬即逝的怅然从她眼中划过,“想要知道,不依托男子就能立足的办法,自然得请教已经做到的人。” 琉安挑了挑眉,往前倾身,看向对面之人的眼睛,“可依附男人是最简单的,对你而言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你又何苦要挣扎反叛。” 她屈起的食指敲了敲桌子,“你知道你儿子失踪的时候,江少卿为了找他,越权了吗?” 宋宝媛眉头轻蹙,诚实回答:“不知道。” “他小小一个大理寺少卿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动用那么多人,他不仅滥用职权,还动用了他本没有的权限。可是……这几日朝上风平浪静,半个参他的人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谁不能确定,江珂玉手上没有他们的罪证。” 琉安摇着头笑道:“圣上只是罚他俸禄,不痛不痒,摆明是要保他。这种情况下,谁敢和圣上对着干?纵是对他不满,也不敢正面冲突。” 宋宝媛对此一无所知,此时听到,心中也未起多大波澜。 他这么厉害,作为他的妻子却还是没有被尊重,不是更加证明了,她的不重要吗? “所以,宋宝媛,江少卿可是前途无量。不要他,而是投靠我这等只有恩宠,没有实权的人,可太不明智了。” 宋宝媛垂眸,“他的前途是他的。” 她蓦然收紧手心,“若郡主需要我,我才有机会,挣出自己的前途。” 琉安颇觉有趣,“你有什么我可以要的?” “我只有钱。” “切。”琉安嗤笑,“小小茶楼,能挣多少钱?除非你能开得比千仟阁还大。” 听她这话,宋宝媛心里有底了许多。 她倒出一点茶水在桌上,打湿指尖,在桌面画出了一个标记。 “不知郡主有没有见过这个。” 琉安扫了一眼,“金元宝?我好歹也是个郡主,能没见过金元宝吗?” “虽然可能不起眼,但很多铺子里都有这个标记,比如今日挡住卿泽公子的那副谜题上,比如千仟阁所售酡颜醉的瓶底。” 琉安愣了愣,脑海里闪过一丝灵感。 “元宝,宝媛?” “嗯。” 琉安眸光微滞,忽感荒谬。 “你有这身家,你有什么好惆怅的?” 宋宝媛:“?” “砰!”琉安猛地给了桌子一巴掌,“你有这么多钱,你畏畏缩缩个什么劲啊?” 宋宝媛:“……” 有这么夸张吗? 没怎么出过门,不知道啊。 * 从琉安郡主那离开后,宋宝媛缓缓穿过二楼走廊。 她看到许评笙在与客人谈笑风生,无论是谁都应对自如。 她看到张烙和岑舟忙忙碌碌,但丝毫没有出错。 她听到文人雅士在赞叹琴声,希望可以结交一番。 …… 似乎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那她呢? 巧月朝她跑来,在她耳边小声道:“郎君来了,在最里边的雅间。” 宋宝媛点了点头,穿过人群,走向最里面。 敲门后,宋宝媛推门而入,只见父子三人正在玩七巧板和九连环,极为和睦。 “娘!” 宋宝媛有些意外,关上门后,抱起朝自己扑来的女儿,“你们怎么来了?” 第46章 “他们闹着要见你。”江珂玉语气平平地解释道,“我正好无事,就带他们过来了。” “哦。” 宋宝媛应了一声后,不知再该说什么。 在这房间里,尴尬无所遁形。 “咳。”江珂玉清了清嗓子,看着女儿手里九连环,问:“你何时,认识了琉安郡主?” 宋宝媛想了想,如实道:“之前在曲水山庄,她见我无事,邀我与她下棋。” 江珂玉眉头轻蹙,“可那日你不是说,跟你下棋的,是个相貌普通又爱笑的男子吗?” “我这么说的吗?”宋宝媛没有看他,只道:“我不记得了。” 江珂玉不明所以。 江岁穗突然钻到桌子底下,抱出一个盒子,“娘!爹爹给你的礼物!” 江珂玉还没做好送出的准备,被女儿毫无预兆地说出,顿时感到不自在。 江岁穗甚至已经替娘亲打开来,是一件小巧精致的瓷瓶。 “岭丘那边有了新的制瓷方式,已经能让成品用肉眼看不出杂质。前日进宫得了一件,正好送来,就当,祝贺你茶楼新开业。” “多谢、江少卿。” 江珂玉的心跳骤然一停。 他倏忽抬眼,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你叫我什么?” 第34章 无关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后,宋宝媛低头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娘亲和爹爹有事要说,你们先去找巧银姐姐玩好不好?” 江承佑眨巴眨巴迷茫的大眼睛,在娘亲温柔的注视下,牵起了呆头呆脑的妹妹,慢腾腾地往门外走去。 孩子一走,屋内的氛围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宋宝媛无声关上了装着瓷瓶的盒子,缓缓道:“琉安郡主跟我说,千仟阁不只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还是至关重要的情报收集处,是真的吗?” 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江珂玉愣了半晌后,蹙起眉头,“是,人多的地方信息就多,尤其是千仟阁这种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都喜欢去的地方。” “为何我从来都不知道?” “你有何知道的必要?”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宋宝媛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江珂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种事情,又复杂又危险。爹在世时就叮嘱过我,不希望你掺和。” 宋宝媛放在双膝上手默默收紧,“可我想知道。” 她要知道这个做什么,江珂玉难免心生怀疑,“是琉安郡主让你来问我的?” “不是。” “琉安郡主深得恩宠,是因为在当年宫乱的关键时候帮了陛下。那场宫乱牵扯甚广,死伤无数,她却能及时审时度势,保全自身,足见不是简单之人。她看似随和,实则心有城府,精于算计,并不是你这种心性适合来往之人。” 宋宝媛没由来的心中憋闷,“我说了不是她,跟她无关,是我自己想知道!” “若和她无关,你凶我做什么?” 宋宝媛愣住。 江珂玉别过脸,不自觉握起拳头,“这才离家多久,旁的不说,脾气倒是见长。” 像是抱怨又像是责怪,宋宝媛不明白,他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明明是你妄加揣测!” “我只是不想你被她利用!” 宋宝媛感到可笑,“我在你眼里就这般愚蠢吗?” 江珂玉愕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垂首,似是无奈至极,“你总是要误解我。” 见她情绪不佳,江珂玉不得不缓和语气,“你可还是在为承承的事,还有……那晚我说的话,生我的气?” 宋宝媛轻咬嘴唇,不予回应。 “阿媛。”江珂玉蓦地严肃,尽可能心平气和同她讲道理,“我确实不喜欢你像现在这样抛头露面,怕你辛苦、怕你惹来非议,更怕你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不能及时赶到。可你若觉得这是件好玩的事情,可以让你打发时间、让你感到开心,那也罢了,你想如此便如此。可是……你身边的人,什么乐师、跑堂、甚至厨娘,能不能重新筛一筛?” 他眉目忧愁,“江承佑的事情,你觉得我做的不好,那我之后定会多加上心。所以你可不可以,也不要让我那么操心?” 好像是在关心她,可宋宝媛却开心不起来。 自然给不出回应。 “砰砰。” 忽然传来敲门声。 宋宝媛侧目,“谁?” 江珂玉对外头之人的打断很不满,但也只能将怨怼埋在心里。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巧月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姐,卿泽公子想见您。” 宋宝媛微微讶异,“让他稍等,我马上就过去。” “何必麻烦。”江珂玉沉声道,“让他过来就是。” 巧月偷偷往里看,左右为难,只好继续等着宋宝媛的命令。 “难道他想见你,我不可以在场吗?” 宋宝媛抬眸,望向对面似乎有些埋怨的人。 江珂玉迎上她的目光,“难道你和他要说什么,我不可以知道吗?” “不可以。” 江珂玉霎时僵住。 她的否定几乎没有犹豫,而且语气生硬又冷漠。 “为什么?” 像是质问,江珂玉开口前已经压抑着情绪,但话出口仍旧有些焦躁。 宋宝媛避开了对面投来的视线,“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江少卿。” 她站了起来,“即便是兄妹,天底下也没有哪个哥哥,连妹妹要见什么人,会说什么话,都要事无巨细地知道。” 她背过身去,努力地让自己语气寻常,“江少卿不觉得,自己管得有点太多了吗?” 这一瞬间,江珂玉神色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好一句“江少卿”,他从来没觉得这个称呼那么刺耳过,也第一次觉得,眼前之人如此陌生。 管得太多?她竟然觉得他在多管闲事?甚至语含责怪? “我还有事。”宋宝媛打开了房门,“江少卿自便。” 她离开了,留江珂玉独自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 跟哥哥玩起捉迷藏的江岁穗往人最少的地方跑去,推开了一整排唯一闭上的房门,钻进桌子底下。 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房里有个人,而且就坐在她边上。 她探头探脑地爬出桌底,见是个带面纱的漂亮姐姐,立刻咧嘴一笑。 卿泽对这个没有威胁的闯入者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 直到小孩笨手笨脚地往他所坐的椅子上爬,虽然她一直不成功,但一直不放弃,最后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求助般看了过来。 卿泽犹豫良久,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 “谢谢姐姐!”江岁穗开心道。 桌上放着琴,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望向姐姐的脸,小声地问:“我可以摸摸吗?” 卿泽点了点头。 没想到下一刻,小孩白嫩嫩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脸。 卿泽愣住,一动不动,很快发现,小孩真正感兴趣的,是他脸上的面纱。 “我想要这个。”江岁穗不舍得松开,“可以给我吗?” 她人小小的,说话虽然有礼貌,但动作很霸道,紧紧揪着面纱的一角,大有一种做好了对方不同意就直接抢的准备。 卿泽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江岁穗想了想,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金锁,“我跟你换。” 宋宝媛一进门,就瞧见自己的女儿强买强卖,一把揪下了卿泽公子的面纱。 “岁穗!”宋宝媛急忙上前,将女儿抱回来,“抱歉,小孩子没分寸。” 卿泽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暴露,可面前的人,似乎并没有半分惊艳或欲望,有的只是满满的歉意。 “还给人家!” 宋宝媛想将面纱还回去,奈何江岁穗是真喜欢,不肯撒手。 “待会儿娘给你买,好不好?” 江岁穗这才松了点手劲。 讶异在卿泽眼中并不明显,但着实存在,“这是你的女儿?” “是。”宋宝媛将面纱还了回来,“实在抱歉。” 卿泽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被小孩硬塞的金锁。 金锁小而精致,还刻着名字,一看便知拥有它的人,不仅家境殷实,还拥有无尽宠爱。 “无妨。”他说着,亦将金锁归还。 “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我也要和你说声抱歉。” 宋宝媛将女儿摁在怀中的同时,坦白道:“明知你不愿意,但为请琉安郡主今日到来,我还是有拿你当作幌子。” 卿泽沉默。 “但这绝不是请你来的本意。”宋宝媛解释道,“我是诚心想要请你做茶楼的乐师。” 见他还是不说话,宋宝媛也摸不透他的心思,试探问:“你今日感觉如何?我听许秀才说,许多人在赞叹你的琴声。” 卿泽垂首,重新戴上面纱,“如果……我永远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在那抚琴的是谁,你可还希望我做你的乐师。” 第47章 这一刹那,宋宝媛耳边毫无预兆又不合时宜的响起江珂玉的声音。 “你真要给他赎身?” “是。”宋宝媛听到自己说,“你想不想露脸,那是你的自由,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自由。”卿泽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宋宝媛心思飘远。 “可是……” 卿泽再出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若要我来这里,你就得替我赎身,不仅是一笔高昂的花费,而且……得有足够权势的人出面,瑶坊才可能放我走。” 宋宝媛顿了顿,“足够有权势的人?” “是。”卿泽直言道,“至少,得是琉安郡主这等身份的人。” 宋宝媛此前没想那么多,但仔细想想也的确如此。卿泽公子作为瑶坊的摇钱树,上面怎会轻易放人。 可她所接触过最有身份的人,就是琉安郡主。郡主自己就想独占美人,势必不可能在此事上帮她。 还真是棘手。 “但或许……”卿泽见她皱眉,主动开口道,“江少卿也可以。” 宋宝媛眸光微滞。 “爹爹!”一直安静玩手指的江岁穗忽然抬头,像是抓到了重点,“你们是在说爹爹吗?” “嗯。” 宋宝媛敷衍地应了一声。 * 天色渐暗,回到府上的江珂玉直接去的书房。 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因为坐立难安,所以来回在房中踱步。 不知踢到什么,“砰”的一声传出,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江珂玉低头去瞧,是幅一半藏在书柜底下的画轴。 他想起来,是自己上次碰倒了没捡,这段日子他又没让侍女进来打扫,所以滚到这了。 他刚弯腰捡起画轴,外头就传来熟悉脚步声。 “夫人回来了?” 本要说这句话的六安顿住,半晌才憋出一个“是”字。 江珂玉头也没回,掸了掸画轴上的灰尘,“她带岁穗和江承佑去休息了?” “是。”六安犹豫片刻,还是多嘴道,“刚刚夫人问我,高公子是不是还在府上。” “高洛书?”江珂玉不解,“问他做什么。” “夫人说,是有事想找高公子帮忙。” 许是江珂玉拍得太大力,画轴忽地开了,下端坠落,画上的人就这么暴露眼前。 画上的宋宝媛,正在描眉,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有些可爱。 江珂玉一时想不起,这是自己什么时候画的了。 他步伐缓慢地走到案桌前,将画平铺,看了许久。 忽然问:“有什么事情,是高洛书做得到,我做不到的吗?” 她有什么好找别人帮忙的? 六安眉峰挑挑,没有出声。 第35章 机会 因为江承佑晚上睡觉总不踏实,所以宋宝媛还是得回江府陪着。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现下也没有旁的法子。 终于将孩子哄睡后,她蹑手蹑脚离开房间,关门后一转身,就见高洛书站在院子门口,像是在等她。 “高公子怎么在这?”她小跑过去。 高洛书朝她灿烂一笑,“我听说你找我有事,怕是急事,我就过来了。” “倒不是什么急事。”宋宝媛回头看了一眼孩子的房间,放轻了声音,“我就是想起来你说过,你常去瑶坊。” 高洛书顿时笑容一僵,“我、说过吗?” 他摆了摆手,“不经常,真的不经常。” 宋宝媛并不纠结这个问题,“我是想问,你能不能替我出面,给卿泽公子赎身。” “给他赎身?”高洛书差点没压住语调,表情有一丝破裂,“你来真的啊!” 宋宝媛面色平静,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怎么了。” “我、我……”高洛书抿了抿嘴,心头困惑不吐不快,“天底下乐师这么多,你为何非得要他?一来给他赎身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二来他、他除了长相,也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啊。” “我不是非要他不可。”宋宝媛至今也有些迷惑,“那日去瑶坊,你也在场。我当时也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这么顺利。我先开的口,人家都答应了,我当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高洛书难掩郁闷。 “高公子若是为难,就算了,我……” “我不是不想帮你!”高洛书忙道,“我只是、只是、只是怕你误入歧途。” 宋宝媛诧异抬眼,“误入歧途?” “对啊。”高洛书突然严肃,一本正经,“我帮你可以,那你得跟我坦白,你是不是也喜欢他那张脸?” 宋宝媛这才回忆起,今日偶然见到卿泽公子那张脸的细节,当真是雌雄莫辨,称得上“倾国倾城”。 “喜欢。”她诚实道,“赏心悦目。” 高洛书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喜欢?比江珂玉那张脸,还喜欢?” 为何人人都要这么问她,宋宝媛没由来的厌烦。 沉默蔓延开,拐角处抱臂而立的人身处阴影中,放慢了呼吸。 “你怎么不说话?”高洛书略显局促,“是、是很难回答吗?” “不难。”宋宝媛沉声道,“虽然我始终觉得并没有可比性,但硬要分个高下,自然是卿泽公子更讨人喜欢。” 高洛书霎时心如死灰,“可是、可是他那种出身……他身为一个男人,只会以色侍人,根本就一无是处。” 宋宝媛怔然。 高洛书越想越气,“他配不上你!” “我只是让他来做乐师,谈何配不配得上?”宋宝媛不明所以,连连后退与他拉开距离,“事事要论出身,那我今日来找高公子,也是冒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宝媛转身要走,高洛书急忙伸手,试图拉住她,但又在肌肤相碰的那一刻,如触电般弹开。 “对、对、对不起!” 夜色遮掩了高洛书刹那间红了的脸和耳鬓,他手足无措,掌心发烫,“你别生气!我、我……你的事我一定帮你!” 他说完就跑,像是落荒而逃。 宋宝媛看向自己手腕,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只是她在原地想了很久,也没有琢磨明白。 她正打算回屋,恰闻树叶沙沙声,于是扭头看去。 修长挺拔的身影从拐角黑暗处走来,他精致又冷漠的眉眼逐渐在月光下展露,姣好的容颜像是能蛊惑人心。 宋宝媛眸光微滞。 江珂玉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淡淡撂下一句,“我来看看孩子。” 脚步没有为她停留片刻,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宋宝媛挪开跟随他的视线,别过脸,亦不给半分回应。 只是忍不住去想,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 新的一天清晨,江承佑和江岁穗正趴在床上抓纸团,一个纸团里写的是娘亲,另一个写的是爹爹,抓着谁就跟谁出门。 江承佑拿起纸团后双手合十,虔诚地嘀咕了一番才小心翼翼打开,见到里面是两个长得不一样的字,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娘!”他兴奋地跑出房间。 江岁穗不甘示弱,喊得比哥哥还要大声,“爹!” 江府门口,两辆马车朝向一左一右,短暂的等待后,背道而驰。 驶出一段距离,驾车的六安还是时不时瞥后头一眼,“郎君,夫人那边,您真不管了?” 听到询问的江珂玉捂住了怀中女儿的耳朵,冷声道:“她都嫌我多管闲事了,我还要自讨没趣不成?” 仗着马车里的人瞧不见,六安嘟了嘟嘴,但没再多言。 没一会儿,里面又传出声音,“派人看紧些,但别被发现了,尤其是阿启。” “是。” 六安忙应道。 另一边,宋宝媛亲自打开了茶楼的大门,江承佑立刻像只小老鼠一样窜上窜下,还不忘和本就住在茶楼的几位打招呼,“大家早上好!” 宋宝媛忙完一些琐事,便逮住江承佑,带他上楼,亲自教他识字写字。 待许评笙和张烙都来了,巧月抱来一堆荷包,放到桌上时,传出了铜钱相撞的声音。 她拍了拍手,将大家召到一处,“昨日咱们茶楼第一天开业,客人都坐满了,大家的表现都非常好!所以,小姐决定给大家额外奖赏,人人都有!” “哇哦!” 张烙积极上前,朝楼上大喊:“谢谢宋娘子!” “谢谢宋娘子!”后头几人接连喊道。 宋宝媛并未露面,众人张望时,只见二楼探出江承佑小小的脑袋,“娘说不用谢!” 他扯着嗓子转告,“我娘说,大家辛苦了,继续努力!” “谢谢小公子!” 宋宝媛铺着纸笔,听着外面的动静,当江承佑欢天喜地地跑回来时,哑然失笑。 这样热闹的氛围,常常在不经意间将人感染。 第48章 至少此时此刻的宋宝媛是轻松自在的。 “承承,过来写字了。” 如果说昨日的琉安郡主是贵客,那今日便是不速之客。 她的到来在宋宝媛意料之外,甚至她到了面前才知道。 “见过郡主。” “我路过此处,顺便来跟你说件趣事。” 琉安兴冲冲走进屋,先瞧见的却是拿着笔摇头晃脑的江承佑。 她睁圆了眼睛,“这是谁家的小孩?” 无需宋宝媛回答,琉安好奇地上前去,捧起江承佑的脸,“小小年纪便这般俊俏,将来还得了?指定比他爹还招蜂引蝶。” “郡主请坐。” 宋宝媛试图将儿子从“魔爪”中拯救出来,不料琉安直接将人抱走,带到对面坐下,嘴里还哄着,“姨姨这里有好吃的,是宫里拿的哦,别人可吃不到呢。” 她从袖里摸出几颗包裹鲜艳的糖果,这是西域进贡,的确是一般人吃不到的。 见江承佑并不挣扎,还笑嘻嘻的,宋宝媛便也没再插手。 “谢谢姨姨!”江承佑仰着小脸道。 琉安瞧了心花怒放,“长得这么可爱,人还这么乖,你要不跟姨姨回家吧!” “咳咳!”宋宝媛无奈,“郡主今日前来,是有何事要说?” 虽然对某人的揣测不满,但她也知道眼前的郡主并非单纯之人,绝非是因为路过,就会浪费时间来这一趟的人。 琉安一边逗着小孩,一边道:“我今早进了趟宫,碰巧在皇后那里瞧见了选秀名单,你猜,里面有谁?” 三年一次的选秀又到了,当今圣上正值壮年,这一次的阵仗定不会小。 宋宝媛心中狐疑,郡主特意问她,势必和她有关,可她脑海里根本找不到一个可能出现选秀名单里的人。 她思索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盛家嫡女,盛绮音。” 宋宝媛愣了愣,“怎么会?” 且不说此人和某人的关系,只说那是盛老最宠爱的孙女,如何会去选秀? 琉安轻笑,“我瞧见的时候,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位盛姑娘,最为人所熟知的,便是女扮男装进了黎上书院,足以证明她心性不拘,富有个性。可皇宫,是最讲规矩、论尊卑,最能磨人棱角的的地方,显然不适合她。而且进宫就免不了要争宠,盛家一向清流,为何会行此棋?” 宋宝媛若有所思。 “不过后来我想了想。”琉安自言自语般解答道,“盛老桃李满天下,可家里结苦瓜,后来子弟个个平庸,甚至可以说,没一个才华比得上家中小妹的。这种无以为继情况下,一旦盛老不在了,盛家势必门庭没落。可当惯了人上人的盛家,能接受得了吗?” “所以……”宋宝媛觉得不真实,“他们指望女儿入宫,去挣荣华?” 琉安点了点头,“毕竟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沾上皇权,就会变得非比寻常。” 她笑道:“做妾如此,为商亦如此。” 皇商? 宋宝媛此前从未想过,或者说,压根不敢想。 “选秀之后,就是万国朝会,紧接着,朝廷便会派人出使外邦。”琉安逐渐正经了起来,“我已向陛下奏请,担此重任。” 宋宝媛难掩惊诧,“郡主想做这个使臣?” “不能吗?”琉安耸了耸肩,“我这几年凭着陛下的恩宠,过得无比潇洒。可我到底是宗室之女,就像盛家那位一样,再受宠爱,到了需要的时候,肯定是会被推出去的。将来是和亲,还是嫁到哪位大臣家中,都不过陛下一道旨意。” 她说着,望向窗外,“可我不愿如此,所以要趁着陛下对我还念有旧情时,早谋出路。我朝国力昌盛,根基稳固,作为使臣,必受他国礼遇。再者,去瞧瞧京城之外世界,不失为一件趣事。待我归来,已是功臣,又能继续潇洒,岂不妙哉?” 听来很是不错,但从无先例,宋宝媛直白问:“陛下允了?” “没有。” 宋宝媛:“……” 琉安叹了口气,“不过,他愿意给我个和别人公平竞争的机会。出使外邦,去的不仅是人,还有礼物。谁挑出的礼物更能代表我朝,谁就是最后的使臣。而我朝最兴盛的两个行业,一个由来已久的丝绸,另一个,便是越来越繁荣的、美酒。” 宋宝媛在恍惚中抬眸。 琉安捏起一颗糖,不紧不慢地将糖纸剥开,“为了加强后者代表性和影响力,陛下有意借此挑选能人,将酒业像织造业一般,择优纳入朝廷督办,所以……” 她亲手将露出真容的糖果递来,冷静道:“宋宝媛,这是我的机会,也是你的。” 宋宝媛望向晶莹剔透的糖果,蓦然笑了。 * 自从被高洛书在盛老那告了状后,盛府便增了人看管,盛绮音连房门都出不得。 此刻她的闺房里满地狼藉,砸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不进宫!” 第36章 教导 “砰!” 房中最后一个花瓶也落地成了碎片。 盛夫人赶来时,屋内几乎无处落脚。盛绮音披头散发地站在梳妆台前,手里还拿着簪子,抵在自己喉间。两个婢女惶恐不安,守在几步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祖宗欸,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不进宫!”盛绮音嘶吼着,“非要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盛夫人眉头紧锁,跨进屋后,示意婢女们把门关上,像是害怕家丑外扬。 “你先给我把簪子放下!”盛夫人拍着手强调,“谁家姑娘到了你这年纪还待字闺中,这京中儿郎你左看不上、右看不上,如今连陛下你都不愿意?” “我不愿意!”盛绮音怒急,“你是我亲娘,竟然让我去给别人做妾!竟然让我去跟一群女人共享夫君!” “那是天子!” 盛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侍奉天子,那是多大的荣耀啊。将来你若再生个一儿半女,更是一辈子的荣华!” 她摇摇头,“娘也是为你着想啊!说实话,你这个年纪和风评,纵是盛家女儿,也已经没了挑别人的资格,只能让别人来挑你了,这你能忍?进宫,已经是你最好的出路!” “你们就是想用我的一辈子去给哥哥、甚至侄儿铺路!” “不应该吗?”盛夫人拔高声音反问,“你这些年任性妄为,还是家里人纵的!家里为你付出那么多,难道你不应该有所报答吗?” 盛绮音霎时泪流满面,“可这是我的终生大事!你要毁了我的一辈子吗?” “我什么都不做,才是毁了你的一辈子!”盛夫人无奈,“你不愿意给天子做妾,却上赶着给那个江珂玉做继室?盛绮音!你可不可以自尊自爱一点!” 盛绮音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手脚颤抖,“你是我娘!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就是因为我是你娘,所以才要让你早点认清现实!”盛夫人连连摇头,“那江珂玉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跟着了魔似的?” “祖父都说他好!” “那是六年前!”盛夫人肉眼可见的恼怒了几分,“现在你何时还听到过你祖父说他好?他就是个白眼狼!” 盛绮音怔然。 “他如今对你祖父尊重,对盛家客气,那全是为了他的名声!小事上倒是什么都应,可大事上呢?他当初那么年轻就能顺利进大理寺,可是你祖父帮的忙!如今呢?他可曾帮过你哥哥他们一点?” 盛夫人不解气地咒骂,“他就是个白眼狼!” “他不帮哥哥……那是因为哥哥他们自己不中用!” “盛绮音!” 盛夫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疯了是不是?你竟然为了个外人,来贬低你自己的哥哥,自己的亲人!” 盛绮音被娘的吼声吓得肩膀一抖,下一刻,她蹲到地上放声大哭,“我要见祖父!祖父肯定不会不管我的!他肯定不会像你们一样逼我的!” “够了!”盛夫人拍桌道。 “盛绮音,我现在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已经在选秀名单上,纵然是你祖父出面也没用。第二,就算江珂玉已经和他夫人和离,他也是不可能娶你的!” 盛绮音愤怒地抬头,“你凭什么断定!” “我这就告诉你凭什么。” …… 茶楼里,江承佑被哄走,屋里只剩下宋宝媛和琉安两个人。 “此事还不着急,你可以慢慢琢磨。”琉安仰躺,将双手枕在脑后,“况且,我觉得你还没有能将此事办妥的能力。” 宋宝媛倒茶的手一顿,“既然如此,郡主为何还来找我?” “因为我觉得、你或许是个可塑之才。”琉安唇边勾起一笑,“你不是说,要请教我如何不依附男子立足吗?我可以教你啊。” 她眨眨眼,“第一步,丢掉愧疚。” 宋宝媛诧异抬头,“我何来愧疚?” 第49章 “是啊,你何必愧疚呢?”琉安俏皮反问,“昨日我就发现了,你好像处处避着有关你前夫的一切。” 宋宝媛挪开视线,看向窗外,“既已是前夫,自然该避嫌。” “有什么好避的?”琉安轻哼,“他不再是你的夫君,还可以是你的人脉啊!除非你做了非常对不起他的事情。” “我没有!” “那不就得了?”琉安直起腰来,敲桌子划重点,“你这样遮遮掩掩,甚至听到他的名字就回避,这除了证明你放不下他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宋宝媛下意识反驳,但声音弱了许多,“我没有。” 琉安摆摆手,“我打个比方,你想给卿泽公子赎身,完全可以打着江少卿的旗号亲自去瑶坊。又不用他亲自出面,借借名头唬唬人怎么了?” 宋宝媛眸光呆滞,似乎在说:“还可以这样?” “脸皮厚一点,别觉得对不起他。你给他生儿育女,操持内院那么多年,没有你这么贤惠的妻子,他哪能这么顺利就功成名就还儿女双全?你不能因为别人看不到,就自己抹去自己的功劳,这都是他欠你的!” 琉安瞧她呆呆傻傻,忽地一拍桌子,把她吓得肩膀一颤。 “他不仅享受了你的付出,还享受了你的身体,你在女子最好的年华,可就只睡了他一个男人!” 完全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种话,宋宝媛瞬间红了耳鬓。 “你看你看!这就脸红了?”琉安往前倾身,凑近她的脸,“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丢掉没用的羞耻心。” 宋宝媛略显无措。 琉安一本正经道:“你要靠自己立足,难免要站在很多很多人面前。可无论你面对着多少人,无论他们是什么身份,无论这些人是在打趣你也好、诋毁你也好,甚至诬蔑你也好,你都要时刻保持镇定,拥有思考的能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她摊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宋宝媛努力稳定情绪,点了点头。 “好。”琉安忍着笑意,压着嘴角,“现在你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不许眼神躲闪,也不许脸红。” 宋宝媛老实地将双手叠放到双膝上,然后看向她的眼睛。 “咳咳。”琉安清了清嗓子,“你从前和江少卿行夫妻之事的时候,点灯吗?” 宋宝媛:“……” 耳朵瞬间红得像熟了。 “看着我!不准躲!” 琉安拧起眉头,煞有其事道:“外头那些坏人,对付女子,最喜欢拿贞洁说事。将来若有一天,你的敌人设计陷害,诬蔑你和别人有染,坏你名声,你要如何应对?你要是像现在这个表现,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宋宝媛迟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说话!” “不、点。” 琉安忽然明白了调戏小姑娘的乐趣,尤其还是个这么漂亮的。 她抿了抿唇,强忍笑意,问:“你儿子多大了?” “五岁多一点。” “可你才成婚六年,刚成亲那会儿你们还在孝期吧,很频繁吗?” “不是!”宋宝媛脸颊发烫,“就、就只有、只有成婚当晚、那一次。” 琉安拉长了尾音,“一次就中啊,这么厉害?” 宋宝媛眼皮狂跳。 “你觉得他厉害吗?” 宋宝媛支支吾吾,“什么、厉害?” “少装傻!”琉安忽然凶巴巴道。 宋宝媛又委屈又无辜。 “姿势多吗?” “用过嘴吗?” “你享受吗?” “……” 从房间门口路过的人无一不感到迷惑,因为里面频频传出琉安郡主如流氓般猖狂的笑声。 * 大理寺众人,拦不住一个怒形于色的盛绮音,让她直接冲进了内堂。 但是江珂玉去了审讯室,只有江岁穗和另一个小孩子在门口玩瓷娃娃。 盛绮音跑进屋内见没人,回过头来问:“你爹呢?” 江岁穗看了她好一会儿,想起哥哥的话,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决定不理她。 “你爹呢!” “我问你爹呢!” 盛绮音仿佛在失控的边缘,越问越凶,声音越来越大。 江岁穗有点害怕,但还是捡起石子,朝她丢去,“我不告诉你!” “砰!” 盛绮音一脚将地上的瓷娃娃踢翻,碎了一地。 “呜!”江岁穗瞬间绷不住了,连连后退,害怕地哭出声来,“呜呜!爹爹!我要爹爹!” 大理寺的人一边去寻人,另一边连忙挡在孩子面前。 “岁穗!”江珂玉大老远听到了哭声,匆忙赶回来。 听到爹爹声音的江岁穗抹了抹红彤彤的眼睛,可怜兮兮,委屈至极,“爹爹!” 江珂玉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抱起。 “爹爹,我怕呜呜……” “不怕不怕,爹爹回来了。” 江珂玉拍着女儿的背轻声安抚,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感到自己被忽视的盛绮音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爆发,嘶吼出声,“江珂玉!” 江珂玉不明所以,侧过身看她,“你来干什么?” 紧接着质问,“不管怎样,你吓我女儿做什么?她才三岁!” “我娘叫你帮她画过一幅我的肖像是吗?” 江珂玉眉头蹙起。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盛夫人说,需要一幅盛绮音的画像,拿去和京中儿郎们互相相看。可盛绮音嫌弃那些画师画不出她的美貌,所以盛夫人找到了他。 “是。” “那你知道她要用这画做什么吗?” “知道。” 盛绮音红着眼睛,神情麻木,“你知道你还画?” 江珂玉捂上女儿的耳朵,“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盛绮音脚步虚浮,往后踉跄,“你觉得这是好事?” 她忽地笑了,“那你知道这幅画进宫了吗?” 江珂玉语气淡淡,“知道。” “那你知道我喜欢……” 盛绮音狠狠掐着自己,目眦欲裂。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都不会!” 她说完,抹着眼泪跑了。 江珂玉无心其他,低头亲了亲女儿的脸,耐心哄着,“没事了,岁穗不怕。” 第37章 造谣 傍晚归家,宋宝媛脑子里不是琉安郡主的问题,就是她的笑声,以至于江府门前遇上同样回家的江珂玉时,神色极其的不自然。 马车一停靠,江承佑便跳下,迫不及待去找分别一日的妹妹,并将今天得到的糖果分享。 兄妹俩并行,叽叽喳喳,偶尔还耳语几句,说着悄悄话。 与之相比,跟随着他们的爹娘明明走的一个方向,却隔着好几步的距离,瞧起来尴尬又陌生。 只是还没进府,就见小厮打扮的人匆忙跑来,行了一礼。 “江少卿,盛老请您过府一叙。” 江珂玉的脚步顿住,似乎迟疑。他抬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的背影,和余光里的人。 不等他有所反应,宋宝媛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加快脚步走到了孩子面前。 看着她们母子三人进了府,江珂玉才转身道:“走吧。” 直觉告诉宋宝媛,身后的人已经离开。她回头一瞧,果然如此。 身边的女儿跟着她扭头,满脸疑惑,“爹爹呢?” 江承佑闻言也诧异地扭着身子往后看,“爹呢?刚刚不是还在我们后面吗?” 宋宝媛蹲下身,没有回答。她摸了摸女儿的脸,为转移他们注意问:“跟娘说说,岁穗今天玩得开心吗?” 江岁穗肉眼可见地呆滞了片刻。 宋宝媛只当她在回忆,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嗯!”江岁穗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都玩什么了?” “叔叔们陪我玩老鹰捉小鸡!”江岁穗掰了掰指头,“还有玩泥巴,还有……瓷娃娃。” 说到最后,笑容却散了。 宋宝媛捧起她的小脸,“那明天跟娘亲出门好不好?” “好。” * 盛府的气氛诡异,纵是受着如从前一般的礼遇,江珂玉也能感受得到。 小厮一路将他领进老师的卧房,他还没进屋,就已经闻到浓重的汤药味。 “主君,江少卿到了。” “咳咳。” “老师。”江珂玉听到咳嗽声,立马上前。 盛老半倚在床榻上,听到他的声音想要起身,江珂玉连忙拦住。 “老师何时病的,我竟然不知。” 盛老掩面咳嗽,身形佝偻了许多,人也愈发憔悴。 他叹了口气,“小病而已,人老了,不中用了,时常如此。” “怎么也没人照顾您。” “底下净是些不中用的子孙,他们来,我反而好不了!” 第50章 盛老说着激动了起来,连咳了好几声。 江珂玉在旁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见侍女端了药过来,主动接过。 “老师,喝药吧。” 盛老半睁着眼,看着眼前细心为自己侍药的学生,心中感慨颇多。 “从前,我最中意的学生就是你。果不其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是我所有学生里,最有出息的。” “老师说笑了。”江珂玉不以为然道,“学生这么多年也只是任职大理寺,前头还有许多师兄,比我出色得多。” 盛老轻笑,摇了摇头,“可如今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说出来只是大理寺少卿,可利益相关的人都知道,如今的大理寺卿原来是太后的人,圣上还留着他,不过是觉得他太蠢,构不成威胁。另外,江珂玉资历还浅,上头还需要有人压着。 喂完药,江珂玉递上帕子,没有接这话。 盛老垂眼,不得不换个话题,“前几日云柏来看我,闲聊时提起你,说你已经和夫人和离。” 江珂玉敛目,“是。” “怎会如此呢?”盛老不解,“你可是答应过人家的父亲。” 江珂玉提起此事,仍旧有种不真实感,“是她主动跟我提的和离,若我不再娶,也不算我违背诺言。” “可你还年轻啊。” “学生并不贪心。”江珂玉平静道,“已有儿女,纵不再娶,亦已满足。” 盛老看着他,似语重心长般吐出四个字,“人生很长。” 江珂玉愣了愣,再抬眸时状似困惑,“老师今日找我来,只是关心学生家事吗?” 盛老闻言沉默。 半晌,又一次沉沉叹息,“你一直是个聪明孩子。” “我这辈子,桃李天下,敢说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一个学生。却唯独,对你心怀愧疚。当年,我不该在明知你着急进大理寺为父申冤的情况下,趁人之危,诱使你答应和绮音的婚事。” 他苍老的眼睛,似乎在寻求谅解,“你还对为师心怀怨怼,是吗?” “怎么会。”江珂玉面呈讶异,“老师给我机会,我感谢都来不及,何谈怨怼?” 盛老心中酸涩,从前的江珂玉,对他这个老师充满信任。面对他时,还偶尔会将为难、不满等等情绪写在脸上。 可现在呢,他已经无法从这张熟悉的面庞,看到其心底的想法。 江珂玉将药碗和帕子放到一旁,语气依然淡淡,“老师不要多想了,这样病才好得快些。” 盛老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孩子。” 刹那间,江珂玉感到恍惚。 想起很多年前,老师第一次夸赞他,也是这般慈爱地唤他。 可那时老师的语气,绝无一丝卑微。此时此刻,他于心何忍。 “老师,您今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就直说吧。” 话已至此,盛老闭上了眼睛,“绮音她……被家里太过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甚至不顾礼法纲常。她若真的进宫,就只有、死路一条。” 江珂玉对他的话一点都不感到意外,“那老师希望我怎么做呢?” 盛老张开了嘴,却没有出声,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他看不透江珂玉的心思,可江珂玉却能猜到他的想法,直白问:“娶她吗?” “如今……”盛老吐字艰难,“圣上倚重你,你但凡透露一点儿心思,不必明说,圣上也会成全你的。” 江珂玉蓦地笑了。 他低头掩去无奈,不知何来成全。 自从娘走后,他不管在谁眼里,都好似一件筹码。 他从盛老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又将盛老的手,放入被褥底下。 “老师,您就好好养病吧。”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波澜,“您担心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 江珂玉回到自己府上时,已经过了亥时三刻。 他习惯性地往书房走去,一阵凉风吹过,让他停下脚步。忽然想起,他似乎很久没有回过卧房了。 犹豫良久,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但依旧不是自己的卧房,而是儿女的院子。 江岁穗的屋里是暗的,想必已经睡了。 江珂玉小心翼翼推开房门,无声走向床榻。 借着从窗户洒落的月光,他看到了侧躺在床榻边缘的宋宝媛,心道他果然没有猜错。 不止是宋宝媛,江承佑也在,睡在最里面,腿还搭在妹妹膝盖上。江岁穗也没吃亏,巴掌盖在哥哥脸上。 江珂玉站在榻边,静静注视,眼中浮现不自知的笑意。 兄妹俩睡觉爱踢被子,还“祸及”到了陪着他们的娘亲。 江珂玉弯下腰,将床尾另一床薄被子打开,盖到“妻子”的身上。 在指尖与宋宝媛的脸咫尺距离时,江珂玉动作顿住,视线停留。 他的“妻子”,他的宝媛妹妹,当真是很漂亮的。 只是,他擅自给她换了被子,被她知道,算不算多管闲事呢? 江珂玉现在才知道,自己是这么计较的人。 思绪颇多,他在母子三人身边驻足了至少半个时辰,才悄然离去。 …… 翌日,不用抽纸团,两个孩子自觉交换方向。江岁穗奔向娘亲,江承佑则规规矩矩跟在爹身边。 茶楼的生意还算不错,宋宝媛感觉良好。她招的小工们也很能干,各司其职,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江岁穗不用学写字,楼上楼下疯跑,一会儿捉迷藏,一会儿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绣球,抛来抛去,一会儿又跑去后厨偷吃…… 另一边,江承佑坐在大理寺内堂里,爹爹的位置上。他挺直腰板,在爹爹同僚们的七嘴八舌指点下写出了四不像的字。 待将成果递交,江珂玉眉头拧起,大家心道不妙,溜之大吉,只剩江承佑独自面对风雨。 “罢了。”江珂玉扶额,“还是给你寻个正经夫子吧。” 江承佑小眼神乱瞟,没听到爹爹发落他,于是大着胆子问:“我可以去玩了吗?” 江珂玉:“……” 时间流逝,很快又接近黄昏。 江岁穗因为打碎了花瓶,被娘亲罚在墙角站一刻钟,面壁思过。 她站着站着就累了,回头不见娘亲身影,便蹲了下来,无聊地抠墙皮。 站在她视野盲区的宋宝媛哭笑不得,不过看在她可爱的份上,就当不知道好了。 宋宝媛算着时候,等女儿罚站完,也该准备回家了。 两个刚进门的客人直接走上二楼,进了一间离她最近的雅间。 没一会儿,他们的交谈声就传入了宋宝媛耳里。 “你听说了吗?宫里马上就要选秀了。” “这谁不知道啊。” “那我跟你说件你不知道的,这次选秀名单里,有那个盛老的孙女!” “那怎么了?” 两人一来一回,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宋宝媛耳里。 “这盛姑娘可是为了那位大理寺少卿才这把年纪不嫁人的,现在江少卿终于和离,没想到盛家瞒着盛姑娘,要把她送进宫!” “又错过了?” “没有!这江少卿听到消息后急了啊,今日亲自进了趟宫,回来的时候就面带喜色。听说是陛下听了他们的故事十分感动,要成全他们!” “你听谁说的?” “我宫里有人!绝对是真的!” 宋宝媛诧异转身,不自觉收紧了手心。 停在茶楼对面的马车,被里面的人掀开一角窗帘。 直到看见宋宝媛离开茶楼,坐上马车朝江府的方向而去,才落下帘子。 “郡主,咱这不算是造谣吗?” “那你去报官抓我啊!” 第38章 怨恨 天已经黑了,大理寺却还灯火通明。 只因之前一件搁置已久的案子突然有了线索,所以大部分人都留下处理,争取七天内结案。 “江少卿,查到了。” 下属兴奋地跑进屋,先看到桌上趴着睡着的孩子,立刻压低了声音,“只是在京外,具体的位置还得到场才能确定。接下来怎么做,还请少卿示意。” “大家辛苦了。”江珂玉快速扫了一眼记录,“此案事关重大,我需得亲自到场。你去挑几个方便出京的兄弟,明日随我走一趟吧。” “是。” 待属下离开,江珂玉揉了揉眉心,休憩片刻后,小心抱起在自己手边睡着的江承佑,准备回家。 “爹。”江承佑迷迷糊糊喊了一声。 “嗯,爹在。”江珂玉用自己的外衣把他包上,又拍了拍他的背,“睡吧。” 江承佑在爹爹怀里翻了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今日耽搁得着实有些晚了,江珂玉坐上回家的马车时想。等他到家,岁穗估计也已经睡了,但……阿媛没见到江承佑回家,肯定还没睡。 他明日出京查案的话,少说要花上两日,照顾不了孩子。这件事,定是要知会她吧,可、该怎么开口呢。 第51章 江珂玉回来的路上,就只想了这一个问题,却还是没能得到答案。 宋宝媛回府把女儿哄睡后,便一直坐在院子里等待。六安已经提前回来知会过,郎君今日会晚一些回来,但她没想到有这么晚。 不过也对,又要进宫又要忙公务,忙得很呢。 江珂玉送儿子回房间时,见到她的身影,心里道了一句“果然”,接着从她身后走过。 明明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都只用余光试探。 将江承佑放上床榻后,江珂玉陪了一会儿,确保他睡熟了才离开。 出门时宋宝媛在外面坐着,或许是想等他走了,看看承承后再回去休息,江珂玉猜想。 但他放慢了脚步走近,沉声道:“我有事要与你说。” 宋宝媛像是早有所料,一点儿也没觉得意外,站起身来,顺势道:“我也有事要与你说。” 隔着三步的距离,月光下两人的影子细长,与树影重叠。 彼此沉默许久,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可真当江珂玉先开了口,宋宝媛却迫不及待地打断他,因为不想再把这件事情听一遍,还是从他嘴里。 江珂玉怔了片刻,实在猜不到她从何而知。 宋宝媛将双手背于身后,掐了掐掌心,“你要另娶我管不着,但是承承和岁穗,我要带走。” 什么?江珂玉眸光微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 “你喜欢谁,我左右不了。”宋宝媛极力想要平静,可话说出口,还是没控制住,拔高了音量,“但承承和岁穗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绝不允许他们管那个人叫娘!” “谁?”江珂玉心中憋闷。 本就劳累一天,现在又无端被质问,他纵是竭力保持冷静,却也有些焦躁,“我答应承承他不会有第二个娘的时候,你不是听到了吗?” 宋宝媛别过脸,“你不必再遮掩,这一日我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江珂玉一顿,觉得荒谬又可笑,“我在你眼中,便是这么不可信的人吗?若你觉得我在孩子面前可能是随便说说,那我在爹面前承诺过,你不是也知道吗?” “你放心好了!是我提的和离,爹爹如何都怪不到你!” 宋宝媛攥紧手心,“我只要带走承承和岁穗,之后无论是我还是孩子,都保证不会去打搅和妨碍你的生活。” “你到底是在哪里听的谣言!” “还有一件事情。” 宋宝媛只想把自己要说的话赶紧说完,害怕被他打断思绪,自己便没有勇气再和他撇清关系。 “除了让你娶我这件事情,爹爹存有私心之外,他一直都真心对你。待你得偿所愿,一切回归正轨,还请你,不要再怨恨他了。” 江珂玉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我何曾怨恨过他?” “如若没有,那你为何会为你娘哭,为我娘哭,却独独在爹灵前一滴眼泪都没有!” “因为没有别人了!” 江珂玉逐渐压不住情绪,“爹娘都不在了,我再和你一样哭得昏天黑地,你指望谁把这个家撑起来!” 宋宝媛微微怔愣,眸光闪烁,哽咽着呢喃,“你就是有……你就有因为娶我而怨恨他,你就是有……” “我没有。” “你有!” 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能看到陌生的自己。 宋宝媛的固执像是刀子,将人心一点一点剥开,血淋淋的。 江珂玉莫名庆幸,因为夜色中,能藏住他泛红的眼睛。 半晌,他背过身去。 宋宝媛借机抬起手,抹去眼角即将滑落的眼泪,“事已至此,我们也不必……” “是!”江珂玉蓦地回身,“我是怨他!” 像是平静湖面突然丢进沉重的石头,泛起的涟漪恰如宋宝媛此刻的眼眸,久久不能平息。 “是,我是怨他!”江珂玉连连后退,满目迷茫,“我怨他,怨他愿意养我却不愿意信我,非要觉得我只有娶了你才会对你的一生负责!” “怨他为什么和别人一样,也要拿我终身的姻缘、漫长的一生来谈条件、做交易!” “怨他临了让我知道,我不过是他养来给你做一生保障的工具!” 爆发的情绪让他看起来在失控的边缘,却也在某一刻让他卸下心中的重负。 泪水模糊了双眼,让宋宝媛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平添了坦荡,变得不管不顾,“你要怨就怨我好了!”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喜欢你,更不该让他知道我喜欢你!他是害怕……害怕他死后,这个世上再没有人会为我筹谋,所以犯下了这样的错误……都是我的错!” 喜欢他? 江珂玉愣住。 妻子嫁予他时,年少懵懂。他以为,她是遵听父母之命,所以稀里糊涂做了他的妻子。 六年来,他能感受到妻子的客气、顺从、包容……但从未察觉过“喜欢”存在。 可她居然亲口说,喜欢他? 好生荒唐。 “是我的错。”宋宝媛垂首,寂静之后才觉自己狼狈。 江珂玉说不出话来,头脑空白,短暂失去思考的能力。 宋宝媛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彻底结束,彻底了断,所以她用自己最镇定的语气说—— “但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她转身离开。 留江珂玉在原地,久久失神。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第39章 书信 寂寂深夜,书房里唯一一盏灯燃到了尽头,不声不响的就灭了。 坐在椅子上,埋头趴在案桌边的江珂玉仍旧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可是没有,明知天明之后要有要事要忙,应该抓紧时间休息,可他就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把这一切,弄得这样糟糕。 “呼。”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然后直起了腰。 屋内一片漆黑,他只能用手摸索。在找到火折子之前,他先摸到了两块小木头。 是他一直放在书桌上,已有十五年之久的两个木雕大头娃娃。 “这个珂玉哥哥,这个是宝媛妹妹,放在一起,你们彼此,都不会再孤单。” 这是他寄住宋家第一年,爹爹亲自雕刻的。 他想起来,也是这一年,阿媛陪他拜祭他亲生爹娘。在墓碑前,六岁的阿媛郑重其事地跪下说:“伯伯伯母放心,有我在,哥哥永远都不会孤单。” 他当时感到讶异,所以问:“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阿媛可乖了,老实道:“爹爹教我的,他说,哥哥的爹爹娘亲,最怕他们不在了,哥哥一个人会孤单。只有我这么说了,他们在地底下才会放心。” “你说了,他们也不信。” “为什么?我又没有说假话,我真的会永远陪着哥哥的!” 那时的阿媛,还没有长大后的腼腆,随随便便就鼓着脸生气。 不管干什么说什么,都特别认真。 可爱极了。 所以,他真的以为,他拥有了一个永远不会让他孤单的……妹妹。 江珂玉神色恍惚。 良久,将两个木头人放到一只手上,腾出另一只手,点上了灯。 暖黄的光照耀着,令木头小人的笑容,愈发灿烂。 江珂玉看着,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想起铺开纸笔,写下书信。 晨起时,宋宝媛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某个人,侍女便已将他留下的书信送来,并告知,说他已经离府。 信封拆开,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并无再娶之意。 要事离京,短则两日,多则三日。 宋宝媛怔愣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昨日或许弄错了什么。 可……正如她自己所说,事已至此。 多思无用。 “娘!娘!” 早起后精力旺盛的江岁穗喊个不停。 宋宝媛将书信随意放到了枕头边,简单收拾后便出门抱女儿。 “今天,你们两个都要跟着娘亲。先说好,不许跑出茶楼,不许大喊大叫,不许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也不许自己捡垃圾吃!” 江承佑和江岁穗并排站着,神采奕奕,点头时一个比一个乖巧。 “那就出门啦!” “耶!” * 有人早早就在茶楼等她,这是宋宝媛意料之外的事情。 而且不止一个,一个带面纱,一个带斗笠。 前者卿泽,后者……直到他出声,宋宝媛才知道是高洛书。 宋宝媛放孩子自己去玩,和高洛书一起上了二楼雅间,隔桌对坐。 巧月送了一壶茶进来后,便站在了宋宝媛身后。 高洛书将卿泽身契递了过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随意吩咐他了。” 在卿泽的事上,一切都顺利得令宋宝媛感到不可置信。 第52章 “多谢高公子。”她看向对面,难免生疑,“高公子怎么到了屋里,还带着斗笠。” “我、我怕吓着你。” 宋宝媛微怔,“怎么会。” “是真的怕吓着你。” 宋宝媛糊里糊涂,“高公子多虑了。” 她倒了杯茶推向对面,“高公子这样,我都不知算不算当面感谢了。” 高洛书似是犹豫,接过茶杯久久没动,手背上的鞭痕很是清晰。 “高公子的手怎么了?”宋宝媛难掩惊诧。 高洛书连忙放下茶杯,用袖子遮了手,略显慌张。 宋宝媛眉头轻蹙,“高公子还是把斗笠摘下了吧,不然,我心难安。” “那……”高洛书的双手紧张交缠,“那你、别怕。也、别笑。” 宋宝媛点了点头,“好。” 高洛书迟疑片刻,还是上手,慢腾腾地摘下斗笠。刚开始垂着脑袋,发现对面在歪头瞧他时,才慢慢抬脸。 青了左眼,右脸还有个特别清晰的巴掌印。 宋宝媛微微睁大了错愕的眼睛,“你、你这是……” “没事。”高洛书大小眼,大方地摆了摆手,“只是被我爹扇了一巴掌,被我娘打了一拳而已。” “是因为给卿泽公子赎身之事?” “昂。”高洛书挑了挑眉,“他们说我不务正业,说一直就是太纵着我了,说这回一定要给我点颜色瞧瞧。” 他咧嘴一笑,左右指了指,“这不一青一紫,一人给了一颜色。” 宋宝媛:“……” “噗。”巧月没忍住,笑出了声。 “咳!”宋宝媛出声提醒。 巧月立刻捂住了嘴。 “没事,想笑就笑吧。”高洛书面上满不在乎道。 宋宝媛满怀诧异,“其实、其实高公子为难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的,我另想办法就好了。” “我都答应你了,当然要办成了!”高洛书理所当然道,“再者,你不找江珂玉,反而来找我,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他靠不上,我若再不帮你,你还能找谁?” 他笑得越灿烂,整张脸便越具喜感,“你放心,我没事,只是看着夸张。那是我亲爹亲娘,还能把我打死不成?” 宋宝媛:“……” 看着实在有些惨烈,她多少有些愧疚,“真是不知如何感谢高公子才好。” “不用谢!”高洛书嘴角上扬,“只要你别赶我走就行。” “当然不会。”宋宝媛诚恳道,“高公子若想喝茶,随时来都可以。” 她扭头跟巧月叮嘱,“以后高公子来,上最好的茶,不收钱。” “是。” 巧月憋着笑,语调怪异。 高洛书挠挠头,还是低下头,用掌心遮了遮脸。 * 京外竹林间,箭矢齐发,从江珂玉两侧射出。 策马追凶,他神色冷峻,忽地拉紧缰绳。 “停下!” 他身后四人连忙控马转向,下一刻,前方凭空落下了网。 差一点,他们就“全军覆没”。 “此人狡诈,你们千万小心些。”江珂玉提醒道。 “是。” 下属汤远先应了一声,后又摇头,“此人不仅诡计多端,还手段极其疯狂残忍,落他手里可不是一个惨字了得。” “有这么夸张吗?” 四人中只有燕芝不知案件全貌,只因为身手好而跟来,对他们所说感到质疑。 汤远“啧”了一声,“此人妻子貌美,别人多看一眼,他就觉得别人在觊觎他的妻子,然后设法将人抓住,抽筋拔骨残忍虐杀。受害者十多个,其中不乏有身份地位的,被发现时皮没一块好的。这也就算了,后来他竟然丧心病狂到,把他妻子弄残,养在坛中,觉得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太变态了吧!” “谁说不是呢。” “别聊了。”江珂玉打断他们道,“等天黑就更不好抓了。” 属下们纷纷噤声。 * 琴声若潺潺流水,传出茶楼,令人驻足。 一曲终了,茶楼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卿泽抱着琴悄悄从屏风后离开,进了偏屋,恭敬行礼。 “奴见过主人。” 屋内,写字的江承佑、磨墨的宋宝媛,玩七巧板的江岁穗,母子三人用一个略显痴呆的表情看向了他。 “咳。”宋宝媛眼皮跳了跳,“不必如此,你同大家一样,叫我宋娘子便好。” “奴见过宋娘子。” 宋宝媛心生怪异,“上回见面,你是如何自称,以后便如何,不必如此拘谨。” 卿泽没应。 “坐吧。” 卿泽遵从。 他一坐下,江岁穗便凑了过来,看上了他的琴,指着问:“姐姐,这个可以借我玩吗?” “岁穗!” 宋宝媛的制止声刚冒出来,卿泽已经顺从地将琴横放在江岁穗的面前。 “哇!”江岁穗胡乱地上手拨动,顿时琴声乱耳。 她兴奋地拍了拍手,“哥哥没骗我,这个东西真的有声音诶!” 江承佑闻言,得意地抬起了下巴。 宋宝媛无奈,“其实你不用这么纵着她的。我见你时常将此琴抱在怀里,想必是你心爱之物。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弄坏了多可惜。” 卿泽只道:“主人的孩子,亦是主人。” 宋宝媛:“……” 听来没错,但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是因为他的姿态太低了吗?明明上回见面还不是这样的。 “娘!”江岁穗绕回她身边,摇晃她的胳膊,“我想玩这个,回家的时候,给岁穗买这个好不好?” 宋宝媛点了点她的眉心,“这个叫琴,你不会,就特别吵!” “我、我可以好好学!”江岁穗瞥了一眼哥哥,“就像哥哥学写字一样,等学好了,就写的不丑了。我学好了,就不吵了。” “学?” “嗯!”江岁穗小鸡啄米般点头,“我回去就让爹爹教我!” 宋宝媛:“……” 她的爹爹……熟读四书,贯通五经,棋术了得,画艺精湛,书法自然、骑射具佳,但,唯独不通音律,甚至可以说,一塌糊涂。 “你爹爹不会。” “不可能!”江岁穗不假思索地反驳,“爹爹最厉害了!” 宋宝媛沉默。 算了,还是不要打破小孩子的崇拜幻想。 所以她换种托词,“你爹爹很忙。” “那……” 江岁穗灵机一动,指向对面,“让姐姐教我!” 她又跑回去,揪起卿泽的衣角,“姐姐好不好?” 江承佑在旁装大人道:“爹说了,跟人请教,要叫老师。” 江岁穗立马改口,“老师好不好?” “奴不敢。” 宋宝媛若有所思,在女儿向她抛来求助目光时,佯装惋惜,“可是人家不愿意教你诶。” 江岁穗立刻委屈,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姐姐”。 “奴并非不愿,是奴不配。” “好不好嘛!”江岁穗根本听不懂,但一贯会撒娇,“姐姐!老师?你教我嘛,我很乖的!” “才怪。”江承佑冷不丁在旁拆台道。 江岁穗不满地瞪他,回过头又恢复了可怜兮兮的模样,“姐姐老师!” 见惯了强迫和威逼利诱,卿泽还是第一次见这阵仗,有些手足无措。 “不教不教,你太笨啦!”江承佑开心地拱火道。 “呜!”江岁穗顿时哭得泪水涟涟。 卿泽惊得睁大半死不活的眼睛,“奴、奴……教?” 哭声戛然而止。 江岁穗低头拿他的袖子擦了擦脸,再抬头时已经眉开眼笑。 卿泽忽然生出一上当受骗的感觉。 “既然如此。”宋宝媛终于出声,“那你就学吧。” “耶!”江岁穗举起了胜利的手。 卿泽略显呆滞。 宋宝媛看向他,缓声唤道,“卿泽公子。” “奴在。” “学费你就向她自己讨吧,如果她拿不出钱,你也可以叫她老师。让她教教你,怎么做一个,鲜活的人。” 卿泽怔然。 * 入夜,还在荒郊野岭的大理寺几人围坐在火堆旁。 在他们后边的木桩上,绑着一个面色阴郁的男人,是他们这次的目标。 “真能躲啊你。”燕芝走到他面前,粗暴给他灌了口水,还鄙夷地看着他,“这么磕碜,怎么找到漂亮夫人的。” “完了,你提他夫人,他要以为你也觊觎他夫人了!” 在木桩旁加固绳结的汤远取笑道。 燕芝白了他一眼,用沙包重新把阴郁男人的嘴堵上,转身回到火堆,和汤远一左一右坐在江珂玉身旁。 “好饿。”燕芝摸了摸肚子,“这鬼地方也太偏了,活人没有,吃的也没有。” 第53章 他刚抱怨完,汤远便勾起一笑,神秘地往兜里掏去。 他的故弄玄虚让大家都看向了他。 “当当当当!” 他掏出了一堆大饼。 同伴们眼前一亮,不客气地伸手抢夺,“你哪来的?”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夫人给我备的。”汤远啃了一口饼,满脸享受,“以前跟老大外出任务的时候,我就老羡慕了。” 突然被提到的江珂玉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每回老大出门,嫂子都会准备得妥妥贴贴,什么吃的喝的全都给他备好。每回沾光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也要找个媳妇儿,最好是像嫂子这样细心温柔还漂亮的。” 他憨厚一笑,“现在找到了,果然很幸福。” “咦!” 大家手里的饼突然变酸了。 汤远扭头,“老大,这回嫂子给你准备什么了?” 江珂玉:“……” 他淡定地捡起棍子,拨了拨火堆,“要让你失望了,我今早走得太急,忘记拿了。” 火焰的影子在他的脸上跳跃。 汤远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掰出一半饼子,“那这回老大你将就将就,吃我媳妇儿准备的吧。” 江珂玉没接,望向火堆,双眼逐渐失去焦点。 “不用了,我不饿。” 第40章 从容 是夜,寂静多日的宋家老宅迎来了久违的热闹,多点了灯,还多了孩子的笑声。 江承佑和江岁穗在卧房门前追赶,只为了抢一只旧旧的红绣球。 直到宋宝媛出现,两人才停下。 江岁穗忿忿告状:“哥哥欺负我!” “我没有!”江承佑一边反驳,还一边扮鬼脸挑衅。 “好啦。”宋宝媛挡在两人中间,以防他们打起来,“很晚了,你们该睡觉了。” 江岁穗拽着她的衣角,晃了晃,“娘亲,我们今天不回家了吗?” “这里也是家呀。” 宋宝媛抱起女儿,带着她环顾四面,“娘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每天在这里吃饭、睡觉、和大家玩。这里就是娘的家,当然也是你和哥哥的家。” “那我们岂不是有两个家?”江承佑仰头问。 “对呀。”宋宝媛腾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以后,承承和岁穗就有两个家。” 江承佑呆呆的,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娘亲这句话,他有点难过。 夜深时见月,在家之人和在荒郊野岭的人,看的是同一轮月亮。 江珂玉独自靠在树桩旁,望着天际出神。 “老大。”汤远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小声道,“你休息吧,我来守夜。” “无妨。” 江珂玉闻声看去,正好瞥见他手里拿的书册,心生困惑,“话本?你还看这个,还随身携带?” 汤远就地坐下,“这不是知道,跟老大你出任务,效率高,肯定有闲,所以出门的时候就揣上了。” 他掸了掸书册,“这东西,我当然不感兴趣,是我夫人喜欢。她不仅整日爱不释手,还看得一会儿哭一会笑的。我倒是要瞅瞅,这里面有什么稀奇的。” 他说着,翻开了书册。 江珂玉微微讶异,不免多看了几眼,“看起来,你和你夫人感情甚好。” 汤远闻言叹了口气,“我可不像老大你这么有底气,媳妇儿是好不容易讨来的,自然得珍惜些。我媳妇儿也不像嫂子那样善解人意,咱们大理寺这么忙,我难免疏忽她,若不再用心些对待当作弥补,她可是要跟我闹的。” 闹? 江珂玉好奇问:“怎么个闹法?” “就、先是不理人,不赶紧哄的话,她就把我的枕头被褥丢出来,不让我进卧房睡!”汤远说起来委屈极了,“要是还不哄,或者哄不好,她就要回娘家,说是不要我了。” 江珂玉挑眉,“要和离?” “那倒不至于。” 江珂玉愣了愣。 “和离那是能随便说的吗?”汤远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我得有多混蛋,才能让夫人提和离啊!” 江珂玉:“……” “再说了,天底下有几个女的会主动跟丈夫提和离的。”汤远一边翻着话本,一边闲聊道,“要真有,作为男人,能逼到女的提和离,也太失败了吧。” 江珂玉:“……” 他抿了抿嘴,久久未语。 * 次日晌午,客人有进有出,茶楼看起来一切如常。 常云柏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似有所思。隐约在茶楼里瞧见孩子的身影,他才大方往里走。 只是迈过门槛时,一条胳膊横在了他面前。 岑舟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拦着他。 之前对彼此印象都不怎么样,常云柏懒得和他计较,往左挪步,想绕开他。但岑舟也倔强,对方朝哪他挡哪,话也不说,但态度很明显。 常云柏微微恼火,但没有发作,只问:“你们便是这么开门做生意的?” 岑舟不语,也不让。 端着茶水从旁路过的张烙听到了质问,送完茶水小跑折回,笑容洋溢地行了一礼,“常主事,您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你们这喝茶听曲了?”常云柏面上不悦。 来者即是客,岑舟这举动是有些不礼貌了,张烙试图掰开他的手,但这小子不仅犟,还贼有力气。 “哈哈,当然能来,!”张烙些许尴尬,压低声音,“你干嘛呢?” “肯定又是来找茬的。”岑舟冷声断定。 张烙逐渐着急,“那也不能这样啊,让别的客人看了怎么想?” 岑舟闻言横扫一眼,见暂时没人看过来,便不理会。 他们在门口堵了有一阵儿,许评笙诧异地走了过来,“干嘛呢你们?” 张烙仿佛看到了救星,努努下巴,又指了指岑舟,摊开手表示无奈。 许评笙见状热情相迎,“我说哪里来的客人这么有气度,原来是常主事大驾光临,快进来坐!” 常云柏嗤笑,“你们的伙计貌似不太呢。” “怎么会呢。”许评笙亦上手,拉扯岑舟。 但岑舟像块铁一样立在他们面前,身板硬朗,完全不是他这等文弱之人能“撼动”的。 没法,他只好小声讲道理,“人家还啥也没干,你就给人定罪了?哪能这么拦客,快让开。” 岑舟一动不动,依旧断言,“他来肯定没好事。” 讲不通,许评笙只好换个思路,语气软了几分,“就当给哥个面子成不?” 岑舟不理。 “看来我的面子不够大。”许评笙摇摇头,侧目看向张烙,“快去请个更有面子的来。” “啊?”张烙一时没反应过来,对上视线才恍然大悟,“哦哦哦!” 忙跑上楼。 等待越久,常云柏的脸色就越难看。 许评笙只好赔笑道:“孩子不懂事,还请常主事见谅。” 片刻后,温柔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岑舟,让开。” 岑舟抬头看去,见宋宝媛从楼梯上走来,才不情不愿地让路。 他退到宋宝媛身后,无论是神色还姿态,都充满戒备甚至敌意。 “常伯伯!” 发现热闹的江岁穗跑了过来,见是熟人更是开心。 常云柏见了她,脸上的不愉也立刻烟消云散,笑着将她抱起,“岁穗也在这呀。” “对呀对呀!”江岁穗砸砸脑袋,分外可爱。 宋宝媛的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常主事若来喝茶,还请里边坐。” 常云柏往里走了几步,环顾一圈,但没急着找地坐下。 “常主事如果觉得大堂不符合您的身份,咱们二楼还有雅间。” “身不身份的,倒不要紧。”常云柏语气稀松平常道,“就想找个,能瞧见后厨的地方。” 宋宝媛对他此话,丝毫不感到意外,“这个,还真没有。” “常伯伯为什么要看厨房?”江岁穗歪着脑袋问。 常云柏朝她笑了笑,“因为常伯伯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做糕点特别好吃的姐姐。” “是荷月姐姐!”江岁穗抢答道,“常伯伯想吃荷月姐姐做的糕点吗?你说你是岁穗的好朋友,荷月姐姐就会给你做最好吃的糕点!” “真的呀!” “嗯!”江岁穗神气道。 宋宝媛欲言又止,岁穗到底只是个孩子,就算跟她解释,也很难说清楚。 常云柏用幼稚的语气哄着江岁穗,“那岁穗去替常伯伯说,说岁穗的好朋友来了,麻烦荷月姐姐做最好吃的糕点送过来,好不好?” “好!” 江岁穗大方应下,从他怀里跳出后,立马跑向后厨。 而常云柏则回头,道:“弟妹放心,之前是我太过心急。我保证,让弟妹为难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 但愿如此,宋宝媛心想,“那,常主事自便,有事唤伙计就好。” 宋宝媛转身离去,可心中仍放心不下,思索片刻,走上了三楼。 第54章 * 常云柏最终进了一间最偏的雅间,在这里说话,哪怕大声些,也没那么容易引人注目。 他静静等待,很快就有人送茶水进来。不过是个很奇怪的人,没啥礼貌,还带着斗笠不露脸。 常云柏心里犯嘀咕,这茶楼净招些稀奇古怪的人。 他虽然对这里的招待很不满意,但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没说什么。 但这个送他送茶水的,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吃的喝的给他摆了一桌子,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偷吃! 常云柏忍无可忍,“我没点那么多东西吧。” “我替你点的。”男子一边吃一边道,“你得付钱啊!” 这声音有点耳熟,常云柏先是愣了愣,随后一巴掌掀了他的斗笠,“高洛书?你怎么在这,还这副鬼样子!” 高洛书脸上的巴掌印比昨天淡了许多,但一只眼还是青的。 他闷哼一声,“我在这做工啊,包吃包住呢。倒是你,来干嘛?骚扰周荷月?” “你怎么说话的!”常云柏气急。 “我可听说了,你差点强抢民女呢。”高洛书一副鄙夷的样子。 常云柏强忍着把他另一只眼睛打对称的冲动,“你知道什么你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反正我不管,有我在这里,你休想做任何不法之事!” 高洛书一本正经,还比了比戳瞎双眼的手势,表示自己将会一直盯着他,“还有……” 他敲敲满当当的桌子,“记得付钱。” 常云柏:“……” “砰砰。” 外头传来和缓的敲门声。 “进。”高洛书毫不见外道。 房门被推开,周荷月端着糕点,身旁还跟着江岁穗。 “高叔叔!”江岁穗又发现了新奇的事情,小跑进来,“你这个眼睛好可爱,怎么弄的,我也想要一个!” “嗯……”高洛书灵光一现,“画的!你要是喜欢,叔叔待会儿也给你画一个。” “好!” 高洛书将小孩拢到身边,又朝还在门口的周荷月招手,“进来吧,没事,有我在呢。” 周荷月倒不是害怕什么,只是有点尴尬。 她将糕点放下,正欲离开。但不出所料,听到常云柏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迟疑片刻,还是留了下来。 常云柏张开了嘴,却迟迟没有出声。 良久,扭头看向盯着他的一大一小。 “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吗?” “不啊。”高洛书满脸诚挚,抓着江岁穗的两条胳膊舞了舞。 常云柏:“……” 他刚欲开口,房门的门被人毫无预兆地推开,紧接着江承佑探出了脑袋,“常伯伯,高叔叔。” “承承怎么也来了?”高洛书立刻招手。 但江承佑却没进来,一只手扒着门,另一只手扩在嘴边,小声说:“爹回来啦!” “砰!” “爹爹回来啦!” 江岁穗兴奋地一跳,撞到了高洛书的鼻子,令其伤上加伤,还有苦难言。 江珂玉一身风尘仆仆,送完嫌犯,处理了些琐事后,本是想回家休整一番再来茶楼接他们的。 可半路得知常云柏过来了,便没再浪费时间,直接来了茶楼。 进来没有瞧见宋宝媛,先看到了见他如老鼠见了猫的江承佑。 以为这小子又“犯事”了,他便跟了过来,没想到直接找到了常云柏。 他的露面太过突然,常云柏和高洛书先后愣住。 江珂玉像拎小鸡仔一样揪起儿子的后衣领,“跑什么?又趁我不在,干什么了?” “我没跑!”江承佑辩解道,“我只是、想早点告诉妹妹,爹爹你回来的好消息!” “爹爹!” 江岁穗扑过来,江珂玉自然就放过了江承佑,腾出手去抱香香软软的女儿。 “想爹爹了吗?” “想。” 上一刻江珂玉还在温柔哄女儿,下一刻又冷眼看向屋内,“我记得我跟你们两个都说过,不要来这里。” 常云柏别过脸,嗤笑一声,“你管得着吗?” “别人我是管不着。”江珂玉走进屋内,“但你们俩,我管不着也得管。” 他扫了一眼不自在的周荷月,缓声道:“你先去忙吧。” “你少拿吩咐下人的语气跟她说话!” “我怎么跟自家伙计说话你管得着吗?” “哪门子自家?”常云柏唯恐丢了气势,站了起来,“你是忘记自己已经和离了吗?” 江珂玉像被踩了尾巴般怒从心起,“用得着你来提醒?我……” “你们在干嘛!” 突然插入的女声终止了愈演愈烈的争吵。 是宋宝媛闻讯而来。 高洛书一听到她的声音,立马跑出来,像是寻求庇护般躲到她身后。 听到她的声音,江珂玉莫名僵住,不自觉把怀里的女儿抱得更紧。 “这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当着孩子的面就吵架,真不像话!”高洛书满脸正义地出声指责道。 江岁穗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窝在爹爹怀里蹭蹭。 常云柏难掩气恼,“莫名其妙。” 也不知骂的是谁。 周荷月见状不对,也往宋宝媛身后走去。 常云柏以为她要走,忙出声挽留,“我话还没说呢。” 周荷月再次顿住脚步,回头望向他,似乎在等待。 一个两个三个,外加两个孩子统统在场,常云柏又气又无可奈何,“你们能不能先回避?” “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高洛书催促道,“别耽误人时间,后厨还等着她呢。” “你们都在我怎么说?” 江珂玉冷哼,轻飘飘反问:“见不得人吗?” “你……”常云柏捏紧了手心。 要不是有女人和孩子在场,这拳头铁定已经在他脸上。 周荷月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站出来道:“常公子若是没有要事,我就先……” “有!” 常云柏没办法,他明明是挑了江珂玉不在的日子来的,谁知道这家伙回来得这么快。 还有高洛书这个搅屎棍。 “一切我已都打点好,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回府。我会以贵妾之礼,迎你入门。” 周荷月怔然。 她还没反应,高洛书先眉头紧锁地问:“嫂子同意了?” “你能不能闭嘴?”常云柏瞪他一眼,回头又轻声道:“你不用担心陆舒然对你怎样,以后她住东院,你住西院,照顾你的人都经我手,不归她管。” “不用了。”周荷月第一次如此坚定,“多谢常公子好意,但我现在过得很好,并不想改变。” “可是我们……” “没有可是!”周荷月咬了咬唇,“常公子若还对我有几分情意,就不要再提此事了。” 她转身就跑,中途只与宋宝媛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荷……” 常云柏下意识要追,却被站在门口的江珂玉状似无意地挡住。 “何必呢。”高洛书叹了口气,“当年你放弃她,现在她不要你,也算扯平了。” “可当年我是迫不得已!” “可你放弃她是事实啊!”高洛书义愤填膺道,“虽然你才是我朋友,但我也得说句公道话。当初你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放弃她,害她被那么多人嘲笑攀高枝不得,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江珂玉默默弯腰,将女儿放下,用手势让儿子带着妹妹离开。 常云柏自知理亏,但仍不放弃,“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可我这不是在弥补吗?” “人家又不稀罕。”江珂玉冷不丁道,“你已经对不起她,就别再对不起嫂子了。你这样大张旗鼓地纳贵妾,让嫂子颜面何存?” “我何时对不起陆舒然?她要什么我给什么,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面前我都给足了她颜面。” 常云柏不明白,“我不过是想纳个妾而已,很过分吗?她当初要是爽快同意,何至于现在这么麻烦,闹大这件事情的明明就是她自己!” 高洛书挑了挑眉,“又要联姻又要真爱,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我要是你,当初就犟到底,绝不另娶,从一而终。你说你爹逼你,可天底下哪有真拗得过孩子的父母,不过你不努力罢了。” “你说得轻巧,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当然拗得过!” 常云柏越说越烦,甩袖背过身去。 高洛书撅了撅嘴,没想出反驳的话来。 他龇牙咧嘴的,吸引了江珂玉的注意。 “不是让你别来添乱吗?” “我哪里添乱了?”高洛书理直气壮地往宋宝媛身后一站,“我留下来,可是宋娘子准许的。” 江珂玉拧起眉头,看向宋宝媛的视线有几分躲躲闪闪,“你不必因为我,而费心费神搭理他。” 第55章 宋宝媛也没有看他,“的确是我让高公子留下的,而且,与江少卿你无关。” 江珂玉微微怔愣,袖下的手暴露些许无措。 她不能再逃避了,宋宝媛心想,所以抬起头,逼自己直视他。 “你是来接承承和岁穗的?” 江珂玉颔首,“我、可以带他们等你忙完,然后,一起回家。” 宋宝媛顿了顿,冷声道:“我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以后,都不会。” “可是……”江珂玉眸光微滞,“承承和岁穗还需要你。” “我已经告诉他们,他们有两个家。”宋宝媛认真道,“平日里,他们还是跟着你。待他们想我了,我就把他们接回老宅暂住。” 她言简意赅道:“总之,我不会再去你府上叨扰。” 说完,她转身离开。 这一次,步伐要从容许多。 江珂玉无意识地跟着往前走了几步,蓦然有种被抛弃的悲戚感。 像是终于逮着机会报仇,还在焦躁中的常云柏阔步走到他面前,只为说两个字。 “活该。” 第41章 好吗 黄昏时节,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茶楼也到了要关门的时候。 但常云柏没走,还坐到了大堂最显眼的位置。虽然整个茶楼只剩下他一个客人,但他依旧能淡定独饮。 许评笙、张烙和岑舟仨人并排站在楼梯边不显眼的地盯着他,窃窃私语。宋宝媛和高洛书站在二楼,注视良久。 “我去把他赶走吧。”高洛书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宋宝媛一开始没拦着,直到隐约瞧见另一个身影走来,她才道:“等等。” 高洛书匆匆刹住脚步。 只见荷月从后厨掀帘而出,径直走向常云柏。 大家纷纷竖起了耳朵。 “我们已经要打烊了。” 常云柏闻言看了一眼窗外,似是刚刚才发现,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 还说:“那我明日再来。” “你……”荷月眸中生惑,难掩手足无措,“为什么还要来?” “为了接你回府,我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只差你点头。”常云柏叹了口气,“你慢慢考虑,我会常来的。你任何时候回心转意,都可以。” 他边说边往外走,话音落下时,恰好消失身影。 荷月神色复杂,低下头颅时,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宋宝媛看得眉头一点一点皱起。 “我可不这样啊!”高洛书连忙撇清关系,像发誓一样举起手,“虽然是朋友,但……绝没有近朱者赤!” 他不说,宋宝媛还没想到,一开始因为某些所谓不得已的理由娶妻,却又对旧人念念不忘。 这当然不是近朱者赤,这根本,就是…… 人以群分。 想到此处,宋宝媛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其实他之前也不这样的!”高洛书挠挠头,见她如此,心急如焚地解释道,“他就是……以前被他爹管得太狠了,所以他爹一没吧,就、就、就有点失控!” “哦。” 宋宝媛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不愿再多说, 她迈开脚步,与高洛书擦肩而过,准备回家。 “宋娘子!宋娘子?”高洛书不死心地叫唤了两声。 但宋宝媛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个时辰之前,江珂玉已经把两个孩子接走了。身边突然没了孩子吵闹,宋宝媛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难得宁静,她掀开窗边的帘子,看着夕阳西下,眼中逐渐失焦。 * 宋宝媛回到老宅时,夕阳已尽,天已经黑了。 大门前挂着的灯笼暗暗的,为整个宅子都添了几分冷清。 只是跨过门槛,却是意料之外的景象。 两个孩子又在院中追逐打闹,还是为了那只旧旧的绣球。 宋宝媛站在门口神色恍惚,以为时间倒流,回到了昨日。 直到江承佑停下脚步,卯足力气把手里的绣球一抛,大喊:“娘亲,接着!” 宋宝媛当即回过神来,仰面的同时,伸手去接绣球。 但江承佑对力道是没有把控的,把绣球抛得又高又远。绣球掠过宋宝媛头顶时,是她伸直了手、踮起了脚都无法够到的高度。 她连连后退,忘记后边是门槛,直接被绊得整个身子往后倒去。 只是腰肢忽被坚实有力的小臂揽住,宋宝媛眼睁睁看着那绣球的阴影落下,马上就要砸中她的脸。 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白皙修长的一只手隔空遮在她脸上,稳稳当当接住了红绣球。 “江承佑!告诉过你玩归玩,但不许朝人乱丢了!” 气息与声音,都是如此熟悉。所以宋宝媛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她直起腰,往旁边走了两步,与身后之人拉开了距离。 尽管如此,宋宝媛抬眼时,仍微微怔愣。 眼前的人已然不是茶楼时所见,换上了朴素的月白长衫,简单干净得……乍一看,像少时的他。 令宋宝媛生出,旧地逢故人的恍惚感。 “你没事吧。” 训完儿子的江珂玉低头,下意识缓和了语气。 可从前的哥哥,看向她时,眼中多含笑意。而非此刻,是她看不透的深邃和外显的疲惫。 宋宝媛挪开目光,轻声回答:“我没事。” 又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娘亲不在,他们两个都不愿意跟我回家。”江珂玉解释道,“他们又哭又闹的,我没办法,只好送他们来这。” “娘!”江岁穗迈着小短腿凑过来,“哥哥是不是砸到你了,他就是故意的,你快点骂他!” “我不是故意的!”江承佑亦小跑而来,“而且娘才不会骂我呢!” 两个小鬼绕着她追打,惹得宋宝媛哭笑不得。 两人越闹越凶,最后江珂玉和宋宝媛不得不一人抱走一个,避免他们真的打急眼。 陪孩子吃饭、带孩子洗澡、哄孩子睡觉……这些事情忙完,戌时已过。 在儿女房间前的屋檐下,江珂玉手里提了盏灯,静静站立。 他望向天际的月亮,久久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传出细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引得他回头。 宋宝媛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后,一转身,立刻撞入他的眼中。 “你,还没走?” 江珂玉神情微滞,缓缓侧身问:“我该去哪?” 宋宝媛愣了愣,犹豫之后,还是问:“你不回家吗?” “这里,不是我的家了吗?” 他如此问,霎时让自己和宋宝媛想起同一件事情。 那便是他九岁那年,爹爹带他来到这座宅子,站在为他准备的房间门口,告诉他:“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爹爹说这话时,宋宝媛就傻乎乎站在一旁,积极地点着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宝媛轻声道,“我是说,这里离大理寺挺远的,你明日不是还要上值吗?” “早起半个时辰就好了。”江珂玉轻描淡写道。 宋宝媛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没有目的地看向别处,低声说:“何必舍近求远。” 江珂玉微怔,忽的,却笑了。 宋宝媛不明所以。 “没必要吗?” 他的语气中,有宋宝媛陌生得难以辨别的情绪。 “阿媛,纵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纵然我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我也……还是会害怕孤单的。” “有我在,永远不会让哥哥孤单的!” 幼时她亲口说出话,蓦然在耳边响起。 宋宝媛的身子微微僵直,现在的她必然再说不出这样的话,可除此之外,又能说什么给予回应呢? “陪我走走吧。”江珂玉并未执着她的回应,“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宋宝媛犹豫时,他又道:“这次,你且耐心听我先说吧。” * 并行在穿过假山旁的小路,宋宝媛心中情绪难言。 老宅中的一切都能轻易勾起她的回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她生活过的痕迹。 藏在假山缝里的石子、挂着陈旧纸鸢的枯树、刻着她名字的墙角……她的名字旁,还有她偷偷刻下的,另一个名字。 “阿媛。” “嗯?” 江珂玉突然出声,宋宝媛像是走神了。 江珂玉看着脚下走过的路,轻声问:“我让你,失望了,对吗?”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宋宝媛脚步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有人告诉我,若让女子主动提出和离,那必是男子,混蛋到了极点。” 江珂玉亦停下脚步,“所以,是我让你失望了,对吧。” 宋宝媛低头看向他手里的灯盏,未语。 “不得不承认,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我都比从前要手忙脚乱得多。所以离京这两日,我也想了许多。我们成婚后这些年,我的确更多心思花在外面,家中事务都压在你的肩上,我疏于对孩子的管教,也对你不够关心。” 第56章 “虽然我仍旧不知,自己具体做错了什么。但你要怨我,我可以接受。” “可是阿媛,你真的一定要,和我划清界限吗?” 宋宝媛将双手背到身后,紧紧交缠,“我也不想这样的。” 可是…… 听到她这句话,江珂玉心中像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其实,你觉得委屈,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江珂玉低声道,语气轻柔,又认真,“当然,我承认自己许多地方做的不好,你不愿意同我诉说什么,我也能理解。” 他缓缓抬眸,“我原本以为,你想同我和离,是因为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可那晚,你同我说,你喜欢……” “那是之前!”宋宝媛忽而扬声道。 终于抬起了头,与他四目相对。 江珂玉颔首,“好,我明白。” “总之,无论如何,我都要先跟你说一声,抱歉。” 宋宝媛难以控制的,鼻头一酸。 江珂玉望向她的眼睛,“此外,还想问你,就像你回到老宅生活一样,我们的关系,可不可以,也回到从前。” 从前? 宋宝媛轻咬唇瓣,做回兄妹吗? “让我,做回你的兄长,也当是,给我机会补偿你,好吗?” 江珂玉觉得自己的话已经有些没有逻辑的混乱了,但话已经说到这里,自然该吐露干净。 “以后,我还是你的哥哥,是你的亲人,是你的靠山。你不管遇到麻烦也好,想要什么也好,你都可以跟我说。甚至,你若能再遇可心的男子,我也会担起兄长的责任,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做你永远的倚仗。” “至于承承和岁穗,你也永远都是他们的娘亲,唯一的娘亲。” 江珂玉将手中的灯盏提高,令暖黄的光倒映在彼此脸上。 “如此,你觉得,好吗?” 宋宝媛倔强地,让眼泪留在眼睛里。 如果时间能倒流就好了,她想,那她一定,让哥哥永远只是哥哥。 她说:“好。” 毕竟,他们同一对孩子要照顾,同一对父母要祭拜,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真的划清关系。 做回兄妹,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那就如此吧,如果真的可以,回到从前。 第42章 人心 夜里忽然下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等到天明时,地面是湿的,但蔚蓝的天却更为洁净。 甚至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因承接了雨露,像洗去了尘埃,清晨都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娘!早上好!” 宋宝媛刚支起窗户,就见江承佑兴冲冲跑来,跟她打招呼。 “承承起这么早呀。” “对呀对呀!”江承佑手脚并用,试图爬窗,但失败,“爹让我来的,他说,娘要是起床了,就要我和娘一起回去吃早饭。” 宋宝媛怔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应道:“好。” 她牵起儿子的手,一起朝前厅的方向走去。 还没进门,宋宝媛就听到了女儿“咯咯咯”的笑声。 江岁穗正踩着凳子,试图爬到爹爹背上。 江珂玉给女儿剥着鸡蛋,没有制止她,反而往前倾身,给她“施展”的空间。 “娘!你看,我比爹爹高了!”江岁穗趴到爹爹肩上,伸长脖子仰着脑袋,还腾出手来比划。 她的模样太过可爱,令宋宝媛忍俊不禁,“小心些,别掉下来了。” “爹爹才不会让我掉下来呢!”江岁穗从爹爹背上滑下,凑到其耳边问,“对吧,爹爹。” “嗯。”江珂玉反手将女儿捞到身前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张嘴。” 江岁穗“嗷呜”咬了一大口鸡蛋,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江珂玉哑然失笑,捏了捏她的脸,又伸手将一碗粥推到宋宝媛面前,尽量让语气稀松平常道:“早。” “早。”宋宝媛自然地接过粥碗,并坐下,似闲聊般问:“平常这个点,兄长不是已经出门了吗?” “嫌犯已经抓住了。”江珂玉解释道,“后面的事情无需我亲自出面,晚一点再过去也无妨。” 宋宝媛点了点头。 “你呢,待会儿要去茶楼吗?” “嗯。” 宋宝媛应了一声。 其实茶楼每日的经营并不需要她在,不过是因为茶楼新开业不久,许多事情下面的人拿不定主意,所以她才一直出现。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研究琉安郡主交代她,挑选出使他国的礼物和有关朝廷介入置办酒厂的事情。 “那今日岁穗我来带吧。”江珂玉看向女儿,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江岁穗还噎着,只砸了砸脑袋。 “至于江承佑。”江珂玉扭头看向儿子,“你的伤已经好了,不可以再每天都玩。请夫子回家,或者去外面上学堂,你自己选一个。” 江承佑满满不乐意,“就让娘教我写字不可以吗?” “不可以!”江珂玉严肃道。 他也不是不想对儿子温柔些,但显然语气太好压不住这小子。 江承佑求助地看向娘亲,见其久久没反应,便知无望。 “那我还是上学堂吧。” “那你不可以再跟人打架了。” “知道啦!”江承佑不高兴道,还撅了撅嘴。 想起上回的事,宋宝媛难免忧心,“要是受了委屈,要记得跟娘说。” “我现在就觉得委屈。” 宋宝媛:“……” 江珂玉被气笑了,“你说什么?” 听出爹爹语中威胁之意,江承佑选择抿紧了嘴,再朝娘亲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 与儿子不爱上学相比,更让宋宝媛头疼的是,常云柏还真的一连好几天都来茶楼坐着,跟没正事一样。 虽然他没闹事,甚至除了喝茶啥也没干,还每天付钱。 但宋宝媛就是看他心烦。 挨到第七日,终于不见他,宋宝媛的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 但是这天傍晚,宋宝媛打算回家的时候,在门口迎面撞见了另一个更意想不到的人。 陆舒然。 “你也是来找周荷月的?” “不。”陆舒然说,“我来找你。” 宋宝媛思索片刻,还是将她领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大家正聚在一起吃晚饭,见掌柜的去而复返,忙放下筷子。 “你们继续吃吧。”宋宝媛淡淡道,回了二楼。 陆舒然跟在她身后,扫了一眼饭桌旁的众人,视线在里头唯一的姑娘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但并不明显。 这应该是她和周荷月第一次见面,所以对方认不出她,但她却能一眼辨别出对方。 虽然对掌柜的突然带了个人进来感到困惑,但这显然不是他们该问的,所以只有张烙去送了趟茶水,旁人再没做别的。 比起上次见面,此刻的陆舒然要憔悴许多,神色冷漠,丝毫没有从前的明媚大方。 “不知陆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宋娘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她说话太客气,宋宝媛很是诧异。 “我家中发生了何事,宋娘子难道不清楚吗?” 宋宝媛的态度亦冷了几分,“略有耳闻,但这恐怕,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没关系?”陆舒然嗤笑一声,“若不是有宋娘子收留,周荷月那个贱人哪来的底气吊着常云柏这个混账!” 宋宝媛眉头轻蹙,“我不明白陆夫人的意思,我不过是招了个手艺很好的厨娘,旁的事情与我何干?” “呵。”陆舒然像是听了个莫大的笑话,“江少卿果真是把宋娘子你保护得太好,养得真单纯呢。竟然让你被利用了,还不自知。” 宋宝媛依旧不明所以,“陆夫人何必冲我撒气,若想解决问题,不该找你那三心二意的夫君吗?我的伙计明明已经拒绝他,但三番两次意欲纠缠的还是他。” “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陆舒然难掩气恼,“你就没有想过,她一直都是装的吗?” “周荷月就算只是个厨娘的女儿,但也算半个从书院出来的人。因她貌美,当年书院里对她垂涎的公子哥不在少数,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以找,为什么偏偏要找对她有旧情的常云柏?” “找他也就罢了,还要主动跟他上床,说得好听是答谢,可实际上呢?当年常云柏为了娶她和家里据理力争,犟得几乎所有人都答应了,除了他爹!他爹以死相逼,才让他娶了我,他因而对周荷月愧疚难当。现在他爹没了,周荷月又主动献身,让他夺了自己的清白,更是让这个蠢货愧上加愧!顺理成章旧情复燃!” 宋宝媛眸光微滞。 “宋娘子你这个帮凶,竟然还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周荷月有你护着,等于有江少卿护着。江少卿为了不让你被牵连,亲自出手帮她摆脱了那对无赖兄嫂,也让她有了底气拒绝常云柏。可她是真的想拒绝吗?她是心知肚明,现在没了亲爹压着的常云柏不可能放弃她,所以欲擒故纵!她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妾室之位,她是要做常云柏的正妻!她是想取代我!” 第57章 陆舒然一掌拍在桌上,以泄怒火。 宋宝媛不自觉收紧手心,“陆夫人,未免揣测太过。” “我揣测?”陆舒然轻嗤,“她不过是在你面前装得清纯无辜罢了,宋娘子是忘了,上次在我府上,是因何难堪的吗?当时的盛姑娘,不正是这样一副柔弱无辜的模样,让你成了众矢之的?” 宋宝媛讶异,“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只是我,这么拙劣的挑拨,又有几个看不出来的?”陆舒然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家都是乐意看热闹的。” “惯会装无辜的人,最是难防。宋娘子吃过亏了还不长记性,也难怪江少卿不敢带你出门。即便是出了门,也要千叮咛万嘱咐,托人照顾你。” 宋宝媛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来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把周荷月从你这里赶出去。” 宋宝媛觉得荒谬,“她无依无靠的,我突然把她赶出去算什么?何况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猜测。” “宋娘子是觉得她可怜,所以不忍心赶她走?” 陆舒然冷笑,“可怜之人不代表她不可恨,宋娘子若不愿意信我,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她底气十足,“如果我输了,我就为我今日之言向你郑重地赔礼道歉。但如果你输了,就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宋宝媛感觉到了她有备而来,“赌什么?” “就赌,你和她说,你可以帮她谋得正妻之位。你且看她,会不会主动,与你合谋。” 陆舒然起身要走,推门之前却顿住,头也不回道:“听说是你主动和江少卿提的和离,既然你决心要逃离现成的庇护,那未免玩死自己,还请借此机会好好看看,人心有多难测。” “事后也不必谢我,就当,是上回辜负江少卿所托,我的歉礼。” 她说完,扬长而去。 宋宝媛捏紧手心,久久未有反应。 第43章 交易 之前江承佑在家养伤的时候,宋宝媛曾答应他,等他伤好就带他出门玩。为了让他安心上学堂,宋宝媛也要兑现承诺,于是决定再带他和岁穗去一趟曲水山庄。 这一日天高气朗,孩子们果然很高兴,纷纷撒开娘亲的手疯跑。 相比之下,宋宝媛的精力就没那么旺盛了。她只是坐在树底下,远远看着他们在泥地里追逐。 琉安郡主晚了半个时辰才到,还带来了宫中御厨做的精致小点心。 她一边走来一边张望,“你不是说,带孩子出来玩吗?孩子呢?” 宋宝媛指了指泥地,两个泥娃娃已经快要辨不出真容。 “额。”琉安郡主靠桩坐下,“算了,还是先说点正事吧。” 她掸了掸衣裙,“陆夫人找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你问问你那个厨娘不就行了?” 宋宝媛敛目,没有立刻回答。 “你该不是在害怕,被她说中了,你就真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帮凶?” 琉安有所猜测,看她神情,也知八九不离十。 “太荒谬了。”琉安摇摇头。 她坐直了腰,抱臂严肃,“那么今天,我就教你第三件事。” 她像夫子上课般认真,“那就是,你无需为别人的人生负责。” “说到底,那是他们的家事,与你何干?”琉安不以为然,“他们闹到这步,是因为曾经陆舒然明知自己夫君心中另有他人,还是选择了嫁。是因为常云柏当年接受了家族的安排,却在多年后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叛逆之心。也是因为你家那位厨娘在窘迫之时,选择了求助已有家室的旧情人。就算他们这个家,日后支离破碎,那也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如何怪得了只是收留无家可归少女的你?” 宋宝媛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 “就像,故意让人在你面前,散播江少卿进宫求娶盛家女谣言的我,就不会觉得,我该为你们瓦解的夫妻感情负责啊!” 宋宝媛:“?” 琉安嬉皮笑脸,“我这才叫,人心叵测。” “你、你……”宋宝媛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对峙那晚,不由得红了耳朵,“你知道我那天有多丢人吗!” “丢人好啊!”琉安高兴道,“你以后只要想想,反正都丢过人了,还能有什么不敢做的?还有什么好扭捏的?” 宋宝媛倏忽愣住。 “总之,你要相信自己,你没做错什么。”琉安说着,伸了个懒腰,给她时间理清思绪后,又道:“趁此机会,我还得提醒你另外一件事。” “陆夫人说,因为你,你家厨娘也受到了江少卿的庇护,因而有了待价而沽的底气。陆夫人既然对此不满,为何不直接去源头解决问题,去找江少卿呢?” 琉安叹了口气,“说句难听的,不就是欺软怕硬嘛。一个宽宏的人,或许会得到爱戴和尊敬。但宽宏过了头,就容易招惹,得寸进尺的人呢。” 她摊了摊手,“你明白了吗?” 这么浅显的道理,宋宝媛当然明白,所以点了点头。 “不错。”琉安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孺子可教也。” “娘!” 宋宝媛瞳孔一震。 两个泥娃娃赛跑一般朝她奔来。 “别、别……” “娘!” 作为哥哥的江承佑还是更快一步,扑进娘亲怀中。江岁穗不甘示弱,往娘亲背上爬。 “娘,你看给你捏的星星好不好看?” “还有我捏的太阳!” 他们裹着泥的爪子在眼前飞舞,宋宝媛感到了窒息,“好、好看!好、好、好了!” 她的瞬间狼狈,令琉安睁大了震惊的眼睛,且默默与他们拉开距离。看着他们“母慈子孝”,暂时打消了原本也想生个可爱娃娃的念头。 琉安拍手看热闹,一抬头,瞥见了个能让场面更好看的人走过来。 江珂玉信步走近,看清了状况,眼皮跟着跳了跳。 “爹爹!”江岁穗高兴地叫喊,转而朝他跑去。 江珂玉不自觉后退半步,急道:“站住!” 江岁穗匆忙刹住脚步,睁着圆圆的眼睛愣住。 爹爹好凶,她咬着嘴唇,难掩委屈,“呜、呜呜。” “诶?”江珂玉连忙上前,脱下外衣包上她,才把她搂入怀中,轻声哄道:“吓到岁穗了是不是?爹爹错了,爹爹抱抱好不好?” “嗯。”江岁穗呜咽着应了一声。 江珂玉拍着她的背安抚,又扭头看向儿子和宋宝媛。 宋宝媛的脸不知被哪个小鬼抹了,留下了爪印。 她摁着怀中的江承佑,眸生困惑,“你不是应该在大理寺了吗?” “没什么要事,我就过来了。”江珂玉瞧她模样,忍俊不禁。 笑什么? 宋宝媛摸上自己的脸,结果摸一手泥。 她低下头,摸出帕子,给自己擦了擦。 “江承佑,站好!”江珂玉蓦的严肃,“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还不够,还要往你娘身上靠?” 江承佑虽然是老实站直了,但很不服,“你怎么不说妹妹!” “你是哥哥,妹妹做错事,当然也有你的责任。”江珂玉训斥道,“你不反省就算了,还敢顶嘴?” 江承佑闷哼一声,不满地将手中泥块搓成球,但只敢往爹脚底下丢。 “别这么说他。”宋宝媛维护道,“我们是出来玩的。” 江珂玉欲言又止,抬手用指腹抹去她下颌一点没擦干净的泥,妥协地点了点头。 突然的碰触让宋宝媛恍惚,但很快回过神来。 “好了,你们继续去玩吧。”她温柔道,“要是想玩别的了,娘就先带你们去换衣服。” “我不想玩这个了,我想去划船!”江岁穗跳出来道。 江承佑也没有沉浸在不开心里,“那我要去钓鱼!” “好。”宋宝媛一左一右牵起两个孩子,站起来,“那我们先去换衣服。” 她走前朝琉安行了一礼,又看了一眼江珂玉。 江珂玉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江少卿不跟上他们?”琉安用食指点点下巴,若有所思地上扬嘴角,“咱们孤男寡女在这里,不太合适吧。” 江珂玉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但眼中冷漠。 他拱手道:“江某见过郡主。” 他语中冷淡,尽显薄情,与刚刚判若两人。琉安不得不收敛,且心生戒备。 “江少卿可是有话要说?” “果然如陛下所言,郡主聪慧。”江珂玉淡淡道,“听说郡主,有意竞当使臣。” 琉安挑眉,“确有此事。” 她语中试探,“这事,江少卿应该也是从陛下口中得知吧。如今陛下面前,也就江少卿面子大。所以,下次再见陛下,不知江少卿,能否为我美言几句。” “这,若是陛下愿意听,倒也不是不可。” 琉安听明白了,“不知江少卿想要什么。” 第58章 江珂玉笑笑,“不是难事,只是希望郡主可以,少见阿媛。” 琉安愣了片刻,像是听到有趣的事,忽而捂嘴笑出了声,“怎么,江少卿是怕我带坏她,还是怕我对她别有所图?” 她语气怪异,“江少卿这么用心良苦,打算让她知道吗?她知道了会不会感动得要哭啊!” 听出了她的嘲讽,江珂玉心中一沉。 “难怪阿媛要说,男人总是自以为是呢。”琉安摸摸下巴,“我还好奇呢,你说她也没接触过几个男人,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笑着轻哼,“江少卿,刚刚倒是为我解惑了呢。” “是吗?”江珂玉不见气恼,反而唇角勾起的笑意更深了,“能为郡主解惑,是江某的荣幸。” 琉安脸色突变,貌似是在威胁她呢。 现在得罪这个人,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她换了个僵硬的笑容,“江少卿多虑了,我和阿媛,可是朋友呢。若是不让我们见面,她的心事还能跟谁说?迷茫的时候还能找谁倾诉?江少卿也不希望,她独自陷入困苦吧。” 心事、迷茫? 江珂玉微怔。 “虽说论和阿媛亲近,我肯定是不如江少卿,但江少卿毕竟是男子嘛,有些事情,不方便说的。” 比如说他自以为是吗?江珂玉心想。 琉安继续道:“阿媛心性单纯,可江少卿为陛下左膀右臂,公务繁忙,难免有顾不到的时候。但我,常常有闲呢。” 她煞有其事,“我能跟她聊天,跟她解闷,听她诉苦,这些江少卿恐怕都不行。” “毕竟,虽然做过夫妻又是兄妹,你们两个,看起来也不是很熟的样子。” 江珂玉不自觉捏紧了手心。 忽地寂静。 琉安别过脸,闭上眼睛,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怎么就没憋住呢。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另外,我虽无其他用处,但至少有个郡主身份,多少能护着她。而且,若我能顺利代表我朝出使他国,少说一年半载不在京中。一个要离开的人,江少卿,又有何好忧虑的?” 最后这话,倒是让江珂玉些许动摇。 “我说了这么多,江少卿意下如何?”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笔交易。 她说她单纯想和阿媛做朋友,江珂玉是决计不信的。 可她说的也没错。 阿媛有朋友,定是能开心一点的。 江珂玉想,大不了他就促成使臣之事,过几个月将眼前之人送出京城。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行,此人也只是个没有实权的郡主,构不成大的威胁。 “不知刚刚,郡主和阿媛聊了什么?” 有戏,琉安心道。 有这个人从中斡旋,她能当上使臣的几率可就大了很多。 她笑了笑,“就是些女儿家的话题啊,我说珍馐馆的荷花酥好吃,她说琳琅阁的柳叶簪好看。我说瑶坊的男子貌美,她说……” 哎呀,又说顺嘴了。 余光里,江珂玉的脸上,果然有了不满之色。 第44章 礼物 自从江承佑重新上学堂,宋宝媛白日里就清闲了很多。虽然还有岁穗要照顾,但她大多时候都被她爹爹带在身边。 日子一旦过得舒心了,那唯一不好的事情就会被放大。 比如,常云柏十天有八天会出现在茶楼,宋宝媛是看他越来越不顺眼。 寻了个不忙的时候,宋宝媛让巧月去了趟后厨,叫周荷月来见她。 同桌对坐,周荷月低着头,双手交叠在并拢的双腿上。 宋宝媛看着她,想起初见时她怯怯的模样,完全无法将眼前的她与陆舒然口中那个心机深沉的人重合。 “宋娘子突然叫我过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宋宝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你事事都做得很好。做出的糕点很好吃,客人们大多都很喜欢。和大家相处也和睦,他们都夸你细心。” 周荷月听到这话,像是松了口气,“那宋娘子找我,是所为何事?” 宋宝媛直言道:“常主事几乎每日出现,我看得有点烦。” 周荷月肉眼可见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连道歉,“对、对不起!是我的原因,实在对不起。可是、可是我该做的都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必惶恐。”宋宝媛轻声道,“我只是好奇,他有家世、有体面,还对你如此痴心,你为何不愿意跟他回府?” 周荷月眉目黯然。 半晌才道:“不瞒宋娘子,我娘曾在黎上书院做工,特意把我养在身边。书院里世家公子无数,我只要随便勾搭上一个,我这辈子就能衣食无忧,我的兄长也有了前途可言。” 她攥紧了衣角,“我很小就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寻一个看得上我的世家公子,然后给他做妾,再努力给他生个孩子,最好还是男孩。” “可是,有一个人告诉我,他要娶我、为妻。” 宋宝媛不自觉蹙起眉头。 像是回忆起美好,周荷月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说,要我做他唯一的妻子。所以我真的以为,我……” 她顿了顿,深呼吸,“我不是不可以做妾,我是不愿意,做他的妾。” 如果连这都破灭,那她这一生,似乎就再没什么好值得回忆。 宋宝媛垂眸,以沉默了许久。 “那、若他和离,再娶你为妻,你可愿意,跟他走?” 周荷月的笑容逐渐苦涩,“这怎么可能。” “若我能帮你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荷月怔怔抬眼,望向对面似乎只是随口说说的人,良久没有出声。 但在等待中,宋宝媛已经有了答案。 “宋娘子,帮我?” 宋宝媛说不出自己的心情。 她迟疑片刻,笑了笑。 说:“如果你需要的话。” * 黄昏将至,坐在一楼临窗的常云柏扭头看了一眼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就是此时,宋宝媛毫无预兆地来到了他的对面。 他诧异地抬眼,只见对方极其自然地坐了下来,还给自己倒上了茶水。 “弟妹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喝一杯?” 宋宝媛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手中将满的茶杯,“因为有些问题,实在是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比如?” “你为什么这么闲?” 常云柏一愣,别过脸,轻笑出声,“我本就是个闲职,每日抽一两个时辰来弟妹你这喝茶,无伤大雅。” “这样啊。”宋宝媛似有所悟。 她转动着茶杯,又说道:“常主事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日将时间消磨在我这小茶楼的事情,已然传开。不知此事,常主事可知道?” 常云柏淡定地喝了口茶,“就好像人人都要贬损两句,弟妹是商户女这件事,都是背后嚼舌根。能有几个人,会当着你和江珂玉的面多嘴?” 宋宝媛很难不察觉,他话中带刺。 “所以你知道外面都在说你,自降身份,痴迷厨娘?” “事实如此,又有何好不认的。” “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常云柏看向后厨的方向,只道:“不重要。” 痴情公子执着一人,不顾身份,罔顾礼法,这放话本子里,也是段佳话。 如果宋宝媛只是个听故事的,或许真会这么认为。 “常主事觉得不重要,陆夫人也觉得不重要吗?” 宋宝媛幽幽道,“这名声受损,脸上无光的,可不只常主事一人。” 常云柏握上茶杯的动作一顿,忽而蹙眉,“你是来给她打抱不平的?” 宋宝媛不置可否,“听常主事的语气,似乎并没有愧疚。” “何需愧疚?”常云柏底气十足道,“那日你不是也听到了吗?若非她执意阻拦,事情也不会闹到这一步,她这是自找的。” “话说得这么难听,我瞧你们也没有多少夫妻情分。既如此,何不和离?既可以甩掉你不喜欢的人,又可以给真心喜欢之人更大的诚意,岂不是一举多得?” 常云柏微微恍神,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步。 但即便是想了,也很快否决。 他轻哼,“你当和离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人人都可以像你和江珂玉一样好聚好散吗?何况陆舒然纵有不对,也是我孩子的母亲,我岂是那等薄情寡义之人?” 宋宝媛听来好笑,但控制住了表情。 “常主事不必这么大反应,我不过今日听了个故事,所以给个建议。” “故事?” “是啊,少男少女立于湖畔,互许终身的故事。其中最感人的一句话就是,你无需妄自菲薄,身份没什么要紧。” 常云柏倏忽愣住。 “你不要妄自菲薄,身份有什么要紧,我认定你是我的妻子,你就一定会是。” 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他没有忘,还为此愧疚了很多年。 第59章 常云柏望向对面人,一时不确定,她到底是为了谁来。 宋宝媛事不关己地再次感叹,“真感人啊。” 常云柏恍若未闻,久久不语。 * 傍晚,第一个回家的是江承佑。 他一身墨点子,手里抓着张写了字的纸,马车一停就迫不及待跑进家门。 “娘!今日夫子说的我的字有进步,还夸我将来定有爹的风……” 院子里谁也没有,他像被浇了盆冷水,话还没说完,已经没了兴致。 小小的人在院中央站了一会儿,随后将手里的纸摊到桌上,小心铺平,还在地上挑了两颗好看的石子将其压住,免得被风吹了。 “走,换衣服去。”他招呼婢女道,嘴里还嘀咕着,“我换完衣服,他们肯定就回来了。” 宋宝媛差了半刻钟到家,刚走到院里,就听到两头喊:“娘!” 她回头看去,是女儿挣脱了爹爹的怀抱,朝她跑来。 另一边,换了干净衣服的江承佑也奔她而来。 “娘!你看我的蝴蝶,好不好看?”江岁穗兴奋地问。 宋宝媛蹲下身,将女儿半搂进怀里,接过她手里的蝴蝶。 是支精致的蝴蝶钗。 “你哪来的?” “爹爹送我的礼物,好不好看!” “好看。”宋宝媛仔细瞧了瞧,这做工和用料都不普通,定不是路边随便买的。 她面上不解,“你怎么想起来给她买这个?” 她问这话时,江珂玉正好走到了她面前,“今日查案去了琳琅阁,她看见了想要,我顺手就给她买了。” 江承佑站在一旁,挠了挠头。 “娘给我戴!”江岁穗央求着,把脑袋凑了过来。 宋宝媛失笑,动作轻柔地给她别到了辫子卷成的丸子中。 “好不好看?” 江岁穗原地转了一圈,挨个问。 爹娘自然捧场,唯有哥哥一点都不配合。 江承佑叉腰,“不好看!” “你胡说!”江岁穗不服。 “就是不好看!” “你……瞎说!” 眼看兄妹俩又要吵起来,宋宝媛连忙将他们拉开。 “好了,进屋洗手,准备吃饭。” 兄妹俩不约而同瞪了对方一眼,像比谁快般,往屋里冲。 宋宝媛站在原地,没有急着追上他们,而是侧身看向江珂玉。 “你怎么又给她买礼物?” 听来像是责怪,江珂玉心中困惑,“不就是个小玩意,她想要,就给她买了。” “你天天不是给她买首饰,就是给她买玩具。” 江珂玉听不明白,“怎么了?” “你都不记得给承承买。” “他……”江珂玉蹙起眉头,“他一个男孩子要什么首饰?而且他已经上学了,不该买玩具分心。” 宋宝媛眉目忧愁,“道理归道理,承承看到和感受到的,不就是爹爹一点儿都不惦记他,只疼妹妹吗? “我没有!”江珂玉反驳道。 小石子没敌过晚风,桌上的纸张被吹落,滚到两人脚下。 正面朝上,让两人一眼看清了笔记。 宋宝媛心里一咯噔,江珂玉弯腰将其捡起,看看纸上的字,又看了看屋里江承佑的身影。 “刚刚都忘记关心他在学堂怎么样了。”宋宝媛懊恼道。 江珂玉出了会儿神,将纸张好好折起。 “我、我以后……不,明天就去给他挑礼物,再夸他功课,可好?” 宋宝媛抬头问:“夸奖又何需等到明天。” 说着,她抬脚往屋里走去。 “等等。” 江珂玉叫住她,听来有几分似有似无的迫切。 宋宝媛不明所以,反应慢了半拍。 一回头,他已将细长的木盒递到她的眼前。 “顺便,给你买的。”江珂玉轻声道。 宋宝媛的动作略带迟疑,但还是接过。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支柳叶簪。 而且是她某日路过琳琅阁,随口夸赞过的那一支。 是,巧合吗? 可她不记得,自己跟他提起过。 “谢谢。” “咳。”江珂玉避开了她的视线,“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宋宝媛看他模样,莫名不安,“什么事?” 江珂玉几番开口,都没说得出话来。 像是难以启齿。 宋宝媛心中狐疑,但没催促。 像是鼓足了勇气,江珂玉别过身,满脸严肃道:“你若是想、若是有心……我可以亲自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定费心给你挑个品行端正,才思敏捷,还、样貌不差的男子。你……瑶坊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你还是少、不要去得好。” 宋宝媛:“……” 她如石化般僵住了身子。 江珂玉那认真劝诫的样子,让她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花街柳巷的常客。 她眸光呆滞,“兄长,是不是多虑了。” 江珂玉神色不自然,说出的每个字都觉得烫嘴,但还是一本正经道:“我是认真的。” “哦。” 宋宝媛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啪嗒”一下将手里的木盒盖上,转身就走。 江珂玉:“?” 什么态度。 他说错话了吗? 第45章 巧合 入夜,老宅里静悄悄的。 江珂玉轻手轻脚走进儿女房中,见他们熟睡,便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马车早半刻钟就在老宅门前等待,坐在上头的六安打着哈欠。 江珂玉走上马车,拍了拍他的肩膀醒神,“走吧。” 这个时间点,路边鲜有店铺开门。 但位于青板巷的千仟阁,却是从早到晚都热闹,醉倒在门口的人都不在少数。 六安在来时路上问:“郎君若是要喝酒,那咱们今晚还回老宅吗?” “回府。”马车里传出江珂玉言简意赅的声音。 “是。” 六安应下时,恰好已至千仟阁。 享誉京城的酒楼,灯笼高悬,气势恢宏,门口进出之人络绎不绝。 江珂玉走下马车,立刻有人上前相迎,叫得也极为亲切。 “郎君。” “带路吧。” 三楼的房间里,脸已经好全的高洛书在门口来回踱步,常云柏站在窗前眺望,两人等待已久。 “你怎么这么慢?” 一见到江珂玉的身影,高洛书就抱怨道。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没有家吗?” 高洛书:“……” 说话真难听。 即便是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常云柏也没有转身,且神色冷漠。 江珂玉进屋扫了一眼桌上的好酒,直白问:“你打算付钱吗?” “我哪有钱?”高洛书理直气壮。 虽早已预料,但江珂玉仍问:“那你说什么请我喝酒?” “是我请啊。”高洛书摊手,“只是我不小心报了你的名字,就没人收我钱。” 常云柏冷不丁嗤笑一声,“怎么,你的掌柜这么抠门,不给你发工钱?” “你想死吗?” 江珂玉不假思索地反问,瞬间激起常云柏的怒火,“怎么,又想动手?” “行了行了!”高洛书连忙挡在两人中间,“我今天请你们喝酒,就是为了让你们揭过之前的破事。不就打了一架吗?一见面就跟吃火药似的,一点就燃。咋的,你俩一架打出仇来了?” “那你得问他啊!”常云柏没好气道,“哪回不是他先动手?” “哪回不是你欠打?”江珂玉一点也不惯着。 “别吵!”高洛书拔高了声音,凭他想压下这俩的气势,可不容易。 他清清嗓子,“咳咳,你们都闭嘴,听我说句公道话。” 他背起双手,看向常云柏,一本正经道:“你还真别委屈,谁让你先找他妹妹茬的?他妹妹那么温柔善良单纯无害,换成是你妹你不担心啊!” “还有你。”高洛书扭头,严肃地盯着江珂玉,“你也是,干嘛要急着动手,怎么都得先给人一个认错的机会嘛。” 常云柏:“?” 他一脚将眼前的高洛书踹开,“你可真够公道的!” “这回你先动的手啊!” 高洛书像抓着他的短,义愤填膺道。 常云柏白他一眼,懒得理会,又转身面向窗外。 “行了,别在那装深沉了。”高洛书走到桌边倒酒,亲自给他们送去,不接的硬塞手里,“二位哥哥,咱们这么多年交情,难不成就这么打散了?我特意隔了那么久才叫你们都来,就是想着,过了这么久,你们也该消气了啊。” 江珂玉不言语,只是把玩着酒杯。 常云柏也不说话,只看着外面。 场面这么僵,高洛书只好“动手”。他走向常云柏,硬掰其脑袋看自己。对方推他,他“卷土重来”。对方躲他,他锲而不舍地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 第60章 江珂玉坐在椅子上,手托着脸看戏。 在高洛书第三十八次抱上他的胳膊时,常云柏终于忍无可忍,“我真是服了你了!” 常云柏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江珂玉,气冲冲道:“第二次我不是没还手吗?纯被你打了,你还不满意?” 江珂玉仰头饮下手里的酒,冷静道:“之前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计较,只要你之后别再出现在茶楼。” “凭什么?”常云柏不满道,“我又没惹事。” “你不惹事不代表你不碍眼。” “你……”常云柏憋屈得很,语塞半晌,他拽了把高洛书,像告状一样,“你看他什么态度!” 高洛书犹若正义使者般走向江珂玉,但被其冷漠地瞥了一眼后,气势全无。 他当即转身,义正言辞道:“他说得对,天天往茶楼跑,你没点正事吗?” 常云柏:“?” “而且,你知道外面怎么编排你,怎么笑话嫂子的吗?”高洛书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是兄弟我才跟你说实话,这般行事作风传到上头,连前途都会受影响的!” “你还知道前途呢。”常云柏稀奇道。 高洛书用眼刀剐了他一眼,“我不愿意入仕,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好不好?” “连他都懂,你还想任性到什么时候?”江珂玉插话道,“不说旁人,陆家的人要怎么看你。陆家两代在朝,又不是小门小户。” 他微不可察地叹气,“再者,嫂子又没对不起你,你何至于如此下她面子。” “就都是我的错咯!” “不然呢?” 另外二人异口同声。 常云柏气恼地别过身。 高洛书逐渐失去耐心,“你要真这么放不下周荷月,干脆跟嫂子和离,娶她得了。” “你也劝我和离?”常云柏心中狐疑,“该不是宋宝媛要你来的吧!” “你又提她做什么?”江珂玉先驳斥了一句,后面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常云柏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提一句怎么了,她是宝贝得提都不能提,还是脆弱得提一句能少块肉?你是听到她的名字就觉得我在欺负她是吗?” 江珂玉沉默。 “你刚刚那话是啥意思?”高洛书明知故问问,压不住的嘴角上扬,“我自然和我的掌柜,心意相通。” 江珂玉:“?” “你俩哪叫心意相通,明明是一样天真!”常云柏冷哼道,“你们当和离跟跟你们说话一样简单吗?” “很难吗?”高洛书横起食指指向旁边,“这不是有前辈吗吗吗嘛嘛……疼!” 他的话紧接着痛呼,食指差点被江珂玉折了去。 “话说。”常云柏抱臂,“江少卿和离之后,感觉如何?” 江珂玉霎时怔然,被这么一问,他才开始审视自己的感受。 感觉很混乱,每天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不再像从前那般有条不紊,但……却轻松了很多。 至少和阿媛相处,要比从前自在。 “还行。”他轻描淡写道。 常云柏面上质疑。 “倒也没那么可怕。”江珂玉淡淡道,“你可以考虑。” 常云柏眸生错愕,“你不是站陆舒然那边的吗?” 江珂玉挑眉道:“又不干我的事,我要站哪边干嘛?” 他微微眯起了眼,“你反应这么大,该不是真提起和离,你才发现自己和嫂子还是有情分的,你舍不得吧。” “不是!”常云柏不假思索道,话说出口,自己都愣住了。 江珂玉恍然大悟,指着他跟高洛书说:“他就是舍不得。” “没有!” “原来舍不得啊。”高洛书拖长了尾音,意味深长。 常云柏气急,“我说不是,你们聋了吗?” 在他不满的注视下,江珂玉眼中的戏谑散去,再开口,无比冷静,“你在反驳什么?和同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生出感情,对你来说很羞耻吗?” 常云柏下意识张嘴反驳,却没说出话来。 高洛书亦正经道:“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你放弃周荷月,继续和嫂子好好过日子。要么你和嫂子和离,成全你自己,迎娶周荷月。你可别再犯糊涂,谁都耽误了。” “可是……”常云柏拍了拍脑袋,像是头疼,“我和陆舒然成亲就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根本不能凭这个做主和离。” 江珂玉轻哼,“你到底是做不了主,还是害怕承担后果?你爹在的时候,你说做不了主我们可以理解。你在偌大的常家没有话语权的时候,做不了主我们也可以理解。可是现在,你爹没了,你也已经独立门户,到底还有什么阻碍你给自己做主?” “我……” 常云柏答不上来。 江珂玉和高洛书对视一眼,瞬间有了无形的默契。 前者鄙夷,“看来你就是懦弱,不敢承担责任。” 后者讥讽,“啧啧啧,缩头乌龟啊。” “我不是!”常云柏怒道。 江珂玉轻飘飘的,“那你就是对嫂子有感情了,舍不得和离。” 高洛书摇着头感叹,“那岂不是两个都爱,三心二意?” “我没有!”常云柏恼火道。 两人一唱一和。 “那为什么不和离?” “不是懦弱,也没有三心二意,那就只能和离了呀。” “和离就和离!” 顿时寂静。 常云柏眸光微滞,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 * 第二天下了不小的雨,茶楼里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宋宝媛临窗坐在二楼,翻看账本,雨打屋檐的声音不绝于耳。 感到疲乏时,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心想今日可以早些回家。 “砰砰。” 和缓的敲门声短暂地盖过了雨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条缝。 高洛书露出半只眼睛,嬉皮笑脸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宋宝媛回过神,道:“进来吧。” “今日姓常的没来了,掌柜的对我的表现可还满意?”高洛书像是邀功一般问。 宋宝媛好奇问:“他选的谁?” “你希望他选谁?” “我?”宋宝媛摇摇头,“我就随便问问,只要别再烦我,他选谁都行。” 高洛书摊开双手,“其实我也不确定,只能静待分晓。不过,他要是选了荷月,你就得重新挑个厨娘了。” 宋宝媛点点头,“高公子倒是提醒我了。” 不等她多虑,许评笙出现在了门口,还抱着个看起来四五岁大的孩子。 “宋娘子,刚刚有一妇人带着个孩子,来问我们茶楼需不需要人手。她说她以前在汝阳王府的后厨做过事,有一门做糕点的手艺,连曾经的汝阳王都夸赞过。” “这么巧?”宋宝媛诧异。 许评笙不知巧在何处,继续说道:“我让她先去后厨试试手艺,做好了再给宋娘子品鉴。” 宋宝媛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觉得渴了,水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若真是汝阳王府的旧人,那可是送上门的宝贝。”高洛书思索道。 宋宝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汝阳王行事荒唐,死了快十年了,但京中一提起纨绔,最先想起的还是他。” 高洛书耐心解释,“此人精通吃喝玩乐,在他府上,侍女要最美的,酒要最香的,饭食也要最精细的。能被他搜罗进府,那定有过人之处。” 宋宝媛心中疑窦丛生,但干想是没有结果的。 她犹豫片刻,说:“许秀才,麻烦你去楼下的时候,找找巧银。就说是我的吩咐,让她先去查查此人的底细。” 她这番话,令高洛书诧异。 隐约中……她好像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 第46章 留下 雨一直下,街道上的行人寥寥。 宋宝媛站在窗边观察雨势,自然而然看到了桥上熟悉的身影。 江珂玉身若青松,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抱着女儿,缓慢地从桥面走过。 江岁穗偷偷摸摸将手伸出伞外,接了雨水。趁爹爹不注意,嘬入嘴里。 宋宝媛的视线一直跟随,看到女儿可爱的小动作,哑然失笑。 在她身后的高洛书见状,好奇地凑了过来,“看这么认真,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吗?” 只是江珂玉已经走到了屋檐下,从这个角度的视野中消失。 “没什么。”宋宝媛懒得解释,反正待会儿江珂玉肯定会上来的。 高洛书挨到她边上,窗边立刻有些拥挤,宋宝媛想要抽身后退,却听到他惊喜地说:“你看那边踩水坑的小孩,待会儿肯定要被他爹娘逮了!” 差点以为是岁穗,宋宝媛又回头去看了一眼。 房门没有关,江珂玉走进来时,恰好瞧见他们二人并排站在窗边。 高洛书侧站着,面向宋宝媛,笑意满满地说着什么,手还指向外面。宋宝媛微微倾身看向窗外,像是想看的东西看不着,所以又踮了踮脚,歪了歪脑袋。 第61章 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江珂玉却蓦然想起,曾经自己躲在假山后叫她名字时,她傻乎乎探头探脑找人的模样。 可爱得紧。 高洛书的视线落在宋宝媛的侧脸,他自知无礼,想要偏移视线,却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咳。”江珂玉忽然出声。 但靠着窗户的两人被雨声干扰,并未察觉门口的动静。 他们两个、聊得是有多投入?江珂玉心中一沉,敲门的力道比平日里要重许多。 “砰砰!” 这般响亮的声音,令两人终于有所反应,双双看了过来。高洛书眸光微滞,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如此心虚的动作,落在江珂玉眼里,难免生疑。 宋宝媛诧异,“我刚刚瞧见你抱着岁穗的,她人呢?” “在楼下帮她的小舟哥哥拿杯子。”江珂玉回答道。 宋宝媛闻言往外走去,从江珂玉身旁穿过,扶在楼栏边往下看。 小小的江岁穗果真是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岑舟哥哥身后,一手拿着一个杯子。 宋宝媛失笑,岁穗好像很喜欢岑舟,可能是因为少年小舟模样好看。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除了爹爹外,岁穗格外喜欢黏着对她没那么热情,甚至不爱搭理她的。 “你怎么这个时候带她过来了,而且还是走来的。”她回头问。 江珂玉缓步走到她身边,“今天有半日空闲,就过来了。走过来是因为,在桥那边的玉器店给承承买了礼物。没多远,岁穗又不想坐马车,我就抱着她走过来了。” 他侧目,短暂地与宋宝媛四目交汇,又道:“听同僚说,珍馐馆推出了几道新菜。若你方便的话,我们待会儿可以一起去接承承,再带他和岁穗一起去珍馐馆用晚饭。” “好。” 听来不错,宋宝媛不假思索地应下。 “珍馐馆?”高洛书抓住重点,再次凑过来,站在宋宝媛另一边,长叹一声,“我都好久没去过了,真是想念啊!” 宋宝媛怔了怔,迟疑问:“那高公子要一起吗?” “可以吗?”高洛书眼前一亮,“那我就却之不……” “不行。”江珂玉冷不丁打断他。 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恭”字卡在了高洛书的嗓子眼里,被迫咽了回去。 他眼皮跳了跳,“为什么?我又不会把你吃穷。” “未必。” “我又不是饕餮!” 江珂玉言辞淡淡,但态度坚决,“不行就是不行。” 高洛书别过脸,低声诽谤,“小气鬼。” “去,给我上壶茶。” 高洛书:“?” 江珂玉挑眉,“你不是在这当伙计的吗?还是我记错了,你实际上在这当大爷?” “当然不是!”高洛书咬紧后槽牙,不情不愿地往楼下走去,与江珂玉擦肩而过时还不忘瞪他一眼。 宋宝媛站在旁边,纯看热闹。 谁料高洛书刚走,江珂玉就扭头看向了她。瞧着有些严肃,她心里不受控制的“咯噔”一下。 江珂玉倒是没说她,只说:“还是别让他待在这了,免得给你添麻烦。” 宋宝媛微微困惑,替高洛书辩解道:“高公子没给我添麻烦,倒是帮了我很多忙呢。” “比如?” 宋宝媛沉默。 替她去瑶坊给男人赎身,帮她撺掇别人和离,哪件听起来都不怎么正经的样子。 她久久没回答,江珂玉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在说场面话,“放心,我出面就是。” 宋宝媛想了想,还是拒绝,“不用麻烦兄长,我之前答应高公子,他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的。起初的确是因为兄长才让他留下,但后来他也的确帮了我不少忙,让他留下算是我的答谢。而且他为人随和好说话,并未有过任何不妥之处。现下他又无处可处,多留一阵也无妨的。” 江珂玉霎时眉头紧锁,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急迫感,“不行!” 他突然的厉声反驳吓得宋宝媛愣愣的,且对他如此反应感到无比困惑,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他、他……”江珂玉微微侧身,掩去自己一时语塞,想清楚了才煞有其事道:“他身份特别,高府早晚会派人把他找回去。他爹娘本想着,他在外面混不下去,定会自己回家。如今你收留他,被他爹娘知道了,指不定要被记恨上的。” “可是,兄长之前不也留他在府上吗?” 江珂玉心中愈发憋闷,“我和你当然不一样,我、是男子,但你们你们男女有别。” 宋宝媛看着他,没有反应,实在没明白,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 这高公子的爹娘,不记恨男的破坏他们的计划,只记恨女的? 她的沉默在江珂玉眼里,是坚持已见。 惹得江珂玉难掩质疑,“你为何偏要留他?你应该不至于……” “喜欢他吧。” 宋宝媛:“?” “不行!”江珂玉压根不等她回答,先一口否决,“他不聪明没头脑,相貌也一般,最重要的是不思进取,铁定是配不上你。” 宋宝媛听了心惊,“高公子,不是兄长的朋友吗?” 还是顶顶好的朋友,这么光明正大地说人坏话,不太合适吧。 “选朋友和选夫婿是两回事。”江珂玉面不改色,“不可混为一谈。” 宋宝媛莫名觉得好笑,但还是严肃道:“兄长多虑了。” 见她如此神情,江珂玉心里没底。 这是认真?还是对他不满? “茶来了!” 高洛书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糕点,一步跨两阶跑上楼来。 “喝吧你!” 他粗暴地将茶壶塞江珂玉手里,扭头又换了一副嘴脸,笑嘻嘻道:“掌柜的快尝尝,这就是那个汝阳王府的厨娘所做的糕点。” 宋宝媛瞧了眼楼下,一个陌生的女人牵着之前许评笙抱的那个孩子,站在门口。女人衣着朴素干净,大概三十来岁,比较瘦弱。 不愿叫人多等,宋宝媛接过糕点,捏起一小块尝了尝。 入口清甜,淡淡的桂花香在嘴腔里弥漫开来。 高洛书丝毫不客气,自己拿了一块尝尝,不吝夸赞,“嗯!真是不赖!” 宋宝媛被他夸张的样子逗笑,点了点头,当是认同。 “那留下她?正好咱们缺厨娘呢。” 咱们? 江珂玉的眸无波澜,注视着二人,不自觉收紧了手心。 宋宝媛思索片刻,颔首道:“也好。” “那我去告诉她!” 高洛书很是积极,又三步并两步跑下楼。 宋宝媛回头,撞入江珂玉古井无波的眼中。她犹豫片刻,将糕点递去,“兄长也尝尝?” 江珂玉扫了一眼盘子里的桂花糕,别过脸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顿了顿,又问:“你不是知道吗?” “我是知道。”宋宝媛又捏起一块,“只是我听高公子说,这个妇人的手艺,连当初口味刁钻的汝阳王都满意。所以我想,没准兄长也会喜欢。” 江珂玉愣了愣,“你是觉得,我也刁钻?” 宋宝媛:“?” 她是这个意思吗? “兄长实在不喜欢就算了。” 宋宝媛收回了手,端着糕点往楼下走,去找女儿。 江珂玉眼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去而复返的高洛书在二楼走廊跑了一圈,没找着宋宝媛,于是开口问:“宋娘子呢?” 楼上没人,那定在楼下,他还没得到回应,就已经在往楼下走。 “等等!”江珂玉忽而将他叫住。 高洛书匆匆刹住脚步,不解地看了过来。 “跟我过来。” 江珂玉说完,往屋里走去。 高洛书左右张望,咽下了口唾沫,开始忐忑。 他拍拍胸口,像是给自己壮胆。 “进来把门关上。” 江珂玉用余光看到他进来,叮嘱的同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咳!” 只是茶水一入口,咸得发齁,令他本就沉闷的心情雪上加霜,“你放了多少盐!” “嘿嘿。” 虽然心里紧张,但高洛书还是笑出了声。 “不多,八勺而已。” 江珂玉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打算在这赖多久?” “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高洛书撅了撅嘴,“什么叫赖?我随叫随到,什么活都干,且干得很好,宋娘子可满意了。” “你真把自己当孤儿了是不是?” 高洛书眯起了眼,“干嘛?他们找你来当说客了?” 江珂玉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人。 高洛书后背一凉,犹豫三息,猛地往门外跑,如求救般大喊:“宋娘子!” 江珂玉:“?” 听到呼喊从头顶传来,宋宝媛诧异抬头,只见高洛书一溜烟似的朝她跑来,躲到她身后。 第62章 紧接着,江珂玉亦脚步匆匆地走了下来。 “他要赶我走!”高洛书指着他告状。 江珂玉捏紧了拳头。 宋宝媛眉头轻蹙,“我不是已经跟兄长说了,高公子留下来没关系吗?” 听到她这么说,高洛书瞬间有了底气,还目露挑衅。 江珂玉默默将握成拳的手藏到身后,轻声道:“我觉得还是不妥。” “可是……” 宋宝媛有些烦闷,顿了顿,别过脸,“至少在这里,应该还是我说了算吧。” “就是!”高洛书夸张地附和道。 为了别的男人斥责他吗? 江珂玉不知为何,心中像烧了一团火,灼得他不耐。 “行。” 他挪开视线,往向地面的眼中失去焦点。 “当我多管闲事。” 宋宝媛下意识张嘴,但却没有出声。 所以,江珂玉没等来,她的否认。 第47章 从前 大雨冲刷后的街道,像是被洗净一样。光滑的石板,折射着夕阳的余晖。 “你这孩子,何苦要如此呢?” 盛家祠堂中,传出盛老无奈的声音。 跪在下首的盛绮音挺直了腰杆,面容有些憔悴,但眸光坚定。 “祖父,之前是我不对,只顾自己私情,不顾家族的前途。我是盛家的女儿,理该为盛家着想。所以,我愿意入宫。” “盛家的未来何需你来承担!” 盛老背过身去,拍拍胸口,缓和了心情后,才道:“祖父已经为你安排好了,选秀之事你只需走个过场。之后你回到家中,我再亲自为你择一门好亲事。” 盛绮音抬起头,“那祖父可能寻到比那人更好的亲事?” 盛老一愣,顿时感到悲从中来,“不比江珂玉,就不能是好亲事了吗?” “我只要比他更好的!” “你……”盛老霎时胸闷气短。 盛绮音捏紧了拳头,眼中难掩怨念和委屈,“我意已决,还请祖父成全!” * 楼梯口,宋宝媛将女儿拉到角落,小声道:“我们该去接哥哥了,你去楼上叫爹爹。” “好!” 江岁穗跑了两步,顿住,撅着嘴扭头,“娘亲自己怎么不去?” 宋宝媛温柔笑道:“娘在这等你们。” “好!” 江岁穗被娘亲的笑容迷惑,全然没发现她根本没回答自己的问题。 “爹爹!” 江岁穗边跑边喊,还没到地,江珂玉已经闻声走出来。 他蹲身将女儿抱起,一边走下楼梯,一边低声问:“怎么了?” “该去接哥哥了!”江岁穗拍手,很是期待,“然后去吃好吃的!” “嗯。” 待他们走来,宋宝媛放轻脚步跟在后边。 不料江珂玉突然停下,她没防备,脑袋撞上了他的肩膀。 宋宝媛捂着额头,斜瞄江珂玉一眼。后者正好转身,与她四目相对。 一点儿尴尬蔓延开来。 “咳。”宋宝媛清了清嗓子,“兄长,该不会还在生气吧。” “生气?”江珂玉面无表情,语无波澜,“我为何要生气?我还怕自己多管闲事,惹了你生气呢。” 宋宝媛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顺着他的话,“我知道兄长是为我好,怎会怪罪。” 江珂玉敛目,只说:“走吧。” “好。” 宋宝媛笑着应道,看得出心情很好。 江珂玉:“……” 好像有什么堵在心口。 “我们去接哥哥啦!”宋宝媛捏了捏女儿的脸,用孩童般的语气逗道。 “嗯!”江岁穗兴奋地抬头,脑袋重重磕到爹爹下巴。 感到下颌生疼的江珂玉:“……” 更烦闷了。 路面的水洼倒映着黄昏,但被滚过的车轮无情碾碎。 刚下学堂的江承佑一路小跑,专挑水坑踩,溅起一路水花。 看到马车前的熟悉身影,他匆匆刹住脚步,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爹抱着妹妹站在不远处,娘亲在旁向他招手,“承承!” “娘!” 江承佑狂奔而去,与蹲下接他的娘亲抱个满怀。 “今天累不累?”宋宝媛摸着他的脑袋,亲昵地问道。 江承佑扭着身子,像是有些害羞,“看到娘亲我就不累啦!” “真的呀!” 宋宝媛难掩笑意,像是被哄得心花怒放。 被忽略的江珂玉轻哼,“这么小就学会花言巧语了?” 母子俩不约而同顿住。 江承佑先反应过来,从娘亲怀里挣脱,老实行礼道:“爹。” 氛围一下就冷了,江珂玉并非感受不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咳。”他退开半步,轻声道:“上车吧。” 江承佑回头看了娘亲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便蹦跳着率先上了马车。 提前派了人去安排,珍馐馆早已布置好房间,备好饭菜。不仅有美味佳肴,临江的景色也很宜人。 江承佑和江岁穗扒在窗边张望,入眼有树、有河流、有山还有高耸入云的塔。 两人凑在一块叽叽喳喳,一会儿指天上,一会儿指地下。 宋宝媛摆着碗筷,将小孩子吃的菜摆放离他们近的地方。 顺便瞥了一眼对面,“兄长不是说,给承承买礼物了吗?” 江珂玉还没反应,江承佑先扭过头来,正好对上爹爹的视线。他挠挠头,装作不经意地别开脸。 “江承佑,今日课上学什么了?” 爹爹突然问询,江承佑顿时心里一“咯噔”。 他转过身来,咽了一口唾沫,“今日、今日夫子教千字文。” “背来听听。” 江承佑的双手紧张地包在了一起,且满脸都写着认真地回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辰宿……” 他开始眼神乱瞟。 宋宝媛悄悄张嘴,无声提醒。 “辰宿……”江承佑努力辨认着娘亲的口型。 江珂玉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顺着他的视线侧目。宋宝媛瞬间收敛表情,当作什么也没做。 “列张!”江承佑及时出声拉回爹爹注意,“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扯出笑容,“今日夫子只教了这几句。” “那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江承佑:“……” 他渐渐垂下脑袋,早知道夫子讲这段的时候就不睡了。 宋宝媛见状,挑眉朝江岁穗使眼色,摸了摸肚皮。 “饿了!”江岁穗得到暗示,黏人地往爹爹怀里钻,“岁穗饿了!” “那就先吃饭吧。”宋宝媛顺势道,“承承过来,坐娘亲边上。” 江承佑立马凑过来,挨着娘亲,倍感安全。 江珂玉岂会不知她们娘仨的配合,只是刚欲开口,就见对面的宋宝媛笑容纯良,给他夹了一块鱼腹。 “岁穗长大了,份量不小。兄长今日抱了她那么久,肯定也累了。快尝尝这个鱼,有没有比家里的好吃。” 到嘴边的话,还是江珂玉咽了回来。 他点点头,拿起筷子夹起鱼,先喂给了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儿,“好吃吗?” “嗯!” 江岁穗捣蒜一样点头,左摇右晃的,任谁都瞧得出很开心。 江珂玉不由得摸了摸女儿可爱的脸,扭头看向对面的儿子,犹豫着,放下筷子。 他向自己腰际摸索,取出一个食指长,两个指甲盖宽的小木盒,放在了儿子面前。 捧着饭碗的江承佑满脸不可置信。 爹爹送他礼物诶。 “给我吗?”他的眼睛亮亮的,可是又困惑,“爹爹为什么会突然送我礼物?” 甚至嘴比脑子快,“该不是妹妹不要的吧!” 江珂玉愣了愣,“爹哪有那么偏心?” 江承佑抿了抿嘴,朝娘亲的方向歪着脑袋。 “要偏心要偏心!”江岁穗手舞足蹈,满脸无邪,“你们都要偏心妹妹!” 宋宝媛哑然失笑。 “咳。”江珂玉摁下欢腾的女儿,正经道:“你和妹妹都是一样的,想要什么,爹爹自然都会给。” 江承佑睁圆了眼睛,“真的吗?” “当然。” “今日郑小郎君带了一只他养的狸奴来上课!”江承佑用双手比划,“特别可爱!” 江珂玉的眼皮跳了跳,“所以你也想要?” “可以养的话……”江承佑满眼放光,“我想要小老虎!” 江珂玉:“……” 有时候,真不是他想打击孩子。 从他无语的表情里,宋宝媛大概能猜到他想什么,没忍住,笑出了声。 赶在江珂玉斥责之前,她赶紧说道:“承承不需要养小老虎,承承自己就是小老虎呀,嗷呜!” 她张着老虎的爪子,皱起脸,贴向儿子的额头。 第63章 “嗷呜嗷呜!”江承佑学着她的样子,张牙舞爪,笑容灿烂。 江岁穗着急地要加入,抱着爹爹的胳膊左右摇摆,还对着哥哥龇牙咧嘴,像是要比谁扮的小老虎更凶。 江珂玉扶额,哭笑不得。 视线穿过指间缝隙,表情夸张的宋宝媛和孩子打成一片。 可他怎么记得、阿媛从前不是这样的呢? 她总是安静的、腼腆的、娴雅温良,而非像此刻。 开朗、幼稚,表情生动得像变了一个人。 * “嘘!” “嘘嘘!” 三更半夜,哨声不断,搅得宅中无处安宁。 只因为江珂玉给儿子买的礼物,是只玉哨。 起初宋宝媛没管,心想肯定过不了多久,江承佑就会被他爹爹制服。 谁料过了两刻钟,哨声还是吹得欢快。 忍无可忍,宋宝媛迷茫地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披了件外衣,便跑出了房间。 只见院子里,江承佑吹着哨子乱跑,江岁穗捣腾着两条小短腿狂追,嘴里还喊着:“哥哥给我玩一下!” 坐在一旁石凳上的江珂玉,身着白色寝衣,披了件墨青色外衣,显然也是临时出门。但他只是淡定地看着孩子们追逐,没有一点儿要插手的意思。 宋宝媛诧异地走近,感觉像做梦一样,“这么晚了,你还带他们在这玩?” 江珂玉侧目,“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这样了。” “你不管?” “不是你说,他们开心最重要吗?”江珂玉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怕我管了,有人要觉得,我是个扫兴的爹爹。” 宋宝媛:“?” “反正这附近也没住别的人家,他们吵不到别人。”江珂玉揉了揉眉心,“就随他们好了。” 宋宝媛欲言又止。 他故意的吧。 阴阳她平日里纵容孩子吗? “可是明日承承还要上学,明早起不来怎么办?” 江珂玉眉头轻蹙,似在认真思考,“那就让六安替他去告个假,明日不去了就是。” 宋宝媛:“……” “嘘嘘!” 江承佑跑到她身边,一边吹哨子,一边躲妹妹。 “娘!”江岁穗扯着她的衣角摇晃,“我也想要一个!” “那个不好玩。”宋宝媛一手揪一个孩子,“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回去睡觉,明天再玩好不好?” 江岁穗撅嘴,“不要!” 见娘亲不允,她便继续追哥哥。 “嘘嘘!”江承佑如挑衅般连着吹。 两个小鬼挣脱开娘亲的手,跑得依旧欢脱。 “诶?” 他们跟泥鳅一样,宋宝媛根本抓不住。 一回头,江珂玉依旧气定神闲,甚至还劝她,“算了,孩子嘛。” 宋宝媛:“……”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会玩这种把戏的人。 宋宝媛就近坐下,盯着两个不见累的小鬼,渐生忧愁。 “你为什么要给他买哨子?” 听着像是埋怨,江珂玉微微挑眉,“防止他走丢,方便我找到他。” 宋宝媛背过身,打了个哈欠,眼中蒙上一层水汽。 今天在珍馐馆陪孩子们闹的时候,她就已经耗尽心力,现在实在有点困。 她将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托着脸,沉重的眼皮一坠一坠,昏昏欲睡。 “嘘嘘!” “砰!” 被突然的哨声惊醒,宋宝媛的脸从掌心滑落,有了一瞬失重的恐慌,差点下巴磕桌上。 她抬头,江珂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啦!”宋宝媛甩手道,“下次你再考教他,我不插手就是。” 她的表情中有些不忿,莫名可爱,令江珂玉忍俊不禁,“真的?” 宋宝媛心道他果然是故意整人,回应中多了几分愤慨,“嗯。” “那、我管教儿子,应该不算多管闲事吧。” 宋宝媛:“……” 原来是记仇啊。 “嗯。”她面无表情地砸了下脑袋。 江珂玉失笑,后知后觉,自己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过久。 “咳。”他别过眼,忽而严肃,“江承佑!” 江承佑顿时一激灵,不等爹再说什么,拉着妹妹匆忙转向,跑向屋里。 宋宝媛看得心中郁闷,爹爹面前就这么服帖吗? 她以后是不是也该凶一点。 这么想着,她皱起脸,尝试摆出凶狠的表情。 江珂玉刚刚伪装冷肃的脸,蓦然莞尔。 第48章 找茬 翌日在茶楼,宋宝媛坐在二楼窗边看千仟阁的酒册,脑袋昏昏沉沉。她眯着眼,压根看不清上面的字。 楼下一切如常,但今日卿泽的琴声,对她而言有点催眠。 外面传来极轻的敲门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高洛书睁着一只眼往里瞧。 宋宝媛垫着酒册,趴在桌上,已经睡着。 她的睡颜乖巧,从窗边倾泄的光,似为她踱了一层柔美的光。 高洛书微怔,眼前之人,美得像画一样,让他想起初见时的那一幕,也是令他念念不忘那一眼。 “你在干嘛?”岑舟冷漠的质问突然从身后传来。 高洛书心中一惊,后知后觉自己像个偷窥已久的登徒子。他转过身,神色不自在,“我、我路过!” 他匆忙离开,像是仓皇而逃。 岑舟盯着他离开,面色阴沉。 楼下卿泽一曲终了,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 宋宝媛被吵醒,但只迷糊地睁了下眼,脑袋翻了个面。 想再眯一会儿。 可楼下的掌声却没有停下。 “啪啪!” 一个小眼尖脸的男子在众人掌声散去后,突兀地拍起了手。 他书生打扮,步伐缓慢地走向大堂中央,吸引了前前后后的注意。 “这琴声乍听真是妙啊。”他口中夸赞,头却摇着,“可细细听来,却似靡靡之音。” 宋宝媛听到动静,迟疑片刻,揉着眼睛站起来。她慢腾腾走出房门,站在楼栏边张望。 尖脸男人忽而指向屏风后的人影,“这弹奏之人,未免有些难等大雅之堂!” 宋宝媛眉头轻蹙,清醒了不少。 卿泽的身份和过往,对那些常去瑶坊的人来说,不怎么重要。但对自视清高的文人墨客,就难说了。 “这人找茬。”高洛书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我去赶走他。” “等等。”宋宝媛叫住了他,若有所思。 楼下的客人们议论纷纷。 尖脸男人拔高了声音,显然是希望所有人都看过来,“大家可知这后头坐着的,是何等不堪之人?” “身为男子,以色侍主,不知被多少……” “啪啪!” 突然的掌声打断了尖脸男子的话,且夺走了众人的视线。 宋宝媛信步走下楼梯,面上笑容无害,“公子好生厉害,仅凭琴声就能听出这么多东西。” 她清雅美丽,自是比那尖脸男子更得大家注意,甚至令人挪不开眼。 “不如公子再仔细听一听,这奏琴之人到底如何?” 她话音刚落,屏风后又响起了琴声。 此琴非彼琴,茶楼的常客一听便知,但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多言。 琴声悠扬,模仿着前人的音律,乍听之下,倒真有几分相似,但经不起细细探究。 尖脸男子冷哼,“不管他再奏多少遍,都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谄媚之音!” 宋宝媛不气不恼,只是说:“公子听完再断言不迟。” 弹奏之人并未受到外面议论声的影响,仿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一曲完整弹奏。 “听完了!” 尖脸男子目露挑衅,“你敢不敢告诉大家,这奏琴的,是何等污秽不堪之人?” 众目睽睽之下,宋宝媛从他身边走过,卷起遮挡奏琴之人的字画。 “我确不知公子所说为何,还望公子解惑。” 弹奏之人露脸的瞬间,琴声再次响起。高洛书聚精会神地拨动着琴弦,知道自己的露面,特意摆出了正经的姿势,试图惊艳全场。 但效果一般。 尖脸男子后退半步,“刚刚不是他!” “刚刚就是他。”宋宝媛耐心道,“不信你问问大家?” 尖脸男人环顾一圈,在座的客人们都在看戏,并未被挑起多少情绪。 “那弹琴的人分明是……” “是谁重要吗?”宋宝媛站上台阶,高出尖脸男子半个头,虽柔弱之躯,却掷地有声,颇具底气,“大家来此,听的是琴,又何必执着于人?” 她从容道:“我若没听错,刚刚大家都在为琴声鼓掌。琴若其人却有说法,但这奏琴之人若真如公子所言,那岂不是大家都爱污秽之音?” “我……不是!”尖脸男子慌张地看了一眼四面的人。 第64章 宋宝媛笑着问:“公子根本不懂琴,为何如此言之凿凿?” 她面呈无辜,“该不是,存心想为难我们吧。” 她说完,岑舟和张烙一左一右走到她两侧,皆神情冷漠。 他们气势骇人,尖脸男子连连后退。 “哪来的泼皮无赖。”离门口最近的一桌客人不满道,“当别人没有耳朵了!” 尖脸男子脸上燥热,急忙跑出茶楼。 他从一辆马车旁路过,没有发现马车里的人盯着他离开。 驾车的六安回头问:“郎君,这人要处理了吗?” 江珂玉的视线穿过窗帘一角,窥向茶楼里落落大方的人,“不必。” 并未怯场,并未慌张,甚至有些狡黠的阿媛,和他意料之中,并不一样。 他的担心,竟有些多余。 “郎君,咱们不进去吗?” 六安问这话时,江珂玉刚好看见,高洛书伸出手,阿媛爽快地和他击了一掌,像是在庆祝他们刚刚的配合默契。 阿媛与旁人相比融洽,他理该高兴才对。 可江珂玉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憋闷。 “算了。”他撂下帘子,沉声道:“回去吧。” * “没想到高公子还会弹琴。”宋宝媛不吝夸赞,“比我想象的,要厉害许多。” “一般一般。”高洛书摆摆手,谦虚道。 但他窃笑的表情,和他的所说完全不符。 宋宝媛没瞧见,走回二楼,迎面撞上许评笙和卿泽。 “宋娘子刚刚颇有大将之风!” 宋宝媛失笑,“许秀才有这张会哄人的嘴,留在我这当账房真是可惜了。” “怎会!”许评笙感叹道,“能有宋娘子这样大方又善解人意的掌柜,是我三生有幸。” “对啊对啊。” 张烙赶来附和。 宋宝媛摇摇头,“行了你们,忙自己的去吧。” 她从几人之间穿过,没几步,又折回来,对着微微呆滞的卿泽道:“别放心上,开心点。” 身为奴仆,给主人惹来麻烦,是要被惩罚的,卿泽等待已久。 可是没有,她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卿泽怔怔望着宋宝媛的背影,默默跟随其后,却被快步走来的高洛书用身躯挡住视线。 “咳。”高洛书双手比叉,“保持距离。” 卿泽的脚步顿住,这位高公子眼中的情绪毫不掩藏,似乎在警告他:不要有非分之想! 高洛书见他识趣,便不再多言,转身去找宋宝媛,不料撞上了像是守株待兔的岑舟。 岑舟神色一如既往地冷,说话也很不客气,“掌柜的说了,没事不要打搅她,你有事吗?” 或许是因为“偷窥”被他抓到,高洛书被他这么一问,有些心虚,“我、我就去问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岑舟死死盯着他,面上不善。 高洛书咽下一口唾沫,底气不足,“没有就算了。” 他转了个方向,暂时离开。 岑舟冷哼,低声诽谤,“心术不正。” 就站在他身旁的张烙挠了挠头,“你好像很讨厌高公子,他怎么了吗?” “一丘之貉。” 岑舟说得不明不白,张烙听得云里雾里。 许评笙听了好笑,“你该不是觉得,人高公子和常主事是好朋友,所以将人一棒子打死吧。” 这话令张烙恍然大悟,“高公子还好吧,帮了咱们挺多忙的。” 岑舟不以为然,“他们还不是最讨厌的。” “还有谁?”张烙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写着迷茫。 “江少卿?” 听到这话,许评笙忽地想起,每次江少卿过来,总能发现岑舟在角落里盯着,而且眼中,有几分阴翳。 张烙更不解了,“江少卿又怎么了,他偶尔过来,不就坐坐吗?” 岑舟听到这个人,已经满心厌恶。 看他表情,许评笙知道自己猜对了,但也困惑,“江少卿再怎么说,和宋娘子也是沾亲带故的,你何至于这么讨厌他?” 岑舟没答。 * 又到黄昏,该打烊了。 岑舟低头扫着地,突然一双昂贵的云纹靴迈入他的视野。 他抬头一看,是常云柏。 “你又来干什么。”岑舟堵在门口,不准他多踏入半步。 常云柏扫了他一眼,“你现在去把你家掌柜的,还有荷月叫出来,或许今天之后,我就再也不会来了。” 凑巧的是,收拾收拾准备回家的宋宝媛和做好大家晚饭的周荷月,一个从二楼走下来,一个从后厨走出来。 “常主事。”宋宝媛走向门口,“听说,你和离了?” 周荷月一愣,端着饭菜的手突然不知放哪里。 常云柏嗤笑,“你听谁说的?江珂玉还是高洛书。” “难道我听错了?” “没有。” 常云柏绕开她,走向不知所措的周荷月,“我来兑现我的承诺。” 宋宝媛视线跟随,不仅是她,茶楼里的其他人,都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柜台算账的许评笙、搬动桌椅的张烙、下来准备吃饭的高洛书、在窗边擦琴的卿泽,以及站在宋宝媛身边的巧月、巧银和岑舟。 全都望向那两人。 “是我忘了,曾经答应过,要娶你为妻。”常云柏伸出手,“我已和陆舒然和离,现在,你愿意跟我走了吗?” 周荷月心情复杂,久久没有反应。 一番纠结后,她似求助般看向宋宝媛。 宋宝媛当即别过脸,再也不想掺和他们。 就在她扭头的瞬间,眼前黑影重重。 “啊!” 宋宝媛惊叫出声。 无数黑衣人涌进茶楼,粗暴地将她推开,意图瓮中捉鳖般关上了茶楼的门。 “小姐!” “掌柜的!” “砰砰!” 突生变故。 十多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同时出现,两个守在门口,其他人又摔又砸。 “小姐!” 巧月和巧银紧紧抱着宋宝媛,瑟瑟发抖。 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宋宝媛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往角落里瑟缩。 岑舟蹲在她们面前,眉头紧锁,袖中寒芒乍现。 “夫人莫怕!” 在岑舟出手之前,另有持双刀的男子突然出现,挡在她们面前。 “阿启?”宋宝媛心里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因为江珂玉执着要进大理寺,爹爹知道那是条无比危险的路,所以养了一队暗中保护他的人,阿启便是这队人的头头。 阿启忙着与黑衣人对峙,无暇回答她的问题。 见宋宝媛暂时无恙,岑舟无声收了刀锋,沉默地蹲守一旁。 不仅是他,本欲拿起棍棒的张烙见掌柜的有人保护,便抱头蹲下,不打算反抗。 毕竟,黑衣人的目标,好像不是他们。 第49章 结仇 “常云柏!” 高洛书惊惧地大喊。 这群黑衣人对旁人都只是威慑,但对常云柏是真下死手啊! “咳!”常云柏根本不敌,尽力将周荷月护在怀里,惨叫声连连,“啊!” 高洛书一阵犹豫,捏起拳头,决定冲上去。 在场除了他,也没旁人愿意伸出援手。 但他一个游手好闲的贵公子,哪敌得过这些莽汉。 为好兄弟挺身而出的结果,就是被摁倒,遭到和他一样的拳打脚踢。 “啊!” 见血了。 宋宝媛眸光微滞,恐惧令她肩膀微颤。 “别看!”巧月和巧银贴着她,抬手遮上她的眼睛,“小姐别看!” 常云柏逐渐没了声音。 不会出人命吧,宋宝媛心快跳出嗓子眼。 黑衣人来时毫无预兆,走时也动作极快,像是蓄谋已久。 茶楼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不见一处好的。 “夫人,您没事吧。” 确定黑衣人全都跑了,阿启回过头来,扶起宋宝媛,且挡住她的视线,免她被中央的血腥吓到。 但宋宝媛已经看到了,常云柏和高洛书两人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脸颊带红的周荷月抱起常云柏的身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夫人,属下先送您回去吧。”阿启担忧道。 宋宝媛环顾一圈,回过神来,着急道:“去找大夫,快去!” 阿启有些犹豫,害怕他走后那些人卷土重来。 别人的死活他并不在意。 所以他说:“属下不能离开您。” “我去!”张烙自告奋勇道。 他面上镇定,像是一点儿没被吓着。 宋宝媛心里清楚,自己应该站出来主持大局,可她还是被地上的血吓得头脑空白。 “找、快……”她拽着巧月和巧银,有些语无伦次,“你们先回去,顺便叫郎君过来。” 第65章 巧银推了巧月一把,“你去,我陪着小姐。” 巧月点点头,脚步紊乱地跑了出去。 * 天黑得很快,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过了两刻钟,江珂玉才行色匆匆地赶到茶楼。 彼时常云柏和高洛书已经被抬到了三楼的房间里,并排躺着。 大夫正神色凝重地给他们的伤口上药。 宋宝媛坐在门边,垂首盯着地面。 其他人都守在她身边。 “阿媛!”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宝媛下意识站了起来。 “阿媛。”江珂玉阔步走近,来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视线打量过她全身,“你怎么样?” 宋宝媛摇了摇头,“我没事。” 江珂玉松了口气,扭头看向屋内,“他们什么情况?” “大夫还在处理。”宋宝媛如实道。 江珂玉扫了一眼堵在门口的无关人等,“都散了!” 又吩咐道:“六安,去旧常府告知常老太太此事。” “是。” 六安匆忙往外跑。 门口众人见掌柜的另有倚靠,便都散了。只剩下周荷月蹲在墙边,两侧脸颊都有个很明显的巴掌印,不知混乱中被谁打了。 江珂玉瞥了她一眼,回头盯向宋宝媛的脸。 察觉到他的视线,宋宝媛心生恍惚,抬手想要摸自己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圈握着。 “你真的没事?”江珂玉皱起眉,放心不下。 “没事,阿启出现得很及时。”宋宝媛的脑子还很混沌,“阿启怎么会在我边上?” 猝不及防,江珂玉拽着她在跟前转了个圈,她更懵了。 “外面不比家里,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就让他跟着你了。” 离家出走? 宋宝媛诧异,他管他们和离,叫她单方面离家出走吗?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实在是危险,上任和上上任都是死于非命。 “那你怎么办?”宋宝媛眉目生忧,“现在岁穗还总在你身边,而且、对了,你出来,承承和岁穗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在家,有姚嬷嬷照顾,一切安好。”江珂玉低声道,“我身边不止阿启,你不用担心。” “咳。” 在屋里的大夫出声,放下纱布,走了出来。 江珂玉闻到了血腥味和草药味的混合,走进一步问:“他们如何了?” “唉。”大夫叹息,“里头那位还好,都是皮外伤,养一阵子基本能好全。” 躺在里面的是高洛书。 “外头这位,虽性命无忧,大多伤口都能好全,但这右腿……”大夫摇头,“有点严重。” “多严重,治不了?”江珂玉眉头紧锁。 大夫背起了药箱,“我只能说,我无能为力,二位还需另请高明。但,最好心里有个准备,多半就这样了。” 宋宝媛眸光呆滞。 那岂不是……残了? “用药昂贵不要紧,当真没有法子治好?”江珂玉不死心地问。 大夫没回答,只是摇着头,自顾自离开了。 宋宝媛难掩慌乱,“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跟你无关。”江珂玉直言道,安抚地握紧了她的手,“是陆家的人报复。” 听到这话的周荷月抬头,霎时泪眼婆娑,“所以是我、是我害了他。” “幺儿!幺儿!” 楼下传来老人的呼唤。 六十多的常老太太被搀扶着一路小跑,担忧与哀愁溢于言表。 常云柏是常老太太老来得子,素来疼爱,什么都给最好的,什么委屈都不让他受。如今听到这种坏消息,急得团团转,鞋都要跑掉。 老太太一路喊到榻前,“我的幺儿!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云柏,云柏!” 同老太太一起赶来的,是常家的大老爷,常云柏的长兄。 见弟弟叫不醒,常大老爷转头来问江珂玉,“江少卿,我弟弟这是?” 江珂玉瞧了一眼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抬手示意常大老爷走远一些再说。他没敢将宋宝媛单独留在屋里,拉着她跟在自己身边。 他三言两语将常云柏的情况说清楚,常大老爷满脸气愤。 “这陆家素来小人行径,我知道他们会循私报复,却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常大老爷锤了锤自己的掌心,“虽说是云柏任性在先,但他们未免下手太重了些,是要毁了他一辈子啊!” 江珂玉愁眉不展。 常大老爷愤愤不平后,又叹息,“事已至此,还是云柏的身体要紧,我明日便进宫去找御医。” “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常老爷不必客气。”江珂玉沉声道。 常大老爷点点头,“我知江少卿与我家云柏的交情,自然不会客气。有一事,当真还需劳烦江少卿。” “您说。” “这是我们与陆家的私事,并不光彩,还望江少卿与尊夫人,不要外传,也不要插手。” 江珂玉面无表情,没有回答。 常大老爷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没有多说,“母亲年纪大了,不能伤心过度,我去劝劝她。” 说着,常大老爷走进了里屋。 宋宝媛疑惑地探头,小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追究吗?” 江珂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常陆姻亲这几年,牵扯极深。陆家定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倚仗,牵制或挟制着常家。不然,不敢这么动手。” “兄长。” “嗯?”江珂玉回过头。 宋宝媛神色迷茫,“常主事他、他会残……” 她有些说不出口。 江珂玉并不能给出答案,轻声道:“但愿宫里的御医能不一样的吧。” “你们小心一点!别再磕着碰着我的幺儿!” 常府的下人们正合力将常云柏抬走,老太太看得心疼坏了。 常大老爷搀扶着老太太,瞥了一眼蹲在墙角的周荷月,冷声道:“来人,把这个女人也带回去。” 周荷月愣了愣,眼看常府的下人凶神恶煞地朝她走来,心中顿时恐慌。 她望向宋宝媛的方向,心知那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但刚开口便被常府的下人捂了嘴。 “唔唔!” 宋宝媛感觉到什么,扭头看过来的瞬间,江珂玉挡在了她面前,且褪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身上。 “让阿启先送你回去,高洛书这边,我得留下来照顾。” 家里还有孩子,不好爹娘都不在,宋宝媛点头称“好”。 江珂玉又交代了几句,宋宝媛心不在焉,全都应下。 他们谈话之时,常府的人生怕丑事外扬般,已然快速离开。 江珂玉送宋宝媛下楼,看着她上马车,目送她到视野尽头,才折回高洛书的房间。 中途,他在楼梯口捡到一个钱袋子,里边满满当当都是银票和银两,足够让整个茶楼翻新。 江珂玉回到屋里时,高洛书已经睁开了眼睛,盯着房梁发呆。 “醒了?” “老太太哭得那么惨,我要不醒,得被送走了。” 江珂玉嗤笑,随手将钱袋子丢桌上,“人老太太哭的又不是你。” 高洛书一动不动,因为稍一动弹,就全身都疼。 他甚至连表情都不敢有,“陆家干的吧。” “嗯。” “居然闹到这种地步。” 江珂玉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靠着椅背仰头,长舒一口气,“咱们以为最多两家关系结冰,没想到直接结仇了。” 高洛书不由感叹,“女人绝情起来,是真狠啊。” 江珂玉不置可否。 不合时宜地想起阿媛。 窗户纸无声被捅开一个小洞,一只眼睛盯着屋里的人,带着无形的杀意。 江珂玉忽地看过来,这只眼睛的主人慌忙避开。 江珂玉起身推开窗户,外面空无一人。 “怎么了?”高洛书诧异问。 “没怎么。”江珂玉回身,“茶楼里除了你和周荷月,只有那个叫岑舟的跑堂,还有那个弹琴的家伙住这吧。” 高洛书梗着脖子,“是啊,哪里不对吗?” “没有。” 江珂玉站在窗边,指腹抚过窗户纸上的小洞,若有所思。 他淡淡道:“随便问问。” 第50章 释怀 “这你就被吓着了?想当年叛军攻入皇宫,削起人来,一刀一个脑袋,一刀一个脑袋,跟砍萝卜似的。” 琉安说得绘声绘色,“那满地都是散落的胳膊、腿、脑袋,可谓真正的尸山血海!一不小心,很有可能踩爆别人掉地上的眼珠子!” 宋宝媛:“……” 她睁圆了眼睛,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砍萝卜!砍萝卜!” 听不懂的江岁穗兴奋地喊。 第66章 三楼,高洛书休养的房间里,宋宝媛和琉安对坐,江岁穗被琉安抱在怀里。 “那场面才叫……” “她瞎说的。” 琉安说到激动处,被毫无预兆推门而入的江珂玉打断,顿时没了兴致。 “你又不在场,凭什么断定我是瞎说?” 江珂玉面上冷漠,在女儿朝他奔来时勉强勾起笑容,抱起女儿走到宋宝媛身边坐下。 “脖子那么粗,没那么容易砍断。人死了眼珠子也不会无缘无故掉出来,那么大场面,没人闲得逐个给尸体挖眼珠子。” 他说得太过认真,惊得宋宝媛愈发睁大了眼睛。 “没意思。”琉安摆摆手,一副扫兴的样子,“我先走了,等你这整顿好我再来。” 茶楼经历昨晚,需得重新布置。不过看着狼藉,其实也只是损坏了些桌椅,换一批新的也就差不多了。 “不用送了。” 琉安一句话打消宋宝媛站起来的心思。 靠墙的罗汉榻上,高洛书顽强地扭着脖子,看向江珂玉。 “你脸上这么差,是不是常云柏那边有消息了,御医怎么说?” 江珂玉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没喝,开口艰难,“御医,也没办法。” “真就瘸了?”高洛书瞳孔一震,不自觉拔高了音量,面上难掩惊骇。 宋宝媛的心跟着一紧。 “想再站起来,很难。”江珂玉转着茶杯,心里也不是滋味,“两个御医都这么说。” 高洛书拧起眉头,半晌没说出话来。 屋里的氛围霎时变得沉重。 不明所以的江岁穗左看看,右看看,既无趣又困惑,“爹爹,娘亲,你们怎么了?” 江珂玉垂首,摸了摸她的脑袋,“岁穗先出去玩好不好?” “哦。” 江岁穗从爹爹怀里跑开,差点撞上脚步匆忙的六安。 六安止步门口道:“郎君,刚刚盛姑娘派人来说,她已经决定入宫。这是她自己的事情,请您不要插手。” 高洛书像是垂死之时惊惧而起,不明所以,尤其感到荒唐,“她进宫?她怎么想的,是好日子过够了吗?” “这话是她说的,还是老师说的?”江珂玉蹙眉问。 “是盛姑娘身边那个贴身丫头来说的。” “那不用管。” 江珂玉揉了揉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 宋宝媛见他心情不好,思索片刻,有了理解。 一边是好朋友身受重伤,面临残疾,一边是心爱的姑娘决心另嫁他人,难以挽回。双重打击,任谁都遭不住。 她寻思着,如今身为他的妹妹,理该出言安慰几句。 于是她诚恳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人家进宫,那嫁的就是天子。你输给天子,不算丢人。” 江珂玉:“?” 他侧目,满眼困惑。 他这个反应,让宋宝媛心里没底,“我、我已经把位置让出来了,也没想过打搅你们,你再娶不到她,可不能怪我了。” 江珂玉虽无甚表情,但眼底难掩错愕,“你说什么呢。” 什么情况,高洛书忍着疼侧躺,一定要看这热闹。 “你不是喜欢人家盛姑娘吗?”宋宝媛坦然问。 因为太荒谬,所以江珂玉半晌没反应过来,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说我喜欢她了?” 宋宝媛愣了愣,“不是的话,你阻碍人家进宫干什么?” “那是因为,进宫非她本意,老师也事先不知情,所以拜托我解决此事。” 宋宝媛心中狐疑,“你们之前还谈婚论嫁过呢,你答应了,还问过爹爹。” “我……” 江珂玉一时语塞。 他答不上来,宋宝媛也不为难,心中了然。可能是他们在吵架闹别扭,又或者是他迈不过当初对爹爹有所承诺的那个坎。 宋宝媛诚心道:“你放心吧,我已经不介意了。你对爹爹的承诺也不算什么,如果你能过得好,爹爹只会开心,绝不会怪罪你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珂玉难得急迫道,“我当初和她谈婚论嫁是因为、因为一些外在原因,与感情无关。” “那你还偷偷摸摸在书房给她画像呢。”宋宝媛嘟囔,“画得比本人还好看。” “我何时……”江珂玉顿住,很快想了起来,“那是盛夫人拜托我给她画像,好给她说亲事用的。” 他解释完又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宋宝媛不能否认,她始终对那幅画像耿耿于怀,哪怕已经接受做回兄妹,已经对他不再有曾经的眷恋。 可那幅画像的存在,似乎总在提醒着,她所深爱过的丈夫,有所不忠。她身为妻子,有多不堪。 只是没想到,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了解释,事实也出乎她的意料。 像是散开了一处阴霾,她感受到了阳光和温暖,令她感到舒畅。 但已经,不会为此庆幸和狂欢。 “我不小心看到了。”宋宝媛诚实道。 江珂玉诧异,“那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宋宝媛犹豫着,说道:“当时我们还是夫妻,我以为你在缅怀自己爱而不得的感情,当面提起,不是很尴尬吗?收不了场怎么办。” 江珂玉:“……”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许多画面,突然的疏离,亲密时若有若无的反抗,以及无数忽略他的细节……所以那些时候,她都在默默忍耐,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丈夫吗? 霎时间,江珂玉心底百感交集。 见她此刻笑着,心口忽然像针扎了一般疼了瞬间。 “你、你既然委屈,为何不跟我说?” 宋宝媛想了想,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一直在你心里,我便是这么个三心二意的人?”江珂玉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你要和离,也是因为介怀于此?” 宋宝媛轻笑,反问:“不然,兄长以为为什么?” 江珂玉不由得收紧手心,“我还以为,是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 宋宝媛:“?” 他怎么想的? 果然,还是把她当妹妹看。 不过就现在而言,也挺好的。 她释然道:“不管怎样,结果都是好的。就算兄长心里没有盛姑娘,也不可能有我。也多亏了有盛姑娘搅合,我才有胆量跟兄长提和离,才让一切回到正轨。虽然不至于要感谢她,但缺了她还真不行。” “总之,盛姑娘也好,其他人也罢,兄长若遇上真心喜欢的人,不必拘于当初的承诺。爹爹所做之事,只是希望我能过得好,不管是当初得偿所愿的我,还是现在背道而驰的我,都过得挺好的。兄长只要心里给承承和岁穗留下位置,不管娶谁,我都会祝福的,爹娘也是。” “胡说八道。” 江珂玉别过脸,不愿面对她真诚的眼睛。 “我认真的!”宋宝媛板起严肃的脸,没撑多久就把自己给逗笑了。 旁边的床榻上,高洛书用胳膊垫着脸,用满是笑意的眼睛盯着她,都感觉不到身上的疼。 “是真的。”宋宝媛担心兄长以为自己在开玩笑,连忙收敛笑容,强调道,“我说真的,我真的会祝福你的。” “别闹。” 江珂玉不知为何,听到她如此善解人意的话,心中郁闷叠了一层又一层。 宋宝媛不解,她这么诚心诚意,这人怎么还不高兴呢? “你以后也会遇到更好的。”高洛书突然插嘴道。 宋宝媛循声望去,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点头道:“嗯!” 高洛书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忽感后背一凉。他眼皮跳了跳,挪动视线,果然瞧见了斜眼瞧他的江珂玉。 “这么看我干嘛?”高洛书提高音量,好给自己底气,“我这话说的不对吗?” 被高洛书反问的时候,宋宝媛也看了过来,江珂玉顿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他能说不对吗? 可单一个“对”字,卡在喉间,怎么也出不来。 所以他说:“无聊。” “切。”高洛书白了他一眼。 他们说话的间隙,岑舟端来后厨熬好,给高洛书的汤药。江岁穗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后头,手里还拿着勺子。 “高叔叔喝药啦!” 高洛书笑意更甚,“岁穗这么乖,来给高叔叔送药啦!” “对呀对呀!”江岁穗举着勺子送过来. 岑舟一言不发,将药碗放下便要走。江岁穗见状,赶紧把勺子丢到桌上,然后跟上他。 “岑舟。” 宋宝媛一把揪住女儿,又叫住岑舟。 另一边,江珂玉拿起药碗和勺,走到榻边,给抬不起手的高洛书喂药。 “岁穗这么喜欢小舟哥哥呀。”宋宝媛好奇问。 “对呀对呀,我超级喜欢小舟哥哥!”江岁穗说着,朝岑舟伸手,要他抱抱。 第67章 岑舟蹲下身,将双手背到身后,严肃地纠正道:“说了要叫叔叔。” “哥哥。” “叔叔!” “哥哥!”江岁穗犟着脖子,鼓着脸喊。 宋宝媛被他们一大一小的争辩逗笑,“她老跟着你,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岑舟在宋宝媛面前,虽然不见得多热情,但明显少了许多冷漠,“但她总是叫错。” “就是哥哥嘛。”江岁穗不服气,求助地看向娘亲。 宋宝媛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叫哥哥不是挺好的吗?你这么年轻,他也不算叫错吧。” “不行。”岑舟坚持道,没有解释。 “哥哥!” “叫叔叔!” 两人一个比一个倔强,宋宝媛哭笑不得。 这么点小事,她懒得管。 “给我看看你的手。” 岑舟闻言,乖乖抬起双手,呈于她眼前。 之前他的手像老人一样粗糙,现在好一点儿了,宋宝媛点点头,“看来还是有效果的,我给你的药膏应该快用完了吧。没了的话,你去找巧月,或者巧银,跟她们说一声,让她们拿新的给你。” 岑舟想起药膏的香味,与她身上的味道,有一丝重合。 “那个,很贵吧。” “还好。” 见他面上迟疑,宋宝媛笑着将江岁穗抱起,递给他,“就当是让你帮我看着这个小调皮鬼的报酬。” 岑舟接过江岁穗,没有言语。 江珂玉的注意力全在他们身上,给高洛书喂药没用眼睛看,只凭感觉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 离勺子还有“十万八千里”的高洛书努力伸长脖子,嘬着嘴,略显滑稽。 第51章 偷听 远远看去,宫墙厚重又高耸,朱红色的大门犹若镶嵌其中。 年轻的姑娘们人比花娇,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偶尔传出张扬的嬉笑声。 领着她们前行的公公在门槛前停下步伐,拔高声音提醒道:“过了这张门,姑娘们可千万记得,谨言慎行。” 姑娘们闻言收敛了笑容,自觉排成了两列队伍。 走在末尾的盛绮音踮脚向前张望,忽听到后头的两个小公公在低声议论。 “你猜,这些个姑娘,能入选几个?” “这谁说得准,不过呀,我猜工部侍郎家的苏二姑娘肯定入选!” “为何?” “陛下最喜欢黛紫色的美人,你瞧苏二姑娘那身打扮,有备而来呀!” 盛绮音瞧了一眼隔了自己三尺远的苏二姑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里头很快有了决断。 既然决定入宫,又岂有不争的道理。衣裳是来不及换了,但过宫道时,正好瞧见宫人搬运着紫色的花。 盛绮音悄悄摘下一朵,别在耳上,瞬间让自己多了几分风情。 只是没过多久,耳畔便觉得痒,她不敢做“挠”这等不雅的动作,只好忍耐。 小公公从她面前路过,吓得睁大了眼睛,蓦然惊叫,“哎呀!盛姑娘,你怎么起疹子了!” 在场的人纷纷看了过来,盛绮音心里一紧,霎时手足无措。 容貌有瑕,无法面见天颜。她竟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就结束了这次选秀之旅。 * 因为高洛书行动不便的缘故,宋宝媛便常来他的房间,提供所需,偶尔照顾。 当然门是开的,也还有别人在场,比如江岁穗。 江珂玉空闲的时候也会过来,看看他的状态。 除此之外,岑舟每日会来送三次药、三次饭。 在床上躺得实在无趣,高洛书在百无聊赖中,顽强了起来,忍着疼从床上爬起来。 只是站起来走两步,心情都舒畅多了。 他扶着房间里的桌椅板凳,慢慢往门外挪动,不慎踢到桌子角,疼得面目全非,且身体失去重心,控制不住往前倒去。 “高公子!” 正好进屋的宋宝媛一惊,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这一瞬间,好似拥抱一般。 高洛书的鼻尖充斥着女子特有的馨香,令他慌张,令他心跳加速。 “疼!”他哀嚎着,倒吸一口冷气。 身子下坠,耳畔泛红,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 “我扶你回去。” 宋宝媛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罗汉榻走去。 高洛书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疼、疼、好疼!” 宋宝媛听得心里惴惴不安,“是不是磕到伤口了?我去给你叫大夫。” 将高洛书安置回榻上,她转身就跑。 “诶诶!” 高洛书急忙拉住她,下意识开口挽留,“你别走!” 宋宝媛顿住,不明所以。 “其实、其实也没有那么疼,你在的话,会好很多。” 高洛书眼神躲闪,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我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但,我也需要有人陪着。不然,很不方便。所以,你能不能不走?” “你、就陪陪我嘛。” 宋宝媛愣了愣,忽地恍然大悟,“高公子,你是不是……” 高洛书抿了抿嘴,感到口干舌燥。 “想你娘了?” 高洛书:“啊?” 宋宝媛叹了口气,“之前承承受伤的时候,也跟你现在一模一样。你要是想你娘了,我可以派人去你府上告知一声。” “不、不不!”高洛书心情复杂,赶紧摇了摇头,“不用了。” “想娘,想家,都不用不好意思的。” “真不用!” 宋宝媛见他如此坚决,便没再多说,“那也不用找大夫?” “不用!”高洛书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你……”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略带苦涩,“你不会把我当你儿子在看吧。” 宋宝媛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想,“没有啊。” “那就好。”高洛书低声庆幸,又好奇,“那、那在你心里,我、我算什么、什么身份?” 宋宝媛想了想,“朋友?” 还好还好,高洛书心道。 虽然也不算什么好答案,但至少还有机会。 恰在此时,岑舟走进屋,一如既往地话也不说,放下药碗就走人。 大家都习惯了他这样,都没人觉得不妥。 高洛书欲抬胳膊,但面露难色。 “好疼,手抬不起来,这碗好重,拿不了。” “我帮你吧。”宋宝媛走向桌边。 她刚有动作,又见岑舟去而复返,抢在她之前端起了碗。 并说道:“我来喂。” 高洛书:“?” 只见岑舟神色冷漠地向他靠近,他当时便预感不妙。 不出他所料,岑舟粗暴地捏起他的下巴,直接给他灌了。 高洛书心底骂过脏话,这家伙跟江珂玉简直“卧龙凤雏”,毫无人性! “咳咳!” 岑舟面无表情,拿起空碗转身离开,不带一丝犹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浪费一点时间。 宋宝媛看得目瞪口呆。 不过往好的方向想,“岑舟成长了不少呢,之前都不爱和人打交道,现在居然热心给你喂药。” “咳咳你管这咳咳!管这叫热心?”高洛书诽谤道。 他口齿不清,宋宝媛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 见他表情如此痛苦,试探问:“是不是药太苦了?” 高洛书摆摆手。 苦的哪是药啊。 “我去给你拿点岁穗的零嘴吧。” “咳咳!” 高洛书还没缓过劲来,宋宝媛已经跑出去了。 这才是真正的热心,他心想。 一个个的,真是服了。 宋宝媛在茶楼找了一圈女儿,最后在后厨找到。 小娃娃蹲在灶火边,手里攥着木棍,脸上一片灰一片黑。 “岁穗在这里做什么?” 江岁穗闻声回头,“娘!我在烤红薯,烤好了给你吃!” 宋宝媛走到她身后,听到她小声在数。 “娘一个,爹一个,我一个,小舟哥哥两个,一共六个!” 宋宝媛失笑,“是五个啦!而且,为什么爹娘和你自己都只有一个,小舟哥哥却有两个?” “因为小舟哥哥过生辰呀!” 江岁穗说完,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捂住了嘴,“完蛋啦,小舟哥哥不让我告诉别人!” 宋宝媛被她可爱模样逗笑,“原来小舟哥哥过生辰呀,但是过生辰,应该吃长寿面呀。” “可我不会下面条,我只会烤红薯!” 江岁穗撅了撅嘴,想起来之前爹爹过生辰,都是娘亲亲自煮长寿面。 她站起来,揪起娘亲的衣角。 “娘亲帮我给小舟哥哥下面条,或者教我好不好?” 宋宝媛将自己的裙角从女儿乌黑的爪子里“解救”,笑着应道:“好,等你红薯烤好了,娘亲就给你的小舟哥哥煮长寿面!” 第68章 “好!” 从岁穗那里拿零嘴,是需要从岁穗嘴里抠出来吗? 高洛书郁闷地想,为什么这么久了,她还不回来? 终于,他听到了脚步声,于是望门口看去。 但进来的是江珂玉。 “怎么是你?”高洛书难掩嫌弃。 江珂玉脚步迟疑,往身后看了一眼,“你在期待谁呢?” 高洛书眼皮跳了跳,瞥见他手里拎的纸袋,顺势岔开话题,“蜜饯吗?谢谢啊。” “不用谢。”江珂玉将蜜饯袋放在桌上,没有打开的意思。 “毕竟跟你无关,这是给我女儿和我……和她娘亲的。” “管你给谁啊,给我吃一口!”高洛书急着给嘴里去味。 江珂玉瞥他一眼,往门外走去,“你拿得到你就吃吧。” 高洛书:“……” 是人吗? 桌子隔他那么远呢!他是个伤残患者啊! 去寻女儿的江珂玉在二楼拐弯,和捧着红薯上三楼的母女俩刚好错过。 还没进屋,江岁穗就喊道:“高叔叔!请你吃红薯!” “烫!”她没忍住,把红薯一丢,摸上耳朵。 红薯滚到了门后面,宋宝媛去捡,但还是烫,拿不起来。 “高叔叔你等一会儿!” 高洛书哭笑不得。 她们母女俩都被烫了手,用同一个捂着耳朵的姿势蹲在红薯旁,等着它变凉。 “你们、你……小四?” 门口,跨入不速之客。 盛绮音的突然到来,令高洛书感到诧异。 而且前者的脸色不太好,似乎动怒。 “三哥。” 盛绮音走进屋,没瞧见被门扉挡住的母女俩。 “你怎么来了?” 高洛书狐疑,两手空空,瞧着也不像来看望他的。 明明听到岁穗声音了,江珂玉折回,出现在门口,但不见那小家伙人影。 见到盛绮音,他也很意外。 但盛绮音找的就是他。 “宫里误导我的人,是你安排的吧!” 没有开场白,盛绮音直接出声质问。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江珂玉淡淡道:“那是老师的安排。” “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不是让人跟你说了,不要你插手吗?” “你清醒一点!”江珂玉不愿听她大吼大叫,“那是皇宫,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盛绮音恼火道,“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为什么又要妨碍我嫁给别人!” 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江珂玉不明白。 “江少卿做这种毁人姻缘的事,不觉得亏心吗?” 盛绮音忽然哽咽,“你又不娶我,还不让我嫁别人?你未免太过分了吧!” “那个……” 高洛书眼看场面要收不住,不得不出声,“要不我说句公道话?” 盛绮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盯着江珂玉,红了眼睛,“你到底什么意思!” 江珂玉无声叹息,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男女之情。不让你进宫,一来是老师所托,二来我们是朋友,我也不希望你进那龙潭虎穴。” “朋友?” 盛绮音冷笑,“因为你我才浪费了我最好的年纪,现在人人都笑我岁数大!你却跟我说,只把我当朋友?” 她连连后退,“我告诉你江珂玉,你要么爱我,要么我恨你一辈子!” 她转身,摔门而去。 突然没了门扉遮掩,蹲守红薯的母女俩暴露在了江珂玉眼前。 宋宝媛像是偷了东西的老鼠,突然见光被逮,心虚地僵住身子。 她两只手都捂着女儿的耳朵,生怕小孩子听懂一些不该听的。 谁知道盛姑娘一来就情绪那么饱满,她啥时候走出去都不合时宜,不小心就偷听了一场有关爱恨情仇的大戏。 母女俩突然的出现,令江珂玉整个愣住。 他白净的“妻子”,半抱着脏兮兮的女儿,两双眼睛都分外无辜地看着他。 好生怪异。 “你们怎么在这?” 宋宝媛目光躲闪,半晌只憋出两个字,“巧合。” 江岁穗眨了眨眼睛,捧起红薯,咧嘴一笑。 “爹爹吃红薯吗?” 江珂玉:“……” 第52章 无言 在各自的沉默中,场面显得有些尴尬。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心道此地不宜久留,所以抱起了女儿,“走吧岁穗,我们去给小舟哥哥煮面条啦。” 说着,往门外走去。 江珂玉从难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眉头轻蹙,“等等。” 母女俩一同回头。 “你们去干嘛?” 终于有一句能听懂的话,江岁穗积极回答道:“去给小舟哥哥做面条!” “为什么?” 江岁穗张开嘴,又捂住,这回想起小舟哥哥不让说了。 但宋宝媛没觉得这是件需要隐瞒的事情,所以言简意赅道:“岑舟过生辰。” 江珂玉依旧不解,甚至不满,“就算如此,何至于你们亲自动手,他凭……” 凭什么? 但他没说出口。 “就当陪岁穗玩嘛。”宋宝媛轻描淡写道。 她神色不自然,犹豫着问:“而且,盛姑娘都那样了,兄长还有心思管我们这点小事?” 江珂玉肉眼可见地愣住了。 他眉头锁得更深,“她那样和我有何关系,难不成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事情?” 他似乎在生气,宋宝媛不明所以。 “还是你现在依旧觉得,我和她有什么。” 宋宝媛闻言抿了抿嘴,视线缓缓往门外偏移,不置可否。 她的沉默在江珂玉眼里无疑是种答案,这令他费解,“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那幅画,不是因为我喜欢她!” 他随手往旁边一指,“她在我眼里就跟这家伙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宋宝媛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她不自在地别过身去。 这话像刺一样,把江珂玉扎懵,让他有一瞬间的无助。 他觉得可笑,而且真的笑了,只是嘴角的弧度尽是嘲讽,“当初,我是想避嫌,决意不再与她往来。可是他们偏说,我避着她,反倒证明我心里有鬼,我只有把她当朋友、当和大家一样对待才正常。那好,我自知坦荡,怎么做都行,可现在你又要埋怨我!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满意?” “谁都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 宋宝媛似忍无可忍,“这么浅显的道理你又怎会不明白!” 她纵是极力克制,也藏不住委屈,“你不过是在你口中的他们和我之间选择了他们而已,只不过是没那么在乎我的感受而已!” 她倏忽哽咽,不愿失态,转身逃离。 江珂玉下意识追去,却又在门口止步,神色恍惚,头脑空白。 * 无人的街角小巷,盛绮音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双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贴身侍女桃枝差点跟丢了,找到她时松了口气,但又满目担忧,“小姐,您别伤心了。” “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盛绮音絮絮叨叨,“怎么可以这样……他不娶我,又让我落选,我现在就是个笑话,整个京城都在笑话我!” 桃枝试图安慰,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道:“怎么会呢,小姐你想多了。这天底下又不止江少卿一个男人,就算他不娶你,你也不止进宫一条路可走。老爷子不是说了嘛,会亲自给你挑一门好亲事。老爷子最疼爱小姐你了,肯定会给小姐你挑个顶顶好的夫婿!” 盛绮音的情绪不但没被安抚,反而更加失控,“我都知道!你不用说这种好听的来哄我!祖父挑中的,他们都不愿意娶我!” 桃枝一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小姐的亲事确实难,再加上盛家如今在京的地位也很微妙,所以高不成低不就。 但她也不能说实话啊。 “小姐你别瞎想,这京城的好儿郎那么多,咱们慢慢挑,总能找到满意的。” “我不要满意的,我要能毁了他的!”盛绮音悲伤又愤然道,“他浪费我的感情,毁了我的人生,那他也休想好过!我要把他在乎的,统统毁掉!” * 茶楼的后厨里,江岁穗踩在板凳上,撒着面粉。 宋宝媛站在她身旁,盯着她的动作,“够了够了,然后再加一点水,就可以揉面了。” “这样吗?”江岁穗鼓着脸,用力揉搓。 “对,就这样。”宋宝媛笑着拨了拨她的碎发。 江岁穗的注意力都在面团里,察觉不到娘亲的心不在焉。 后厨的门帘被撩开,宋宝媛看过去,又很快收回视线。 “爹爹!”江岁穗跺着脚,“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第69章 江珂玉缓缓走近,勉强勾起笑容,夸赞道:“岁穗真棒。” “那等爹爹过生辰,我也给爹爹做面条!” “嗯。” 江珂玉想起自己生辰时,总不缺席的那碗长寿面。 他想,今年恐怕是吃不着了。 宋宝媛盯着女儿手里不成形的面团,镇定道:“君子远庖厨,兄长来这里做什么。” 江珂玉没有回答,或者说,答不上来。 两人之间隔着女儿,彼此无言。 “这样可以了吗?”江岁穗捧着面团,扭头问娘亲。 “再揉一会儿。” 江岁穗点点头,觉得脸上痒,就用手擦了擦。刚刚洗干净煤灰的脸,顿时又脏了。 她就像只面粉里打滚出来的小花猫。 “揉好了,就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拉长,就变成面条啦!” 江岁穗虽然听话,但做不来,宋宝媛只能自己上手。 “哇!”江岁穗手上一空,将脏兮兮的小手往娘亲脸上一抹,还笑嘻嘻的。 宋宝媛没有生气,而且用自己的脸去蹭女儿。 “痒!”江岁穗被逗得“咯咯”笑。 母女打闹,各有各的可爱,温馨又富有感染力。 江珂玉看着,不自觉便露出了笑容。 可是一想到不久前阿媛说的话,笑意又僵在脸上。 她有那么多的怨念,他却从来不知。 “加一个鸡蛋,还有青菜。”宋宝媛贴脸道,“岁穗去把青菜洗干净,然后拿过来,好不好?” “好!” 江岁穗跳下板凳,满厨房找青菜。 她突然离开,让宋宝媛和江珂玉之间没了调和,空气仿若凝固,让彼此喘不过气来,氛围奇诡。 江珂玉几度开口,都没说出话来。 幸好,江岁穗隔着灶台喊:“我拿不到,爹爹帮我!” 江珂玉立马过去。 宋宝媛趁机摇了摇头,试图摒除杂念,不要多想。 她还在期待什么呢? 这个人,早已经不是她心中恋慕的那个人。 “放鸡蛋!放青菜!还要放多多的面!让小舟哥哥吃饱!” 江岁穗独自开朗,摇头晃脑的。 面刚做好,她便跑出去寻人,“小舟哥哥!” “叫叔叔!” 正在擦桌子的岑舟头也不回地纠正道。 江岁穗权当耳旁风,扯到他的衣角道:“小舟哥哥,你快去吃我做的长寿面,这样你就可以活到一百岁!” 岑舟擦干净了手,将她抱起,“面,你做的面?” “我和娘亲一起做的。” 岑舟怔了怔,正好瞧见宋宝媛端着碗面从后厨走出,且从他面前走过,撂下一句,“去高公子的房间吧,免得他没人照应。” 岑舟也看到了走在后面的江珂玉,他眉目一凛,状似无意地卡准位置,挤到两人中间。 他抱着江岁穗,跟着宋宝媛进屋,跨过门槛就把门关了。 “我刚刚来三楼擦楼梯扶手,不小心听到了你们吵架。”岑舟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宝媛身后,“你要是不想见他,我现在就去把他赶走,以后再也不让他进来。” 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不仅宋宝媛愣住了,连躺榻上的高洛书都呆了。 “我不怕他!” 站在屋外的江珂玉,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或许是期待着另一个人的回答,所以他顿住了推门的手。 宋宝媛好半晌才有反应,“也不算吵架啦。” 趴在岑舟怀里的江岁穗表情懵懵的。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宋宝媛将面推到他面前,笑着道:“生辰快乐!” 岑舟低头望向那碗面,眸光愈发坚定,“我是认真的,他又不是茶楼的人,没道理每天出现在这里。” “可他是岁穗的爹爹呀。” 岑舟怔然,恰好与满眼无辜的江岁穗四目相对。 “不说这个了,你快坐下尝尝吧,这可是岁穗的心意呢。”宋宝媛催促道。 屋外,江珂玉面无表情,久久没有动作。 最终,也没再往前。 罢了,他想。 楼下刚好一曲终了,掌声短暂地覆盖了其他的声音。 江珂玉缓缓走下楼,随便挑了个空位置坐下,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不想见他。 阿媛不想见他。 反反复复,这一个想法盘旋在他脑海。 悄悄从屏风后抱琴离开的卿泽瞧见了他,注视片刻后,绕道往楼上走去。 卿泽也住在三楼,就在高洛书的隔壁。 他回房时,听到了小孩子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再三犹豫,他顿住脚步,守在了门口。 大概过了一刻钟,岑舟一只手牵着江岁穗,一只手拿着空碗走了出来。 房门被打开,宋宝媛看到了外面的人,见其望着自己,不确定地问:“你找我吗?” 卿泽还在迟疑,良久,点了点头。 宋宝媛见状,走了出来,“何事?” 卿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高洛书,接着往自己房间的方向挪了几步。 轻声道:“有件事情,不知主人知不知晓,又想不想知晓。” “什么?” “给奴赎身这件事情,高公子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把奴带到主人面前的,是高公子,但实际上,出面且给瑶坊坊主施压的,是江少卿。” 宋宝媛霎时呆滞。 怎么听来怎么荒诞。 “虽然江少卿并不情愿,也不喜欢奴。但因为是主人希望的,所以江少卿不仅为奴赎了身,还替奴解决了一些,纠缠不休的人。” “……” 第53章 言笑 天色渐暗,江珂玉并不知楼上有人带着满腔疑惑看着自己。 他小坐片刻,孤身离开了茶楼。 下学堂的时间,江承佑活力满满,第一个冲出课室的门,往外跑去。 看到树荫下眼熟的背影,他匆匆刹住脚步,想认又不确定。 犹豫良久,他拿起挂在腰上的玉哨,吹了一声。 江珂玉转过身来。 “爹!” 在确认是爹的这一瞬间,江承佑把课上夫子所讲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心中庆幸,还好今天没睡觉。 他小跑到爹爹跟前,左右看了看,“爹怎么在这里?” “来接你回家。”江珂玉蹲下身来,见他满脸讶异,不由问道:“见到只有爹爹一个人过来,很失望吗?” 江承佑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摇了摇头,“没有啊,只是爹爹有时间,不应该在带妹妹吗?” 他仰着头,眼中只有困惑,瞧不出一丝不满。 江珂玉竟然感到一丝愧疚。 他自问并未偏心,儿子顽皮些,且有娘亲疼爱,舍不得责怪打骂,他身为父亲理该严厉。 “妹妹,在你娘亲身边呢。”他伸手将儿子抱起,走向街市,问:“想吃糖葫芦吗?” “想!”江承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完又心虚,“可是娘亲说,吃多了糖葫芦会坏牙,不准多吃。” 江珂玉摸了摸他的脑袋,压低了声音,“那就不告诉她。” 江承佑感到惊喜和刺激,却又很难不怀疑这是个陷阱,“爹爹。” “嗯?” “你不问我功课吗?” 江珂玉瞥了他一眼,“今日就算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江承佑有一种不真实感,爹爹不仅不问功课,还给他买好吃的,甚至一点都不凶。 他忍不住直接问:“爹爹今天怎么这么好?” 江珂玉将糖葫芦递给他的同时,戳了下他的眉心。 江承佑歪着脑袋,笑容天真,眉眼弯弯。 “之后,你可能会经常见不到爹爹。”江珂玉突然道。 江承佑咬下一口糖葫芦,右边脸颊鼓了起来,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 “因为、爹爹会很忙。” “哦。” 江承佑点了点头。 他的反应实在平淡,江珂玉脸上挂不住,“你就没有不乐意吗?” 江承佑嚼着糖葫芦,表情有些懵,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才回答道:“爹爹之前不也这样吗?我和妹妹还没起床,爹爹就出门了。我和妹妹睡觉了,爹爹还没回来。” “不一样。” 江承佑的小脑袋转不过来,“哪里不一样?” 江珂玉却也解释不了。 “你只要不给我换娘就行。”江承佑嘀咕道。 江珂玉听了挑眉,不成熟的想法冒头,驱使他好奇地问:“那要是你娘,想给你换爹爹呢?” 从未设想过的事情,令江承佑呆滞。 江珂玉盯着他的脸,竟然紧张了起来。 思考过后,江承佑绷其小脸,严肃道:“你放心吧爹爹,就算娘不要你了,我也还是你亲生的,我肯定会认你的!” 江珂玉:“……” 第70章 一时急火攻心,他实在没忍住,掐起江承佑软乎乎的小脸,“换娘你要死要活,换爹就无所谓是不是?” 他气恼又茫然,“为什么?爹爹对你有这么不好吗?” 爹爹掐脸的力道不重,江承佑轻易挣脱,还嘻嘻哈哈,“娘那么好,她要是不要我了,肯定是我犯错了。娘要是不要妹妹了,肯定是妹妹犯错。那娘不要爹爹了,肯定也是爹爹的错呀!” 江珂玉怔然,竟无从反驳。 * 入夜,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 宋宝媛的青丝散落,只着白色寝衣,背靠床架而坐,美若画卷。 她垂眸,给趴在自己胸口的女儿梳着头发。 “娘亲好香呀!”江岁穗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宋宝媛失笑,掌心温柔地抚过她的头顶。 房门忽地被推开,母女俩一同往门口看去,只见江承佑抱着小枕头,小跑而来。 “哥哥!”江岁穗张开双臂,充当正义使者,阻拦他上床,“爹爹说了,哥哥是男孩子,不可以总跟娘亲睡!” “爹爹不在!” 江承佑一把将妹妹推开,灵活地翻身,爬上床榻,四仰八叉地往娘亲身旁一躺。 江岁穗在床榻里侧打了个滚,叉腰问:“爹爹去哪了?” “爹爹说他最近很忙。” 宋宝媛沉默地铺开被子,若有所思。 突然就忙得不见人影了? 她觉得不对劲,但大理寺出现紧急案情需要他到场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说忙,怎么也挑不出毛病来。 “娘!”江岁穗黏人地往娘亲身上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宋宝媛抱着女儿躺下,避而不谈,反问:“怎么了,娘亲陪你不够吗?” “不是哒!” 江岁穗紧紧抱着娘亲的胳膊,嘴里嘟嘟囔囔,“娘亲最好了,岁穗最喜欢娘亲啦。” 宋宝媛轻笑,心不在焉地拍着女儿的肚皮,哄其入睡。 她没想到,往后的日子,江珂玉时常会派六安来接走岁穗,也会去接承承下学堂,还会让人送很多很多礼物回家。 他从未离开过她的生活,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出现在她眼前。 茶楼里,宋宝媛和琉安对坐,将青瓷瓶推向对面。 “这是青果酒,寻常人家也会自酿。虽然这不是多名贵、多难得的酒,但却最能代表我朝。因为酿造此酒的青果,只在大黎境内盛产。” 琉安将瓷瓶放置手中转动,仔细打量了一番。 “郡主喝过吗?” 琉安打开瓶塞,将纯酿倒入杯中,细细品尝,“现在喝过了。” 她点点头,“还不错。” 宋宝媛又从身后的取出另一个白瓷瓶,“这是梨花醉,在千仟阁卖得最好。不同于坊间卖的其他梨花为基所酿之酒,这梨花醉里多了一道我宋家独特的工艺,更醇厚,香味更浓。” “这个我知道。”琉安迫切地从她手中夺来,“而且我爱喝。” 只是闻闻,都好似醉入其中。 宋宝媛认真道:“郡主说,要选最代表大黎的酒。这就是我从千仟阁上百种精酿中,选出最合适的两种。” “既有大黎的独特性,也让你宋家不可或缺,很有心机嘛。”琉安笑道,“不错。” “若是郡主真能将这两种酒带出大黎,或许能打开对外销路也说不定。” 琉安颔首,“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宋宝媛瞥了一眼窗外,“郡主慢慢品鉴,我出去看看。” “怎么了?” 瞧见大堂一群人围在一起,宋宝媛快步下楼,上前询问。 “你知道我这衣服有多贵吗?你赔得起吗?” 岑舟被一中年男子拽着,不让离开。 “你家伙计把茶泼我身上,弄脏了我的衣服,他还不认!” 见到宋宝媛,中年男子先声夺人。 “是他撞的我!”岑舟不满道,“他颠倒黑白。” “好啦,你先去忙别的。”宋宝媛柔声道,回过头来,面上从容,“既然是在我们这里弄脏的衣服,我们自然要负责。” 见她态度诚恳,中年男人面上有所缓和。 “张烙,帮这位客人处理干净。” “算了!算了!”中年男人挥了挥手,“我也不是要找麻烦,我就是看不惯这小子!跟谁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 “别跟他计较!”张烙赶来,“您有事吩咐我就行。” 中年男人瞪了岑舟一眼后,才跟着张烙离开,其他看热闹的跟着散了。 “小事。”宋宝媛走向柜台,见岑舟不服气,还得出言安抚,“好了,这点小事,人家也不是存心要为难。” 站在柜台里的许评笙叹了口气,“要不是宋娘子你来得及时,就得被这小子整成大事了。” 岑舟低着头,走开了。 “你看他!”许评笙连连摇头。 宋宝媛失笑,“他还年轻嘛,孩子气一点也正常。他比较硬气,张烙习惯退让,还挺互补的。就算我没来,事情也会被解决。” “宋娘子还真是乐观。” “自然啦,退一万步来说,还有许秀才你这根定海神针在,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宋宝媛神色自然,语气轻松,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许评笙连连摆手,“不敢当,其他的事情不谈,就岑舟这小子,只有宋娘子你一个人能压得住,我可是无能为力。” 他感叹道:“我顶多就是块撑场面的石头,宋娘子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针啊!” 宋宝媛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 她与旁人言笑晏晏,是如此鲜活,被茶楼外、坐在马车里的人收入眼底。 六安有些无精打采地问:“郎君,咱们真的不能进去坐坐吗?” 良久,江珂玉的声音才隔着车帘传出,“算了。” 顿了一会儿,又问:“你觉不觉得,夫人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又是这个问题,六安捧着自己的脸,翻了个白眼,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忍无可忍,“那肯定不一样啊!” 他有几分无奈,“巧银巧月都说了,夫人以前的性子和小小姐差不多。只不过夫人很不幸,喜欢上了郎君你,生怕自己哪里不好,所以收敛了心性。这也正常,感情嘛,就是会让人变成缩头乌龟。但凡对方流露出一点厌恶,自己就躲着不敢露面。” 江珂玉越听越不对劲,没好气地掀开车帘,“你骂谁呢?” 六安抿起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江珂玉:“……” 另一头的巷子里,年轻的姑娘指着茶楼里的宋宝媛道:“你们不是想要钱吗?那个女的,是个弃妇。虽然孤儿寡母,但很有钱。她那个女儿会经常出现在这附近,而且只有三岁,你们只要逮得住,何愁要不到钱?” 三个乞丐听到这话,相互看了一眼,逐渐目露凶光。 第54章 总是 天气渐凉,日昼渐少,马上就要入冬了。 往年,临近冬天,府里总是喜气洋洋的。连院子里的石凳都会穿上红色的“冬衣”,休眠的大树上也会挂上彩色的灯笼,到处都是毛茸茸且色彩缤纷的。 可今年,六安蹲在门槛边,啃着冷饼子。 心想,好惨啊,真的好惨啊。 为什么阿启可以跟着夫人,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也调去夫人那吗? 江珂玉拿着卷宗走进书房,一眼就瞧见了门槛边看似生无可恋的人,“你干嘛呢?” 看见他手里的饼,更是诧异,“我很亏待你吗?” “那倒不是。” 六安连忙站起来,背过手,“郎君自己不也是对付一口,小的也不好意思吃得比您好啊。” 江珂玉:“……” “这府里的人都跟着小少爷和小小姐回老宅了,只剩那么些个,还有一大半都不露面的,府里都没什么人气。” 六安神色复杂,“郎君,咱不会到了过年,还这么冷清吧。” 江珂玉满不在乎,走进屋内,“你要是觉得府里单调,就自己去采买些东西装点,钱我来出就是。”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六安跟着他走进书房,絮絮叨叨,“小的是想问,郎君打算什么时候把夫人和小主子们接回来,或者自己过去老宅。难不成,郎君要一个人过年吗?” 他委婉提醒道:“都这么冷了,郎君还穿这么单薄,生病怎么办?放在以前,夫人都踩着时间给您制新衣了。” “我又不是小孩,冷了还不会自己添衣?用得着你来操这心。”江珂玉随手将卷宗一丢,背靠太师椅坐下,揉了揉眉心,“你要是也想去夫人那边,就自己去好了。” “真的吗?” 江珂玉闻声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六安心里发毛,急忙咧嘴一笑,“我自小就跟着郎君,当然要和郎君同甘共苦了。” 笑着笑着,脸色比哭还难看,“但有的苦,也不是非吃不可。夫人都没说什么,您干嘛非得躲着,总这么下去也不叫事啊。” 第71章 “她说了!” 六安:“?” 他满脸糊涂,“夫人说什么了?” 不想见他。 江珂玉心情沉闷,转移话题道:“我也不是躲着她,老宅那边离大理寺确实太远,而且年关将近,我又事务缠身。” 六安神色麻木,“郎君说服得了自己就好。” “出去!” 六安麻溜地离开了书房,还贴心地带了上房门。 霎时屋内静悄悄的。 江珂玉孤身坐在阴影里,不经意间,视线落在砚台前的两个木头小人上。 “有我在,哥哥永远不会孤单的!” “你只是在你口中的他们和我之间选择了他们而已,只是没那么在乎我而已!” 阿媛的声音总在他耳边响起,尤其是夜深人静时。 “哥哥!” “夫君?” “兄长。” 江珂玉闭上了眼睛,伏案埋首,心乱如麻。 * 茶楼里,零散的客人落座,屏风后的琴声婉转动听。 江岁穗右手攥着一块比她手掌心还大的糕点,左手抓着一根棍子,蹲在角落里看蚂蚁。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的同时,咬了一口糕点,沾得嘴边都是糕点碎,嘴里嚼啊嚼。 “小姑娘,你手里这个好吃吗?” 眼前是个笑容夸张的大伯,江岁穗想了想,又咬了一口糕点,然后将剩下的递给他,“给你吃。” 大伯也不嫌弃,直接吃下,还连连称赞,“真好吃,小姑娘真大方,那我也把我的好吃的,分享给你。”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块饴糖。 江岁穗瞥了一眼,大方挥手道:“不用了。” “那怎么能行!”大伯很是热情,“我都吃了你的糕点。” 江岁穗摆了摆手,“娘说了,只有笨蛋才会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她说完,蹦跳着走了。 留下大伯独自懵圈。 没过多久,江岁穗又在楼下遇到一个邀请她玩花绳的叔叔。 这个她喜欢,足足和这个陌生叔叔玩了有两刻钟。 “要不要去叔叔家里玩,叔叔家里有好多好玩的,还有很多好吃的。” 江岁穗听了开心,“叔叔你跟我回家玩吧,我家也有好多好玩的和好吃的!” 她天真无邪,还笑容灿烂。 叔叔煞有其事道:“肯定没有叔叔家的多。” “不可能!”江岁穗立马不服气道,“你说你家有什么?” 她叉着腰,气势上像要比个输赢。 “额,什么七巧板、九连环、拨浪鼓……” “我都有!”江岁穗仰着头打断他,还有些得意,“我娘说了,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我买的,所以我的玩具肯定比你多!” 陌生叔叔:“……” 笑容有几分尴尬。 江岁穗如胜利者般潇洒转身。 晌午,江岁穗路过茶楼门口,注意力被外头的人吸引。 又一个陌生大叔,正带着一群孩子在抽陀螺。 见她一直看着,大叔和蔼可亲地问:“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玩?” “来吧来吧!”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招手。 江岁穗朝他们跑去,只是在跨过门槛时,脚步顿住。 她撅了撅嘴,“我娘不准我出这个门。” “你干嘛要听你娘的?” 江岁穗歪着脑袋,状若思考,“我不听我娘的,难不成要听、你娘的!” “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难听!”大叔像是被气到了。 江岁穗不明所以。 “只是出来玩而已,你娘真是管得宽。” 虽然没听太懂,但江岁穗本能地感觉到这不是句好话,立刻冷了脸,“谁准你说我娘的坏话啦!” 她转过身,端了一杯茶跑来,毫不犹豫地泼向他们,气势汹汹道:“这是我的地盘,你们不准在这玩,不然我就让小舟哥哥把你们都赶走!” 这动静太大,不仅引起了茶楼里客人的注意,也让她提到的岑舟和站在柜台算账的许评笙看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阿启将三个大汉五花大绑,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上二楼,将他们丢在地上。 “夫人,就是这三个人,一直在想方设法引诱小小姐。” 坐在桌边看账册的宋宝媛看了过来,“拐带小孩的?” 她要问话,阿启便扯掉了其中一人嘴里的抹布。 “你们凭什……” “啪!” 男子刚要叫嚣,就被阿启一巴掌打断。 阿启是背对宋宝媛动的手,没让她亲眼瞧见,但她又岂会听不出发生了什么。 她轻声道:“若是拐带小孩的,直接送官府。” “不是!”男人被打之后老实了,“我们没有拐带小孩,天地良心!” “你的意思是,只针对我的女儿?”宋宝媛的语气冷了几分。 男人看了一眼同伴,摇头道:“没有!我们只是、只是看孩子可爱,所以想逗她玩。” 宋宝媛将他们打量,他们穿在里面的衣服,与外衣似乎有些不搭。 所以她吩咐道:“把外衫脱掉。” 男人瞪大了眼,容不得拒绝,阿启已经动手剥掉了他的外衫。 他们外头这件衣服干净,里头却是衣衫褴褛,像是乞丐一样的打扮。 不对劲,宋宝媛眉头紧锁。 她思索片刻,试探道:“若是不想被押送官府,我劝你们还是从实招来。” 男人不屑道:“我们又没做什么,官府也定不了我们的罪。反倒是你们,无故抓人!” “老实点!”阿启恐吓道,“若不说实话,我立刻把你们送到大理寺去!” 男人愣了愣,“你少唬人,顶多也是去京兆府,何至于去大理寺?大理寺可不管这点没有证据的诬告!” 阿启冷哼,“我们小小姐的爹爹,是大理寺少卿,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对我家小小姐有想法!” 三个男人骤然呆住。 “不知道啊!”唯一可以说话的那个男人慌张道,“那女的只跟我们说,这茶楼的老板娘很有钱,然后孤儿寡母是个弃妇!” “啪!” 阿启又甩了他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 “什么女的?”宋宝媛顿时生出警惕。 “就是个女的!”男人语无伦次,“我们就是乞丐,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那天我们向那个女的讨钱,她就说了那些话,我们就鬼迷心窍……这几身体面衣服也是她送的!” 宋宝媛的眉头锁得越来越深,“长什么样子?” “女的!穿得人模人样!” “阿启,去寻个会画像的来。” “是。” 过了半个多时辰,宋宝媛得到了一张年轻姑娘的画像,而且很眼熟,但又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阿启略加思索,“我好像也见过。” 宋宝媛忽地灵光一现,阿启之前一直跟在兄长身边,也就是兄长见过的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盛姑娘,忽然就想起来,这是盛姑娘的贴身侍女。 盛姑娘的侍女针对她和她的女儿,毫无疑问是受盛绮音指使。 可此人不是扬言要恨江珂玉吗?为何要牵扯到她和她的女儿? “陆舒然为何不直接去找江少卿,从源头解决问题,非要来找你呢?” 琉安郡主的话骤然耳边响起。 “说句难听的,不就是欺软怕硬吗?” 宋宝媛面无表情,但手上的力道,已将画像捏皱。 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 “阿启。” “属下在,夫人尽管吩咐。” 宋宝媛握紧手心,愤怒与委屈在心中激荡。 总是这样,即便她可以忍耐,那岁穗的安危呢? “去查探一下,盛姑娘、不,盛绮音在哪。” “是!” “还有!” 阿启匆忙止步。 “以后不许再叫我夫人!” 阿启心里头莫名一颤,他回过身,恭敬道:“是。” “小姐。” 第55章 怜子 威远侯夫人在新园子里办了迎冬宴,邀请各家夫人和小姐们做客,很是热闹。 盛夫人带着盛绮音出席,尽管后者并不愿来,但还是敌不过母亲强求。 “全家都在为你的亲事着急,就你还不当回事。”盛夫人低声责怪,拽着女儿的手,不允许她躲避他人的视线,“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盛绮音面无表情,心中总是忍不住多想。 好像每一道从她身上掠过的视线都带着恶意,好像旁人的议论都在嘲笑她的失败。 “那位是佟夫人。”盛夫人拉着女儿介绍道,“她最爱热闹,喜欢张罗儿女亲事,平日里交际的都是达官显贵,所以好多人家都找她说亲。” 她叮嘱道:“待会儿过去,你好好表现,千万给人留个好印象。” 盛绮音不语,身体的动作很是抗拒。 第72章 “你听到没有!” 女儿总是不配合,盛夫人开始有些恼火。 不愿再成为焦点,盛绮音不情不愿地点头,顺从着母亲。 盛夫人这才满意,拉着她直接朝凉亭里坐着的佟夫人走去,热情地打招呼,“佟夫人!好久不见!” 被唤做佟夫人的妇人闻声回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来人,笑着回应,“是盛夫人呀,的确好久不见了,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还不都是儿女的事嘛。” 盛夫人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他人,嗔怪地瞪了一眼女儿,又回头压低声音道:“想必佟夫人也听说了,让我家这丫头去选秀,结果闹了个笑话就回来了。就为了她一个人,我们全家那个愁啊!” 盛绮音听了烦躁,却又不方便走开。 佟夫人轻笑,只是打量了一眼盛绮音,没说什么。 “这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盛夫人叹了口气,试探问:“不知佟夫人,可知哪些未娶的好儿郎,能与我家姑娘凑上一凑?” “这个呀。”佟夫人挑了挑眉,“未娶的儿郎倒是不少,但与盛姑娘相配的嘛……” 她微微倾身,“不是有现成的吗?” 盛夫人不明所以,“佟夫人指的是?” “江少卿啊!” 盛夫人愣了愣,笑容略微尴尬,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佟夫人开什么玩笑?那江少卿、可是有家室的人。” “这不是和离了吗?”佟夫人摊手道,“自从江少卿和离的消息传出来,好多人打听呢。这江少卿,一表人才,前途大好,放眼整个京城,都挑不出几个比他更好的。而且他上无父母,下无亲眷,女儿嫁给他,跟自己多了个儿子差不多。好些有头有脸还有待嫁女儿的人家,都盯着呢。” 她煞有其事道:“你家姑娘还与江少卿还有旧情,近水楼台先得月,好机会啊!” 盛夫人神色不自然,“这、他毕竟、有儿有女。” “这算什么?” 佟夫人不以为然,“江少卿还这么年轻,正值……” 她笑得隐晦,“反正是能再生!” “他前头那个,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商女,掀不起什么风浪。”佟夫人状似苦口婆心,“那商女生的孩子,怎么也比不上好人家的女儿所出啊。总之,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都构不成威胁。” 被她说的,盛夫人都有几分动摇,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盛绮音眉头紧锁。 “那是谁呀!” “好漂亮啊,怎么之前没见过?” 四面突然响起惊叹声,凉亭里的几人很难不被吸引,纷纷看去。 佟夫人讶异,“这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水灵。” 盛绮音眸光一滞。 长廊处,着青色半袖裙衫的女子徐徐走过,眉目如画,静若幽兰。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冷脸的丫鬟,走得气势汹汹,像是来者不善。 竟然是宋宝媛。 “有点眼熟。” 四面的人还在猜测那是谁,盛绮音莫名紧张,因为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宋宝媛径直朝她走来。 “我想起来了,那是江少卿的夫人!啊不,前妻?之前在常府见过!” “那个商女?可这是威远侯府诶,她怎么进来的?” 宋宝媛忽然想起上一次,她出现在那么多人面前,也是这般,引人注目。 她的目标明确,脚步停在了盛绮音面前,愈发引人议论。 她的到来虽令盛绮音感到莫名其妙,但容不得多想,她恐失了气势,站起身来。 仿若对峙。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威远侯夫人最痛恨商女,绝不可能邀请她。再者她现在已经不是大理寺少卿的夫人,压根没资格来这种地方。 宋宝媛以为自己足够冷静,但见到她此刻毫不客气的模样,怒火在心中不断蔓延。 上一次虽没证据,也没人相信,但她作为娘亲可以肯定,就是她诬蔑的承承。 这一次又是岁穗。 那下次呢? 她的孩子,难道是他们调和感情的工具吗? 她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但她的孩子绝对不可以……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 脸颊生疼,盛绮音不敢置信,“你……”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受辱,她恼羞成怒,下意识还手。 巧月巧银立马上前,用自己柔弱的身躯充当铜墙铁壁,挡在自家小姐面前。 盛夫人被吓得不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指着鼻子骂:“哪来的市井泼妇!” “是!”宋宝媛毫不避讳,“纵我是市井无赖、是泼妇、是疯子、是上不了台面的商户女,也比不得你盛家、比不得你盛绮音下作!” 她不知为何,说这话时,总想起上一次,在无数目光下,软弱无辜、彷徨无助的自己。 “你是喜欢做男人跟别人的夫君称兄道弟也好,还是喜欢装无辜装体贴来博别人同情也罢,我都已经不在乎!但你若是再敢把歪主意打到我的孩子身上来,再敢对我的孩子有任何想法,那么你用的那些腌臜手段,我必定加倍奉还!” 四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嘈杂且放肆。 仿佛被人踩脸冒犯,盛绮音脸色难看,难以自控,“你有什么脸说别人下作,你的孩子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挟恩持报攀高枝来的吗?” “如何轮得到你来指责我?” 宋宝媛愈发恼火,“你若觉得我抢你姻缘,如今我已同他和离,你尽管让他娶你好了。退一万步,你冲我来啊!为何要针对无辜的孩子!” “哪里来的泼妇,敢在我府上撒野!” 威远侯夫人姗姗来迟,侯府的家丁们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宋宝媛顿时变得势单力薄。 “又是你!”威远侯夫人一眼就认出了她,“把儿子教得那样捣鬼,果然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不要以为有江少卿护着你,你就可以在这肆意妄为!” “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丢出去!” 侯府的家丁们手拿粗绳,朝宋宝媛逼近。 其他看热闹的纷纷退后,唯恐误伤。 马上要被围攻的宋宝媛,看起来却并不慌张。 “威远侯夫人这是何意?” 千钧一发之际,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几乎引起所有人注意,使得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去。 “见过郡主。” 看清来人,众人纷纷行礼。 琉安信步走来,面生疑惑,怀里还抱着呆呆的江岁穗。 “要对本郡主带进来的人动手,威远侯夫人,不如将本郡主也绑了?” “娘!” 看到娘亲,江岁穗立刻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宋宝媛闻言一颤,神色有所缓和,勉强勾起笑容,以回应女儿。 威远侯夫人怔愣许久,以为她是趁乱混进来的,没想到是郡主领进来的? “郡主言重了。” 威远侯夫人脸上挂不住,“可此人,确实是在闹事。” 琉安幽幽叹气,摸了摸江岁穗的脑袋,“若是威远侯夫人也有个这样可爱的女儿,差点被坏人掳走,想必也难冷静吧。怜子之心,本郡主倒是能理解,不知威远侯夫人,能否体谅?” “我没有!”盛绮音终于想起来反驳,“我没有!” 四面投向她的视线,仿佛是对她的审判。 琉安淡淡扫了盛绮音和威远侯夫人一眼,“那不若,本郡主给你们赔个不是?” “不敢当。”威远侯夫人忙道。 她挥了挥手,侯府的家丁便退下了。 “既是本郡主带来的人,自然不能为难侯夫人你,我带走就是。”琉安瞥向人群中央的宋宝媛,不咸不淡道:“走吧。” 宋宝媛最后看了一眼盛绮音,没有言语,但眉眼中的冷漠,满是警告。 * 听到消息,江珂玉匆忙往威远侯府赶来,恰好在大门口,迎面撞见从里头走出来的宋宝媛。 “阿媛!”他急急上前,语中难掩担忧和关切,“你没事吧。” 宋宝媛却好似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这个人一般,抱着女儿与他擦身而过。 江珂玉瞬间僵住。 好一会儿才转身,视线追随她的背影。 “爹爹!” 只有江岁穗扭头来喊他。 江珂玉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不明白阿媛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且心底没由来的惴惴不安。 张开了嘴,却没再叫她一声的勇气。 宋宝媛的脚步在马车前停下,她将女儿放上马车,低声道:“等等娘亲。” 江岁穗眨着迷茫的眼睛,点了点头。 宋宝媛面无表情,且攥紧了拳头。 在马车旁停留片刻,她蓦然转身,快步折回,来到了江珂玉眼前。 “我对你已别无所求。” 第73章 霎时间,江珂玉的心跳加速。 四目相对,已无法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情意。 “但,麻烦你处理好自己的破事,不要牵连我的孩子!” 话落,宋宝媛转身就走,似是不愿多看他一眼。 她的背影决绝,江珂玉怔怔凝望,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暂停了心跳,面色惨白。 好像,什么东西断了,什么东西他彻底失去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裹挟着他,令他失去头绪,如坠深渊。 第56章 算了 盛家两头忙。 盛老派人去请江珂玉,来的却只有六安。 “家中小小姐受了惊吓,缠着我家郎君不肯放手。郎君实在走不开,还望盛老见谅。” 只说了这么一句,六安便走了。 盛老叹气,满脸愁容。 没多久,又有自家小厮来禀告,“尤家派人来说,他家郎君和咱们小姐结亲的事,就不考虑了,还望老爷子见谅。。” 盛老闻言叹息,疲惫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另一边祠堂里,骂声不断。 跪在下首的盛绮音神色麻木。 “你干的什么蠢事!”盛夫人怒不可遏,“那尤家的郎君,本是配不上我盛家的姑娘,现在倒好,连他们都瞧不上你!生怕跟咱们扯上关系!” 她又急又恼,“被那个泼妇当众羞辱,现在人人都觉得你心肠毒辣,还有哪家的儿郎敢娶你!” “那我就不嫁!”盛绮音忍无可忍。 “不嫁?你打算让盛家养你一辈子吗?” 盛夫人觉得她不可理喻,“如今江珂玉已经在给你兄长们施压,若是不处置你,你兄长的官途也算到头了!你不嫁?等你祖父没了,等你爹娘没了,你觉得被你牵累的哪个兄长愿意养你!” “处置我?”盛绮音冷笑,“他想要兄长怎么处置我?杀了我吗?” 盛夫人被气得胸口憋闷,“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不觉得自己错了是吗?” 盛绮音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言语。 在前厅的盛老,独自坐了一刻钟,还是拄着拐杖,慢慢走来了祠堂。 盛绮音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起身奔去,扬声大喊:“祖父!” 盛老的脚步停在了祠堂门口,看着孙女祈盼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难掩心痛道:“明日起,你便去郊外白云观,带发苦修。” “苦修……”盛绮音愕然,“祖父!您不疼音儿了吗?您怎么舍得让音儿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吃那种苦!” “我就是太疼你了,才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盛老连连摇头。 盛绮音跟着摇晃脑袋,红了眼睛,跪地哭诉,“没有、音儿没有,音儿只是、只是一时做错了事情,音儿会改的!祖父、祖父!您别不要音儿!” 盛老眉目怅然,沉声道:“如今你哥哥们都遭了秧,祖父不能总是偏心你。你就过去,好好沉淀两年,磨磨心性。待风头过去,祖父再叫人接你回来。” “不要!我不要!” 见祖父如此坚决,盛绮音感觉天塌了。 去白云观苦修?让她去荒郊野岭做尼姑吗? 往后要过什么日子,一眼看得到头。 她的眼中逐渐多了怨恨,“当初是你说他好!是你答应,让他娶我的!明明是你亲口说的呀!” 盛老闻言恍惚。 “盛绮音!”盛夫人厉声呵斥,“你怎么可以这么跟你祖父说话!” “我说错了什么?”盛绮音站了起来,泪水涟涟,“你们都不为我考虑,你们根本就都不在乎我!我做的所有错事,都是你们逼的,你们根本没有资格指责我!” “你、混账!”盛夫人怒斥。 盛老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一瞬间,好像又老了十岁。 * 入夜,坐在床榻里侧的宋宝媛身着寝衣,静静看着一左一右两个孩子拿着枕头打闹。 虽然孩子吵吵嚷嚷的,但莫名令她心安。 没过多久,巧月和巧银推门而入,走近道:“小姐,郎君回来了。” 意料之中,宋宝媛没有多大的反应,神色平静。 “爹爹终于回来啦!”江岁穗却闻言兴奋,完全没了睡意,立马翻身下床,鞋都不穿就往外跑。 “小小姐!” 巧月连忙拿起鞋子追去。 江承佑侧目,偷看了一眼娘亲。 宋宝媛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不想念爹爹吗?” “想。”江承佑诚实道。 “那你怎么不和妹妹一起去见爹爹?” 江承佑沉默了好一会儿,睁着澄澈的眼睛,缓慢问:“娘,你和爹,是不是又要分开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在期待着某种答案。 宋宝媛在他的注视下,扯出笑容,但鼻头一酸。 “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江承佑板着小脸,认真道,“爹爹以前就算很忙,就算我和妹妹见不到他,他也会回家的。” 宋宝媛抿了抿嘴,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没关系。”江承佑爬向床边,往外伸脚够鞋子。 他说:“只要爹爹和娘亲,永远都是我爹爹和娘亲就好了。” 宋宝媛低下了头,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沙哑,“承承,不管爹娘怎么样,是你和妹妹爹娘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变的。” “那就好。” 江承佑点点头,还咧嘴笑了笑。 宋宝媛湿了眼眶,不敢抬头,只催促道:“你也快去见爹爹吧,他肯定也想你了。” “好。” 江承佑转身往门外跑去,但在门口停了下来,“那娘早点睡,我待会儿回自己房间。我、以后会乖乖自己睡觉的,不让娘亲操心。” 这一刻,宋宝媛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疼得缓不过来。 巧银欲跟上江承佑,但没走两步,也顿了顿,回头问:“小姐,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眨眼,眼泪便似珍珠般垂落,打湿了锦被。 宋宝媛屈起食指,拂过自己眼角。 “记得。” 是他的生辰。 “如果小姐不打算见郎君的话,那之前备的礼物,还要送吗?” “算了。”宋宝媛不假思索道,“算了吧。” 反正,她所做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可有可无。 不被珍惜,也不被期待。 那就算了吧。 屋外,江岁穗迈着小短腿,奔向院中熟悉的身影。 “爹爹!” 江珂玉蹲下身迎接,结结实实将其抱住。 香香软软的女儿入怀,顿时消解他满身疲惫,令他感到满足和惬意。 他摸摸女儿的脑袋,捏捏女儿的脸,不免担忧问:“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呀!” 江岁穗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爹爹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就好。”江珂玉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又问:“那最近有没有想爹爹?” “想!超级想。” 江岁穗说着说着,扁了扁嘴,委屈得哭了出来,“可爹爹都不想岁穗……” “不是!”江珂玉顿时慌了神,柔声哄道,“爹爹当然想岁穗了,只是、只是爹爹……” 看着女儿委屈的脸,他心中刺疼,放弃挣扎,“爹爹错了,是爹爹不好。” 他抚过女儿的背,轻轻拍着,“以后爹爹一定花更多的时间陪岁穗,好不好?” “真的吗?” “嗯。” 江岁穗胡乱抹了抹眼睛,环抱爹爹脖颈,趴在爹爹肩上,许久才停止哭泣。 隔了半刻钟,江承佑才生龙活虎地从屋里跑出来,声气十足地喊:“爹!” 江珂玉看向他身后,待他走到跟前来,也没等到再有人露面。 “你娘呢?” “娘休息了。”江承佑老实道。 江珂玉眸光微滞,不死心地再看一眼房间的方向。 竟然正好瞥见屋里的灯灭了一半。 “爹爹我告诉我告诉你个秘密。”江岁穗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娘亲可不高兴了,会不会和岁穗一样,以为爹爹不喜欢自己了。” 这话,江珂玉当真是不知如何回答。 阿媛定是在怪他,可明知如此,他依旧束手无策。 从没有事情,能把他难到这种地步。 他将女儿放下,“很晚了,你去跟娘亲说,今晚你和哥哥陪爹爹睡,好不好?” 如果放在以前,江岁穗一定会问,为什么不可以一起睡。 但或许是隔得太久,已经习惯在爹娘之间选一个,她跑回屋时,竟没觉得哪里不对。 * 夜深人静。 江珂玉借着月光,盯着在身旁已经熟睡的两个孩子。 他伸手拨了拨女儿黏在嘴唇上的碎发,又给儿子提了提被褥。 他自己,毫无睡意。 第74章 躺在床上空想了许久,他觉得闷得慌,所以蹑手蹑脚下床,披上外衣走向门口,将房门虚掩后,在门槛边坐下。 吹着凉风,舒服了许多。 但这种轻松,只是暂时的。 原本就蹲在门外的六安被他吓了一跳。 “郎君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江珂玉摆了摆手,“你去休息吧,这不用你守着。” 六安脚步迟疑,“郎君该不是因为夫人没记住您生辰,要独自对月黯然神伤吧。” 江珂玉:“……” 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诡异呢。 “不是。” “还有更不好的消息,郎君您想现在知道吗?” 江珂玉诧异地看向他。 六安挠挠头,“主要是怕您现在听了更睡不着。” “说。” “刚刚阿启来过了,他说夫人其实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只是懒得搭理你。” 江珂玉:“……” “还有,阿启说他以后不能再跟您汇报夫人的行踪了,夫人、啊不是、小姐不准。” “小姐?” “最后一件事,小姐不准任何人再叫她夫人。” 江珂玉垂首。 良久,如自嘲般低笑了一声。 “这是要跟我彻底撇开干系。” 六安挑眉,“郎君有没有想过,您对夫人……啊不,小姐,不是兄妹之谊,而是男女之爱呢?” 江珂玉莫名心中一颤,抬头瞥了他一眼,“你少添乱。” 六安:“?”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尤若五雷轰顶。 感觉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那不然,郎君在难过什么呢?” 刹那间,江珂玉心跳骤停。 脑海中似有一根弦绷断。 是啊,作为兄妹,分开居住、改变称呼,不都是应该的吗? 可他为什么为此烦闷,不愿接受。 甚至,恐慌。 第57章 师恩 晨光微煦,宋宝媛散发坐在梳妆台前,挑着簪子。 余光瞥见巧月抱着木盆进来,她头也不抬地问:“承承和岁穗醒了吗?” “走了。”巧月道,“郎君一大早就走了,带着小小姐一起,说是顺路送小少爷去学堂,让小姐你不用操心。” 她放下木盆,从袖口摸了摸,递出一封信,“这是郎君留下的。” 宋宝媛接过,信封上写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字——她的名字。 打开来,是熟悉的字迹。 寥寥数语,她一眼扫过后,将信纸塞回,随手丢进了梳妆盒里。 过来给她梳发的巧月好奇问:“郎君说什么了?” “他说……”宋宝媛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双眼失焦,“他很抱歉,之后会多花时间和精力在照料孩子身上。还让我不要过分担忧,不管是承承还是岁穗,他都有安排专人保护。” 巧月点了点头,亦安抚道:“思虑过重恐伤心神,小姐还是放宽心一点好。郎君对小小姐和小少爷的事情还是很上心的,尤其是之前小少爷走丢后,府里看管的人不仅多了,也更仔细了。” “我知道。”宋宝媛淡淡道,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给琉安郡主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姐打算在哪里见郡主?” 宋宝媛想了想,“还是茶楼吧,清静。” 晌午,琉安如约而至。 见面先冷哼了一声,“教会徒弟,坑死师父,把我都算计上了。” 宋宝媛轻笑,布着菜,倒着酒,“传说中来自汝阳王府的厨娘做的佳肴,和千仟阁最好的酒,不知能否让郡主消气。” “你少唬人!”琉安落座,“千仟阁最好的酒不是酡颜醉吗?” “酡颜醉一个月只卖三坛,这个月已经没有了。” 琉安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你的诚意?” 她捂着心口,状若痛心疾首,“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怎敢。” “我前脚刚把那两瓶酒呈给陛下,后脚你就干这么大事。这种节骨眼让你出事,我岂不是自绝后路。听到消息,我马不停蹄地赶来,生怕晚了。” 宋宝媛奉上酒杯,“感谢郡主厚爱。” “切。”琉安没好气地接过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也是没有办法。”宋宝媛垂眸道,“那三个歹人,没有得手,也没有见过真正指使他们的人。若是报官,哪怕顺利也会是弃车保帅的结果,顶多让一个丫头伏罪。所以我只好先发制人,在人最多的地方把罪名给她扣上,等议论声起来,她即便辩解,声音也会被淹没,没有人听得到。” 琉安眼皮跳了跳,“这听来不像讨公道,倒向栽赃陷害。” 宋宝媛失笑,“因为这就是,她曾经针对我,用过的手段。” “哦?”琉安敲了敲酒杯,“盛家女现在声名尽毁,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外传速度出乎寻常的快,是你干的吧。” 既已是同盟,这点小事没有隐瞒的道理,宋宝媛大方承认道:“铺子多嘛,尤其是千仟阁那种地方,传点有意思的事情再容易不过。既然已经结下这么深的仇怨,我万不能让她再嫁个好郎君,有飞黄腾达的可能。不然来日,又遭报复怎么办?” “还会未雨绸缪了。”琉安感叹,“那幸好她那日没入选,要是被她混个位份出来,你可要遭殃。” 宋宝媛不置可否。 琉安往前倾身,向她靠近,食指敲在桌子中央,“你现在也算有长进了,但我得提醒你,如若我们的计划真的成功,那你免不了要和户部、工部的人打交道。那些浸营官场的男人,可比盛家女这等可以说是幼稚鬼的家伙难对付得多。他们更要脸面,所以手段更阴。若是触及他们的利益,他们的做派更恶心。而且只因为你是个女子,他们就会无端对你产生恶意。” 宋宝媛亦往前倾身,看向琉安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有个人来茶楼闹事,想要揭开卿泽的过去,好说他是污秽之人,说我的茶楼是污秽之地。那个人,是郡主安排的吧。” 琉安一愣,捂嘴笑了笑,“嘻嘻,被你发现了。” “无端的恶意,我见过不少了。”宋宝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琉安看着她,忽然正经了起来。 “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明日,跟我进宫吧。” * 大理寺内堂,从牢狱回来的江珂玉换了身衣服,确保自己不带血腥气才进屋。 坐在地上的江岁穗左右各放着一盆泥巴,面前摆着各种用泥巴捏成的团。 “岁穗在干嘛?” “爹爹回来啦!”江岁穗指着地上各种形状的泥团,“这个是脑袋,这个是身子,这个是胳膊。这个是眼睛……把它们拼起来,就是一个人啦!” 江珂玉蹲下身,虽然没看出来,但仍然夸赞道:“岁穗真厉害。” “砰砰。” 敲门声响起。 江珂玉回头,看到的是脸色不好的六安。 “怎么了?” 六安满脸不忿,“盛家来人说,盛老爷子病了,很严重。” 江珂玉霎时眉头紧锁。 “谁知道真的假的,说不定又是想骗郎君过去。”六安小声嘀咕,“到底是谁挟恩持报啊。” 江珂玉回首,看着认真拼小泥人的女儿。 “好啦!”江岁穗将小人举起来,“爹爹看!” “嗯!”江珂玉抬手,用指腹抹去女儿脸上的泥,“真好看。” 江岁穗笑得见牙不见眼,“六安叔叔!” 六安连忙从气愤中清醒,竖起大拇指,“小小姐真厉害,会捏鸭子诶!” 江岁穗:“?” “这是人。”江珂玉斜眼提醒道。 六安连忙捂嘴,找补道:“看岔了,原来是个人啊,真像个人!” 江岁穗鼓起脸,重新将小人捏了捏。 “那郎君,去盛家吗?”六安问。 江珂玉站起身来,冷脸道:“去,恩师病重,都专门来给我递消息了,我若不去,岂不是比这只鸭子更不像个人?” 他低头时又扯出笑容,“岁穗跟爹爹出门一趟,好不好?” “那带它一起!”江岁穗举着小人道。 “好。” 盛府的气氛沉闷。 江珂玉抱着女儿进来时,甚至可以听到隐约的哭声。 盛老的床榻前,守的不只有盛家的子孙,还有高洛书。 在盛府奇怪的氛围里,高洛书坐立不安,直到见到江珂玉,才感觉好一点,“你怎么来这么晚?” “你当我跟你一样很闲吗?” 高洛书先瞪他一眼,再对着江岁穗笑容洋溢,“岁穗也来了,高叔叔抱抱。” “咳咳,谁来了?”床榻上的盛老挣扎着坐起。 江珂玉连忙上前搀扶,“老师别动了,好好休息才是。” “是珂玉啊。” 盛老有气无力,面容憔悴。 第75章 江珂玉明显能看出,比起上一次见面,老师的状态差了很多。尤其眉眼之中,有散不开的忧愁。 “爷爷好!”江岁穗歪着脑袋。 盛老闻声抬头,看着稚嫩的孩子,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说道:“这孩子长得像你,真可爱啊。” “是学生的女儿,自然是有几分像的。”江珂玉笑道,“岁穗,出去陪六安叔叔一会儿,爹爹待会儿来找你。” “哦。” 江岁穗从高洛书怀中跳下,跑向门口的六安。 盛老扫了屋里的其他人一眼,“你们也都退下吧。” 很快,屋里只剩下盛老自己,以及江珂玉和高洛书两个学生。 “老师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高洛书担忧又不解地问。 盛老沉沉地叹了口气。 “大夫怎么说?”江珂玉面无表情,“可需学生去宫里请御医?” 盛老抓紧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老了,已经没几年光景。” “呸呸呸!”高洛书着急道,“老师别瞎说。” 盛老语速缓慢,“我啊,现在想下这张床,都得有人搀扶着。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算是领会到了。” 高洛书愣了愣,“这是府里有人对您不好?” “算不上。”盛老苦笑,“只是他们都有事情要忙,顾不上我这老头子,也是人之常情。这偌大个家里,也只有绮音贴心一点。” “那就让小四照顾您呗。”高洛书脱口而出。 盛老却看向了江珂玉,“绮音,是做错了事情,我替她赔个不是。” 江珂玉心中沉闷,朝高洛书勾了勾手指。后者会意,替他扶上老师。 江珂玉欲抽身,却被盛老紧紧抓住了手腕。 “咳咳咳!” “老师何故如此?” “咳咳!” 盛老连连咳嗽,高洛书忙拍了拍他的背。 “珂玉啊,老师真的、时日无多了,身边就绮音一个贴心的孩子。她做错了事情,说到底,是我没有教好她,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原谅老师一次?” 江珂玉无奈,“老师一定要这样吗?” “就让她留在我身边侍疾,我保证,不会轻易让她离开盛家半步。” 江珂玉不为所动,盛老似是感到痛心,“咳咳咳!” 高洛书吓得手忙脚乱。 “咳咳咳!” 盛老的模样,不似作假。 “老师想袒护自己的孙女,学生就能让自己的女儿受委屈吗?”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盛老垂首道,“绮音当真是知错了,绝不会再有下次。她跟我说了,她本意没想对那孩子怎么样,顶多是吓唬……” “吓唬?”江珂玉蓦地抽出自己的手,“我的女儿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她经得起吓唬?” 盛老哀痛道:“我保证,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一定对绮音严加看管,让她府中佛堂静修,再不能离开盛家一步!你就当这是老师的遗愿,看在你我师徒之情的份上,饶过她这次吧!” 江珂玉往后退了半步,久久说不出话来。 “咳咳咳!” “老师您别激动!”高洛书慌张地安抚道,“您自己的身体要紧啊!” 盛老黯然,“你就忍心,看着为师,如此终了吗?” “老师……”江珂玉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背过身去。 “在书院里,老师对学生有教导之恩。初入官场,老师对学生有提携之恩。为生父翻案,老师对学生有帮扶之恩。” 江珂玉握紧拳头,说着有情有义的话,目光却逐渐冰冷,“老师大恩,学生从不敢忘。老师既要强求,那便如老师所愿,以报师恩。” 他说完,不愿多留,阔步离开。 盛老像松了一口气,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酸涩难当。 * 离开盛府,江珂玉抱着女儿走上马车,听到身后高洛书的叫喊声。 “等等我!” 高洛书毫不见外地钻进马车,开门见山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该问的别问。”江珂玉冷漠道。 怀里的江岁穗闻声回头,眨了眨眼睛,“爹爹你不开心呀。” 江珂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连忙勾起笑容,“没有啊,有岁穗在,爹爹怎么会不开心呢。” 他说着,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 “爹爹你看!”江岁穗再次举起小泥人,“六安叔叔帮我捏了捏,是不是更像人了?” 江珂玉看向小泥人,目光冷厉。 “爹爹?”江岁穗不满他的走神,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江珂玉从女儿手里接过泥人,放在她眼前问:“如果这是欺负岁穗的人,岁穗要怎么对她?” 江岁穗闻言,认真思考,“那就、就拧他的耳朵,叫他以后不敢了!” 因为平常丫头们做错了事,姚嬷嬷就会拧她们的耳朵。 江岁穗有样学样,去拧小泥人的耳朵。 “哎呀!” 泥块没沾牢。 “掉了。” 耳朵掉在了地上。 江珂玉嘴角含笑,“没关系,掉了就掉了。” 他目光深邃,亲吻女儿的耳鬓,低声道:“没什么比岁穗更重要。” 不知为何,一旁的高洛书听到他这话,看着他不见笑意的眼,感到毛骨悚然。 * 当晚,盛府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耳朵!我的耳朵!” “……” 第58章 进宫 皇宫巍峨,处处流露出威严。 “跟紧我。”琉安低声提醒道。 宋宝媛颔首,知道宫廷的森严,自是不会乱来。 穿过弯弯绕绕的廊道,最终站在大殿外等候。 “看那个。”琉安用手肘戳了戳身侧的宋宝媛,让她去看亦要来此静候的两个男人,“我们今天的目标,就是胜过他们。” 宋宝媛草草瞥了一眼,其中一人着官服,另一中年男人身着便衣。后者她未见过,但识得,是京城第二大酒庄的老板,姓顾,年岁与爹爹相当。 顾老板一来便道:“宋浊清的宝贝女儿,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宋宝媛虽不记得,但仍行了一礼。 “今日若是你爹,倒还需争一争。”顾老板摇了摇头,“轮到你来强撑门楣,算你宋家没落。” 他的语气似乎在感叹,并未带着多少敌意,但听来着实刺耳。 宋宝媛轻笑,“没落是没落了些,但勉强,还是第一。” “呵。”顾老板不以为然,“今日之后,可不一定了。” 宋宝媛神色淡淡,并未反驳。 没多久,大殿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公公,“郡主,苏侍郎,陛下请您二位和你们带来的人,一起进去。” 大殿清幽,坐于上首的年轻帝王手中执杯,笑意温和。 下首,两侧屏风。左侧屏风后隐约可以瞧见一个修长的身影,令宋宝媛分外熟悉。 “琉安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民女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年轻的帝王无需避讳地将来人打量,又好奇地看了一眼屏风后眉头轻蹙的江珂玉,笑道:“都起来吧。” “你们送上来的酒,朕都很喜欢。选谁替朕置办酒业,朕也很为难啊。” 琉安欲开口,却被苏侍郎抢了先,“陛下,酒业昌盛,渐为我朝根基。想要延续繁荣,需得内外谋划,眼光长远。如此大任,交到一个内宅妇人手中,恐怕有些儿戏了吧。” “苏侍郎此言差矣,天下酒楼,千仟阁为第一,这毋庸置疑。”琉安冷静道,“这十年来未曾被人动摇,不正是你眼前这位内宅妇人的本事?” “郡主这话非实吧。”苏侍郎严肃道,“郡主身侧这位娘子,年岁也不过二十出头。千仟阁的名号,那是前人的功劳,强加给后辈,未免有些不可取。” 在其身侧的顾老板亦出声道:“若是原先的宋老板还在,小人也没有底气站在这里。但这位宋娘子,只是宋老板捧在掌心的女儿,养尊处优,五谷不分。对酒,恐怕也知之甚少。” 宋宝媛颇为淡定,“陛下面前,并不能肯定的事情,顾老板还是不要如此言之凿凿得好。” 此话令苏侍郎侧目,“宋娘子如此年轻,难免令人怀疑,不如宋娘子自证一下。” 琉安挑眉,“如何自证?” “也不用太复杂。”苏侍郎宽厚道,“只要能在十杯酒中,喝得出哪一杯是掺了水的,这应该不算为难吧。” 确实不算为难,甚至简单得有些瞧不起人了,宋宝媛心道。 可她没想到,琉安郡主似乎并不这么觉得,着急地想要替她推托。 屏风后的江珂玉亦转向,面向帝王,拱手欲言。 “可以。”宋宝媛毫无预兆地出声,截断了屏风内外还未发出的声音。 第76章 琉安回头,眉头紧锁,与她耳语道:“陛下面前,不要逞强,分辨不出事小,若是喝醉了殿前失仪,那可是大罪。” 宋宝媛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 帝王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陛下面前,不敢推脱。”宋宝媛从容道,“可是需要自证的,为何只有民女一人。顾老板,不应当也需要吗?” 顾老板听了好笑,“宋娘子觉得,小人浸营酒业这么多年,会分辨不出一杯掺水的酒?” “十杯当中分辨自然没有难度。”宋宝媛轻笑,“百杯如何?” 她的沉静之中,有一种镇定的自信,“也不必拘于掺水,可以混入其他的酒,也可以比辨别的速度。反正是较量,就会有结果。” 顾老板愣了愣,不明白她底气何来,莫不是诈他? “宋娘子敢比,小人自然不怕。” “有意思。”帝王笑意更甚,“来人,去准备。” 他说话时压了压手,示意屏风后的人稍安勿躁。 很快,大殿内涌进上百名宫女,隔着宋宝媛几人,左右面对面站立。每名宫女所呈托盘上,放有两杯酒。 陛下身边的公公道:“这是两百杯梅酒,其中有两杯掺了水,两杯是和梅酒味道极其相似的浆果酒,分散在两边。还请宋娘子和顾老板,尽快将其找出来。” 顾老板闻言,恭敬行了一礼,开始分辨。 每杯只敢抿一小口,不然到最后,真在陛下面前喝醉,可收不了场。 宋宝媛缓慢地从宫女面前走去,迟迟没有拿起酒杯。 她想起幼时,爹爹惹她生气,她便捣乱,将分瓶分类的酒全都弄混。 但爹爹只用不到两个时辰,就将其还原,而且一口没喝。 “怎么可能?”她不服。 爹爹捏着她气鼓鼓的脸,说:“我们宋家人的鼻子,天生就对酒的气味敏锐,不然,也酿不出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呀!” 她拱了拱鼻子,“那岂不是和小狗一样?” “是比小狗还厉害!”爹爹神秘兮兮地靠近她,“我们宝媛,有没有呢?” 她歪着脑袋,“你猜!” 走到末尾,她也没有拿起任何一杯酒。 另一边,顾老板的眉头越拧越深,在百般纠结之中,挑出了两杯酒,递给跟随他的公公。 “陛下,左边这杯,是掺了水的。右边这杯,是混入其中浆果酒,不知小人是否猜对。” 帝王没有给出回答,而是望向空着手走到他面前的宋宝媛,“宋娘子,你的答案呢?” “回陛下,民女选不出来。” 顾老板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仿佛胜券在握。 帝王却冷了脸,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宋娘子刚刚还信誓旦旦,如今却跟朕说,选不出来?是在耍朕吗?” “民女不敢。” 帝王再次有了压手的动作,强势地不许屏风的江珂玉和上前一步的琉安开口。 “民女选不出来,是因为其中,并没有掺水的酒,也没有浆果酒混入其中。” “你的意思是,朕在骗你?” 宋宝媛垂首,双手交缠,“民女不敢。” 帝王不悦,令整个大殿陷入寂静和压抑的氛围中。 随着时间推移,告诉自己一万遍要冷静的宋宝媛,心里也忐忑起来。 “看在琉安的面子上,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选不出,琉安可也不能怪朕没有关照。” 琉安眉头紧锁。 宋宝媛自我怀疑了片刻,回身再次从宫女面前走过。这次终于挑了几杯,端起就近闻了闻。 花的时间比上次多,可结果还是放下,空手而归。 “回陛下,民女真的选不出来。” “确定?” 宋宝媛心中有了慌张,但不敢外露,“确定。” 帝王似失望地摇了摇头,“罢了。” 他挥了挥袖。 大殿内的宫女们有序退下。 “你们也下去吧,选谁为朕分忧,朕已经有了决断。” “是。” 他不明说,自然是没人敢问的。 但答案似乎很明显。 出了大殿,琉安将宋宝媛拉到角落,气恼道:“我就知道,除了第一次见面,我就没见你喝过酒!都说让你不要逞能了!” “可我真的没有闻出不同。” “闻?”琉安叉腰,“闻能闻得出?” 宋宝媛老实点了点头。 琉安:“……” 大殿中,只剩寥寥几人。 江珂玉垂首道:“臣妹无知,还望陛下宽宥。” 冷脸的帝王看他良久,倏忽笑出了声,“江卿,朕记得,你是很沉得住气的人啊。” 帝王缓慢起身,悠闲地走下台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那一百杯酒,确实都一样。” 江珂玉微怔。 帝王绕着他走了一圈,似感叹般道:“这位宋娘子,长得漂亮,又从容不迫。以女子之身面圣争取是勇敢、提出较量是智慧、面对质疑仍坚定不屈、不卑不亢,这样的女子,江卿都不喜欢?” 在江珂玉旧的印象里,曾经作为他妻子的阿媛,在陛下这番评价里,似乎只对得上漂亮二字。 “臣不知。” “不知什么?” 江珂玉不由得收紧手心,“臣从来不知,她有这样的本事。” “这么不熟?”帝王觉得更有意思了,“可她,不是和江卿生儿育女的枕边人吗?” 一时语塞,江珂玉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朕还想着,待见了此女,就在京都贵女中,挑一个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再赐婚江卿。”帝王纠结地皱起了眉,“可如今见了,光是比她漂亮,朕都想不起有谁啊。” “多谢陛下厚爱,但臣真的无心再娶。”江珂玉正经道,“而且,非臣不喜,是她主动与臣提出和离。” “哦?” 帝王仿若听到了莫大的趣事,笑声朗朗,“朕的江卿,才是那个被休弃的?” 江珂玉:“……” 帝王踱步,状若思考,“朕的江卿,容貌气度与才华能力,几乎是整个京都最好的了。这位宋娘子竟然都不要?那……不知朕能不能入她的眼。” 江珂玉瞳孔一震,“陛下!” “怎么了?” 帝王摊了摊手,嘴角勾起的弧度略带威胁,“对江卿而言,不是妻已成妹吗?江卿如此反应,是不愿与朕做亲家?” “不愿!” “大胆!” 江珂玉面无表情,“陛下若要为此治臣的罪,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江卿何意?”帝王霎时又冷了脸,“觉得朕配不上你的妹妹?” “她不是臣的妹妹,她是臣的……”江珂玉顿住。 帝王眯起了眼。 良久,江珂玉拱手行礼道:“是臣的责任,臣愿她、能自由随性,走向有选择的未来。盼她一生不必比旁人比较,无忧无惧。这些,都不是皇宫能带给她的。” 帝王冷笑,“说这种话,江卿是真不怕朕治罪啊。” “陛下仁德。” “少给朕扣帽子!”帝王忿忿转身,“既然江卿如此舍不得,自己何必要放手?” 江珂玉欲言又止。 直到帝王回身盯着他,他才缓慢道:“因为、任何事情,她只要跟臣说,臣都会答应。” “那她若是自己愿意进宫呢?” “陛下!” 良久,帝王失笑。 “难得见江卿有如此外露的情绪,真有意思。”他摇着头略显无奈,“罢了,朕总不能为了后宫多一位美人,让自己失去江卿这样的得力干将。” 即便如此,江珂玉依旧心中沉闷,久久化不开愁绪。 第59章 圣旨 晌午,年轻的帝王位于案前,揉了揉眉心。 身旁的公公递来一杯茶,没忍住问:“陛下,当真看上那宋家娘子了?” 帝王顺手接过茶杯,轻笑道:“此女,确实出乎朕的意料。” 但他摇了摇头,“不过天下美人千千万,朕还不至于觊觎臣妻。只是想看看,朕最中意的江卿,底线在何处。” 他忽而叹息,嘴角上扬的弧度略带薄情,“今天,是他第一次违抗朕。有第一次,难免会有第二次。” 公公心惊,忙道:“得陛下重任,却还有忤逆之心。这江少卿,属实有些不知好歹了。” “这不是很好吗?”帝王的指尖敲打在茶杯上,“有在意的东西,才好牵制。他是朕手里最好的刀,有才干,知进退,绝不能失控。” “起初,朕还真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他心系盛家女。将后者收入宫中,或许是个办法。可谁知道,他不声不响就把人姑娘的耳朵割了,竟是如此薄情寡义。后来朕又想,给他赐婚,没有软肋朕就给他创造软肋。” 帝王嗤笑,“没想到,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个为人诟病的结发之妻。从不带出门,藏得那么严实,差点把朕都骗了。” 第77章 “砰!” 帝王放下茶杯,杯底与案桌碰撞出不满的声音。 公公有眼色道:“那不如,就把此女收入宫中。这江少卿以后不就服服帖帖,绝不敢生出二心” 帝王皱着眉,瞥了他一眼,“盛家女在选秀名单里,收她入宫那是顺其自然。如今贸然将宋家女召入宫中,不是明摆着告诉江卿,朕在防他吗?此刻,可不是我们君臣失和的好时候啊。” “陛下说的是。” “去吧,传朕旨意。” “是。” * 中午回到茶楼,宋宝媛从柜里取出两瓶备用的酒,倒出来仔细嗅了嗅。 明明鼻子没有失灵,难道是她进宫太紧张了,影响了判断? 自我怀疑之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吃饭啦!” 高洛书端来饭菜,每一道菜上都用碟子盖着,神神秘秘。 “巧银巧月呢?”宋宝媛诧异问。 “她们、当然也在吃饭啦!”高洛书将饭菜一一摆好,“我闲嘛。” 他兴致勃勃,“打开看看。” 宋宝媛心生怪异,但还是按照他所说,把碟子逐个揭开。 因此看到了摆成笑脸的鸡蛋、堆成小猫爪子的山药泥、凑对抱在一起的虾仁…… 宋宝媛失笑,“你弄得?” “你看你笑了!”高洛书捧着脸,眼中只有她,“笑了就别不开心了。” 宋宝媛一愣,下意识道:“我没有不开心啊。” “我又不是承承和岁穗,你诚实一点嘛。”高洛书语气松快道,“你一回来就把自己关房间里,我当然知道你不开心了。” “我……”宋宝媛望向桌上的酒瓶,“就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高洛书瞥了一眼,就酒瓶拿开,“哎呀!别想了,没选上刚好。要我说,人只活一次,本来就没必要让自己那么辛苦。你就应该活得轻松自在,每天什么高兴做什么,而不是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他饶有兴致道:“要不要去江边看景,或者游湖等日落,就当是放松心情了。”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高洛书打断她,“生活就应该多姿多彩嘛,哪用得着想那么多,走!” 他说着,已经动身。 宋宝媛还没有反应,就见许评笙匆匆忙忙走到门口,“宋娘子,有人来说,自己是宫里来的,找你。” 宫里来的?宋宝媛连忙起身。 她先在楼栏边看了一眼,认出那是陛下身边的公公,更加着急地跑到楼下。 行礼道:“公公。” 公公笑眯眯地看着她,“宋娘子,接旨吧。” “陛下圣谕,敕令宋氏,辅以户部刘奉郎中,完成酒酿置业之一切事宜。” 茶楼对面的马车里,江珂玉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六安忧虑地问:“郎君,真让小姐去啊。这官场上的,哪个好打交道。想当年郎君你都备受磋磨,何况小姐还是女儿身。” “你去劝她啊。”江珂玉没好气道,“我不愿意有什么用?” 六安撅了撅嘴,“那还是怪郎君给不了安全感,才让小姐不得不这么折腾。” 话刚说完,就感到后背一凉。 他僵硬回头,车帘果然已经被撩开,自家郎君正蹙眉看着他。 “那你倒是说说,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给她安全感?”江珂玉不明白,“是她要什么我不给?还是她提什么要求我不满足?” “重要的是情绪啊我的郎君!” 六安急得拍手,没有夫人,跟着只知道闷头办公务的郎君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你自己想想啊,当初你和小姐还是夫妻的时候,小姐事事也做得很好,默默为你付出,可你不也感觉不到小姐爱你吗?” 六安一不留神就吐露个干净,“若是只满足对方口头上的要求管用的话,你至于在小姐承认她喜欢你的时候,跟雷劈了一样吗?”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向对面,“你看人家高公子,多会哄人!” 江珂玉诧异地看过去。 茶楼里的阿媛捧着圣旨,嫣然一笑,令他恍惚。 在阿媛身侧的高洛书鼓着掌,笑容灿烂地说着什么,哄得阿媛笑意更甚。 “他有必要靠那么近吗?”江珂玉低声诽谤,面无表情地抓皱了车帘。 圣旨明明是他求来的,为什么要对别的男人笑那么开心。 两个时辰前,大殿之上。 “既然臣妹没有判断出错,陛下为何还要选那位顾老板?” 帝王认真道:“朕并不否认她的能力,但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工程浩大,需要衔接的事情很多,需要打交道的人更多。单论后者,她一个女人,户部的官员心中芥蒂难以配合,底下的人也不会服她。” “这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解决问题的时间不是成本吗?若是换成顾老板,便不会有这些问题。江卿素来识大体,不会不明白朕的考量。” 帝王冷漠道:“今日这一出,纯粹是为了给琉安一个交代。” “可臣妹的确是办事妥帖之人,陛下,当真不能信任她一次吗?” “江卿。”帝王逐渐有些不耐烦,“倘若此女不是你的亲眷,倘若是你面临一个严肃到可能影响朝局的决定。你扪心自问,你会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讳,冒险选择一个你并不了解的女子做你的先锋吗?” 不会,江珂玉那时心道。 可她偏偏,是他的亲眷。 “那就请陛下,信臣一次。若臣妹无法在限定的时间内做到让陛下满意,臣愿替她,承担一切罪责!” 茶楼里,宋宝媛将一包银子,递给了公公,“来这一趟,公公辛苦了。” 公公笑容和煦地将银两揣进袖中,“重用女子,这是头一遭,宋娘子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自然。” “再多说一句,这位刘郎中,脾气古怪,宋娘子千万做好心理准备。” “多谢公公提醒。” 宋宝媛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兴奋,又有点忐忑,还有一点意料之外的惊喜。 好多事情,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难。 对面,江珂玉似生闷气地把车帘一撂,“走。” “去哪?” “先回大理寺,再去常府。” * 清净的院子中,常云柏坐在藤椅上,仰面观天。 他目光呆滞,人清瘦了许多,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常伯伯!” 稚嫩的童声甜甜地喊着。 常云柏被拉回思绪,看向抱着女儿走近的江珂玉,勉强勾起笑容,“岁穗来了。” 江岁穗从爹爹怀里挣脱,捧着一个盒子,跑向常云柏,“常伯伯,给你。爹爹说你生病了,吃这个会好得快。” “谢谢岁穗。” 盒子打开来,是一盒糖果。 常云柏苦笑,他竟然还真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 “岁穗真乖。”他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江珂玉不见外地在旁坐下,“怎么,陆家连孩子都不让你看?” 常云柏冷哼,“她做出这么不留情面的事情,又岂会容孩子与我亲近。” 没过多久,周荷月送来茶水,“江少卿慢用。” “荷月姐姐!”江岁穗兴奋地喊,“我好想你、做的糕糕!” 周荷月蹲下身,笑着道:“那你现在跟姐姐去厨房,我们去做糕糕好不好?” 江岁穗期待地看向爹爹。 “去吧。”江珂玉点头道。 “好耶!” 江岁穗欢天喜地地跟着周荷月走了,江珂玉看着她们的背影,问:“现在算怎么回事?” 常云柏皱眉道:“母亲只许她以奴婢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那你怎么想?” “我?”常云柏看向自己的腿,自嘲般轻嗤,“莫说她不受母亲待见,连我都在被兄长嫌弃,我能怎么想,又能怎么做?” 江珂玉眉头紧锁,“你振作点。” 良久,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孩子的事,待我寻到机会,替你去一趟陆家。你也别老闷在家里自怨自艾,出门看看也好。” “看什么?让别人看我笑话吗?” 听他这么说话,江珂玉心里火气噌噌噌往上冒,可他现在这模样又不得不体谅。 常云柏也自知如此惹人恼,甚至连自己都有些厌烦自己,“我知你好意,这么久了,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看望我的人,但我真的只想自己静静。” “倒也不是。” 江珂玉面不改色,“我是来找你户部兄长的,顺路过来瞧瞧你。” 常云柏:“……” 第60章 邻居 户部,在外就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忙忙碌碌。 简单打扮的宋宝媛在门口站了足足有半刻钟,竟比进宫还要紧张。 门口有守卫,但没有拦她,只是沉默地将她打量。 第78章 她得以顺利进入户部,但没有人理会。这里头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匆忙看她一眼,然后视她如无物,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宋宝媛因此愈发忐忑,纠结着该用怎样的开场白。 待她鼓足勇气张嘴之时,一道热情的声音向她涌来。 “宋娘子来了!” 宋宝媛循声看去,只见一中年男子笑容满面地朝她走来。 分外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待此人走到面前,她才恍然大悟,“常老爷!” “诶?”常大老爷提醒道,“在这,要叫官职。” 宋宝媛连忙改口,行礼道:“见过常侍郎。” “这就对了,你跟我来。” 常侍郎走在前面,宋宝媛小碎步跟上。 “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领了圣旨的宋娘子。” 宋宝媛先谦卑行礼道:“见过各位。” 其他人算不得热情,只是礼貌地朝她拱了拱手,有的认真,有的敷衍。 “宋娘子,你面前这位,就是刘奉刘郎中。” 宋宝媛看向隔着一摞竹简坐着的人,是个精瘦且留着胡子的严肃男子。 “见过刘郎中。” 刘奉看都不看她,冷漠道:“不要以为你上头有人护着,又是个姑娘,就能有什么优待。在我这里,都一样。” “怎么说话呢。”常侍郎蹙眉道。 “没关系。”宋宝媛忙道,“这是应该的。” 刘奉终于抬头看她,立刻皱眉,“还带丫鬟?” “人家一个姑娘,带个丫鬟不是应该的吗?”常侍郎用眼神不满道。 虽然是顶头上司,但刘奉一点也不惧,面上依旧不悦。 宋宝媛回头道:“你们回去吧。” “可是……”巧月不放心。 但小姐朝她摇了摇头,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同巧银一块离开。 常侍郎状似无意地左右看了一眼,又介绍道,“左边这位是方遮方主事,右边这位是乔粟乔主事,也是负责此次酒酿置业之事。” 宋宝媛一一行礼。 这两位主事年轻许多,也和善不少,回礼时面带笑容。其中姓乔那位面容白净,姓方那位个子更高,而且健壮许多。 “走吧。” 刘奉突然起身道。 另外两位主事连忙收拾好东西跟随。 宋宝媛茫然地原地转了半圈,“去哪?我、我要去吗?” 刘奉没理她,只有乔主事回头道:“勘测场地,你跟我们来吧。” 这听来不像户部要干的事儿,更不是她应该负责的,但宋宝媛还是跟上。 只是出了门又傻眼。 “你会骑马吗?”乔主事问,“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较远和偏僻。”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她是学过骑马的,但只是玩玩。再者成婚之后连门都少出,早已生疏。 但看向刘郎中那张冷漠的脸,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会。” 乔主事还算善良,给她牵了匹温顺的马。 待宋宝媛凭借久远的记忆安全上马时,另外三人已经出发,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阿启不得不现身,“小姐,你能行吗?” “没事。”宋宝媛控制着方向,自知赶不上他们,所以说:“帮我看着点路。” 阿启忧心忡忡地点头,“是。” 足足晚了半个时辰,宋宝媛才和他们赶到同一个地方。 确实又远又偏僻。 刚到时不见人,只有他们骑出来的三匹马栓在村子门口,且四面萧瑟。 结果她刚下马,就见刘郎中三人被像是村民的人用扫帚、棍子、锄头等东西一路赶出来。 他们三人连滚带爬,狼狈至极,烂菜叶子臭鸡蛋糊得他们满头满脸。 宋宝媛:“?” 她眼睁睁看着一大群村民从她面前跑过。 其中有一个发现了她,拿着镰刀指向她的脑袋,“你跟他们一伙的?” 宋宝媛眸光一滞,反应过来疯狂摇头,“不不不,我不认识他们!” 见她模样和穿着打扮和那三人确实不像一路人,村民没有对她动手,但仍旧怀疑,“你是什么人,来我们这干嘛?” “我……”宋宝媛脑子飞速转动,“迷路了!” “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就行。” 村民们信了她的话,无心再管她,继续追打刘郎中三人,骂声不断,“丧良心的!滚出去!” 宋宝媛看得目瞪口呆,默默与人群拉开距离,待风波结束之后,才小跑去找刘郎中。 三人正在小溪边洗脸。 宋宝媛两手空空,只能支援上一张帕子。 “多谢。”乔主事只能睁开一只眼。 宋宝媛顺势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块地就是我们置业的地方。” 宋宝媛愣了愣,“可那里不是有人居住吗?” “给钱让他们搬走,但他们嫌钱少,就把我们赶出来了。”乔主事终于能看清东西了。 一旁的方主事更加惨烈,满身都是臭鸡蛋的味儿,他连连抱怨,欲哭无泪,“好好说话不行吗?真是服了。” 宋宝媛诧异,“那怎么办?这种事情也要我们来做?” 乔主事叹了口气,“这种事没人愿意做,负责此事的一拖再拖,最后耽误的是我们的时间。没办法,为了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我们只能自己来了。” “根本就无法沟通!”方主事恨不得把自己泡进小溪里去味,“一群刁民!” 宋宝媛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村子怎么看怎么穷,“那不能多给点安置的钱吗?” “你说给就给?”刘郎中没好气道,“只批那么多钱,我们还能自掏腰包不成?” 一个个都眉头紧锁,气氛低迷。 宋宝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声问:“你们的马匹被他们抢了,怎么回去?” 她摸了摸自己牵着的这匹幸存马,心情复杂。 四下寂静。 半晌,性子急躁些的方主事忍不住问:“老大,怎么办?” 刘郎中沉默,好一会儿才有反应,“怎么办,两头忙呗。回去跟上头再磨一磨,看能不能再多批点钱。村民这边还得继续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能放弃。” 他站了起来,宋宝媛才发现他一瘸一拐。村民们赶人时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一棍子敲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走回去啊老大!”方主事面露绝望。 “那不然呢?”刘郎中回头白他一眼,“你会飞?” 宋宝媛神色复杂,看着他们这副样子于心不忍,“那个、刘郎中,你要不骑我的马回去吧。” 刘郎中质疑地看了过来。 宋宝媛不用思考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我不是要讨好你!我是看你这么走回去,腿八成得废。” “那你呢?” “我应该比你强点。” 刘郎中:“……” “是啊老大!”方主事一边帮腔,一边把宋宝媛的马牵走,“你要是伤着,别的不说,多耽误事啊。” 他说着,自己先翻身上马,“来吧,我先送你去看大夫。” 确实耽误事,以大局为重,刘郎中没有推诿。 两人同骑扬长而去,留下乔主事满目迷茫。 这时阿启无声无息出现在宋宝媛身后,毫无预兆地开口道:“小姐,你骑我的回去吧。” 他突然出声,吓了乔主事一大跳。 “这是我的侍卫。”宋宝媛连忙解释道。 但乔主事的注意力都在多出来的马上,他犹豫道:“我、有点急事、需要赶紧回去。” 宋宝媛愣了片刻,“哦,那这马就……” “谢谢!” 不等宋宝媛说完,乔主事便高兴地从阿启手里接过了缰绳。 “诶?”阿启愕然,“小姐,那咱们怎么办?” “没事。”宋宝媛指了指身后的村子,“咱们去看看村里有没有马或者驴,买一匹就是了。顺便,去打探打探情况,总不能白来吧。” 阿启心中不安地点了点头,稀里糊涂地从暗卫干成了明卫。 宋宝媛佯装自己迷路进村,还花钱买了口饭吃,不过村里的饭食着实粗糙。 根本原因,还是村里太穷,也导致他们不肯轻易挪地。 这么穷的地方,哪有马呢? 连驴都没有,只有两户人家有用来犁地的牛。 过了未时,阿启再问:“小姐,怎么办?” “没事。”宋宝媛乐观地想,“走路就走路吧,天黑之前应该能回去。” 两个时辰后,已经黄昏,宋宝媛迷失在了荒郊野岭。 阿启难为情道:“小姐对不起,属下记错路了。” “没事。”宋宝媛下意识安慰道,“我不也没记住,怪不得你,咱们再找找吧。” 没过多久,天就彻底黑了。 “小姐。” “没事,大不了咱们去村民家借宿一晚。” 第79章 “可是、咱们走出挺远了,属下也不记得回村的路。” 宋宝媛:“……” 累了。 幸好今日天气好,月光尤为皎洁,星星也很亮。 宋宝媛靠着一棵树休憩, 这个季节,晚上要比白天冷许多,所以阿启在旁努力生火。 “让小姐走了这么多冤枉路,属下罪过。” “没事。”宋宝媛掩面打了个哈欠,“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草率地把马让了出去。” 说到马,她突然听到了马蹄声。像幻觉一样,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直到阿启的火终于烧起来,马蹄声像有了方向,直奔他们而来。 “吁!” 声音停在宋宝媛的耳边,她循声望去。 在月光与树影的交叠下,骑在马上的江珂玉眉目生忧,但依旧好看得过分。 宋宝媛微微恍惚,脑海里莫名浮现起,当年兄长学骑马的样子。 那时她就在马场旁呆呆地看着,因为那个马上意气风发的美貌少年,让她挪不开眼。 宋宝媛此时此刻竟然在想,与当年的兄长相比,哪怕是现在的他,也难以匹敌半分。 江珂玉翻身下马,走近时褪下了外衣,将其披在了似乎走神的宋宝媛身上。 他说:“回家吧。” 宋宝媛抬起头,“你怎么会来?” 江珂玉愁眉不展,语气中隐隐透露着担忧,“这么晚不见你回家,我自然要找到你才放心。” “那你在这里,承承和岁穗怎么办?” “他们已经睡了,有姚嬷嬷守着,你不用担心。” 同江珂玉一起来的是六安,后者调侃道:“你真有本事,让你保护小姐,结果跟小姐一块丢了。” 阿启:“……” 不服气,但无法反驳。 因为这地方马车过不了,所以江珂玉和六安也是骑马来的。 宋宝媛找不到理由拒绝和兄长同骑。 阿启也一样,被六安贴耳嘲笑了一路。 上马之后,宋宝媛的后背紧挨着江珂玉的胸膛,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尤其在他拿起缰绳之后,仿佛把她圈在怀中,独属他的气息,将她包裹。 江珂玉免不了嗅到她的馨香,那是他曾经埋头吮吸,感到满足与安心的气味。 令他心里痒痒的。 “咳。”他清了清嗓子,“怎么只有你在这,户部的人,欺负你了吗?” “没有。”宋宝媛轻声解释道,“只是不熟。” 江珂玉的声音离她很近,而且略带沙哑,“任何问题,任何麻烦,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不用了。”宋宝媛垂眸,“兄长已经帮了我许多,我知道。” 她说着,忽然回头。 江珂玉霎时愣住,四目相对时,忘记了呼吸。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宋宝媛试探地扯了扯缰绳,问:“我来控制,可以吗?” 正好试试手感,想必日后需要骑马的时候还多,趁现在有人兜底,她可以练练。 江珂玉完全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也做不到拒绝她。 “好。”他松了手。 宋宝媛心中窃喜,彻底接手缰绳。 白天她都不敢走快了,生怕摔下来,现在可以大胆一试了。 速度越快,越有迎风自由的感觉,她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地,变灿烂。 骑马,这么开心吗? 江珂玉不解地看着她,似是被感染,跟着她嘴角上扬。 “驾!” 宋宝媛的青丝乱了,被风扬起的发丝拂过身后之人的脸。 不知为何,脸上痒痒的触感令江珂玉无措,眸光闪烁。 带着她的气味的青丝掠过唇边,好似亲吻一般。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 “咳!”江珂玉强迫自己镇定,“你不在,承承和岁穗我带回府了,你今天也回府吧。” “我还是回老宅吧。”宋宝媛不假思索道,“我最近可能没时间,他们两个,还请兄长多费心看顾。” “哦,好。” 话已说出口,江珂玉才后知后觉自己应下了什么。 想劝她跟自己回府的话,想到已经快到老宅了,都没想出来。 没到家门口,宋宝媛就已经勒马停下。 她率先跳下,行礼道:“今日多谢兄长。” 江珂玉恍神之后满是错愕,“你何故与我如此生分?” “这不是应该的吗?”宋宝媛坦然道,“剩下的路我就自己走了,不劳兄长相送。毕竟我们……老宅隔壁好像新搬来一户人家,让人家看到误会就不好了。” “你……” 多谢?不劳?误会? 这么久没见,就跟他说这个? 每个字眼都像给了江珂玉心口一拳,让他有苦说不出。 宋宝媛还将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递还。 江珂玉没接,她就放在了马上,催促道:“兄长快些回去吧,万一承承和岁穗中途醒来,既找不到娘亲又找不到爹爹,肯定会害怕的。” 江珂玉脸色不好。 良久,在郁闷和不知所措下,他像生闷气一般勒马转向,快速离开。 宋宝媛静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后,才慢慢往家门走去。 “砰!” 忽然树上掉下来个东西,吓得她连连后退。 “不好意思!” 是个人。 而且是个样貌清俊的年轻男人。 他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手里逮着一只漂亮的白毛狸奴,笑容略带歉意,“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 “都怪你乱跑!”他责怪着手里的狸奴,且摁着其脑袋向宋宝媛鞠躬,“快道歉!” “喵!” 狸奴不情不愿地呜咽了一声。 宋宝媛心生警惕,此人虽然模样好看,不像坏人,但实在面生。 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年轻男子指向不远处翻新的门,笑道:“我是今日搬过来的。” 宋宝媛侧目,“原来你就是我的新邻居。” “对。”男子捧起狸奴,“我们就是你的新邻居,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他顿了顿,脸不红心不跳道:“一个书生。” “书、生?”宋宝媛抬头望向头顶正在往下掉叶子的树,满是质疑。 男子莞尔,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是,会爬树的书生,而已。” 第61章 寡妇 清晨,为了干净利落方便行事,宋宝媛只是简单装扮,连头发都只绑成一个辫子。 刚推开房门,便见一只漂亮的白毛狸奴在她的院子里晃悠。 她认得出,正是昨日邻居上树逮的那只。 不知这小家伙有没有攻击性,宋宝媛走近时小心翼翼,试探地伸手逗弄。 好在其温顺,宋宝媛趁其不备,将其抱起,然后快步跑去敲响邻居家的门。 谢予朝睡眼惺忪,正钻桌子底下寻自己的狸奴,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敲门。 他抬头瞥了一眼正在洗衣服的小厮,叹了口气,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亲自去开门。 晨起的阳光伴随着他开门的动作,从门缝里流入,令人晃眼。 “喵!” 谢予朝微怔,晨光为眼前的女子踱上一层温暖的光辉,她笑意嫣然,美丽非凡。 他的狸奴化成人形了? “喵!” 狸奴借力宋宝媛的胳膊,从她手里一跃,撞入谢予朝胸膛。 “咳!” 谢予朝被这猛地一击撞破幻想,完全清醒,而且捂着胸口后退了半步。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你没事吧。” “没!”谢予朝为不失风度而侧身,“没事。” 宋宝媛解释道:“它刚刚在我院子里。” “难怪找不着。”谢予朝略微尴尬,“可能因为换了新地方,所以它不太适应,老乱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宋宝媛微微颔首,“我先走了。” “好。” 谢予朝站在门口目送,摸着怀里狸奴的脑袋,嘀咕着:“一个小姑娘早出晚归,真是辛苦。” “谁辛苦?” 搓衣服的小厮不干了,怨气升天,“少爷既然只带小的一个人出来,就不要买那么大宅子啊!现在好了,有钱买宅子,没钱找奴仆,上上下下所有事情全都得小的来!” “好啦好啦。”谢予朝安抚道,“给你涨工钱。” “呵呵。”小厮气得面目扭曲,“昨日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咱们就已经没钱了!” 谢予朝神色淡定,“再当两块玉佩嘛。” 他往回走的脚步悠闲,“待明年春闱一至,你家少爷我必定金榜题名。再等我位极人臣,踹了那老头当上家主,你还怕你没有好日子过?” 小厮欲言又止。 金榜题名、位极人臣,这俩他倒是不怀疑,但当上家主嘛,恐怕有点难。 第80章 * 宋宝媛赶到户部时,刚好赶上刘郎中又要带着两位主事去村里。 她赶忙追上去,挡住去路,急迫道:“我昨日想了个对策,不知可不可行,想请刘郎中听一听。” 大抵是有昨日“让马之恩”。今日刘郎中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虽然并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说。” 宋宝媛冷静道:“我昨日跟几位村民聊了聊,他们是穷怕了,所以不敢发生改变,害怕日子越过越差。既然我们不能多给他们钱,但后面的工程我们肯定需要很多的工人,或许我们可以提前跟村民签订契约,优先招他们进来,给他们发工钱。这相当于,另给他们一层保障,没准他们就会有所让步。” 刘郎中愣了愣。 “老大。”乔主事绕过来,“听来好像可行。” 刘郎中面无表情,清了清嗓子,“咳,先过去再说。” 今天照样骑马,昨日跟不上的宋宝媛已经不会落后。 这回他们不敢再把马栓在村口,离得远远的,步行靠近。 照刘郎中的意思,宋宝媛所说,可以试试。 但刘郎中没让她出面,免得谈不拢,她一个姑娘被撵着打,着实有些难堪了。 所以方主事战战兢兢地上场了,结果,村长带头说,要考虑考虑。 这已经是个好的开端,宋宝媛一行人离开村子,在附近的小溪边暂时休憩。 随随便便就到了晌午,宋宝媛背靠树桩,抱膝坐着,偷偷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小腹。 出门太草率了,没带水也没带食物。 身旁的刘郎中刚从兜里掏出饼子,就听见大片的吵闹声。 他们几人纷纷回头看,只见大批的人朝这边涌来。 “大理寺的人?”刘郎中眯起眼,从这些人的穿着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他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方主事,示意其去问问怎么回事。 方主事立刻起身,很快去而复返,且回来时面带迷茫。 “他们说,他们在这附近搜尸块。” 乔主事吓得赶紧站了起来,感到毛骨悚然地左右张望。 宋宝媛亦坐不住,霎时感觉哪里都不太干净。 到了这个时间点,大理寺的人也停下来休息,三三两两围在小溪边。 宋宝媛有一种浓烈的预感。 果不其然。 她产生想法不到半刻钟,就见江珂玉从大理寺那群人之间走出,且朝她走来。 “江少卿。”刘郎中认得他,忙行礼问候。 在其两侧的方主事和乔主事亦跟随。 宋宝媛犹豫片刻,跟着作揖。 江珂玉:“?” 又来。 “刘郎中,幸会。”江珂玉微微颔首道。 “敢问江少卿,这附近可是发生了凶险的事情?”刘郎中严肃地问。 江珂玉一边回答,一边走近宋宝媛,“事情没有发生在此处,只是受害者的尸首被凶手分成十几块,然后抛到这附近了而已,不用怕。” 宋宝媛:“……” 而已? 这是人话吗? “老大!”汤远手里拿着用布包着的食盒,一路找了过来,“该吃……” 他看到宋宝媛时愣了愣,忽又恍然大悟,“我说老大你怎么把午饭准备得这么精致,原来嫂子在这!” 江珂玉皱着眉头,侧目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多嘴。 宋宝媛歪了歪脑袋,见江珂玉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便向汤远挪了挪,小声道:“不要这么叫我了,我们早就和离了。” “啊?” 汤远瞳孔地震。 他整个人呆滞良久,好像听到了久久不能接受的爆炸消息。 江珂玉本就一般的心情愈发沉闷。 她倒是大方,不见得多光彩的事情,她跟谁都坦白。 “这样啊。”汤远忽然觉得手里的食盒烫手,“那这个是……” “给我。”江珂玉接过,然后塞进宋宝媛手里。 宋宝媛愣了愣,下意识推回去,“我不要。” “你吃过午饭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要?”江珂玉隐隐流露出不满,甚至委屈。 想起她昨晚和今日的疏离,愈发焦躁。 他打开了食盒。 宋宝媛不明所以,“我唔。” 她刚开口,眼前的人就直接将一小块糕点塞她嘴里,堵住她拒绝的声音。 宋宝媛:“?” 莫名其妙。 这是君子所为吗? 江珂玉后知后觉自己在干什么,坏事干完愣了好一会儿。 宋宝媛背过身,郁闷至极。 “我、你……”江珂玉绕到她面前,些许无措。 宋宝媛原地转圈,避开他的视线和碰触。 “生气了?”江珂玉心中忐忑,“真生气了?” 宋宝媛微怔。 记忆汹涌而来。 “生气了?”少时的兄长将她掉落的珠花举过头顶,是她踮脚够不到的高度。 在她因为脸红而背过身时,他戏弄的声音带着笑意,贴近她耳畔,“真生气了?” 他本就是这么“恶劣”的人,只是彼此客气,相敬如宾的时间太久了,她又选择性地忘记了一些和他气质不符的事情。 所以承承的顽劣有迹可循,他怎么好意思责怪孩子的! 像是找到了问题的根源,这一刻宋宝媛心中豁然开朗。 他如今这个样子,当真是回到从前,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了。 只是现在,她不会再红着脸落荒而逃。 江珂玉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蹙眉,心中不安,“我……” “啪!” 宋宝媛毫无预兆地动手,从食盒里拿起一块糕点,在他开口说话时往他嘴里拍。 但是瞄得不准,又力道稍微有点重,所以她的巴掌连同糕点一起糊在了他的正脸,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江珂玉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反应。 这是他能看的吗?汤远惊愕,赶紧跑了。 刘郎中几人亦侧过身,但偷看。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宋宝媛匆忙将“作案”的手收回且藏到身后,略带慌张。 迟疑片刻,用另一只手递去帕子。 江珂玉这才回过神,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又将到嘴的糕点咽下。 彼此都很尴尬。 算了,江珂玉心想。 也算喂他了。 好过当陌生人。 * 因为江珂玉忙着新案情的原因,宋宝媛去大理寺带走了女儿,又在快傍晚的时候,去学堂接了儿子。 夕阳西下,她牵着两个孩子,一边散步一边回家。 “昨天娘亲不在,你们乖不乖?” “乖!”江岁穗原地转圈圈,“我超级乖哦!” 江承佑专心玩着手里的草编蟋蟀,没有说话,直到眼前出现漂亮的狸奴,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娘!你看!” 邻居家的门槛上,白毛狸奴披在霞光,高贵优雅。 “哇!”江岁穗想靠近又不敢,只好扯着娘亲的袖子,“娘,它好好看,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啊。” 应允的不是宋宝媛,而是恰好走到门口的谢予朝。 他抱臂靠着门框边,弯腰打量江岁穗,“你比她还漂亮呢。” “嘿嘿。”江岁穗笑容灿烂。 谢予朝抬头,随意地问:“这是你弟弟妹妹?” “这是我儿子和女儿。” 谢予朝:“……” 这瞬间脑子停止思考。 “你、有这么大的孩子了?”他神色僵硬,“那你,丈夫呢?” 宋宝媛看了一眼蹲在狸奴旁的孩子,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已经没有丈夫了。” 还是寡妇,谢予朝一惊再惊。 那他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那……”他不知所措的视线投向孩子和狸奴。 宋宝媛心知,与她这样的身份的人来往,容易惹人闲话,何况还是高洁的读书人。 “我明白,我这就带他们走。” “不。”谢予朝轻咳一声,拱手行了一礼,“邻居娘子竟能独自照顾两个孩子,又将宅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实在令在下佩服。既有缘为邻,若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可来寻。” 意料之外,宋宝媛愣了会儿后回礼,“多谢。” 她回头,“好啦,跟哥哥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江承佑和江岁穗摸过狸奴的脑袋,站起来行礼,再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小厮来到谢予朝身侧,“少爷,咱是不是来错地了。” “人家孤儿寡母这么可怜,你还在这开玩笑?” 小厮一愣,“可怜?” 他感到不可思议,“她有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多人伺候!那么可爱的孩子!那么友善的邻居!她可怜?” 第81章 他哽咽,“我还是觉得我比较可怜。” 谢予朝白了他一眼。 小厮摊了摊手,“可不可怜另说,有钱又貌美的寡妇,听着就危险呢。” 他突生警惕,“少爷你千万不能沦陷啊少爷!咱们穷点也能过!” 谢予朝:“……” 第62章 帕子 夕阳的余晖落在院中,倒映绮丽的画卷。 宋宝媛左右张望着走过,问:“岁穗呢?” “在门口呢。”巧月回答。 江岁穗蹲在自家门口,只有一只脚留在门槛上。这样就不算不听娘亲的话,擅自跑出家门了。 她手里拿着零嘴,试图诱惑蹲在邻居家门槛上的狸奴跟自己回家。 “福宝?” 隔壁的谢予朝三番两次喊不动在门口歪脑袋的福宝,只好走上前来一探究竟。 瞧见邻居家软糯可爱的小姑娘,他亦蹲下,与之平视,生出一番逗弄的心思,“它不吃那个呢。” 江岁穗收回手里的蜜饯,诚恳地问:“那它喜欢吃什么?” “它喜欢新鲜的鱼,还要切成一小片一小片,不能有刺。” 江岁穗撅了撅嘴,“可是我们家今天不吃鱼。” 谢予朝失笑,“没关系啊,你不用喂它吃东西,也可以来找它玩。” “真的吗?” “当然啦,叔叔随时你来好不好?” 江岁穗咧嘴一笑,天真无邪。 宋宝媛老远就看见她笑得开怀,默默走到她身后,忽然探身,想知道她在看什么。 倏忽愣住。 夕阳的余晖迷了她的眼。 眼前清俊的男子唇角微扬,明明是蹲着,却仍显矜贵。他一只手腕搭在膝盖上,修长的五指自然垂落。另一只手托着脸,懒洋洋的。 恍惚之中,她好像看到了留在记忆里的人。 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谢予朝微微诧异,不自在地收敛了笑意,“咳。” “我……”宋宝媛回过神,匆忙挪开视线,找补道:“我瞧,不愧是公子的狸奴,跟公子可真像。” 姿态慵懒,如出一辙。 谢予朝笑了笑,拎起狸奴站起来,“自然。” 感到些许尴尬,宋宝媛拉起女儿的手,“走吧,该回家吃饭了。” “叔叔!”江岁穗反拽娘亲,“我吃完饭可以去你家玩吗?” “可以啊。”谢予朝抬起狸奴的爪子,晃了晃,“叔叔和福宝都你。” 福宝? 真是一个不符合气质的名字,宋宝媛心想。 江岁穗回过头,“娘,待会儿我可以去叔叔家玩吗?” “明天再玩好不好,今天太晚了,你不可以去打扰人家。”宋宝媛轻声哄道。 江岁穗不高兴地低头,扭着身子反抗。 虽然不说话,但肉眼可见执拗。 谢予朝见她们母女僵持,再三犹豫,还是道:“没关系,不打扰。正好福宝也需要有人陪它玩,这样消耗完它的精力,它就不会乱跑了。” “娘!” 江岁穗扯着衣角撒娇。 宋宝媛无奈,“那你得答应娘亲,待会儿要乖乖吃饭,玩完之后要按时睡觉。” “嗯!” 江岁穗闻言立马开心,撒腿往家跑,“我这就去吃饭!” 宋宝媛还留在原地,看向也还没走的邻居,礼貌询问道:“公子用过晚饭了吗?若是没有,可以来一起用个便饭。” “不麻烦了。”谢予朝后退半步,“家中已备好饭菜。” 宋宝媛难掩诧异,“我见宅中只有公子和随从两人,有人做饭吗?” 谢予朝面不改色,“我那个随从,比较能干。我想多请几个人,他都不让,非说自己活不够干,怕闲。我、也只好成全他。” “倒是个难得的好仆从。”宋宝媛心不在焉地赞叹了一声。 “对。”谢予朝别过脸,“我就先进屋了。” 家中,桌上摆着一碗素面。 福宝一跃上桌,在碗边嗅了嗅,嫌弃地走了。 谢予朝盯其良久,“你就给你家少爷吃这个?” “这还不好?”小厮跑过来,拿起筷子,翻出碗底薄薄的一片肉,“少爷你什么都要最好的,宅子要买大的、笔墨纸砚都要贵的,咱们能当的都当了,剩下的钱,只能吃上这个。” 他说着说着面露委屈。 “这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小厮不服气地端起碗,大口吸溜面条,然后……“呕!” 谢予朝:“……” 实在是不雅,他别过脸,不忍直视。 “少爷!”小厮哭诉,“小的只是个伺候笔墨的书童,哪会干厨子的活?” 谢予朝扶额,“我们已经落魄至此了吗?” “可不是嘛。”小厮颓废地蹲地上,“要不少爷你还是跟家主认个错,咱们回去吧。” “然后一辈子在那老头面前直不起腰?”谢予朝说着已经摇头,“不可能。” “那怎么办?”小厮愁容满面地捧着脸。 忽然,他灵光一现,仰面道:“小的白天买面条的时候,路过一个茶楼,里头都是文人雅客。最重要的是,他们摆了半句诗在里头,两个月了,都没人能接上后半句。若是少爷您去对上,不仅能不靠谢家就自己扬名,而且有价值不菲的奖品!” 谢予朝怀疑地看了过来,“什么茶楼?” “叫什么,千仟茶楼。” * 因为白日在外奔波,宋宝媛一早便沐浴更衣,准备早些休息。 她身着白色寝衣,散发坐在梳妆台前。身后巧银为她梳理青丝,且给她捏了捏肩膀。 “小姐这两日累着了吧。” “还好。”宋宝媛揉了揉眉心,“场地之事解决,就不用东奔西跑了,督建之事有刘郎中他们负责,我只用偶尔去看一眼。户部没有我的位置,明日我还是回茶楼,那里离户部近,氛围也更容易静心理事。” “是。”巧银应下。 外头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宋宝媛侧目,瞥见江承佑跑了进来。 他问:“妹妹去邻居家和狸奴玩了,我可以去吗?” 宋宝媛想了想,“你去的话,顺便把妹妹带回来,两刻钟内必须回家,知道了吗?” “好!” “等等。” 江承佑刚迈开脚,就被喊住。 “去别人家里不要空手,你把桌上的红枣一并端去。” “好。” 江承佑乖乖折回,端起桌上一盘品相极好的红枣。 但伴随着他的动作,圆滚滚的红枣容易从盘子里滑出来。 他思考片刻,顺手拿起桌上一块手帕,铺在红枣上,然后拽着两个角,相当于把红枣压住。 “我走啦!” 他捧着红枣盘,跑出门去。 宋宝媛坐在屋内,还能依稀听见他嗓音嘹亮地喊:“邻居叔叔!” 这位邻居叔叔外显才气,人也随和,能将狸奴养得精细,说明有耐心,孩子跟他多来往,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在书房里的谢予朝被喊了出来,他走到门口,只见小萝卜头直奔他而来,于是蹲下身迎接。 江承佑在他面前匆匆刹住脚步,将盘子举过头顶,“叔叔,娘让我把这个分享给你。我和妹妹都很喜欢吃,很好吃的!” “谢谢你,也谢谢你娘。” 谢予朝笑着接过盘子,注意力先被绣着兰花的帕子吸引。 他愣了愣,看看红枣又看看帕子,“这,都是你娘让你给我的?” “对啊对啊!”江承佑已经没有看他,而是盯着院中的狸奴和妹妹,着急问:“我可以去玩了吗?” “去吧。” 谢予朝站在门口看了两个孩子一会儿,最后自己捏着帕子,转身回屋。 他坐回书桌前,放下盛满红枣的盘子,又将手帕摊开在掌心。 虽然只绣了两朵兰花,但仍然可见绣工精湛。帕子的材质也很独特,摸起来又软又滑。而且,散发淡淡的馨香。 显然是女子珍贵的贴身之物。 盯着他看,邀请他进屋,现在又给他送这个…… 他想起今早她出现在门前,笑容是那么吸睛,让他误以为福宝化成了人形。 “少爷!”小厮捧着新做的面进屋,“你尝尝,这回肯定能吃!” 他的声音打断了谢予朝的思绪。 “这哪来的?”小厮盯上桌面的红枣,咽了口口水。 “隔壁小孩送来的。”谢予朝漫不经心地解释。 见他模样,又大发慈悲道:“你想吃就吃吧。” “谢谢少爷!”小厮抓了一把红枣,视线又被帕子吸引,“那也是隔壁送的?” 不等谢予朝回答,他又惊叹:“肯定了,明显是姑娘家的东西!她果然出手了!”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谢予朝语气淡淡,“瞎说什么呢。” 小厮急了,“小的可没瞎说,这种有钱又漂亮的寡妇最可怕了,如狼似虎的,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暖被窝!” 第82章 “少爷你和女子接触得少,可不能不当回事,一不小心陷进去就晚了!您将来可是要金榜题名、位极人臣,当上谢家家主的人,万万不能栽在一个寡妇手里!” 谢予朝轻哼,“在你眼里,你家少爷是会被美色迷惑,毫无定力的人吗?” 小厮沉默。 良久,才冷不丁开口,“那你干嘛一直拿着那帕子。” “……” 霎时手心发烫,谢予朝急忙将帕子撇下。 他心中震惊,他竟然不知不觉就清晰地记住了隔壁女人的模样,而且毫不抗拒,甚至……至今觉得她纯良无害,毫无威胁。 嘶,好高明的手段。 * “我帕子呢?” 宋宝媛欲擦拭沾了脂粉的簪子,找过来,原本在桌上的手帕竟然不翼而飞了。 巧银左右看看,又弯腰在桌底找了找,“没有诶,小姐你确定放在了吗?” 被这么一问,宋宝媛有些自我怀疑,她当时就是随手一放。 “应该是吧。”她不确定道。 可巧银找了一圈,都没有。 “算了,拿条新的吧。”宋宝媛懒得浪费时间。 “是。”巧银从柜子里取,相似的帕子有几十条,“明日我再给小姐绣新的,小姐想要什么式样的?” 宋宝媛并不在意,“都行,随你。” “那还是兰花吧,奴婢擅长那个花样。” “嗯。” 第63章 抢手 早上,隔壁的狸奴又跑到院子里来了。 宋宝媛正在给江岁穗穿衣服,听到外头江承佑在喊“福宝来了!” 江岁穗连忙探头去瞧,还急道:“娘,我们晚上吃鱼好不好,我想给福宝喂小鱼片。” “好。” 宋宝媛应了下来。 “还有还有,我还想要红枣,昨天小思叔叔说很好吃。” “小思叔叔?” “对呀。”江岁穗点头,“他昨天和我、哥哥、福宝一起玩,他说幸好有我们来,不然他就要饿肚子了。” 宋宝媛微微诧异。 小思叔叔八成是隔壁那位公子的随从,但他不是很能干吗?怎么还让自己饿着。 “好吗?”没有得到回应的江岁穗追问。 “好。” 宋宝媛牵起穿戴好的女儿往外走。 先将狸奴归还,再送儿子去学堂,最后她和女儿去茶楼。 两日没来,茶楼并未有所不同。 宋宝媛站在柜台前听许评笙简单交待这两日的事情,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她抬头一看,是高洛书快步下楼,直奔她而来。 “高公子有事找我?”宋宝媛怀疑地问。 “我……”高洛书愣住。 他就是感觉许久没见她了。 “没,我、来迎接你啊。” 宋宝媛失笑,“我有什么好迎接的,又不是第一次来。” 见其没什么正事,她又扭头看向许评笙,“小事你看着办,不用过问我。” “倒还有件重要的事。” “什么?” 许评笙问:“年关将近,那时,咱们是正常开门做生意吗?” “不用了。”宋宝媛翻了翻账本,“都回家好好过年吧。” “那、没家的呢?” 许评笙问这话时压低了声音。 刚好岑舟端着茶水从面前走过,宋宝媛拎住了跟在他后头当小尾巴的江岁穗。 被勒住脖子的江岁穗疑惑扭头,眨了眨大眼睛,“怎么了娘?” “你去问问小舟哥哥,要不要和你一起过年。” 江岁穗捣蒜一样点头。 娘一松手,她就开始喊:“小舟哥哥!” “叔叔!” “知道了,小舟哥哥!” “……” 宋宝媛哑然失笑,没有再管,转身往楼上走去。 高洛书跟上她,问:“那我呢?过年你收留我吗?” “你?” 宋宝媛走进二楼她常待的房间,“高公子过年还不回家吗?” “又不是我想就能回。”高洛书在她对面坐下,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 桌面摆着几份图纸,是宋家的工匠所画酒庄各方面大致构造的草图,但还没有细节。 宋宝媛需要选出一份,上交户部,用于官方置业。 她漫不经心问:“为何不能回?” “因为我现在回去,他们还是会逼我入仕,或者逼我成亲!” 宋宝媛笑着摇了摇头,“那也不能团圆的日子都不回去啊。” “可他们也没期盼我回去啊。” “怎么会呢。”宋宝媛柔声反驳。 “那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我也是母亲呀。” 高洛书愣了愣,她这个语气,怎么那么像在哄孩子。 他刚欲开口,外头忽地响起喧闹声,还有掌声。 宋宝媛起身,往外走去,迎面撞上匆匆忙忙跑来的巧月。 “小姐,有人接上了我们摆在门前的诗!” 稀奇,那半句诗从茶楼重新开业以来就一直挂那,虽然很多人尝试过,但都没让大家满意。 眼下客人们的反应如此热烈,是都认可了? 宋宝媛好奇地走向楼栏边,向下看去。 得见一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背影,他身姿挺拔,仪态端方,被人拥簇其中,侃侃而谈。 嘈杂的声音中,依稀可听见赞叹声。 是什么样的人,宋宝媛略微期待。 在她的注视和众人的求教声中,那人缓缓转身,竟然……带了只狸奴面具。 宋宝媛:“?” 白色的狸奴面具,额角还带朵小红花。 有点过分可爱了。 “宋娘子,你的奖品今日可留不住了!” 楼下有人调侃道。 “这是好事啊。”宋宝媛轻笑,看向戴面具的人,“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不等那人回答,他身侧那群拥护者先喊道:“妙公子!人如其名!” 宋宝媛心中狐疑,那人没说话,只朝她行了一礼。 “公子为何遮面?” 妙公子微微颔首,避开与她视线相撞,沉声道:“鄙人样貌丑陋,实在有碍观瞻。” “你嗓子怎么了?”他身侧之人疑惑问,“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刚刚太兴奋了,现在才是我正常的声线。”妙公子淡定回答。 身侧那人摸不着头脑。 宋宝媛看了一眼被取下的半句诗,后面被人以遒劲有力的字迹填补,末尾还留有一个十分优美的“妙”字。 若是字如其人,此人绝不会丑陋。 当然也不乏例外。 “公子请上座。”宋宝媛扬声道,且看了一眼巧银。 巧银会意,上前邀请妙公子,将其领上楼。 宋宝媛回到屋里,高洛书紧随其后。没过多久,妙公子就进来了,从容地在对面落座。 “此前说过,谁若能接上半句诗,谁便能得到一件宝物,名为琉璃夜光杯。但此物暂且不在此处,我已命人去取,还请公子稍等片刻。” 对面点了点头。 “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留下另一题面,或诗句、字谜,替换我们原来的半句诗,做镇店之用。” 对面又点了点头,像是不会说话一样。 宋宝媛心中迷惑,觉得他眼熟得紧,“公子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妙公子垂首,嗓音粗沉,“我、相貌难堪,何德何能认得娘子这般人物。” 气质、面具、声线,完全不搭界,给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真是个奇怪的人,宋宝媛心想。 “公子才华横溢,受人追捧,获人欣赏,相貌又有什么重要的。何况公子自认为丑陋,也未必如实。” “娘子不必安慰我,我早已习惯。”妙公子重重叹息,“我自小因相貌被人讥讽嘲笑,说什么才华,其实屡试不中,实在是个很失败的人。” 看他的模样,好像被勾起了伤心事,宋宝媛不敢再多说,许是她想多了。 世上的人那么多,怎会刚巧这就是她的邻居。 “许多客人有心求教公子,公子往后可以常来,我会为公子免去一年的茶水钱。” “多谢。” 妙公子不愿多言。 宋宝媛给他递去纸笔,静静等着他题诗。 见宋宝媛的注意力全在别的男人身上,眼中还流露出欣赏和浓烈的好奇,高洛书心里难受,不自觉出声。 “咳!” 宋宝媛和妙公子双双看向他。 “没、没事。”高洛书不自在地别过脸,“咳咳,最近嗓子不太舒服。” “需要请大夫吗?”宋宝媛问。 高洛书摇摇头,“不用。” 已经好了,在你看回我的那一刻。 默不作声的妙公子眼中质疑,这什么人?瞧着也不像伙计,倒像谁家公子哥。 “哇哦!” 第83章 楼下传出惊呼声。 巧月端着琉璃夜光杯从众人面前走过,其色泽与精美,引起一阵惊叹。 得见此物的妙公子如释重负,快速写下新诗,接过奖品,然后告辞。 全程不失礼数,但又走得匆忙。 迈出茶楼时与正好走进来的江珂玉擦身而过,视线短暂交汇,彼此生疑,但未停留。 离开茶楼,妙公子将面具揭过额头,长舒一口气。 是谢予朝。 见鬼了,他心想,这都能碰上邻居。 他回头看了一眼,想起站在邻居身侧的那个男人,和不久前跨过门槛的男人,心中有惑。 前者不像伙计,后者不像客人。 路边有个乞丐,正在敲碗。 谢予朝走过去,在其破碗里丢下两枚铜钱,问:“你一直在这吗?见没见过那间茶楼的老板娘?” “你说宋娘子?”乞丐笑着将铜钱揣进兜里,“何止见过,我还认识呢。宋娘子人可好了,又漂亮又善良。” “怎么个善良法?” “她从不驱赶我们这些下等人,还帮我们找活干呢。” 谢予朝眉头轻蹙,“那你怎么还在这乞讨?” “干活多累啊。”乞丐敲敲碗,“还是这个来钱轻松。” 谢予朝:“……” 他能他的钱要回来吗? “你打听宋娘子作甚?”乞丐挑眉,“喜欢她?” “不是!”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乞丐嫌弃地扫他一眼,“喜欢宋娘子的人多了去了,你还排不上号呢。” 谢予朝将信将疑,“喜欢她的人,很多?” “对啊!”乞丐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而且来头都不小呢,琳琅阁你知道不,就是城里卖首饰最贵的那个铺子,他家少爷可是为咱们宋娘子守身如玉!还有御史家的高公子,好好的少爷不当,甘愿被咱们宋娘子呼来喝去,在这当伙计!还有那个刑部的主事,常府的公子……” 乞丐将掌心扩在嘴边,煞有其事道:“之前天天来献殷勤,腿被家里打断了才消停。还有、还有那个大理寺少卿!爱屋及乌,为了宋娘子罩了这一片,绝不许任何人闹事。他最聪明,知道从孩子下手,有空就帮宋娘子带孩子,巴不得当后爹呢!” 谢予朝:“……” 这么抢手吗? * 宋宝媛在二楼目送妙公子离开,恰好看见江珂玉进来。 他神色冷漠,身上带着几分冷厉,在满屋的文人雅客里,格格不入。 可他以前不这样的,他曾经也是才气斐然的书生。 “爹爹!” 看见女儿,江珂玉才放松一点,脸上浮现笑容,蹲身将女儿抱起。 宋宝媛沉默地看着,他瞬间柔和,和片刻之前判若两人。 可依旧不像他。 曾经的他。 大概是大理寺这些年的锤炼让他更加成熟,那些案情之中骇人的见闻与经历令他褪去了青涩,使他变得深沉又难以琢磨。 宋宝媛心中感叹,竟会有人比他更像他。 第64章 客人 茶楼里,客人们议论纷纷。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江珂玉抱着女儿上楼时问。 高洛书不情不愿地拿起新的半句诗,打算去楼下挂起,撞见他时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因为来了位大才子。” 江珂玉回头看了一眼,不确定他说的是谁。 只好凭直觉猜测:“不会是刚才那个戴面具的吧。” “猜对了!”高洛书的表情略显夸张,还拱了拱鼻子。 他一只手扩在嘴边,“遮那么严实,也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江珂玉的视线扫过他手里的字,心中疑窦丛生。 楼栏边的宋宝媛听到了他们的交谈,插嘴问:“兄长怎么来了,是大理寺的事情忙完了吗?” “嗯。” 宋宝媛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江珂玉缓慢朝她走近,“你就没有别的要问我?” 宋宝媛怔然,瞥了一眼他怀里摇头晃脑的女儿,霎时恍然大悟。 “你要带岁穗去玩吗?可以的,注意安全。” 她说完,自己转身回屋。 江珂玉:“……” 刚来就赶他走? 他欲留下,但架不住女儿被挑起兴致,一个劲地拍手,“出去玩!爹爹我们出去玩!” “爹爹!” 江珂玉无奈,“好。” 待他们父女离开,宋宝媛才从窗户探头,目送他们走远。 没有孩子需要操心,她乐得清闲。 江珂玉带着女儿去了湖边,因为女儿说想要钓鱼,他便陪在旁边。 江岁穗握着小鱼竿嘀咕:“给福宝钓小鱼,钓好多好多小鱼。” “福宝?”江珂玉听来诧异,“福宝是谁?” “是邻居叔叔养的狸奴,可漂亮了!” 江珂玉晃了会儿神,“新来的邻居,是位叔叔?” “对呀对呀!” 江珂玉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状似无意地问道:“是个怎样的叔叔?” “是个很好的叔叔!”江岁穗不知怎么形容他的好,只能如实道:“他很好看,而且我和哥哥去和福宝玩。” 江珂玉若有所思。 * 傍晚,谢予朝从书房走出,站在台阶上,伸了个懒腰。 院子里,江承佑正拿着草编蟋蟀逗福宝玩。 “今天怎么只有你,你妹妹呢?” “她在给福宝钓鱼,但是钓了一天都没钓到。”江承佑脸上的表情趋近嘲笑,“还不肯回来!” 谢予朝被他这小模样逗笑。 前头,小思领着巧月走了进来。 见江承佑玩得身上脏兮兮的,巧月叹气,抽出帕子给他擦手。 谢予朝无意中瞥了一眼,骤然呆住,“这帕子……” 怎么瞧着跟昨天那块一模一样。 “帕子怎么了。”巧月诧异地将帕子翻转,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没怎么,挺好看的。”谢予朝面不改色。 巧月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察觉不出来,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 “对了。”她想起正事,“公子,我家小姐请您过去用晚饭,当是答谢公子包容我家小少爷和小小姐的叨扰。” “这只是小事。”谢予朝笑道,“不用麻烦。” 巧月牵上了江承佑的手,“谈不上麻烦,公子不必客气。” 谢予朝略微迟疑,邻居娘子桃花旺得很,之前好像是他太过自信了。 啧,好丢人。 人家好像真的只是大方而已,那他也应该坦荡。 “公子可是有什么顾虑?” “没,既然邻居娘子盛情邀请,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巧月往后退了半步,“请。” 谢予朝抱起狸奴,往外走去。 饭菜早已备好,分桌而食,客人的桌上还有一壶梨花醉。 见门口出现人影,宋宝媛亲自相迎,但先见到的不是隔壁的书生,而是抱着女儿回来的江珂玉。 “娘,快看我钓的鱼!” 宋宝媛伸手接过女儿,看都没看鱼篓,顺口夸赞道:“岁穗真厉害。” 江珂玉扫了一眼厅前的布置,“有客人?” “是。” “谁?” 宋宝媛刚欲回答,怀里的江岁穗先喊出声,“福宝!” 江珂玉回头,只见年轻又陌生的男子抱着白毛狸奴走来,身边还有他的好儿子紧紧跟随。 谢予朝诧异走来,这不是他在茶楼门口遇到那个人吗? “福宝!福宝!”江岁穗拍手,“叔叔!我给福宝钓小鱼了,我待会儿可以喂它吗?” “可以啊。” 谢予朝轻笑,将福宝放下。 宋宝媛便也把女儿放下,让她去玩。 两人站得近,又盯着同一处地方,活像一家人,看得江珂玉心中升起无名火,“咳!” 宋宝媛回过头来,介绍道:“这是邻居……” 突然发现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公子怎么称呼?” “鄙人姓谢。” 宋宝媛颔首,“因为承承和岁穗总是想和福宝玩,有打扰到人家,所以我请谢公子来用晚饭。” 江珂玉和谢予朝彼此作揖,无声之中将对方打量。 “这位是大理寺少卿,我的、兄长。”宋宝媛轻声道。 谢予朝略微糊涂,那个积极当人孩子后爹的大理寺少卿? “幸会。”他有礼道。 江珂玉亦不失礼数,问候道:“谢公子一个人住?” “是。” “怎么没和家人一起。” 谢予朝垂眸叹了口气,“家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换个地方重新生活。” 江珂玉虽心中狐疑,但面上愧疚,“抱歉。” “无妨。” “谢公子里边坐吧,别在这站着了。”宋宝媛邀请道,又低头提醒:“你们两个先洗手吃饭,吃完饭才可以跟福宝玩。” 第84章 “好!” 两个孩子带着福宝跑进家门,谢予朝缓步跟随在后。 宋宝媛亦往回走,只是没两步就顿住,转身看向似乎要跟她一起进门的江珂玉。 江珂玉微怔。 “干嘛这样看我,我不能进去?” “你、你之前送完岁穗,不是就要回去了吗?” 还真是不让他进去,江珂玉心口顿时像堵了团棉花,又痒又闷,“你又赶我走!” “不是。”宋宝媛淡定反驳。 “那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我没有不让你进啊。”宋宝媛觉得莫名其妙,他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就是问问。” 江珂玉难受得紧,又说不上来原因。 宋宝媛已经没理会他了,边走边吩咐道:“巧银,给郎君备上碗筷。” “是。” 下人们立刻多添一张桌子,摆上酒菜。 “我听小思说,谢公子喜欢小酌,便备了薄酒,不知谢公子喜不喜欢。” “宋娘子不用客气。”谢予朝笑道,“承承和岁穗都很乖,自己在院子里玩,并没有打搅我。而且,福宝时常不请自来,我还怕宋娘子怪罪呢。” 宋宝媛顿了顿,不解地问:“谢公子怎么知道我姓宋。” 谢予朝:“……” 他面上从容,“我家小思在附近采买时,听旁人提起过宋娘子。” “原来如此。”宋宝媛状似无意道:“我今日碰见一人,瞧着和谢公子很像呢。” “哦?在哪遇上的?”谢予朝好奇问,“我刚搬来不清楚附近的情况,所以白天到处溜达了一圈,没准宋娘子看到的,就是我。” 完全瞧不出他在说谎,宋宝媛心想,或许真的只是像。 “不是在这附近,是在我的茶楼里。我在东桥街有间茶楼,每日许多文人雅客聚首,说诗词,谈歌赋,辩策论。谢公子也是读书人,可以去瞧瞧,没准会有所启发。” “这自然是好,待我有空,一定到场。” 两人聊得真是和睦,江珂玉不自觉蹙起眉头,“咳!” 宋宝媛侧目,不明所以,“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江珂玉低声回答,视线却直勾勾落在她身上,似在表达不满。 宋宝媛愈发困惑,谁惹他了吗? “娘!” 洗干净的兄妹俩跑出来,江承佑抢先一步,扑到娘亲身上,且占了娘亲身旁的位置。 “哼!” 晚来一步的江岁穗叉腰,瞪了哥哥一眼,扭头满脸委屈,“爹爹!” 江珂玉伸手接住女儿,“怎么了,跟爹爹坐不好吗?” “不是的。”江岁穗贴在爹爹胸口蹭蹭,撅了撅嘴。 爹爹? 谢予朝瞳孔一震,拿起酒杯的手僵住。 见宋宝媛的表情也像诧异,他清了清嗓子。 “虽然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教唆单纯的孩子乱认亲眷,未免有失妥当吧。” 江珂玉和宋宝媛都没反应过来,双双愣住。 “我的女儿叫我爹爹,不妥吗?”江珂玉怀疑地问。 谢予朝眸光微滞,“你的女儿?” “不然呢?” 江珂玉反问。 四目相对,无形的错愕蔓延。 宋宝媛左右各看一眼,正好撞上他们同时看向自己。 “你不是寡妇吗?” “你是寡妇?” 宋宝媛:“?” 怎么后背凉飕飕的。 第65章 故友 在两双不明情绪的眼睛齐齐注视下,宋宝媛呆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谢公子许是误会了,我说我已无夫君,是指我已经同孩子父亲和离。” 谢予朝的视线急速偏移,云淡风轻地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有一瞬间感觉天塌了的江珂玉终于回过神来,但脑子仍旧空白。 谢予朝心头盘旋的疑问更多了,但又不好问,几度欲言又止。 宋宝媛没想明白,她是不是寡妇和这顿饭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氛围在这个问题后变得这么奇怪。 …… 用过晚饭,谢予朝谢过款待后先行离开。 宋宝媛送他到门口,一转身,江珂玉就站在她身侧。 “兄长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你跟别人说你是寡妇?” 宋宝媛:“?” 她万般不解,“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 江珂玉莫名执拗,“你不是对我解释的。” 有什么区别?宋宝媛不懂,半晌只憋出四个字。 “你、又没聋。” “我、你……”江珂玉气急,她这什么态度? 宋宝媛自顾自从他身侧走过,还撂了一句“兄长慢走,我就不送了。” 江珂玉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就这么巴不得我不在,甚至死掉最好?” 他抓得很紧,宋宝媛不得不停下脚步,诧异回头,“我明明都说了,是他误会!” “那你为什么不肯对我多解释一句?” “你又不是没有听到!” “不一样!” 实在没见到这场面,宅子里的下人们纷纷避让,另外防着在内院玩的小主子们靠近门口。 宋宝媛微微恼火,试图挣脱他但无果,“哪里不一样?我该解释的都解释了,你非要另加揣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江珂玉霎生委屈,“我不记得,对你有这么不耐烦过。” 宋宝媛闻言一怔。 忽而别过脸,如嘲讽般轻哼一声,“是没有,兄长对谁都耐心得很。” “你这又是何意?” “今日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你有问题,你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吗?” “是我莫名其妙,还是你区别对待?”江珂玉状似忍无可忍,“宴请旁人倒是开心,却要三番两次赶我走。怎么,我耽误你好事了吗?” “是!” 江珂玉顿时僵住。 宋宝媛破罐子破摔,“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你说什么?”江珂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语无伦次,“所以你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出现最好了,是吗?” 宋宝媛别过脸,“没必要的时候,兄长确实不应该在我这浪费时间,不是吗?” 江珂玉神色恍惚,心口如针扎般尖锐的疼痛一闪而过。 隔壁院子里,小思竖起耳朵蹲在门口,听不清楚着急坏了。 他侧目问:“少爷你到底去干嘛了?怎么你一走他们就吵起来了。” “我可什么都没干。” 倚靠大门而立的谢予朝小声嘀咕道。 忽地,邻居家大门口走出人影,主仆俩心里一惊,急忙往自己家门后躲。 谢予朝的视线穿过门缝,只见江少卿脚步匆忙地上了马车,好像有什么急事一样地走了。 看着可真不搭,难怪会和离,他心想。 “你看他们般配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小思点了点头,“单看着还挺登对。” 谢予朝:“?” 是吗? * 入夜,书房里没有点灯,仅有的光亮是从窗口流入的寥寥月光。 坐在书桌前的江珂玉几乎隐匿于黑暗之中。 呼吸很轻,眼前失焦。 另一边老宅中,屋里亮堂堂的。 宋宝媛三千青丝散落,身着单薄的里衣,在床榻里侧铺着被子。 衣架旁,巧银和巧月正在给衣服熏香,时不时对看一眼,又频繁地偷瞄宋宝媛。 “小姐。” “嗯。” “你没有不高兴吧。” 宋宝媛停下手里动作,抬头看向她们,“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们瞧、今日郎君走的时候,好像挺生气的。”巧银观察着自家小姐的脸色,“我们还是第一次见您和郎君吵架呢。” “你们不觉得他最近很奇怪吗?”宋宝媛拍了拍枕头,“总是突然出现,做的事情也很没道理。” 巧月像是被勾起了回忆,“郎君近来所作所为确实很难令人琢磨,我发现他在茶楼的时候,老爱盯着张烙和岑舟看。” 宋宝媛一愣,“有吗?” “有!”巧月肯定道,“我撞见过好几次呢。” “没准,郎君只是看他们上工认不认真。”巧银猜测道。 巧月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郎君哪像会关心这种小事的人。” 宋宝媛皱了皱眉头,根本想不通。 门口,洗完澡的江岁穗跑了进来,“娘!我回来了!” 她直奔床榻,笨拙地往上爬。 宋宝媛伸手将她抱起,又卷起被子将她包住,“冷不冷?” “娘亲抱抱就不冷了。”江岁穗一个劲地往娘怀里拱,“娘,什么时候下雪呀,我想堆雪人了。” 宋宝媛摸了摸她的脑袋,“快了。” 今年的雪,快要来了。 老宅附近的巷道里,官兵们扰乱了夜晚的宁静。 第85章 “赶紧找!找不到这婆娘,侯爷怪罪下来,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拐角处,杂乱摆放的草篓旁边,貌美的年轻妇人青丝凌乱,神色慌张。她的衣衫暴露,依稀可见肌肤上的红痕。她手里紧紧攥着带血的簪子,微微颤抖。 “一个婆娘跑不远,大家仔细点搜!” 眼看官兵离自己越来越近,妇人心跳加速,左右张望。 最后看准一个方向,疯狂跑去。 “那有人!” 妇人的脚步声引起了官兵的注意。 “追!” 妇人一路跑得跌跌撞撞,紧张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凭借久远的记忆绕了好几条小路,才得以与官兵拉开一点距离。 跑到熟悉的大门前,她重重砸门,“开门!有没有人!” 老宅的门房打了个哈欠,被突然的叫喊惊醒。 “有没有人啊!” 这声音一直在喊,喊得门房心里犯怵。 门房犹豫良久,还是取下门闩,小心翼翼打开了门。 见到外头无助的妇人,他瞪大了眼睛,“你谁啊?” 门开的那一刻,妇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我!” “阿媛在不在?你家夫人是叫宋宝媛对不对?她认识我,你快让我进去!” 妇人用力推着门,门房抵着不让她进。 “你到底谁啊?说进就能进的!” “你快要我进去!不然来不及了!我真的认识你家夫人!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 妇人左顾右盼,看见不远处的火光,更是焦躁,“你快让我进去啊!” 门房很是谨慎,“你说你叫什么,我先去通传一声。” “来不及了!他们要找过来了!” 门房眉头紧锁,见她如此彷徨,迟疑之下还是先让她进来了。 官兵们很快找上门来,粗鲁地捶门,且叫喊:“开门!” “敢私藏刺伤侯爷的罪人,你们不要命了吗?” …… 老宅熄灭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巧月不得不进屋,推醒已经熟睡的宋宝媛,“小姐,小姐!出事了!” 宋宝媛迷迷糊糊醒来,下意识搂了搂身旁的女儿,含糊不清地问:“出什么事了?” “谭姑娘、您还记得吗?谭姑娘来了!还有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把咱们围了!” 谭姑娘。 宋宝媛骤然清醒,但听到这个名字,又感觉还在梦里。 她少时有个手帕交,名叫谭秋莺,也是商户之女。现在琳琅阁的东家,就是其父。 “人呢?”宋宝媛匆忙从床上爬起来。 “在院子里。” “你看好岁穗。” 宋宝媛披上外衣和斗篷,独自小跑向院子。 晚间的风很凉,轻拂她的青丝,又吹起黛紫色的斗篷下摆。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自故友嫁为人妇,便失去音讯,至今已有七年。 宋宝媛没想到,再见时,是如此光景。 那人的脸庞已无青涩,清瘦了许多,此时衣着单薄又孤身在寒夜中,带着恐惧蜷缩。 “秋莺姐姐!” 蹲在地上的妇人闻声抬头,倏忽红了眼眶,“阿媛。” 比声音先行一步的,是眼泪。 宋宝媛奔她而来,与她相拥。 这是谭秋莺久违地感到温暖。 “开门!” “砰!” 外头的撞门声越来越大,叫喊越来越凶。 宋宝媛抹了抹眼睛,问:“外面什么人,是找你的?” “是官兵,我、我……”谭秋莺砸了砸脑袋,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别怕。”宋宝媛拍了拍她的背,“我来解决。” 她回头道:“巧银,带秋莺姐姐躲起来。” “是!” 宋宝媛面上严肃,“把家丁都叫出来。” 阿启露面,站在她身后。 “开门。” 门房将大门打开,火光闪了宋宝媛的眼。 官兵们毫不客气地涌入,气势汹汹。 “这是怎么了官爷,我们家可没闹事啊。” 领头的官兵是个又高又壮的带刀男人,他走过来,带着审视将宋宝媛打量, “我们看见刺伤侯爷的逃犯跑了进来,你最好赶紧把人交出来,不然后果担待不起!” 宋宝媛面露惶恐,“冤枉啊官爷!我们家本分做生意的,听到官爷们喊门赶紧起来了,哪敢私藏什么犯人!” 领头官兵压根不信,抬手一挥,“搜!” 家丁们上前阻拦。 领头官兵眯起眼,“敢挡官府办案,信不信连你们一起抓起来!” 巧银躲在家丁们身后去而复返,走到宋宝媛身边耳语了几句。 领头官兵看到了,凶狠道:“说什么呢!是不是把人藏起来了!” “不是!”宋宝媛连忙道,“是我家孩子还小,已经熟睡。官爷非要搜的话,能不能动静小一点?” 领头官兵冷哼,“搜!” 这回家丁们没再阻拦。 官兵们分成几路,翻箱倒柜地找人。 但未果。 最后几个回来的官兵在领头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头儿,没找到。” “你不是亲眼看到那婆娘的进来了吗?怎么会没有?”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 领头官兵狠狠推了身边的人一把,“废物!怎么跟侯爷交代!” “头儿,这不还有个现成的吗?就是侯爷喜欢的那款。” 领头官兵回头,看向宋宝媛。 宋宝媛听不清他们的话,面上镇定,“官爷您看,搜也搜了,真没有啊。” “你家,没有当家的男人啊。” 宋宝媛愣了愣,这话听来意味深长,给她不好的预感。 “有啊。”她叹了口气,“我家夫君还在外应酬,没回来呢。” “他居然放心把这么漂亮的夫人留在家?” 领头官兵迈开步子,朝宋宝媛走近,凶狠的语气荡然无存,更多的是试探。 “这多危险啊,不如我们留下,陪夫人等你家郎君回来,顺便保护夫人你如何?” 宋宝媛后退半步,“怎敢劳烦官爷。” “应该的。” 领头官兵直接伸手来抓她。 阿启默默握紧刀把。 “夫人!” 无礼的手将要触碰之时,寒刃即将出鞘之际,门口传来一声男子的叫唤。 领头官兵的手顿住,众人齐刷刷看向门口。 谢予朝快步走来,拿起宋宝媛的手,满脸愧疚,“好夫人,今日那杜少爷喝多了酒,非要跟我拜把子,我这才回来晚了,你千万别怪罪!” 他解释完,茫然地侧目,“这是怎么了?” 宋宝媛反应过来,重重甩开他的手,负气地背过身,“都怪你回来得那么晚,人家官爷还以为我是寡妇呢!” “对不起对不起!”谢予朝绕到她面前,再次握起她的手,讨饶道:“下次不敢了,好夫人,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领头官兵看着他们,怀疑地问:“哪位杜少爷?” “文渊阁杜大学士的独子,杜大少爷啊。”谢予朝笑道。 了不得,惹不起,领头官兵清了清嗓子,“咳,既然那婆娘不在这,就走吧。” 他抱拳道:“打扰了,告辞。” 官兵们跟着头儿快步离开。 宋宝媛松了口气,回过头,恰逢谢予朝回首,四目交汇。 良久,宋宝媛率先挪开视线,“咳,手。” 相叠的手久久没有分开,谢予朝惊觉,连连后退的同时红了耳鬓。 “抱、抱歉。” 第66章 试试 夜幕深深,但宋宝媛已无睡意。 老宅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住人,所以有许多残破的地方,通往隔壁院子的“狗洞”就有好几个。 宋宝媛重新搬回来后虽然修补了不少,但还有遗漏。 但这次是幸好是有遗漏之处,才让谭秋莺顺利躲到了隔壁,没被官兵搜出来。 待官兵们彻底消失身影,宋宝媛着急让人将谭秋莺接了回来。却见她惶惶不安,神色之中满是惊慌,与自己记忆中天真无忧的她截然不同。 “秋莺姐姐。” 宋宝媛将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身上,近距离时瞧见了她身上杂乱的红痕。 “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谭秋莺鼻头酸涩,眼泪簌簌下坠,模糊视野,半晌没说出话来。 “没事了。”宋宝媛抱了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你别怕,没事的。” 谢予朝站在几步之外,背在身后的手相互摩梭。 他没说话,也没离开。 宋宝媛顾及不上他,待谭秋莺情绪稳定些了,又问:“你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四年前。”谭秋莺声音沙哑道。 宋宝媛一愣,满目错愕,“四年前你就回来了?为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之前给你写的信,你也从来不回我。” 第86章 秋莺姐姐比她大一岁,也比她早一年出嫁。那时,谭家榜下择婿,挑了个身世简单的榜上郎君做女婿。成婚后,秋莺姐姐便同外派的夫君去了遥远的福州,自此与她再无交际。 “我没有收到过你的信!”谭秋莺愕然道。 宋宝媛微微呆滞,“怎么会呢。” 她还没有嫁人的那一年,她因为想念所以总是写信,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定是被那杀千刀的扣下了!”谭秋莺忽而愤恨道。 宋宝媛被她突然地恼怒吓了一跳,以前的秋莺姐姐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和动作,她总是温柔宽厚,端庄娴雅。 甚至自己嫁人后,便是学着她的样子。 “你、你说得是、谁啊。” “徐瑛啊。”谭秋莺苦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尽显嘲讽,“当年父亲看他虽然贫穷,但胜在自己上进且家世简单,只有一个母亲,心想我只要带够家财,嫁去定不会受委屈。可、徐瑛就是个恶鬼!平远侯好人妻,喜虐待。徐瑛为了讨好他,为了自己的官途,竟然亲自把我送过去!” 宋宝媛仿佛被当头一棒,“那、你爹、你哥呢?”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谭秋莺无力道,“平远侯势大,爹爹和哥哥一介商户如何惹得起。他们只能多给侯府送点钱,求他留我一条性命。” 宋宝媛捏紧手心,不知如何安慰。 “你、你既然已经回了京城,又遇到这种事情,怎么都不来找我。” 谭秋莺垂首,带着哭腔,“起初,我听说你如愿嫁给了你哥哥,很为你开心。后来,我也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想着你定也过得艰难,所以不敢来打扰你。” 宋宝媛低下头,无措的双手交缠。 低声道:“艰难,也算不得。” “可是阿媛。”谭秋莺抓住了她的手,声音颤抖,“我也不想牵扯到你,可我真的忍不下去,真的没有办法了!阿媛,我求求你……” “你别这样。”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我能帮你,当然会帮你了!” 谭秋莺仿佛抓着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你能不能,请你哥哥出面,让平远侯放过我!” 宋宝媛微怔,“他?” “是,我只能想到他了。”谭秋莺哽咽道,“如今看来,你爹的眼光要比我爹好很多。江少卿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备受陛下倚重,人人皆知,所以他定能有办法的!” 见宋宝媛为难,谭秋莺愈发难受,“阿媛,求求你,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她甚至想要跪下。 宋宝媛心惊,连忙拉住她,“我帮你!一定帮你!” * 江府,书房里静坐的江珂玉还没有休息,也没有点灯。 脚步匆忙的六安提着灯笼直接推门而入,“郎君!” 江珂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头,下意识眼中满是防备和警惕。 “小姐那边……” “我不想知道!” 六安愣住,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郎君打断,而且其满怀怨念的语气差点把他手里的灯笼吓掉。 江珂玉不耐道:“她爱怎样怎样,我哪有资格管她!” 六安挑眉,抬高了灯笼,好看到自家郎君的脸色。 江珂玉对这照到脸上的暖色光亮感到烦躁,“拿开!” “您真不想知道啊。” “不想!” 六安无奈,“郎君你就别生气了,小姐那些话,未必有你想的那个意思。” “那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六安答不上来。 “我还比不得一个外人。”江珂玉焦躁地别过脸,看向窗外。 六安叹了口气,“您真不管啊,这事还挺严重的。” 江珂玉回过头,“严重你不早点说?” 六安:“……” 他挠了挠头,“小姐自己已经解决了。” “到底什么事?” “不知郎君还记不记得谭姑娘,以前经常来府上的。” 江珂玉轻蹙眉头,“阿媛的朋友?” “是,小姐闺阁时的好友。此人好像惹上了平远侯,走投无路之下来找了小姐,希望小姐能请郎君你出面解决此事。” 江珂玉垂眸,若有所思。 “那她是不是会主动来找我。” 六安挑了挑眉,故意拔高了声音,“来了也没用,郎君可刚刚才受了委屈,可不能帮!” “我哪有那么小气?” “可你刚才自己说的不管啊!” “我……”江珂玉满脸不悦,似乎有些不情愿,“她、若是态度好些,我自然还是、会依她。” 六安将灯笼放下,好将自己脸上的嘲笑藏匿于黑暗之中。 * 老宅的客房里,点上了安神香。 宋宝媛安排谭秋莺住下,又吩咐人守着。 她自己心中惴惴不安,毫无睡意。 她走出门,恰好能瞧见谢予朝站在树影下的修长背影。 皎皎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他的身上,令他有了遗世独立的清冷。 “谢公子。” 谢予朝听到轻唤,转过身来。 “今晚多谢公子解围。”宋宝媛走近,与他一同站在了寒夜之中。 谢予朝莫名感到身子僵硬。 身侧之人只是随意地站着,散开的青丝被晚风轻拂,令她在夜色下,多了几分白日少见的风情。 是上天偏爱她吗?为什么每一根头发都吹得恰到好处。 “应该的。”他说。 他的声音低低的,宋宝媛听不真切,所以看向了他。 “我、担心他们折回,所以一直没敢走。” “我知道。”宋宝媛无声叹了口气,“多谢。” 除了感谢,她不知还能说什么才好。 谢予朝有些不自在,“你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 宋宝媛握了握今日被三个人抓过的手,心中百感交集,“听到这种事,谁都很难心情好吧。” “那你、要去找江少卿吗?” 宋宝媛低头沉默。 见她如此,谢予朝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找补道:“其实、其实这种事情,找官府肯定没用。只能找个有份量的人,从中调解,私下解决。江少卿或许可以,但其实还有很多选择。”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你若是需要,我可以……” “不用,我麻烦公子的事情已经有很多了。”宋宝媛打断道,“都不知道要怎么还。” “我没有图你报答。” 宋宝媛笑了笑,眉眼中略带疲惫,“我知道,公子只是心肠好。” 谢予朝:“……” 倒也不是。 真要追究原因,大概…… 是在那个普通的清晨,她笑颜如花地出现在了他的门前,令他恍惚。 所以后来有关她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寻常。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为什么会和、那个人,和离?” 宋宝媛想起,刚刚安抚秋莺姐姐睡下时,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谢予朝尽可能地轻松道,“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为什么会和离呢?宋宝媛想,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说来说去都只是一个原因。 “因为,他不爱我。” 谢予朝愣了愣,“可我瞧着,他还挺关心你的。” 宋宝媛沉沉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吧。但那绝不是因为他对我有感情,而是因为我的父母养育了他。他总是被情意相胁,对他而言,我就是一份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可并非心甘情愿承担的责任,与负担无异。我不愿做一个,拖累他人的包袱。那样他不甘心,我也很累。” 在自己说完这段话后,宋宝媛心中忽然明晰了答案。 “我不会去找他的。” 她说得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谢予朝还是想问:“你是埋怨他吗?” 宋宝媛怔然。 忽而失笑,“我说没有你信吗?” 话落又垂眸,“可我压根没有资格怨他,一切好与不好,都是我自己求来的。当初我以为,日久总能生情。可六年过去了,年华与真心都赔付,依旧是这样的结果。” 她眸眼黯然,“很失败吧。” “没有博得某个人的青睐,就叫失败吗?”谢予朝抬头看向天际,“有没有可能,只是那个人不值得呢?” 他状似无意道:“你若换个人喜欢,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而且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的变好。” 宋宝媛逐渐生出迷茫,“真的吗?” 谢予朝侧目,看向她的脸,蓦然展颜,“要不你试试?” 宋宝媛缓缓抬眼,略显呆滞的眼睛久久将他凝望。 他此刻的笑容,像是盛情邀请。 好似在说,要不你试试,喜欢我吧。 第67章 熟悉 茶楼雅座里,宋宝媛将账本推置一边,改摆上茶具。 第87章 琉安坐在她对面,两只手肘都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有事才会找我。” 宋宝媛有理有据,“郡主日理万机,没事我不敢找你。” “切。”琉安白了她一眼,“这事倒也不难,明日我请平远侯去我府上,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 宋宝媛点了点头。 “你这什么表情?”琉安不满,“不信任我吗?不信我,你找我干嘛?” “不是。”宋宝媛情绪不高,“只是想到这样的人,还得敬着、哄着、好生伺候着,就觉得难受。” 琉安挑了挑眉,“不然呢?人家位高权重,也算不得违反律法。闹大了,随便安个逃妾或者刺杀的罪名,你那个朋友可就真的完了。” 宋宝媛沉默地倒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琉安叹了口气,往后瘫坐,“我可帮不了你几回了。” 宋宝媛的动作一顿,无声地抬眼看向她。 “再过半个月,我就要作为使臣,离开京城了。” “陛下答应了?” 琉安颔首,“对啊。” 宋宝媛轻蹙眉头,“我还以为,至少要年后呢。” “早点定下早安心啊。”琉安勾起嘴角,“你不为我高兴吗?” “恭喜。”宋宝媛认真道,且将茶杯推到她面前。 “你真敷衍。”琉安轻哼一声,端起茶杯在手里转悠,“践行应该喝酒,你得陪我喝一场,不醉不归的那种。” 宋宝媛摇了摇头,“那有点难。” “为什么?”琉安一听就不乐意了,“你是舍不得酒,还是不能为我腾出时间?” “是想喝醉有点难。” 琉安:“……” 虽说是在开玩笑,但宋宝媛越说越认真,“可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准备的?这一行远离家乡,路途遥远,虽有使臣这样的名头,但也免不了要吃苦受罪,还是多准备一些东西得好。” 她想了想,“比如吃的,万一外头的东西你吃不惯呢。还有穿的,外头民风也不知道怎样,还是不要招摇得好,免得被抢。再者你是先北上,听说很冷,得多带厚衣服。” 感到琉安的注视,宋宝媛顿住。 “不过,郡主也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我的担忧,应该是多余了。” 琉安不置可否,神色恍惚。 她放下茶杯,收紧了手心,“自宫乱之后,我父母皆无,兄弟姐妹也没一个活下来。这些年,已经没有人再为我操心这些。” 宋宝媛微怔。 琉安沉沉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也不在乎,是年前走,还是年后走,因为没有人在等我团圆。” 宋宝媛心中一紧,忽而笑道:“但我会等你回来的。” 刹那间,琉安鼻头一酸,但她还是勉强笑了。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她还得反复思索是真情还是假意。可眼前之人,竟然激不起她半点疑心。 她轻嗤,“你这个性子,真是很难让人放心。” 宋宝媛闻言怅然,“是,我还没能成为像郡主这样可靠的人。” “你这辈子都成不了!”琉安毫不留情道。 良久,她又别过脸,声音低低的,“但也没什么不好。” 宋宝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珍惜我还在的每一天!” * 茶楼对面,停下了一辆马车。 六安第三次问:“郎君你真不自己过去?” 江珂玉撩开窗帘,看向茶楼的大门,眉头轻蹙,“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六安撅了撅嘴,跳下马车。 只是还没走两步,又听到自家郎君一声急迫的“等等!” 江珂玉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眼熟的背影,使他微微眯起了眼。 只见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在茶楼门口走了两圈,正是昨日才见过的谢予朝。 他来干什么? 江珂玉压下想要亲自一探究竟的冲动,叮嘱六安道:“看着他些。” “哦。” 六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立刻朝茶楼跑去。 谢予朝前脚迈进茶楼,后脚六安就跟上,甚至冲到了他的前面。 恰好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巧月瞧见来人,略感惊喜,“谢公子!” 她小跑过来相迎,似乎是觉得碍事,将挡住一半视线的六安推开。 六安:“?” “谢公子怎么来了?是来找我家小姐的吗?” 谢予朝笑了笑,“今日无事,想起宋娘子之前提起过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巧月热情道,“但我家小姐正见一个重要的客人,您可能得稍微等一会儿。” “无妨。”谢予朝忙道,“不必打扰你家小姐,你们只当我是寻常客人便好。” “那您先坐,我去给您泡茶。” 巧月安排其坐下后,匆忙往后厨跑,但被六安拦截。 “你看不见我吗?”六安不满地问。 巧月被迫止步,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掉他拦路的胳膊,没好气反问:“看见了,怎么了?” “那你怎么不我啊。”六安歪头,“咱们的交情怎么也比外人强吧。” 他咬重了“外人”二字,能让谢予朝清楚地听见。 巧月翻了个白眼,直接问:“怎么就你,郎君呢?” 六安耸了耸肩,“搁外头生闷气呢,让我来接小小姐。” “小小姐现在在后厨烤红薯,你去找吧。”巧月说着,继续往后厨走去。 但六安还是拦着她,“你没听到我前半句吗?” 巧月叉腰,面上明显不耐烦,“听到了又怎样?你还指望我去告诉小姐,然后要小姐去哄吗?” “不行吗?” “不行!”巧月蛮横道。 在她的气势下,六安顿感自己矮了一截。 “我告诉你,小姐心善,我却不能不计较!那么多年,小姐受委屈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哄过吗?恐怕是都没发现吧!” 巧月越想越气,“准他进老宅的门都算小姐宽宏大量,他有什么脸跟小姐生气!”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六安后退了半步,“怎么也是自家郎君啊。” “我只有小姐一个主子!” 巧月捏起拳头,在他眼前挥了挥,“他不来更好!你接完小小姐赶紧走,不许去小姐面前现眼以及多嘴,听到没有?” 六安:“……” 巧月狠狠将他推开,满眼警告。 谢予朝坐在窗边,听完他们的对话,隔着街道,看向停在对面的马车。 这样的距离,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他和江珂玉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凝视。 直到马车的另一边传出敲窗声,江珂玉才收回视线。 “郎君,您要查的人,已经查到了。” 一道男声在窗帘后响起,在递进信封后,人和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珂玉撕开信封,打开纸张,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这位邻居,果然不是一般人。 谢门独子。 生而丧母,其父乃内阁首辅,世家之首,谢明儒。 茶楼里的谢予朝亦挪开视线,忽感面前蒙上一层阴影,于是抬头看去,与不知何时过来的高洛书大眼瞪小眼。 巧月端着茶水回来了。 高洛书当着面问:“这谁啊,用你亲自招待,来了还要专门去告诉你家小姐?” “因为是贵客啊。” “多贵?” 巧月一本正经道:“这位谢公子,是我们家的邻居,而且还帮过我们的忙。” “谢公子?”高洛书轻声嘀咕,且将人打量。 谢予朝淡定地给自己倒茶,无心理会他。 感觉被忽视了的高洛书愈发不爽,“你从哪里来的?家里做什么的?多大年纪?” “干什么?” 不等谢予朝有反应,巧月正义地上前,出言维护,“问这么多干嘛?人家谢公子是客人,又不是犯人。” “问问怎么了。”高洛书不以为然。 巧月不满地将他推开,回头聊表歉意,“不好意思啊谢公子。” 她指了指高洛书,小声道:“这位是御史家的公子,天生的大少爷,缺点客气。” “理解。”谢予朝笑笑,十分宽容大度。 “你还没回答我呢。”高洛书不罢休地追问。 巧月忍无可忍,试图用蛮力将人拽走,但力量弱了点,拉不动。 “人家谢公子是书生!” “书生?”高洛书难掩质疑,“这年头没啥身份也没啥本事的,都爱说自己是书生。” 巧月大惊,“你说的什么话!” 她满脸错愕,平常高公子挺正常的,今天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谢……”她欲向谢予朝解释,但后者抬手打断了她,而且不见一丝气恼。 谢予朝站起来,从容地从高洛书面前走过,脚步停在了柜台前,朝正在算账的许评笙礼貌道:“麻烦借只笔。” 第88章 许评笙迟疑片刻,将手里的笔给了他。 随后谢予朝走向高台,在众目睽睽之下,题上无人能接的半句诗。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妙啊!这诗接得妙啊!” 在坐的客人们纷纷簇拥而来,不吝夸赞。 不知是谁想要就近瞻仰,走得太急,无意中将挡路的高洛书撞开。 “前头刚有个妙公子大才,没想到还有人能比肩!敢问公子名讳?” “此等佳句,公子是如何想到的?” “……” 高洛书:“?” 他不信邪地挤进去,又被蜂拥而至的客人们挤出来。 楼下突然响起的喧闹声引起了宋宝媛的注意,而且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琉安也听到了声响,好奇地先行一步往外走,“怎么这么热闹?” 刚出门,就撞见小跑而来的巧月。 “小姐!楼下那诗又被人接上了!”她有些兴奋,“你猜是谁?” 宋宝媛些许诧异,走到楼栏边,往下看去。 只见一月白身影被众人拥簇。 那如众星捧月般的人气质清雅,端方知礼,正与大家侃侃而谈。 在他即将转身之际,宋宝媛心里“咯噔”一下。 脑海里出现了那张可爱的狸奴面具。 下一刻,她得见一张带着笑意的、清俊的、熟悉的脸。 宋宝媛怔然。 在人群之中,那人独独朝她看来,脸上的笑容带着丝丝骄傲,微微上挑的眼尾好似在问:我厉害吗? 四目交汇。 宋宝媛倏忽笑了。 想起昨夜,想起初见,还有他的狸奴。 她的心里,不知不觉下起了一场春雨。 第68章 对手 “桃花开了。” 琉安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冷不丁道。 “嗯?”宋宝媛回过神,不明所以,“这个季节哪有桃花。” 琉安抱臂,目带审视,“专属咱们宋娘子的桃花呗。” 她歪了歪脑袋,“楼下那谁啊?” 宋宝媛终于反应过来,“别瞎说,那只是我家邻居。” “邻、居?” 琉安拉长了尾音,语调意味深长。 “嗯。”宋宝媛面上认真,“邻居。” 瞧见她露面,抱着江岁穗从后厨出来的六安一个箭步跑来,用余光提防着巧月。 谁料巧月就站在宋宝媛身后,他被逮个正着。 巧月无声挥着拳头,皮笑肉不笑,看得六安心惊胆战。 宋宝媛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只是看着自己灰扑扑的女儿哭笑不得,立刻抽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怎么弄得脏兮兮的,玩什么呢?” “我在给娘烤红薯啊!”江岁穗鼓了鼓脸,“但是烤糊了。” 宋宝媛怜爱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脸,心想她没把自己烤糊就是好事了。 “小姐。”六安硬着头皮开口,“郎君今日得闲,让我来接小小姐过去。” 宋宝媛点了点头,“那岁穗就跟爹爹去玩吧。” 虽然她已应允,但六安没有动身,欲言又止。 在巧月的目光威胁下,他再三犹豫,还是开口问:“小姐你、你不需要见一见郎君,而且没有话需要小的代传吗?” 宋宝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顿了顿,言简意赅道:“没有。” 六安霎时眼皮跳了跳,“那小的先告退了。” “我送你!”巧月扬声道。 六安听了撒腿就跑。 …… 回到马车上,六安掀开车帘,手忙脚乱地将小小姐送进去。 江珂玉因此看到了他凌乱的头发和红彤彤的脸。 “你怎么了?” “六安叔叔被巧月姐姐打啦!”江岁穗兴奋道。 六安抹了抹眼睛,擦去不存在的眼泪,又气又恼,“巧月那小妮子掐人老疼了!” 江珂玉顺手将活泼的女儿拢到怀中,轻嗤道:“你惹她干嘛?” “怎么就我惹她了?还不是因为郎君你吗?要不是郎君你让小姐受委屈,她怎么会有那么大怨气!她又不敢对你这个主子怎么样,不就只能冲我发泄了吗?” “我?”江珂玉不解,“我让她受什么委屈了?” “我哪知道?你自己反省啊!”六安略微失去理智,“反正这种活我再也不干了!” 江珂玉捂着女儿的耳朵,自己眉头紧锁,“行了,我让你看的人呢?他去干嘛了?” “他大出风头呢!”六安冷哼一声,“他对上了那个什么诗,茶楼里的客人全都在赞扬他的才华,连小姐也在看他。” “还有,巧月对他特别热情,因为昨晚官兵去老宅搜查,见家中没有男子主事,所以起了歹意。是这位谢公子及时出现,给小姐解了围。” 六安侧目,“郎君知道他是怎么解围的吗?他自称是小姐的夫君,还与小姐牵手为证,唬住了那些不知所谓的官兵。” 自称夫君?牵手为证? 江珂玉眸光微滞,骤然怒火中烧,“用得着他解围?阿启呢?还有守在老宅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六安撅了撅嘴,沉默不语。 江珂玉看向茶楼的方向,思绪混乱。 “爹爹你怎么了?”江岁穗在他怀里冒头问。 “爹爹、没怎么。”江珂玉心不在焉,低头看向女儿。 良久,他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轻声问:“岁穗,帮爹爹一个忙好不好?” * 二楼房间里,宋宝媛安静地倒着茶。 琉安坐在她身侧,毫不避讳地将对面的谢予朝打量。 “我来吧。” 谢予朝试图从宋宝媛手里接过茶具。 但宋宝媛没松手,“那怎么能行,公子是客人。” “不必与我这般客气。”谢予朝垂眸,低声道。 琉安闻言,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 她好奇问:“公子尊姓大名?” “谢予朝。” 琉安挑眉,怎么感觉哪里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谢公子看起来很年轻啊。” “今年十九。” “好年纪。”琉安点头,瞄向身侧的宋宝媛,夸张感叹道:“好年纪啊!” 宋宝媛:“?” 干嘛这么看她。 “公子家中是做什么的?”琉安继续问。 谢予朝对答如流,“家中父母已亡故,我便变卖了家产,提前赴京准备明年春闱。” “这样啊。”琉安轻笑,“公子大才,想必金榜题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承郡主吉言。” 谢予朝说着,将倒好的茶奉上。 琉安接过,很是满意。 她左右看了看,“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宋宝媛心中一惊,“别胡说八道!” “这个点,我也该走了。”琉安果断起身,拍了拍宋宝媛的肩膀,还冲她眨眨眼,“明天见!” 宋宝媛:“……” 这个表情不像是期待和她明天见,倒是像盼着有意思的事情发生。 屋里只剩下她和谢予朝时,变得异常安静。 “咳。” “娘!” 屋内的两人刚欲开口说点什么,下一刻,听到嘹亮的喊声。 江岁穗拽着江珂玉跑了进来。 见到去而复返的女儿,宋宝媛先是一愣,后又诧异,“岁穗怎么回来了?” 江岁穗抬头看向爹爹。 “她、非要回来烤红薯。”江珂玉解释道。 江岁穗一个劲地点头,“我要烤红薯,烤又香又甜的红薯给娘吃!” 说完,她松开爹爹的手,奔向娘亲。 “娘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宋宝媛搂住女儿,为难道:“可是娘亲还有事,你先自己去玩,或者叫爹爹陪你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就要娘!” “没关系。”谢予朝淡定道,“你先陪孩子吧,不用考虑我。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后面那句话令人揣摩,但女儿在闹腾,宋宝媛无暇多想。 她无奈道:“那谢公子自便,我先失陪了。” 琢磨这句话的人,只剩下江珂玉。 谢予朝倒好一杯茶,推向对面,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江珂玉,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无疑是种挑衅。 心照不宣的对峙下,江珂玉从容走进屋内,在对面坐下。 “听说昨日宅中生事,多亏了谢公子解围。”江珂玉端起茶杯,礼数周到,“江某在此谢过,若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谢公子尽管开口。” 谢予朝淡笑,“不敢承江少卿的情,毕竟谢某帮的只是自己的邻居。” “谢公子的邻居,皆是江某的家眷,理该由在下出面答谢。” “孩子确实永远都是孩子,其他的可未必,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 “无论如何都是家事,无需外人忧心。” 第89章 谢予朝不自觉收紧手心,“要论亲疏,空有名头恐怕做不得数。” “怎么也轮不到名头都没有的来置喙。” “名头确实难得,毕竟不是谁都做得了那等负心薄幸,逼发妻和离,又要纠缠不休之人。” 江珂玉扯动嘴角上扬,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无稽之谈。” “不敢苟同。” …… 后厨,宋宝媛陪着女儿蹲在灶台旁。 忽然想起什么,她抬起头,叫住恰好在眼前的人。 “巧银,你去楼上看看,郎君和谢公子在做什么?” 巧银听了立马往楼上跑,没多久就回来了。 “小姐,他们在下棋。” “下棋?” 宋宝媛疑惑,她那间房里确实有副棋盘。 这两人看来挺和平,还挺有闲情逸致。 “谁赢了?” “没下完呢。”巧银回答道,“而且奴婢也看不懂。” “没事。”宋宝媛表示自己知道了,“随便他们吧。” 谁料这局棋一下就是三个时辰,茶楼里的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而且天色渐暗,到了打烊的时候。 江珂玉和谢予朝两人一声不吭,到了天黑也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因着两个人的身份都和掌柜的不一般,许评笙不好开口催促,且拉住了铁面无私的岑舟。 无畏无惧的高洛书进屋,扬声大喊,“打烊了!你们各回各家吧!” 无人理会。 两人都专注在棋局之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们聋了?”高洛书一点也不客气地反复问,加大音调问,“都聋了吗?” 但即便他喊得声音嘶哑,这两人都只是各自皱了一下眉。 “至于这么认真吗?”高洛书满脸狐疑,“这棋下不完你们是会死吗?还是谁输谁完蛋?” 依旧没人理他。 “见鬼了?”高洛书撸起袖子欲上手,待毁了这棋,看他们还能不能装聋作哑! 只是手还没碰到棋盘,他就被江珂玉冷冷扫了一眼。 他顿时僵住。 这棋下不完,或者谁输了,会不会死,他不知道。但他有种预感,他要是敢动这局棋,他自己肯定要死翘翘。 高洛书迟疑片刻,悻悻作罢,转头就去找宋宝媛告状。 陪女儿烤完红薯又把她洗干净的宋宝媛正坐在窗边,给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儿编头发。 见到高洛书过来,她顺嘴问:“谁赢了?” “还没结束!”高洛书委屈道,“他们太过分了,看不见我,还听不见我说话!” 宋宝媛挑了挑眉,江珂玉这么对他一点都不奇怪,谢公子也这样吗? 编好头发,她拍了拍女儿的脑袋,“那该我们岁穗出马了。” 江岁穗立马从娘亲腿上跳下,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大声呼唤,“爹爹!爹爹!” 听到稚嫩又急迫的声音,江珂玉不得不分神。 他扭头看去,只见女儿像只小蜜蜂一样直奔他而来,钻进他怀里。 “爹爹回家!”江岁穗仰着小脸道。 “岁穗乖,等一会儿。”江珂玉牢牢将女儿圈在怀里,艰难地集中注意来落子。 江岁穗眨了眨大眼睛,伸出“爪子”,试图捣毁棋局。 但被爹爹抓住了小手。 “呜!”江岁穗立刻撅嘴。 刚哭出一声,又被捂了嘴。 江珂玉的视线留在棋局上,嘴里低声哄着,“岁穗乖,你让爹爹下完,爹爹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江岁穗小脸一皱,略微心动。 她瞥向对面,“唔唔!” 江珂玉松了手。 “我想要福宝!” 谢予朝手里捏着棋子,见状亦柔声哄道,“那你乖乖的,叔叔就让福宝晚上去陪你好不好?” “好!” 在门口探头的高洛书扶额,转身道:“岁穗已经被俘获,甚至叛变了。” 宋宝媛抱臂站在他身后,有些不确定地问:“这局棋有什么特别的吗?” “可能……”高洛书摸了摸下巴,“棋逢对手?” 他嘀咕着,“确实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在江珂玉手里坚持这么久。” 她也是第一次见,宋宝媛心想。 第69章 管束 或许他们是知音难遇,宋宝媛心想,所以给予了容忍。 她让其他人都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守着。 可是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天彻底黑了,他们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江岁穗已经无聊到窝在爹爹怀里睡着了。 想起承承一个人在家,宋宝媛心里开始焦灼。 再三犹豫,她还是决定“拆散”他们。 因着女儿在屋里睡着了,所以宋宝媛来时放轻了说话的声音。 “已经戌时了。” 她扫了一眼棋中局势,以她浅薄的理解来看,还是“厮杀”得难舍难分,难分胜负。 “稍等。” “马上就好。” 两人异常专注,好似输赢决定着不得了的东西,谁都承受不了失败的代价。 宋宝媛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旁边干站了快半刻钟。 实在令人心生恼火。 “把岁穗给我。” 再开口时,她伸手索要女儿,声音依旧低低的,但冷漠了许多。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她,正要落子的谢予朝手上动作一顿,忽然觉得手中棋子烫手。 见她神色不愉,江珂玉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袭来。 “把岁穗给我!”宋宝媛加重了语调,暴露了更多的情绪。 江珂玉连忙起身,“我送你们回家。” “不用了。”宋宝媛皱起眉头,“我得先带岁穗回家,她不能睡这里,而且承承一个人在家会害怕。至于你,继续下你的棋就是,茶楼已经打烊不用理,孩子没人管也不用顾。” “我……” “给我!” 江珂玉抱着女儿后退半步,仿佛手里是他仅有的护身符,不敢轻易交出去。 对面的谢予朝如芒在背,手中棋子扔都来不及,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来后左右为难,感觉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下了。”江珂玉避开宋宝媛的视线,“我这就送你们回家。” “用不着,我又不是不认路。” 江珂玉欲言又止,最后绕开她,抱着女儿往门外走去。 这是把女儿当人质,宋宝媛不得不跟上,心中愈发气恼。 “谢公子也尽早回家吧。” 她走时还撂下这么一句,令谢予朝心里慌张,又空落落的。 江珂玉先行上了马车,等了半刻钟,宋宝媛才进来。 一路无言。 直到中途江岁穗被行进的马车颠醒,揉着眼睛慢慢清醒。 很久没有在睡醒后,同时见到爹娘,她揉了揉自己的脸,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后,兴奋地跳起来,“爹爹!娘亲!” “嗯?” 江岁穗开心地原地转圈圈,不停地喊着爹娘。 宋宝媛和江珂玉都不明所以,但仍不厌其烦地回应着孩子。 马车里的氛围逐渐变好。 回到老宅,江珂玉自觉带孩子洗澡、哄孩子睡觉,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宋宝媛落了个清闲,慢悠悠做着自己的事情,坐在梳妆台前打理长发。 巧银端着莲子羹走了进来,“小姐今日就吃了半个红薯,还是糊的,睡前喝点莲子羹养养胃吧。” 她一边放下碗,一边说道:“今日小小姐格外黏人,八成要缠着郎君,不让他走了。” “我瞧郎君自己也不想走。” 巧月抱着明日要穿的衣服从旁走过,忍不住诽谤。 “许是没和隔壁谢公子尽兴吧。”宋宝媛不咸不淡道,“对了,我们今日回得晚,没见秋莺姐姐,她怎么样了?” 巧银抿了抿唇,“奴婢知道小姐会问,所以刚刚抽空去了谭小姐那边。伺候她的丫头说,她今日白天一直闷在屋里,晚上……” 等了许久不见下文,宋宝媛诧异地扭头,“怎么不说了?” 巧银纠结地交缠起双手,压低了声音,“晚上听说咱们郎君来了,就出了房间,跟人打听郎君的喜好。” 宋宝媛愣了愣。 “谭小姐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巧银有些不乐意道,“就算小姐和郎君已经和离,也……不好吧。” 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她也是没有办法,想来,是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可是小姐已经答应帮她了呀,她就算要给自己另谋出路,也不该把主意打到咱们郎君头上吧。” 巧银撅了撅嘴,“连奴婢都觉得膈应。” “万一人家只是想投其所好呢。”宋宝媛出言开解,“怎能因为打听了点喜好,就把人想得如此不堪。” “不是奴婢恶意揣测,是她还特意打扮了,很难不令人多想。”巧银小声道。 第90章 这意料之外的事情令宋宝媛神色恍惚,她想象不出秋莺姐姐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虽是有些不喜,可她如今的身份,显然是没有资格介怀, 巧月忧心忡忡,“如果、奴婢是说如果,如果谭小姐真起了攀附郎君的心思,小姐要怎么办?” “自然祝福他们。”宋宝媛不假思索道,压下了心中的反感。 她低头梳着自己的发梢,“一个是兄长,一个姐姐,他们真能结合,也不为一件美事。” “美什么呀。”巧月难掩不忿。 她歪了歪头,有了大胆的想法,“小姐觉得谢公子如何?” 宋宝媛瞥了她一眼,“问这话是何意?” “奴婢瞧谢公子长得俊,脾气也好,最重要的是没有家世背景,给小姐做赘婿简直完美!” 宋宝媛失笑,“人家谢公子看似温和,实则是个有心气的,哪里是会甘心给人做赘婿的?” “那谁说得准。”巧月不以为然。 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小姐只是担心谢公子不愿做赘婿,所以也是对谢公子有好感的咯!” 巧银听了兴致勃勃,眼睛放光,“真的吗?其实奴婢也觉得谢公子人挺好的。和小姐站在一起,看起来甚是登对。” “瞎说什么,你们可别胡思乱想了。”宋宝媛摇了摇头,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去替我看看,小少爷和小小姐睡了没。” 巧月和巧银对视一眼,笑容意味深长。前者整理好衣物,点着头往外走,“是。” 房门没关,她的脚步刚迈过门槛,抬眼瞧见隐匿夜色中的身影,吓得连连后退,心中大骇。 “郎、郎君。” 她跟见了鬼似的,声音发颤。 门外江珂玉的神色冷漠。 宋宝媛见状起身,挡在了不知所措的巧月面前。 “兄长怎么来这了,岁穗睡了?” 江珂玉盯着她平静的脸,心腔似被棉花填满,又闷又痒,使他焦躁不安。 “美事?”他嗤笑,“美在何处?” 宋宝媛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什么?” 在对方的注视下,她感到些许不自在,于是别过脸,“若是承承和岁穗都睡了,也无他事,你……” “又要赶我走是吗?” 江珂玉打断了她的话,且收紧了手心,“从今晚开始,我会搬回来。” 宋宝媛霎时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你若真这么不想见我,我也可以不回来。”江珂玉的语气逐渐冷硬,“但你要答应,之后不再与隔壁那人来往。” 莫名其妙,宋宝媛眉头紧锁,“凭什么?” 江珂玉态度坚决,“隔壁那人根本不是普通书生,他身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与之交往太深必定给你惹来麻烦。你若不与他断绝往来,我便只能亲自守在你、还有承承岁穗身边。” “平白无故为何会有麻烦?”宋宝媛觉得他不可理喻,“当真不是你的偏见吗?” “随你怎么想。”江珂玉侧过身,“还有偏院那个女人,已经和你曾经那个好友判若两人,明日我会安排人把她送回谭家,你不必再理会。 在这种时候送走秋莺姐姐? 宋宝媛骤然怒火中烧,“你凭什么做决定?我与谁来往跟你有什么关系?” “凭我必须对你负责!” “我不需要!” 宋宝媛气得捏紧了拳头,“你不高兴便要我和人断绝来往,你那些朋友我也一个都不喜欢,我何曾干涉过你的自由?” 又吵起来了,前前后后的下人们纷纷避让。 江珂玉不解,“盛绮音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是你误会在先,况且我也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 “误会?”宋宝媛冷笑,“画是误会,话是误会,你抛下我去找她也是误会吗?” “我何曾抛下过你?” 宋宝媛不愿翻旧账,可不说出来,她就是无理取闹。 “常府乔迁宴那日,你明知我受了委屈,还不是她一句话就叫走了!” 江珂玉微怔,回忆起那日。 “我那是出门善后,不是去找她!” 他略感无奈,“你若是希望我留下陪你,你倒是和我说啊!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什么都埋在心里,我要如何知道?”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不会花心思再我身上,当然不会知道!” 心头涌起委屈和愤怒,宋宝媛眼尾泛红,“不知道就算了,有些东西强求不来。但既然已经和离,你又在这里装什么关心,装什么在意!” 装? 不知道是因为气得还是疼得,江珂玉的心跳得很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 “我不用你管!” 宋宝媛上前将他推开,“惹来麻烦又怎样?我自作自受、自食恶果,我就算明日就掉沟里摔死,都用不着你管,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情假意!” “我若真心想管束你,你连家门都出不得!” “难不成我还要谢谢你?”宋宝媛感到可笑。 她抬手指向门口,“你就当我不知好歹行不行?你走,现在就走!” 江珂玉身子微僵,从头凉到了脚,根本动弹不得。 “非要我说难听的吗?” 宋宝媛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是我家,我不想在这里看到你,你可不可以……” “滚出去。” 第70章 伤害 门前陷入短暂的死寂。 江珂玉站立夜色之中,神色晦暗不明。 宋宝媛背对着亮堂的屋子,面向漆黑夜幕,面上表情令人看不真切。 “不可能。”江珂玉的声音略显沙哑,“我不走。” 他转过身,强装镇定,“这难道就不是我家了吗?” “不是!”宋宝媛已经失去思考,头脑混乱。 在她否认的瞬间,江珂玉只觉锋利之物钉入他的心口,令他血流不止,喘不过气来。 僵持之时,他忽地拽住宋宝媛的手腕,拉着她快步走入暗夜之中。 “你干什么?” 宋宝媛试图挣脱,但无果,被迫跟随他的脚步。 晚风吹起两人的衣摆,拂乱他们的长发。 “你要带我去哪?” 宋宝媛的话音刚落,他们便停在了敞开的大门前,入目是香案与牌位。 “你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江珂玉指着里面,“你当着爹娘的面,你再说一遍!” 冷风打在脸上,他忽然感觉自己被抛弃,“你说这里不是我家,说你讨厌我,说你再也不想见我,你说啊!” “你少拿爹娘说事!” 宋宝媛用力甩开他,“明明是你过分在先!” “我不过是想让你离那些可能给你带来伤害的人远一点!” 宋宝媛不自觉地往后退,摇了摇头。 世间之事是如此的荒谬。 “你还不知道吗?” 她哽咽道:“这个世上给我带来最多伤害的人,不就是你吗?” 刹那间,江珂玉仿佛被当头一棒。 “我长这么大,受过最大的伤害、最多的委屈,不都是因为你吗?” 头顶的灯笼照亮宋宝媛此刻的神情,她眸中怨怼清晰可见,“我最该远离的,就是你啊!” 这一瞬间,江珂玉浑身的血液凝固,令他彷徨失语。 宋宝媛转身就跑,似是避他如蛇蝎。 她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之际,对江珂玉而言,这个世界变得很静很静。 静得他能听见自己迟缓的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原地站了多久,他挪不开步子,也觉察不到温度。 心中只剩迷茫。 直到他侧目,看到了爹娘的牌位。 鼻头一酸,泪水立刻打湿了眼眶,但倔强地没有流下。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宋宝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难以言明的情绪占据她的心头。 她要花一整晚,来理清自己乱成麻的思绪。 隔壁院中,谢予朝抱臂站在家门口,用自己家的大门掩藏身形。 小思蹲在他旁边,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那家伙还没走?是不是你偷懒没看着?” 小思听了急得站起来,就差竖起指头来发誓了,“小的自他们回来就一直盯着,别说人了,连只苍蝇都没有飞出来过!” 他双手一摊,“肯定是留下来过夜了。” 下一刻,他收到了自家少爷的一记眼刀。 小思的眼皮跳了跳,“这、这和少爷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心中狐疑,“少爷你该不是、对那寡妇娘子有想法了吧。” “真要是寡妇就好了。”谢予朝嘀咕。 “啥?”小思满脸困惑。 谢予朝皱着眉,来回踱步,“虽然、但是。他身为孩子的父亲,偶尔留下来过夜也合理。” 他说着,往回走,嘴里嘟嘟囔囔,“又不是睡一张床。” 第91章 小思:“?” 难不成他今日做的晚饭下错了料,把少爷吃出毛病了? “少爷你没事吧。”他追上去,“少爷你怎么了?” * 翌日一早,宋宝媛领着谭秋莺,匆忙赶往郡主府。 心想事情早点解决,免生变故。 一见面,琉安便问:“昨晚没睡好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宋宝媛下意识遮了遮眼睛,“很明显吗?” 她说话有点哑,琉安感觉不对劲,但没多问,只是调侃着拉下她的手,“还是很漂亮啦!” 另一头,江珂玉送了儿子去学堂,又把女儿带在身边,一同去大理寺上值。 处理完公事,江珂玉揉了揉眉心,坐在内堂里,看着坐在地上玩瓷娃娃的女儿,双目逐渐失焦。 直到六安回来,扶在门边,一边喘气一边说道:“郎君,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好了。但是徐瑛不肯签和离书,写的休书。” 江珂玉回过神来,“随便吧。” 他眉目中难掩疲惫,过了一会儿,状似无意地问:“谭家来接人的是谁?” “谭家大少爷。” 江珂玉的指尖敲打在桌面,“来家里提过亲那个?” 他记得阿媛待字闺中时,谭家有来提过亲,只是被爹委婉拒绝了。 “对。”六安点了点头。 江珂玉拧起眉头,“听说,这个人到现在还没有成亲?” “是,他们家二少爷都快子孙满堂了,这大少爷还孤身一人呢。”六安夸张道。 他转念一想,大胆猜测,“该不是为咱们小姐守身如玉呢吧。” “你哪那么多话?” 六安撅嘴,“不是郎君你自己在问吗?” 江珂玉心烦意乱。 “这不是好事吗?”六安紧张地搓了搓手,试探道,“郎君之前不是说,要给小姐找个可靠的人?这谭大少爷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又家境殷实,倘若真对咱们小姐一片痴心的话,不是挺合适的吗?” “砰!” 江珂玉忽地拍桌。 力道不重,但还是把六安吓得一颤。 “合适什么合适?他连保护自己妹妹的本事都没有,你指望他能对你家小姐多好吗?” 江珂玉一阵头疼,“何况当初爹就瞧不上他。” “不行。” 他蓦然起身,往外走去。 六安一脸糊涂,“这突然去哪啊?” …… 郡主府,宋宝媛见到了传说中的平远侯。 其人面上斯文,三十来岁,衣着素雅,肉眼完全瞧不出任何不妥。很难让人想象,他背地里会是喜好虐待之人。 宋宝媛伸出手,在桌底拍了拍不敢抬头的秋莺姐姐的手,以作安抚。 “论亲疏,郡主还得唤我一声叔父呢。” 琉安轻笑,站起身来,“那我敬叔父一杯,还望叔父给个面子,不要再为难我的朋友了。” “好说。” 平远侯笑得温文尔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宋宝媛和谭秋莺。 “就算郡主的面子不给,也得给侄女面子。”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站了起来,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位是宋娘子吧,久仰大名。” 宋宝媛微微诧异,“侯爷知道我?” “之前意外卷入过一起案件,我与江少卿打过交道。听他手下的人说,他们嫂子貌美如花,赛过天仙。只可惜江少卿藏得紧,没机会见上一面。” 平远侯说时倍感惋惜。 “不过现在看来,只是当时缘分没到。” 他笑着端起酒杯,“宋娘子,可否赏脸喝一杯?” 宋宝媛有些不愿意,但也知要顾全大局,何况琉安向她使了眼色。 她镇定起身,“侯爷言重了,我先干为敬。” 平远侯能说会道,虽然有些侯爷的架子,但总体上还算平易近人。 他毫不掩饰对宋宝媛的热情,找了许多理由,要她陪自己喝酒。 酒过三巡,终于将人送走。 琉安喝得迷迷糊糊的,宋宝媛虽然耳鬓间染了绯色,但还算清醒。 “没想到你酒量还真挺好的。”琉安趴在宋宝媛的腿上,说话口齿不清。 宋宝媛侧目,看向完全醉倒的秋莺姐姐,无声叹了口气。 她抬手拨了拨琉安的碎发,心中五味杂陈。 事情好像解决了,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在郡主府耽搁了些时候,宋宝媛扶着谭秋莺离开时,已经将近黄昏。 郡主府门前,有她意想不到的人在等待。 “阿媛。” 马车前,站着位衣饰华贵,样貌周正的男子。 再见谭家哥哥,宋宝媛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谭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接秋莺,在你家门口久等不到你们回来,又听你家下人说你们在这里,便过来了。” 宋宝媛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将谭秋莺扶上谭家的马车。 “给你添麻烦了。” “这不算什么。”宋宝媛依旧忧心,“平远侯这边允诺不会再纠缠,但徐家那边……” “也解决了。”谭大少爷忙道,“你放心吧。” 宋宝媛讶异问:“怎么解决的?” “无非是花点钱财。” “哦。” 毫无新意的答案,宋宝媛心想。 在她面前,谭大少爷略显局促,“我瞧你也喝了酒,我先送你回去吧。” 宋宝媛认真想了想,“不顺路,你还是尽早带秋莺姐姐回家吧,我没关系的。” “那怎么能行,你一个女孩子,又喝了酒……” “用不着你来操心。” 突然插入的声音令两人都愣住。 另一辆马车停在了郡主府门口,江珂玉从中现身,快步走来。 谭大少爷下意识低下了头,“此前不知江少卿会来,那确实是我多虑了。既然如此,我就先带秋莺回去了。” 宋宝媛行了一礼,目送他们离开。 与此同时,江珂玉走到了她的身边。 并肩而立,久久无言。 终于,江珂玉垂眸,放轻了声音,“回家吧。” “若是兄长也要回家,那我就不回去了。” 江珂玉捏紧藏进袖口的手,用力到指骨发白,强迫自己冷静。 “你非要如此吗?” 宋宝媛扭头看向他,不再避讳他的视线。 “是,非要如此。从今往后,都要如此。” 这是江珂玉第一次,从她眼中,见到异乎寻常的坚定。 令他感到,无比挫败。 第71章 共饮 傍晚,夕阳将道路铺就成了霞光的颜色。 马车徐徐归家,回到老宅的只有宋宝媛,以及她顺路接回来的江承佑。 “妹妹呢?”江承佑拿着草编葫芦跳下马车,找了一圈,没瞧见人后又跑了回来。 “妹妹和爹爹在一起,他们今晚不回来。” 宋宝媛牵着儿子往屋里走,“你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江承佑挠了挠头,“哦,那我吃完饭可以去找福宝玩吗?” “不要总是打扰人家嘛。” “可是谢叔叔说没关系的。” “那也不好。” 江承佑不高兴地鼓起了脸,但很快又兴奋起来,因为福宝就像和他心有灵犀般,跃上了墙头。 “喵。” 福宝悠闲地在墙头踱步,居高临下。 江承佑急忙跑过去,举起双手试图接它,还不忘回头问:“如果是福宝自己过来的,那我就可以跟它玩,对吧娘。” “你小心一点。” 宋宝媛生怕福宝突然跳下,砸到孩子,于是也走了过来。 她抬头,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攀上了墙头,在粗粝的墙面上极为显眼。没一会儿,墙的那头,慢慢冒出了谢予朝的脑袋。 “谢叔叔!”江承佑立马大喊。 “诶?” 福宝似乎是被江承佑的声音吓跑,使得看准时机伸手逮猫的谢予朝扑了个空。 “小心!”宋宝媛焦急提醒道。 谢予朝爬上墙,动作幅度过大,身子摇摇晃晃,看得宋宝媛心惊胆战。 “没事。”谢予朝放弃了福宝,把自己像块布一样挂在墙上,未束的长发连同他夸大的袖袍一同垂落。 宋宝媛仰着头看他,不明所以,“谢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本来是想把福宝逮回家的。”谢予朝努力抬头,“但既然见到宋娘子你了,那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什么?” “对不起。” 宋宝媛愣了愣。 “昨日在茶楼误了时间,是我不对。”谢予朝老实道,“本来我昨日就应该道歉的,但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宋宝媛呆呆看着他,此刻他的姿势应该是滑稽的,但或许是因为他生得好看,所以不见狼狈,甚至有些可爱。 第92章 “你都是跟人这么道歉的?” “不够有诚意吗?”谢予朝晃了晃四肢,“我这叫挂壁请罪,你若是不解气,可以让我一直挂着。” 宋宝媛只听说过负荆请罪。 她轻笑道:“谢公子言重了,我还担心,谢公子会怪我扰了你们的雅兴呢。” “我像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人吗?”谢予朝仰头仰得脖子有些累,“求求你了,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不敢了。” 他竟然会如此软声求饶,而且毫不违和,宋宝媛倍感稀奇。 “昨日那局棋,当真有那么精彩吗?” “精彩啊,那是我下过最认真的一局棋。”谢予朝将视线偏移,盯向墙角,“但我不想放弃,不是因为棋怎么样。” 宋宝媛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输给他。” 宋宝媛歪了歪脑袋,不确定地问:“输给他,会怎样?丢人吗?” 谢予朝沉默片刻,忽而认真,“我不知道当初你是喜欢他什么,但或许我赢了他,就能让你知道,比他厉害的人多的是,他没什么特别的。” 宋宝媛怔然,“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谢予朝缓慢道。 但他不知作何解释,所以只是低声重复,“要紧的。” “咳。”他理了理衣袖,“你还没有说,能不能原谅我。” 宋宝媛摇了摇头,“谈何原谅,昨日是有些生气,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不至于还计较。” “为什么不计较?”谢予朝语气松快,好像事不关己,“凡事忍忍就过去了,你若总是这么想,得无端咽下多少委屈。” 宋宝媛怔怔望着他。 “当然了。”谢予朝话锋一转,“对我还是可以宽容一点的,毕竟……” 他一本正经,“我是个好人。” 宋宝媛哑然失笑。 在她身侧,江承佑终于抱到了福宝。他腾出手来扯了扯娘亲的衣角,“娘,你们在说什么?” 宋宝媛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什么,去洗手吃饭吧。” 她又回过来问:“谢公子用过晚饭了吗?” “用过了。” 宋宝媛心中狐疑,“可是,你家小思根本不会做饭。” 谢予朝一愣,何时漏的馅? 他面不改色,“他是不会,但我会啊。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才是那个能干的人。” “你、会做饭?”宋宝媛就差把质疑两个字写在脸上。 “嗯。”谢予朝煞有其事道,“改日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好啊。” 谢予朝:“……” 宋宝媛轻笑,“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带承承进屋了。” “好。” 谢予朝目送他们进屋,灵活地跃下墙头,拍了拍手。 蹲在一旁的小思正百无聊赖地拔着杂草,忍不住问:“少爷您能菜和草的分不清,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会做饭?” “小点声!” 小思撅了撅嘴,“幸好,人家八成是客套。” 谢予朝眉头轻蹙,略加思索后,坚定道:“去,给我找个会做饭的回来。” “啊?” “去啊!” 小思愕然,“找来干嘛?” “我学两招。” “咱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您还要花钱学做饭?”小思倍感荒谬,“少爷您没毛病吧!” “说了小点声!” 小思皱起脸,“您非要作也行,茶楼赢回来那俩杯子,咱当一个呗。” 因着对上了茶楼里的诗,谢予朝总共得了两个琉璃杯,价值不菲。 “不当。”他直截了当道。 小思:“?” 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 “就不当。” 小思:“……” “快点去找人,我明天就要大展身手。” 谢予朝斗志昂扬道,说完自己先回了屋。 * 第二天一早,宋宝媛收到了一张帖子。 她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巧月给她梳发,巧银在旁给她念帖子。 “是平远侯府送来的,平远侯觅得佳酿,请小姐过府共饮。” 不等宋宝媛有反应,巧月捏着梳子轻哼一声,“肯定没安好心,小姐帮了谭小姐,反倒是自己惹了个麻烦。” 巧银忧心忡忡,“小姐,怎么办?” “回拒了吧。”宋宝媛淡淡道,“就说,我今日要去户部,有要事耽搁不得。” “是。” 算不得托词,宋宝媛今日当真要去户部,与刘郎中几人敲定图纸的一些细节。 谁料傍晚归家之时,平远侯拎着酒坛不请自来。 另一头,江珂玉一手拎着好酒,一手抱着女儿,迈进了常府的大门。 院子里,常云柏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狐裘。 看见来人,他蹙起眉头,“这都入冬了,你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 “你管我?” 江珂玉每日都燥得很,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他将女儿放下,将其交给周荷月,自己和酒壶一同落座,“陪我喝一杯。” 常云柏接过酒壶,“陆家已经松口,让孩子见我,谢了。” 江珂玉抬了下手,算作回应。 见他情绪不佳,常云柏心中诧异,“你怎么了,又摊上难搞的案子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 “没事。”江珂玉敷衍道,自顾自喝起酒来。 常云柏将酒壶放上桌,无心打开,“你都写脸上了,还能没事?” 江珂玉呆滞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常云柏听得糊里糊涂,“谁不待见你了吗?” “嗯。”江珂玉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谁?” 江珂玉沉默,良久,低低念出两个字。 “谁?”常云柏压根听不清楚。 “阿媛。” 纵是听到名字,常云柏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你前几日不还在为她忙前忙后吗?怎么,人家不领情啊。” “那些左右都是我应该做的,她不知道也无妨。”江珂玉低着头,“可自从多了个莫名其妙的邻居,她就越来越讨厌我。” 常云柏挑眉,“邻居?男的吧。” “你知道这男的是谁吗?”江珂玉轻嗤,“内阁首辅谢明儒的儿子。” 常云柏因为吃惊而微微睁大了眼睛,“我记得谢大人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是挚爱亡妻之子,所以看得极紧。外人只道谢门独子清贵无双,但没几个人真正见过,他怎么会成为你们邻居?” “我怎么知道。” 江珂玉眉头紧锁,“我只知谢明儒独断狠戾,绝不是好相与之人。” “那他儿子呢?” 江珂玉顿住,不情不愿回答道:“倒是有些不同。” 常云柏盯着他的脸,忽而失笑,“你这可不像一个兄长该有的反应,你莫不是,后悔和离了吧。” “我……”江珂玉一时语塞。 他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又是半晌的沉默。 “我好像,不……我就是、就是难以忍受,她把别人看得比我重要。”江珂玉想想都心里堵得慌,“尤其是男人。” 常云柏嗤笑,“让前妻给你守贞,恐怕有点不现实啊。” 江珂玉莫名觉得这话刺耳。 “你不是不喜欢她那类无趣的女人吗?”常云柏漫不经心地问。 “我何时说过?” “非得要说出口吗?”常云柏闷哼,“不说出口,事实就不是如此,别人就不知道了吗?” 江珂玉愣了愣。 常云柏看向自己的腿,嘴角扯动的弧度略带嘲讽,又显失意,“甚至嘴上说着没关系,嫌弃、厌恶、失望……都会从对方的眼睛里流出来。” 刹那间,江珂玉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所以,即便不说不爱,藏在每一个细节里的客气与疏离,都会暴露真相。 老宅里,宋宝媛出门迎接不速之客。 “民女见过侯爷,有失远迎,还望侯爷恕罪。” “哪里的话。”平远侯笑道,“宋娘子昨日风采令本侯难以忘怀,所以今日冒昧打扰,还望宋娘子不要见怪。” 宋宝媛需得维持体面,笑得有些僵。 “怎么不见江少卿。”平远侯左右张望,“本侯带了好酒,想与你们二人畅饮。” 宋宝媛心道他明知故问。 “他、还在忙公务,抽不开身。” “那太可惜了。”平远侯叹气道,脸上的笑意却更甚,“既然如此,只能宋娘子陪本侯共饮,一同消解这漫漫长夜了。” “我都等你好久了。” 埋怨的声音插了进来。 平远侯的笑容一滞,抬头看去,屋里走出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一边解开围腰的布,一边擦着手。 第93章 正是谢予朝。 “饭菜都要凉了。”他不满道。 “这位是?” 两人对上视线,同时发问。 宋宝媛左右看一眼,“这位是平远侯,这位是……我家厨子。” 谢予朝微怔,很快眉头紧锁,快步走到她面前。 “上次惹你生气,你说我是车夫,这次又说我是厨子,那下次又是什么?” 他似委屈地抱怨一番,自然地将宋宝媛拉到身后。 他扭头看向平远侯,又换了脸色,如这座宅里的主人一般镇定。 “侯爷见笑了。” 第72章 挡酒 老宅里的氛围奇诡。 平远侯岂会听不出眼前这个陌生男子话里话外表明身份的意思,“本侯倒是没什么见笑的,不过,江少卿知道此事吗?” 谢予朝将他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面不改色,“自然,不然在下怎么进得了这张门呢。” 平远侯勾起笑容,但语调有些辨不出情绪,“原来宋娘子,也是性情中人。” 宋宝媛:“?” 这话听起来怎么哪哪不对劲。 “侯爷别在这站着了,里边请。” 宋宝媛没想到,这明明是她家,她却毫无用武之地。 客人不用她招待,谢予朝做足了主人的派头,热情相迎;话不用她说,平远侯的每一句试探,都有谢予朝滴水不漏地接上;酒更不用她喝,有谢予朝挡…… 宋宝媛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地劝酒,扫过眼前一桌菜,拿起筷子,挨个尝尝。 她默默在心中猜测,哪道出自谢公子之手。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哪道菜和谢公子相关,宋宝媛不知道。 她唯一能知道的是,谢公子的酒量……非常一般。 天色已暗,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谢予朝,手里还紧紧攥着酒杯。 宋宝媛看着,哑然失笑。 巧月从外头走了进来,“小姐,平远侯已经走了。” “好。” “那谢公子这……” 宋宝媛望向屋外,“瞧见小思了吗?” “没呢。”巧月无奈道,“我还去隔壁找了,半个人影都没有。自家主子这样都不管,也不知道他怎么当的差。” 宋宝媛想了想,“既然如此,你叫人去收拾间客房,扶谢公子去休息吧。” “好吧。”巧月眉目怅然。 宋宝媛见状,不由得问:“怎么唉声叹气的。” “小姐。”巧月双手交缠,难掩纠结,“这外头的人,一知家中没有男子,便生些龌龊心思。前有狐假虎威的官兵,后有这道貌岸然的侯爷,也不知日后还会遇上什么。” 宋宝媛面上冷静,“放心吧,看在郡主的面子上,平远侯就算有那心思,也不会硬来。现在他又得知我屋里有人,想必会收敛的。” “但愿如此。”巧月小声嘀咕着,向外走去。 忽然,趴在桌上的谢予朝惊醒,半睁着眼,举起酒杯,“她、不方便!我来喝!” 宋宝媛:“……” “人呢?”谢予朝脸颊绯色,眼中迷离,“人呢?” “走了。”宋宝媛回答道。 闻言,谢予朝长舒一口气,嘟囔着咒骂,“终于走了,这不安好心的家伙。” 宋宝媛看他模样好笑,“原来谢公子不擅饮酒啊。” 之前听小思说他喜好小酌,还以为他酒量很好来着。 谢予朝叹息,迷迷糊糊的,“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喝酒。但那个凶死了的老头不许我喝酒,只准喝茶,所以我偏要喝,难喝也要喝!” 他说着,拿着空酒杯往自己嘴倒。 老头?估计是家里人吧,宋宝媛心想。但他平日里的行径,倒不像家中管教甚严的。 谢予朝突然抬头看向她,“你、干嘛要跟人说我是厨子?” 语气中带着些许质问,和浓浓的不满,像是兴师问罪。 “我那是怕,若和我扯上关系,平远侯会为难你。” 谢予朝眉头紧锁,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他蓦然倾身,向宋宝媛逼近,“在你眼里,我是胆小怕事的人吗?” 他呜咽一声,委屈至极,“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侮辱。” “不是。” “你就是瞧不起我!” “不是的!” 宋宝媛忍俊不禁,好声哄道,“那算我错了,对不起,行吗?” “你是在道歉吗?” 谢予朝歪了歪脑袋,“我给你道歉,还亲自下厨呢,你就一句话把我打发了?” 说到这,他猛然直起腰,“诶?我的菜呢?” 他望向桌面,仔细寻找。 揭晓答案的时候了,宋宝媛好奇问:“哪个是你做的?” 谢予朝竖起食指,意图指给她看。 宋宝媛看他指着天上,哭笑不得,看来是真的醉了。 “我想起来了。”谢予朝握起拳头,“我压根没端出来。” 他忿忿道:“我要是端出来,不给那个猴子吃了吗?” 他用另一只手,掰开自己的拳头,“我这只手,是用来搅动朝廷风云,执笔定乾坤的!用我这只手做的菜,是谁都配吃吗?” 他冷哼,“就那只猴,才不配呢,我喂狗都不给他吃!” 忽又睁大眼睛,“我不是说你是狗啊!” 他才像狗,宋宝媛心道,此时此刻,像只傲娇又傻乎乎的毛茸茸小狗。 “不说这个了。”他强行转移话题,一本正经,“说说、你怎么给我道歉。” 宋宝媛饶有兴致,“你想怎样?” “我想想。”谢予朝呢喃着,“我想想、想想、想……” 扛不住了,他整个人往后栽去。 宋宝媛一惊,连忙伸手去扶。 慌乱之中,让他跌入了自己怀中。 谢予朝只觉柔软,翻个身,埋得更深些。 男子气息裹挟而来,宋宝媛瞬间僵硬。 下一刻,面红耳赤。 “小姐,客房准备……” 折回的巧月一个急转弯,恨不得长四条腿好迅速离开现场。 宋宝媛心跳得很快,略显手足无措,“你别跑,你进来扶他呀!” 巧月匆忙刹住脚步,仍旧迟疑。 “不是你想的那样!” * 月黑风高,忙于公务的江珂玉现在才到家。 他抱着已经熟睡的女儿穿过廊道,忽感凉意。 “郎君!”六安惊呼。 冒着寒光的长剑从头顶捅下,江珂玉匆忙后退。 这大动静,惊醒了江岁穗。她一睁眼,便见黑衣人从天上掉下来。 “呜!” 小孩吓得哭出声来。 黑衣人目标明确,持剑往江珂玉要害攻去,但避开了他怀中的孩子。 江珂玉翻栏躲避,黑衣人穷追不舍,剑剑不留情,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江珂玉是有些武艺的,只是要护着怀中女儿,不好施展。 终于找到机会,他一脚踢中黑衣人的手腕,但后者功底扎实,剑未脱手,后退两步后飞快调整,再度袭去。 暗卫现身。 失去时机,黑衣人果断罢手,仓皇逃离。 “呜呜!” “郎君您没事吧!” 江岁穗害怕的哭声不断,六安赶来问询。 “没事。”江珂玉瞥了一眼食指上的划伤,并不在意,急于安抚女儿,“没事了,岁穗不哭,爹爹在呢。” “呜呜!” “没事的,有爹爹呢。” …… 女儿惊吓过度,江珂玉将其抱在怀里,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耐心哄了半个多时辰,一刻也放不下。 六安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摇了摇头,“郎君恕罪,那刺客跑了。” 江珂玉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无心计较。 “郎君,你这手,还是包扎一下吧。” 食指有道划痕,虽然口子不大,但是看着很深,有些骇人。 江珂玉勾了勾食指,确定自己还有知觉,若有所思。 * 日上三竿,谢予朝嗅到陌生的馨香,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猛然惊醒。 他干了什么? “谢公子您醒了。” 守在门口的丫鬟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头昏脑胀的谢予朝满脸茫然,“我怎么在这?” “您昨日喝醉了,我们找不到您的随从,小姐就安排了这间屋子给您休息。” “你家小姐呢?” “小姐去茶楼了,谢公子有事,可以直接吩咐奴婢。” 谢予朝拍了拍脑袋,“不用,我先回去了。” 他快步离开,像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家,谢予朝满屋子找水喝,见到还在悠哉扫地的小思,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这么把你家少爷丢在别人家?” “多好啊。”小思煞有其事道,“别人家有吃食备着,丫鬟候着,安神香点着。反观咱们家,啥也没有,连床都是硬的。” 第94章 谢予朝:“……” 还挺有道理。 “少爷昨日睡得可好啊?” 昨晚,一夜无梦,倒是很安稳。 谢予朝欲言又止。 他快步往外走,没几步又折回。 折腾了好几趟。 “少爷你干嘛?”小思忍不住问。 “我急着出门!”谢予朝嗅了嗅身上的味道,“还是得先洗洗。” 茶楼里,宋宝媛不停地拨动着算盘,过于专注,都发现不了坐在对面的高洛书一直在看她。 “砰砰。” 直到响起敲门声,她才抬起头,高洛书及时收回了注视。 巧银站在门口道:“小姐,谢公子来了。” 宋宝媛头都没抬,嘴边浮现一抹不自知的笑意,但被高洛书发现了。 “请他进来吧。” “这个谢公子,跟你很熟吗?”高洛书迫不及待地问。 宋宝媛没注意到他话中的情绪,下意识回答道:“邻居呀。” “只是邻居?” 高洛书满满的质疑。 谁家姑娘一听到邻居名字就开心的。 宋宝媛终于察觉不对劲,清了清嗓子,“自然。” 话音落下时,谢予朝刚好走到了门口。 他换了身碧色常服,气质清雅,和昨夜有些不同。 “我可以进来吗?”他还极有礼貌地问。 宋宝媛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但面上并未表露,“请进。” 谢予朝淡定进屋,落座在高洛书身边,但半晌没开口说话。 良久,他侧目,与目露警惕的高洛书四目相对。 宋宝媛:“?” 干嘛呢。 怎么把这碍事的家伙支走?谢予朝心想。 倒要亲眼看看这小子有何贵干,高洛书心道。 谁料宋宝媛先开了口,“高公子,你先出去吧。” 高洛书睁大了错愕的眼睛,完蛋,居然主动单独相处,不会真被这突然冒出的小子捷足先登了吧。 谢予朝心里头直打鼓,完蛋,这么严肃,他该不会真在醉后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吧。 “我一定要出去吗?”高洛书挣扎般问。 宋宝媛没多想,“你先去别处坐坐吧。” 高洛书不情不愿,缓慢起身。他离开时特意把门敞得更开了,还看了谢予朝一眼,仿佛在说:休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一走,谢予朝更紧张了。 看这个形势,他还是自首为妙。 所以他试探问:“我昨日,是不是失态了?” 宋宝媛面无表情,见他如此小心翼翼,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于是蹙眉问:“谢公子都不记得了?” “记得!”谢予朝连忙道,但逐渐心虚,“也不是完全记得。” 宋宝媛点了点头,放慢了语速,“算不得失态吧,谢公子不过是说,自己亲手做了菜,特意拿来喂狗。” 谢予朝瞳孔一震,“我说的?” “是啊。”宋宝媛看着他,无辜的眼神似是在责怪他敢做不敢当,“我若不吃,谢公子便觉得我不领情,还说我道歉的态度不够诚恳。” “我、我吗?”谢予朝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声音弱了三分,“我这么大逆不道吗?” 宋宝媛不置可否,而是诚心发问:“所以我到底要怎样道歉,谢公子才肯原谅我呢?” 谢予朝:“……” 天塌了。 半晌,他低下头。 “我认罪,但凭处置。还请宋大人看在我初犯,从轻发落。” “……” 宋宝媛没忍住,笑出声来。 第73章 受伤 “逗你的。” 谢予朝一怔,霎时松了口气。就说嘛,他怎么可能说…… “但要我道歉是真的。” 谢予朝:“……” 瞬间又拘谨了起来。 他从前小酌,不敢贪杯,因为容易被家中老头发现,所以全然不知自己的醉态是何模样。 “我错了。”谢予朝没法,只能尽力表现得自己老实巴交。 宋宝媛的眼中尽是笑意,“我也没说要怪你,昨日谢公子替我应付客人,我应当感谢才是。” “嗯?” 心情起起落落,谢予朝有些招架不住。 “只是,谢公子明知自己不擅长饮酒,也不喜欢饮酒,为何还要如此帮我?” 谢予朝顿了顿,反问:“舍我其谁?” 她自己也能应付,宋宝媛心想。 她想起前日,调侃道:“谢公子果真是大好人。” 感觉她话里有话,但谢予朝不确定是什么,试探性地开口,“那你,能不能对大好人包容一点。若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请相信那绝非他的本意。” “出格的事。” 宋宝媛轻声重复,配上她似在回忆的表情,令眼前的人忐忑不安。 宋宝媛本想不逗他了,谁料自己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谢予朝直起腰,忽的严肃,“当然,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我会负责的。” 四目交汇,倏忽寂静。 谢予朝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宋宝媛微微怔愣,缓缓攥起手心。 良久,她垂眸笑道:“谢公子多虑了,你昨日说了一通胡话,就睡着了。” 谢予朝:“……” 那他的话岂不是很多余?很冒昧? 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羞赧,他低下头,感到脸颊发烫。 屋内的氛围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奇怪,宋宝媛耳尖泛红,感觉四面的温度在升高。 …… “娘!” 稚气的叫喊惊醒两人。 宋宝媛不仅听到了女儿的声音,还察觉到藏匿其中的惊慌和委屈。 她连忙跑出去,迎面撞上岑舟抱着抹眼睛的江岁穗上楼,六安紧随其后。 “岁穗怎么了?” “娘!” 江岁穗一见到娘亲,急忙伸手要抱,瘪了瘪嘴,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宋宝媛接过女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这是怎么了?”谢予朝也走了过来。 宋宝媛知道女儿说不清楚,所以皱着眉看向六安,“怎么回事?” 六安面露难色,“回禀小姐,属下是特意送小小姐过来的。之后可能有段日子,郎君没办法照顾小小姐和小少爷,要请小姐多费心。” “为何?” “郎君、郎君他有事要忙。”六安闪烁其词,“要忙好一阵儿。” 宋宝媛心中狐疑,“可岁穗怎么哭成这样?” 六安装傻道:“许是舍不得郎君?” “爹爹流了好多血!”江岁穗突然仰头道。 宋宝媛顿时错愕,“血?” “不是不是。”六安着急地否认,但结巴,“不是血、不不是郎君的血,是、是大理寺的犯人的血。” 宋宝媛再清楚不过,江珂玉绝不会让大理寺的罪犯见到女儿。 她的语气冷了几分,“到底怎么回事!” 六安低下头,似乎在纠结。 “说啊!” 感觉不是件小事,宋宝心中一沉。 六安没有办法,只好如实相告,“昨日府中进了刺客,小小姐受到了惊吓,郎君受了点小伤。” “穿黑黑的人,拿刀砍我和爹爹!”江岁穗伸出手比划,泪眼婆娑。 宋宝媛眉头紧锁,“府里那么多人守着,怎么还会进刺客?” 六安叹了口气,“小姐您忘了,那些人都调去老宅保护您和小主子了,府里已经没剩几个人。” 宋宝媛知道,但她以为,至少还有一部分留在府里的。 “郎君伤到哪里了?” “小伤。” “小伤能让他不管岁穗了?”宋宝媛自然不信。 六安像是被逼得无路可退,“就右肩上被砍,差点见骨,大夫说,至少要半个多月才能动弹得了右胳膊。” “胡说八道!顶多是点皮外伤!” 一旁的岑舟似忍无可忍。 宋宝媛诧异地看过来,“你怎么知道?” “我……”岑舟侧身,“我只是觉得,他堂堂大理寺少卿,不至于这么狼狈。” 可是被刺杀,对身为大理寺少卿而言的他,并不是第一次。 宋宝媛记得很清楚,几年前,他刚到大理寺的时候,就受过一回重伤,胸口中箭,差点当场殒命,大夫救治了整整一夜才确保他脱离危险。 那个不确定他能不能活下来的晚上,她几近崩溃。 想到此处,宋宝媛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样疼。 “我知你不喜欢他,但他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也没那必要。” 岑舟捏紧拳头,有口难言。 宋宝媛心乱如麻,即便已经不是夫妻,即便上次见面以难堪收场,她也不可能对这种事情置之不理。 若她真的这样做了,想必爹娘都会怪她。 所以她回头道:“我得回府一趟,谢公子请自便。” 第95章 “我陪……” “我跟你一起去!” 谢予朝本欲同行,结果话没说完,被高洛书抢了先。 宋宝媛点了点头,高公子是他的朋友,自然会担心,想一起回去看看无可厚非。 * 江府,静若无人。 江珂玉独自坐在书房里,着里衣,披着外衣。案桌上摊开着他没看完的卷宗,堆放着带血的绷带,摆在一碗没有喝的药。 他盯着桌面双眼失焦,似乎在等待什么。 “江珂玉!” 有人直呼他大名,声音越来越近。 江珂玉抬头,很快反应过来是谁,下意识叹气,有些失望。 “江珂玉!” 江珂玉扫了一眼门口,略带嫌弃,“叫那么大声干嘛?我又没死。” 高洛书扒着门框探头,“你不是受伤了吗?不去好好休息,在这干嘛?” “你以为大理寺的差好当啊!” “刺杀你的又不是我。”高洛书白他一眼,“我好心来探望,你这什么态度?” 江珂玉冷哼,“我谢谢你,行了吗?” 高洛书扭头,“我看他没什么事,咱们回去吧。” 在他身后,宋宝媛牵着女儿晚来一步。 当门口出现母女俩的身影,江珂玉立刻放下手里卷轴,拢了拢外衣,声音弱了三分,“你怎么也来了?” 高洛书:“?” 这和刚刚跟他说话的是一个人吗? 桌上带血的绷带看着着实触目惊心,宋宝媛遮了遮女儿的眼睛,“你还好吗?” “我没事。” 江珂玉回答时有气无力,脸上忍耐的表情转瞬即逝,像是极力掩盖痛苦。 他扯出笑容问:“是不是六安跟你多嘴了?” 宋宝媛见他脸色苍白,笑容勉强,不由得想起他上次重伤。 他醒来时做的第一件事,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像现在这样挤出笑容,云淡风轻地说:“我没事,别哭。” 宋宝媛心中无法控制地泛起酸楚。 因为他的第二句话是,“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那时爹娘都以不在,他们已经结为夫妻,承承还没有出生,他们只有彼此。 “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说没事,好好休养就可以了。”江珂玉说得简单,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一样,“不过,近半个月,承承和岁穗就要辛苦你了。” 宋宝媛下意识摸了摸身前女儿的脑袋。 “既然如此,你调一半人回府吧。反正老宅比这小,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不用。”江珂玉不假思索地拒绝,“还是你、和孩子更需要保护一点。” 宋宝媛不解,“可是你现在需要人照顾啊,再者,那刺客没有得手,再来怎么办?” “有六安在。” “他一个人顶什么用?” 江珂玉避开了她的视线,“你不用管,大不了就……反正也不重要。”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但宋宝媛听得清清楚楚,且心生怪异,“什么不重要?你觉得自己的性命不重要?” 江珂玉垂眼,一字一顿道:“反正,对你而言,不重要。” “你……” 宋宝媛语塞,心生气恼。 这是挤兑她?还是埋怨她?又或是这种状况下还想吵架? “既然你不方便,我去调人过来。” “不用,嘶!” 像是过于激动扯到了伤口,江珂玉倒吸一口冷气,神色痛苦。即便他飞快地埋头,试图掩盖,但还是被宋宝媛瞧见了。 宋宝媛心里大惊,快步走近,“你没事吧!” 江珂玉停顿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似乎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爹爹!” 江岁穗挣脱开娘的手,朝爹跑去,咬了咬嘴唇,马上又要哭出来。 江珂玉直起腰,故作轻松,摸了摸女儿的脸,“爹爹没事,岁穗乖,跟娘亲回家。等爹爹的事情忙完了,再陪岁穗玩好不好?” “爹爹为什么不回家?” 江岁穗年幼无知,没有半点心眼,全是真情流露。 这个问题似乎把江珂玉难住,他好一会儿才含糊其辞道:“爹爹忙。” “可是爹爹都受伤了。”江岁穗不明白 江珂玉避而不谈,“岁穗乖,早点跟娘亲回家吧。” 宋宝媛旁观着他们父慈子孝,心中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不要,我要爹爹一起回家,呜呜!”江岁穗眼泪决堤,哭花了脸,“要是爹爹再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会的,岁穗、别哭……” 江珂玉惊慌失措,想要把女儿抱起来哄,但手一动,全身都跟着疼。 “岁穗!”宋宝媛急忙上前,抱起女儿,拍着背柔声安抚,“不怕不怕,已经没有坏人了。” 江岁穗肉眼看见的伤心,生怕自己以后就没有爹爹了。 “好了,回家。”宋宝媛无计可施,只好主动松口,“爹爹也回家,好不好?” 她侧目,“那你就回老宅养伤吧。” “你不用勉强,你既然不想见我,我岂能去碍你的……” “你闭嘴!” 江珂玉:“……” 宋宝媛知道他是故意说这种话,怀里的女儿都哄不过来,哪还有耐心同他掰扯。 “六安,扶郎君出门。” * 谢予朝站在家门口,瞥见邻居家的马车以极慢的速度从自己面前驶过,心中便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那人也回来了。 马车停在老宅门口,宋宝媛先抱着女儿下来,江珂玉跟在后头,动作缓慢。 “郎君小心。”六安本欲上前搀扶,但得到了眼神示意,所以只动了动嘴皮子。 江珂玉还在马车里,就穿过车窗的缝隙,发现了紧盯自己的人。 不想扯动伤口,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且小心翼翼。 但还是没踩稳。 在宋宝媛刚刚放下女儿,回过头等他时,他惊险踩空,整个人往前倾倒。 “诶?” 宋宝媛一惊,来不及喊人,只好自己去扶。 以至于他倒入自己怀中,且全身的重量压下。 宋宝媛看到了他背后渗出的血,有些慌张,“你没事吧?” “抱歉。” 江珂玉在她耳边低声道。 在谢予朝的视野里,他们好似在拥抱。 而且时间漫长。 第74章 介意 衣料盖不住刺鼻的血腥气,宋宝媛亲眼看着江珂玉的后背被染成血色,难掩慌乱。 甚至下意识伸出的手,都能感受到他伤口处的濡湿。 “你、你、是不是伤口撕裂了?” “没事。” 江珂玉的声音带着隐忍的颤抖。 宋宝媛扭头看向呆住的六安,“还愣着干嘛?” “哦、哦!”六安急忙过来搀扶,差点表情失控。 一路手忙脚乱进了老宅,宋宝媛等来大夫,欲一同进屋,却被快步走出来的六安拦住。 “小姐您就别进去了,郎君怕吓着您。” “没事。” 宋宝媛并不在意,再狰狞的伤口,都不会比那次箭穿胸膛更可怖。 但六安还是拦着她,“就算您受得住,小小姐也不能再被吓着了呀。” 这话提醒了宋宝媛,女儿还跟在她身侧,大眼睛里流露出懵懂和胆怯。 宋宝媛将女儿抱起,贴脸安抚,“那你进去帮忙吧,有事就说一声。” “是。” 六安松了口气,退回屋内。 匆忙赶来的大夫进屋后捧着钱袋子一动不动。 坐着的江珂玉见进来的只有六安,且后者朝他点了点头,才敢脱衣服。 他肩上的绷带缠得紧,几乎都浸染成血色,但伤口,却是一点没有。 六安小声诽谤,“您怎么还临时加戏呢,小的差点没接住。” “若是这点应变的本事都没有,你也算白跟我那么多年了。”江珂玉轻哼道。 “小的是真紧张啊!” “你敢露馅你就死定了!”江珂玉语含威胁。 停顿片刻,又道:“我也差不多。” 六安心惊胆战的,虽然小姐脾气好,但他仍旧不敢想象事情败露的后果。 不过,此招虽险,但效果显著。 …… 宋宝媛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左右,终于见到大夫出来,立刻问道:“如何了?” 大夫沉沉地叹了口气,“伤口深,容易撕裂。近半个月要尤其注意,不要再有大幅度的动作,也要按时换药,防止感染。” 宋宝媛皱着眉,点了点头。 六安捧着一盆血水出来,“麻烦大夫了,我顺路送您出去吧。” “慢走。” 宋宝媛目送他们离开,然后抱着女儿转身走进屋内。 只是刚跨过门槛,就顿住。 独自坐在罗汉榻上的江珂玉肩上重新缠上了绷带,此外,上身赤裸。 第96章 他的皮肤很白,肌肉坚实,没有赘肉,线条很漂亮。 像是被精心雕琢,质感冷舒的白玉。 宋宝媛下意识挪开视线,但一眼已经足够看得清楚,比曾经同床共枕还要清楚。 许是处理得太过马虎,还有几滴血迹留在他的锁骨处,像绽开在他身上艳丽的花。 江珂玉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到来,正望向身侧一块离自己有些距离的帕子。 他尝试伸手,但够不着,所以慢慢倾身。 余光里瞥见他的动作,宋宝媛回过神,“你别动了!” 她佯装镇定,快步走近,先将女儿放下。 江珂玉怔了怔,僵住不敢动。 “爹爹你还疼吗?” 江岁穗一边问一边爬上榻,朝爹爹扑去。 刚拿起帕子的宋宝媛一惊,“岁穗!” 她赶紧拉住女儿,“你别碰爹爹!” 江岁穗吓得缩起了脖子,不敢动弹。 “没事。”江珂玉见状笑了笑,用能动的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腿,“岁穗过来。” 江岁穗抬头看向娘,眨了眨眼睛,似在征求同意。 宋宝媛一时纠结,手里的帕子更是烫手。 偏偏父女俩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迟疑片刻,她忽地抬手,速度极快地擦掉那几滴血迹,然后背过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去吧。”她低声道。 得到应允的江岁穗立刻像树懒一样抱住爹爹的胳膊。 “不可以碰爹爹肩膀哦。”宋宝媛提醒道。 江岁穗点了点头,又问了一遍,“爹爹还疼吗?” “不疼。” 江珂玉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毫不在意道。 宋宝媛感到些许不自在,她别过脸,“既然没旁的事,你好好休息,让岁穗陪你,我先出门了。” 他都这样了,还想着出门? 江珂玉心中不满,但已经能预料自己开口质疑的结果,必定是…… 自取其辱。 消弭她对自己的抗拒才是长久之计,江珂玉心想,所以他只是颔首道:“路上小心。” * 守在自己家门口的小思百无聊赖地揪着地上的杂草,见到隔壁出来人,立马来了精神,看清楚是谁后拔腿就跑。 “少爷!” 书房里的谢予朝手中执卷,另一只手托着脸,心不在焉,肉眼可见郁闷。 听到喊声,他扭头看向门口。 “有动静了少爷!”小思扒着门框探头,“那宋娘子又出门了。” “一个人?” “是。” 这么快又出门了,看来也不是很关心嘛,谢予朝闷哼了一声。 他沉思片刻,又问:“她刚刚应该没看到我吧。” “谁?”小思有些反应不过来,“宋娘子吗?她的话肯定没看着,因为她注意力都在她前夫身上呢。” 谢予朝:“……” 真不会聊天。 他想了想,丢掉了手中的书卷,往门外跑去。 小思只觉一阵风从自己面前吹过,“少爷您又去哪?” “你少管!” 宋宝媛还要回茶楼继续理清酒庄置业的预算。 她回来时,得见谢公子被众人拥簇,侃侃而谈。不难看出,许多人对其充满欣赏,甚至崇拜。 宋宝媛突然想起,他醉酒后说的那句,他的手,是用来搅动朝廷风云,执笔定乾坤的。虽然当时听来很好笑,但或许不是虚言。 因为他满腹经纶不假,从容不迫地身处人群中央,好似天生的主角。 高洛书站在楼上,一直盯着谢予朝,只差把“讨厌”两个字写在脸上。 余光里瞥见熟悉的身影,他立马跑下来迎接,“你回来了,江珂玉怎么样了?” “大夫说,要好好休养。” 宋宝媛一边回答,一边往楼上走。 她回到二楼的房间,高洛书照旧在她对面坐下。 “我瞧他脸色还行,应该不严重吧。”高洛书追问。 “反正,马虎不得。” 没说上几句话,谢予朝忽然在门口,手里卷起一本书,敲了敲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宋宝媛侧目看了他一眼,“请进。“ 高洛书霎时警惕,感觉这场面似曾相识,待会儿他不会又要被赶出去吧。 所以他决定先发制人,“谢公子在楼下高谈阔论,许多人想交流一二,怎么还有空来这?” “大家太热情了。”谢予朝走进,疲惫道,“我实在是有点累、有点渴,想躲个清静。” 高洛书恍然大悟,“这简单,我带谢公子去雅间就坐,上最好的茶。” “不必了。” 谢予朝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桌上现成的茶,“主要是,一个人,又有点无聊。” 高洛书:“……” 真会找借口。 “江少卿可还好?”谢予朝状似无意地问。 宋宝媛重新翻开了账本,“伤势不轻,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因为承承和岁穗不可能那么久时间不见爹爹,所以我决定让他留在老宅休养。” 她之所以解释那么多,是因为邻里之间,两人八成会见上面的。 谢予朝点点头,“应该的。” 他手里捏着茶杯,没有目的地转动着,“不过,你岂不是要更辛苦了。” “我?”宋宝媛摇了摇头,“又不需要我亲自照顾。” 像是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谢予朝不自觉勾了勾嘴角,但也勉强。 见宋宝媛开始算账,他便翻开了手里的书。 高洛书前看一眼,侧看一眼,感觉他们有种无形的默契。而被排除在外的自己,无人在意,略显多余。 谢予朝远没有宋宝媛专注,思绪翩飞,察觉到了身侧之人频繁的注视。 他忽然开口问:“高公子没有正经事做吗?” “你管我!” 高洛书下意识呛他,后知后觉自己不能失了风度。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人又不是非要做正经事。” 谢予朝点了点头,“高公子是我见过胸无大志的人里,最理直气壮的。” 宋宝媛没忍住笑了一下,主要是他虽然在损人,但语气太过一本正经。 怕高洛书误会,她如“说句公道话”般找补道:“各有各的活法,没什么不好。” “是,我没别的意思。”谢予朝附和道,“而且高公子是有这个底气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高洛书觉得他每句话都意有所指,全是针对,但他又琢磨不出来。 两人没有多言,继续干自己的事。一个算账,一个看书。 高洛书越想越憋屈,故意弄出了声响,时不时敲敲茶杯,试图引起注意。 宋宝媛被打断几回思绪,忍不住抬眼看了他几次。见他好像不高兴的样子,虽然不明所以,但没说什么。 “高公子不觉得自己很吵吗?”谢予朝侧身,直白问。 高洛书挑眉,“外头那么多声音,我这算什么?” 楼上有谈笑声、琴声、脚步声……都会传进这间屋里。 谢予朝看着他,默不作声。 高洛书心中狐疑,“你干嘛?” 半晌,谢予朝还是不说话,只盯着他。 “砰!” 忽地,谢予朝将手里的书作板,重重拍在桌上。 猝不及防,把高洛书吓了一跳。 “一样吗?”谢予朝质问,“你告诉我,这声音跟外头的一样吗?” “你……” “好了!” 宋宝媛不得不出声,总不能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吵起来。 她垂眸,“高公子若是没有事,就先出去吧。” “你竟然向着他?” 高洛书语含委屈。 宋宝媛眉头轻蹙,认真道:“你确实有些打扰我了。” “我、我……”高洛书不情不愿,见她真的因为自己不开心了,只能低头,“对不起。” 他硬着头皮坐了一会儿,见宋宝媛没有表示,只好识趣离开,免得自己留下的印象更差。 谢予朝逐渐正襟危坐,但在宋宝媛看过来的瞬间失了气势。 “不要忍嘛,你明明就被打扰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他平常不这样。”宋宝媛解释道,“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管他从前怎样,在他惹你不高兴的时候就该立刻让他滚啊!”谢予朝带有若有若无的怨气,“那些让你受委屈的人,就不应该再有资格出现在你面前。” 宋宝媛神色恍惚,感觉他话里有话,“你说的,还是高公子吗?” “是。”谢予朝给了肯定回答后,又避开了她的视线,“但也可以是别人,比如……略略略。” 他语速极快又含糊地说了三个字。 宋宝媛哑然失笑,她竟然听明白了,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他受伤了嘛。” 第97章 谢予朝耳后微微发烫,按耐不住问:“那他伤好了,就会走吧。” “嗯。” 宋宝媛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尽可能的让自己语气随意,“你很介意吗?” “当然。” “为什么?” 谢予朝敛目。 “因为、不想和不喜欢的人做邻居呀。” 话落,心跳加速。 不喜欢之外,就是喜欢。 但有的人好像,并不明白。 第75章 代笔 傍晚归家,马车停在了家门口。 听到女儿熟悉的笑声,宋宝媛没有急着下马车,而是撩开了窗帘。 先入目,却是江珂玉。 家中大门敞开。 或许是因为身上带伤,或许是他本就是这样板正的人,身着宽袖青衣的江珂玉在门槛上正襟危坐。他面带浅浅笑意,正看着身旁攥着小鞭子,卖力抽陀螺的女儿。 江岁穗听到车轱辘声,抬头看去,“娘!” 她立刻丢了手里的陀螺,迫不及待朝马车奔去。 宋宝媛见状连忙下车,接住女儿。 江珂玉扶着门框,缓慢站起来,只见儿子也从马车里跑出来。 不止。 后头竟然还跟着……隔壁姓谢的。 他的笑意当即僵在嘴角。 台阶之下,他们倒莫名其妙的像刚刚团聚的一家四口。 “爹你回来啦!”江承佑率先跑上台阶。 “嗯。” 江珂玉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还停留在马车前、似乎在道别的两人身上。 宋宝媛终于回头,牵着女儿往家走,到面前时疑惑问:“你怎么没在房里休息。” 江珂玉回过神,“有点闷,而且岁穗也不喜欢待在屋子里。” “哦。” “谢公子怎么跟你们一块回来了?”江珂玉语气寻常地问。 宋宝媛迁就地放慢脚步,“他今日也在茶楼,和天南海北的书生谈古论今,招揽了不少新的客人。反正顺路,就一起回来了。” “他还陪你去接承承了?” “嗯。” “那他还挺闲的。” 宋宝媛:“?”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怎么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累了吧。”江珂玉柔声问。 “还好。” “换身衣服准备吃饭吧。” 宋宝媛略感恍惚,从前好像是她说这些话,居然会有反过来的这一天。 她进屋换了身衣服,又带孩子去洗手。 江珂玉独自在桌边等待,无聊地看向外边。没多久,白毛狸奴跃上墙头,吸引了他的注意。 “福宝!” 率先跑回来的江承佑高兴地扬起手来打招呼,热情。 江珂玉皱起眉,“江承佑!” 听到严厉喊声的江承佑一激灵,如罚站一般,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过来。” 江承佑留恋地看了一眼跳到自己身旁的福宝,慢慢挪动脚步。 江珂玉见他不情不愿,愈发沉闷,“过来,不许跟那只猫玩。” “为什么?” “因为……”江珂玉一时语塞,半晌才道:“脏。” 江承佑歪着头,仔细打量福宝,嘴里嘀咕,“哪里脏了。” “反正你不准跟它玩。” 江承佑皱起小脸,不服但不敢反驳。 良久,他凑过来仰头道:“那爹你陪我玩!” 江珂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想让爹陪你玩什么?” “玩、玩……”江承佑左右瞧了瞧,忽而灵光一现,眼睛亮亮的,“蹴鞠!” 江珂玉挑了挑眉,属实有些为难。 倒不是不愿意,但那不露馅了吗? 他许久没有答应,江承佑心中有了答案,撅了撅嘴,“我就知道,爹爹只会陪妹妹玩。” 江珂玉愣了愣,“哪有?” 他将儿子拉得近些,“爹照看妹妹多一些,是因为你已经不小了,不可以整日贪图玩乐,也不能总让爹爹娘亲围着你转。” “哦。” 江承佑鼓了鼓脸,满脸不高兴。 江珂玉眉头不展,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可为何到了儿子这里,却这么不同。 “好吧。”他实在不忍,妥协道,“爹爹可以陪你蹴鞠。” “真的?”江承佑蓦然抬头,睁大了不敢相信的眼睛。 他这般反应,江珂玉霎时心生愧疚,压低了声音,“但、今天不行,得等你娘亲出门,而且,不能告诉你娘。” 江承佑眨巴眨巴眼睛,趴上爹爹大腿,伸长脖子,也非常小声问:“为什么不能让娘知道?” “因为、爹也不能贪玩。”江珂玉一本正经道。 江承佑听了“咯咯”笑,“爹爹你怕娘吗?” “怎么会!”江珂玉顿时拔高了音调,似乎在以此彰显底气,“你娘有什么好怕的。” 江承佑睁大眼睛,卯足力气大喊:“娘!” “诶?” 江珂玉莫名慌张,下意识捂住了儿子的嘴。 江承佑的笑容愈发灿烂,扒开爹的手,像是发现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爹爹怕娘!” “瞎说!”江珂玉气急,“才没有!” 话虽如此,但江承佑只要有一点放声喊“娘”的苗头,江珂玉就立刻捂上他的嘴。 还威胁,“你还想不想玩蹴鞠了?” 江承佑小鸡啄米一样砸吧脑袋。 江珂玉转而掐起他的脸,严肃道:“那不许跟你娘说。” “好吧。”江承佑被迫嘟着嘴,“那这是我和爹爹的秘密。” “嗯。” “那爹和妹妹有秘密吗?” 江珂玉松了掐他小脸的手,转而搂着他,方便他借力爬到自己腿上,“没有。” 江承佑一听更开心了。 江珂玉哭笑不得,“还要跟妹妹比,这般小心眼,是我亲生的吗?” 江承佑拱了拱鼻子,停顿片刻,仰天大喊:“娘!爹说我唔唔!” 猝不及防,江珂玉心一惊,手忙脚乱之下将他摁在了自己胸口。 牵着女儿回来的宋宝媛满脸诧异,“你们在干嘛?” “没干嘛。” 江珂玉面不改色,低头和江承佑对视。 宋宝媛不确定地问:“承承刚刚是不是叫我了。” “没有。”江珂玉说着,试探性松手,微挑眼尾。 江承佑咧嘴一笑,坐在爹爹腿上乖乖道:“我没有叫娘呀。” 江珂玉松了口气。 “承承。”宋宝媛一边抱着女儿落座,一边提醒道:“不要靠爹爹那么近,爹爹身上有伤的。” “伤?”江承佑想了想,大眼睛里求知若渴,“那爹爹要死了吗?” 江珂玉:“……” 听着还挺期待啊 “嗯!” 被揪住耳朵的江承佑扁了扁嘴。 江珂玉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呜!” 一旁的江岁穗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我不要爹爹死!” 江承佑吓得缩起了脖子,江珂玉更是错愕,宋宝媛扶额无奈。 “没有的岁穗,爹爹不会死的。” “岁穗不哭,爹爹不是在这里吗?” “你别哭啦!” 爹娘哄完哥哥哄,可江岁穗还是哭成了泪人。 * 入夜,孩子已经安抚睡下,江珂玉独自坐在屋里,手指灵活地转着半片玉珏。 六安敲门而入,“郎君。” “怎么样了?” “平远侯知道有您在,自然是不敢再来打搅的。” 江珂玉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又问:“小姐睡下了吗?” “属下刚刚路过的时候,瞧见小姐还在院子里,喂猫。” “喂猫?哪来的猫?” “还能哪来的,就隔壁那只啊。” 江珂玉将玉珏随手丢在桌上,发出“砰”的脆响,“她怎么也喜欢那玩意儿,有什么稀罕的。” 六安不以为然,“那狸奴确实漂亮,少见得很、呢。” 忽感后背发凉,察觉到冷漠的视线,他抿了抿嘴,不敢再多言。 江珂玉扫视屋内,若有所思。 他最终望向桌上纸笔,“去,再替我走一趟。” …… 院子里,已经沐浴过后的宋宝媛半散青丝,裹着披风。 她用帕子垫着手,托起了还在墙角徘徊的福宝。 低声询问:“吃饱了没?” “喵。” “你也该回家睡觉了。”宋宝媛摸了摸福宝的脑袋,心道手感真好。 她蹲下身,捡了块石头,用力往墙的另一头扔去。 没多久,一双文秀的手攀上墙头。很快,谢予朝探出脑袋。 宋宝媛失笑,满是不解,“干嘛不走大门?” “太远了。”谢予朝趴在墙上,未束的长发垂落,“我怕你等不及。” 宋宝媛将手里的福宝递给了他,还饶有兴致地问:“谢公子知道经常翻墙的都是什么人吗?” 第98章 谢予朝捧着福宝,还将下巴抵在了它的脑袋上,眨眨眼睛,认真思考。 “是、书生?” 宋宝媛蹙眉,佯装困惑,“谢公子听说过谁家书生,喜欢翻墙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咯。” 谢予朝语调松快,眉眼微弯。 “哦!”宋宝媛状似恍然大悟,“差点忘了,谢公子不仅喜欢翻墙,还会爬树呢。” 她一字一顿,轻声调侃,“真、厉、害。” “咳咳。” 谢予朝特意调整了姿势,摁着福宝同自己一起谦逊地垂首,卖乖道:“多谢宋娘子夸奖。” 再抬头,恰好撞入宋宝媛含笑的眼中。 “小姐!” 突然的呼唤令两人一怔,纷纷侧目。 巧月跑了过来,“小姐,刚刚六安来问,您有没有休息。他说郎君有封重要密函要今日送出,但郎君现下受伤不方便,只有小姐您能代笔。” “喵。”福宝不满地叫唤了一声。 只因把它攥在手里的谢予朝不仅眯起了质疑的眼,还发泄般用力地揉弄着它。 宋宝媛回过头,“那我先走了,谢公子早些休息。” “嗯。”谢予朝勉强挤出笑容,“你也是。” 宋宝媛颔首,转身离去。 在屋里等了不到半刻钟的江珂玉感觉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终于,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直起腰,坐得正经些。 宋宝媛进来时,只见他坐于案前,衣衫松散。 “抱歉。”江珂玉叹了口气,“这么晚还打扰你。” “无妨。” 宋宝媛快步走来,“既是要紧事,就不要耽搁了。” 她瞥了一眼在门口止步的人,“六安,进来研墨。” “啊?” 正打算无声无息消失身影的六安冷不丁被叫住,一时想不出理由拒绝,左右为难。 他在慌乱中瞄向江珂玉,见其颔首,才小心踏入屋内。 他老老实实研磨,不敢吱声。 宋宝媛铺开纸笔,头也不抬地问:“写什么?” “那我念了。” “嗯。” 暖黄的烛火照耀下,宋宝媛安静地写着字,眉睫忽闪,恬淡从容。 江珂玉在旁注视着她,仿佛被一种从内而外溢出满足感包裹。 好像只要她在眼前,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 宋宝媛感到困惑,总是要等到她催促地回头看向他,他才想起念下一句。 之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江珂玉记得,从前阿媛也有给他代笔。 那时他初入大理寺,不得不主动负责别人不愿意接手的危险抓捕行动,差点被穷凶极恶的罪犯一箭穿心。 好在侥幸捡回来一条命,但有半个月时间动弹不得,偏偏位卑言轻,还有推脱不掉的公务要忙。 只好在自己决策之后,让还是他妻子的阿媛代笔密函。 那时的阿媛乖巧又青涩,生怕自己做得不好,会误了他的前途,所以每个字都写得无比细致。 好奇怪,江珂玉心想。 那时的他怎么不曾发觉,眼前之人,是如此令他挪不开眼。 第76章 特别 “喵!” 晨光微煦,福宝伏在墙头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地舔了舔手心。 “福宝早上好!” 扎着小辫的江岁穗在墙下蹦蹦跳跳,手里捏着奶酪包,嘴里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打招呼。 旁边石桌上,江珂玉和江承佑也在吃早饭。 听到外头的声音,坐在梳妆台前的宋宝媛往□□身,视线越过窗户。见是女儿自言自语玩得开心,忍俊不禁。 她简单打扮一番,便打算出门。 “岁穗,跟娘走啦。” “我来啦!” 江珂玉看着女儿从自己面前跑过,说道:“你若有事要忙,我也可以照看岁穗的。” “你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宋宝媛无声叹气道。 江珂玉欲言又止。 好吧,就当是关心他了。 “承承,娘亲走咯!” “娘亲再见!” 江承佑刚跟娘亲道完别,就将鸡蛋一整个塞嘴里,“呕!” “慢点吃。” 江珂玉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急着去上学?” 江承佑听了一愣,“呕呕呕!” 恨不得当场噎死。 江珂玉笑着摇了摇头。 没多久,六安从大门方向跑来,“郎君,小姐刚走,隔壁那位也出门了。” “也去的茶楼?” 六安摊了摊手,“那不知道,但去的同一个方向。” 江珂玉拧起眉头,撂了手里舀粥的勺子,忽然没了胃口。 江承佑听不明白,歪着头问:“爹你怎么了?” “小孩子家家不要瞎打听。” “哼。” 江承佑不服气地别过脸。 江珂玉闻声挑眉,伸手捏起他气鼓鼓的脸,“个头小小,脾气还挺大。” “嗯?”江承佑睁大了眼睛,“娘亲不是说,爹爹的右手受伤了吗?” 掐他明明很好使嘛。 江珂玉看着儿子,若有所思。 忽而俯身,“秘密。” 他还诱哄道:“你保守秘密的话,爹爹奖励你今日不用上学堂,如何?” “真哒!” 江承佑兴奋地跳下板凳,“那爹爹是要陪我蹴鞠吗?” “不着急。”江珂玉将他抱起,看向外头,“咱们今天、先找点别的玩。” * 宋宝媛先去了趟户部,再到的茶楼,一来就见许多人挤在门口张望。 “这是怎么了?”她走进柜台,询问正在清点账目的许评笙。 许评笙扫了一眼门口,“他们在等谢公子呢。” “为什么?” “他们说,谢公子有惊世之才,昨日对范公纳谏那番见解令大家受益匪浅,今日还想再与之探讨一二。还有人拿着自己的诗文来,想请谢公子点评或是指点。” 宋宝媛听得一愣一愣的。 “对了,谢公子不是掌柜你的邻居吗?那你可知他今日是否会过来?” 许评笙这话一出,四面的视线纷纷涌向宋宝媛,等一个确切的答案。 宋宝媛:“……” 被这么多双期待的眼睛盯着,很难不感到压力。 “我、不知道啊。”宋宝媛诚实回答。 大家又失望地挪开视线。 宋宝媛心中唏嘘,压低了声音,“有这么夸张吗?” 许评笙亦小声道:“带着崇拜的追捧,向来是疯狂的,素来清高的文人也不例外。” 他还好奇问:“掌柜的你和谢公子关系如何?请他每个月来几次,往后咱们的生意根本不用愁。” “本来就不用愁!”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人一跳。 宋宝媛和许评笙双双回头,见到的是不知何时出现,且颇具怨气的高洛书。 “咱们生意本来就不错,他一来,人多得把路都堵了,咱们不仅少了清静,还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高公子此言差矣。”许评笙不以为然,“咱们开门做生意,哪有嫌客人多的。谢公子的存在,是咱们的契机。他引来更多的才子雅士,久而久之,咱们这里也会传出名声。日后再有名士聚会,率先想到的就是咱们这。客人越来越多,咱们也能把茶楼开得越来越大!” 他扭头问:“您说是不是?掌柜的。” 宋宝媛认可地点了点头,“真到那时候,你来做掌柜。” 许评笙心里一惊,“我没有那个大逆不道的意思!” “别紧张。”宋宝媛轻笑着,往楼上走去,“我的意思是,你做掌柜,我做东家。” 许评笙松了口气。 高洛书跟随上楼,“你也期待他来吗?” “谁?”宋宝媛问完后反应了过来,“谢公子吗?他来了我们能赚钱,有何不好?” “你又不缺钱。” “那也不嫌多呀。” 高洛书一路追问:“你真的是因为这个才期待他的到来吗?” 宋宝媛在房间门口止步,她诧异地转过身来,“高公子此话何意?” “就是、就是字面意思啊。” 宋宝媛觉得不是,丝毫没有避讳地望向他的眼睛。 高洛书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我、我、我就是……” 他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话来。 “高公子慎言。”宋宝媛撂下这句,回身进了屋。 高洛书小碎步往前,扒在门边想进不敢进,“你、生气了?” “没有。”宋宝媛临窗就坐,“我何至于为一句话生气。” “我就是……” 话憋在心里,高洛书着实难受,“我就是看你对他那么特别,所以有些困惑。” 宋宝媛铺开纸笔的动作一顿,“哪里特别?” “就、就特别、好?” 高洛书也说不上来,可他对此的感觉尤其强烈。 第99章 宋宝媛听了好笑,且摇了摇头,“难道我对高公子不好吗?” 高洛书霎时语塞,急得还是迈进了屋里,“不一样,你待我就对他,分明就是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比如、比如……比如你不会一从别人嘴里听到我的名字就开心!” 宋宝媛愣住。 恍惚片刻,她眉头紧锁,“哪有?” “有!”高洛书不满道,“你就是……” 看到她的脸色,顿时不敢再说,将委屈压下。 “高公子不要胡说。”宋宝媛垂眸,“我有事要忙,还请高公子暂避。” 高洛书脚步迟疑,废了半刻钟,才在几步就可以走出去的屋里消失身影。 他出了门脚步便利索了许多,满脸不高兴地往楼下走去。 忽地,一个黑影从他眼前闪过,带起的风掀起了他的发。 高洛书:“?” 什么东西从他跟前窜过去了? 待他看清时,那人影已经闯进了宋宝媛所在的房间。 “呼!” 宋宝媛看着面前突然出现,又大口喘着气、耳鬓通红的谢予朝发愣。 谢予朝久久没有缓过劲来。 “怎么跑成这样?”宋宝媛回过神,从袖口摸出帕子,递了过去,“擦擦吧。” 谢予朝看向她的手,“啪嗒”一下,将彼此手中物件交换。 宋宝媛眼睁睁看着自己掌心多出一个热乎的纸袋。 香味有点像糖炒栗子。 “我能不跑快点吗?”谢予朝长舒一口气,“楼下那些人跟逮兔子一样逮我,我还以为我犯事了呢。” 宋宝媛被他埋怨的小表情逗笑,“谁让谢公子才情斐然,短短几日便声名远扬呢。” 虽然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但谢予朝还是觉得此话中听。 宋宝媛打开纸袋,往里头瞧了瞧,还真是糖炒栗子,香味扑鼻。 “这是哪来的?” “我今日出门,本是去云涧斋买笔墨的。但见隔壁铺子门前的人排起了长队,便好奇地去瞧了瞧,是家卖糖炒栗子的。” 谢予朝解释道,“我心想,一个糖炒栗子凭什么要那么多人浪费时间排队,就问了问。有人说,他家糖炒栗子京城一绝,和别家的都不一样,来晚了有钱都买不着。还有人说,自家小姐好这一口,所以天不亮就来等着了。听他们吹得跟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一样,我便也买了一包。” 宋宝媛像听了个故事。 谢予朝往前倾身,捧起了自己的脸,“你替我尝尝,是不是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 “你自己怎么不尝?” “我不爱吃这个。” 宋宝媛心中狐疑,“不喜欢你还买它做什么。” “凑个热闹嘛。”谢予朝说得理直气壮。 宋宝媛掂了掂纸袋的份量,满满当当,而且还是热的。云涧斋离茶楼可不近,正常带过来,即便是坐马车,也应该凉了才对。 “你尝尝嘛。”谢予朝见她迟迟不动,催促道,“你不趁热吃一口,我不白买了吗?” 宋宝媛倒出几颗放在手心,“好吧。” 只是她青葱般的手指刚刚捏起栗子,就被谢予朝夺了去。 宋宝媛抬眼困惑,“怎么,又不给吃了?” “忘了还用剥,还是我来吧。”谢予朝无奈,“你这手,哪像是会干这种粗活的。” 剥个栗子算什么粗活,宋宝媛失笑,却在看到他认真神情时僵住。 想起了刚刚高公子的话,此刻心里的感觉,竟然连她自己都难以言说。 “给。”谢予朝递回剥好的栗子时,才发现她在盯着自己,“嗯?” 宋宝媛佯装镇定,捏起栗子,在他的注视下,送进自己嘴里。 “如何?” 甜的,但不腻,宋宝媛认可地点头,“是不错。” 谢予朝笑而未语,默默剥开下一颗。 他盯栗子的时候,宋宝媛盯着他。他抬头时,宋宝媛又适时挪开目光。 尤恐被发现,宋宝媛随口转移话题,“你买的笔墨呢?” 谢予朝的眼皮跳了跳,他当然不能说,自己买了这包糖炒栗子就没钱买笔墨了。 “咳,我惯用的松香纸比较昂贵和稀有,这段日子云涧斋没货。旁的也不喜欢,所以就没买。” “这样啊。” 宋宝媛没觉得有什么好怀疑的。 “砰砰。” 敲门声有些不合时宜。 本该在家的江珂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还单用左手抱着江承佑。 霎时令气氛变得古怪。 宋宝媛微怔,完全意料之外。 “你、你们怎么来了。” 她站起身,“承承,你怎么没去学堂?” 回答她的是勉强勾唇的江珂玉,“今日夫子有事,所以我接他回来了。” “你怎么还抱他?”宋宝媛伸手欲接过儿子,“不会扯到伤口吗?” 江珂玉避开了她的手,“他看我平日都抱妹妹,非闹着说我不抱他,就是我偏心。” 他说着,绕开了宋宝媛,走向屋内,自然地在谢予朝对面坐下。 他看到了桌上的糖炒栗子,也看到此刻谢予朝拿在手里把玩的帕子。 这家伙像是故意的,他认得,那是阿媛的帕子。 “娘亲不是跟你说过,爹爹受伤了吗?”宋宝媛折回,挨在儿子身旁坐着,“娘亲抱好不好?” “不!” 江承佑坐在爹爹腿上,抱紧了他的胳膊。 宋宝媛不解,这孩子不是最怕他爹爹了吗?今日怎么转性了? “你也别说他、还有岁穗闹腾。”宋宝媛眉头轻蹙,“小孩子不懂事,你自己不知道疼吗?大夫要你好好休养,你不是有事要忙,就是到处溜达,哪有一刻消停的?” 江珂玉:“……” 这是教训他吗? 他面不改色,凑到江承佑耳边,小声蛐蛐,“你娘好凶啊。” 宋宝媛:“?” 哪有? 而且她听得见。 江承佑睁大眼睛,看了看娘亲后,踩在爹爹腿上借力,伏到爹爹左肩上。他还将小手括在嘴边,贴着爹爹的耳朵动了动嘴。 “承承!”宋宝媛感到不可置信,“你也觉得娘亲凶吗?” 江承佑像是感到害怕般缩了缩身子,把脑袋埋在爹爹颈窝里。 “承承?”宋宝媛感到奇怪,没忍住动手,试探地戳了戳儿子的后颈。 江承佑不知在捣鼓什么,扭了扭身子,晃了晃脑袋。 “娘亲抱好不好?” 宋宝媛又问了一遍,且将胳膊环上儿子的腰。 就在她即将用力,强行将孩子抱走时…… “唔!” 江承佑突然转身,还惊呼,把宋宝媛吓得肩膀一颤。 花瓣在她头顶散开,再落到她脸上时,令她快速眨了眨眼。 江承佑扑进她怀里,手里攥着一把粉嫩的杜鹃花,“好看吗娘?送给你!” 宋宝媛哑然失笑,将他搂进怀里,语气变得宠溺,“你哪里弄的?” “我和爹爹给你摘的,你喜欢吗?” “嗯!” 宋宝媛低头回应时,眼前蒙上了阴影,耳鬓染上了片刻的温热。 江珂玉的手,自然又亲密地拂过她的耳后,捡走一片夹在她头发里杜鹃花花瓣。 屋内的氛围,愈发诡异。 第77章 胜负 待宋宝媛抬头时,江珂玉的手已经携着花瓣抽离,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先看向了对面的谢予朝,但在视线相撞的瞬间,她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谢公子怎么也在这里。”江珂玉寒暄般问。 谢予朝轻笑,语气随和,“自然和江少卿不同,有人期盼在下来此,不敢不从。” 才不像某些人一样不请自来。 确实很多人盼着,宋宝媛心想,楼下一大片。 谁?江珂玉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既然这么巧,江少卿看着也不像有要紧事的样子,不如,把上次没有结果的棋,继续分出胜负如何?” 谢予朝笑意无害,“刚好在下过目不忘,可以复原棋局。” 心知是挑衅,但江珂玉并不看向对面,而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漫不经心道:“谢公子多虑了,当日棋局,江某并没有忘。”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略带轻蔑,“谢公子想要再决胜负,随时可以。” 宋宝媛心中狐疑。 听来不像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感觉真是奇怪,甚至有点……硝烟弥漫。 屋内无人言语,慢慢只剩棋子落局声。 许是他们太过认真,连江承佑都老老实实。他窝在娘亲怀里,实在无聊,所以小声问:“我可以出去玩吗?” 宋宝媛点了点头,“但是不可以跑出去哦。” 江承佑重重砸了下脑袋,然后向外头跑去,与端着茶水进屋的岑舟擦身而过。 第100章 “给我吧。”宋宝媛站起来,欲接过茶盏。 岑舟肉眼看见的犹豫了片刻,用余光扫了一眼左手执棋的人,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交出了茶盏,沉默地转身离去。 宋宝媛左右扫了一眼对弈的两人,倒出两杯茶,推至他们手边,并未多言打搅。 她从身侧的柜子里找出账册,静静翻阅。 虽然她自知棋艺不精,看不出什么门道,但总忍不住瞥向棋局,心里痒痒的。 上次没什么感觉,但今日却对结果有几分好奇。 毕竟两人都势在必得的样子,但胜者只会有一个。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因为总是分心,宋宝媛根本没翻几页账册,脑子也糊里糊涂的。 又过了两刻钟,她别过脸,偷偷打了个哈欠。 她揉着眼睛回头之际,与无声侧目的江珂玉四目交汇,不由得怔愣。 后者似乎抓到了她的小动作,眸眼中带着浅浅笑意。 刹那间,宋宝媛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她被爹娘责令练字,写着写着,伏案睡着了。 醒来前,她感到鼻子痒痒的,似有人在捉弄她,于是她闭着眼睛恼火地往前一拍。 “别闹!” 打了个空,她不满地嘟囔一句后,翻了个边继续睡。 下一刻,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要误了午饭时辰咯,宝媛妹妹。” 她蓦然惊醒,睁大了眼睛,看向朝她莞尔,手里拿着笔,颇具戏谑之意的人。 “嗯!” 她后知后觉自己脸上沾上墨字的狼狈,慌张地摊开双手遮住脸。 但此时此刻,宋宝媛晃了会儿神,反应过来后淡定地放下了手,自然的与他错开了视线。 都过去了。 谢予朝并未察觉他们短暂的交流,聚精会神地盯着不明局势的棋盘。 “砰砰。” 两个多时辰前的茶已经凉了,岑舟端来新的茶盏以替换。 宋宝媛依然是唯一理会他的人,站起来欲接过,“给我吧。” 但这次岑舟没有松手,言简意赅道:“烫,我来。” “没关系。”宋宝媛还是伸手。 “我来。”岑舟异常执拗。 “砰!” “你……” 没几下拉扯,茶盏竟从岑舟手心脱落,砸在最近的江珂玉右肩。 滚烫的茶水溅开,江珂玉的脖颈立刻红了大片,他捏着棋子的手霎时捏成了拳,锤在桌上。 “不好意思。” 岑舟不咸不淡地道歉,目标明确地开始扒他右肩的衣物。 江珂玉虽在忍耐疼痛之中,但反应极快地扣住了他的手,将他撇开。 “你、你先把衣服脱了。”宋宝媛焦急道,盯着他的右肩,眼睁睁看着鲜血晕染开来。 江珂玉也不让她碰,“叫六安。” “我去叫大夫。”对面的谢予朝眉头紧锁,匆忙起身。 岑舟没有罢手,更加用力地想要扯开江珂玉的衣服,但后者亦倔强,扯着自己肩头衣物,不肯松手。 “不准动我家郎君!” 六安着急忙慌跑进来,怒吼一声,用身子将岑舟撞开。 宋宝媛被他吓了一跳。 “小姐,我刚瞧见小郎君和小小姐在楼下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郎君这里有我。” “打起来了?” 宋宝媛难掩讶异,听到的时候已经往外走,虽然走到门口时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但还是离开了。 六安回头瞪了岑舟一眼,又扶起江珂玉,“郎君,你且忍忍,我们去隔壁屋,离小人远点。” 宋宝媛回来时,只剩岑舟在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你为什么要泼他热茶?”宋宝媛不明所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受伤了!” 岑舟身子一僵,“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差写在脸上了,还撒谎?” 身后脚步声逼近,宋宝媛回头,见是谢予朝,忙问:“大夫呢?” “进去了。”谢予朝靠边站着,“但他们不让我进。” 宋宝媛跨过门槛,欲看看情况,但隔壁房门竟被锁住了,只能从窗户上的阴影看到里头有人在忙活。 她无奈折回,“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至于如此针对他吧。” 岑舟已经站了起来,低着头,手里托盘上满是茶盏的碎瓷。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看得出很是用力。 “他根本就……就不像受伤的样子,他肯定是骗你的!” “他都流血了你没看到吗?他平白无故拿这种事骗我作甚?有什么好处吗?”宋宝媛不明白,“何况你用那么烫的茶,他原本没伤也要有伤了!” “没、没那么严重。” 岑舟目光飘忽,偷瞄她的脸色,“顶多让他吃点疼。” 宋宝媛见他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愈发气恼,“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待你不好,让他受点伤又怎么了。”岑舟低声道。 宋宝媛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知他待我不好?” “不然,你为何要与他和离?” “你……”宋宝媛愕然,“这和你有何干系?就算他已经不再是我夫君,也是我爹娘费尽心力养大的孩子,是我的兄长,怎么可能待我不好?” 岑舟欲言又止,略显笨嘴拙舌,垂下头颅掩去眸中忿忿。 隔壁屋,江珂玉换了衣服坐在椅子上,身旁六安在给他脖颈大片红痕上药。 “这小子真是歹毒。”六安愠怒,“这茶再烫点,都要留疤了。” 江珂玉手里把玩着装着药膏的圆罐,“是我大意了,光提防着姓谢那家伙。” “茶楼里这两个跑堂手脚都不干净,郎君打算何时处置他们?” 江珂玉思索片刻,叹了口气,“我若现在动手,只怕阿媛会对我更加心怀芥蒂。” 六安不以为然,“小姐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江珂玉垂眸,想到之前争吵时的说过的话,心情复杂。 他良久才道:“等证据再足一些吧。” 上好药已经是两刻钟后。 江珂玉从房间里出来时,走在楼栏边,看到了楼下岑舟忙碌的身影。 他往左走,想回宋宝媛所在的房间,却在听到交谈声时止步。 “他真的没有待你不好吗?” 是谢予朝的声音。 隔着棋局对坐,宋宝媛听到这个问题时垂眼,眼中闪过片刻的茫然。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 谢予朝往前倾身,想要离她近一些,“那你的感受呢?” 宋宝媛怔愣了许久,就好像很难回答。 屋外,江珂玉难以控制地紧张了起来。 “我觉得、人还是不要贪心的好。”宋宝媛语气淡淡道,“他能保持现在这样,已经够了。” “我对你已经别无所求。” 霎时间,这句阿媛曾经说过,江珂玉试图忘记和不在意的话,再一次在他脑海里炸开。 没有期待,换句话说,就是失望透顶的意思吧。 他真的,这么不可原谅吗? “虽然你们有撇不开的关系,但你若是和他相处不舒服,尽早远离才好。”谢予朝认真道,“我瞧他确实不是什么正派的人。” 宋宝媛诧异,“你从何处看出?” “这。” 谢予朝用眼神示意,引她看向棋局,“棋风如何,执棋之人便是如何。” 宋宝媛仔细瞧了瞧,但看不出名堂,不懂其意。 门外,江珂玉握紧了拳头,又在心里告知自己冷静。 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他敲了敲门,直接推开虚掩的门,大步迈进。 宋宝媛闻声回头,看向他依旧泛红的脖颈,“你还好吗?” “没事。” 江珂玉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捡起黑棋,从容落子,“谢公子,继续吧。” 宋宝媛不解,“你还要继续?真的没事吗?” “无妨的。”江珂玉语气温柔,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我怕再没结果,谢公子会永远不知自己的斤两。” 谢予朝面不改色,且捻起白棋,笑道:“这话,我也送给江少卿。” 宋宝媛愣了愣。 怎么火药味更浓了,要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刚刚泼热茶的是谢公子。 江珂玉再看向棋局时,神色冷了许多。 纵是没有刻意关注,宋宝媛也能感觉到他的严阵以待和……低落,显然是,有些不高兴。 他一直面无表情,与之相较,谢予朝的神色变化虽不明显,但仔细看也能瞧出,正在一点一点变得严肃,甚至凝重。 宋宝媛以为,又是漫长的对弈。 谁料,她刚走神,江珂玉冷不丁出声。 “承让。” 宋宝媛愕然抬头,看向对面同样不敢相信的谢予朝。 以至于没有发现,身侧之人第一时间看向了她。 第101章 江珂玉并没有丝毫赢的喜悦,而是收紧了手心。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更关注,别的男人。 不。 不可以。 他不接受。 第78章 八招 傍晚余晖下,树影摇晃。 马车入巷后放慢了速度,路过邻居家门口时,宋宝媛撩开了车帘。 大门紧闭,像是无人在家。 她想起谢予朝离开茶楼时黯然又些许茫然的样子,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担忧。 棋局的结果,好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意气风发。 “咳。” 宋宝媛闻声回头,看向身侧皱着眉的江珂玉,诧异问:“不舒服吗?” “没,咳。” 江珂玉清了清嗓子,拉回她的注意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马车停了。 江承佑率先跳下马车,立刻惊喊出声,“哇!” 江岁穗急忙探头,“汤远叔叔!” 宋宝媛不明所以,先从窗户看了一眼。只见女儿嘴里的“汤远叔叔”牵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猎犬,站在家门口。 “汤司直来了,应是来寻你的。”她回头道。 江珂玉却摇了摇头,“是我叫他来的,但并非寻我。” 兄妹俩一前一后跑向猎犬。 猎犬毛发多为黑色,但两鬓与额鼻皆有黄色点缀,腿腹也是黑黄交加。它蹲着,姿态端正,与五岁的江承佑一般高。尤其眼角处有一伤疤,更显气势。 “汤远叔叔,我可以摸摸大狗狗吗?”江岁穗仰着头问。 “当然可以了。”汤远蹲下身,与两个小孩平视,语气温柔道,“它叫八招,因为它有八个本事,是咱们大理寺最能跑、最能抓坏蛋的狗。” 江承佑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向八招的脑袋,张大嘴感叹,“它好厉害!” “它好好看!”江岁穗满眼兴奋,试探地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八招的爪子,“它还跟我握手!” 八招反客为主,将爪子搭在了江岁穗的手心,抖了抖。 汤远煞有其事道:“它不仅会跟你们握手,它还会捡绣球,会跟你们玩呢。” “真的?” “那你们想要它陪你们玩吗?” “想!” 兄妹俩一个比一个积极。 汤远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朝正走上台阶的二人行礼,“老大,嫂……宋娘子。” 宋宝媛屈身回了一礼。 “老大,八招我带来了,留不留下,你得给句话。” 宋宝媛诧异侧目,“你要养狗?” 江珂玉解释道:“八招是大理寺的缉凶犬,立过不少功。但它如今年纪大了,且受了些伤,所以不再适合留在大理寺参与办案。汤远负责给它找户愿意收养它人家,让它发挥余热,也给它养老送终。我瞧你、还有承承岁穗都喜欢小动物,就让他们过来了。” “八招受过训练,极通人性。”汤远不吝夸赞,“能看家护院,尤其会保护小孩子。” 宋宝媛将信将疑,仔细打量这只缉凶犬,瞧着确实正气凛然。 “当然。”江珂玉轻声道,“我只是让他带过来给你们看看,要不要收养,还是你说了算。” “娘!” 江承佑回过头来,扯了扯娘亲的衣角,眼里的期待不言而喻。 宋宝媛思索片刻,柔声问:“你们想养?” “嗯嗯!”江岁穗蹲在地上一个劲点头。 “那你们能保证,按时给狗狗喂饭、洗澡、陪它玩,照顾好它吗?”宋宝媛认真问,“你们不能为了贪玩,为了自己一时开心,就把狗狗当作你们的玩具。它是有生命的,一旦收养了它,你们就要对它负责。” 江岁穗听不太明白,但江承佑绷起小脸,郑重其事道:“我知道!就像谢叔叔养福宝一样,要把它当朋友!我会的!” 宋宝媛失笑,摸了摸儿子的脸,“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 “嗯!” “那好吧,带你的新朋友一起回家吧。” “好耶!” 江承佑转身,接过绳子,牵着八招跑进院里。 江岁穗着急地跟上,“哥哥等我!” “慢点跑!”宋宝媛扬声提醒,“小心摔着。” 但孩子完全不理会,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色已晚,汤司直留下用个便饭再走吧。” 汤远拱手,“宋娘子客气,家中夫人还在等我回家,我就不打扰了。” “那汤司直慢走。” 汤远最后看向江珂玉,见后者颔首,便放心离开了。 * 晚饭已经备好,在院子里玩闹一番后,江承佑特意多搬了一张凳子,放在饭桌旁,他和妹妹中间。 他说:“八招坐这里。” 宋宝媛哭笑不得,但并未出言制止。 她看向院墙,平日里这个时候会出现的福宝今日却不见身影。 她心中不免猜测,难道是因为主人心情不好? “想什么呢?” 一旁的江珂玉突然问,他尝试用左手拿起筷子,虽然有些艰难,但也勉强成功了。 夹的第一筷子菜,放在了宋宝媛碗里。 宋宝媛回过神,看向自己的碗,心思却飘远。 她忽而抬头,“巧月。” 巧月走了过来。 “你去取一叠松香纸,送去给谢公子。” 江珂玉蓦然抬眼,第二筷子没夹稳,虾仁掉在了碗边。 他尽可能地表现随意,忍不住问:“这是何意?” 宋宝媛看了他一眼,替他舀了一碗汤,配上勺子放在他手边,并不打算过多解释。 “他今日没买到。” 江珂玉执着地夹着碗边的虾,刚夹起就掉,刚夹起又掉,他逐渐不耐烦,心情愈发沉闷。 去取松香纸的巧月再出现时,他向旁边看去,向六安使了个眼色。 六安会意,悄悄退出房间,跟上巧月。 “我来帮你!” 他的热情令巧月警惕,“你干嘛?” “帮你啊。” 六安欲夺巧月手中托盘,但被后者躲开。 “用不着!”巧月白他一眼,加快了脚步,不掩嫌弃,“你走开点!” 六安嬉皮笑脸,就跟着她。 * 隔壁院,书房的门紧闭。 小思赶来时,长叹一口气。 他走到门口,试探地出声,“少爷?” “少爷你还好吗?” “你好歹吱一声,别吓我啊少爷!” “你放心好了。”谢予朝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我不会自寻短见。” 小思眯起眼,试图透过门缝找到自家少爷的身影。 “少爷,宋娘子身边的巧月来了,专门找您呢。” 屋里的人没有反应。 “是宋娘子让她来送松香纸。” 房门“咯吱”一声被打开,谢予朝迟疑地站在了门口。 “少爷?” 小思退后半步,有些捉摸不透少爷的心思。 谢予朝不理他,像是提不起说话的兴致。 呆站了好一会儿,谢予朝才有反应,径直往家门口走去。 等候多时的巧月见着其身影,立刻行礼。 “谢公子,我家小姐让我把这个送来,请您收下。” 看着这叠价值不菲的松香纸,谢予朝心中五味杂陈,“她、特意买来的吗?” 巧月刚要开口,却被六安抢了先。 “我家郎君平日写字也多用松香纸,所以小姐在家中常备。谢公子若是缺用了尽管提,我们库房多的是。” 巧月顿时睁大了眼睛,狠狠用手肘撞了一下身旁的人。 六安吃疼,闷哼了一声,但不退缩,脸上还笑嘻嘻的,“还有,谢公子输给我家郎君不必沮丧。毕竟我跟郎君那么久,除了从前哄老爷开心故意想让外,还没见我家郎君输给过谁呢。既然是邻居,对弈什么的,日后有的是机会,谢公子习惯就好了。” 谢予朝收紧了手心,面上无甚表情,指骨却用力到发白。 “谢公子您别听他瞎说!”巧月着急道,卯足力气将六安推开,“东西送到了,我们就先走了。” 她还帮忙关上了门,转身对六安一顿拳打脚踢。 “你有病是不是?说的什么东西!” 六安抱头逃窜,“我说错什么了?他就是不自量力,然后输给郎君了呀!” 他故意拔高了声音,一门之隔的人绝对听得到,“赢是想都不要想的!早点接受早点习惯,还能少难受会儿!” “还不闭嘴!” 巧月又掐又打,毫不留情。 门里,小思气得面色铁青,牙痒痒,“我呸!” 他对着空气甩巴掌,“不就是侥幸赢了局棋,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家少爷天纵奇才,百年不遇,连先皇都满口赞誉,将来必成大器,岂是什么人都能比的?” 小思忿忿,“我们早晚能赢回来!” 第102章 他回头,“是不是,少爷?” 谢予朝垂眸不语,转身欲回书房。 “喵。” 趴在墙角的福宝蜷缩着身子,叫声里掺杂着委屈和不满。 谢予朝脚步顿住,折回几步,将它抱起,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今日怎么没去隔壁玩?” “喵。” 福宝一边控诉着委屈,一边往主人怀里钻。 小思说起这个更加来气,“隔壁突然多了只狗,福宝哪敢过去。” “狗?”谢予朝眉头紧锁。 “对啊。”小思点头,“您仔细听。” 隐隐约约有狗吠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 “少爷你听到没,有狗叫声。” “呵。” 谢予朝闪过怨念的眼中渐渐升起斗志。 “隔壁,何止一条狗。” 第79章 距离 夜幕落下,宅院内外都是一片寂静。 房门被推开,把女儿哄睡后的宋宝媛轻手轻脚走出。 她抬头望向天幕,脚步踌躇。 巧银拿着披风走了过来,“小姐还不休息吗?” “还不困。”宋宝媛接过披风,“你先去睡吧,不用管我。” 她说着,自顾自走下台阶。 巧银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小姐走远,再三犹豫后,还是没有跟随。 宋宝媛步伐缓慢,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院墙边。 她在边缘来回踱步,无意中踢到了一颗石子。 盯其良久,她弯腰将其捡了起来,放在手里抛了抛。 忽而踮脚,她用力往墙后一扔。 石子落地的声音,在这冷寂的夜里,略显突兀。 宋宝媛霎时紧张了起来。 她在做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像是把石子丢进了湖面,一圈圈的涟漪刚刚泛起,她便像做错了事一般,心虚地转身逃离。 跑出一段距离,她顿住脚步。感觉身体里有条从脊背抽出的丝线,控制着她的动作,拉扯她回头。 墙头,谢予朝静静趴着,身上裹着一层失落的月光,使他像一只流落街头、又赶上磅礴大雨的漂亮小猫。 他不说话,看过来的目光流露出些许委屈。 宋宝媛如同被定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躲闪。 彼此沉默,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宋宝媛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无法在这不同寻常的静谧中保持从容,所以最终选择了逃离。 只是她刚提起裙摆,身后那人再也忍不住,为了挽留而急迫开口,“别、我、我……” “对不起。” 他耷拉下脑袋。 宋宝媛瞬间腿像灌了铅,走不动路来。 她不明所以,“为何要跟我道歉?” “我之前、之前那样信誓旦旦,结果、结果却输了。”谢予朝感到难以启齿,毕竟这辈子还没这么丢人过,声音越说越小,“你肯定、很失望吧。” 宋宝媛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爹爹还在的时候,对着一盘已成定局的棋唉声叹气。 她问:“爹爹不是赢了吗?怎么还不高兴。” 爹爹摇了摇头,说:“这显然,是你哥哥让棋了呀。按理说,棋这东西,越有耐性、越是心思成熟的人,越能掌控局势。所以年长者,往往阅历丰富,更能稳操胜券。你爹我吃过的盐,比你哥哥吃过的饭都多,竟然还得他故意相让才能险胜。” “哦!”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爹爹不开心,是觉得赢不了哥哥,太丢人了呀!” “瞎说什么呢!” 爹爹不满地揪了揪她的耳朵,又叹息,“爹爹是担心。” 她不明白,捂着耳朵问:“担心什么?” “此局凶险,若非刻意,你哥哥一步都不会走错,足见他少年老成。” 她越听越糊涂,“哥哥厉害还不好吗?” “好,也不好。只是担心他事事藏在心里,日后会过得很辛苦。” …… 宋宝媛晃了晃脑袋,将多余的想法甩出脑海。 “一局棋而已,输给他也没什么,我爹也下不过他。” 谢予朝愣了愣,“你这算是、在安慰我?” 宋宝媛满目诚挚,甚至有些天真无邪,压根没觉得这是件值得放心上的事。 但见其如此在意,她不免怀疑,“你该不是,从来没输给过别人吧。” 认真想想,他确实不像受过挫折和失败的样子。 谢予朝原本是有底气的,他当然没输过! 从来没有,不只是棋。 可现在…… “我不是接受不了‘输’这个结果,我只是……”他有口难言。 许久没听到下文,宋宝媛歪了歪脑袋,“只是什么?” 谢予朝顿了顿,语速极快且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只是不想输给他。” 不仅备受打击,而且是当着她的面落败,很是难堪。 宋宝媛听不真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沉默片刻,将双手背到身后交缠,“那、你日后赢过他就好了呀。” 谢予朝微怔,缓缓抬起头。 “你觉得,我能赢回来吗?” 宋宝媛别过脸,“我怎会知道。” “那、那你希不希望我赢回来?” 宋宝媛侧过身,身体微微摇晃,声音低低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予朝亦觉不自在,眼神开始飘忽,却又按耐不住想问:“若我觉得有关系,你能不能给我个答案。” 月光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宋宝媛垂首,盯着自己脚下,“难不成我说希望,你的胜算就会更大吗?” 谢予朝未束的长发垂落,被晚风吹得稍显凌乱。 他倏忽轻笑,“说不准呢。” 宋宝媛唇角微扬,“哦。” “哦!”谢予朝忽地拔高音量,重复她的回答。 又很快泄气,小声问:“是什么意思?” 宋宝媛仰面,望向天际,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大概、或许、就是、希望、的意思。” 这一刹那,好像有什么,在谢予朝的心口绽开。 也许是朵明艳的鲜花儿,也许是场璀璨的烟花。 “你离我好远啊。”他语中埋怨,“我都听不见你说话。” 宋宝媛略显迟疑,纠结过后回身,朝墙头的方向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 “听得到了吗?”她问。 谢予朝面上为难,“你说什么?” 三步、四步。 “我说,你现在能不能听到。” “我怎么了?”谢予朝神色困惑。 五步、六步。 只剩一臂的距离。 宋宝媛张开了嘴,但没出声。 谢予朝眉目含笑,“你到底在说什么?” “笨蛋。” “我哪里笨了?” “你不是听不到吗?” 谢予朝压不住嘴角,却仍佯装不满,“所以我刚刚听不到的时候,你都在骂我咯?” 宋宝媛面上无辜,半晌才道: “你猜。” * 树影下,静默的身影早已停留,眼看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咳!” 熟悉又突兀的声音传来,宋宝媛不由得心头一颤。 她回头看去,江珂玉从黑暗中走来,姿态端方,但神色冷漠。 谢予朝亦看到了他,连忙用双手撑起自己上半身,唯恐失了气势。 “兄长怎么还没休息。”宋宝媛不解问。 江珂玉快步走近,真到了她眼前,不得不压下恼火,“谢公子此举,未免有登徒子之嫌。” “是我找他的。” 不等谢予朝反驳,宋宝媛不假思索地出声维护。 她的话,仿佛是给江珂玉的当头一棒,令他久久感到窒息,大脑空白。 宋宝媛侧目,“谢公子先回吧。” “我……” “先回去!” 宋宝媛稍加厉声,打断了谢予朝的还未说出口的话。 见她如此严肃,谢予朝纠结过后,选择妥协,“好吧,那明天见。” 说完,他灵活地从墙头跃下,消失身影。 “他这般没规没矩,你还替他说话!”江珂玉尝试冷静,却难掩气恼。 相比之下,宋宝媛无比淡定,“本就是我找的他,我实话实说而已。” “你……” “你怎么还没睡?”宋宝媛不想在此事上与他掰扯,意图转移话题。 江珂玉的脑子里却已经装不下别的事情,“你这么晚找他做什么?” 宋宝媛答不上来。 但即便有原因,也不想跟他解释。 “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珂玉感觉心里堵得慌,“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要你离他远一点,他没有你看起来那么简单,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这样的话,宋宝媛实在感到厌烦。 “你为什么总要干涉我的事情!”她失去耐心,“我也跟你说过了,叫你不要管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第103章 “我不管谁管?” 他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是你兄长,要对你这一辈子负责?”,宋宝媛心想。 这是她最讨厌从他嘴里听到的话,没有之一。 “我不需要任何人管,尤其不需要你自诩兄长来装模作样!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结果就是跟别的男人半夜私会?” 宋宝媛抬眼,“我就算跟人私奔也是我的自由!” 江珂玉眸光一滞。 在他目光失焦这一刻,宋宝媛转身欲走。 岂料走了没两步,就被江珂玉抓住手腕,拽了回来。 只是错过一眼,他漆黑的眸中再也瞧不出情绪,陡然生出的气势令宋宝媛感到陌生又危险。 “你、干嘛?” 江珂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往前逼近。 宋宝媛下意识往后退,但身后是院墙,仅仅两步便退无可退。 身躯被他的影子笼罩。 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逆光而立,宋宝媛愈发看不清他的神色。 宋宝媛试图抬起被他扣住的手,但被他禁锢得死死的,毫无挣脱的可能。 “我问你想干嘛?” “上一句。”江珂玉感觉荒谬,并且从头凉到了脚,“私奔?”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凉薄,宋宝媛竟然感到一丝害怕。 而且他离自己越来越近,鼻尖只剩一个拳头的距离。 她抬起另一只没被圈住的手,欲将面前的人推开,可想起他的右肩今日伤上加伤,又不得不罢手。 就这么陷入了被他掌控的境地。 “你、你我之间,即便因爹娘有了兄妹之名,但天底下没有哪个兄长,会理所当然地把妹妹困在自己方寸之内。而且、而且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不觉得,现在未免有些挨得太近了吗?” “不可以吗?” 江珂玉的反问,缓慢又压迫。 “我们当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血脉相连的,是源于我们、我们挨得比这更近、用无法替代的亲密,生下的、孩子。” 刹那间,宋宝媛浑身僵住。 思绪却在这一瞬间炸开,完全不解其话中之意。 以及其意图。 第80章 昨夜 下雨了,令人始料未及。 此夜难挨,漫长得就好像永远也过不去一般。 江珂玉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月亮一点点被乌云遮盖,然后电闪雷鸣。 他用指腹摩挲着虎口的牙印。 这是半个时辰前,阿媛欲用蛮力挣脱他而不得,于是狠狠咬了他一口留下的。 疼。 但他确有失控,怪不得阿媛。 那时不肯松开她的手,好像松开就会彻底失去,所以无比执拗。 他定然,又做错了事情。 可放任,他根本做不到。 宋宝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被迫听完一整场雨。 嘴里似乎还弥留着一丝血腥味,无法消散,令她心神不宁。 想要今晚赶紧过去,又怕白日相见。 新的一天,终究会到来。 大雨过后,碧空如洗,地面湿滑。 宋宝媛心中茫然,在房中耽搁了许久。 平日都是她去找女儿,今早却是女儿来催她。 “娘!”江岁穗扒着门框探头,“你怎么还没好,早饭要凉啦。” “娘马上就来。” 宋宝媛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牵起女儿,一同往院子里走去。 她穿过走廊,只见儿子拿着包子蹦蹦跳跳,和八招转着圈玩。江珂玉坐在桌边,目光盯着儿子,手里剥着鸡蛋。 好像一切如常。 宋宝媛强装镇定,走向院中央,“承承,不可以一步吃饭一边玩,过来坐好。” 江承佑闻言转身,回到桌边坐下,接过爹爹递给他的鸡蛋。 他脑袋一歪,“爹爹,你手怎么了?” 宋宝媛人刚坐下,心立马提了起来。 “磕着了。”江珂玉随口道,反正小孩子也分不清伤痕。 他神色淡定,舀了半碗粥,推到了宋宝媛面前,轻声问:“今日还去茶楼吗?” 宋宝媛眉头轻蹙,他这副模样,好像拥有昨晚记忆的只有她一样。 “先去户部。” 江珂玉点了点头,又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多吃一点。” 宋宝媛浑身不自在,而且食不知味。 她随便吃了几口,便抱起蹲在地上喂八招的女儿,快步往外走,“我先出门了。” “娘亲再见!” 江承佑高高举起手。 但宋宝媛心思飘远,没注意到,直接走了。 江承佑愣了愣,回头委屈,“娘不理我。” 江珂玉的目光跟随着匆忙离开的母女俩,思绪也是。 “爹也不理我!”江承佑皱起小脸,不满地晃了晃腿。 江珂玉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吃饭。” “我吃饱了。”江承佑捧起自己的空碗给他看,“爹,我今天还能不去学堂吗?” “不能。” 江承佑撅了撅嘴,但今日爹爹拒绝的语气异常温柔,所以他又问:“那我可以带八招一起去学堂吗?” “不可以。” 江承佑立刻蔫了。 江珂玉却抬头看向了天,“等下雪了,你就可以不用再去学堂。” “那什么时候会下雪?” “快了。”江珂玉低声道。 没过多久,六安从外头跑回来。 不等他开口,江珂玉先问道:“隔壁的也出门了?” “是。”六安点头,“您交待的事情,现在去办吗?” “去吧。”江珂玉沉声道。 他慢慢理清思绪,抬头发现儿子一直在看自己,柔声催促,“你也去学堂吧,回来爹爹陪你蹴鞠。” “嗯?” 意外之喜,江承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虽然很开心,但为什么,总觉得爹爹怪怪的。 * 宋宝媛去了趟户部,回到茶楼时已经过了午时。 她在一楼扫视一圈,见风平浪静,大家都在安静听琴,心道难得。 她走进柜台,问:“谢公子今日没来吗?” “没。”许评笙如实道。 宋宝媛点了点头,欲往楼上去,视线却被站在字画前的中年男子吸引。 茶楼里多是常客,此人却眼生得很,而且气质沉稳,不像书生,也不像爱好诗文的人。 那人看的的那副字,是谢予朝所写的两句诗。 中年男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左右张望,视线正好撞上宋宝媛。 他笑容和善,“您是掌柜的吧,听说这位谢公子才华横溢,字好,诗也好。不知掌柜的可知,其名讳?” 宋宝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大家都叫他谢公子,您若想知其名讳,可以等他来了,亲自问他。” 中年男子又问:“那他今日可会过来?” 这个宋宝媛还真不知道,“那得看缘分了。” 隔老远,谢予朝的目光穿过窗户,看见了交谈的二人。但因为听不到内容,而忧心忡忡。 他今日怕是去不了茶楼了,那中年男子,是看着他长大的谢府管家。 难不成真是他名声太响了,都传到谢府去了? 起初他也担忧过此事,所以用的妙公子名头,但后来还是抱了侥幸之心,以为这是市井,府里的人不会注意到。 可现在,林管家居然亲自找来了。 他绝对不能被抓到,回到谢府虽然身份高贵,生活优渥,但从见什么人、看什么书到穿什么衣、吃什么饭,都被老头子管得死死的,丝毫不能违背。 这种日子,实在是过够了。 茶楼里的中年男子突然回头,谢予朝连忙退后,用路边小摊掩盖身形。 算了,谢予朝心想,晚上再解释。 他借着人来人往,快步离开。 回家的路上,拐角处突然冒出一只手,将谢予朝拽进小巷。 “少爷是我!” 幸好及时听出了是小思的声音,否则谢予朝已经用拳头招呼上。他虽然瞧着文弱,但还是有点力气的。 “你在这干嘛?”谢予朝转过身,满目讶异,“还这副模样。” 小思灰头土脸的,怀里抱着的福宝倒是依旧干净又高贵。 “咱们不能回去了!”小思焦急道,“突然多了好多谢府的人在附近溜达,还挨个串门,问东问西的。小的是带着福宝爬狗洞逃出来的,生怕被逮着!” 他越说越慌,要是被抓回去,他们肯定是要被家主责罚的。少爷是主子,左右不会有大问题,但他就说不好了,打断腿都是轻的。 至少要等少爷明年春闱高中,有底气反抗家主,有本事保他小命,他们才能回谢家。 “少爷咱们快跑吧,这里待不得了!” 谢予朝看向了自家小院的方向。 第104章 “少爷您还在犹豫什么?若是被谢府的人看见,咱们就跑不了了!” “可是……”谢予朝眉头紧锁,“我若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日后怎么跟她交待?” 小思面露迷茫,“什么交待,跟谁交待?” 刚问完又恍然大悟,“宋娘子?” 他霎时表情狰狞,“都什么时候了,少爷您还想女人?” “怎么说话呢你!” “哎呀!”小思急得跺脚,又不敢太大声,以免引来谢府的人,“我的少爷,您这身份、这实力,前途大好,要什么女人没有?满京城的高门贵女都任你挑,这个没了就没了嘛。” 谢予朝神情严肃,“我岂能做那等不负责任,见异思迁的人?” 小思一怔,心中警铃大作,“少爷你不会来真的吧。” “还能有假的?” 天塌了,小思瞳孔一震。 “少爷你疯啦!那宋娘子漂亮归漂亮,但一来只是个商户女,身份低微,不可能配得上您!二来她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莫说做正头娘子,哪怕是做妾室,家主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他不乐意不是更好吗?”谢予朝冷哼,“打死我也不娶他满意的。” 小思倒吸一口凉气,“旁的也就算了,您的终身大事,就没必要和家主怄气了吧。” 谢予朝不满,“你哪边的?” “小的也想站您啊!”小思欲哭无泪,“可让家主知道这档子事,我还帮着您,我会被打死的!” 他拱了拱手,“福宝也是!” “你放心好了。”谢予朝认真道,“除非我死,否则谢家绝不会有人可以动你和福宝。” 这话让小思得到了一点安慰,但想到现在的处境,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其他事都往后放放,咱们真该跑了少爷!您如今还没有金榜题名,根本做不了包括您自己在内任何人的主!” 谢予朝仍旧迟疑。 “哪怕是为了宋娘子,您也得避避风头啊!”小思心一狠,咬牙道:“您忘了云秋和冬昭那两丫头了吗?” 谢予朝心跳一滞。 “她们不知天高地厚想爬主子的床是她们不对,但也罪不至死,可家主在乎吗?甚至您去求情还让她们死得更快!” 小思说到此事,心里亦不是滋味,“少爷别怪小的说话难听,宋娘子的身份,在家主眼里,不会和那俩丫头有区别。” 谢予朝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走吧少爷,等过了明年春闱,一切都会好的。” * 心思乱成麻,宋宝媛根本静不下心来。 她既想不通,亲口说只做她兄长的人,昨夜为何要这么对她。也不明白,说好“明天见”的人,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她坐在窗边,抬头看向天际,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急忙回头,又大失所望。 是巧月。 她神色不自然,指了指上面,“小姐,刚刚上去个贵妇人,好像是……” “跟老娘回去!” 巧月还没说完,楼上就传出了怒吼。 幸好已经是快打烊的时候,茶楼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 “天天鬼混不着家,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吗?非得老娘我被气死,该你戴孝的时候,你才肯回家是吗?” “你干嘛咒自己啊!” 是高洛书的声音,宋宝媛诧异地走出房间,只见一妇人揪着高洛书的耳朵,将他拽下楼。 “混小子,要不是老娘生不了了,你爱死哪死哪!” “娘!”高洛书歪着脑袋被拖下楼,余光里看到宋宝媛的身影,羞臊得红了脸,“我也是要面子的!” 贵妇人冷笑,“谁都知道我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明里暗里地笑话老娘!你让我丢尽了脸面,你还想要面子?” 宋宝媛看得目瞪口呆,早知御史夫人是将门虎女,这行事作风确实不辱门楣。 “你先松手,好好说话行不行?” “不行!” 母子俩吵闹着下了一层楼,到了宋宝媛面前。 贵妇人停下脚步,看了过来,“你就是宋娘子吧。” “见过御史夫人。” “不必多礼。”贵妇人换了一副和蔼的表情,但揪高洛书的劲一点没小,“这个混账东西多有叨扰,我这个做娘的,替他给你、还有江少卿先道声谢,再赔个不是。” 宋宝媛有礼道:“御史夫人言重了。” 贵妇人将她打量,面上渐生困惑,“我怎么觉着,你这姑娘有点眼熟?” 她忽地想起儿子书房里的画,灵光一现,“仙女?” 高洛书顿时瞪大了眼睛,慌得表情失控,“娘你别乱说!” 宋宝媛不明所以。 贵妇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抬起的手微微颤抖。 “啪!” 她怒从心起,突然回头一巴掌,把高洛书打懵了。 宋宝媛看得心惊,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你、你、你竟然破坏别人家庭!” “我没有!” “人蠢点也就算了,不上进也算了,你居然敢做这么道德败坏的事,老娘打死你!” “我真没有啊!” 在亲娘的拳头挥过来之前,高洛书终于救出自己的耳朵,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 “你给老娘站住!” 贵妇人撸起袖子追去,带来的下人们紧跟其后。 看这架势,高公子在劫难逃,宋宝媛心想。 巧月在旁啧啧称奇,“我算是知道,为何高公子宁愿在咱们这虚度光阴,也不回家了。” 她又困惑,“破坏人家庭,御史夫人这话是何意?” “不知道。”宋宝媛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仙女”二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便懒得去浪费心神了。 * 老宅里,叫喊声不断。 “小少爷!这里!” 院子里,江珂玉带着放学回来的江承佑踢蹴鞠,加入的还有八招和几个小厮。 小厮欲传球给江承佑,却被江珂玉截胡,踢给了八招。 “爹你欺负小孩!” 江承佑不服气地朝空气挥了挥拳头。 江珂玉从他旁边走过,轻飘飘反问:“那又怎样?” “啊!” 江承佑似给自己打气,大叫一声后继续追八招,跑得大汗淋漓。 江珂玉看着小孩倔强的身影,哑然失笑。又见六安从外头回来,便走到边上,顺便喝了口茶。 六安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隔壁已经空了,御史夫人也已经将高公子带了回去。” “行,我知道了。” “还有件事情。”六安略显纠结。 迟迟没等到他开口,江珂玉皱着眉侧目,“说啊。” “今日御史夫人见着小姐,说了两个字。” “什么。” “仙女。”六安垂首,声音越来越小,“还大骂高公子破坏人家庭。” 江珂玉顿时僵住,不算久远的记忆袭来。 他猛然想起,好像就是在见到阿媛后,那家伙才放弃满京城寻仙女的。 “砰!” 茶杯被江珂玉重重拍在桌上。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和离呢。 难怪不住他府里,非要去茶楼,还说什么替他照顾妹妹。 原来都是另有所图。 他也是蠢,丝毫没有怀疑过。 哪怕有觉得怪异之处,也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好兄弟,这就是他的好兄弟。 “郎君别生气,左右小姐也不喜欢高公子。” “可她还是喜欢别人了!” 话说出口,江珂玉心里难受得紧。 六安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说什么?” “我、我说……还来得及。”六安急忙改口,“小姐毕竟是喜欢过郎君你的,有第一次,就不难有第二次嘛。” 难。 江珂玉觉得难,他遇到过最难的事情莫过于此。 “小姐回来啦!” 丫头边跑边喊。 江珂玉惊醒,就近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案卷,却发现刚刚杯里的茶溅了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放好茶杯,擦干桌子,还给跑到他边上的江承佑使了个眼色。 江承佑抱着蹴鞠球,重重砸了下脑袋。 宋宝媛带着女儿回来时,见到的是江承佑在和八招玩蹴鞠,江珂玉坐在旁边看卷宗。 “娘!” 江承佑跑上前迎接。 宋宝媛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脸,“怎么出这么多汗。” “嘿嘿。” 江承佑啥也不说,就傻笑。 “回来了。”江珂玉合上卷宗,似乎看累了,所以揉了揉眉心,“换身衣服,准备吃饭吧。” 宋宝媛从袖口抽出帕子,给儿子擦了擦额头,“带妹妹一起去洗脸,然后穿上外衣再吃晚饭,免得着凉。” 第105章 “好。” 江承佑扔掉蹴鞠,牵起妹妹回屋。 宋宝媛侧目,这人未免有些太若无其事了,她心想,甚至让她频频自我怀疑。 好像昨夜之事只是她自己做的梦,其实压根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不是那个牙印未消。 她试探道:“今日御史夫人来了茶楼,把高公子带回去了。” 江珂玉蓦然抬眼,像是感到意外,“仔细想想,他确实在外头待太久了,而且年关将近,也该回去了。” 他又蹙眉,“不过,他定是不愿的,御史夫人又比较行事彪悍,没有吓到你吧。” 宋宝媛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没有。” “那就好。”江珂玉扶着桌边站起,柔声催促,“进屋吧,你近日都瘦了,定是在外劳累,又没有好好休息。我叫厨房炖了鸡汤,给你补补身子。” 宋宝媛心中满是疑团,他到底什么意思? 难不成白天黑夜是两个人吗? 晚饭很丰盛,期间也无任何不妥。 宋宝媛时不时看向院墙,今日福宝也没有来。 入夜,静悄悄的。 孩子睡下后,宋宝媛孤身走出房间,提着灯盏,缓缓步入走廊。 她望向院墙的方向,迟迟没有靠近,而是在栏杆旁坐下。 冬天的夜总伴着凉风,把树影吹得摇摇晃晃,偶尔将宋宝媛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还勾起她的青丝划过脸庞,痒痒的。 她等了很久,手里的灯盏没有刚点燃时那么亮了。 可以墙头始终没有动静。 耐不住了,宋宝媛站起来,往回走。因为坐久了腿有点麻,还踉跄了几步。 可是走到一半,她还是停下了。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她想,她只数五个数。 于是她转身,径直走到院墙边缘,蹲下寻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用力往墙的另一头扔去。 一、二…… 她很慢很慢地在心里默念。 三、四…… 她停顿了片刻。 五。 没有动静。 “哼。” 宋宝媛快步折回。 却还是没忍住,在即将看不到院墙的地方停下,回头看。 还是什么都没有。 第81章 下雪 一天、两天……过了七日,说要“明天见”的人全无踪影。 偏逢月事,宋宝媛总觉烦躁。 早饭时候,她给女儿系着围兜,巧月突然凑到她耳边道:“隔壁已经没人了。” 宋宝媛一愣,下意识看向坐在对面的江珂玉。后者正用左手,给儿子舀着粥。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江珂玉望了过来,“怎么了?” “没。”宋宝媛收回目光,“今日我要去郊外看进度,不方便带岁穗。” “没关系,让岁穗留在家里,我来照顾就是。” “好。” 用过早饭,宋宝媛就出门了,路过邻居家门口,还是撩开车帘瞧了一眼。 这叫什么事,就算有事要走,也不至于不告而别。 越想越烦,宋宝媛揉了揉小腹,意图缓解身体里磨人的疼痛。 “小姐。”原本坐在外头的巧银走进马车,递了个小暖炉过来,“小姐捂捂吧。” 宋宝媛接过,长舒一口气。 巧银目露担忧,“既然小姐身体不舒服,不如改日再去吧。” “没到忍不了的程度。”宋宝媛低声道,“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岂能因为这点困难就退缩。” “可是……” “没关系。”宋宝媛笑道,“这不是有你给我准备的暖炉吗?我捂捂就好了。” 巧银欲言又止。 马车行进了许久,她才慢吞吞道:“其实,这是郎君给我的。他见你脸色不好,就问我,是不是日子到了。我说是,他便给了我这个,要我带上。” 宋宝媛微怔。 “小姐。”巧银低下头,双手不自在张合,唤了一声,却良久没说出别的话来。 宋宝媛瞧出了她的畏缩,“想说什么就说吧,在我面前,你有何好不敢的。” “我、就是觉得,现在挺好的。毕竟,郎君已经不跟盛家姑娘来往了,而且也没有从前忙,有时间关心您和小主子们。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是从前,郎君也没跟盛姑娘真有什么,小姐在意的,不就是这个吗?如今应该可以放下了吧。” 虽然她没明说,但宋宝媛知道她的意思,重来一次吗? 她摇了摇头,“我是不在意了,但重蹈覆辙,还是算了吧。何况我对他,早就没了从前的心思。” 巧银偷看她的神色,小声问:“若是没有遇见谢公子,小姐也这样觉得吗?” 宋宝媛怔然。 “奴婢瞧得出,小姐喜欢谢公子,就像从前闺阁时,小姐喜欢郎君一样。可谢公子,对我们而言,依然是个不明不白的人。忽然出现,悄然消失,总是令人不安心的。” 宋宝媛垂眸,“与他无关,我只是不想,走回头路。” * 宋宝媛先去的户部,坐在乔粟的位置上看图纸,方遮突然凑了过来。 站在一旁的乔粟赶紧将他推开,“干嘛呀你,人家是姑娘,你靠那么近合适吗?” “你靠那么近合适吗?”方遮龇牙咧嘴又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 乔粟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一个大男人,娇嗔得比她都像个姑娘!” “你……” 乔粟抄起手边毛笔就朝他砸去。 宋宝媛生怕被误伤,赶紧侧身躲避。 只是两人绕着她打闹,她根本躲不掉,直到方遮硬生生接了用脑袋接了一巴掌才休战。 他又凑了过来,“宋娘子,帮我们个忙呗。” “什么?” “明日千仟阁十五年庆,美酒半价,歌舞升平,到了晚上还在江边大兴烟花表演呢。” 宋宝媛往后退了退,“所以呢。” “你去常侍郎那,帮我们一起告个假呗。” 宋宝媛不解,“为何要我去?” “当然是因为我们去没用啊!”方遮又激动又叹气,“估计还要被骂一顿。” “那我说就有用了?” “当然!”方遮挑眉,“你可是有江少卿罩着,只要一开口,老常头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 宋宝媛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我、他、我们……就算、他们是平级吧。” “那怎么能一样,你家那个实权在握,老常头的本事,也就管管我们这些小喽啰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宋宝媛哭笑不得。 方遮耸了耸肩,“反正,既然是江少卿亲自上门拜托他照顾你,那你的要求,他肯定是会答应的。” 他咬重了肯定两个字。 宋宝媛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无奈道:“你少道听途说了。” “什么叫道听途说?”方遮倒竖大拇指指向不远处一人,“你真不知道啊,好些人不满你一个女的随意进出户部,跑到老常头那边去闹。老常头自己说的,江少卿亲自找过他,并且担保你不会给户部惹事,他们要是想闹就直接找江少卿闹去。” 宋宝媛肉眼看见的呆了片刻。 旁边乔粟嗤笑一声,“你又听常侍郎墙角。” “怎样?”方遮丝毫不感到心虚,“我听到的可多了呢,我还知道是江少卿在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状,若是置业之事出了茬子,一切罪责由他承担,所以陛下才准宋娘子一介女流但此大任。” 乔粟诧异,“可我们忙到现在,江少卿根本没插手过,甚至没露过面啊。” “说明信任呗。”方遮双手合十,毫不避讳地朝宋宝媛拜了拜,“八成是和我们一样,知道宋娘子有本事,肯定能办好。所以求求啦、求求你啦,帮帮我们吧!” 宋宝媛:“……” 她摇了摇头。 一时思绪万千。 “我给你带酒喝!”方遮仍不罢休,“带千仟阁最好的酒!” 宋宝媛别过脸,“我真帮不了你。” “就一句话的事,你……” “好了!”乔粟出言打断,“你自己要出去玩,为难人家作甚?” 方遮不满,“我又不是为我一个人求,啥事不带着你啊,你还说我!” “我可不感兴趣。” “得了吧,上次喝酒还是你喝得最欢?” “你闭嘴!” 宋宝媛:“……” 两个人又围着她打闹了起来。 * 下午,宋宝媛骑马和刘郎中几人去了郊外。 村庄已经夷平,工人们正忙碌。 宋宝媛抬头,嘀咕道:“真不是动工的好时节。” “是啊。”乔粟亦在旁感叹,“是冬天,随时都可能下雪,又马上年关,进度肯定要耽搁。” 站在两人身后的方遮感到面庞湿润,“下雨了?” 第106章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接到的,竟是雪花。 “乔粟你个乌鸦嘴!”他急忙扭头,“老大,咱们赶紧回去吧。” “才刚来呢。”刘郎中回头不满,语气里带着些许训斥,“怎么也得办完事再走。” “可要是雪下大了,咱们就不好走了!老大!” 刘郎中压根不听,自顾自往前走去。 方遮叹了口气,只能跟上。 清点、核验、盘查过后,已经是两个时辰后,还要交待相关事宜,又是半个时辰。 得亏来得早,天还没彻底黑,但风雪交加。 “都回家吧。”刘郎中终于松口。 方遮骑马走在前头,“这不得比比速度?” 他回头挑衅,“我肯定比你先到家。” “切。”乔粟轻嗤一声,“驾!” 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率先纵马。 “嘿!”方遮气笑了,“真不要脸。” 说着,加速追去。 刘郎中回头问:“记得路了吗?” “嗯。”宋宝媛点头。 “那我就不等你了。”刘郎中拽起缰绳,最后叮嘱道:“看这样子,雪会越下越大,你赶紧的,路上积了雪就更不好走了。” 宋宝媛利落地翻身上马,“好。” 她应了一声后,刘郎中便策马而归,她紧跟其后。 宋宝媛想要不落下,但小腹隐疼,再加之风雪打在脸上,还是令她的速度降了下来。 天色渐暗,目光所及又无人烟,虽不至于害怕,但心情难免低落,牵扯出许多愁绪。 “驾!” 她不愿浪费时间在胡思乱想,只盼着尽早回家。 待穿过小路,眼前逐渐开阔,但雪也越下越大,寒意愈甚。 忽地,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出现一点光亮。 暖黄色,在寒夜之中犹若幻觉。 孤身一人,宋宝媛不敢细看,也没打算停下,而是想加速越过。 但擦肩而过时,还是侧目瞧了一眼。 “吁!”她匆忙拉紧缰绳,回头看去。 是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身若松柏的江珂玉身披裘衣,坐在外面,突兀的光亮是他手中持有的灯盏。 他的身上落了雪,令他周身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宋宝媛不解问。 江珂玉微微抬手,令灯盏的光落在他的脸上,“等你啊。”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裘衣底下钻出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左一右贴着他。 “娘!” “娘!我们来接你啦!” 小孩稚气又满含兴奋的声音在空旷又寂静的夜里尤为透亮。 宋宝媛只觉心口一颤,她当即翻身下马,快步走近马车。 见女儿伸手要抱,她一时为难,“娘亲身上凉。” 下一刻,江岁穗扑到她身上,“我暖和!我捂得可暖和了!” 宋宝媛连忙搂住她,灼热自胸口蔓延开来,消解她满身寒意。 “我也很暖和。”江承佑说着,也张开双臂往娘亲身上扑。 但被爹爹揪住了后衣领,在离娘亲咫尺距离时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啊啊啊!” 他如同被拎住的小鸡崽,不满地扑腾着,“娘!爹欺负小孩!” 江珂玉用力一拽,将儿子拉入怀中,然后腾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就你最吵。” “对对对!”江岁穗回过头来附和,一个劲地点头。 宋宝媛哑然失笑。 江承佑不服气地用脑袋撞向爹爹胸口,像头倔强的小牛,没个轻重。 江珂玉闷哼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催促道:“上来吧,别吹风了。” 待宋宝媛抱着女儿走进马车,车帘落下后,还在外头的江珂玉反手揪住江承佑的耳朵,压低声音诽谤,“不把你爹当人是不是?” “疼!”江承佑皱着小脸。 “你还知道疼?” 风雪声有些大,马车里的宋宝媛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以为江珂玉右肩的伤还没好,所以不方便抱儿子进来。于是放下女儿后又撩开车帘,去接儿子。 车帘撩开的一瞬间,江珂玉迅速改换动作和神情,和睁圆眼睛的江承佑满是“和谐”。 两双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她,宋宝媛愣了愣,心生怪异,“你们、在干嘛?” “哦,给他掸掸雪。”江珂玉面上淡定,用手扫了扫儿子的脑袋顶。 江承佑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 宋宝媛心中狐疑,但也无从质询。她伸手将儿子接过,转身回了马车。 “炉上有姜汤。”江珂玉跟在后头,“你趁热喝,暖暖身子。” 说着,他解下身上的裘衣,随手盖在了宋宝媛身上。 自然得,就好像做过此事千百遍。 裘衣上是他的体温和气息,笼罩而来的那一瞬间,宋宝媛虽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可心头却无端涌出一股不安感。 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总是站在屋檐下,等待忙到很晚很晚才归家的夫君。 冬天也不例外。 她总是衣着单薄,夫君会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加快回家的脚步,并且褪下自己的裘衣,盖上她的身上,还问她,“怎么穿得这么少。” 她总是含糊其辞地说:“刚刚在屋里,一点都不冷。” 但其实,她是故意的。 因为这是,他们床笫之外,姑且可以算得上亲密的地方。 恍惚之中,宋宝媛想起,自己好像有过很长一段平淡又满足的婚后日子。有温柔体贴的丈夫,有活泼可爱的孩子,有富足安稳的生活…… * 许是因为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回到家后,两个孩子依旧很兴奋,全无睡意。 沐浴过后的宋宝媛坐在床榻里侧,看着眼前扭打成团的孩子,打了个哈欠。 她忍不住出声制止,“好了,不要闹了,承承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吧。” 江承佑扒开了脸上妹妹的脚,“那明天早上,娘亲陪我堆雪人吗?” “傍晚好不好?”宋宝媛耐心商量道,“白天娘亲有事情。” 江承佑撅了撅嘴,“那还是让爹爹陪我算了。” 宋宝媛难掩诧异,“稀奇,你怎么不怕爹爹了?” “因为爹爹最近可好了!”江承佑蹦起来,手舞足蹈,“他陪我蹴鞠,踢得可……” 他忽地顿住,神色慌张。 宋宝媛本没多想,见他突然手足无措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爹爹陪你蹴鞠啊。” 江承佑抿了抿嘴,眼珠子转了转,缓缓挪动,直到抱上娘亲的胳膊,可怜兮兮道:“娘,你不要让爹爹知道,我告诉你了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爹爹说,这是秘密。我要是告诉你,他就不陪我玩了。” 在小孩期待的目光下,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拒绝。 所以她捏了捏儿子的脸,轻声应下,“嗯。” 她忽然就想明白,为何回忆起曾经算得上美好、称得上幸福的日子,她心中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因为,所有的好,都是假象。 这极有可能,是场会在她迷失之后,才被揭开的骗局。 第82章 骗子 明明已经很困了,但宋宝媛闭上眼睛许久,脑袋还是清醒的。 她心里明白,是有事想不通,所以无法安心入睡。 干躺了有半个时辰,她还是坐了起来,看了看身旁酣睡的女儿。 良久,她小心翼翼下床,取下衣架上的披风,随意裹在身上后,轻手轻脚出门。 风声呼呼,将鹅毛般的雪花吹入屋檐下。 宋宝媛顺着头顶有遮挡的廊道,漫无目的地往前。 虽知不会有什么发现,但她的视线还是往院墙那边偏移,能看到的,只有墙头铺上的一层雪。 “小姐。” 两个提着木桶的小厮迎面走来,过路问候。 宋宝媛诧异,“这么晚还在忙什么?” “回小姐,郎君还未沐浴,咱们刚刚是去送了热水。” 宋宝媛霎时想起儿子的话来,也不知那人在捣鼓什么。 “小姐若无事吩咐,小的们就先退下了。” “去吧。” 宋宝媛原地停留,思索半晌,快步往前走去。 来到浴房门前,刚好撞上拿着换洗衣服从屋里走出的六安。 六安见着来人先是一愣,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好一会儿眼前的人影没有消失,他才反应过来。 “小、小姐?”他默默拉上浴房的门,“您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宋宝媛的视线扫过窗户,依稀可见人影站立,“你们不也是吗?怎么这么晚才洗澡。” 六安不知为何放慢了语速,“因为、郎君白日里在看顾小少爷和小小姐,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处理大理寺送来的卷宗,结果就熬到这个点了。” 宋宝媛眉头轻蹙,“那你怎么出来了,他右手还动不了,穿衣什么的,不需要你帮忙吗?” 第107章 “需、需要。”六安没那么多时间思考,只好道,“已经好了。” “那他怎么还不出来?” “额……”六安顿时语塞,总不能说他在里面玩水吧。 宋宝媛见他支支吾吾,便直接走近,想要推门而入。 “别!”六安伸手阻拦,答不上问题只能转移话题,“小姐是有事吗?”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似乎是想要里面的人也听到他说话,宋宝媛心中疑虑更甚,不再多言,直接推门。 “不……” “不准动!” 六安还欲阻止,宋宝媛忽地厉声。虽然声音不大,但仍将他吓得一动不敢动,神色复杂。 风声掩盖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令里头的人一无所知。 直到房门被打开。 江珂玉从屏风后走出来,“回来得这么快,是忘拿东西了吧。” 屋内热气弥漫,如在烟雾之中。 江珂玉只着白色亵裤,上身裸露,漂亮的锁骨和劲瘦的腰身上还残留着沐浴过后的水珠。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用干净的布巾擦着脖颈,根本没看进门的人是谁。 但除了房门被推开,再无其他动静。 不对劲,江珂玉有所察觉,抬起头来。 宋宝媛站在面前,风雪从敞开的门口灌入,拂动她的衣摆,为她周身笼罩寒意。 她古井无波的视线落在江珂玉半散的乌丝遮挡,但依旧可见白皙的右肩,其赤裸的身体上确有疤痕,但那是离心口很近的一处旧伤。 江珂玉霎时僵住。 果然,宋宝媛心想,骗人的。 果然是骗她的。 她跟个傻子一样,被同一个人,戏弄一回又一回。 “阿媛?” 宋宝媛转身就走。 “阿媛!” 江珂玉下意识追去,走了两步折回,拿起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一边穿一边跑。 “阿媛!” 宋宝媛加快了脚步。 在走廊的拐角处,她还是被拉住,被迫回头。 “阿媛。”江珂玉的衣衫单薄且系得凌乱,眉目之中难掩慌张,“我、你听我解释。” 宋宝媛重重将他甩开。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江珂玉绕到她前头,挡住她的去路,“你之前对我那般抗拒,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这哪里是下策,明明是下作!” 江珂玉眸光微滞。 虽知是自己有错在先,但心头仍涌出了委屈,“我只是想离你和孩子近一些,你何至于这样说我。” 宋宝媛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你明日还是回府去吧。” “为什么?” 江珂玉心中焦躁,但此时此刻又不得不逼自己冷静,“这里明明也是我家,我为何不可以留下。我现在已经可以腾出时间照顾你和孩子,只要我在,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们。这些日子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你就是容不下我?”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宋宝媛攥紧了手心。 江珂玉当真不明白,“我该清楚什么?” 宋宝媛别过脸,“我知道你做不了忘恩负义的人,要回报爹娘养育之恩,所以不得不对我负责。但既已和离,你不情愿,我也不需要,又何必再虚情假意。不仅苦了你自己,还要恶心我!” 下作。 恶心。 这样的字眼像针一样扎在江珂玉心上,令他心颤。 “虚情假意?我待你好,你觉得都是虚情假意?” “是!” 过往的事情再在脑海里浮现,宋宝媛难受至极,“你自己心口不一也就罢了,你还要教承承对我撒谎!他还那么小,难道就要学着做一个像你一样的骗子吗?” “我在你心里只剩这般不堪吗?” 江珂玉鼻头一酸,“我没有想要逃避我的过错,当初做夫妻,是我做的不好。我想要弥补你,但如果不用谎言,我连你的面都见不到,谈何弥补?我当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遭遇刺杀是真的,我受了伤也是真的,只是没有那样严重,你便一点都不心疼我了吗?” 宋宝媛沉默。 江珂玉试探地朝她走近,“或者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能不这样讨厌我。” 千头万绪在脑中碾压而过,宋宝媛握成拳的手用力到指骨发白,如同她的心弦一般绷紧。 她抬起头来,迎面眼前之人的目光,“消失就好了。” 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将她散开的青丝统统吹拂耳后,令她整张脸暴露在外。 江珂玉可以看清她倔强的神情里,包含的所有认真和决绝。 “你什么都不用做,因为无论你做任何事情,都很讨厌。你做的再多,都只会让我更加讨厌你!” 夜色之下,恼火中的宋宝媛辨别不出他眼中的情绪,甚至看不出他眼眶泛红。 只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他脸上复杂的表情之前从未见过。 骗子。 讨厌。 江珂玉感觉,从她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一般割着他的肉。 非要将他剔骨剜心,才能消解怨恨吗? 最荒谬的是,他居然觉得,若是这样才可以,他也并非不愿意。 他可以忍受疼痛,但他不想被讨厌。 “对不起。”他微微哽咽,“对不起好不好?” 意料之外。 这一瞬间,宋宝媛看着他的眼睛,听着他道歉的话,竟然生出一丝,他可能流泪的幻觉。 “这种话,你还是去跟孩子说吧。”宋宝媛低声道,“什么弥补,什么补偿,你给孩子就可以了。” “可我想要的是你!” 有一刹那的彻底寂静。 在彼此耳里,风声短暂的消失,只留有江珂玉这句脱口而出的话。 “阿媛。”江珂玉低低念着她的名字,朝她走去,向她伸手。 宋宝媛蓦然想起那夜他固执的不肯放开她的手,所以她不断后退。 可江珂玉真若起意,她又怎么可能逃得掉。 “你又想干什么?” 宋宝媛意图藏到身后的手,还是被抓住了。 江珂玉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她便顺着力量传来的方向跌入怀中。 “你松开!” 江珂玉衣着单薄,宋宝媛贴在他胸膛的脸,可以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 宋宝媛想要挣脱,但一只手被他紧紧攥住,腰身也被他另一只手扣住。 “你到底要干嘛?” 久违的拥抱,虽是强求而来,江珂玉也有一瞬间的满足。任其又锤又打,又抓又挠,他就是不肯松手,将其牢牢拥入怀中。 “你松开我!松开!”宋宝媛不断挣扎,但无济于事,“哪有你这么做兄长的!” “我不是你兄长!” 宋宝媛倏忽愣住。 “你说的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根本就不是你兄长。”江珂玉贴在她耳畔,急迫道,“我不是、不是、不要做你兄长。” “那你是谁?” “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是夫妻啊。” 宋宝媛眼中闪过错愕,心中满是茫然。 她再次陷入沉默,连反抗的动作也停下,甚至连呼吸都放缓。 在风雪逐渐呼啸的走廊里,乍一看,像是恋人久别重逢的热烈相拥。 良久,江珂玉侧目,因为想得知她的反应而减了力道。 就这片刻,感觉到他放松警惕的宋宝媛狠狠将他推开,“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但我……”江珂玉再次伸手,却抓了个空,“后悔了。” 话说出口,两个人的心跳都不受控制。 “是我当时太天真,既已做过夫妻,又怎么可能做得回兄妹。我听不得你叫我兄长,更见不得你与旁人亲昵。” 宋宝媛心道荒唐,“你这话何意?” “阿媛。”江珂玉忍不住想要靠近她,郑重其事道,“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我会做一个好丈夫,好爹爹,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宋宝媛摇着头,斩钉截铁。 她一步步往后退,像是想要离他远远的,“你说做兄妹就做兄妹,你说做夫妻就做夫妻,你把我当什么人?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我何时说了算过?要成亲的是你,要和离的也是你,从来都是你说了算!” “难道你没有拒绝的机会和权利吗?”宋宝媛声音开始发颤,强忍着流泪的冲动,“当初成亲,是爹爹病重,你不忍叫他失望,所以答应,尚是人之常情。可和离呢?谁逼你了吗?” 江珂玉眉目生忧,“你是在怪我没有挽留你。” “不。” 宋宝媛放轻了声音,“我是在庆幸,我们根本不该做夫妻。” “可我们已经做了夫妻!” “啪!” 只剩风雪言语。 第108章 宋宝媛不想再纠缠,转身欲走。 江珂玉怎会想要这样的结局,想要将她留下,可再强行逼近时,她竟然……甩了一巴掌。 “既然你觉得,我说了算,那你现在就滚!” 再度四目相对,江珂玉满是不可置信。 脸上刺疼,但不及宋宝媛眼中的厌烦和警惕,刺得他心痛。 “滚!” 宋宝媛嘴上驱赶着对方,但撑不住,自己先跑了。 为自己辩解的话和挽留之言,都被她这样残忍的目光,堵得说不出口。 江珂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躲避和逃脱自己,而冲进风雪。 “阿媛。” 江珂玉眸生黯然,心生酸楚。 一眨眼,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溢出右眼,划过脸颊。 为什么要这么看他,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会伤害她吗? 第83章 坦白 宋宝媛彻夜无眠。 清晨,院里上上下下都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入眼银装素裹。 “堆雪人!堆雪人!” 江承佑跑进院里,一边嚷嚷一边踩脚印。 还在屋里穿衣服的江岁穗听到哥哥的声音,帽子都不带了,急着跑出去。 “慢点!”宋宝媛倍感无奈。 话音刚落,江岁穗就被台阶绊倒,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只是她没哭没闹,还张开四肢,印出一个“大”字。 院里的丫头们也换上了冬衣,巧月端着木盆进屋,提醒道:“小姐,早饭备好了。” “嗯。”宋宝媛心不在焉。 “爹呢?”江承佑的声音传进屋里极为清晰,“爹还没起床吗?” 宋宝媛低着头,将双手压入盛着热水的木盆中。 巧月偷瞄了她一眼,小声道:“郎君昨夜就走了。” “我去叫爹起床!”江承佑一路小跑,满脸兴奋。 宋宝媛听到他这话,眼皮跳了跳,“承……” 刚开口要阻拦,小孩已经跑没影了。 算了,宋宝媛心想,颇觉疲惫。 过了一刻钟,江承佑又“哒哒哒”的跑回来了。 此时宋宝媛已经带着女儿在吃早饭,还没看见儿子人影就已经听到他的声音,“娘!爹爹怎么不见了?” “你爹爹他、有事去忙了。” 江承佑愣住。 宋宝媛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催促道:“先吃饭吧,不然上学堂要晚了。” 江承佑的脸上没了笑容,呆呆愣愣的。 他昨天才说漏嘴,今天爹爹就不见了,会没有关系吗? 他越想越无措,“可是娘……下雪的话,学堂就不开了,我不用去的。” 宋宝媛舀粥的手顿住,“抱歉,娘不知道,那待会儿娘带你和妹妹一起出门,好不好?” 江承佑越想越难过,撅了撅嘴,憋不住眼泪,“爹爹是不是知道我没有保守秘密,所以不跟我玩了。” 他的哭腔令宋宝媛慌神,“不是的!爹爹是真的有事情要忙,不是故意不陪承承的。” “呜呜呜。” “真的不是!”宋宝媛没法,“待会儿让阿启叔叔送你去找爹爹,你自己问好不好?” “呜嗯。”江承佑抹了抹眼睛,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与之相反,一旁捧着碗的江岁穗笑容灿烂,“哥哥哭得好像小狗哦!” 宋宝媛:“……” * 兄妹俩都去找爹爹了,宋宝媛落了个清静,独自去了茶楼。 在二楼临窗而坐,她忽地想起高洛书来,之前她一来茶楼,不出五个数,高公子保管凑到跟前来。 不过他只是短暂的出现在脑海里,因为困意席卷而来,宋宝媛感到眼皮沉甸甸的。 “我不是你的兄长!” “可我想要的是你!” “我们是夫妻啊。” …… 一闭眼,耳边就响起这些声音,扰得她心神不宁。 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事情。 既有倦意,又睡不着,宋宝媛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昏昏沉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再抬头时,竟然已经傍晚了,屋里黑得很。 期间只有巧银进屋过两次,给她送了暖炉,盖了裘衣。 宋宝媛虽然一直趴在桌上像睡着了,但从早到晚发生了什么,一直很清楚。 她怎么会这么不争气,被那人两三句话折磨得要疯掉,一整日提不起半点精神做正事。 房门第三次被推开,她以为还是巧银,叹了口气,“还是早点回家吧。” 但门口没有动静。 宋宝媛回头看去,外头亮堂堂的,但狭窄的门缝前,带着狸猫面具的男子长身玉立,挡住了光亮。 “妙公子?” 宋宝媛诧异,这额间还带朵小花的狸猫面具,很难让人忘却。 “是我。”他说。 宋宝媛愣住。 是少年的嗓音,没有刻意压着的粗犷。 她知道是谁,无端觉得委屈,别过脸,眼眶发酸。 见她如此,门口之人顿时局促,进屋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咳。”试图让自己不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坐在对面,先点起了灯。 尽管灯火微弱,仍旧刺到了宋宝媛的眼睛。 对面的人摘下了他的面具,露出了谢予朝俊秀但些许紧张的脸。 “不会几日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吧。” 宋宝媛敛目,丝毫不理会。 “我是之前住你隔壁的福宝呀,你还抱过我,给我喂过吃的呢。” 宋宝媛:“?” 谢予朝满脸认真,煞有其事道:“如今我巧得机缘,化作人形,为了报答,特意回来找你!” “胡说八道。” “那你还记得我咯。” 宋宝媛冷着脸,“谢公子不要闹了,我们马上就要打烊,你若没事的话,早些离开吧。” “对不起嘛。”谢予朝不敢再开玩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气,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消失那么久。” 宋宝媛垂眸,盯着桌上他的面具。 “只要你能消气,我任你处置!” “那你就走吧。”宋宝媛冷声道。 谢予朝坐立不安,“我、我知道错了,保证不会有下次!我确实是遇到了急事,不得不离开,甚至连跟你说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宋宝媛依旧冷淡,“谢公子说笑了,你去哪是你的自由,没有和我说的必要,也根本不需要解释。” “你别这样。” 宋宝媛站了起来,“我得回家了,谢公子自便。” “别!” 谢予朝一时心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触碰的那一刻便知不妥,他赶紧松开,快步挡在了门前,阻止她离开。 “谢公子这是何意?” “我真不是故意的!”他没法,实在不知如何将她哄好,只能坦白,“我统统都告诉你!我虽是个书生,但不是外地来的,也没有父母双亡。我娘确实死了,但我还有个专横的爹,他把我圈禁家中,我是偷跑出来的!” 宋宝媛终于看他,眉头轻蹙。 事已至此,谢予朝只好吐露个干净,“他一直在派人找我,想把我抓回去。你还记得我消失那天,茶楼里来了个坐了很久,好像在等人的中年男人吗?你还跟他说了话呢。那就是我爹的人,我一旦被他发现,被带回去,别说见你了,我连家门都出不得。” 他口中之人宋宝媛记得,现在终于知道,和其说话时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你爹,这么可怕吗?” “可怕!”谢予朝肯定道,“他是内阁首辅,别说我了,连当今圣上都忌惮他。” 宋宝媛瞳孔一震。 内阁首辅?那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此前想过眼前之人有些来历,但连猜都不敢猜那么显赫。 “原来谢公子出身如此不凡,此前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谢予朝惊得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呀!你看我像是你得罪不起的样子吗?” 宋宝媛满是困惑,“你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因为……”谢予朝顿了顿,垂下头颅,声音轻了许多,“我娘。” 他周身多了几分落寞,“谢大人走到内阁首辅这个位置,树敌颇多。我娘总是不听他的,怀着我去了一场鸿门宴,遭奸人所害。为了保下腹中的我,她没能得到及时救治,所以……反正,因为过去那些事情,我爹对我看管甚严。甚至、有些恨我。” 宋宝媛随口一问,没想到竟是这种伤心事,“抱歉。”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可怜我。”谢予朝严肃道,“不告而别是我有错在先,但你能不能看在我有苦衷的份上,宽宥我一二。” 他忽然想起什么,“哦!还有这个妙公子的身份,并非我有意瞒你,我第一次过来不知这是你的茶楼,怕你嫌我幼稚所以不敢承认。” 第109章 宋宝媛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别过脸,“我与谢公子只是萍水相逢,做过一阵邻居,实在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谢予朝怔然, 眼中逐渐流露出了委屈,“只是邻居吗?这附近还有很多在找我的人,难道你觉得,我冒着风险出现,只是为了跟邻居说这些话?” 宋宝媛转过身,背对着他,“不然为什么?” “我想你了。” “……” 宋宝媛心跳一滞。 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她攥紧了手心以图冷静,“谢公子慎言。” “是我唐突。”谢予朝弱声道。 他用谦卑的姿态说着执拗的话,“可我就是想你了。” “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你是不是会因为我突然消失而伤心难过。如果是,那是我天大的罪过,我愧疚得寝食难安。如果不是,那或许代表,我对你无足轻重,我又难受得夙夜难眠。我实在无法再忍受,所以来找你。” 他说得情真意切,宋宝媛却无端生出惶恐,扭头质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谢予朝望向她的眼睛,“是男女之情,是相思之苦,是我喜欢你。” 如此直白。 此刻发生的一切,全然在意料之外,宋宝媛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 确有欣喜,但在茫然之中显得微不足道。 她见识过的谢予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正经过。 “我也知道,我现在没有官职、没有钱财,甚至还像个过街老鼠一样到处逃窜,说这些话,无异于耍流氓,所以你无需给我任何回应。” 他目光灼灼,“当然,我也确实心存侥幸,盼你明白我的心意,能够等等我。毕竟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像做梦一样,宋宝媛心中始终有种不真实感。 而且她明白,这种感觉的来源,并非对眼前之人的质疑,也并非对其所说之话的揣度,而是…… 自己的胆怯。 她迎上谢予朝的目光,张开了嘴,却久久无声。 第84章 阿朝 屋里静悄悄的。 宋宝媛最终还是侧过身,“你既不需要我回应,又指望我说什么?” 总算不是拒他于千里之外,谢予朝松了口气,哪怕这个回答并没有给他任何承诺。 他毫无预兆地问:“你待会儿有空吗?” 宋宝媛些许困惑,“什么?” “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跟我去个地方吗?” 宋宝媛迟疑地点了点头。 下雪之后,天黑得更早了,但今夜出门的人特别的多,尤其是河边。 官渡河两岸,站满了人围观,不少人手里都攥着小白瓷瓶或者小葫芦。河中央还有成列的花船顺着水流的方向慢慢向前,船上乐师分布奏乐,舞娘坐镇献舞。 热闹非凡。 宋宝媛站在桥上,比谁都知道这些因何而来。 千仟阁十五年庆,可是花了大手笔。 “开始了。”在她身侧的谢予朝提醒道。 话音刚落,天边烟花绽放的声音和众人的欢呼声齐响。 宋宝媛怔怔抬头,入目烟花绚烂,仿佛整个世界都色彩纷呈。 “幸好赶上了。” 四面嘈杂,戴着面具的谢予朝凑近她耳畔,“我来的时候,见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差点以为赶不上。” 不可能赶不上的,要放好几波呢,宋宝媛心道。 “好看吗?” 听到询问的宋宝媛侧目,“你就是要带我来看烟花?” “嗯。” 有面具遮挡,谢予朝多了勇气,“有人跟我说,烟花要和重要的人一起看。” 宋宝媛环顾一圈,小声嘀咕,“大家都是一起看的。” “你说什么?”谢予朝没听清。 “我说……”宋宝媛踮起脚,靠近他的耳朵,“想看烟花,我还有更好的去处。” 谢予朝歪了歪头,“哪儿?” 宋宝媛不回答,转身就跑,挤进人群。 “诶?”谢予朝反应慢了半拍,急忙追去,生怕跟丢。 千仟阁内歌舞升平,酒香四溢。其主楼,是京城除瞭望台外,最高的地方。 “你想喝酒?” 一进千仟阁,谢予朝便问。 宋宝媛绕着楼道穿行,敲响了一张不显眼的门。 很快,一个衣着华贵,看着四十来岁的女人打开了房门。见着来人,她甚是惊讶,“小姐?您怎么来了。” “楼上有人吗?” 女人摇了摇头,“暂且没人,但不确定郎君会不会过来。” “我要上去。”宋宝媛直接道。 女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她身后的谢予朝,温柔问道:“那可要送酒菜过去?” “不必麻烦了,我只是与你说一声,你忙自己的吧。” 宋宝媛说完,继续往楼上走。 谢予朝依旧跟在后头,待那女人回了屋,才问:“那是谁?” “琼娘,这里管事的。” “她为什么听你的?” “因为她是我娘的朋友,看着我长大的。” 宋宝媛推开了最高这一层的大门,原本远在天边的烟花,在这里,变得近在眼前。 不同于千仟阁别处的精致,这里的陈设简单质朴,桌椅都有些年岁,还有些小孩的物件。 当年宋宝媛还小,千仟阁毕竟是酒楼,不适合小孩子进来,所以爹娘为她留了这一处地方。 谢予朝的手抚过桌面的一处雕刻,是个粗糙的元宝图案。 元宝,宝媛,他灵光乍现,恍然大悟。 “你说,这是不是一个,看烟花更好的地方?”宋宝媛回头问。 视线对上带小花的狸猫面具,她心中怅然荡然无存。 “嗯。” “没有别人了,你能不能把面具摘了?” “嗯?” 谢予朝失笑,将面具撇下,“你不喜欢?” “不喜欢。”宋宝媛别过脸道。 “那就丢掉。”谢予朝走到她身侧,“你以后遇到所以的不喜欢,都这么果断又肯定,好不好?” 宋宝媛一愣,没有回答。 因为在这个既适合眺望,又适合俯瞰的地方,她在地面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卖糖葫芦的小贩前,江珂玉抱着女儿,身旁还有六安抱着儿子。 八成是要过来的,宋宝媛心想。 * 江珂玉本是不想出门的,但孩子闹着要看烟花,外头人多不安全,所以还是来了千仟阁。 今天比较特别,千仟阁来了不少贵客,几个管事的都很忙。他不欲打搅,也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没打招呼,就直接去楼上。 但却被琼娘拦住。 “郎君还是来了。” “嗯,他们两个要看烟花。” 江承佑和江岁穗礼貌问好,“琼姨!” “这么久不见,快让琼姨抱抱。” 琼娘接过孩子,且朝江珂玉摇了摇头。 江珂玉意觉不对,蹙眉问:“怎么了?” “此前不知郎君要过来,楼上已经有人了。” 江珂玉一愣,他知道楼上是不招待客人的,若有人在,只会有一种可能。 “她来了?” “是。” “谁来了?”江承佑仰着头问。 琼娘不好在孩子面前明说,只道:“带着客人来的,瞧着,像是个男子。” 江珂玉立刻明白。 * 宋宝媛站在护栏前,抬头看着烟花,心思飘远。 这和谢予朝想象得有些不一样,他频繁地偷看身侧之人,害怕被发现,所以每回看一眼就立刻挪开。 他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宋宝媛回过神来,“没有。” “那是不是发生了另外让你不开心的事?” 她不接话,谢予朝便知自己猜对了,“是什么事情,不可以跟我说吗?” 宋宝媛沉思良久。 她总是忍不住去想昨夜之事,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像陷入了一种困境,一方牢笼。 忽地,暖意笼罩在了她的身上。 谢予朝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高处风大,你本就脸色不好,别再着凉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不管什么事情,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但是,我在的,我会帮你,会替你承担。” 宋宝媛眼眶发酸。 半晌,她突然问:“你喜欢我什么?” “嗯……”谢予朝没有急着回答,面上是认真思考的表情,“应该、是感觉吧。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也很安心。所以贪婪地想,要是可以这样一辈子就好了。” “可我已经嫁过人了。” 谢予朝轻笑,“怪我,来得太晚。” 宋宝媛愕然抬眼,落入他澄澈的眸眼之中。 “那是你的经历,又不是你的污点,我不在意的。” 第110章 “我还有孩子。” “他们很可爱。”谢予朝说着,红了耳畔,带着少年的羞涩,“如果、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会将他们……视若己出。” 宋宝媛眸光微滞,“还有,我们的身份并不匹配。你是首辅家的嫡子,前途光明,日后会见到许多好姑娘。况且,你还年轻……” “你不年轻吗?”谢予朝挑了挑眉,“你不过长我两岁,说得好像差了有二十岁。而且,我虽然甚少出门,但并非没有见过其他姑娘。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好像格外真诚,引不起别人半点怀疑。 宋宝媛心中不动容那是假的。 “你、你口中那个对你管教甚严的爹,肯定、肯定也不会同意。” “谁怕他呀。”谢予朝轻哼,“只要明年春闱一过,我就能入仕,他也就管不着我了。他同意最好,不同意,我就自立门户。” 宋宝媛看着他这信誓旦旦的样子,心情复杂地吐出了四个字,“大逆不道。” 四目相对,谢予朝收敛了神情,沉声道: “我心如铁。” “砰!” 第二波烟花如约而至,掩去了宋宝媛的心跳。 他们看到了倒映在彼此眼里的自己。 在他愈发炙热的目光下,宋宝媛败下阵来,“那、那、那你若是考不上呢?” 谢予朝:“?” 质疑这事的,她还是头一个。 他直起腰来,“这话你都不用问我,你明日去茶楼当众这么问,自有人为我辩驳。他们大概会说,担心我考不上,还不如担心考场爆炸呢。” 想象出这个画面,宋宝媛蓦然笑了。 谢予朝心头当即卸下块大石头,“可算是开心了。” 宋宝媛后知后觉,心中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 所以她说:“谢谢你,谢公子。” 可谢予朝不喜欢这句话,他抿了抿嘴,往前倾身。 “我不要你谢我,我要……你爱我。” 宋宝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暂时做不到也没关系,你可以试试,先换个不那么生疏的称呼。” 宋宝媛的双手在身后交缠,“你想要什么称呼。”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谢予朝可以嗅到她身上的馨香,“阿朝,叫我阿朝,好吗?” “阿、朝?” “嗯。”谢予朝止不住嘴角上扬,“再叫一声。” 宋宝媛红了脸颊,声音低低的,“阿朝。” 谢予朝盯着她翕动的唇,心中涌起某种冲动。 “怎么了?”宋宝媛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 “我、可以、亲……不是,抱、抱抱你吗?” 谢予朝说完,脑子嗡嗡的,生怕被反感,语无伦次地找补,“我知道很无理,我错了,你当没听见,或者我说梦话……” “可以。” 谢予朝愣住。 宋宝媛耳鬓发烫,不自在地侧过身,“还是算了。” “不行!”谢予朝一个阔步,又站在了她面前,“不能反悔。” “哦。”宋宝媛低着头。 静默之中,谢予朝小心翼翼伸手,用掌心贴上她的腰肢。 柔软的触感,令他感到酥麻和僵硬。 他轻轻地,将人拢入怀中,然后一动不敢动。 陌生的怀抱,宋宝媛却找到了久违的安心。 她靠在谢予朝的肩头,感受到什么,抬眼看去。 敞开的门前,身着玄色长袍的江珂玉站在那里。眉目精致,身姿挺拔,好看得过分。 在宋宝媛发现他在的时候,恰是他们四目交汇时。 第85章 簪子 世界仿若在这一刻静止。 但时间在各自的情绪里悄然流逝,有人觉得漫长,但也有人觉得,不过一瞬。 宋宝媛收回视线,冷静道:“我们该走了。” “嗯?”谢予朝还沉浸在欣喜和雀跃之中,“你不看烟花了吗?” “再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 谢予朝终于有所察觉,他顺着宋宝媛偏移的目光看去,正好撞上江珂玉冷漠的视线。 虽然该走的应该不是他们,但他还是顺从道:“好,我们走。” 两人并肩而行。 江珂玉眼看着他们将自己视作无物,从他身边走过。 擦身而过的这瞬间,宋宝媛的手腕被灼热的掌心紧握。 她居然不感到意外。 “要去哪?”江珂玉的声音沙哑。 即便知道徒劳,宋宝媛也还是尝试着挣脱。 谢予朝见他这般无理,怒从心起,“你干什么!” 他试图用蛮力将他们分开,但在即将碰到宋宝媛的时候遭到江珂玉另一只手的阻拦。 “滚开!”江珂玉压抑着怒火,“你凭什么碰她!” “最没资格碰她的是你吧!” “你才没资格插手我们的事!” 谢予朝狠狠揪起江珂玉的衣领,“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冲一个女人发脾气,算什么男人!” “我问一句话而已,你少给我扣帽子!” “嘭!” “你们干嘛!” 谢予朝一拳砸向江珂玉的眼睛,江珂玉不甘示弱,暂时松开了宋宝媛,腾出手来反击,同样一拳狠狠打在谢予朝的脸上。 “别打啦!”宋宝媛看得心惊肉跳,急得破了音。 两人毫不手软,如同死敌一般拳拳到肉,眼里发狠。 年岁已久的桌子被他们撞得裂成了两半。 “够了、你们……” 宋宝媛的话根本入不了他们的耳朵。 江珂玉还是占了不少上风,没过多久就能把谢予朝摁在地上锤。 在江珂玉的拳头再落下之前,宋宝媛心一狠,扑过去挡在了不敌的谢予朝面前。 “别!” 面前涌来人影,谢予朝着急喊道。 江珂玉心一惊,匆忙收手。 宋宝媛害怕地闭紧了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 她试探地眯开眼缝,见江珂玉已经罢手,赶紧将其推开,然后扶起谢予朝。 江珂玉也站了起来,执着地抓紧宋宝媛的手,不让她走。 “你不说清楚去哪,我是不可能放你离开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打过的谢予朝愈发气不过,“你给我松开她!” “好了!” 唯恐他们再打起来,宋宝媛厉声制止。 又对谢予朝道:“你先下面等我。” “可是……” “去!” 谢予朝放心不下,但宋宝媛态度坚决,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往楼下去。 “我不走远,你有事就叫我。”他最后叮嘱道。 直到他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宋宝媛才外显怒气,对着江珂玉抓着她的手又拍又锤,“你松开!” “我不。”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江珂玉又气又恼,“我哪里莫名其妙,难道要让我放任你这么晚跟一个男人走吗?谁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宋宝媛咬牙掰着他的手指,“而且他也做不出你做的这种事!” 江珂玉就是不肯松手。 “你说的话,你做的事,没有章法,没有预兆,统统都很莫名其妙!” 宋宝媛无法理解,无法接受。 “你赶紧松开!” 江珂玉只是用她看不懂的目光看着她,除此之外无动于衷。 “你松不松?” “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去哪。” “你没有资格知道!” 宋宝媛说完狠话,故技重施,用力咬上他的虎口。 感觉得到他的手在颤,但仍旧没有松开。 血腥味已经在嘴里蔓延开,宋宝媛不可置信地抬头,撞见的是他固执的神情。 “你……” 宋宝媛用另一只手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簪子,把簪尾对准他的手背,“你松不松?” “扎。”江珂玉红着眼睛,“你扎。” “你别以为我不敢!” “那你扎啊!” 宋宝媛咬着嘴唇,攥紧簪子的手抬高,再重重往下戳。 但还是在簪尾离他手背咫尺距离的时候顿住了。 狠不下心,又咽不下这口气。 两难之中,宋宝媛死死盯着簪尾,缓缓将其推入血肉之中。 破了皮,冒出了血珠。 她抬眸去看江珂玉的神情,后者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手,只看着她。 “对,就这样,扎下去。”他说,“把我的手扎穿,我肯定会疼得松开你。” 他的语气冷静得可怕,令宋宝媛惶然,“你是不是疯了!” 江珂玉看着她,眼中越来越没有情绪。 “你……”宋宝媛已然无计可施,攥着簪子的手再度往下一压。 簪尾没过他手背半个指甲盖的深度,冒出的血珠成线,顺着他的青筋流了下来,滴落在地。 第111章 “对,就是这样。”江珂玉的额上疼出了冷汗,“再用力一些,只差一点了。” “呜……” “啪!” 簪子脱手,掉在了地上,血珠溅到了宋宝媛的裙摆上。 她的心中防线被击垮,溃不成军,无助又惶恐地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和眼泪尤若利箭,瞬间扎穿江珂玉的心腔,令他彷徨失措,“阿媛。” “你就知道欺负我,就知道欺负我!” 宋宝媛蹲在地上,埋头泣泪。 “我、我不是……”江珂玉松开了手。 想要安抚她,但手刚刚碰到她的肩膀,她便惊吓着弹开了。 宋宝媛带着哭腔,“你当初仗着我喜欢你欺负我,现在又仗着爹娘孩子欺负我,你到底还想怎样!就算当初逼你娶我是我的错,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对不起你过,我也已经放你自由,你又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我不是想要欺负你,我……” “你就是!”宋宝媛胡乱抹了抹眼睛,“早知道有今天,当初爹爹把你带回来,让我叫哥哥的时候,我就应该让他把你赶走!赶得远远的!” 砰。 江珂玉心中紧绷的弦断了。 世上最残忍的话莫过于此,他这一刹那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呼吸。 后悔和他成亲,现在,又后悔和他遇见。 宋宝媛转身就跑。 江珂玉留在原地,目光呆滞,了无生气。 “砰!” 第三波烟花准时绽开在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江珂玉低头,弯腰捡起了地上带着自己鲜血的簪子。 他用簪尾对准自己手背的伤口,猛然一扎,顺着原本的创口,簪尾穿过了他的掌心。 可是……怎么才这点疼。 这点疼,怎么会让他长记性。 “嘶。” 他又将簪子拔了出来,拔出来好像比扎进去疼。 但也还是不够。 他受伤的手已经被鲜血染红,所以他用另一只手拿簪子,用自己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把簪子擦干净。 再揣入怀中。 对,这样最疼。 第86章 等等 看到宋宝媛哭着跑出来,谢予朝顿时慌了神,还免不了怒火中烧。 “他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 宋宝媛眼前模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打死他!”谢予朝再次捏紧了拳头,阔步朝楼上走去。 宋宝媛赶忙拉住他,用力摇头,嗓子嘶哑道:“我们走。” 她将谢予朝带进空房间,又让人送了伤药过来。 谢予朝手上、脸颊、嘴角都擦破了皮,眼睛也挨了下重的,现在看人还有点重影,但他不敢说。 宋宝媛亲自给他上药,眼睛红彤彤的,看着令人担忧。 “你真的没事吗?”谢予朝忍不住问。 已经过了两刻钟,宋宝媛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就一点皮外伤,不打紧。”谢予朝偷看她的脸色,毕竟先动手还没打过这事,挺丢人的,“别看我表面比他惨,他可被我打出不少内伤。” 宋宝媛心情低落,“你干嘛要跟他动手?他在大理寺那么多年,没点身手早就没命了,你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他也就一般,三脚猫功夫。”谢予朝不屑道,“我就是见不得他这么粗鲁的对你。” 他说完又摇了摇头,“任何人都不可以这么对你。” 宋宝媛顿了顿,没有回应。 她用食指沾上药膏,点在谢予朝泛青的眼角。 “疼不疼?” “不疼。” 宋宝媛眯起眼,加大力度,“不疼?” 疼得眼睛抽搐,谢予朝仍云淡风轻道:“不疼。” 为了防止被看出来,他赶紧转移话题,“明日你去茶楼吗?我去陪你。” “明日不去。” “那你去哪?” 宋宝媛叹了口气,“琉安郡主马上要离开京城了,她向我约了一顿践行酒,就在明日。” * 出远门前喝酒怕误事,所以践行酒提前了几日。 原本是想在千仟阁喝,毕竟那里酒多。但琉安几番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回自己的郡主府。 因为害怕自己发酒疯,她还是想给京城的人最后留一个好印象。 “日后我不在,你记得时常来我这府里瞧一瞧。” 琉安懒洋洋地躺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摇摇晃晃,目看雪景,手捧酒坛。 宋宝媛与她并排躺着,但手里是个空酒杯。 “行,我一定每年来一次。” “一年才来一次,上坟都比这勤快吧。” “呸呸呸!”宋宝媛不满,“都要出远门了,还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琉安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后,长舒一口气,“爽!” 她蛮横道:“我不管,你得每个月都来一次。” “为什么?你这有什么好偷的?” 琉安的眼神开始迷离,“我就是……想要我回来的时候,这里和我离开的时候是一样的,要有人气!” “那你回来的时候直接住我家好了,两个孩子围着你闹,人气满满。” 琉安一怔,“诶?好主意!” 她还提议,“你的娃都长得水灵灵的,你赶紧多生几个。” 宋宝媛闷哼,“我跟谁生啊。” “江少卿啊,长这么俊,不睡不可惜了吗?” “呵。”宋宝媛没精打采,“我都要被他折磨死了。” 琉安霎时惊坐起,“看不出来啊,玩这么刺激,展开说说?” 宋宝媛看她那样就知道她想歪了,赶紧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方面。” “咯吱。” 琉安又躺了回去,晃得椅子作响,“那没意思。” 她扭头瞥了一眼宋宝媛,“你来的时候我就见你面如土色,发生啥事了?” 她掐了掐手指头,“赶紧说说,趁我还没走,还能给你指点指点迷津。” 反正她都要要走了,宋宝媛也不怕她玩心大起瞎搅和,便如实相告。 “他莫名其妙,突然又不做兄妹了,要做夫妻。” 琉安听了“咯咯”笑,但却不觉得意外。 “没准他说的是真的呢?” “你的意思是,我对他掏心掏肺的时候,他毫不在意。我不喜欢他了,他反而来劲了?” 宋宝媛诚恳发问:“他是有病吗?” “他都宁可你把他扎死,也不愿意松开你,难道有病得还不明显吗?” 宋宝媛:“……” 竟然无法反驳。 “那你怎么想的?” “我害怕呀。”宋宝媛眉头拧起,“他以前明明不这样的呀。” 琉安又灌自己半坛酒,“人是会变的嘛,既然你能从喜欢他变得不喜欢他,他就可能从不喜欢你变成喜欢你。” “我看他不像喜欢我。”宋宝媛嘟囔,“他是见不得我好,更见不得我对别人更好。” 琉安听出了点猫腻,“看来第三者出现了,谁?你那个俊俏的邻居?” 她认可地点点头,“那小子确实也长得不错。” “他说他爹是内阁首辅。” “砰!” 琉安手里的酒坛没拿稳,碎了一地。 她本人睁大了眼睛,“谁?” “内阁首辅。” “谢明儒那老头子?”琉安嫌弃地拱了拱鼻子,“这老东西可不好对付,我劝你还是睡江少卿吧。” 宋宝媛斜眼看她,“你说话能不能讲究点。” “你管我!”琉安耸了耸肩,“我都要走了,你还挑我的礼。” 她换了坛新酒,“我说认真的,谢明儒那老头子可能折腾,看他儿子看得跟孙子似的。” 宋宝媛:“?” “这么邪门的人都能给你撞上?”琉安啧啧称奇。 “什么呀,阿朝很正常。” “哟,都叫这么亲密了。”琉安顺手给她的空酒杯满上,“发展到哪一步了?” 宋宝媛认真想了想,“就口头承诺。他说,待他明年春闱中榜,就八抬大轿来娶我。如果他爹不同意,他就自立门户。” “听着挺悬。”琉安毫不留情道。 宋宝媛歪头,“为什么?” “谢家是世族,还是领头的。何况谢老头只有一个儿子,真是他的话,哪那么容易自立门户。” 宋宝媛不懂其中弯弯绕绕,但如果她要做一件重大且爹爹不同意的事,结果肯定是她如愿。 “管他呢。”她说,“本来他说喜欢我,就已经跟做梦一样。” “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琉安轻飘飘道。 宋宝媛不觉得,“可他这种世家公子,不缺机会遇到好姑娘吧。我,一个嫁过人,生过孩子,还出身平平的女人,他图什么?新鲜感?” “正常!”琉安不以为然,“那平远侯不就好人妻吗?” 第112章 宋宝媛:“……” 这是一样的吗? “男人喜欢你,很正常的!”琉安豪迈道,“就是天子看上你,爱你爱得死去活来,非要废后,然后封你当皇后,还不介意唔唔悟。” 宋宝媛捂上她的嘴,“你喝醉了!这是能瞎说的吗?” 琉安掰开她的手,继续慷慨激昂,“还不介意封你和别人生的孩子做太子,都很正常!” “别说了!”宋宝媛听得心慌。 “我是男的,我也喜欢你。”琉安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宋宝媛哭笑不得,“好好好,我谢谢你。” “不用客气!”琉安勾起她的下巴,“为美人效劳,是我的荣幸。” 宋宝媛:“……” 果然是喝多了。 “好啦,你醉了,躺下吧。” “我没醉!”说着,琉安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我的意思是,你要自信!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更自信!” 宋宝媛一愣。 琉安顺势躺到了她怀里,嘀嘀咕咕,“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孩子也不行。” “还有,你不能忘了我,我走的时候你要欢送我,我回来的时候,你要迎接我。你绝对绝对!不能忘了我!” “好。”宋宝媛轻声道。 琉安忽地呜咽,“要是你都忘了我,就不会有人记得我了。” “不会的。”宋宝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会!”琉安悲伤道。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忘了你的。” 琉安像个小孩一样哼哼唧唧,“还是你好。” 她又翻腾着坐了起来,带着两颊酡红,认真道:“不开玩笑了,我还有事要叮嘱你呢。” 宋宝媛跟着严肃起来。 琉安迟迟不开口,努力睁着眼睛,看起来极为慎重。 “你、能不能跟江少卿多生几个漂亮孩子,等我回来的时候送我一个?” 宋宝媛:“……” 她在期待什么? “不行!” 琉安撅了撅嘴,妥协道:“那和那个谢老头的孙子生也行,你和他生的应该也不会差。” 宋宝媛无奈,“你真的醉了。” “我没……” “砰!” 琉安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宋宝媛哑然失笑,上前扶她时,还听到她嘴里嘟嘟囔囔。 凑近了仔细听,她说的是—— 你要,保护好自己,别忘了我。 * 宋宝媛从郡主府离开已经是傍晚,马车在雪地里徐徐向前。 巧银忽然提醒道:“小姐,你看外面。” 宋宝媛因此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路边,谢予朝在茅草屋檐下来回踱步。 “停下!” 宋宝媛叫停马车,朝他跑去,“你怎么在这里?” 谢予朝见到她,立刻心生欢喜,“等你啊。” 这里是郡主府到她家的必经之路,他就知道,肯定能等着。 “等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谢予朝笑道,“就想见见你,今晚好睡个踏实觉。” 宋宝媛看向他红了的耳朵,心中泛起涟漪,“你等了多久?” “就一会儿。” 宋宝媛望着他干净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真的就一会儿,你不用担心。” 宋宝媛依旧不确定眼前之人的喜欢,是不是一时的新鲜感,日后又会不会改变。 她只知道,她喜欢此时此刻,喜欢被人在乎的感觉。 而且是如此纯粹又热烈。 下一刻,宋宝媛伸出双手,捂住了他冰凉的耳朵。 谢予朝怔然,笑意很快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你干嘛?” “不干嘛。”宋宝媛轻声道,“就一会儿,你再等等。” 她也会等等。 第87章 站住 大理寺内堂,门开着,窗户也大敞。 风雪灌入,独自待在里面的江珂玉毫不在意。 他坐在书案前,缠着绷带的右手搭在摊在桌面的卷宗上,左胳膊支在椅把上,手心遮在额前,闭目小憩。 “呼!” 汤远拿着一叠口供跑来,进门前先掸了掸身上的雪,一边掸还一边往屋里探头,瞅了眼里头之人的状态,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清清嗓子后才敲门。 “砰砰。” 江珂玉听到动静,缓缓抬眼,眉目中藏着熬夜后的疲惫。 “老大,证据已经够了,咱们什么时候抓人?” 江珂玉望向窗外,似是被外面大片的白刺到了眼睛,微微眯起了眼。 沉默良久,他说:“就今天吧。” * 自从下雪之后,茶楼的客人便少了许多,零星几个,安静听琴品茗,静谧和谐。 二楼房间里,宋宝媛身披裘衣,低头看着账本,手边是算盘和笔墨。 在她对面,谢予朝端坐,手中执卷,视线却越过书页,悄悄停留在她身上。 雪花被风带过了窗户,落在她的发丝间。 谢予朝扭头看向窗外,忽地起身,轻手轻脚走过去。他关上了正对宋宝媛的那半扇窗户,敞开了自己这边通风,随后又回到桌边,小心坐下,重新拿起书卷。 宋宝媛并未察觉,直到自己开始拨动算盘,“噔噔”声传出,她抬起了头。 毫无预兆,谢予朝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恰好撞上。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宋宝媛轻声问。 “没。”谢予朝连忙摇头,“刚刚好。” 宋宝媛拨动算盘的手难掩犹豫,面上也困惑。 “打搅不到我。”谢予朝铺平了书页,柔声道,“又能让我知道你在,所以刚刚好。” 宋宝媛愣了愣,垂眸看向账本,嘴角浮现些许笑意。 时间悄然流逝。 傍晚,已经是打烊的时候,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许评笙在柜台清点账目,岑舟和张烙擦着桌子,等收拾完,今天也就结束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许评笙头也没抬,“不好意思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下一刻,官兵涌进了茶楼,直奔张烙而去。后者欲逃,但无处可躲,没多久就被摁压在地。 许评笙被吓了一跳,忙朝领头之人拱手作礼,“官爷这是何意?” 汤远亮出令牌,“大理寺办案,抓捕户部侍郎灭门案真凶。” “灭……真凶?”许评笙瞳孔一震,左右看看不知所措。 原本这个时间点,宋宝媛已经回家了的。但因为孩子都在他们爹爹那里,谢予朝又在自己身边,所以她还没走。 听到动静,宋宝媛快步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来,站在楼栏边向下张望。 汤远见着人影愣了愣,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 “怎么回事?”宋宝媛眉头轻蹙,她自然认得出这都是大理寺的人,“汤司直?” “宋娘子。”汤远朝向自己走来的人行了一礼,严肃道:“大理寺办案,还望宋娘子配合。” 重重的脚步声在这氛围里格外突兀,是谢予朝戴上了面具,小跑到了宋宝媛身边。 宋宝媛不解,张烙一向热心随和,勤勤恳恳,怎会是犯事的人。而且大理寺的人亲自抓捕,显然还不是小事。 “他怎么了?” 汤远耐心解释道:“想必宋娘子应当听说过户部侍郎案,如今已经查到元凶,便是此人。老张儿子其实早几年就已经因故身亡,此人是冒名顶替的。这些年他做过无数小工,都是在户部侍郎府附近,就是为了找机会动手。他会武功,虽然一直藏,但谁让他胆子那么大,天天在老大眼皮子底下转悠。” 宋宝媛扭头看向张烙,“他说的是真的?” 张烙目光躲闪。 “你还真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汤远摇了摇头,“我们已经证据确凿,你还是早些承认得好。” 大理寺众人虽是趁着人少的时候过来的,但官兵一出现,很容易引起骚动。没过多久,街坊四邻们就都大着胆子围了过来。 见被押着的是张烙,大家更是诧异。 “这不老张家的吗?经常帮大家忙,是个好孩子呀!” “是啊官爷,你们莫不是抓错人了?这孩子我们都认识,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啊!” “老张还躺在家里呢,这孩子要是回不去,老张可怎么办?” “……” 大家七嘴八舌,大理寺众人被议论得也有了些压力。 但张烙一句都没有辩解,而且大理寺不会贸然抓人,宋宝媛心知多半是真的。 她问:“我知道户部侍郎案,也知其死有余辜,所以他……大理寺会怎么判决?” 汤远心生犹豫,他没必要告知,但眼前这个,身份特殊。 “按照律法,当斩立决。” 宋宝媛怔然,外头的百姓炸开了锅。 第113章 “要砍头?官爷你们查清楚啊!老张家这孩子又热心又孝顺,肯定不会做坏事的!怎么就要砍头了呢?” “老张就这一个儿子,现在躺床上动都动不了,孩子没了他可怎么办?” “你们当官的也不能乱抓人啊!那么多杀人放火的你们不抓,欺负一个老实孩子做什么?” “……” 百姓们的声浪越来越大,有的骂有的求。 “官爷您行行好,再好好查查吧,这孩子肯定是无辜的!” 宋宝媛瞥了外头一眼,见他们都朝一个方向拜,意识到什么,跑了出去。 果然,还有个更有个话语权的人没露面。 江珂玉骑在马上,对百姓们的哀求和咒骂都置若罔闻。 “宋娘子!你也帮我们说说话吧,张烙这孩子怎么样,你也清楚呀!” 宋宝媛霎时倍感压力,想起上一次见面的场景,越靠近江珂玉便越不自在。 但大家没说错,张烙确实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好歹是她的伙计,她不能袖手旁观。 她硬着头皮往前,仰头问:“江少卿,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江珂玉心情沉郁,来之前并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在的话见一面也好,但已经能预料到争吵或是其他,不可能有体面的结果收场。 “不方便。” 他冷淡道,拽着缰绳掉头。 宋宝媛愣了片刻,想过会被拒绝,没想到有这么干脆。 见其真的要走,她心里一急,“你站住!” 不过走了几步,江珂玉拉紧缰绳,停在原地。 他竟然真的站住了,自己都觉得可笑。 宋宝媛后知后觉自己无礼,再开口时冷静了许多,“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 江珂玉背对着她,迟迟没有反应,场面有些僵持。 罢了,江珂玉心想。 他利落翻身下马,阔步往茶楼里走去,“都先出去。” 汤远招了招手,大理寺众人押着张烙离开,许评笙亦跟着出门,和回来的宋宝媛擦身而过。岑舟默默侧身,用屏风掩去自己的身影。 唯有谢予朝犹疑不决,忧心忡忡。毕竟上次他们单独相处,宋宝媛是哭着出来,谁知道那家伙要做什么。 他良久未动,江珂玉皱眉看了过来。 这戴面具的人是谁,真是一点也不难猜。 他加重了语气,“出去。” 命令谁呢,谢予朝不服气。 但宋宝媛朝他摇了摇头,他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离开。 宋宝媛绕到了江珂玉面前,“你早就看出来张烙会武功,而且是凶手了?” 江珂玉别过脸,盯着地面,不咸不淡道:“嗯。” “那你为什么早不抓晚不抓,偏偏这个时候抓,你是在……”宋宝媛顿了顿,“你是、在报复我吗?” 江珂玉怔然,微微抬眼。 他的目光深邃,瞧不出情绪,宋宝媛被他盯着心里愈发没底。 如今的他,真是半点都猜不到在想什么。 “你若是、不满我伤了你,你可以扎回来!”宋宝媛神色认真,“总之,你冲我来,不要牵连无关的人。” 真是荒唐,江珂玉心道。 “我只是在秉公办案。” 现在才抓他,那是因为现在才证据齐全。 解释的话就在嘴边,他却一个字也不想说。 江珂玉背过身,“没旁的事我就先走了。” “你……”宋宝媛挡到他面前,“你也看到了,他这个状况,应该是可以从轻发落的吧。” “判决他的是律法,不是我。” “可你能干涉的!”宋宝媛着急道,“当年,你刚进大理寺的时候,都会因为觉得楚家罪不至满门抄斩,所以冒着风险放过楚家的幼子。你如今明明更加能做主,为何……” “你当初还说喜欢我呢!” 江珂玉忽然出声打断,随后两人双双愣住。 躲在屏风后的岑舟更是像被定住一般,浑身僵硬。 江珂玉嗤笑,“现在还不是在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我。” “这不是能相提并论的一回事!”宋宝媛辩解道。 她攥紧了手心,“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你,可你就是变了呀!” 明明她的声音不大,江珂玉听来却难受得很。 四目交汇,他忽地委屈,“你不要这样看我!” 这样失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似在给他施加酷刑。 他甚至觉得刑法尚能忍耐,而此刻他只想逃离。 宋宝媛不明所以,但挪开了视线。 下一刻,听到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他不需要回应,自顾自转身离开,背影匆忙。 宋宝媛下意识追了两步,但挽留的话说不出来,心中焦躁难安。 一见江珂玉出来,百姓们一拥而上。 “官爷,这孩子到底犯什么事了?” “官爷您行行好!” “……” 大理寺的人差点拦不住。 “走。” 江珂玉眉头紧锁,谁也不理会,直接上马。 他的右手在拽缰绳时太过用力,鲜血溢出,染红了绷带。 谢予朝跑进茶楼,“你没事吧。” 宋宝媛回过神,叹了口气,“我没事。” “那就好。”谢予朝看向了外头的混乱,“好人犯罪也是要受惩罚的,本不干你的事,你给他求情已经是仁至义尽,莫要自责。” “我知道。” 宋宝媛心不在焉。 她不是要求情吗?可刚刚都在说什么呀! * 回到大理寺,六安拿了新的绷带,重新给江珂玉上药。 他嘟嘟囔囔,“郎君啊,不是我说你,你单方面跟小姐赌气有什么用?受伤的是你,不高兴的也是你,结果和小姐的关系还更僵了。” 很快感觉凉飕飕的。 一抬头,正对上江珂玉冷漠且不满的眼睛。 六安抿了抿嘴,识趣地闭嘴。 “嘶。”江珂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轻点。” 六安实在忍不住,“原来郎君你还知道疼啊。” “你哪那么多废话!” 第88章 乐意 晨间又下了一场大雪。 孩子不在家,家里清静得过分,宋宝媛不习惯,所以一大早就来了茶楼。 她站在窗边,看着外头白茫茫一片,心中也不甚茫然。 昨日她明明是要求情的呀,怎么会那样的态度,说那样的话呢? “砰砰。” 身后传来敲门声,宋宝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岑舟端着早点走了进来,将其放下后,脚步踌躇,没有离开。 良久,他试探地问:“你还在担心张烙的事吗?” 昨日江珂玉一走,他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跟宋宝媛坦白自己“不小心”偷听了全程。 宋宝媛回到桌边坐下,她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全无食欲。 “你说,昨天我是不是很不讲道理?” 岑舟默默将双手背到身后交缠,闷哼一声道:“他们当官的就这样,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砍头,好给自己攒功绩升官发财!” “砍不砍头和功绩没有关系。”宋宝媛无奈道,“而且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说他变了吗?” 宋宝媛一愣,像是被问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道:“他、他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但也不至于此。” 岑舟越听越糊涂,“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说他?” “我……” 宋宝媛再次语塞。 因为情绪走在了理智前面。 因为每一次、每一次不欢而散都是她先哭着跑开。 因为看到了他手上缠的绷带,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做荒唐的事,所以不想弱了气势。 又或者,是因为心中有怨气,所以看着他就控制不住想要说难听的话。 可每一个理由都这么站不住脚。 宋宝媛心中懊恼,回过头想,她实在是有些像在无理取闹。 在他面前,别说冷静,竟连就事论事都做不到。 到底,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宋娘子!” 门没关,许评笙跑了进来,“有人找。” “谁?” “她说她是张烙家的邻居。” 宋宝媛知道,肯定是为了张烙的事来的,“让她进来吧。” 先进来的却是谢予朝,在他后头,一位穿着朴素的大娘着急地跑了进来。 “宋娘子!”大娘面上满是惶恐,“听说张烙那孩子被官府带走了,这是为什么呀!他还能回来吗?” “您请坐。” 大娘目光飘忽,不自在地坐下,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因为以前的事?” 宋宝媛不解,“以前?” 大娘左右看了看,起身去将门关了,小声说道:“宋娘子,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瞒你。除了你,我们这些个小老百姓,也寻不到别人帮忙。” 第114章 “我就住老张家隔壁,平日里张烙在您这上工,都是我替他照看老张的,所以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 “老张是个鳏夫,就一个孩子。好些年前,那孩子溺了水,死了。办丧事的晚上,突然有个人摔在了老张家门口。老张出门一看,竟然是个受了好多伤,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老张本就是个好人,而且这孩子跟自己刚走的孩子差不多年纪,他更加心生怜悯,就把孩子留了下来。” “那孩子的伤,一看就不普通。我们都劝老张不要养,免得惹祸上身,但老张不听啊。幸好,这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时间一久,老张还有咱们这些街坊四邻,就把这孩子,当成老张亲生的张烙看了。” 大娘连连叹气,“还以为这么久都没事,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但近些日子一直都有官府的人来查问,有些个一见官爷就害怕的,把孩子不是亲生的这事说漏了嘴。” “宋娘子,我来找你,确实是因为,找不到旁人帮忙了。昨晚没人敢告诉老张孩子被官府抓了的事,但孩子晚上没回来,他念叨了一晚上。他其实没多少日子了,若孩子真回不来,能不能请官爷通融一下,让他们父子俩见个最后一面,也好了了这段父子情,好让老张安心去啊。” 宋宝媛神色恍惚。 她蓦然想起,爹爹离世的那一天,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念着她的名字。 “宝媛、宝媛,让爹爹看你最后一眼。别哭,让爹爹再好好看看你。” “宋娘子?” 宋宝媛回过神,“我知道了,您回去照看张烙的爹爹的吧。张烙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但见面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真的?”大娘松了口气,“谢谢宋娘子!谢谢宋娘子!” “岑舟,送婶娘回去。” 他们走后,宋宝媛坐着发了很久的呆,都忘记了谢予朝一直在她身边。 “咳。”谢予朝忍不住出声,“你就这么轻易答应,然后呢?” 宋宝媛想了想,扬声唤道:“阿启!” 阿启从窗户外现身。 “你替我去大理寺监牢打点一下,花多少钱都没有关系。” 阿启没去,反而跳进了屋里,“小姐何必舍近求远,而且还不一定行得通。” 宋宝媛抬头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阿启的眼皮跳了跳,语气迟疑,“不是大理寺吗?大理寺……有郎君啊。” 宋宝媛垂眸,沉默不语。 阿启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算了吧。”宋宝媛轻声道,“让一个死刑犯离开监牢,对我们来说合乎情理,但对大理寺来说不合规矩。若是能花钱解决,就别让他知道,免得让他为难。” 阿启点了点头,“是。” 他转身欲出门办事,但走了两步就顿住,“其实、其实小姐若是愿意跟郎君服软,他肯定不会觉得为难的。” 服软? 宋宝媛呆住。 她似在犹豫的这一刻,谢予朝心中警铃大作。 “交给我!”他突然道。 宋宝媛侧目,面上更加迷茫,“你?” “他能为你做到的,我也可以。”谢予朝正经道。 “可是你……” “相信我。”谢予朝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笑着打断道,“不会有事的。” * 千仟阁雅间,谢予朝手里把玩着酒杯,独自等待。 没过多久,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猫着腰,用扇子遮着脸,如做贼般偷偷摸摸走了进来。 “你干嘛?”谢予朝挑眉问。 华衣公子一进屋就赶紧关上了门,生怕被人发现。 “你小子真够胆啊,居然真敢溜出谢府?你溜了就溜了,你找我干嘛?我一看到你爹我就害怕,他要是问我见没见过你,我哪瞒得过?” 他咒骂个不停,谢予朝压根插不上话。 终于,他说累了,自己给自己倒酒。 “江湖救急。” “我就知道!” 谢予朝刚说四个字,华衣公子又嚷嚷了起来,“好事不见你惦记我,有麻烦就来找我是不是?我先说好,跟你爹作对的事情,我绝对不干!” “和他没关!”谢予朝无奈道。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杜渊,其父杜大学士,是他爹的同僚。 杜渊拿起酒壶,往椅子上一瘫,翘起了腿,“那你找我干嘛?” “帮我去大理寺捞个人。” “谁啊?犯的什么事?” 杜渊吊儿郎当,像个纨绔。 谢予朝的手肘支在桌上,用掌心托着脸,“不是什么大人物,叫张烙。他也就犯了点小错,甚至可以说是为民除害,杀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户部侍郎。” “咳!” 杜渊被一口酒呛得红了脸,半晌才缓过来,“大哥!你说梦话呢?你让我去给你捞户部侍郎案的真凶?你当我是你爹啊,有那么大本事?” 他连连摇头,“你知道户部侍郎案牵扯多广,上面有多少人盯着吗?当初可是大理寺和刑部联合办案的,闹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甚至有人专门送替罪羊,就为了早点了解此案,免得查出来更多龌龊事收不了场!” 他肯定道:“我敢说,整个朝廷,除了你爹谢大人,没人有本事捞得出这个人!” 谢予朝眉头轻蹙,“那只让他离开几个时辰,跟人见一面呢?” “也不太行。”杜渊摊了摊手,“若人在刑部或者京兆府,倒是不难,但大理寺就算了。放在几个月前,即便是大理寺也能想想办法,但现在不一样了啊。” “哪里不一样?” “这你都不知道,他们头头换了啊!” 杜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就现在,大理寺卿被架空,大事小事做主的都是那个姓江的大理寺少卿。那家伙,真叫铁面无私!上个月,张大学士的儿子、亲儿子!因为强抢民女被判了流放,张大学士哪舍得啊,又砸钱送礼又疏通人脉,别提多努力了,就为了把儿子捞出来。退一万步,把人留在京城也好。结果呢,大理寺那边理都不理,马不停蹄地把人送走了。” 杜渊叹了口气,“我今天出门,我爹都警告我,惹祸别往大理寺那边靠。” 谢予朝听了眉头拧得更紧。 他往后一仰,“我不管,当初我给你代写,骗过你爹的时候,你可是答应给我办事的。帮我从谢家逃出来这件事太难,我也就不怪你。但这件事,你必须帮我!” “这件事也很难啊!” 谢予朝冷漠地看了过来。 杜渊没法,上次没帮已经很不仗义了,这次再推脱,怕这兄弟要做不成。 “行吧,我试试。”他反复强调,“我只能说我尽力一试,成不成的另说啊!” 他伸出了手。 谢予朝诧异,“干嘛?” “给钱啊,到处打点不花钱啊。” “我没钱。” 杜渊:“?” 在对方质疑的目光下,谢予朝淡定道:“你先垫着,过段时间我再还你。” “空手套白狼啊。”杜渊翻了个白眼,倒也没有计较,而是问:“你怎么掺和进这种事了,跟那人认识?” “你还是少知道的好。”谢予朝说着,起身要走,“还有,你手里那酒,记得自己付钱啊。” 杜渊:“……” * 入夜,大理寺监牢被打开,有人悄悄离开。 人刚走,汤远就进了大理寺内堂,交待道:“人已经走了。” “看紧点,别让人跑了。” “这个老大你放心,咱们好几个兄弟跟着呢。” 江珂玉侧坐在案桌前,揉了揉眉心,“行,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汤远没着急走,有些不满,“这种事情,找张纸写清楚,呈上来,咱们能特批的呀。能合规合法,他们非整这么偷偷摸摸的干嘛?显得我们大理寺多不近人情似的。” “人家乐意呗。”江珂玉随口道。 他想起当年自己放走楚家幼子,也不合法合规。因为他那时位卑言轻,又无法信任上官,所以程序正义带不来他想要的结果。 而现在,他成了那个不被信任的人。 汤远歪了歪头,还有更不理解的,“老大你为什么要配合他们,还给他们善后?如果说,是看嫂……前嫂子的面子,那你这事虽然办得妥妥贴贴,但一点也没让人知道啊,还白白给人送了人情。老大你图什么?” 图折腾,图给自己找事干,图给自己添堵。 江珂玉轻哼,面上云淡风轻地吐出三个字,“我乐意。” 汤远:“……” 看不懂。 第89章 送别 夜深人静,宋宝媛站在老张家门口,亲眼看着张烙进去了。 “到底是谁把大理寺吹得跟铜墙铁壁,苍蝇都飞不进去似的,这不挺容易的吗?”杜渊在旁拍了拍胸脯,“看来本少爷还是有点面子的!” 第115章 谢予朝白他一眼,“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来看看,究竟什么人能劳烦得了我们谢大公子啊。”杜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眼前陌生的女人,笑嘻嘻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 “嘶!” 他刚问完,就被谢予朝狠狠用手肘撞了下肋骨,他疼得叫唤出声,满脸哀怨,“你干嘛?” 宋宝媛回过头来,笑了笑,“我只是前头那家茶楼的掌柜,不是谁家的千金。” 她行礼道:“多谢杜公子出手相助,有空可以去茶楼喝茶。” 杜渊摸着自己的肋骨,小声嘀咕,“我还是比较喜欢喝酒。” “嘶!” 又挨一撞。 “我喜欢喝茶。”谢予朝扭头道。 宋宝媛忍俊不禁,此前官兵闯入她家,谢予朝来解围时,提过一嘴杜公子当挡箭牌,没想到还真有这个人,他们还真是至交好友。 杜渊左右瞅一眼,觉得很不寻常,好奇心满满。 他追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跟你有什么关系?”谢予朝挡在他面前,掰着他的身子强行让他转向,“您这边请,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 “我问问怎么了?” “走吧你!” 两人相互推搡,杜渊没法,扬声道:“我就说最后一件事!正事!” 谢予朝暂时收手,丝毫不掩饰质疑,“你能有什么正事?” “马上过年了呀,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我知道,但是……”杜渊正经了起来,“虽然你爹看你是严了些,但好歹是你爹呀,你想让他一个人过年啊。” 谢予朝微怔。 “前几天我爹在家里头找了根老人参,让人送去了你家,好像是说,你爹最近身体不太好。” 杜渊叹了口气,“我也不是帮你爹说话,但状况就是这么个状况。既然咱俩都见面了,我也不能不告诉你是吧。” 谢予朝垂眼盯着脚下。 “行,我走了。”杜渊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他身后的宋宝媛拱手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独自离开。 宋宝媛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轻手轻脚走近,在神色恍惚的人面前晃了晃手心。 谢予朝回过神,扯出笑容,“走吧,我送你回家。” “嗯。” 并肩走在巷道间,两人步伐缓慢。 “你是不是在担心你爹爹?”宋宝媛问。 谢予朝下意识反驳,“才不是呢?” 他信誓旦旦道:“那老头子从早忙到晚,还能抽空管我功课,事无巨细地查我一天干了什么,一点也不嫌累,我从来没见他身体不好过。” “那你是不信杜公子的话?” “我……”谢予朝顿了顿,“也不是不信,但肯定不严重。而且他能请御医,府里又有那么多名贵药材备着,怎么也用不着我操心。” 宋宝媛点点头,偷瞄他一眼,却见他眉头紧锁。 “那过年呢?你爹爹既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若不回去,别人团圆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人。” “不至于。”谢予朝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府里上下几百口人呢。” “可是对你爹爹而言,那些人的意义和你不一样。” 谢予朝停下脚步,有些心烦意乱,“你这是何意,赶我回去吗?” “不是。”宋宝媛也顿住脚步,坦然地看向他,“我只是觉得,担心自己的爹爹,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可他不是什么好爹,他控制欲太强,事事都十分严苛!”谢予朝气恼地侧过身。 “可是也不能否认,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给你最好的。”宋宝媛柔声道,“而且你很好啊,才华横溢、自信勇敢,还有主见有责任心。如果他当真是个一无是处的父亲,怎么会养得出这样好的你。” 谢予朝愣住。 “你说,因为生你,你娘没有活下来,所以你爹可能恨你,因而对你过分看管。但其实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你娘,所以不想失去你。因为太在乎,所以过犹不及。” 宋宝媛伸手拢了拢他的披风,“我不是想劝你忽略他对你的不好,我只是不希望你否认自己的感受。因为那样,你并不开心的,对吧。” 谢予朝蓦然觉得很委屈,他确实很不开心。 他沉默着,握上宋宝媛的手,动作慢慢的,寻找依靠般,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在宋宝媛耳畔,谢予朝的声音略带稚气。 “他一点都不好,总是过分干涉我的决定,不尊重我的想法,喜欢数落我幼稚,也从不会夸奖我。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辽阔,是骑在他的脖子上。完整写下的第一个字,是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我生过一场很重的、会传染的病,谁都不敢靠近我,只有他一直守在我身边。” “我真的很讨厌他,他让我没有自由,让我感到窒息,可是、可是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不知道……” 宋宝媛抬起手,安抚般在他背上拍了拍。 * 大理寺,两个孩子横七竖八躺在榻上,已经熟睡。 几步之外,江珂玉还坐在案桌前,点着一盏煤油灯,写着奏本。 忽然听到有人吹口哨的声音,他往窗边看去。 汤远见他看了过来,招了招手。 江珂玉诧异,侧目看了一眼孩子,见他们睡得挺香,便轻手轻脚出了门。 “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媳妇回娘家了,我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汤远摊了摊手,“我来就是想说,张烙已经回来了。” 江珂玉颔首,“行,我知道了。” “还有啊,老大。”汤远横着大拇指指向身后,“那些个一直盯着他的兄弟们说,他们在老张家附近看见,前嫂子和一挺年轻的男的在一起、还……” 他比了个拥抱的姿势。 江珂玉面无表情,“我问你了吗?” “嘿嘿。” “我说我想知道了吗?”江珂玉压着恼火,“你笑什么?” “嘿嘿。”汤远实在忍不住,“我先走了,老大。” 他逃跑似的溜了。 江珂玉气得牙痒痒,“不准到外面乱说!” 已经没影的汤远又在拐角处探头,“放心老大,大家嘴严着呢。” “滚!” * 对宋宝媛来说,年前还有一件大事,就是送琉安郡主离京。 不知不觉就到了日子,眼前雪越下越大,她心中的担忧也越积越多。 在马车里,陪同她的谢予朝不解问:“为何偏要这个时候走?” 年关和大雪天,既不是出远门的好时节,也不是适合外出的好天气。 宋宝媛原本也在心中埋怨陛下的旨意不通人情,不过现在知道了,是琉安郡主主动要求的。 她是怕人声鼎沸时,无法和家人团圆的自己太过苍凉,会压不住思念,敌不过孤独。所以,还不如把这时间,花在陌生的旅途中。 想到团圆,如今的宋宝媛也愁。 如果不和那人一起过年,那承承和岁穗就不能和爹娘团聚,过年不会开心。 可如果一起,她和那人相处,着实尴尬。现在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她都觉得别扭。 “你在想什么?”谢予朝见她眉目怅然,开口问道。 宋宝媛撩开了一角窗帘透气,“我在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谢予朝将暖炉塞到她手中,且安慰道:“聚散终有时,既然有再见的那一天,就应该庆幸才是。” 也对,至少还有再见的时候,还有期待,宋宝媛心想。 意外的是,琉安摈弃了在京中奢华繁复的作派,选择了出行从简。就连穿着打扮都朴素得很,头发编成一股发辫,什么饰品都没有,看起来干净利落。 在京郊里雪地上,见朝自己走来的宋宝媛呆呆愣愣的,琉安笑问:“怎么,不认识我了?” “你这是、要重新做人?” “会不会说话?”琉安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我只是讨厌麻烦,所以能不带的就不带咯,你可千万别给我准备什么。” “我没准备。” 琉安:“……” 得,她自作多情了呗。 宋宝媛见她撅嘴,哑然失笑,“就准备了一点。” 这还差不多,琉安心道,但面上嫌弃,“真麻烦。” “一点点嘛。”宋宝媛递出了捧在怀中的小小木盒,央求道:“求求郡主赏脸收下吧。” 琉安嘴角上扬,“行吧。” 她接过木盒,打开来,被晃到了眼睛。 是满满一盒小金元宝。 “银票虽然好带,但外头不一定能用,还是金子保险。没有太多,免得太招眼,你可藏好了。” 琉安嘴角的笑意逐渐苦涩,“这还不多。” 第116章 宋宝媛又在自己袖口摸了摸,“伸手。” 琉安抬头,老老实实伸手,摊开了掌心。 宋宝媛将自己的手盖在她的掌心之上,压了压,然后收回。 留在琉安掌心的,是一枚鲜艳的平安符。 在这白雪皑皑中,这一抹红,尤为扎眼。 “祝你一路顺风。”宋宝媛诚恳道。 琉安眼眶发酸,但她不想哭着离别。所以她合上手心,倾身拥住眼前之人。 故作洒脱道:“等我回来,陪我喝酒。” “好。” “走了。” 琉安干脆地松开她,转身,快步进了马车。 宋宝媛站在原地,看着马车徐徐驶动,欲言又止。 雪下得更大了。 马车最终成为视野尽头的一个小点,留下的车辙印被新的大雪覆盖。 最终了无痕迹。 “我们也该回去了。”谢予朝上前提醒道,“不然积雪挡路,要不好走了。” “嗯。” 宋宝媛一步三回头,回了马车,也还将脑袋探过窗户,往琉安离开的方向看去。 以至于雪花落在了她的头顶。 “别着凉了。”谢予朝无奈道。 “你说,她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真像变了个人。”宋宝媛若有所思。 谢予朝靠在窗边,“或许吧。” “吁!” “嘭!” 马车突然急停,宋宝媛差点因为惯性栽地上,幸好谢予朝扶了她一把。 外头声音嘈杂,听着,竟然有刀剑声。 “怎么了?”宋宝媛迷茫抬头。 “你们在里头待着,我出去看看。” 谢予朝示意旁边的巧银看好宋宝媛,自己走了出去。 一片混乱。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伙人,穿着破烂,皆蒙着面,手持武器直奔马车而来。 阿启现身车顶,连同暗卫,手握长剑阻拦。 “呜!” 一柄长刀从车窗砍人,巧银吓得哭出声。 她抱紧了宋宝媛,闭紧了眼睛,浑身颤抖。 阿启一脚将持刀之人踩下,在窗边露脸,“小姐别怕,许是山贼,他们人数不多。” 他匆匆撂下这么一句后消失身影,落地与不知来历的人缠斗。 宋宝媛瑟缩在角落,拍着巧银的手背安抚,“没事没事。” “驾!” 马夫中了一箭,谢予朝将其扶到一旁,且接替位置,驾驶马车冲出人群。 但雪大厚重,实在有些难行。 “驾!”谢予朝满目严肃,不敢懈怠。 “咻!” 两侧山林间利箭袭来,竟然又奔来一群蒙面人,也对马车穷追不舍。 “嘶。”谢予朝倒吸一口冷气,利箭擦过了他的胳膊,他咬着牙,忍痛拉紧缰绳转向躲避,“驾!” “混蛋!”阿启低声咒骂,没想到又多出一批人。 他被围攻,根本脱不了身。 马车的门帘被寒风吹起,宋宝媛看到了外面的景象,一蒙面人竟跃上了马车。 “小心!”宋宝媛惊呼出声。 谢予朝慌乱之间,弯腰躲去蒙面人一刀。他伸腿扫去,欲将蒙面人扫下马车,但后者似乎懒得与他纠缠,直接往马车里去。 “不要过来!” 巧银视死如归地挡在宋宝媛面前。 谢予朝顾不上控制马车方向,回身抓住蒙面人持刀的胳膊。 “阿朝!” 蒙面人反手一刀,谢予朝后仰躲避,失去重心。蒙面人又一脚踹去,踢中他的胸膛。 谢予朝掉下马车,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才停下。 马车里,蒙面人揪住巧银的衣领,用蛮力将她拖开。 “不准动我家小姐!有什么事冲我来!不准动我家小姐!” 但她太娇弱了,根本敌不过蒙面人的力气,硬生生被其拖走,丢下马车。 宋宝媛不仅没拉住她,自己还被揪了起来。 “你、你想干嘛?” 蒙面人不说话,毫不留情的一个手刀,将她打晕。 宋宝媛顿时人事不省,被其扛起带走。 第90章 好冷 晌午,磕破了头的巧银披头散发,头晕眼花,跌跌撞撞闯入大理寺。 大理寺当值的侍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搀扶,“姑娘你是要报案吗?” “我找我家郎君!”巧银揪着对方的袖子以稳住身形,“就是你家少卿,我找他!快啊!快!” 江珂玉刚从牢狱出来,正准备收拾收拾后进宫上禀,好彻底了结户部侍郎案。 出门的时候,恰好撞见巧银与当值的侍卫在纠缠,还差点没认出来。 是巧银先认出了她,“郎君!” 江珂玉脚步顿住,“巧银?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立刻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你家小姐呢?” 巧银跌坐在地,仰着头泪流满脸,“小姐她被人掳走了,您快去救救她!” “掳走?”江珂玉瞬间心提了起来,“阿启呢?” “阿启去追那伙人了,现在也不知所踪!” “在哪出事的?” “京外红琮林!”巧银虽在抽泣,但说话清晰,“小姐本是去送琉安郡主的,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贼人!本来阿启几个可以应付的,谁知道又蹦出来另一伙人!” 江珂玉眉头紧锁,“六安,带她去找大夫。” 他边阔步往外走边吩咐,“让汤远替我进宫一趟,我先去红琮林,等燕芝回来,要他带队人跟过来。” “是!” “驾!” 江珂玉骑上本是送他进宫的马,转向匆忙往城外赶去。 六安上前扶起地上的巧银,安慰道:“没事,咱们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 另一头,谢予朝捂着流血的胳膊进了暂时落脚的家。 小思正在水缸旁喂福宝,见着他回来的模样,大惊失色,“少爷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去,替我找到杜渊。”谢予朝衣衫凌乱,还气息不匀,“要他去京兆府,帮我调队人马。” “为什么呀?” “哪有时间给你解释,你赶紧去!” 小思急得跺脚,“可是你这还受伤呢,我走了你……” “我死不了,你赶紧的!” 小思脚步踌躇,“可、调人和捞人不同,杜公子帮忙调动京兆府的人手,肯定是要借杜大学士的光。他弄这么大动静,肯定会被杜大学士知道的。杜大学士知道了,家主肯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我们!” “顾不得那么多了!” “可是……” “难不成你要我现在这样亲自去吗?”谢予朝难掩恼怒。 “我去、我去!”小思吓得手忙脚乱,“我这就去找杜公子!” 谢予朝脸色发白,踉跄着进屋找干净的布,潦草地给自己包扎。 “砰!” 他越想越恼,越想越急,一拳砸在了门上。 * 京外红琮林,打斗的痕迹被大雪覆盖得差不多了。 能见到的,只有翻了的马车,和两具歹人的尸体。 江珂玉在马车里查看了一番,值钱的东西都还在,显然贼人不是为财而来。 燕芝带人验尸,先简单察看了一些细节。 “老大,这贼人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的,但从皮肤和手上茧的厚度来看,不像是山贼。” 江珂玉捡起了被人遗落在地的一把刀,还新,不像是经常用的,确实山贼的可能性很小。 他们只带走了阿媛一个,很有能,就是专门冲她来的。 “宋娘子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燕芝直白问,“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寻仇的可能性比较大。” 江珂玉在附近仔细查看了一番,再没找到别的线索。 阿媛那样心软的人,也就对他心狠一点,哪跟人结得起仇。 但这出事故,明显是奔她而来的。 有胆子对她下手,知道她今日的行踪,有本事安排那么多人埋伏,还有理由这么大费周章的……思来想去,只有那一个人。 “跟我走。” 江珂玉再度上马,赶回城内。 * 宋宝媛感到脑袋很重,昏昏沉沉,睁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床帘,还有眼生的婢女。 “姑娘您醒了,那起来沐浴更衣吧。” 宋宝媛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扫了一眼面前站着的四个婢女,心生警惕,“你们是谁?这是哪?” “这是主人的私宅,专门为了迎接姑娘准备的呢。”黄衣婢女笑着道,“我们也是主人特意安排来照顾姑娘的。主人吩咐了,一定要妥帖安置姑娘。” “你们主人是谁?” “主人晚上会过来,姑娘见了就知道了。” 宋宝媛晃了晃脑袋,意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不要见。” 她的脚一沾地,就往门的方向跑。 但她只有一个,婢女却有四个,牢牢把她拉住,让她连门都碰不着。 第117章 “姑娘可不能跑,你跑了,我们就完了!”黄衣婢女最是用力,“你还是乖乖让我们服侍您沐浴更衣吧!” 宋宝媛倔强地往外跑,不断地挣脱着她们,“松开我!我不要沐浴、也不要更衣,我又不脏!你们松开我!” “摁住她!” 四个婢女齐上阵,强行扒掉她的衣服,将她摁进浴桶。 宋宝媛在里头扑腾着,水花四溅,四个婢女也都湿了衣衫。 “今夜毕竟是姑娘和主人相处的第一晚,还是应该重视一点。”黄衣婢女咬牙发狠,“姑娘你配合一点,还能少受的罪。” “别碰我!”“咳!” 宋宝媛呛了水,满脸通红。 她的肌肤白皙,这几个婢女光是抓她,就在她胳膊、肩膀和腿上留下不浅的指印,可见用了多少蛮力。 不仅要沐浴,还要抹香膏、编发、化精致的妆、画牡丹花钿、再换一身水蓝纱制的衣裙。 衣裙是分开的,上衣裹胸,不遮锁骨也不遮腰肢,堪堪遮住春光。下裙倒是很长,能遮住脚,但是两边开叉到大腿。一走路,腿便露了出来。 “你们还要干嘛?” 两侧婢女蹲在,竟在她脚踝套了个铃铛。宋宝媛只要一动弹,就不停作响。 这样的声音愈发使人焦躁,但宋宝媛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冷静,她心平气和道:“你们要怎样才能放我走?只要你们说得出,我肯定能满足你们。” “我们知道姑娘很有钱,但我们可不敢拿姑娘的钱财。” 给她打扮得差不多了,除黄衣婢女外的其他三人还是死死摁着她,前者则端了一碗粥到她面前。 “姑娘先吃点东西吧,免得晚上撑不住。” “什么叫撑不住?”宋宝媛心中忐忑不安,“你们到底要干嘛,你们把我弄成这样到底要干嘛?” 黄衣婢女避而不答,“姑娘生得真好看,难怪让主人念念不忘。” 嘴里夸赞着,手里执着地给她喂粥。 宋宝媛扭头不吃,黄衣婢女并不强求,只是叹了口气。待到手里的粥彻底凉了,她也就不喂了,撤下粥碗以及屋里多余的一切,但铺上了地毯,送来了炭盆。 几个人的手一松开,宋宝媛趁机又跑。但她们堵在门口,将她往里推。把她推倒后,趁她爬起来的时候,几人配合着将房门关上,且上了锁。 “砰砰砰!” 宋宝媛拍打着门,无人再理会。 她扭头去想别的办法,砸窗,但窗户被封得严严实实。除此之外,整个屋里再没别的出口。 宋宝媛气恼地坐在地上,试图扯掉套在脚踝上扰人的铃铛。但无论她怎么用力,就是拉不断。她在屋里找遍了,也没有任何用得上的工具。 唯一能庆幸的,是屋里有炭火。不然她穿得这样单薄,得冻死在这屋里。 天色渐暗,屋里黑漆漆的,宋宝媛的不安感愈发浓烈,无助感愈发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了突兀的光亮。 宋宝媛往门口走去,意识到这是一群人提着灯笼过来了,她又惶然地往后退。 开锁声窸窸簌簌,推门声却“震耳欲聋”,令宋宝媛心头一颤。 站在最前面的人抬起了提着灯盏的手,照亮了他自己的脸,瞧来斯文有礼,笑容平易近人。 “宋娘子,好久不见。” “平远侯?”宋宝媛愕然。 平远侯身后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在屋里点灯。 宋宝媛试探地往外走,但平远侯一伸手就拦住了她。在后者的手离她裸露的腰只剩咫尺距离事,她急忙避开。 还是出不去。 平远侯将她打量,眉目中尽是满意,“今夜还很长,宋娘子不必着急。” “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和宋娘子共度、春宵之乐。” 宋宝媛几番尝试从好不容易敞开的门跑出去,都被他拦住。 婢女们点了灯便从屋里退出,且带上了门。只剩下平远侯一人,缓慢地朝宋宝媛靠近。 “你、你……”宋宝媛被逼得只能往后退,“你要是敢碰我,你……” 在恰到好处的灯火下,她面容美丽,肤色白皙,且赤足着地,铃音环绕,每一处都令平远侯无比着迷。 哪怕对方的话里满是厌恶,他都觉得过分动听。 他一点也不着急,享受着逗弄美人的每分每刻。 “我为什么不敢呀。”他语调温柔,“郡主已经离开京城了,除了她,还有谁会介意我碰你?江少卿吗?我知道,你们已经闹掰了。还是那个普通的书生?若我许他一官半职,没准他会主动把你送到我身边。就像,你那个朋友的夫君一样。” 宋宝媛心中恶寒,与之同时,身后是床榻,已经退无可退。 于是她捡起枕头,狠狠朝对面砸去。 打中了,但平远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意更甚,“宋娘子啊,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郡主一走,我就立刻来找你了,我真是一刻都不愿意多等。而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很像在勾引啊。” 宋宝媛把手边能拿起的东西统统朝他砸去,枕头、被子、木匣、扇子……然后在其分神的时候往门口冲去。 平远侯眼疾手快,识破了她的想法,快步挡在房门。她再往前跑,就是直接奔入他怀里。 宋宝媛刹住脚步,往与床榻相反的另一边跑去。 因为那边还有一件她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且是整个屋里最有价值的一件——炭盆。 “你别过来。” 平远侯耐心十足,“宋娘子何必如此,我一定,比你那不解风情的江少卿,和那笨拙无趣的书生,更懂得如何让你享受。” “禽兽!” “真好听。”平远侯闭上了眼睛,似在回味,“宋娘子骂人,真好听啊。” 宋宝媛从未见过这种人,给她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已经退到了炭盆边。 炭盆不轻,而且盆体很烫,宋宝媛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受得了,又够不够力气将其泼到对方身上。 但她没有旁的办法了。 “你看后面。”她突然道。 平远侯哑然失笑,“莫非我身后会突然蹦出来一个人,拯救你于水火之中吗?” 他如此说着,却还是配合地往后看了一眼,“可惜,没……” 就是这个时候,宋宝媛蹲下身,卯足力气端起炭盆,往前一泼。 “砰!” 太重了,还很烫,炭盆从她手中滑落,但好在里面已经烧得零碎的碳块被泼了出来,溅得平远侯以袖遮面,连退两步。 宋宝媛不顾一切地往门口跑去,成功撞开门,呼吸到了外头的空气。 不知方向,她只能凭感觉选择,朝幽黑的廊道跑去。 “抓住她!” 平远侯自己抓了个空,略显恼火。 附近的婢女小厮连忙追去。 好冷、好疼。 风雪打在宋宝媛的脸上,寒意侵袭她单薄的身躯。她没有鞋子,踩到了尖锐的石子,又踩过厚厚的积雪。 脚上的铃铛响个不停,不断告诉别人她的位置,令她心生绝望。 她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跑出这个宅子,而追她的人离她越来越近。 可她还是不能停下,她不能等着被侮辱。 第91章 惊惧 夜色中,小厮拎着两坛酒,匆匆忙忙跑回宅院,还招呼门房道:“赶紧关门!赶紧!” 门房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问:“怎么了?” “我刚买酒回来,看到两边都有官兵在搜查盘问。我还特意走近了去看,一边大理寺,一边京兆府,都在找一姑娘呢!就是咱们抓回来那个!眼看就要来咱们这了,你赶紧把门关上!” “来呗,咱侯爷在这,说不让他们进,他们还敢硬闯不成?”门房满不在乎道。 小厮白他一眼,“侯爷说话能行,咱们说不让进有用吗?侯爷忙好事呢,你敢去打搅他?” 呀!是他想少了,门房反应过来,赶紧去将大门紧闭,当作院里没人。 外头,燕芝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左右张望了一番。 他们白天先去了平远侯府,那边说是侯爷不在家。以为是做贼心虚所以避而不见的托词,结果他们查了行踪,平远侯确实有两日不曾回府了。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这附近,但具体位置,仍不清楚。 燕芝上前敲门,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查过了吗?” 眉头不展的江珂玉快步走来,扑了好几次空,他心中的焦躁和不安已经到达了顶峰。 燕芝眯着眼往门缝看,“这户好像没人。” “没人?” “郎君!” 他们说话的间隙,树影中忽现人影,跪在了江珂玉面前。 是阿启。 江珂玉见到他更添恼怒,“小姐人呢?” “属下跟着那伙人到这附近,他们便分散逃窜,属下跟丢了。”阿启身上带着伤,但无心理会,此刻愧疚难当,“属下无能,任郎君处置。” 第118章 “处置你有什么用,赶紧先找人!” “是!” 燕芝往后退,“老大,这户没人,咱们先找别家吧。” 他们是从左往右开始搜查的,燕芝说完便继续往右走,江珂玉亦然。 但没走几步,后者便顿住脚步,“等等。” 大步流星的燕芝匆匆刹住,回身问:“怎么了老大?” “看你脚下。” 燕芝低头,路上积雪,他的脚印十分明显,但好像、不止他的脚印。 另一个脚印并不打眼,因为鹅毛般的大雪一直在落,覆盖了很多,但仔细看,还是能辨别得出其存在。 燕芝将灯笼放低,顺着这脚印走过的方向找去,通的,正是他刚刚敲来没反应的门。 “装没人?”他感觉被戏耍,快步折回,重重捶门,“开门!” 门后的小厮和门房被这气势吓到,心里害怕,手里的酒都拿不稳了。 “大理寺办案,赶紧开门!” 门房压低了声音,“怎么办啊。” “嘘!”小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都装死了,当然就得装到底。” “拦住她!” 院里的怒吼吓得小厮一激灵,手里的酒还是洒了。 两人回头看去,廊道处好些人在追赶,最前头的姑娘拎着裙子,伴随着铃铛声,惶恐又狼狈地跑着。 “你们两个,快帮忙拦住她!” 门房和小厮赶紧动身,配合他们前路包抄。 前有狼后有虎,占据着廊道的两顿,夹在中间的宋宝媛进退两难。 院外,燕芝将耳朵贴在了门上,表情严肃,“老大,好像有动静。” 但就是没人开门。 “老大。”燕芝回过头,“怎么办?” “别碰我!” 宋宝媛惊叫出声。 江珂玉蓦然抬眼。 他怎么好像,听到了阿媛的声音。 “撞门!” 万一真的是呢,他赌不起,所以当机立断。 大理寺众人齐齐上前,聚成合力,撞上大门。 这动静在黑夜里令人心惊胆战。 但院子里人都专注于抓人,围堵着孤立无援的宋宝媛。 宋宝媛在栏杆旁往下看,被烫伤的手一直在发抖。 这下面看着有些高,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心一狠,翻过栏杆,闭眼往下跳去。 身后婢女抓她胳膊的手握了个空。 “铃铃铃!” 铃铛的声音也有一瞬被大雪覆盖。 “砰!” 门闩断裂,大门被硬生生撞开。 “阿媛!” “嘶!” 摔落雪地的宋宝媛痛呼出声,控制不住蜷缩身体,听到声音又猛然抬头。 像是疼出了幻觉,她看到熟悉的人奔她而来。 可即便是假象,她也只有相信这一个选择。她连忙爬起,想要跑过去。 但刚刚跳下来时崴了脚,她刚一站起来,疼痛在电光火石间从她脚底蔓延开。她堪堪走出半步,便往前跌落。 幸而这回接住她的,不是冰凉的雪。 而是男子坚实的胸膛,和带着暖意的怀抱。 江珂玉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来,跪地接住了她,惊起满面雪花。 “呜嗯。” 隐忍的哭声在江珂玉耳边颤动。 如同尖刺一般戳穿他的心口的血肉。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语无伦次,“没事了,没事,别怕。” 他微微颤抖的手,扯下了自己的披风,裹到宋宝媛身上,将其包得严严实实。 “没事了,不怕。”他柔声安抚,“冷不冷?” 宋宝媛咬着嘴唇,死死攥着他肩上的衣物,压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和恐惧。 她呜咽着,大颗的眼泪滑落,滴在了江珂玉的脖颈间。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人抓到了吗?” 平远侯的声音一传出来,江珂玉循声往廊上看去,目光骤然冷了许多。 婢女和小厮们纷纷退下,气恼的平远侯在走廊现身。他身上有大片炭灰的脏污,面上已无平日里的温和。 他无意中低头,正对上江珂玉的视线,霎时眸光一滞。 不过他很快有所反应,垂首掸了掸衣袍,再抬头时脸上已无恼意,“我说怎么都愣在这呢,原来是有客人来了。” 他站在栏杆边,居高临下,“这么晚了,江少卿这么大张旗鼓地不请自来,可是有要事?” “侯爷何必明知故问。” 平远侯扯动了嘴角,“有事好好说,江少卿用不着动气。” 江珂玉压着怒火,“阿启。” 阿启立刻走到他身边。 “带小姐先回去。” “是。” 可宋宝媛闻言,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衫,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便使劲摇头。 她现在这副模样,凌乱又羞耻,哪敢跟旁人走。 她如此惊惧,令江珂玉心慌不已,忙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不、不走,我们一起回家,我带你回家。” 平远侯瞧出不对劲来,看着江珂玉如此小心对待怀中之人,心中狐疑。 这也不像闹掰的样子,可这宋娘子,明明都另有姘头了。 江珂玉将宋宝媛扶起,替她系好披风,掸落雪粒之时,一眼扫过她通红的赤足,过露的衣裙和肩颈间的指痕,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混蛋。 之后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江珂玉将人横抱起,转身欲走。 平远侯思觉不对,快步走过廊道,“江少卿留步。” 非必要,还是不要与此人之交恶得好。 他挡住去路,赔着笑道:“误会,都是误会。本侯当她是江少卿你玩腻了的,这才失了点分寸,还望江少卿莫怪。” “滚开!” 江珂玉丝毫不留情面。 平远侯骤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我让你滚开!” “江珂玉!”平远侯倏忽冷了脸,他何时受过这种无礼对待。 他拔高了音量以添气势,“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不过是个破娘们,本侯要了又怎样?” “老子就是睡了她又怎样!” 寒夜飘雪,顷刻间,利剑出鞘。 江珂玉蓦然腾出手,抽出身旁阿启的佩剑,直指平远侯的头颅。 宋宝媛身子坠落,虽还有他一只手托着腰,但双脚落地时还是疼痛难忍。她靠着江珂玉才勉强站立,咬着牙没吭一声。 “你敢拿剑指着本侯?”平远侯冷笑,“莫说是她,早几个月,你也不过是个给本侯提鞋都不配的小喽啰!” “你不要以为现在得了陛下的赏识,就可以无法无天。本侯永远是陛下的亲眷,是大黎的侯爵!而你,一个佞臣之后,商户养的,天生下贱!等哪一天陛下厌弃你了,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平远侯冷哼,“莫说她已经不是你的女人,就算是,老子睡她,是她的荣幸,更是你的!” 江珂玉面无表情,眸眼若深潭般充满寒意,握剑的手逐渐暴起青筋。 可在平远侯愈发挑衅的目光下,他却放下了手。 平远侯挑眉,眉目中难掩得意,“本侯就知道你不敢,还以为江少卿风光了一段日子,就忘了自己原是个满京城都唾弃的贱种呢。” 宋宝媛茫然抬头,但视线还未及平远侯的脸,她就被江珂玉搂着腰强行侧身,拥在身前,且被摁下头颅,贴在其胸前。 “江珂玉,本侯给你指条明路。”平远侯往前迈了一步,语调傲慢,“你现在,把她还来,本侯记你一功。来日本侯见了陛下,也能为你美几……” “嘶。” 是长剑贯穿心脉的声音。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平远侯瞬间瞪大了眼睛,僵硬又缓慢地低头,看到了锋利的长剑没过自己的心腔,鲜血顺着剑锋流下,滴落白雪中。 江珂玉手握剑柄,目光阴冷,好似天生薄情。 “你、怎么敢……” “嘭!” 平远侯的身子重重坠地。 “侯爷!” “侯爷!” 婢女小厮们顿时乱作一团。 大理寺这头,包括燕芝在内,亦满是惊愕,但不敢出声。 这可是平远侯啊,谁能担待得起。 宋宝媛迷茫地抬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而且极其强烈。 她目之所及,唯有江珂玉冷漠的侧颜。 和落在他肩上,晶莹的雪花。 第92章 当年 来晚了,谢予朝找来时,亲眼瞧见江珂玉抱着人上了马车。 但大理寺的人拦着不让他过去,以至于无从得知阿媛的具体状况。 在他身侧的杜渊犯嘀咕,“这姑娘到底何方神圣啊,把你急成这样,连大理寺都那么快出动了。” “走。” 谢予朝没有回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119章 “诶?”杜渊扫视一圈被自己找来的京兆府众人,心里头犯难,有种在劫难逃的苦涩感,“你就这么走了,我这怎么收场啊!” 另一头,江珂玉把宋宝媛带回了老宅。 “你疯了吗?”宋宝媛心中的恐惧已被惊愕和茫然冲散,“那人怎么说都是侯爵,你就这么杀了他,要怎么和陛下交待?” 江珂玉将其安放床榻,语中听不出情绪,“你不用操心这些。” “你……”宋宝媛语塞,心中更甚的是担忧。 “我看看。” 江珂玉欲察看她的手心。 宋宝媛瞥见他手上的绷带,与之相关的记忆骤然涌现,她下意识抽回了自己的手,且将其藏到身后,甚至整个人还有往里侧瑟缩的趋势。 江珂玉愣了愣,身子微僵,不可置信地抬眼。 “你怕我?” 宋宝媛目光躲闪,“你如今的样子,怎会叫人不怕。” “我、我难道……”江珂玉心里头堵得慌,“你难道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吗?” “你没有吗?”宋宝媛不假思索地反问。 过往之事历历在目,江珂玉垂眸扫过自己的手,“我何曾对你做过真过分的事情,就算是上次,伤的也是我自己,你怕什么?” 宋宝媛觉得委屈,不争气地眼眶发酸。 她别过脸,攥着身后的被褥意图忍住眼泪,可是无济于事。 良久的沉默中,她一眨眼,泪珠滑落,打湿脸颊。 她抿了抿嘴,带着哽咽出声,孱弱又无助。 “可是你受伤,我也是会害怕的。” 江珂玉怔然。 每一次,他快要忘了,每一次他受伤,就算阿媛不哭出来,也会担心得红了眼睛。 他低着头,一时无措。 半晌,他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宋宝媛愣了片刻,试探地回头。 “我保证,好吗?” 四目交汇,江珂玉收紧手心,“今天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宋宝媛呆呆看着他,泪花闪烁的眼睛惹人怜意。 江珂玉招架不住,感觉心里头落了场雨,过分潮湿。 “我看看。”他垂眸道,“把手给我。” 宋宝媛状若迟疑,捏着被角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大夫来了!” 阿启带着女医快步进屋。 江珂玉回头瞥了一眼,依旧坐在床榻边,但往前挪了挪,腾出位置。 女医给宋宝媛检查时,六安出现在了门口,唤了一声“郎君。” 江珂玉会意,低声道:“我去处理点事情,顺便叫巧月过来照顾你。你若有事,就叫她来找我。” 宋宝媛点了点头,看着他快步离开,心中五味杂陈。 大门前,门房拦住了气恼的谢予朝。 “白天我还来过,到晚上你就不认识我了?” 门房无奈,“小的当然认识您了谢公子,但今晚咱们郎君在,小的当真是不能放您进去。” “他在又怎样?” “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那你倒……” 谢予朝顿住,因为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江珂玉。 隔着门槛,两人的对视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江珂玉听了好笑,“因为这是我家。” “那是之前的事。” “这不是你能置喙的事。” 江珂玉握紧了拳头,“阿媛今日跟你在一起,却落到那种境地,我没有把账算在你头上已经是仁慈。你再敢在这里纠缠,别怪我不给谢大人面子。” 谢予朝倏忽冷脸,恍然大悟,“之前这附近到处是谢府的人,是你搞得鬼。” “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有脸每天缠在阿媛身边的,是生怕自己给她带不来麻烦吗?” 谢予朝张嘴欲反驳,却没说出话来。 哪怕今日之祸不是他带来的,可他确实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他……就是还没有保护阿媛的本事。 * 屋里,女医仔细给宋宝媛上了药。 “巧月,送大夫出门。”宋宝媛靠在叠起的被褥上,低声吩咐,“阿启,你留下。” “是。”巧月应下,“大夫,这边请。” 本想跟着女医离开的阿启顿住脚步,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待屋里只剩他和小姐时,他立刻跪下,“属下无能,请小姐责罚。” “我没有要责罚你。”宋宝媛直起腰,“你起来说话。” 阿启没动,只是抬头问:“那小姐为何要留属下。” “我有事情要问你。” 宋宝媛脸色有些苍白,她的指腹划过被自己叠在膝上的披风。 “今日平远侯说,郎君之前被京城……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说完整,但相信阿启明白她的意思。 “还有,他何时这么沉不住气过,怎就因为对方三两句羞辱,就冲动得动了杀心。”宋宝媛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之前发生过什么,还是他与平远侯此前就有过节,我不知道吗?” 阿启缓缓垂下视线,盯着地面。 他迟迟不出声,宋宝媛愈发心中生疑,“你怎么不说话?你之前一直跟着他,应该都知道的吧。” 阿启欲言又止。 宋宝媛诧异,“说话呀。” “这个、这些,小姐是真的想知道吗?”阿启磕磕巴巴,“郎君并不想让小姐知道,而且,而且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想让她知道?宋宝媛眉头轻蹙,“我既然问了,自然是想知道。” 阿启不知从何说起,他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 他纠结许久才开口道:“郎君其实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他什么,因为他早就习惯了。” “属下以为,郎君之所以对平远侯动杀心,是因为被触及了底线,也就是,小姐你。” 宋宝媛不明所以。 阿启不自觉叹了口气,“小姐以前不怎么出门,所以知道的,可能和真实发生的有些不太一样。郎君上任大理寺少卿,得陛下重用,被满京城赞誉和追捧,其实也就近几个月的事情。在此之前,加之郎君身上的只有两个身份,罪臣之后,和商户养子。” “因为是罪臣之后,清流不容,因为是商户养子,世家不屑。这两个身份带给郎君无数打压和排挤,在刚入书院和初入仕途的时候最为夸张。小姐应该还有印象,但不知缘由。老爷和夫人还在的时候,一个总喜欢给郎君买书,一个总爱给郎君制新衣,因为刚进书院的时候,郎君的书和衣服总是莫名其妙被泼墨、被撕破,甚至光明正大被抢。” “好在后来结识了常公子和高公子,有他们二人真心接纳和维护,郎君才在书院有了一席之地,能安心读书。虽然那些刁难郎君的人仍旧不喜欢他,经常给他使绊子,但至少不会在明面上。也是因为有常公子举荐,郎君才入盛老的眼。原本郎君是罪臣之后,没有资格参加科举,除非有足够资历的人担保。风险很大,但盛老主动做了此事,所以后来无论盛家的人提出什么要求,郎君都一口答应。” “中榜过后,郎君顺利进了大理寺,但顺利的也只有这一件事情。还是因为身份,没人瞧得上郎君,好像把脏活累活推到他身上都是理所应当的。前两年,郎君接手的都是最棘手、最危险的案子。可真当郎君耗尽心力把这些案子破了,功劳又被上官抢了去,做了当时大理寺卿的登云梯。忙到最后,郎君什么光都没沾到。但若有祸事,保准让郎君第一个顶上,以至于招惹一身骂名。” 阿启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外头骂郎君什么的都有,他们能毫无负担地说出最脏、最恶毒的字眼。今日平远侯说的那几句,根本不算什么。” 宋宝媛听着,已经将手中的披风揉皱。 她眼中泛红,“为何我从来不知道?” “小姐这些年接连怀孕,多思多虑,郎君哪敢让小姐知道这些。而且、而且郎君也不可能想要小姐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不堪。” 阿启眉目怅然,“其实、其实以前,郎君接连几日不回家,又或者很晚才回来,不只是因为忙,有些时候是因为受伤或者生病。知道小姐会担心,所以不想让小姐知道,防着被小姐发现。” “还有,外头总传,郎君从不带小姐出门,是因为觉得小姐商户之女的身份拿不出手。可实际上,郎君是不敢。外人恶意太甚,他自己还深陷泥潭,怎敢把小姐拉入其中。他自知还没有保护小姐的能力,所以能做的,就是把小姐藏起来。” 宋宝媛像是呆住了,一动不动。 阿启已经能预料,这将是自己说话最多的一天。 “六安总说,跟着郎君命苦,好不容易熬过来了,结果又撞上小姐和郎君和离。当然,小姐怨怪郎君不够关心是可以理解的,郎君的确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他确实也不是故意的,一来他应付外面心力交瘁,二来他不懂女子的心思。有的事情小姐不说,他就真的不知道。甚至,他还分不清对小姐的感情,一方面觉得应该尊重小姐的选择,另一方面又见不得小姐跟别人亲近,所以总是做出让人无法理解、莫名其妙的事情。” 第120章 “但有一点能确定,在郎君心里,小姐绝对是最重要的那个人。”阿启肯定道。 宋宝媛皱起眉头。 “小姐是不信吗?” 宋宝媛沉默不语。 “小姐觉得郎君变了,确实没错。当初的郎君开朗平和,现在却杀伐果断,难以琢磨。可是这一路走来,他若不变,如何在大理寺站稳脚跟,如何为父翻案,如何守下万贯家业,如何保护得了小姐你和小主子们呢。” 阿启无声叹息,沉声道:“旁的不说,小姐能不能,别怪郎君不喜欢谢公子。毕竟,当年那个占了郎君功劳平步青云,还放任别人欺辱郎君的大理寺卿,就是现在的内阁首辅,谢公子的父亲,谢大人。” 宋宝媛如同梦醒,愕然侧目。 第93章 和好 月光将人的影子拉得斑驳又细长。 谢予朝孤身走在巷子里,脚步缓慢,眸眼呆滞。他今日出门穿的白袍已经脏兮兮,胳膊上没有好好处理的伤口又流出了血。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瞧起来失魂落魄。 忽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眉头轻蹙。 十来个穿着相似的人突然出现,将他团团围住。 来的还真快,谢予朝心想。 正前方留了个缺口没人挡住,他想肯定不是留给他逃跑用的。果然,没多久,林管家亲自提着灯盏,从这个方向,朝他走来。 在其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押着小思。 人质都有了,他就是有机会跑也不能了,不然也太不仗义。 “林叔。” 林管家走到了他面前,堵住了这个人形“栅栏”最后的缺口。 “少爷。” 看着眼前人的模样,林管家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家矜贵的小少爷,哪里这么狼狈,又如此失落过。 “这才多久,您怎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谢予朝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回家吧,少爷。”林管家无声叹息,“老爷等您很久了。” 谢予朝捏紧了拳头,似乎是很不甘心。 他这一回去,再相见不知是何时。可他没得选,因为正如那日所说,他太无能。 “林叔。”他抬起头来,“我会跟你回去,但,能不能再给我一天时间。” “为什么?”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去做。” 林管家看起来并不意外。 他认真劝解道:“少爷,等您长大了,有些事情回过头去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谢予朝摇了摇头,“林叔,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年岁比我小,但已经能入朝为官,建功立业的大有人在。哪怕是杜渊那样不成器,杜叔叔也放他出门历练。而我,到底要把那些书读到怎样铭记于心,到底还要被你们当作孩子关在家里多少年,才叫长大呢?” 林管家不以为然,耐心解释,“旁的人家送家中子弟早早入仕,是为了巩固家族势力,家主觉得没必要。那些年纪轻轻入朝,尤其又没有靠山的,看似风光,实则有大把的苦头要吃。但是少爷,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且等等,等家主替你把路铺平,你往后都会顺风顺水的。” “那我若是想吃苦头呢?” 这问的,林管家答不上来。 “罢了。”谢予朝知道,争辩不会有结果,“林叔,你就再给我一天时间,求你了。” 林管家眉头紧锁,“少爷,您是家主唯一的孩子,生来就尊贵,日后也定会走到万人之上。这世上,只有别人求你的份。” “这里又不是谢家。”谢予朝自嘲般笑了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离了谢家我什么都不是。” 唯恐他丢了心气,林管家忙道:“没有那么差,我前些日子在东桥街的茶楼里,听到那的人说,有位谢公子才华横溢,有旷世之才。即便没有谢家的名头,少爷靠自己,不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吗?” 谢予朝轻嗤,“那些虚名有何用,祸到临头,还不是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少爷,任何事情,回家就好了。” “我会回去的!”谢予朝有些委屈,又恼火,“我只要一天!做完我想做的事情我立马就回去!” “可是少爷,你想做的事情,对日后的你而言,不会有任何意义。” 谢予朝不确定,他在外这阵的行踪和做过的事,面前的人知道多少。 但他能肯定,“可对现在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 * 又是一夜无眠。 宋宝媛脑海里的事情又多又混乱,先是对今夜之事的后怕,再者是听过阿启所说之话的茫然,还有无限的担忧。 一方面是阿朝。 巧银说,她从雪地里爬起来,就只想着回来找郎君求救,没注意到阿朝。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另一方面,平远侯身份贵重,他死了,怎么可能没人追究。 尽管江珂玉手握大理寺权柄,也不可能轻飘飘把这种事揭过去。 宋宝媛在床上翻了个身,掌心不小心蹭到了枕头,轻微的疼痛扩散开。 她因此又想起江珂玉缠在手上的绷带。 这下好了,两个人凑不出一双好手。 乱七八糟,她脑子里这些东西搅得她无法安睡。 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因为崴了脚,虽然不严重,但宋宝媛也要过个两三天才能试着下地,暂且只能躺着或者坐着。 晨起洗过脸,巧月搬了把舒服的椅子过来,铺上软垫,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扶着宋宝媛过去坐下。又在旁边放了碳炉和小桌,摆上零嘴,方便她打发时间。 “娘你起床啦!” 宋宝媛往外看去,她糯米团子似的女儿穿着小花袄,戴着暖和小帽,正在院子里搓雪球。 “岁穗?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江岁穗小碎步跑进屋,“我来好久啦!但爹爹说,要等娘亲起床了,我才可以说话。” 她的脸有点红,宋宝媛赶紧伸手去贴贴,以防她是被冻红的。但手刚伸过去,她就躲开了。 “怎么啦,才一天不见,就不让娘亲摸摸了?” “不是!”江岁穗奶声奶气,着急解释道:“是爹爹!爹爹说,不准我碰娘亲的手。” 她看起来不太理解为什么,所以显得有点委屈,但很听话。 宋宝媛微微怔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江岁穗往后退了半步,在碳炉旁蹲下。 她一边烤雪球,一边回答道:“我想吃糖炒栗子,哥哥想吃糖葫芦,爹爹就骑马去买了。” 她张开双臂比划,“那个马那么高,那么大,哥哥想骑,爹爹就让他坐在前面,带他一起去了。” 宋宝媛看着女儿,忍俊不禁。小小一个人,说一大段话,手舞足蹈得跟演了个故事似的。 “你不想骑马?” “想!”江岁穗撅了撅嘴,“可是石头剪刀布,我输了。” 她抓了抓手,很不服气,“我应该出石头的!” 宋宝媛忍不住戳了戳她鼓鼓的小脸。 “娘!” 外头传来透亮的声音。 宋宝媛侧目,停顿一会儿才见人影。 江承佑一手一个纸袋,像老鹰展翅般张开双臂,迈过皑皑白雪,朝她奔来。 在小孩身后,身姿挺拔的江珂玉信步走来,墨青长袍外,裹着黛色披风。他右手上拿着的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尤为显眼。 宋宝媛恍惚望去,想不起来是何时,他习惯穿深色了。 “娘!”江承佑已经跑到跟前,举起两只手,“你是想吃杏仁糕还是蜜枣糕?” 他歪了歪头,“你要是愿意亲亲我,就可以两个都吃哦!” 宋宝媛失笑,弯腰在他右脸颊上亲亲。 “哪里学的。” 慢一步进屋的江珂玉难掩困惑。 这样就可以吗? 江承佑得意地扭了扭身子。 江珂玉轻哼,“去,给你爹搬个椅子过来。” “你自己怎么不去?”江承佑仰头问。 “不乐意?那下次不带你骑马了。” “我搬!”江岁穗蹦起来道,“我给爹爹搬!我给爹爹搬最舒服的椅子!” 江承佑一看,立刻急了,“我没说我不去!” 两个小孩争先恐后,还吵吵嚷嚷。 “他们还没椅子高呢。”宋宝媛小声嘟囔。 江珂玉回身看了过来,见她脸色不好,问道:“怎么眼圈还黑了,昨晚没休息好?” 宋宝媛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这话问得异常温柔,“还好,你今日不用去当值吗?” “告假了两日。” 他们说话的间隙,两个孩子已经合力推了一把椅子过来。 “爹爹坐!” 两个小孩殷勤备至,看得宋宝媛哭笑不得。 江珂玉满意地坐下,且将糖葫芦分给了他们,“去玩吧。” 第121章 宋宝媛的目光追随着两个孩子的身影,看着他们跑回院里,一边吃糖葫芦一边滚雪球。 直到江珂玉的手摊在她眼前,其手心剥好的栗子散开了香味,她的注意力才收回。 糖炒栗子。 宋宝媛蓦然又想起不知状况的阿朝来。 她偷看身侧之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珂玉察觉到了她的迟疑。 宋宝媛接过栗子,再三犹豫后,还是开口问道:“你昨日找我,是不是去了红琮林?” “嗯。” “那你、有没有、看到、阿朝?”宋宝媛几字一顿,声音越说越小。 江珂玉霎时僵住。 阿、朝? 他缓缓抬眸,明知故问:“谁?” 宋宝媛感觉某一瞬间,笼罩在他身上的温和荡然无存。 “就是、谢公子啊。” “不认识。” 宋宝媛:“……” 江珂玉面不改色。 “咳。”宋宝媛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他是陪我出城的,当时又是为了保护我,被贼人甩下马车。贼人是冲我来的,对他而言是无妄之灾。若他被我牵连出事,我定难辞其咎。” “没死。” 江珂玉言简意赅道。 他低头剥着栗子,面无表情。 宋宝媛愣了片刻,“所以你见到他了?” 江珂玉不仅没回答,还轻哼了一声。 宋宝媛:“?” “阿朝?”江珂玉皮笑肉不笑,“你管他叫阿朝?” 宋宝媛:“……” 怎么感觉阴森森的。 江珂玉气不过,竭力掩饰,却仍能从语气中听出几分气恼,“你管他叫阿朝,你管我叫什么来着?” 宋宝媛敛目,略加思索。 “管他叫那么亲近,管我就……” “哥哥。” 忽而寂静。 江珂玉没说完的抱怨卡在喉间,咽不回去,也吐不出来。 久违的称呼,令他目光怔怔。 宋宝媛被他盯得不自在,于是别过脸,尴尬地咬了咬嘴唇。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叫我。”江珂玉回过神来,轻声问。 宋宝媛垂眼,声音低低的,“我、我昨夜问了阿启一些过去的事情。就是、你没告诉我的一些事情。” 江珂玉不明所以。 “反正、我、我就是……”宋宝媛开口艰难,结结巴巴,“我就是、就是想说,我们能不能,能不能把过去的事情,扯平?” 她收紧手心,纠结良久,终于鼓足勇气,抬头问:“我们和好行不行?” 江珂玉眸光微滞,“和好,是指什么?” “回到从前。” “哪个从前?” “当然是最开始了。”宋宝媛理所当然,又坦荡道,“你之前不也说过吗?做回兄妹。”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江珂玉心想。 他扭开脸,掩去失望。 “既然想和好,为什么不可以回到我们、我们……”他不甘心,“我们最亲近的时候。” 这一次,宋宝媛没有躲闪,也没有磕巴。 她诚实道:“因为,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明明那么温柔的一句话,却对江珂玉而言震耳欲聋。 又下雨了。 瓢泼大雨,在他的心底。 第94章 选择 一天时间马上就要过去,谢予朝还是没能找到光明正大进宋家老宅的机会。 天色已暗,他站在隔壁院里,看着快要被积雪堵住的狗洞发呆。 没有办法了,他咬咬牙,徒手将积雪扒开,闭着眼睛钻了过去。 窸窸簌簌的声音传开,在附近狗窝的八招抬起头,左右张望着,且嗅嗅。 “汪!汪汪!” 凶狠的狗叫声在这寂静夜中格外突兀,谢予朝吓一激灵,来不及整理衣衫,撒腿就跑。 “汪汪!汪汪!” 恐是歹人,八招舍弃暖和的小窝,追了出来。 本还想着静悄悄的,谢予朝没料到,一进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慌不择路,撞见宅中几个婢女,忙比着噤声的手势。也不知有没有用,但他确无其他法子。 婢女们面面相觑,这谢公子她们都认得,不仅知道他和自家小姐的关系,也知道自家郎君对他十分不待见。 属实为难。 最后默契地当作没看见,但把八招拦了下来,围着逗弄和安抚。 听到狗叫声的小厮拿着棍棒找来了,见这场面,疑惑问道:“怎么回事,八招刚刚怎么叫那么凶?” “逗他玩呢。”婢女含糊其辞道。 小厮挠了挠头,见八招在她们中间开心地转着圈,便当无事,都回去了。 摆脱狗吠的谢予朝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凭借记忆和猜测朝后院走去。 卧房里,宋宝媛身着白色寝衣坐在梳妆台前,身后巧月给她打理散开的长发。 “巧银说她已经没什么大碍,明日就可以回来伺候。” 宋宝媛回过神,今日她说完那些话,江珂玉根本没有表态,以至于她摸不清他的想法。 实在是不想那么尴尬又不清不白地相处下去了,她略微苦恼。 “我这出不了门,也没什么事,让她多休息几日吧,没关系的。” 巧月点了点头,“小姐昨日都没休息好,今日早些睡吧。” “嗯。” 宋宝媛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眉目中难掩疲惫。可她心事很多,不知今日能不能睡个好觉。 巧月将她扶去床榻,又铺好了被褥。 “那奴婢先出去了。” “嗯。” 巧月转身离开,打开房门的一瞬间,看到外头意想不到的人,立马退回。 刚要躺下的宋宝媛顿住,诧异问:“怎么了?” 巧月扭头,满脸震惊,还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小姐,谢公子来了。” 这个时辰,这么突然? 宋宝媛愣了片刻,才道:“把我的披风给我,让他进来,你在门口守一会儿。” 巧月手忙脚乱,全都照做。 谢予朝在外头掸了掸身上的雪,细心整理自己的衣领和头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得到巧月的点头示意,他小心翼翼推门而入,终于得见日思夜想的人。 他站在门口,怔怔望向坐在床榻边一身素白的人,不由得红了脸颊。 不过一日未见,却好像一年那么漫长。 谢予朝不敢想,之后见不到她的日子,该有多难熬。 宋宝媛见他迟迟未动,不解问:“你要站在那里跟我说话吗?” “不、不是。”谢予朝缓慢朝她走近,独属她的馨香在鼻尖越来越浓郁,令他心跳加速。 他竟然这么堂而皇之,进了女子的闺房。 “我、我只是怕你觉得冒昧。” 宋宝媛歪了歪头,“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担心你。”谢予朝直白道,“见你平安无事,就放心了。” “谁说我没事了?” 谢予朝心中一颤,快步走到她面前,“你、你受伤了吗?还是那个混蛋对你做了什么?” 宋宝媛见他立刻着急,哑然失笑,“脚崴了而已。” “我……” 到嘴边的“看看”两个字被谢予朝强行咽了回去。 姑娘的脚,岂是随便能看的。 “严重吗?”他问。 宋宝媛摇了摇头,“不严重,大夫说休养几日就好了。” 她将眼前略显不自在的人打量,“你呢,你怎么样。” “我当然没事了。” “你没事怎么才来找我?” 宋宝媛忽然变了脸色,谢予朝微微睁大了眼睛,忙蹲下。 “我早就来过。”他略显委屈,“只是某个人不让我进来。” 宋宝媛不用思考就能猜到他说的“某个人”是谁,心中愈发不安。 谢予朝仰目看她,诚恳道:“对不起。” 宋宝媛垂眸,暖光下,可见他脸上的憔悴,“你又不是故意的,我当然不会怪你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谢予朝面露愧意,“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宋宝媛不以为然,“又不是你有心要害我,而且你当时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想,“况且,那些你们自以为的保护,未必是我想要的。” 谢予朝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但知道她不怪自己,心中也算是放下一块石头。 他坚定道:“我以后肯定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宋宝媛忍俊不禁,“我知道。” “但是……”谢予朝低下头,“我得暂时先回谢家。” 宋宝媛微怔,“你要回去?” “我还是被发现了。”他叹了口气,又立马像发誓一般虔诚,“不过你放心,等明年春闱一过,我就立马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来娶你,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第122章 在宋宝媛温柔的注视下,他的声音越说越软,“你等等我,好吗?” 宋宝媛并没有太多实感,好像那是件太过遥远的事情。 “你还不如先问问自己,真到那个时候,你的心里,还会不会有我。” “当然!”谢予朝不假思索道。 他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袖口,拿出了块花形的玉佩,背后刻有一个“朝”字。 “我出门时带走了一箱子玉佩,都被我当了,只剩这一块不能动。”他将其放进宋宝媛手心,“因为这是我还在母亲腹中时,她专门找人做的,是她送我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这些年它就像护身符一样被我随身携带,如今,我把它送给你。” “那怎么能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它是很贵重。”谢予朝打断她的拒绝,“可对我而言,最贵重的,是你。你就替我保管它,也让它替我陪你,直到我来娶你的那一天,好吗?” 宋宝媛欲言又止,仍旧迟疑。 其实她并不怀疑眼前之人的真心,哪怕只是寥寥一句话,她也会信。 “郎君!你怎么来了!” 宋宝媛被吓得肩头一颤。 巧月的声音倏忽从门口传来,令她和谢予朝之间的氛围顿时紧张,似乎都很心虚。 江珂玉本是无意来的,只是听人来报八招无端吠叫,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扫了一眼还亮着灯的房间,以及自己面前流露着慌张的巧月,更加生疑,“小姐睡了吗?” “睡了。” “睡了你刚刚还喊那么大声?” 巧月:“……” 她试图冷静,但面上却越来越显手足无措。 江珂玉心道有鬼,抬手欲直接推门。 巧月大惊,视死如归般挡住,“郎、郎君,我、不是,奴婢知道您肯定是担心小姐。但您和小姐现在的关系,这样贸然闯进去,不太好吧。毕、毕竟,小姐真的已经换衣服,准备休息了。” 不对劲,江珂玉几乎可以肯定,但他面上没有表露,只是点头道:“那你替我进去看看。” “好、好!” 巧月以为躲过一劫,谁知她转身的瞬间,江珂玉一把将门扉推开。 猝不及防。 巧月差点摔一跤。 江珂玉大步跨入屋内,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衣衫单薄的宋宝媛,和蹲在其身侧的谢予朝。 三人俱僵。 “滚出来。” 江珂玉自以为不带情绪地吐出了三个字。 宋宝媛却能听出他的恼火。 幸好该说的都说完了,谢予朝心想。 他站了起来,朝宋宝媛笑了笑,示意她放心,“我先走了。” 他往外走去,与江珂玉擦肩而过。后者亦看了宋宝媛一眼,也离开了。 看着他们同时消失,宋宝媛心里跟打鼓似的。 “怎么办呀小姐。”巧月慌张地跑来,“郎君那个样子好可怕。” “没事。” 宋宝媛口头上虽这么说,但实际上也没底。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愁眉不展。 “不行,你扶我起来,我去看看。” 巧月点头,将她扶起,结果刚到门口,就撞见了去而复返的江珂玉。 “不是睡了吗?还起来做什么。”江珂玉眸眼深邃,令人窥不出心中半点想法。 巧月低着头,压根不敢看他。 虽然不想承认,但宋宝媛也无端生出惧意。 “就这么担心他。”江珂玉步步逼近,“怎么,怕我把他弄死?” 宋宝媛下意识后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哪怕有,也轮不到他来指责。 “你干嘛?” “我干嘛?你怎么不看看自己在做什么!” 宋宝媛气急,“跟你有什么干系?” “他就这么好,好到这种登徒子行径,你也可以容忍?” “若不是你背着我把他赶走,他何至于这样来见我!”宋宝媛抬起头,“我都没有来怪你,你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 江珂玉很难冷静,“我为什么不能赶走他?你还要怪我,然后心疼他是吗?” 宋宝媛感到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刺。 “郎、郎君。”巧月颤颤巍巍地出声,意图帮自家小姐争辩,但一开口毫无气势,“您、您何至于、何……” “你出去。”江珂玉冷声道。 他听到任何多余的声音都无比烦躁。 巧月不知所措,宋宝媛在椅子上坐下,拍了拍她的手,“你先出去吧。” 巧月满目担忧,但心想着,郎君不会对小姐做什么,但对她就不一定了,所以还是走了。 为什么总是要吵架,宋宝媛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他是他,他爹是他爹,你能不能分清楚?” “我倒宁愿他招惹的是我。”江珂玉收紧手心,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你喜欢他是不是?” 事到如今,宋宝媛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是!” “可你白天还说,要跟我和好的。”江珂玉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没有退路的独木桥上,“哪怕是做兄妹,若我说,我和他之间,你只可以选一个呢?” 宋宝媛怔然。 四目相对。 良久,她问:“你一定要这样吗?” “对,就要这样。”江珂玉固执道,“我和他之间,你就是只能选一个!” 宋宝媛咬着嘴唇,如对峙般望向他泛红的眼睛,“无论和谁比,我都不可能再选你了。” 这一瞬间,委屈多过愤怒,于两个人而言。 “为什么?” “我没有选过你吗?”宋宝媛觉得这话问得可笑,“六年,甚至更早之前,我的世界还是围着你转的,可你有珍惜过吗?” 她的声音逐渐沙哑,“或许对你而言,你已经尽力了,可结果就是这样,我们就是不该成为夫妻!我们成为夫妻就是彼此人生中最大的错误!甚至我们就不该遇见!不该认识!不该扯上任何关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凌迟一般,剜着江珂玉的心脏,将其剥得血淋淋。 “做夫妻,不是你要吗?为什么到头来全都是我的不是?”江珂玉略有哽咽,“你既然那么怨怪我,又为什么要提和好。为什么你只是见了他一面,就要这样对我?” 他自嘲般扯动嘴角,“哪怕是陌生人,你都会心软,我好歹刚刚救过你呢,为什么你独独不能谅解我,为什么独独对我这样不留余地?” “谢谢你。”宋宝媛已经失去理智的思考,“我感谢你,可以了吗?就算你不来,阿朝也会来救我的!” “呵。” 江珂玉忍不住眨了下眼,眼泪便滑落。 他侧过身以作掩盖,“好、好。” 不甘心,好不甘心。 “那就让他去救你,你就去找他,不管什么事,好的坏的,大事小事,麻烦也好、祸事也罢,你都去找他!不要来找我,永远都不要来找我!” “谁稀罕!” “好。”江珂玉点头,“好。” 他转身走进风雪中。 门没关,他离开许久,宋宝媛才敢抬头看。明明不想哭的,可眼泪就是留不住。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雪夜之中,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 马上就要过年了,即便大雪也挡不住大家的热情,清晨的早市街道很是热闹。 江珂玉牵着马路过,马背上坐着拿着木剑的江承佑,正幻想着自己是话本里的大侠。 六安牵着另一匹马走在旁边,担忧问:“郎君,陛下怪罪怎么办?” “反正不会掉脑袋。” 江珂玉不咸不淡道。 他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地望向前方,脚步缓慢,像是心事重重。 六安叹了口气,尤为迷茫,但看着自家郎君的状态,根本不好多问。 过了人最多的街,便可以骑马了,江珂玉刚欲上马,忽感凌厉,侧身一躲。 蒙面之人持剑朝他袭来,他先将儿子抱到了怀里,退到马后。 暗卫现身与之缠斗,对方只有一人,显然不敌。 江承佑吓得赶紧抱住爹爹的脖子,但看着这场面又很兴奋。 刺客很快被暗卫制服,押在江珂玉面前。 “又是你。”江珂玉瞥了他一眼,很快认出,这就是在他府上刺杀过他一次的那个人,“青天白日就干这种事,你是蠢吗?” 蒙面人跪地,露在外面的双眼中满是忿忿。 六安欲上前摘掉他蒙面的布。 “等等。” 但被江珂玉制止。 江珂玉抱着孩子上马,毫不在意,“放他走吧。” 暗卫不解,但照做。 只是蒙面人不但不走,还十分嚣张,“你为什么不抓我?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江珂玉压根不理会,拉缰绳往前走,倒是他怀里的江承佑一直往后看。 第123章 “既然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凶是谁?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江珂玉真的很烦,无心跟这样幼稚的小孩去辩是非黑白,但他还是停下了。 “告诉你真凶,然后呢?你改变刺杀对象,像个蠢货一样去送死?”他心情不好,说话也难听得很,“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你父亲并不无辜。第二,我当初冒险要救的其实是你长兄。我想他那么高傲一个人,跪下来求我,让我把这个唯一可以活下来的机会给你,肯定不是让你变成现在这样。既无谋略,就不要想着复仇,本分过日子吧。” “你……” “驾!” 江珂玉走了。 蒙面人气恼地扯下遮面的布,赫然是岑舟的脸。 * 宋宝媛又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 早上一开门,见江岁穗和八招在雪地里玩。 “娘!” “怎么又只有你一个人?” 江岁穗鼓着脸,像是不开心,“爹爹带哥哥出门了。” 宋宝媛揉了揉眉心,“去哪了?” “不知道。”江岁穗晃着脑袋,还抱怨,“不带我,还不告诉我。” 宋宝媛心中狐疑,看向来送早点的巧月。 “郎君一大早就带小少爷出门了,什么都没交待。” 这是什么意思,宋宝媛眉头轻蹙,真是不懂。 第95章 赏罚 快到晌午的时候,宋宝媛才见着一早不见人影的儿子。 不等她开口,江岁穗就先冲上去质问:“爹爹带你去哪里玩了?” “皇、宫!” 江承佑超大声回答,显然有炫耀之意。 江岁穗不知道那是哪,但从哥哥的表情中可以猜到,是个很好玩的地方。 她顿时感到委屈,转身折回,扑进娘亲怀里,“嗯!” 她仰着头问:“为什么爹爹不带我?” 宋宝媛自己都不明白,但还是先解释道:“岁穗不闹,皇宫不是玩的地方。” 江岁穗不懂,依旧不开心,埋头在她胸前。 送孩子回来的是六安,他进屋后就一直站在一旁沉默,宋宝媛看过去,他还目光躲闪。 “郎君呢?” 六安低着头,“郎君还在宫里与陛下商议要事,让小的先送小少爷回来。” “他带承承进宫做什么?” “小的进不去,自然不知道。” 宋宝媛将信将疑,看向凑到她身边的儿子,柔声问:“爹爹带你做什么了?” 江承佑仰着脸,老实回答道:“爹爹让我拜见一个、叫皇帝陛下的人!然后皇帝陛下带我见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哥哥,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玩。” 不爱说话的哥哥? 宋宝媛若有所思,“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好啊!”江承佑笑容灿烂。 宋宝媛被他摇头晃脑的天真模样逗笑。 “咳。”六安清了清嗓子,纠结着出声,“小姐,郎君还交待了几句话。” 宋宝媛看了过来,静候下文,有一种狗嘴里要吐不出象牙的预感。 “郎君说,他今日不会过来了,当然以后也不会过来了,再也不会来……”六安越说声音越小,很不自在,“碍小姐的眼。” 宋宝媛竟然丝毫不感到意外,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觉得好笑。 “他说,他不来老宅,小姐也别回府。”六安语速极快,试图赶紧揭过,“还有就是,郎君这阵子有事要忙,小少爷和小小姐就先拜托小姐照顾了。过段时间,他会派人来接。” “怎么?”宋宝媛本就压着恼火,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更加憋闷,“他是又遇到刺杀,受了重伤吗?” 六安欲言又止,像是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到底去干嘛了!” 六安不由得心头微颤,毕竟真的不曾在自家小姐的语气中听出这么明显的气急败坏。 “没有。”他略微底气不足道,“只是、只是因为平远侯的事,郎君需要将功补过,所、所以在陛下那领了份要差。” 宋宝媛怒气不减,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直到巧月匆忙跑来,“小姐,来了客人,说是宫里来传旨的!” 宋宝媛还在气头上,反应慢了半拍。 “小姐?” 宋宝媛惊醒,“快扶我起来。” 老宅的大门前,站了四五个人,最中间的,是陛下身边那位近侍公公,宋宝媛见过。 公公和蔼,见着人便道:“宋娘子,带小少爷接旨吧。” 江承佑虎头虎脑,不解其意,但见娘跪下了,他也有样学样。 “传陛下谕旨,大理寺少卿江珂玉之子江承佑,慧心灵性,敏而好学,故召东宫,为太子伴读!” 毫无预兆,太过突然,宋宝媛心惊,一时竟分不清好事坏事,也不知该喜该忧。 “谢陛下恩典。” 公公特意弯腰递旨,宋宝媛侧目,示意身旁的儿子去接过。 江承佑伸手接过后,立刻看向娘,像是在问这样做对不对。 “辛苦公公走这一趟了。”宋宝媛站了起来,有礼道。 公公却叹了口气,“时候估计差不多了,宋娘子还是赶紧进宫吧。” 宋宝媛霎时茫然,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是,我这就进宫谢恩。” “不是这事,陛下说谢恩就不必了。” 宋宝媛不明所以,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是需要她进宫的? 猜不着,只是硬着头皮开口问:“那要我进宫是、为何事?” 公公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问,肉眼可见的呆滞了片刻。 宋宝媛心中渐生疑团。 “哦!”公公拍了拍脑袋,“就是谢恩这事,我刚想起来陛下免了,宋娘子不必去了。既然旨意已经送到,我们就先回去了。” “那公公慢走。” 虽然行动不便,但宋宝媛还是将人送出了门。眼看他们都走了,她回头看向江承佑手里的圣旨,眼中溢出不解。 太子伴读? 刚刚出了平远侯这种事,怎么还有这样的旨意下来,像是不惩反赏。 要说陛下信任臣子,可未免太过,群臣怎会服气。 怎么想都不对,承承这个顽皮的性子,他爹爹又不是不知道,怎敢把他放进宫里。 还是储君身边,稍加冒犯都可成罪。 宋宝媛越想,心中的担忧就越甚。 而且,刚刚公公让她入宫是什么意思?明显不像是嘴上说的那么回事。 她又看向六安,后者匆忙扭头。 “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六安摇了摇头,还行了一礼,“小少爷已经送回来,小的就要回宫门口等郎君了。” 宋宝媛还没说话,他就已经走了。 “娘。”江承佑扯了扯身旁娘亲的衣角,举着圣旨问:“这是什么?” 宋宝媛眉头轻蹙,太多地方透露着不合理,若是她想弄明白,是不是只能去问那家伙。 该不是他故意的吧! 先说那样的话,又做这样的事。因为关乎孩子,她肯定要弄清楚,就不得不回府找他。 这样岂不是她先低头? 居然还大费周章的把孩子扯进来,简直卑鄙! 宋宝媛越想越气。 “娘?” 被忽略的江承佑满头困惑。 宋宝媛低头看了看他,沉默半晌,坚定道:“你去问爹爹,娘送你去。” 六安才刚走,她现在出门,肯定能在他们回府前截住。 “巧月,备马车。” 巧月满脸讶异,“小姐你这个样子,确定要出门吗?” “没事,我就在马车里待着。” 才不见他,宋宝媛心想,明明是他无理取闹,他还先怄起气、摆起谱来了,什么道理! 巧月见自家小姐脸上恼意,不由在心底惊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能让小姐有这么大情绪的,只有郎君一个。 虽然搅动的情绪不太一样。 * 马车就到宫门前,见前面有六安坐在马车上等待的身影,宋宝媛让车夫隔了点距离停下。 她不打算露面,就让巧月带孩子去问清楚。 她独自坐在马车里,巧月带着江承佑和江岁穗坐在外头,翻着花绳打发时间。 宋宝媛靠着车壁,打着哈欠。 毕竟满打满算两日没休息好了,既犯困又睡不着,可谓备受折磨。 “小姐!” 巧月突然喊,吓了宋宝媛一跳。 “怎么了?”她慢吞吞出声,“郎君出来了?” 巧月猛地掀开帘子,瞪大了眼睛,“郎、郎君他、他、是出来了。” “你慌什么?带小少爷和小小姐过去,就问我跟你说过的话。”宋宝媛以为她被昨晚吓到了,“没事的,这大庭广众,他不会对你怎样。” 巧月回头,声音竟都带了颤,“郎君他、他……小姐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第124章 宋宝媛皱起眉头,撩开了窗帘,往外张望。 一眼便僵住,瞬间脊背发凉。 江珂玉确实从宫门口出来了,却不是走出来的,而是被人背着。他昏迷不醒,长发半散且上衣单薄,背后满是鞭痕,血淋淋的,染红了一路的雪。 六安哭着将人接过。 隔那么远,宋宝媛都能听到他的抽泣声。 “小姐……”巧月害怕地唤了一声。 “承承岁穗进来。” 恐把孩子吓哭,宋宝媛赶紧在他们发现前把他们捞进马车,“阿启!带小少爷和小小姐先回家。” “是。” 宋宝媛匆忙走下马车,顾不上放不方便,走得踉踉跄跄。 若不是巧月扶了一把,差点跪倒在雪地里。 六安回头见着来人,哭得更放肆,“小姐呜呜。” “怎么回事?” “呜因为平远侯的事,陛下说呜咱们郎君不把皇室放在眼里,赐了他五十鞭呜。” “你刚刚回来怎么不说?” 六安又难受又委屈,抽抽嗒嗒,“郎君不让啊,他说反正您也不会心疼他,没准还巴不得他因为这五十鞭直接一命呜呼。” “他……” 宋宝媛看着面色惨白、人事不省的人,又气又心里不是滋味。 “先回家!” 六安腾出手来抹了抹眼睛,“是。” * 老宅上下如临大敌,婢女们端着一盆盆血水从屋里出来,个个小心翼翼,开门关门不敢耽搁,唯恐寒气入屋。 江珂玉赤裸上身趴在铺着褥子的罗汉榻上,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着急赶来的大夫正眉头紧锁,一点一点处理着他背上数不清的伤口。 宋宝媛坐在榻边,眸眼失神,沉默不言,心中琐事乱成一团麻。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大夫终于直起腰,松了口气。 “已经仔仔细细上过药,暂且无事了,只是需要休养好长一段时间。尤其头几日,需最为注意。我再开几副药,内服外敷配合着,兴许能好得快些。” “麻烦了。” “应该的。”大夫收拾起药箱,“再有事,宋娘子尽管叫人来找我。” 宋宝媛点了点头,“多谢大夫。” 巧月送大夫离开,房门开合响了一声后,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剩炭火燃烧的微末声响。 宋宝媛静静注视着手边这张苍白但依旧好看的脸。 这样的江珂玉,少了许多气势和严肃,倒是给了她几分旧时熟悉的感觉。 真是奇怪,宋宝媛心想,明明吵架不过一天,咬牙切齿地说着再不相见,现在却又咫尺距离。 命运像一条确定了长度又坚韧的绳,将他们绑在两端拉扯,一旦谁起了走远的心思,便将人不计代价地拽回来。 第96章 证明 从窗户缝里溢出的光渐渐黯淡,昭告着时间的流逝。 宋宝媛拨了拨脚边的炭火,又从袖口抽出帕子,给趴在爹爹身旁睡着的女儿擦了擦口水。 房门被缓慢推开,探出江承佑的小脑袋。 宋宝媛闻声看去,被其眨巴眼睛的可爱模样逗笑。 她轻声道:“过来。” 江承佑立刻跑过来,手里还捧着个小雪人。他冲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去把门关上,再直奔娘亲而去。 宋宝媛任他爬到自己腿上,等他坐稳再将他搂住,低头贴了贴他的脸,小声问:“外面冷不冷?” “不冷。”江承佑捧起小雪人,“娘你看我做的好不好看?” “好看!”宋宝媛柔声道,“我们承承真厉害。” “嘻嘻。”江承佑开心地扭了扭身子。 耳边依稀有孩子偷笑的声音,江珂玉迷迷糊糊睁开眼,先看到的是女儿酣睡的小脸,像是做着美梦。 “它怎么没有鼻子呢?”宋宝媛佯装困惑地问。 江承佑想了想,在雪人该有鼻子的地方戳了个洞,“有啦!” 母子俩的声音在江珂玉耳里逐渐清晰,他抬眼看去,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某一个寻常的冬日傍晚。 他们一家人围在炭火旁,孩子仰着天真的脸,乖乖坐好,等着他讲故事。他的妻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手里摆弄着小孩的玩具,也时不时看向他,眼中多是笑意。 记忆好似经年已过,此时此刻眼前温馨的一切也像是幻觉。 “我对你已经别无期待。” “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无论和谁比,我都不可能再选你了!” 刺耳的话在他耳畔反复响起,无法控制也无法抵挡地刺疼他的心,令他逐渐清醒。 “爹爹睡醒啦!”江承佑歪着头道。 他这一声将妹妹吵醒,江岁穗揉着眼睛爬了起来,黏黏乎乎地喊:“爹爹。” 江珂玉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睡这么久。” “咳。”江珂玉嗓子沙哑,有气无力,“爹爹没事,就是困了。” 宋宝媛状似无意地瞥过他的脸色,“好啦,你们再玩一会儿也该睡觉了,去外面,不打扰爹爹好不好?” “好。” 江承佑乖乖带着江岁穗出门。 江珂玉垂眼看向炭火,“我怎么在这里。” “我留六安照顾你。” 宋宝媛没有理会,撂下这么一句后,便由巧月扶起往外走。 六安走近,立马被江珂玉质问。 “我不是说回府吗?怎么在这里。” “小姐吩咐的。”六安弱弱道。 还没走出门的宋宝媛顿住了脚步。 江珂玉看向她迫不及待远离的背影,心情沉闷,“扶我起来,我们回府。” “啊?”六安为难,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扶我起来呀!” “不准帮他!”宋宝媛忽地转身,“有本事你就自己回去!” 六安僵在两人中间,一动不敢动。 “你不是嫌我碍眼吗?” “是,要不是怕爹娘怪罪,我才不管你!”宋宝媛不假思索道。 “用不着!” 江珂玉勉强撑起来,身上疼得倒吸凉气,“你还杵那干什么?” 宋宝媛气得折回,“不准扶他!” “你是谁的人啊,听她的做什么?” “六安你出去!” 六安:“……” 左右为难。 一番纠结后,他咬了咬牙,溜了。 江珂玉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宋宝媛闷哼,轻飘飘得像挑衅一样道:“外头还下着雪,你想回府,你就自己起来。不怕死在半路,你就自己走回去好了。” 江珂玉闻言收紧手心,强行支起上身,意图爬起。 盖在他背后的被褥滑落,潦草穿在身上的单薄里衣没有系带,松松垮垮,依稀可见他身体紧绷,每一寸肌肤都在用力。 乌发散开,遮住了他的神情,但宋宝媛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就好像看到了他额头渗出的冷汗。 眼看江珂玉背后露红,显然是伤口被崩开,宋宝媛没想到他真就这么犟,急得走近,“你是不知道疼吗?” 江珂玉一声不吭,竟然真的站了起来,还弯腰去拿榻上的披风。 宋宝媛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突然伸手,抓住他还没来得及穿上的披风。 这件披风就像被他们各执一端的绳,他们沉默地用力,哪怕弄疼了自己,也不松手。 宋宝媛觉得荒谬至极,“你闹够了没有?” 江珂玉依旧不发一言,背后的血迹越来越扎眼,但他还在倔强地往外走。 “江珂玉!” 宋宝媛已经气得无计可施。 江珂玉倏忽僵住。 可谓平生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还伴随着怒火。 道理讲不通,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宋宝媛心中忿忿,“你是没有疼够吗?你要是非得折腾自己,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免得死在外头还吓着别人!我现在成全你行不行?” “巧月,去厨房把盐罐拿来!” 巧月睁大了眼睛,步伐迟疑,小声确认,“小姐,真、真的要去吗?” “去!” 巧月小碎步跑开,有种此地不宜久留的恐慌感。 与此同时,江珂玉终于回身,看向气恼的宋宝媛,自己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四目相对,如对峙般僵持。 巧月独自在外头徘徊,思来想去,还真把盐罐拿来了。 宋宝媛也没想到,她竟然照做,不到半刻钟就把盐罐捧到了自己面前。 不等宋宝媛有动作,江珂玉先松了手,丢下披风。 “呵。”他蓦地笑了,背过身去褪下里衣,又解开绷带,将遍布伤痕的背袒露在宋宝媛眼前。 他如邀请般催促道:“来,撒。” 宋宝媛退后了半步,虽然大夫处理伤口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但她根本没敢仔细看。血肉模糊,实在太过触目惊心。 第125章 但此刻视线避无可避。 “撒啊!”江珂玉侧目,“反正你也讨厌我!反正你也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你那就撒,疼死我好了!” 宋宝媛抬眼,只能瞥见他冷漠的侧颜,看不到他眼底只想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 “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赶紧撒!” “你现在跟逼我拿簪子扎你有什么区别?”宋宝媛绕到他面前,“这就是你说的,保证再也不会了吗?” 江珂玉愣住。 “你总是这样说话不算数!” 宋宝媛捏紧拳头,“还越来越莫名其妙,甚至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她再也不想容忍,“你要是再敢这样,我就把爹娘的灵位都摆到你面前来!” 话落,她摔门而去,一刻也不想在这种氛围里多待。 “砰!” 江珂玉一直视线追随,所有的情绪在心中糅杂,渐渐只剩落寞。 他已经找不到别的办法,除了这样近乎疯狂的逼迫,来证明自己没有被彻底抛弃。 第97章 不去 烛火照耀下,床榻里侧忽明忽暗。 宋宝媛罩着被褥,趴在枕头上,呆呆看着手里的花形玉佩。 也不知阿朝回家之后怎样了,想来……他那个爹,应该比江珂玉这家伙好应付。 宋宝媛轻哼一声,将玉佩收到枕头下,翻过身来入睡。 新的一天到来,地面的积雪又厚了一寸。 “再有十几日,就过年了。” 清晨,巧月端着木盆进屋,“小姐,咱们今年就在老宅过吗?” 宋宝媛刚从床上起来,正坐在梳妆台前捋着长发,“不然还能去哪。” 巧月拧干布巾,递了过来,“奴婢就是确认一句,毕竟过年该布置都该准备了。” 宋宝媛看向窗外,白得有些刺眼,“今年就简单点过吧。” “是。” “承承和岁穗起床了吗?” 巧月拿起梳子,站在了宋宝媛身后,“早就起了。但他们不知道郎君受伤,还当爹爹在赖床,一早就去闹了。小姐您说,要不要找借口拦着点,不然孩子没个轻重的,郎君怕是要伤得更重了。” 宋宝媛对镜挑了挑眉,“有什么好管,他亲生的,让他自己受着去。” 巧月失笑,“早饭也送郎君那边去了,只等小姐过去。” 宋宝媛想也不想道:“我不去。” 巧月偷瞄她的脸,“小姐是不想见郎君?”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宋宝媛回头,寻求附和般拔高了声音,“净做些没道理的事,说些浑话。” 巧月低头偷笑,“是。” “你去叫他们用早饭吧,不用等我,我不去。” “那奴婢端一份过来,小姐在屋里用吧。” “嗯。” 另一头,江珂玉趴在罗汉榻上,被吵吵嚷嚷的两个孩子闹得头疼。 终于,有人推门而去,他看过去,却只进来了巧月一个。 “郎君,小姐说,她就不过来了,请您陪着小少爷和小小姐用早饭。” 江珂玉眉头轻蹙,“她怎么了?” “小姐没怎么,只是懒得过来了。” 懒得过来?明明是存心不想过来,江珂玉心道,就这么不想见他吗? * 晌午,宋宝媛坐在炭火旁,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翻着账本。 “小姐!”巧月小跑进屋。 宋宝媛慢腾腾抬头,“怎么了?” “郎君不喝药!”巧月摊手道,“他说自己受的是外伤,没必要喝药,谁劝都不听!” “他又作什么!” 宋宝媛像是被瞬间点燃的炮仗,声音虽然不大,但明显能听出生气来。 巧月退后半步,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耳朵,“要不、小姐你去劝劝?” “不去!”宋宝媛直起腰,还捏起了拳头。 巧月睁大了眼睛,“那不管?” 宋宝媛皱着眉,盯着手边账册,像是陷入沉思。 她忽道:“你帮我把岁穗抱来。” 只有趴着才能暂缓疼痛的江珂玉一直侧目,看向门口的方向。可真当门口有了动静,他又立刻将头扭到另一边。 “爹爹!” 只听到女儿的声音,江珂玉没有反应,但等来等去,也无另外的声音。 江岁穗凑到爹爹跟前,满头困惑,“爹爹你怎么不理我?你又睡着了吗?” 江珂玉这才回头,发现来的确实只有女儿一个。 “没有,刚刚爹爹没听见。” 江岁穗倒也不计较,捧起旁边的碗,“爹爹喝药!” “爹爹不用喝药。” “可是娘亲说了!”江岁穗突然激动了起来,“爹爹要是今天不喝药,明天就会死,我和哥哥就没有爹爹了!” 江珂玉:“……” 大过年的,一点忌讳也没有。 “怎么会呢,爹爹不就在这里吗?” “那明天呢?” “明天也会在啊。”江珂玉耐心道,“你娘亲骗你呢。” 江岁穗撅了撅嘴,“娘亲才不会骗人!” 她说着红了眼睛,“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只带哥哥骑马不带我,你带哥哥出门玩也不带我,你还不喝药,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没有!”江珂玉顿时慌了神,“怎么会不要岁穗,爹爹最喜欢岁穗了呀。” “那爹爹喝药。” 江珂玉稍加犹豫,江岁穗立刻放声大哭,药碗都捧不稳了。 “别……”江珂玉无奈,“爹爹喝,爹爹喝好不好?” 他一只手接过碗,另一只手替女儿擦眼泪,还不停哄道:“你看,爹爹喝……咳!” 苦。 本想当着女儿的面把碗里的药一饮而尽,但这味道实在夸张,又苦又呛鼻,他不仅没喝完,还差点吐出来。 “呜呜!” 江岁穗泪眼婆娑地站在面前看着他。 江珂玉没法,强忍着反胃喝掉,“怎么会这么苦?” 简直和他的命一样苦。 “好像是小姐吩咐的。”旁观的六安幽幽道,“小姐吩咐多加了几味药,虽然对郎君你的伤并没有任何好处,但也不会改变药性,而且能让味道丰富多彩。” 江珂玉:“?” 都不来看他一眼就算了,还故意整他? “娘说了,要我每天监督爹爹喝药。”江岁穗虽然脸上还挂着泪,但已经笑了,还竖起两根手指,“每天要喝三次!” 江珂玉:“……” 他勉强扯出笑容,“岁穗真乖,能不能给爹爹倒杯水?” “不行!”江岁穗立刻摇头,“娘说了,爹爹喝完药后的半个时辰,既不能喝水也不能吃东西!” 六安没忍住笑出了声。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你还笑?给我倒杯水啊!” “不行!” 江岁穗急得蹦起,又跑到茶壶面前,张开双臂阻拦。 六安老实地站在一旁,“是,都听小小姐的。” 江珂玉:“……” “爹!” 又来一个,听到儿子的声音,江珂玉愈发觉得心累。 江承佑顶着一头雪粒,兴奋地跑了进来。 他好奇问:“爹爹,我听巧银姐姐说,娘亲以前都叫你哥哥,就像妹妹叫我一样!可是夫子说,我们要管娘亲的哥哥或者弟弟叫舅舅。那我为什么要叫你爹爹呀,我能叫你舅舅吗?” “舅舅!” 江岁穗听得一知半解,起哄一样先喊了一声。 江珂玉:“……” 好样的,一个想把亲爹毒死,一个想把亲爹气死。 “呵。”他蓦然笑了,勾了勾食指,“江承佑,你过来。” 江承佑灿烂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爹爹这个语气有点熟悉,十分不妙。 他默默往后退。 “过来!” “爹我错了。” 江承佑果断低头,耷拉着脑袋,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江承佑顿时紧张,难掩迟疑。 江珂玉声音放柔,循循善诱,“你不是想知道吗?” 江承佑放松了警惕,缓慢往前挪动。 “呜啊啊啊!” 刚靠近,就被揪住了耳朵。 “来,你叫句舅舅给我听听!”江珂玉咬着牙道,“你爹我还没死呢,你打算把位置腾出来给谁啊?” “不敢了呜不敢了!”江承佑鬼哭狼嚎,“爹我错了爹!” “打孩子?” 消息传到宋宝媛耳里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她满头困惑,“他那样还打得了孩子?” 巧月摇了摇头,“也不算吧,就是拧了两下耳朵,倒是没下多重的手。但郎君罚小少爷在墙角站着,面壁思过,也不说要站到什么时候。” “承承惹他了?”宋宝媛不掩质疑,“还是他单纯拿孩子撒气?” 第126章 “听六安说,小少爷突发奇想,要喊郎君舅舅,然后就这样了。” 宋宝媛:“?” 听着、倒也不像冤情。 “这小少爷都站半个时辰了,郎君也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别人求情都没用,恐怕还得小姐你亲自去,才救得了小少爷。” “我才不去。”宋宝媛侧身道。 “那让小少爷继续站那?” 宋宝媛想了想,“要不、你再去找大夫配一副药。” 巧月不解,“什么药?” “能让男人以后都生了不孩子的药。”宋宝媛煞有其事道,“再混在伤药里给他喝下,那他这辈子就只有承承一个儿子了,怎么都不可能对他太差。” “啊?” 巧月震惊得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家小姐口中说出来的,“这不至于吧。” 这事,她可真不敢干。 “不能吗?”宋宝媛诚恳地问。 巧月抿了抿嘴,实难回答。 “不能就算了。”宋宝媛大方道,“那你去说,我找承承有事。” “就算这样说,郎君也不放人。”巧月叹了口气,“奴婢觉得,您今日要是不在郎君那露面,还有的是……”她越说越小声,“有的是幺蛾子要出。” 宋宝媛轻嗤,“我才不去!” “那小少爷怎么办?” “罚站而已,承承怎么说也是那家伙目前唯一的、亲生的儿子,还能让他站废不成?”宋宝媛狠狠心道,“他们父子俩的事,我才不掺和。” 巧月已经不感到意外了,“好吧。”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站在墙角的江承佑腿酸又委屈,试探地呼唤,“爹!” 翻着卷宗的江珂玉瞥了他一眼,“站不住了?” “嗯。” “你娘现在也是谁都不溺爱了,连你都不管。” 江承佑既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爹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出去玩吧。” 江承佑眼前一亮,像是生怕爹爹反悔,一溜烟似的跑了。 他将门大开,寒风吹了进来,六安连忙上前,想将其关上。 “等等。” 但遭到了江珂玉的阻拦。 “把门开着吧,把窗户也打开。”江珂玉面无表情道。 六安左右看了看,“郎君可是觉得屋里闷?小窗已经开了透风,若是还开,这炭火烧了用处也不大,您再着凉就不好了。” “没关系。” 六安眉头紧锁,“您该不是……” 他倍感荒唐,“您就一条命,都这样了还霍霍啊!” “去!” 第98章 蹊跷 这日子,天黑来得早。 宋宝媛站在床榻边,卸去钗环,放下长发,正准备早点休息,每天都祈祷自己能睡个好觉。 但刚脱下衣服,就听见外头传来巧月的声音,“小姐!” “他又怎么了?” 宋宝媛下意识问,语气稍显不耐烦。 巧月跑到门口时,累得气喘吁吁,“不好了,郎君突发高热了!” 宋宝媛一愣,倏忽间所有怨气都抛之脑后,“怎么会突发高热?” 她一边穿衣一边往外走,“大夫来了吗?” “已经去叫了。” 宋宝媛急匆匆赶来时,屋里只有江珂玉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趴在罗汉榻上。 “怎么都没人看着?” “六安去找大夫了,郎君一早就不让别人靠近。”巧月慌张解释道。 “胡闹!” 宋宝媛快步进屋,走到榻边,伸手探向江珂玉的额头,当真是烫的。 “大夫来了!” 六安领着大夫一路跑来。 宋宝媛让开位置,抬头问:“白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这样,是屋里炭火不够吗?” 六安为难道:“郎君非说屋里闷,要开门要开窗,可能是受了风。” “你就由他了?” 六安低下了头,说不出话来,心道自己命苦。 宋宝媛也知道怪不到他头上,罪魁祸首根本就是榻上这家伙自己。 大夫能做的都做了,又扎针又喂药,但江珂玉依旧高热不退。 “还有别的法子吗?”宋宝媛问。 大夫摇了摇头,“等吧,需要些时候才能见效。好在来得及时,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宋宝媛愁眉不展,“就算好了,会不会留病根?” “难说。”大夫不敢断言,“原本受的就不是小伤,也就郎君平日里身体硬朗,换个人早熬不住了。平日里还是要小心看护才是,吹风受寒这种事真不能再有下次了。还有就是,这种时候就别操劳了,若是心思郁结,更难好了。” “好,我知道了。” 宋宝媛点头应下,心中却在犯难。 还得哄他开心?若不是他额头烫得人心慌,宋宝媛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装的,这大夫是不是他提前找来唬人的。 毕竟他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小姐您回去休息吧,郎君这有我守着。”六安出声道。 宋宝媛没好气,“你守着有用的话,我今日都不用来!” 六安有苦难言。 宋宝媛再次伸手,探向江珂玉的脸,还是很热。 “罢了。”她认命道,“反正也睡不着。” 她在屋内张望了一圈,“检查一下,该关的门窗都关上,只留下透气的。” “是。” 巧月听命行事,还拉走了杵在那不知道干嘛的六安。 六安一离开宋宝媛视线便开始双手比划,像是在和巧月状告自己的憋屈,后者耸了耸肩,表示自己都懂,但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今夜的风有些大,呼呼地吹。 宋宝媛裹了厚厚的裘衣守在榻边,时不时探探江珂玉额头的温度。 “真是欠了你的。”她低声嘀咕。 * 黎明静悄悄的到来。 江珂玉睁开眼时,仍觉得眼皮沉重,身上也像压着千斤的石头,令他喘不过气来。 直到他看清伏在自己眼前的人,心中豁然开朗。 宋宝媛坐在地上,枕着自己叠在榻边的胳膊睡着了。 江珂玉见过很多次她的睡颜,都是像此刻这样很近的距离,毕竟同床共枕有六年。 她瘦了,从前白白嫩嫩的,现在怎么黑眼圈都有了。 江珂玉小心翼翼伸出手,轻柔着抚过她的眉眼,像是试图抚平她的愁绪。 只有到这份上,阿媛才会像从前一样在乎他吗?江珂玉在心中问。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好像这样宁静又满足的时刻,是他偷来的。 宋宝媛忽地皱了下眉,他立刻收回手,闭上眼睛。 宋宝媛抬头环顾,略显迷茫。 她怎么睡在这了? 昨日她发现江珂玉额前没那么热了,就松了口气,心想着再等一会儿,如果他的体温恢复如常,自己就回去休息。 结果不小心睡着了。 睡得还比前几日沉。 宋宝媛好一会儿才有点清醒,急忙再用手背去探江珂玉的额头。 好在不热了,她想趁其没醒赶紧离开,不料腿麻了,站不起来。 再坐一会儿吧,她想。 她还没缓过劲来,但很快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睡得比较安稳。 说来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她从小就喜欢哥哥身上的味道。 哪怕后来睡在一起那么多年,她也没有腻烦,甚至有些依赖。 到现在,他这个人虽然变讨厌了,但身上的味道却没有。 宋宝媛摇了摇头,不愿再细想。 她扶着榻边,慢慢站起来,手上忽地盖上一层温热。 她低头看去,江珂玉倏忽握住了她,但他自己还闭着眼。 宋宝媛狐疑,缓缓用力,轻而易举将手抽了出来。 看来是她想多了。 房门被打开,六安探出半边身子,“小姐?” “你进来守着他吧。”宋宝媛往外走,“不准告诉他我来过。” 六安老实地点了点头。 但宋宝媛刚走,江珂玉就睁开了眼睛,还来得及窥见其裙摆的一角。 宋宝媛回到自己房间后,除了有人来告知她江珂玉醒了外,整个上午安安静静。 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反而觉得有些怪异。 下午,门房来报,有客人来了,是常公子和高公子。 既便不是冲自己来的,宋宝媛身为主人家,也需得露面。她简单收拾一番,叫人备了茶水送去。 她一来,就见衣着华贵的高洛书蹲在门槛边,姿态瞧来和身份极为不符。 “你怎么没进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高洛书忙不迭站起来,“好、好久不见。” “你怎么蹲在这,是他们在谈要紧事吗?”宋宝媛不解问。 高洛书摇了摇头,低头小声,但愤愤不平,“他让我滚。” 像告状一样。 第127章 宋宝媛更加诧异,“为什么,你们吵架了?” “算是吧。”高洛书不敢看她,“具体的,也不适合跟你讲。这么久没见,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 宋宝媛想起他走那天发生的事,好奇问:“倒是你,和你娘怎么样了?她那天说什么画,说你破坏……” “没有的事!”高洛书高声打断,声音大得屋里头都听得见。 正常进屋的常云柏左右看看,搞不清状况,“你和高洛书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吗?” 江珂玉心情很差,“没有。” “没有你不让他进来?他可是一知道你的消息,就专门来看望你的。” “你确定他是来看我的?” 常云柏微怔,“不然呢?” 江珂玉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外头,宋宝媛没有追问,笑道:“你别在这吹风了,跟我进去吧。” 高洛书犹豫片刻,还是摇头,“算了吧,他不想见我就算了,知道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哪有让客人蹲在外面吹冷风的道理。” 宋宝媛说着,推开了房门,“请进。” 房门的遮挡一消失,暴露在江珂玉的视线下,高洛书顿时不自在起来,心虚地目光飘忽。 江珂玉也不负他所望,没给他好脸色。 “常公子。”宋宝媛行礼道,没注意另外两人的视线。 常云柏起身回礼,“宋娘子。” 江珂玉冷声道:“你们都回去吧,要让某些人失望了,我没死。” 这话一出,屋里陷入寂静,但他一点也不嫌尴尬,依旧神色不愉。 怎么跟谁都这么横,宋宝媛心道。 “咳!”常云柏不得不出声打破这氛围,“其实除了来看望你之外,我还有件正事跟你说。你只受了这五十鞭,平远侯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一点也没影响你的官职,是因为有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替你求了情。” 江珂玉蹙眉抬眼,“谁?” “谢明儒。” 宋宝媛愣了愣。 “且不说你们之前的恩怨。”常云柏严肃道,“他本身就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你这件事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他突然横插一脚给你求情,说没有蹊跷你信吗?” 江珂玉若有所思。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图什么,但还是得提醒你,趁早防着点。” 常云柏拄着拐杖起身,“就说这么多吧,你好好养伤,清闲一阵也好,我们就先走了。” 他朝高洛书招手,后来快步过来搀扶他,两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茶都还没喝一口呢。”宋宝媛嘟囔道。 她回过头问:“你和高公子怎么了?” “没怎么。” 江珂玉扭头不看她。 之前正事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宋宝媛都差点忘了,“承承接的那道太子伴读圣旨是怎么回事?” 江珂玉沉声道:“皇后和太后虽出同族,但并不和。之前太后势大,在皇后刚刚生产之时以皇后虚弱为由将太子要了去,以至于太子受了不少磋磨,现在不仅性格孤僻,还胆小怕事,难以和人正常交流。陛下便想选伴读陪在太子左右,以改变其性情。” 他轻嗤,“谁让江承佑跟狗都能聊。” 宋宝媛:“……” “可是宫里那么复杂。”她心中忧虑,“承承又不太守规矩。” “如今皇后主事,倒也不用太担心,她是个宽厚仁慈的。” 宋宝媛不满地看过去,“你不觉得自己这样背对人说话很没礼貌吗?” 江珂玉回头,“你不觉得自己把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晾一天很过分吗?” “你不是不让我管你吗?” “那你管都管了,怎么也得管到底吧!” 宋宝媛闷哼,往外走去,“我听你脾气挺差,声气又足,想来也没什么事。” “你去哪?” “你管不着!” 第99章 叩拜 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贴对联,剪窗花。 过年的氛围一下子就起来了,老宅里喜气洋洋的。 傍晚,宋宝媛带着孩子去江珂玉屋里用晚饭,顺便把他那屋子也简单布置一番。 “爹爹吃饭。” 江岁穗端着碗坐在江珂玉面前,有模有样地给他喂饭,比自己吃饭都积极。 江珂玉推搡道:“你自己吃。” “我不爱吃这个。” “挑食不好,你都要吃的呀。” 江岁穗撅了撅嘴。 宋宝媛瞥了他们一眼,“岁穗乖,你爹爹说的对,不可以挑食哦。” 江珂玉诧异侧目,稀奇,今天不跟他唱反调。 “你爹爹就不挑食,来,岁穗,把这两块豆腐给你爹爹吃。” 江珂玉:“……” 他最讨厌豆腐了。 江岁穗乖乖走过去,举起碗接过,再回过头来喂爹爹。 人是不能打自己的脸的,江珂玉再不喜欢,也还是得当着孩子的面吃下。 宋宝媛笑着问:“今日厨房又换了种新做法,好吃吗?” “嗯哼。” 天天不重样给他做营养均衡且难吃的东西,也是用心了,江珂玉心道。 他吃得好不好,宋宝媛不清楚,但自己看得挺开心的。 “砰砰。” 巧银敲门而入。 “小姐,新衣这个时候送来了,您要现在看吗?” 宋宝媛回头,“拿进来吧。” 婢女们拿着制衣坊刚刚送来的新衣走了进来,一字排开。 “承承岁穗,你们看喜不喜欢自己的新衣服?” 两个孩子的衣裳都是大红的,图喜庆。 另外两件大人的,是白色打底,湖蓝色点缀。 “喜欢!” 江承佑抱着自己的新衣服转了个圈。 江珂玉眯起了眼,“我的呢?” “这不就是吗?”宋宝媛指向身侧,“我又没忘,免得某些人要去爹娘面前告状,说我苛待。” “你确定这是给我的?” 江珂玉满脸质疑,他好些年前就不穿这样清新的颜色了。 主要因为看起来好欺负,镇不住场子。 宋宝媛毫不在意,“不喜欢就算了,反正你也不是没有别的穿。或者你叫六安去买别的,你又不是没有钱。” 江珂玉闷哼一声,别过脸去,像是在生闷气。 “吃完饭就抱着自己的新衣服回房间,自己收好,等过年的时候穿,知道了吗?” “好!” 江岁穗应完又仰着头问:“小舟哥哥会来陪我过年吗?我都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提起岑舟,宋宝媛不知如何回答。 前些日子,好像就是江珂玉出事那天,岑舟跟人间蒸发了一样,突然就消失了。 “这个,可能不会哦。” “为什么?”江岁穗顿时难过,“他不喜欢岁穗了吗?” “当然不是啦!”宋宝媛安慰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小舟哥哥他、他可能……” 江珂玉冷不丁出声,“那家伙有什么好的。” “小舟哥哥可好了!”江岁穗着急道,“他长得可好看了!” “有你爹爹好看?” “有!” 江珂玉:“……” 他就不该问,跟自取其辱有什么区别。 宋宝媛哑然失笑。 “不行。”江珂玉倔强道,“在你心里,爹爹必须是最好看的。不然,爹爹就不帮你把小舟哥哥找回来。” 江岁穗睁大了眼睛,“真的吗?爹爹可以把小舟哥哥叫来陪我过年吗?” “嗯。” “那爹爹最好看!爹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江珂玉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脸上的笑意似乎在说:这还差不多。 “幼稚。”宋宝媛鄙夷道。 “怎么了,那小子本来就一般。” “人家年轻啊。” 江珂玉:“?” 他神情微僵,“我难道已经老了吗?” 宋宝媛回避了他的视线。 “我也不过才长你三岁!” “哦。” 宋宝媛冷漠地点了点头。 但很快就没忍住笑了。 “你成心的。”江珂玉已然清楚,“成心气我,我不高兴了,你就开心了。” “我才没有。”宋宝媛矢口否认,且转移话题,“你能找到岑舟?” “我知道他在哪。” 这个回答属实让宋宝媛意外,“你知道?” “嗯。” “他、岑舟他、姓楚吗?”宋宝媛不确定地问。 江珂玉挑眉,“他告诉你的?” “我猜的。”宋宝媛能够回想起很多奇怪的地方,“他当初极为肯定地告诉我你没有受伤,还故意拿开水烫你,该不是刺杀你的人就是他吧。” 这事牵扯到自己骗人,江珂玉也不愿她回想,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所以他是把你当作仇人了?” 第128章 “是。”江珂玉认真道,“不过,当年也是我故意误导他的,一来防他以卵击石,二来确保他回京会来找我。只是我没料到,他会利用你来接近我。” 宋宝媛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那真正借机铲除他全家的人是谁?” 江珂玉没有马上回答。 “是你们口中那个,谢明儒吗?” 她能猜到,对江珂玉而言,实属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嗯。” 宋宝媛眉头紧锁,“他为什么要针对楚家?” “这个我也不清楚。”江珂玉如实道,“也许是私仇,也许是利益纠葛。这案子被抹平了,我后来也查不到什么。” “你误导岑舟来找你,是为了他哥哥留给你那个盒子吧。” “嗯。”江珂玉无声叹气,“那里头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他哥当年跟我说,如果有一天,这个弟弟能够独当一面,就把这东西给他。不过现在看来,他远远不行,有勇无谋,难堪大任。” 宋宝媛没有反驳,其实从岑舟在茶楼当伙计就能看出,他还是有些孩子气的。 “他现在在哪?” “楚家旧地。” * 年前十几日,很快就过去。 “啪啪啪!” “嘭嘭嘭!” 江承佑和江岁穗喜欢上了放炮仗,因此家里买了很多,致使老宅里时不时传出鞭炮响。 天快黑的时候,宋宝媛独自穿过走廊,手里提着放着香烛的竹篮,盯着院里捂耳朵的孩子,走向了祠堂。 祠堂里只有四个牌位,显得极为冷清。 宋宝媛点香燃烛后,跪坐在了蒲团上。还没来得及叩拜,先听到了身后传出的动静。 她回头看,是江珂玉。 “你怎么起来了?” “这种事情,我怎么能不来?” 他穿的是那件湖蓝点缀的新衣,令宋宝媛恍惚,好像迎面走来,是很多年前的哥哥。 “这衣服你不是不喜欢吗?” “做都做了,不穿也浪费。”江珂玉察觉到她的视线,跪到她身旁后,忽地扭头问:“穿着还行吗?” 宋宝媛点点头,“显年轻。” “我只长你三岁!” “是。”宋宝媛一本正经,“爹娘面前嘛,不管长三岁还是三十岁,都是小孩。” 江珂玉抬头就告状,“你们看她!” “我怎么了?”宋宝媛歪了歪脑袋。 她将自己手里的香塞给江珂玉,再去拿了新的回来。 “这样我够体贴了吗?” “勉强。”江珂玉不情不愿道。 宋宝媛在他看不到的视角瞪了他一眼,又问:“你弯得下腰吗?” “应该能。”江珂玉不打保票,“但可能起不来。” “那你先来。” 江珂玉将香举过头顶,诚心叩拜。 但他这背属实还没好全,他直挺挺地倒下,真起不来。 宋宝媛在旁笑出了声。 “扶我一把成不成?” “求我。” 江珂玉:“……” 宋宝媛不紧不慢,叩了三个响头,再把香插回炉里。 她做这些事时,江珂玉一直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头都抬不起来。 “我走啦。” “你……”江珂玉被气笑,“爹娘你们看她!” 宋宝媛戳了戳他的后颈,像是在警告。 “还敢告状?我真走啊啊啊!” 她还没说完,就被江珂玉腾出的手凭感觉捏住了脸。 “疼!” 江珂玉另一只手放下了香,撑在地上,忍着疼支起了身子。 宋宝媛掰不开他的手,“松开!” “求我。” 宋宝媛:“……” 完了,这下真回到从前了,他当初捡了她的风筝不还,就是这样恶劣地提要求。 “你松不松手?” “你求我我就松。” 宋宝媛忽地张嘴,咬向他的手腕。 “你又咬我!” 江珂玉吃疼,掉了力气。 宋宝媛趁机挣脱,“你还没拜完呢。” 说完,她先走了。 江珂玉看着她一路小跑,离开自己的视线,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牙印,忍俊不禁。 其实,这样的日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捡起自己的香,再度叩拜。 * 宋宝媛跑回了院子里,坐在走廊边,看着两个孩子放炮仗炸雪堆。 过了两刻钟,江珂玉才回来,走到她身后兴师问罪,“干完坏事就跑?” “说得好像你没干坏事一样。”宋宝媛理直气壮,“既然你都能正常走动了,等过完年你就回府去吧。” 江珂玉顿时没了表情。 “怎么了?”宋宝媛回身问,“你又不想走了?” 江珂玉看向远处,不回答。 “不走也可以。”宋宝媛大发慈悲般说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江珂玉退后了半步,“什么?” “阿朝说,等他来年高中,就会来娶我。” 江珂玉听到这个名字就烦。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要作为兄长送我出嫁。毕竟,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你怎么不直接要我去死?”江!珂玉直白道。 宋宝媛愣了愣,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大过年的你还说这种浑话!” 江珂玉别过脸,“他考得上再说吧。” “你都考得上!” 江珂玉:“?” 肉眼可见地生气了。 宋宝媛背过身,却莫名笑了。 第100章 新年 大年三十这天,在屋里待得太久的宋宝媛亲自在院中扫雪,以松松筋骨。 但总是感觉身后有股视线追随,可一回头,只能瞧见正经坐在凉亭里看卷宗的江珂玉。 他闲赋在家没有束发,乌发落肩,略有一丝颓感,偏又实在生得好看,颓废都像美的点睛之笔。 “你要看卷宗不去书房,来这做什么?” 江珂玉闻言侧目,“我都在屋里闷了半个月了,出来透透气而已。” “你好全了?” “没有。” “那你就该在屋里待着。”宋宝媛扬声道。 江珂玉别过脸,“我不。” 宋宝媛也扭头,不再搭理他。 “娘!” 女儿的声音传来,宋宝媛往门口看去,但迟迟不见女儿人影。 好一会儿,江岁穗才将不情不愿的岑舟拉到门口。 “我把小舟哥哥带回来啦!” 但岑舟不想进去,她小小一个,怎么都不能拽动。 “进来吧。”宋宝媛笑着道。 岑舟目光躲闪,迟疑之中,没有动弹。 江岁穗抓着他的手,卯足了力气拉,但无济于事。 “怎么了?”宋宝媛不解,见他这种日子还衣着单薄,耳朵也像冻红了,回头道:“巧月,去郎君房里取件冬衣来。” 江珂玉放下了卷宗,“拿我的衣服给他,我同意了吗?” 巧月顿住。 “不用管他。”宋宝媛没好气道。 听到这话,巧月才重新迈开步子,一路小跑。 “要你同意做什么?”宋宝媛反问,“你除了官服,哪件衣服不是我吩咐人给你置办的?就连……” 就连贴身的都是,但这句到嘴边,被她咽了回去。 江珂玉不满,“那也是我的。” 岑舟看着他们,颇感恍惚,“不、不用,我、我没想麻烦你们。” “那你来干嘛?”江珂玉不客气地问。 “我没想来!”岑舟急忙解释,“是她一直哭,我没办法才、才到这的。” 江岁穗仿佛被点醒,差点忘了自己的杀手锏,嘴一撅,立刻开始,“呜呜呜!我不管!呜呜呜!” 岑舟立刻手忙脚乱。 宋宝媛失笑。 “岁穗!” 听到名字的江岁穗顿了顿,一边哭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瞄是谁叫她。 “到爹爹这来。” 江岁穗停止装哭,犹豫片刻,还是跑了过去,“爹爹!小舟哥哥不陪我玩!他不喜欢我了!” “我不是!” 岑舟无奈。 宋宝媛摇了摇头,“进来吧,不然她可要闹了,你就当帮帮我。” 岑舟耷拉下脑袋。 “赶紧进来!”江珂玉抱起撒娇的女儿,“搁外面流浪,跟没人要似的。” “你才没人要!” 不等岑舟有所反应,宋宝媛先反驳道。 江珂玉不恼反笑,“我这不有人嫌吗?也好过没人在意。” 宋宝媛:“……” 不要脸。 她也笑了笑,认真道:“他说话就是难听,你不用理会。其实就是他让岁穗把你带回家的,毕竟他答应过你兄长,会照拂于你。” “哪有这回事?”江珂玉目露不满,“我怎么不知道?” 第129章 “他就是不好意思承认。” “我没有!” “他就是!”宋宝媛一口咬定。 刚说完,就感到后肩被什么东西击中。 她回头一看,江承佑不知何时冒出来,在他爹爹身边递雪球。 江珂玉手里抛着雪球,显然刚刚就是他砸的。 “好啊你们,都帮爹爹欺负娘亲是不是?”宋宝媛佯装伤心道。 两个小孩急忙摇头,江承佑立刻翻出凉亭,把自己捏的雪球转而送给娘亲。 宋宝媛接过,想也不想就砸回去,只是没那么有准头,没打中。 江珂玉眼中笑意浮现,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嘲讽,又像在挑衅。 宋宝媛心中负气,一个接一个扔,忠心的儿子蹲在她脚边快速捏雪球,一个接一个递。 “娘你打到我啦!” 坐在爹爹腿上的江岁穗赶紧跳下来,跑回小舟哥哥身边。 江珂玉没管她,起身躲避,更让宋宝媛的瞄准难上加难。 就是打不中,要气死了,宋宝媛眼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还是打不中,甚至有点生自己的气了。 江珂玉手里滚着雪球,像是在寻找机会再砸她一回。 他作势要扔,宋宝媛霎时警惕,连连后退。 但他只是做做样子,纯吓唬人,宋宝媛感觉被戏耍了。尤其他眼中戏谑,显然是成心逗弄。 “你离我远点!” 宋宝媛恼火道,将手里的雪球一股脑全丢出去。 虽说带伤,江珂玉毕竟是有身手的,想躲便躲了,绕着圈走,离她越来越近,还扬起了手。 宋宝媛下意识躲避,没注意脚下,恰好踩入自己刚刚扫出来的坑,忽地失去重心,往前倒去。 “小心!” 江珂玉心惊,匆忙上前。 宋宝媛闭紧双眼,落进温热的怀抱,但脑袋磕在坚硬的锁骨上,没比掉地上少疼。 她听到闷哼一声,扶着底下之人的肩膀,抬起头来,愣了愣。 如果说眼前之人的脾性差得无可夸赞,那这张脸,可以说漂亮得无可挑剔。 此刻放大在眼前,宋宝媛不由得怔住,即便告诉自己他十分讨厌,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容颜,极具蛊惑。 距离挨得很近,她还可以闻到他身上,自己喜欢的味道。 江珂玉似有失神,盯着她红润的唇,心中无法抑制地涌出某种冲动。 要是可以尝一尝就好了,他缓缓往前倾身。 再近一点。 宋宝媛后知后觉他试探的靠近,神色怔怔,眸光也呆滞。 四面寂静,唇畔只剩咫尺距离。 宋宝媛心跳加速,一时迷茫。 直到身体挨近,撞到她袖中藏匿的玉佩,令她蓦然清醒,匆忙扭头避开。 江珂玉倏忽僵硬,这样的拒绝,他不是没料到。 可真发生,他根本做不到不委屈。 “啪!” 宋宝媛随手抓起地上的雪,往他脸上一拍,趁他被迷了眼睛,赶紧站了起来,快步与他拉开距离。 怀中陡然空荡荡,江珂玉跪坐在地,失落感瞬间袭来。 “既然有客人,我去厨房叫他们多加几个菜。”宋宝媛转身跑去。 江珂玉久久没有动弹,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踩雪的声音。 他抬眸看去,是岑舟抱着他的女儿走到了他身边。 “看什么看?”他语气恶劣。 岑舟面不改色,良久,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活该。” 江珂玉:“?” 他愈发恼怒,“滚出去!” 岑舟扭头就走。 “等等!”江珂玉一只手撑在了地上,背上传来撕裂的疼痛,“过来扶我一把。” 岑舟:“……” * 年三十的晚上,热热闹闹,炮仗声不断,烟花在夜空中绚烂。 时间过得很快,新的一年马上要到来。 江承佑带着火折子,牵着妹妹跑出家门。 岑舟帮他们将鞭炮挂在两侧,两个孩子一人站一边,打开火折子,只等新年更迭的那一刻,点燃引线。 宋宝媛和江珂玉并排站在台阶下,看着他们。 捂着耳朵的巧月巧银、倒数着时间的六安阿启都在站在他们身后。 六安忽地高喝:“时间到了!” 江承佑和江岁穗立刻点线,然后咿呀乱叫地跑开,跑得不够快的江岁穗被岑舟一把捞起带走。 “嘭嘭!” “啪啪啪!” “嘭啪!” 烟花与鞭炮齐鸣,夜幕好似被揭开。 宋宝媛仰头张望,身侧的江珂玉与之相反,低头看向脚下、他们在烟花与月光照耀下的影子。 他若是往左一步,他们的影子或许会相叠,江珂玉心想。 但阿媛如果知道了,会躲开的吧。 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呢,进一步会被推开,退一步…… 他不甘心。 做兄妹不好吗? 不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改变了想法。 但见不得别的男人靠近她,甚至想取代自己,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这算是贪欲吗? 算是自私吗? 是。 那又如何。 江珂玉往左迈开了步子,果然影子重叠。 宋宝媛也没有躲开。 幸好,江珂玉心想,她没有发现。 宋宝媛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绚烂的天际、扫过孩子天真的笑容、扫过围在她身边众人的脸。 唯独没有看向身侧。 人生像场闹剧。 相遇、陪伴、结合、分离、纠缠。 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尾。 * 日子稀里糊涂地过,正月里,江承佑奉旨进宫,为太子伴读。 家里少了个吵闹的孩子,却并没有冷清多少。 除了还有个越来越闹腾,还胆大无畏的小丫头到处疯外,还有家里两位主子时常拌嘴。 简直和从前相处的状态两模两样。 家里的下人唏嘘不已,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时常还能看个热闹。 虽然主子好似性情大变,但他们只对彼此挑剔,对大家伙还和从前一样宽容大度。 春二月,会试大开,春闱如期。 春三月,张榜天下,能者及第。 “小姐!” “小姐!” 春光正好,宋宝媛蹲在狗窝前,跟江岁穗一起喂八招,忽听见巧月大喊的声音。 江珂玉刚刚换下官服,听到这样兴奋的喊叫,诧异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宋宝媛站了起来。 巧月跑到跟前,喘着粗气道:“我们去给小姐取胭脂,路过榜下,看到了谢公子的名字,会试第一!” 宋宝媛怔然。 心中自然欢喜,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之后……他会兑现他的诺言吗? 玉佩依旧在她袖中,这些日子从未离开她左右。 可玉佩的主人,好像有些离开得太久了。 故人的消息从远方传来,竟让她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种像做梦一般的感觉,甚至超过惊喜。 站在门口的江珂玉远远看过来,有些不懂她的神情,更猜不透她的心思。 只知自己紧张。 “小姐!” 又有呼喊传来,这次是门房。 “小姐,门口来了一堆人,还有个媒婆,说是来……”门房说着,看了一眼呆站的江珂玉,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接着道:“说是谢府来送聘礼的!” “这么快?”巧月惊叹。 无意中瞥见门口的江珂玉,赶紧捂住了嘴。 这么快? 宋宝媛忧虑不过片刻,有些措手不及。 “小姐。”门房问:“要让他们进来吗?” 宋宝媛心中慌乱,将玉佩握在手里,才得些许清醒。 她没有回答,而是迈开步子往外走。 江珂玉见状心惊,快步追上,挡住她的去路。 但欲言又止。 宋宝媛止步,抬眼看向他的脸,也没有急着言语。 犹若僵持,旁边的人皆不敢有动静,睁大了眼睛看着。 终于,宋宝媛眉头轻蹙,开口问:“你干嘛?” “你要去干嘛?” “有客人来了,自是该相迎。”宋宝媛说着,往旁边走,想绕开他。 江珂玉执着地阻拦,“你、你……” 宋宝媛再度停下脚步,等着他的下文。 江珂玉没有设防,想着谢予朝肯定过不了他爹那一关,根本不用他出手。 可居然失算了。 “你该不是真要嫁给他吧。” 宋宝媛愣了片刻,蓦地笑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之前说的话,是在同你开玩笑吧。” 江珂玉眉头紧锁,“不行。” “你说了不算。” “你、你若……那我呢?” 第130章 宋宝媛避开了他越来越灼热的目光,“你不是好好的在这吗?其他的,我可管不着。” 她换了个方向走去。 但她的步子往哪迈,江珂玉就几乎同步的往哪挡。 “你让开。” “不行!” 宋宝媛收紧手心,气恼中夹杂无奈,“巧月,替我去请客人进来。” “不准去!” 巧月抿起了嘴,霎时进退两难。 袖子下,宋宝媛的指腹滑过玉佩的花纹,似将其纹路在心中临摹。 “让我找一个称心的人再嫁,不是你亲口说过,且真心希望的吗?” 宋宝媛往前逼近,状若质问。 “现在我找到了,你不是应该为我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 高兴得想死,江珂玉心道。 可他说不出话来。 第101章 执拗 谢府庄严,连盆栽都修剪得规整,处处可见规矩森严。 前厅,坐在主位的是当今内阁首辅谢明儒,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时,比那九五至尊,更能掌控朝堂。 朝堂上下,府内府外,人人敬畏。 下头,谢予朝虽是跪着,但腰杆笔直,神色坚定,谁都能瞧出他的倔强。 谢明儒久久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忽地笑了。 不过看不出高兴,倒像是气的。 “你是说,你要娶一个爹娘俱已不在的孤女、一个抛头露面的商户、一个已经嫁过人,甚至给别人生了孩子的弃妇,做你的正妻?做谢家的宗妇?” “是!” 谢予朝底气十足,“不管她怎样的出身,有怎样的过去,都不妨碍她是个很好的人。” “好到你可以不要体面,好到你让整个谢家陪你不要脸面?好到你不在乎谢家所有人都要因为她而羞于见人?” “砰!” 谢明儒说完,一巴掌拍在手边桌上,肉眼可见恼怒。 林管家站在一旁,拧着眉头,自家老爷近来身体不太好,生怕他被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谢予朝仍未动摇,“我不知羞在何处。” “你当真不知?” “不过世俗偏见。”谢予朝不屑道。 “你倒是清新脱俗!” 谢明儒捏紧了拳头,扭头道:“你看看他、看看他!” 林管家不知作何表情,“老爷息怒,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又轻声道:“少爷您也是,您这刚刚结束会试,还有殿试要准备。成婚之事,还不着急。” 谢予朝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亲爹的脸色,“不管您同不同意,我意已决,若您执意不允,我就……” “就怎样?”谢明儒冷嗤着打断,“就离开谢家,丢掉你的荣华,抛弃你的责任,舍弃你的一切,去跟那个女人私奔?” 谢予朝默不作声,但神情已经告诉谢明儒答案。 “荒唐!” “少爷。”林管家看不下去,“这不是儿戏。” 谢予朝仰起头,“我没有当其是儿戏,我是认真的!你们不必白费功夫来试图改变我的想法,只需告诉我一句话,我与她成亲,您来还是不来!” “你不要以为你得了会试第一就可以无法无天!”谢明儒站了起来,“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就敢这么跟你的父亲说话,没有一点规矩!我告诉你,我还没死,这个家的任何事,都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也可以不做这个家的人!”谢予朝怒而起身,个头与父亲相当,气势也不弱,“你什么都要管,此后我不做谢家的人,你也还要管吗?就算没有她,我也受够了!” 他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谢予朝完全不理会,依旧阔步往外走。 “谢予朝!” 谢予朝仍然步伐不停,但心里却在打鼓。 谢明儒气得背过身。 “罢了!” 在谢予朝即将跨过门槛,谢明儒状似妥协道。 谢予朝顿住脚步。 “你若实在要娶,也不是不行。” 谢予朝回过头,颇干意外,“当真?” 像幻觉一般。 “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是谢家的独子,在威胁你爹吗?”谢明儒冷哼,“我不允,又能如何?” “我没有威胁。”谢予朝小声辩解。 “但我有个条件。” 谢予朝眉头轻蹙,“什么条件?” “既要做我谢家的宗妇,就得和从前的人和事,断个干净。” 谢予朝微怔,“包括她的孩子?” 谢明儒转过来,面对他,郑重其事道:“母子生而别离,确实有些残忍,可以见,但不能常相处。其次,身为女子理该恪守本分,日后不能再行商贾之事。最重要的,她必须与她前任夫君,那位大理寺少卿,彻底断绝往来,死生不复相见,免得惹人闲话。” 谢予朝良久未语。 “少爷,这些条件不过分的。”林管家出声道,“老爷已经让步,您也要理解老爷啊。” 谢予朝垂眸,半晌才应下,“好。” 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辩驳无用,大多父亲不允许的事情他都干,早就擅长阳奉阴违。 他行了一礼,“我得出门一趟,还望父亲应允。” 谢明儒叹了口气,扶着桌边坐下,“你长大了,心思野了。” 他摇了摇头,“去吧,早些回来。” 谢予朝似乎急迫,立马跑了出去。 但在彻底离府前,还是被林管家追上了。 “少爷!”林管家跑得气喘吁吁,“您等等。” 谢予朝犹豫片刻,还是折回,“父亲还有事没有交待?” “不是老爷,是老奴,老奴有件事想问少爷。”林管家缓了会儿,才认真问:“少爷当真是喜欢那姑娘,而不是因为老爷的管教太严,所以跟老爷怄气,才选一个没一处让老爷满意的女子吗?” 谢予朝坦然道:“我当然是真的喜欢她。” “只是喜欢,值得少爷如此付出和执拗吗?” “喜欢还不够吗?” 林管家耐心道:“一时的好感,一时的激情,甚至一时的叛逆,都可被赋予喜欢之名。对旁人来说或许够了。可是少爷,你不一样。您是谢家的独子,将来还要站得更高,关乎一辈子婚姻大事,理该慎之又慎。不过分的说,感情是不讲道理的,您的婚事,就不该只考虑感情。” 谢予朝心生厌烦,“那该考虑什么?” 他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 林管家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家少爷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 眼看孩子越走越远,他除了叹息,无计可施。 半刻钟后,看到林管家回来的谢明儒冷嗤一声,“没劝回来?” “少爷还年轻,自然是有些坚持的。” “跟被人下蛊了一样。”谢明儒面上满是不愉。 林管家垂首,心中百感交集,“老爷,那咱们与国公府议亲的事,可还继续?” “当然。” 谢明儒端起了茶杯,“解决那个商户女子,倒不是什么难事。但咱们的大理寺少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 “老爷的意思是?” “这孩子之前在我手下,我对他还算有些了解。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重情重义,只要对他好过,他就割舍不下,比如已经对他无用的盛家,还有只会托他后腿的朋友。甚至楚家子不过顺手帮过他几回,他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罔顾律法,偷放罪人。当初我见他还有用,放走的也只是个没有威胁的孩子,就没拆穿,也没计较。” 谢明儒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到底是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他定不会坐视不理。但如果这个女人为了攀高枝,要跟他一刀两断,我就不信,他还能不心怀芥蒂。他只要不插手,那商女也就无可倚仗。” 林管家若有所思,“当初平远侯之事,老爷在朝堂上为他说话,是为了今日。” “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谢明儒揉了揉眉心,“朝儿涉世未深,容易被哄骗。除了为父,还有谁会为他图谋。” * 老宅中,聘礼几乎要铺满整个院子,瞧起来喜气洋洋。 但宅中真实的氛围却有些古怪。 宋宝媛站在凉亭里发呆,将玉佩攥在手里,时间悄然流逝。 “小姐。”巧银拿着披风走了过来,“虽然已经春天了,但吹久了风,还是容易着凉的。” 宋宝媛挪动脚步,双腿都有些僵了,于是在就近石凳上坐下。 “门口还有动静吗?” “已经消停了。”巧银回答道,“媒婆什么的,话都没敢说几句,就赶紧走了。毕竟郎君亲自出面,他那脸色冷得,奴婢看了都打寒颤,其他人也一样,谁都不敢吱声。至于谢公子,奴婢等了许久,也没见他人影。来的只有媒婆,那些搬东西的人,好像也不是谢府的。” 宋宝媛看向院中的聘礼,难以言语。 第131章 巧银站在她身侧,也沉默了很久。 “小姐。”她还是没忍住,问:“您当真要嫁给谢公子吗?” 宋宝媛抬头,反问:“不好吗?” 巧银想了想,诚实道:“谢公子走了有三个多月,奴婢都有些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我记得。”宋宝媛低声道。 “奴婢记不清谢公子的模样,但记得他对小姐的赤诚和真心,自是不能否定他的好,可是……谢公子到底身世复杂,他当真、做得了他那内阁首辅爹爹的主吗?” 巧银语中担忧,直言道:“奴婢害怕。” 宋宝媛笑了笑,拍了拍旁边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就是因为艰难,所以他为我做到这份上,我才不能退缩,不是吗?” 巧银双手交缠,“那、那郎君呢?” “你怎么也这么问。”宋宝媛略有不满,“该不是被他收买了吧。” “不是!”巧银睁大眼睛,连连摇头,“我只是觉得、觉得这阵子,小姐过得挺开心的。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宋宝媛别过脸,“我过得开心,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因为、因为少了个孩子不用操心,不管是外面还是家里,都事事顺利。反倒是偶尔心情不好,都是他惹人烦!” 巧银欲言又止。 “好了,这么耗着不是办法。”宋宝媛站了起来,“我得出门一趟。” 只是她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见身后大喊。 “娘!” 江岁穗倒腾着两条腿,朝她跑来。 宋宝媛蹲下,伸手接住了她,“怎么了?” “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钓鱼?” 江岁穗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还满眼期待。 宋宝媛状似无意地瞥向敞开门的书房,“让你爹爹陪你去好不好?” “不行!”江岁穗立刻否定,“爹爹他、他不舒服,他不能陪我。” 宋宝媛眉头轻蹙,“他哪里不舒服?” “他、他……”江岁穗答不上来,“他就是不舒服。” 宋宝媛沉思片刻,抱着女儿快步走入书房。 听到动静,坐在书案前的江珂玉心里一紧,下意识合起了卷宗,选择了伏案假寐。 宋宝媛见状顿了顿,但还是走到了他身边。 “砰砰。” 敲了敲桌子。 江珂玉像是被吵醒一般,缓缓抬起了头,眼中茫然,脸色有些苍白。 宋宝媛将女儿放到了他面前,让其坐在桌上。 “我要出门一趟,你没事的话,就陪岁穗去钓鱼吧。” “你要去哪了?” “跟你没关系。”宋宝媛交待完便走。 江珂玉心绪不宁,着急道:“我没空!而且我……” “你哪里不舒服?”宋宝媛打断问,“我可以顺路把大夫找来。” 她神色认真,江珂玉反倒错开了视线,“你又没有要紧事。” “我有。” “什么?” 宋宝媛断断续续迈开脚步,已经快要离开书房,“我说过了,跟你没关系。” “你……” “你直说好了,你就是不想让我出门!”宋宝媛语中忽现恼火,但女儿在场,她还是压着声音,隐去情绪,“你是又教孩子撒谎,想用岁穗来绊住我,还是又要捏造一个伤势,拿自己来绑住我?” 江珂玉觉得自己分外狼狈,“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宋宝媛不再耽搁,决绝离开。 江珂玉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能怎么办,用一些腌臜的手段,还是直接派人去将那碍眼的人解决掉? 不管他做任何事情,都会被讨厌。 “爹爹。”江岁穗迷茫地出声,“娘要去哪?” 江珂玉将她搂入怀中。 “爹爹不知道。” 第102章 放过 开春以来,宋宝媛因为去户部勤些,所以来茶楼的次数就少了很多,茶楼里大多事情都交给了许评笙去处理。 今日过来,也就是图个清静。 宋宝媛独自待在二楼,伏在桌上,听着悦耳的琴声,却越来越心烦意乱。 “砰砰。” 敲门声响起。 宋宝媛直起腰,“进。” 许评笙端着茶水走了进来,还说道:“前几日,我去送了张烙。他让我替他,对掌柜的您,还有江少卿道声谢。若不是江少卿从中斡旋,他不能从砍头减刑成流放。掌柜本就对他多有照顾,而且若不是掌柜的,江少卿也不会愿意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他,花时间又花心思。” 宋宝媛怔了怔。 其中有些事情,她好像又是过了很久才知道。 她避而不谈,问:“有人来这找过我吗?” 许评笙想了想后才摇头,“不曾。” 那便只能再等等了,宋宝媛心想。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好。” 没过多久,又传来敲门声。 “进。” 宋宝媛的视线投向窗外,没有回头。 但等了许久,只听见门开声,没听到有人说话,她心里莫名“咯噔”。 缓缓回头,只见身体修长又戴着面具的男子,揭下了自己带小花的狸奴面具,露出了笑吟吟的脸。 宋宝媛的心跳有一瞬间停滞,久别重逢的喜悦先让眼眶酸涩。 见她眸光闪烁,像是泪花一般,谢予朝立刻慌了神。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久等了?”他快步走近跪坐,连忙解释,“我就是怕你多想,所以先让人给你送了聘礼,但我自己还被一些琐事耽搁,脱不了身,所以来晚了。” “我没怪你。”宋宝媛颇觉恍惚,“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谢予朝闻言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这样呢?” 温热的触感却让宋宝媛目露担忧,“你是不是瘦了?” “嗯。”谢予朝看向她的眼睛,直接又诚恳道:“我好想你。” 宋宝媛先愣,又笑了笑,“那岂不是我的错。” “或许,你该继续心疼我,然后答应早些嫁给我。” “你爹爹不反对?” “他答应了。”谢予朝顿了顿,“但他有条件。” 宋宝媛并不意外,“什么?” “他不想你以后再跟承承岁穗多相处,也不想要你再行商贾之事。”谢予朝言辞坦然,“但你听听就好,不用在意,我不会用这种事为难你,大不了背着他来。只是还有一件事,他希望、你能、和、那个人、彻底断绝往来。” 那个人。 他没有明说,宋宝媛也清楚。 “这件事情不和前两件对等,是因为,你也介意,对吗?” 谢予朝没有否认,而是垂眼,闷闷道:“不只是他,天底下所有男人,都离你远远的才好。” 但只是片刻没有得到回答,他又道:“你若是接受不了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和他不只是和离了的夫妻那么简单。” 感受到他的不安,宋宝媛没由来的心生愧疚,脱口而出道:“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做到。” 谢予朝愣了愣,像是得到意外之喜,但又不敢表露。 “但,我能不能也有条件。”宋宝媛轻声道,“即便我们成亲,我也不想,管你的爹爹,叫父亲。” 谢予朝不解,“为什么?” 宋宝媛欲言又止,那些恩怨,好像不适合跟眼前的人诉说。 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就是不想。” “那你就先管他叫谢大人。”谢予朝没有追问,“只是称呼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真的吗?” “嗯!” 这么简单吗? 宋宝媛心中怀疑,但也想不到哪里有不妥之处。 “有件事情我不能瞒你。”她又道,“你不在的时候,你口中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和我住在一起的。” 谢予朝轻哼,“他又赖着不走是不是?” “不止因为这个。”宋宝媛缓慢道,“也有,我的私心。” 刹那间,谢予朝的心提到嗓子眼,“你、你、什么私心?” 宋宝媛的手攥成了拳头,低头又低声道:“他在,不管是我,还是孩子,都会很安全。我被掳走那天,被关了很久,眼看着天黑,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如果那晚他没有及时出现,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我很害怕,怕那样的事情再发生。我真的……” 她声线微颤,“很害怕。” 谢予朝的心跟着颤。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在怪你,我……” “我明白。”谢予朝柔声道,且将她拥入怀中,“我明白,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天黑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宋宝媛还没有回家。 第132章 江珂玉在院中踱步,实在耐不住,等不了,便准备出门去寻人。 不过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宋宝媛的身影徐徐穿过廊道。 她手里还拎着一壶酒。 江珂玉原地驻足,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你去哪了?” 话问出口,感觉语气不好,江珂玉又找补道:“这么晚了,很难不让人担心。” 宋宝媛没回答,而是看向孩子卧房的方向,“岁穗睡了吗?” “睡了。” 宋宝媛点了点头,捧起自己带回来的酒壶,“那你要不要,跟我喝一杯?” 家里酿酒又卖酒,但十几年来,他们竟然没有一起喝过酒。 江珂玉的眼皮跳了跳,预感不好,心中忐忑,但还是应下。 夜幕沉沉,他们没有进屋,就坐在凉亭里。 迟迟没人先开口,所有只有宋宝媛倒酒的声音。 她捧起自己的杯子,没有看对面的人,而是望向天边的月亮。 “怎么会想到喝酒。”江珂玉终于还是忍不住,不安地问。 宋宝媛尝了一口才回答道:“这是千仟阁新卖的酒,琼娘说卖得不好,让我带回来自己尝尝,看看是哪里不对。” “你去千仟阁了?” “正好路过,就进去瞧了瞧。” 江珂玉转动着面前的酒杯,无心品鉴。 等了许久,宋宝媛主动开口,“你怎么不问我出门那么久,是去干嘛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我去见阿朝了。” 她想着,早就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 “他说,他爹爹应允我们的婚事,只要我跟你断绝往来,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 “我答应了。” 江珂玉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虽然从她开口的那一刻就知道不会有好事情,但没想到竟是如此开门见山。 “你要为了他,跟我断绝关系?” 说出来好无情,显得她好冷血,宋宝媛心想,口头上却不假思索,“是。” “你再说一遍。” “我说……”宋宝媛咬重了字眼,“是!” “呵。”江珂玉蓦地笑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断绝关系?你要为了他,跟我老死不相往来?这辈子、这辈子这么长,你要为了他,再也不和我扯上关系?” 宋宝媛面无表情,“对。” “你看着我再说!” 宋宝媛扭头,视线撞入他的眸眼中,“对!” 似乎为了自己的底气而拔高了声音,“就是你说的这样!” 江珂玉眸光微滞。 好一会儿才道:“爹娘不会同意的。” “他们也不会怪我的。”宋宝媛肯定道,“会怪我的只有你。” “我当然会怪你,我当然要怪你!”江珂玉站了起来,“你若是真敢为了他跟我彻底决裂,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宋宝媛放下了酒杯,与他相较,异常平静。 “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江珂玉的语调忽上忽下,饱含怨怼。 宋宝媛想,诚实来说,她不是不在乎。 她甚至可以察觉到,再这么相处下去,她会有重新喜欢上他的苗头。 就像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一样,这点苗头的存在,让她真的感到自己很难堪、很不争气。 “可我、有更在乎的人,更应该、更值得在乎的人。” 江珂玉轻嗤,“他也配?” “是你不配!”宋宝媛下意识反驳。 她冷静又诚心道:“不配的,是你,也能是我,但绝不会是他。” 四目相对,她眼睁睁看着,江珂玉红了眼睛。 仿佛下一刻,就能亲眼目睹他流泪,宋宝媛匆忙挪开了眼。 “反正,就是这样。”她亦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明日你若不走,那我就走。” “你站住!” 宋宝媛反而加快了脚步,穿行走廊。 “不可能!”江珂玉追上她,拽住了她的手腕,“我们不可能扯得开关系!我们有共同的爹娘,共同的孩子,我们、你和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扯得开关系!” “血脉至亲尚能分离,何谈我们!” 宋宝媛用力甩开了他。 可分开不过片刻,江珂玉又握住了她的手,“不可能,我们不可能……” “你又这样!”宋宝媛愠怒,“你总是这样!” “我就是这样!” 江珂玉忽地哽咽,“我们就是不能分开!你是不是忘了,你在爹娘面前承诺过,不会让我孤单的,你现在在干嘛?” “你都能说话不算数,为何我不能?” 甩不掉,宋宝媛试图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你松开!” “我不。” 又是这样,宋宝媛心道荒唐。 她心一狠,咬上他的虎口。 但哪怕嘴里出现了血腥味,他也没有松开半分力道。 宋宝媛攥紧手心,没有抬头,反而更用力地咬下去。 不能再纠缠下去,反反复复,总是如此,永远都陷在泥泞里。 他们之间总要有个结果。 如今要对阿朝公平,分开就是他们唯一的结果。 宋宝媛如此想着,忍耐着血腥的味道,可是恍惚之间,她看见他的袖口湿了。 一滴一滴的打湿。 罪魁祸首像是眼泪。 宋宝媛微怔,不敢相信地抬眼看去。 当真是江珂玉在哭。 “我错了好不好?”他忽然软了语气,且在宋宝媛怔愣之时,用指腹擦去她嘴角自己的鲜血,“我知道错了,是我从前不好,是我自私、下作、卑鄙无耻,是我不懂珍惜,又贪心不足。是我的错,统统是我不好。只要你不喜欢我都可以改,都听你的好不好?” 宋宝媛目光怔怔,在意识到自己略有动摇时,急忙晃了晃脑袋。 就像在摇头拒绝。 “你想怎样都可以,你想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不离开我!” “我要你放过我!” 四面寂静的夜里,仅有的声音落在彼此耳里极为清晰。 宋宝媛仍在执着地挣脱他。 “我、我……我们做兄妹也可以,你不是说,要我送你出嫁吗?” “晚了,不需要了。”宋宝媛反复道,“不需要了。” 她当真一根一根,掰开了他圈握自己的手指。 她把一双漂亮修长的手,弄得满是齿痕和伤口。 然后走了,脚步果断,背影决绝。 留江珂玉在原地,泪眼模糊。 第103章 别闹 谢府上一次办喜事,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反正在谢予朝的印象里,家里从没办过喜事,甚至从没热闹过。 虽然大婚时间仓促,但他的准备并不潦草。 当日,府里喜气洋洋,客似云来,门槛都快被踩破,是他从未见过的盛大场面。 即便大多数人都是因为谢大人才来的,但谢予朝并不在乎,只要足够隆重,彰显他的心意就好。 他穿着喜服,站在暗处张望了许久。 直到小思捧着新郎官的帽子找来,“少爷,该出门接亲了。” “走!” 与之相反,江府里空荡荡的,冷冷清清,院子里还杂草丛生。 六安从外头跑回来,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才在书房的角落里找到独自喝闷酒的江珂玉。后者脸色苍白,眉目中难掩疲惫。 “郎君,您怎么还在喝。” “睡不着,外面好吵。” 外面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六安自我怀疑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小小姐已经平安送到东宫了,皇后娘娘说,让您过两日再去接。” “知道了。” 江珂玉给自己倒酒,晃了两下,发现酒壶空了。 他爬起来,坐到椅子上,“去给我拿壶新的。” “您还是别喝了。” “可我睡不着啊。” 六安无奈,“您喝再多也没有,还伤身体。” “那怎么办?”江珂玉略显烦躁,将手里已经无用的酒杯随手一扔。 酒杯落地碎裂,声音脆得刺耳,令他多了几分清醒,“今天什么日子?” 四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四月初五。”六安一本正经道,“没什么特别的。” “你唬谁呢?”江珂玉没好气道,“你前天就说是四月初五,昨天也说是四月初五,今天还说是四月初五,这天是过不去了吗?” 六安:“……” 他昨天也这么说的? “初七就初七,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我记错了,是初七。”六安面不改色,“也没什么特别的。” 江珂玉轻嗤,“你家小姐的大婚之日,对你来说,还不特别吗?” 六安感觉自己被耍了,“您都记得,还问我做什么。” “我一点都不想记得,要是睡一觉,这天就已经过去,就好了。”江珂玉像是喃喃自语,“可就跟受了烙刑一样,烧得火红火红的铁烙,把这日子印在我脑子里。” 第133章 六安心里不是滋味,从前最难挨的时候,都没见郎君这么颓唐过。 “谢府独子大婚,肯定很热闹吧。”江珂玉絮絮叨叨,“去的都是达官显贵,连宫里的娘娘都会送贺礼,好多好多人,祝他们缔结良缘,百年好合。这些,我都没给过她,她不原谅我,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六安无声叹了口气,“郎君,事已至此,您得往前看啊。” “往前看?”江珂玉双目失焦,忽地笑了,“往前跳还差不多。” 他说着站了起来,阔步往外走,“我这就去找口井往前跳。” “啊?”六安一惊,急忙拉住他,“郎君你醉了!” 江珂玉甩开他,“我没醉,跟你开玩笑的,你真没意思。我还有孩子要养呢,我怎么可能去寻死?” 六安紧紧跟随,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诶?”江珂玉原地转了一圈,“我孩子呢?” “在东宫玩呢。”六安小声道。 江珂玉皱了皱眉,“瞧我这记性。” 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您去哪啊?” “找、井。” “您别闹!”六安真急了。 江珂玉却笑了,“开玩笑的,你看你又信。” 六安:“……” 虽然江珂玉嘴上这么说,但往外走脚步却一直没停。 “郎君你真的醉了,我扶您回去休息吧。”六安担忧道。 “你放心。”江珂玉再次将他推开,“我没醉,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那您又不找井,到底是要去哪啊?” 江珂玉站在台阶上,看了看天,似乎被阳光刺到,所以眯起了眼。 “去、看看热闹。” * 老宅中亦到处都是喜气,红绸铺了一路。 宋宝媛坐在铜镜前,看着身着喜服的自己,恍若隔世。 六年前,也是坐在这里,她心情忐忑,又无比期待地等着郎君的到来。 那时她刚刚及笄,满脸青涩,一点藏不住紧张。 但此时此刻,她比自己想象得要淡定从容得多。 “我们小姐真漂亮,跟仙女似的。”巧月站在她身后,不吝夸赞。 巧银蹲在一旁,整理着腰带,附和道:“我们小姐就是天仙下凡呀!” 宋宝媛失笑。 “谢公子派人送来的喜服和首饰都好看。”巧月挑着簪子道,“当年小姐仓促和郎君成亲,都没来得及准备什么,我还一直觉得可惜来……” “咳!”巧银蹙眉出声。 巧月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偷瞄了一眼自家小姐的神色,赶紧抿了抿嘴,当作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宋宝媛没什么反应。 人要往前看的,不能总执着于过去,她心想。 “人来了。” 守在门口的岑舟冷不丁提醒道。 巧银巧月赶紧拿起红盖头,给宋宝媛带上,扶起她往外走。 不再有父母亲眷,便省了许多流程。 原本并不忐忑的宋宝媛在走出老宅的路上,只能低头看到脚下,心里无端笼罩起许多茫然与愁绪。 直到谢予朝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别怕。” 老宅门前,谢予朝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别怕,一切有我。” 突然有了主心骨,宋宝媛握住这只温热有力的手,悬着的心慢慢落下。 进入花轿后,除了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宋宝媛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 谢府,谢明儒亲自着客人。 “谢大人养了个好儿子啊,会试第一,殿试也是第一,日后说不定比谢大人你,还要出色呢!” “这话可别让他听见了,不然尾巴得翘到天上去。”谢明儒笑着摇了摇头,“不过略有几分才情,能入陛下的眼也是运气使然,当不起大家如此夸赞。” “诶!谢大人何必谦虚,谢公子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啊!谢大人不如跟大家说说,这孩子是怎么养的,我也好照葫芦画瓢,看看我家那皮猴子还有没有救!” 大家伙盛情难却,谢明儒也难得高兴,今日是少见的和蔼,“孩子有孩子的造化,由他们自己就是。犬子初涉仕途,日后还得仰仗各位大人多多关照。若是他闯了祸,也绝不能姑息,各位尽管当自家孩子教训!” “那看来这谢公子是耳濡目染,被谢大人熏陶的。若有谢大人几分风采,没准还得谢公子这小辈,来提点提点我们这些老东西呢。” “对啊对啊。” “……” 觥筹交错间,谢明儒看到了站在角落里朝他点头的林管家,于是道:“大家尽兴,我先失陪一下。” 谢明儒只身走进一间外人进不来的房间,没过多久,林管家也进来了,还带上了门。 “如何了?” 林管家回答道:“我们的人已经成功引出暗中跟随保护的人,且将他们牵制住,剩下的也都已安排妥当。” 谢明儒点了点头,“今日人多,千万盯紧些,别出岔子。” “是。” * 从宋家老宅到谢府,需要穿过三条街。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谢予朝神采飞扬,明知只能看到花轿,看不到里头的人,却还是忍不住频繁回头看。 穿过前面的十字路口,离到谢府就只剩一条街的距离了。 “小姐,你饿不饿?” 跟在花轿旁的巧银提着食盒,靠近窗边问。 花轿里的宋宝媛听不到这些询问,自然也没有回应。 迎亲的锣鼓声都这么响吗?宋宝媛心里疑惑,震得她脑袋嗡嗡的。 之前成亲就在自己家,根本没有上花轿到处张扬这一说。 “唔唔唔!” 巧银边走边低头察看食盒里的点心有没有凉,忽得被人从身后用布巾捂了嘴。 她吓得睁大了眼睛,丢掉食盒,腾出手来挣脱。 但不仅捂她嘴的人孔武有力,她的力量不足以撼动,而且布巾上有迷药,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花轿的另一边,巧月也是如此昏迷,被人抗走。 宋宝媛被锣鼓吵得捂了耳朵,什么也没有发觉。 她也不能撩开窗帘往外看,在这里头待得越来越煎熬。 十字路口,迎面撞上另一家送亲队伍,花轿还挺像的。 谢予朝心道今日真是个好日子,尤其适合成婚,有人与他英雄所见略同。 他骑着马率先拐弯,想回头看一眼花轿有没有跟上。但随行的小厮上前提醒,短暂地吸走了他的注意。 “少爷,穿过这条街就到咱们谢府了。” “我知道。” “老爷说,今日来的客人很多,咱们不用着急,免得冲撞了新娘子。” “行。” 说了两句话,谢予朝再回头看,花轿已经跟上,他的笑意难掩。 * 谢府门前,除了客人外,还有许多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谢府大气,一方面图个喜庆,另一方面还能捡点他们丢的铜钱。 六安拽着自家郎君的袖子,死死不肯撒手,混在人群中,生怕出什么意外。 “郎君,在这看就行了。”他担惊受怕道,“那门口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您这脸本就招风,他们还眼熟,您可别被发现了。” “看不见。”江珂玉想要往前站。 “怎么看不见,您这个子又不是白长的!”六安压低声音道,“再者接亲的还没回来呢,您想看啥呀!” 江珂玉回头瞪了他一眼,“被发现了又怎样?” “惹闲话呀!”六安左右张望着,“不仅是您,小姐也是。听说像谢家这种世家特别注重名声,小姐的出身本就弱势,咱们不能给她添麻烦了!” 终于,这话让江珂玉止住了躁动,老实站在原地。 “花轿来了!新娘来了!” 人群中有人兴奋道。 面无表情的江珂玉同所有不相干的人一样,望向刚刚到来的花轿。 一到地,翻身下马的谢予朝动作利落,意气风发,迫不及待走到花轿前,撩开车帘,伸手邀请自己的新娘下轿。 “我们到了。”他柔声道。 搭上他掌心的,是一只白皙漂亮,瞧起来养尊处优的手。 这一幕过于扎眼,江珂玉死死盯着,感到有刺贯穿他的心脉,令他最脆弱的地方千疮百孔。 “新娘下轿!” 欢呼之中,谢予朝牵着新娘的手,从大家伙眼前走过。 江珂玉的视线跟随,眉头轻蹙,忽又睁大了眼睛,眸中乍现几分如梦初醒的清明。 他往前走去。 “诶?诶?”六安赶紧拦住他,“不是说好就在这看吗?” “那个不是阿媛。”江珂玉呢喃道。 六安心累,“郎君别闹了。” “那不是阿媛的手。” “那么好看怎么不是?”六安没法,使出吃奶的力气牢牢将他抱住,阻止他现眼。 第134章 江珂玉气急,“我怎么可能不认识阿媛的手!” “您今日喝了多少酒心里没数吗?”六安很难冷静,“你忘了你出门的时候连门槛都看错,差点栽一跟头吗?” “那个真的不是阿媛!” “我的郎君啊!” 要不是不方便,六安都想跪下来求他,“你要这个时候发酒疯、闹笑话,咱们丢脸事小,小姐麻烦可大呀!算我求求你了,你真的……” “不、要、闹、了!” 第104章 闹事 “新人跨马鞍!” “恭喜恭喜!” “砰!” 声音嘈杂,四面恭贺声、爆竹轰鸣声、礼乐声……不绝于耳,令江珂玉恍惚。 “都有都有!同乐同乐!” 谢府的下人们捧起喜糖往外撒,围观的百姓们又接又捡,挤作一团。 空中挥舞着陌生的手,掉落着象征喜庆的碎红纸,令江珂玉视野模糊。 真的是他看错了吗?那个就是阿媛,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郎君,咱们回去吧。” 六安心里不是滋味,在这看着小姐跟别人喜结连理,连他都难受,何况郎君。 江珂玉固执地站在原地,任人冲撞,一言不发,但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郎君。”六安鼻头一酸,“回去吧。” 可万一呢,江珂玉收紧手心,低声嘟囔,“不可能,我不可能认错阿媛。” “别!” 六安再次拦腰阻挡,用力到面目狰狞。 好不容易老实了,怎么又来? 但江珂玉无比执拗,眼看要拦不住,六安咬了咬牙,狠心道:“你还想再耽误小姐一次吗?” 江珂玉骤然僵住,眸光呆滞。 “新人跨火盆!” 在无数人的注视和祝愿下,新人共同迈过一个又一个礼仪,但不觉繁琐,只觉喜悦。 片刻的不知所措后,江珂玉低下了头。 “都已经这样了。”六安叹了口气,“郎君,咱们走吧。” 江珂玉一动不动,失神落魄,被人往哪推搡,人就往哪走,好像被风吹落在水面的枯叶,随水飘零。 六安将他拉出人群,强行将他拽走。 一路上,许多人与他们方向相反,擦肩而过。 “看不看路啊!” 江珂玉心不在焉,在十字路口,与拐弯的男子迎面撞上。 “不好意思。”六安连忙道歉。 “路这么宽看不见啊!”被撞的男子不依不挠,原本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算了算了。” 不等六安再开口,与那男子同行之人压低声音提醒道:“我打听到了,国公府嫡女出嫁,嫁的就是谢家小郎君,只要道贺就能得赏,咱们错过了国公府的,别为这点小事再错过谢府的。” “你说什么?” 江珂玉猛然抬头,突然出声,吓了俯首耳语的两人一大跳。 被撞的男子愈发恼怒,“眼神不好使,耳朵倒是挺灵!” “郎君!” 猝不及防,江珂玉骤然折回,六安都没反应过来。 六安满脸茫然,“你们刚刚说什么了?” “不就是能蹭点喜气领点赏吗?”两个路人目瞪口呆,“至于跑这么快吗?” * 礼乐声戛然而止。 仍坐在花轿里的宋宝媛等了片刻,才缓缓松开捂着耳朵的手。 静得突然,令她感觉尤为诡异,好像自己的耳朵在某一瞬间坏掉了一样。 感觉不到喜事的氛围,她心中不由忐忑,但遮蔽视线的红盖头限制了她的所有想法,令她只剩彷徨。 忽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花轿的帘子被人粗暴掀开。 不对,宋宝媛微愣。 五指的黑影朝她袭来之前,她慌忙揭开了自己的盖头,眼前出现的是陌生但魁梧的男人。 “你唔!” 她刚说出一个字,就被陌生男人用白布堵住了嘴,又被其绑了手脚拽出花轿。 宋宝媛睁大了惶恐的眼睛。 何时到了荒郊野岭? 巧银巧月都不见踪影,只有她和四个陌生男人在此,面前还有一个大坑。 “抱歉了姑娘。”将她拖拽的男子冷漠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宋宝媛奋力挣扎,可她的力气根本敌不过面前身强力壮的男人,被其毫无留情地推进坑里。 “咳咳!” 摔进坑里,泥土呛入了耳鼻。 紧接着,四个陌生男人开始铲土填坑,将一铲一铲的土泼到宋宝媛身上。 “唔唔!” 宋宝媛勉强翻身,泥土劈头盖脸地砸来,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的挣扎好像反而令她在坑里陷得更深。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埋葬,但不知为何。 她逐渐感到了窒息的感觉。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谢予朝!” 这是江珂玉第一次叫出这个令他厌烦的名字。 人声鼎沸之中,这道高声呼喊即便夹杂着愤怒,也依然引不起大多数人的注意。 可是谢予朝听到了,而且知道那是谁,丝毫不为此感到意外。 但他只是小心翼翼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并未理会那喊声。 “谢予朝!” 喊出第二声,江珂玉已经借着门口的混乱闯入了谢府,突兀的出现让他比新郎和新娘还扎眼。 四面议论纷纷的众人难免困惑,安静了不少。 独坐高堂的谢明儒眉头紧锁,愠怒侧目,眼中不满仿佛在质问:不是让你们看好他吗? 林管家心惊,从这位江少卿出现在谢府附近开始,他们就派人盯着呢,看他走了才放心,怎么还杀了个回马枪。 大喜的氛围突然奇怪。 “江少卿?” 谢府外头凑热闹的百姓不认得,但谢府里头这些客人多是朝廷命官,大多都认得他。 “江少卿莫不是喝喜酒走错地了吧。”杜大学士笑着上前,试图将他拉走,把这场面化作小插曲,“瞧瞧,这一身酒气,喝了多少啊。” “谢予朝!” 江珂玉压根不理会来打圆场的杜大学士,还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死死盯着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反正是不敢看他的谢予朝。 “你娶的是谁?” 谢明儒朝身侧递了个眼神,林管家默默退后。 该来的总会来,谢予朝心想。 他拉起似乎在彷徨的新娘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还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担心,有我在。” 红盖头下的新娘不清楚状况,难免心中不安,凭感觉往身旁之人身后躲了躲。 “我原以为,你就算不考虑她的感受,自己也会要些体面。”谢予朝转过身,冷脸道,“如今她已经我的妻子,你休想再胡作非为。” “我问你娶的是谁!” 江珂玉阔步往前,但被谢府的下人团团围住。 围观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这说的什么话!”杜大学士笑容僵硬,再次伸手,想将人强行拉走,“江少卿这是喝醉了,快跟我旁边坐,别搅了这大喜之日啊。” 江珂玉执着往前,“你既要娶国公府嫡女,那阿媛在哪里?” 谢予朝拧起眉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这话一出,江珂玉瞬间头脑清晰,视线越过了他,看向高堂上镇定自若的谢明儒。 阴沉问:“我的阿媛在哪里?” 不管这个人装得有多公正严明,宽宏大量,江珂玉都最清楚他有多心狠手辣,多擅长斩草除根,若是…… “我的阿媛在哪!” 众目睽睽下,谢明儒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江少卿在说什么,但江少卿这身酒气,属实有些夸张。” 他无奈道:“今日我儿大喜之日,我府上难得的喜事,江少卿来喝酒自然管够,但若要借口生事,可就莫怪我招待不周。” “我问你阿媛在哪!”江珂玉惴惴不安,难以冷静,“你最好没有对她怎样!” 这些话没头没尾,他突然间转移矛头,令谢予朝微微错愕,心中倏忽升起一个大胆又荒谬的想法。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些许局促的新娘身上,竟有一丝掀开盖头的冲动。 不可能。 “你又在莫名其妙闹什么?”谢予朝扭头质问。 你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那责怪的话霎时在江珂玉耳边响起,令他恍惚。 “将近二十载,我亏欠我儿良多。”谢明儒缓缓站了起来,“如今他大婚,娶的又是自己心仪的女子,我断不能让人破坏。江少卿,你虽醉酒可以谅解,但若还不清醒,我当真是要不客气了。” 谢府众人拿着棍棒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 江珂玉一身酒气无疑,胡言乱语也不是不可能。 “谢明儒!” 第135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大人位高权重,哪怕是当今圣上,也不会对他如此无礼喊叫。 江珂玉却顾不得那么多,“你若再装傻,我也会不客气的!” “呵。” 谢明儒仿佛听了个笑话,不着痕迹地冷眼扫了一眼地面,不咸不淡道:“赶走。” 谢府众人立刻有所行动,气势汹汹地朝江珂玉走去,试图将他逼退,将他赶出谢府。 “郎君!” 六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但在谢府大门前被小厮拦住。 但不过片刻,另有一行人强行冲了进来,谢府的小厮们拦都拦不住。 是大理寺的人。 “老大!” 虽还不清楚状况,但燕芝和汤远还是一左一右站在了江珂玉身旁。 这阵仗,这热闹,显然不是小事了。 “你疯了吗?”谢予朝难掩错愕。 这是要抢婚? 那也没有公然挪用官兵的道理。 “告诉我阿媛在哪里!” 江珂玉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有大理寺的人到场,普通小厮哪还挡得住。 “江少卿!”杜大学士再次出面,“好好的大喜之日,何必如此呢?” 江珂玉冷着脸,“让开。” “我这是好心相劝,你没有缘由就带大理寺的官兵公然闯入首辅大人家的府邸,仅这一条,若上奏陛下,你可是被问罪的。到时候,可不是一句喝醉了就可以逃脱罪责。”杜大学士低声道。 “让开!” 内阁大学士,官阶还在大理寺少卿之上,杜大学士心想他总要给自己几分薄面,没想到竟是这般无礼。 “江少卿!朝儿叫我一声叔父,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能看着你破坏他的大婚。你再这么霸道,这么胡闹,我们也要请官兵了!” “跟你无关,你让开!” “不让!” “呲!” 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老大!” “江珂玉!” 江珂玉顺手拔出身旁燕芝所携带佩剑,架在了杜大学士的脖子上,后者震惊得僵住,谢予朝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连燕芝都被吓得慌了神。 “你干什么!”杜渊从看热闹的客人堆里冲了出来,“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居然敢这么对我爹!” 他气得跳脚,“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无缘无故搅人大婚,一个人不够,还叫一群人,现在还敢将刀剑向人!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无法无天!” “让开!” 江珂玉执意如此,只盯着谢明儒,大有鱼死网破的决绝。 谢予朝担忧地看向身后新娘,更加握紧了她的手。 “你怎么敢!” 杜大学士咬牙问。 因为他迟迟未动,长剑已经没过了他脖颈的血肉,出现了血痕。 他如何能不害怕,这小子竟然来真的! “够了!”谢明儒终于出声。 他稳站高堂。 “江少卿,虽不知何故使你肆意妄为,胡言乱语,但你最好想清楚。你擅闯私人府邸闹事,又无故调用官兵,还当众伤害朝廷命官,哪一件不是丢官入狱之罪?何况你身为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滥用职权,更是罪加一等!” “阿媛到底在哪里!” 江珂玉太了解这个人的手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多耽搁一刻,阿媛就多危险一分。 谢予朝微怔,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女子的手。起初她还有些茫然和害怕,但不知何时就十分镇定。 他蓦然松开。 阿媛,是不可能在旁人因为自己陷入困境时而无动于衷,甚至置身事外的。 他很清楚,也不得不承认和接受。 尤其是……对那个人。 她不可能毫无波澜。 谢予朝迷茫着后退。 在他松手的瞬间,新娘才可见慌张。 “朝儿,你做什么?”谢明儒微微蹙眉。 谢予朝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向高堂上的父亲,眼中晦暗。 “我的新娘呢?”他问,“我的妻子呢?” “她就在你的面前。”谢明儒肯定道。 “她不是。” 谢予朝不断摇头。 且脊背发凉。 “你做了什么!” 第105章 愚蠢 不过眨眼的功夫,事态发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化。 被剑抵着脖子的杜大学士一时都忘了恐惧,侧目盯紧谢予朝。 “朝儿。”谢明儒的神色微微松动,“你又在胡闹什么?” 难怪,难怪会那么顺利,谢予朝心想,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原来在这等着他。 他怎么会这么蠢,竟然没有一丝防备。 “我真正的新娘在哪里!” “就在你眼前。”谢明儒似有不耐,“不过别人三言两语的挑拨,不明所以地闹事,你便连自己都新娘都怀疑吗?” “非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吗?”谢予朝反问。 父子四目相对,隐隐僵持。 但不过片刻,谢予朝又道:“我不知道这盖头底下到底是谁,但绝对不是我真正的新娘子。今日这么多客人在场,你非要我当众把盖头掀了,让她跟我们一起颜面尽失,成为所有人嘴里的笑话才肯承认你做了什么吗?” “谢予朝!”谢明儒些许恼怒,“你无缘无故、无凭无据就能如此质问你的父亲吗?” “是父亲就可以不留缝隙地掌控我的人生吗?” “你……”谢明儒忽然哑口。 因为几乎在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唯一例外的,只有带着红盖头,失去依靠后独自在原地强装镇定的新娘子。 “来人,带少夫人回房。” 婢女战战兢兢出现在人前,小心扶着新娘离开。谢府的其他下人亦大批出现,开始道歉和送客。 首辅大人家的热闹,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大家都很识趣,零零散散地走了。 与此同时,谢明儒背过身,“逆子,跟我进来!” “诶!”杜大学士惊呼。 谢明儒还没走两步,只觉凉风扫过,锋利的剑离他的脖颈咫尺距离。 江珂玉推开了杜大学士,阔步走进了内堂,直接剑挟谢明儒。 “我没有兴趣掺和你们父子的事,更没时间等你们相互讨伐。”江珂玉毫无耐心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的阿媛在哪里!” “你有本事,就把你手里的剑,再往前推一寸。”谢明儒丝毫不惧,甚至回身与他对峙。 江珂玉面无表情,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你别以为我不敢。” “江少卿。”谢明儒语无波澜,“你初入仕途,便是在我手底下做事,也算是为数不多,我看着走过来的孩子。念及往日情分,你现在离开,我不追究你的过错。” “情分?”江珂玉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你老糊涂了吧。” 谢明儒面不改色,“你身为大理寺少卿,理该最明律法,你不会不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知道。” “那你是疯了吗?”谢明儒流露出不解,“你有如今的地位和成就,我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更清楚你的努力、你的不容易。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的体面不顾了吗?你的前途不要了吗?” “努力和前途。” 这一瞬间,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从江珂玉脑海里闪过。 “那你以为,我所做和所求,是为了谁呢?” 谢明儒愣了愣。 “呵。”他忽地冷笑出声,“那是个为了荣华富贵就和你一刀两断,将你弃如敝帚的女人!” 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语气中的不满再也压不住,“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中邪了是吗?” 江珂玉也忍无可忍,“告诉我她在哪!” “你动手啊!”谢明儒冷哼,“来,让我看看我手底下出了多了不得的青年才俊,敢明目张胆地威胁当朝首辅!” 他甚至自己靠近剑锋,“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知道她在哪,杀了我,不止是你,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人知道!” “你……” 江珂玉生出一剑砍了他的冲动,但是不能,毕竟阿媛还不知所踪。 “剑握在你手里,仇视的人就在你面前。”谢明儒轻轻扯动嘴角,满是轻蔑,“你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人摆布。就像当初一样,你以为当初在大理寺阻止你顺利晋升的人真的是我吗?” 谢明儒抬起手,随意地撇开眼前的剑,“不,是你自己。” 他幽幽道:“究其根本,是你自己还没有坐上那个位置的本事。算起来,你应该感谢我才是,若非我对你磨砺,你岂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无能之辈,又岂会有今天的成就?比起盛老,你倒不如尊我为你的恩师。” 他淡定坐下,“当年我从大理寺升任内阁,本欲将你一起带走。可你偏偏要为了那几分微不足道的交情,私自放走姓楚的罪人。这般感情用事,我料想你往后一定因此吃大亏。瞧,这不就印证了吗?” 第136章 谢明儒冷笑,抬眼看向江珂玉,“纵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她抛弃你、为了攀高枝,宁可和你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把她曾经的一切,尤其是你!当作她的污点!她根本就不在乎你,你就一点都不心怀芥蒂吗?你最好分清楚,自己到底是重情重义,还是愚蠢至极!” “她不是这样的人!”江珂玉厉声反驳,“她不过是……” 他蓦地哽咽,“不过是、对我很失望。” “呵。”谢明儒拍了拍桌子,配合自己感叹,“蠢啊、真是蠢啊,这样愚蠢的小子,还不止一个。” 他扭头望向谢予朝,“为了这样不堪的女人,就能不尊自己的父亲。” 谢明儒目光阴沉,仿佛压抑着怒火,“我告诉你谢予朝,今日的新娘,就是你以后的妻子!你认就认,不认也得认!” “不可能!”谢予朝冷硬道,“要认你自己认,你怎么不自己娶呢!” “混账!”谢明儒握紧了拳头,“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见谢予朝犟着脸,他稍微缓和了语气,但态度未变,“我知道,你怪为父对你管教过严,对你的事插手太多。可你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为了一个女人就如此大逆不道,不顾大局,你叫为父怎么敢给你自由,怎么敢放任你,怎么敢把谢家的担子交给你,怎么敢让你去掌控我唯一儿子的人生!” “你真的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吗?”谢予朝仰着头问。 “我说了我没有时间看你们父子讨伐。”江珂玉从中打断,声音低沉了许多。 他看向谢明儒的眼睛似深不见底的寒潭。 “谢明儒,当初我受制于你,是因为我顾忌太多。我有被冤枉的生父等着我为他沉冤昭雪,有离世不久的养父指着我替他守下基业,还有被污名的妻子需要我保护,更有刚添了孩子的家需要我支撑。谢明儒、谢大人,你的性命威胁不了你,可我不信,你就真的没有顾忌。” 他说着,握紧剑柄的手再度抬起,指向了谢予朝的心口。 后者不躲不避。 谢明儒心中一惊,虽面上无甚变化,但不自觉站了起来,“你敢。” 听来平静说出的两个字,不是质疑,是威胁。 “我有何不敢呢?”江珂玉冷静得过分,“翻案、守业我都已经做到,爹娘可以安息。孩子我也已经找好靠山,安排好后路。如今只剩一个妻子要保护,可你偏偏要伤害的就是她。” “她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她弃你于不顾,要嫁给别人!”谢明儒难掩恼火,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这么愚蠢的人,“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江珂玉心想,是。 “不管世人眼里如何,她眼里如何,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妻子,这就够了。” 江珂玉倏忽动手,一剑划伤谢予朝的胳膊以示警告,“实不相瞒,若不是担心阿媛会恨我一辈子,我早就想要了他的命。所以谢大人,别再纠结我敢不敢,要是我的阿媛有事,我便再也没有需要顾忌的东西,他、你、你们整个谢家,都要为我们陪葬。” 吃疼的谢予朝一声不吭,仍不躲避。 谢明儒看向自己的儿子,眸中情绪复杂,其中恨铁不成钢最为浓烈。 “告诉我。”江珂玉冷声道,“她在哪。” * 郊外树林间,原本的大坑虽没填满,但已经看不出埋了什么。 “差不多得了。”一男子撂铲子道,“就那小娘们的柔弱样,不埋都爬不出来。” 旁边的同伴没回答他,而是左右张望了一番,问:“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 几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去听。 好像……有马蹄声。 而且很多,越来越近。 “咻!” “砰!” 树林间穿来的飞箭吓得他们四散而开,急忙丢了手中的铲子。 “吁!” 他们没跑两步,就见大批人马露面,将他们团团围住。 江珂玉翻身下马,着急问:“你们抓来的人呢?” 燕芝和汤远就近逮一个,将刀架在其脖子上恐吓,“快说!”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几人不知所措,慌乱的视线看向刚刚在填的坑。 江珂玉的视线扫过去,顿时明白了什么,心口一滞,窒息的感觉紧随其后。 “阿媛。”他不敢多想,跪地徒手刨土,“阿媛、阿媛、阿媛……” “混蛋!”燕芝忍不住咒骂一声,将手里的人丢开,赶紧去帮忙。 用工具恐伤到人,所以只能用手。 “阿媛。” 幸好,没有很深。 在尘土间瞥见宋宝媛的脸时,江珂玉的手在颤抖,心跳和呼吸都分外沉重。 “找大夫!快去!” “是。”燕芝率先行动,策马去接早就备好,但脚程没他们快的大夫。 “对不起、对不起……”江珂玉心中防线骤然崩溃,泪水决堤,“对不起。” 他明明知道谢明儒是怎样的人,居然还掉以轻心,他明明知道的呀! “对不起、对不起。” 江珂玉低喃,恐惧与愧疚占据心腔。 “对不起……” * 谢府,大夫快步进屋。 谢予朝木讷地坐着,肩上流着血,他却不在乎,好像不知疼痛,还像丢了魂魄。 谢明儒站在几步之外,“他要杀了你,你没长腿,不知道跑吗?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不看重自己的性命!” “老爷息怒。”林管家眉头紧锁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不好什么都不说。 谢予朝全无神采,缓缓抬头,看向虽不外显,但他知道是盛怒中的父亲。 “爹。”他莫名笑了。 但毫无喜色,而是满满嘲讽,“从小到大,你不让我干的事情的那么多,可我好像都干了。” 谢明儒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你不让我读杂书,我就把封页换了偷偷看。你不让我养狸奴,我就藏在床底下偷偷养。你不让我喝酒,我没事就要偷喝一杯。我一直都奇怪,我怎么好像、天生就会阳奉阴违。” 他脸上的笑意更甚,“原来,是一脉相承啊。” “你……” 谢明儒气急,却又看着眼前孩子的模样,无可奈何。 他重重挥袖,转身离开。 林管家跟在后头,亲眼看着老爷一出门就为泄怒踢翻了台阶下的盆栽。 到底是亲生的、唯一的孩子,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可这滔天怒火,势必要有人承受。 * 马车里,江珂玉的眼睛还是红的,他将还未醒来的宋宝媛小心抱在怀里。 徐徐前进的马车毫无预兆地停了。 “郎君。”六安惶恐的声音从外传来。 江珂玉掀开车帘,见到的是并不算陌生的脸。 禁军围了他的马车,阻了前行的路。 “江少卿,奉陛下令,请您移步诏狱。”禁军首领站在车窗前道,“还请江少卿配合,不要为难我们。” 江珂玉早已料到,谢明儒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毫无准备,根本逃不掉。 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伸手温柔地拨开了她额前的碎发,目光好似道别般落寞。 “正好顺路,我送她到家,就跟你们走。” 第106章 等死反正 尘土迷了她的眼睛,呛进她的喉间……“咳!” 宋宝媛从噩梦中惊醒。 “小姐!” “小姐你终于醒了!” 是巧银和巧月的声音,此刻听来,令宋宝媛无比安心。 眼前是熟悉的床帐,她盯了许久,脑海里的一切好像是一场凶险的梦。 “先别动。”旁边的大夫出声提醒道。 宋宝媛这才发现,自己头顶扎着针,床榻边站着陌生的大夫,还有意料之外的人。 “荷月?”她出口才知道自己气若游丝。 周荷月往前倾身,柔声道:“宋娘子放心,已经没事了。这是常郎君特意从宫里请来的太医,另外常郎君就在外面,他说有事叫他就可以了。” 太医收了针,宋宝媛还是想坐起来,巧银便上前搀扶。 “常公子、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宝媛环顾一圈,确认这是她自己家没错。 “是江少卿派人递了口信去常府,常郎君便带着我匆匆赶来了。”周荷月解释道,“旁的我也不清楚。” “好在就医及时。”太医插嘴道,“好好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巧月帮忙收拾药箱,“多谢大夫,我送您。” 宋宝媛感觉自己没什么力气,所以靠在巧银身上,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我们也不知道,家里其他人说,是郎君送小姐你回来的。”巧银如实道,“至于我们,阿启说他被人围攻,折回时已经找不到小姐你,只在巷子口发现了被打晕的我和巧月。” 第137章 宋宝媛眉目疲惫,总觉眼皮沉重,感官都失效。 虽然不知要如何面对那个人,也还是问:“他人呢?” 没有马上得到回答,宋宝媛低下头,“也在外面吗?” 巧银欲言又止。 静默许久,宋宝媛终于察觉不对劲,缓缓直起了腰,“怎么了?” “郎君他……”巧银支支吾吾,“不在家。” 宋宝媛不觉意外,毕竟她说过那样绝情的话,他纵是心中怨恨,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本不欲纠结,可眼前的巧银却咬着嘴唇,无声红了眼睛。 “怎么了?”宋宝媛心里一紧,着急问:“可是你们还受了什么欺负?” 巧银连忙摇头,“小姐、小姐。” 她反复念叨,像是无助中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郎君他、他被禁军带走了。” “什么?”宋宝媛愣了愣,骤然拧起眉头,“为什么?” 巧银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她是真不知道,所以更加害怕。 恐怕和她脱不了干系,宋宝媛心中如此想,不由得收紧手心,“扶我起来。” 她搭着巧银的胳膊站起,快步往门外走去。 外头,拄着拐杖的常云柏正和刚刚进门的高洛书在交谈,后者见到宋宝媛的身影,赶紧跑了过来。 “你怎么起来了?” “高公子也在。”宋宝媛心下一沉,看这样子,出的定不是小事,“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高洛书笑容勉强道,“你好好休息,不用管。” 宋宝媛愈发心焦,“他人呢?” 高洛书抿了抿嘴,不知如何回答。 常云柏一瘸一拐地靠近,边说边道:“外头闹那么大,想来瞒也是瞒不住的,倒不如直说了。” 见高洛书依旧沉默,他又继续道:“江珂玉为了找你,大闹了谢府。如今谢明儒带头联名上奏,说他以权谋私,还伤害朝廷命官。群臣激愤且那么多人都亲眼所见,无从辩驳,所以陛下不得不下令将他收押诏狱。” “他……”宋宝媛眸光微滞,“他、会有事吗?” 常云柏避开了她的目光,含糊其辞道:“还不清楚。” “咳。”他清了清嗓子,又认真道:“幸好你醒了,我也好跟他交待。这几日你就安心在家中休养,最好不要出门,免得再被盯上。若有什么事,你就叫人传信去常府或者高府。江珂玉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我和高洛书会去想办法。” 宋宝媛脑中一片混乱,半晌才道:“多谢。” “我们得先走了。” “不用送。”高洛书抢在宋宝媛有所反应前说道,“你好好休息。” 宋宝媛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眼中逐渐失焦。 * 屋子里传出劈里啪啦的声音,守在门口的两个婢女听得忧心忡忡。 “放我出去!”谢予朝的声音难掩怒火。 终于,林管家带人走了过来,婢女们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打开门上的锁。 见门开,谢予朝意图冲出去,但刚迈过门槛就被三四个小厮合力挡了回来。 “放我出去!”谢予朝气恼道,“你们打算关我多久!” 林管家无奈,“少爷您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不管您想做什么,身体都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谢予朝捏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林叔。” “少爷不用担心。”林管家知道他想问什么,“那位宋娘子,已经被江少卿带回去了,还请了御医过府,想必不会有大碍。她一个弱女子,只要少爷您不闹,老爷是不会再为难她的。” “什么意思?”谢予朝嗤笑,“威胁我?他的意思是,我若不听他的,他还会为难阿媛是吗?” 林管家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谢予朝扬声道,好像以为这样,就能让不在屋内,但最该听到的人听到。 “少爷。”林管家亲自将婢女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谢予朝执拗地问着自己的话,“他打算关我多久?” “如今外头谣言四起,老爷其实也是在保护您。” 又是为他好,谢予朝对这套说辞感到前所未有的厌烦,“真是可笑。” 林管家本想出言缓和两位主子的关系,可现下看,着实有些无能为力。 谢予朝一直盯着门口,试图找机会逃出去,可小厮堵得严严实实。 “放我出去!” * 即便是白天,诏狱中也常常是昏暗的。 江珂玉从狱卒那要了纸笔,借着从窄小窗口透过的一束光,坐在桌前,不停地写。 时间悄然流逝。 他过于专注,以至于并未听见拐杖敲地声的靠近,甚至连狱卒来开了自己牢门的锁都没发觉。 “江少卿,有人来看您了。”狱卒提醒了一句。 江珂玉这才回头,瞥见了缓慢走进来的常云柏,急忙问:“阿媛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常云柏说着,挪动到桌边坐下。 “那就好。”江珂玉点了点头,并不看他,继续手头的事,马上就要写满第五张纸。 常云柏拿起了铺在桌上的其它纸张,“你在写什么?” “交待一些事情。”江珂玉平静道,“还得请你帮我带出去,转交给阿媛。之后,她、还有承承岁穗,我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常云柏愣了愣,反应过来时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你什么意思?我当你这么泰然自若是留有后手,结果你现在跟我说托付?” 江珂玉头都不抬,不停再写。 “我跟你说话呢!”常云柏不满地抢过他手里的笔,“搞半天你在这写遗书,还那么多,真要写成书啊!” “牵扯的事情那么多,关系那么复杂,我不写清楚,日后她遇到事情要怎么办?” “那你不是更应该想想办法保全自己吗?”常云柏想不通,“没有你,她们孤儿寡母能靠着几张纸过好日子?真有什么事,你指望我一个瘸子及时赶到吗?” 江珂玉夺回了笔,但忘了自己已经写到哪。 “我能有什么办法,那人只手遮天,连陛下都拿他没办法。这些年我不是没找过他的错处,可他干的事那么多,竟然一丝错处都抓不到。” 常云柏傻眼,“那你还敢拿剑指着他,你在他手里吃的亏还少吗?你事先就没想过吗?” “我哪有时间想!” “你现在不是有时间吗?”常云柏恼火地撇开他面前的空白纸,“光用来等死?” 江珂玉别过脸,抓紧的手,蓦然又松开。 他倏忽怅然说:“反正我这日子,过得也很没意思。” 常云柏怔然。 好一会儿才有所质疑:“是我听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你不是没办法,就是纯自己不想活了呢。” 江珂玉的视线没有目的地落在了牢房的角落,说话的语气淡淡的,“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但好在,我该做的事情也都完成的差不多了。” “所以死而无憾了?”常云柏将一句咒骂憋回了心里,“你在开什么玩笑?平常挺聪明、脑子挺好使一人,到这种关键时候却在伤春悲秋,不知所谓?” 江珂玉沉默不言。 常云柏看他这样,火气“噌噌噌”往外冒,就好像当初他因为断腿萎靡不振时,江珂玉来劝解他一样。 不过现在互换了情绪。 在江珂玉身后,缓缓出现了一抹青色的身影,他未曾发觉,但常云柏的余光却将其捕捉。 常云柏瞥了一眼,回过头道:“我就问你一句,你既然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那你家那位宋娘子,你是不管了,不在乎了是吗?” 落寞像帷幕一般慢慢将江珂玉笼罩,令他的眸光也黯淡。 “如果、没有我,她或许、会过得更舒心吧。”他轻声感概,“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短暂的、为我伤心。” “应该会吧。”他自言自语,“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 但又不自信,声音越来越失落,“可是,她说她讨厌我,最讨厌我。” 常云柏:“……” 气笑了。 “你认真的吗?”常云柏歪下头,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当初被排挤、被打压、几乎要走投无路的时候,你都能懂隐忍,擅谋略。现在她一句讨厌你,就把你拍碎了,让你觉得天塌了,搁这要死要活?” 江珂玉垂眸,不再吭声。 “去你的!”常云柏忍无可忍,抄起桌上一叠空白纸张就往他头上拍。 猝不及防挨这一下,江珂玉带着恼意扭头,“你干嘛?” 常云柏不想理他,拿起自己的拐杖,撑着站了起来。 见他要走,江珂玉也没想挽留,只是将自己的写满的几张纸整理好,塞到他手中。 “帮我转交。” 第138章 常云柏嫌弃地推开,“要给你自己给!” “我若是自己给得了,自然不求你。”江珂玉毫不客气,甚至恶劣地抢他拐杖。 常云柏气急败坏,“我把她叫来还不行吗?” “可她不愿意见我!” “咳。” 江珂玉的话音刚落,牢房外传出一声咳嗽。 江珂玉愣住,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因为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可即便是,看一眼又如何呢? 他试探地挪动视线,只见牢房外,身着宽袖竹青裙的宋宝媛独自站在阴影中。她手里提着食盒,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像一株开在山谷中,无人知何时盛开的幽兰。 不是幻觉,江珂玉顿时松开了和常云柏争执的手,以至于后者一时失去重心,直接跌坐在地。 吸引来注意,宋宝媛立刻敛目盯着脚下,突然不知以何种表情面对。 江珂玉的目光亦快速从她身上挪开,不知所措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第107章 办法 诏狱本就死寂,即便出现寥寥谈话声,也像空谷回音,听来遥远。 当这些掀不起波澜的声响褪去,静默像潮水一般蔓延开,将人淹没。 直到倒地的常云柏扒着桌角,憋着一口气靠自己顽强站起来。 本要出言咒骂,但见眼前情景,到嘴边的话卡住,最后竟然成了叹气。 “算了,你们聊吧。” 常云柏闷哼,捡起拐杖,自顾自离开。 在他慢腾腾走出视野的半刻钟里,隔着牢门面对面站立的两人视线飘忽,虽然没有撞到一起,但尴尬仍旧悄然笼罩。 就好像回到还是夫妻的从前,夜幕降临时,婢女和孩子都离开,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这种尴尬,从这时候出现,会延续到他们各自躺到同一张床上,假装睡着。 但此时此刻,显然没有闭上眼睛就缓解气氛的可能。 宋宝媛提着食盒的手逐渐收紧,思索着开场白,脑子竟然越想越空白。 “咳。”江珂玉神情莫名严肃,出声却显底气不足,“你怎么来了。” 宋宝媛终于有所反应,但不是说话,而是走进牢房。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纸张和用来压纸的碗里被咬了一口的干瘪馒头。 她沉默地将东西挪开,把自己带来的食盒打开,将里头的饭菜一一拿出,且将碗筷推过去。 江珂玉接过,又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刚刚。”宋宝媛轻描淡写道。 “你……”江珂玉轻蹙眉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宝媛摇了摇头。 “那就好。”江珂玉低下头,好像突然不会握筷子了,所以将其夹在指间反复调整。 话音落下,两人在彼此静默中越陷越深。 宋宝媛在对面坐下,双手在桌底交缠,冷不丁问:“不喜欢吗?” “嗯?”江珂玉抬起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饭菜,“不是,我只是、只是、你、你就是专门来给我送饭菜的吗?” 宋宝媛避开了他的直视,“高公子说,狱中吃食难以下咽,你肯定接受不了,所以让我顺带送些来。” 江珂玉闻言愈发没有胃口,“原来是他让你送的。那、也是他让你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要来。”宋宝媛坦然道,垂眼盯着自己的袖子,“不过是他帮忙打点的。” 江珂玉眸光微动,但垂眼掩去神色,“那你找我,是有事吗?” 宋宝媛欲言又止,到嘴边的好像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说不出来。 好在对面的人耐心十足,一直等着。 “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吗?”宋宝媛攥紧手心,“那干嘛还要做这些,把自己都赔了进来。” 江珂玉总是忍不住看她。 他的指尖敲打在碗边,慢吞吞回答:“我保护你,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一定要理由,那或许是因为,袖手旁观不能和爹娘交待。又或者,比起爹爹,承承和岁穗好像更需要娘亲。还可能,我就不能跟你计较,毕竟,哥哥总是要让着妹妹的。” 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但第一个冒出脑海的想法,只字未提。 宋宝媛蓦然看向他的眼睛,江珂玉顿时怔住。 四目相对,宋宝媛又立刻撇开视线,别扭道:“不用说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江珂玉抿了抿嘴。 “好,不说这些。既然你来了,是该说点更重要的事情。” 江珂玉理了理思绪,神色认真,“承承已经和东宫捆绑,日后,皇后就是你的靠山。但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庇护,你需记得,家中最大的优势便是钱财,你得将其掌控在自己手里。哪怕……你有了夫君,也决不可假手于他。” “就算是谢予朝也不可以!”他强调道,“若他不蠢,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怎么对抗他爹,长了记性。如果你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并非不能,但你万万不能只依靠他。” “另外,还有一件东西能保你无虞。”江珂玉往身后瞥了一眼,确定没人才继续道:“在府中,我的书房,画架后的暗格里,有一份卷轴,详细记录朝中百官底细。你去找到,之后妥善保管,之后除了你,绝不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东西在何处。” “之前楚兄托付保管的东西,我也放在此处。你一并取了,替我转交岑舟。” “还有……” “你是在交待遗言吗?”宋宝媛突然出声,打断他的絮叨。 江珂玉顿了顿,正色道:“是交待,不是遗言。你别听外头瞎说,陛下不会赐死我的,顶多,流放十年。也不是真的流放,其实是假借其名离开京城,暗中查一起牵扯极广陈年旧案。所以,你不用担心,更不用内疚。” 宋宝媛微怔,“十年?” “嗯。”江珂玉扯动嘴角,勉强流露几分笑意,“怎么,嫌少啊。”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什么叫嫌少,就这么想她吗? 这话令她焦躁,甚至心头升起无名火。 江珂玉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她的脸上,不着痕迹地瞧过她反应,“你若实在不想见我,那过了十年,我也可以不回来碍眼。” 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多了几分郑重其事,“我若答应,你能不能……” 宋宝媛按捺着情绪,些许不安。 江珂玉的声音低低的,“从前的事,能不能、就别怨我了。” 宋宝媛捏紧了拳头,有些生气,又有点委屈,可她又不知道自己这些感觉从何而来。 “都什么时候了。”她不满道。 江珂玉轻笑,“不是说了,只是假借名头,我不会有事。” “可你刚刚和常公子不是这么说的!” “这种机密自然不能和他说,顶多只能告知……”江珂玉又偷看她的表情,“最亲近的人。” 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嘟囔,“你总是骗人。” “哪有。”江珂玉不假思索地反驳,见她冷脸,又立马改口,“也就一次两次,几次而已、吧。” 宋宝媛忿忿看向他。 江珂玉心虚地与她错开目光,信誓旦旦道:“以后不会了。” 又漫不经心撂下一句,“反正也没机会了。” “你……” 宋宝媛恼意愈甚。 想来也说不了什么正经事,回去算了,她心想,于是起身往外走。 “就走吗?”江珂玉霎时着急,下意识伸手阻拦,“阿媛。” “不准碰我!”宋宝媛转过身,连连后退,“你不准碰我!” 江珂玉一僵,慌乱着收回自己悬空的手,“我……” “你也不准说话。”宋宝媛蛮横道,“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你说!” 江珂玉肉眼可见茫然,唇瓣微张,又不敢出声,眸中渐渐有了委屈。 退出牢门,宋宝媛扭头就跑。 江珂玉怔怔看着她迫不及待消失的背影,自己孤零零站在简陋的牢狱中,颇显落寞。 宋宝媛拎着裙子一路跑出诏狱,好像逃跑一样累得气喘吁吁。 此刻、莫名其妙的人,变成她了。 * 诏狱外,高洛书和常云柏都在等待,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见到宋宝媛出来,高洛书缓和了神色,“怎么样,他可有跟你说什么对策?” 宋宝媛摇头。 常云柏似头疼般揉了揉太阳穴,沉沉叹了口气,“听我的,你再进去一趟。” 宋宝媛诧异地看了过来。 “然后跟他说,只要他这次无事,你便再嫁给他一次,或者就当和离的事没发生过。”常云柏煞有其事道,“我保管能行,哪怕就给他柄勺子,他也能连夜挖出地道逃出来。” 宋宝媛:“……” 她无奈,“常公子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 “就没靠谱的法子吗?” 常云柏正色了几分,“陛下是想保他,但又不能无视群臣进奏。此事的关键就在谢明儒,若他不挑事,其他想借机除掉江珂玉的家伙们群龙无首,有陛下偏袒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但谢明儒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一来丢了面子,二来江珂玉这些年所做之事,不断在分散他作为内阁首辅的权力,本就是敌对。哪怕没有这档子事,日后也会撕破脸皮。现在逮着机会,肯定不会放过。” 第139章 这一番话将局势挑明,但仍旧找不到出路。 “听说决明大师来了京城。”高洛书突发奇想,“要不我去找找,请他做个法,诅咒谢明儒那老匹夫今晚睡着,明天醒不来,直接暴毙。” “好办法。”常云柏白他一眼,“你回家吧,回家玩去吧你!” 高洛书拍了拍自己的嘴皮子,老实噤声。 “好了,别在这干杵着了。”常云柏摆摆手道,“你们都回去,我再进宫去看看姑母,顺便探探陛下的口风。” 宋宝媛行了一礼,目送他先走,再回自己的马车。 回家的途中,她靠在车壁上休息,闭着眼睛,脑海里回想刚刚见面的场景。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江珂玉,但和离之后,见识了他许多自己意想不到的样子。现如今,连他嘴里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都一点都分不清。 思索中,宋宝媛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有了迷迷糊糊的睡意。 她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回到夫君被一箭穿胸、性命垂危的那一晚,她守在床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等其苏醒。 还好,夫君醒了,他醒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对她笑了笑,说的第一句话是——别怕,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说完,他便睡去。 然后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宋宝媛身子一颤,骤然惊醒。 原来是梦。 “小姐又做噩梦了?”巧银上前,将自家小姐拢到怀里。 这几日宋宝媛要么睡不着,要么睡得很浅,而且频繁做噩梦,总是被吓醒。 宋宝媛捂着心口,感受到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有不均匀的呼吸。 可是这有什么用,梦里失去这些的,并不是她。而且她以为,要彻底分道扬镳的人。 她埋头在巧银肩颈间,试图以此寻求安慰。 “小姐别怕。”巧月也上前抱她,“会过去的,任何事情,都会过去的。” 过去,是怎样的过去? 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宋宝媛一想,便产生浓烈的不安感。 她强迫自己冷静。 “你需记得,家中最大的优势便是钱财。” “此事的关键就在谢明儒,若他不挑事,其他想借机除掉江珂玉的家伙们群龙无首,有陛下偏袒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诅咒谢明儒那老匹夫今晚睡着,明天醒不来,直接暴毙!” 几人的声音接连在她耳边响起。 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宋宝媛在心里念叨。 “停车!”她忽然道。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姐?是不舒服吗?”巧银焦急问。 宋宝媛抓紧了她的手腕,“你现在去清点所有铺子,筹集现银,将我名下所有山庄、田地等等能变现的尽快变现,换成黄金。” 巧银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问,宋宝媛已经松开了她。 “巧月,你去趟千仟阁找琼娘,让她替我……”宋宝媛咬了咬唇,“发一则悬赏。” “千金万金十万金,不够那就百万金。三天之内,我要内阁首辅谢大人、谢明儒、项上人头。” 第108章 画卷 “砰!” 被关在屋内的少爷终于消停了一阵,但过了半个时辰,里头突然传出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守在门口的两个婢女几乎同时抬头,看向对方,面面相觑,且心中惴惴不安。 只这一下,屋里又安静了,根本感受不到里头有人。 “不会出什么事吧。”婢女压低声音问同伴。 另一婢女亦忧心忡忡,“要不,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戳破了窗户纸。 “少爷!” 两人大惊,只见谢予朝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割在了自己白皙的小臂上。 一条条血淋淋的划痕,触目惊心。 婢女吓得不轻,一个慌忙去找大夫,一个赶紧打开了门上的锁,进屋去阻止。 “少爷您别做傻事!” 婢女跪倒在谢予朝面前,想要夺去他手中瓷片。 谢予朝眸光呆滞,失魂落魄,“每日困在这里不见天日,还不如死了痛快。” “不是奴婢不放您出去,是老爷有令,奴婢们不敢不从,少爷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婢女急得快哭出来,“想必老爷只是在气头上,所以关着您,过两日肯定就不会了,少爷您再等等、再忍忍吧。” “等?”谢予朝轻嗤,瞥向门口,“他还不来吗?” “谁?”婢女惶恐,“老爷吗?老爷出门了,恐怕不能及时赶来。” 匆忙而至的是府中大夫和林管家。 大夫欲给谢予朝包扎,但他却躲开了,而且十分固执,不给其仔细看伤势的机会。 “少爷怎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林管家不得不出言道,“先让大夫处理伤口,旁的事容后再说。” 谢予朝将被自己划伤的右臂藏到身后,仿佛不知疼痛,放任鲜红的血滴落在地。 “放我出去。”他说,“除非你们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林管家无奈,“少爷既说自己已经不是孩子,又为何要说这般孩子气的话,岂能这样拿自己的性命相挟。何况老爷现在不在家,没有人做得了主,少爷至少等老爷回来。在此之前,先包扎好伤口。” “我等不了了!”谢予朝怒道,拿着碎瓷直接抵到了自己脖颈,“为什么任何事情都要他来做主,明明是我的人生!你们最好现在就放我出去,不然……” “少爷!” 林管家忽地高声打断,语中多了几分平日里不曾有的冷硬。 谢予朝满是愤怒的眼中逐渐多了委屈。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林管家根本心硬不起来,他陪自家少爷的时间,比老爷要多得多。见其如此激动,好似在崩溃边缘,自己的心里就好像被刀割了一般。 “我要出去。”谢予朝坚定道,在众目睽睽下迈开步子往外走。 小厮们不知该不该拦,拦是老爷的命令,可此刻少爷手中的碎瓷看起来真的很锋利,稍有不甚就能划破血肉,他们哪敢轻举妄动。 于是纷纷看向林管家。 林管家紧盯着谢予朝的动作,眼看他跨过了门槛,仍迟迟没有开口。 一走出房门,谢予朝掉头就跑,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小厮忍不住问:“老爷那边,要怎么交待?” 林管家想,尽管他处理不当,可他毕竟在这个家里待了三十多年。即便会受到责罚,应该也不至于会被赶走,会被打死。 既然如此,放任他的少爷又如何呢。 他只是说:“派人跟紧了,护着他。” * 临近傍晚,宋宝媛只身回府。 虽然听琼娘说,悬赏令一公开就被人接下,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事情。刺杀当朝首辅,既影响颇深,又困难重重,在巨额悬赏下有人敢接,但未必有本事做到。 她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江珂玉说,在其书房里藏着记录百官底细的卷轴,那她是不是可以在其中,找到可以左右局势的人。 宋宝媛已经很久没回过府了,更别说去书房。 府中无人打理,略有衰败之相,如同不好的暗示,令宋宝媛的心情裹上一层沉闷。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尘封已久的笔墨气息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常年存在的颜料的味道。 宋宝媛的视线落在凌乱的桌上,蓦然想起那日天高气朗,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桌上栩栩如生的女子画卷上。 就是那日、那个瞬间,她有了倍加折磨自己的心结。 宋宝媛晃了晃脑袋,不愿再想。 她径直走向画架,伸手摸到最上层,竟然碰了一手灰。看来不仅很久没人进来打扫过,这间房的主人也很久没有作画了。 宋宝媛将一大摞又一大摞的画轴搬出,终于在挪开差不多一半时,看到了后头的暗格。 她伸手一摁,没想到轻易就打开了,只是“啪嗒”一声,她不小心碰倒了一份画轴。 这幅画在她脚下铺开,她蹲身欲将其捡起,但在指腹与画卷咫尺距离时顿住了动作。 画上美人伏案,阖目而眠,清风大方穿过敞开的窗,撩拨她如海浪般湛蓝的裙摆。 在右下角,有几个漂亮的字。 妻——宝媛。 宋宝媛记得,自己看完账本,总是在卧房那张桌上趴着小憩一会儿。不知这是哪个寻常的午后,不知何时被画在了纸上。 但有所不实之处,画中的她眉间有一点朱砂,添了几分娇憨与俏皮,与真正的她不同。 宋宝媛呆怔许久,抬头环视一圈被她搬下的、还留在画架上的,数不清的画轴。 鬼使神差的,她就近拿起手边另一幅,将其打开。 还是她。 是她撑着伞站在家门前、台阶下,翘首以盼。雨点落地溅起,打湿了她的鞋袜。 第140章 末尾同样写着,妻——宝媛。 还有她披发坐在梳妆台前挑发钗、她裹着粉色的裘衣蹲在雪地里用树枝画圆、她隔着床帘抱着枕头发呆、她站在树底下踮脚够纸鸢…… 将所有的画展开,能铺满整个书房,她便无处不在。 宋宝媛呆立在桌前。 数不清的画,除了小部分是承承和岁穗,剩下的一大半都是她。 但又有一些不像她,比如点在她额间的朱砂、开在她锁骨的兰花、圈在她脚踝的玉镯…… 可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妻——宝媛。 宋宝媛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从前她总在想,这画架上,藏着多少盛姑娘,藏着多少遗憾和爱而不得,可是竟然没有。 一幅都没有。 她不明白,为何那人画下那么多的她,既没藏着,也一句都没有提起过。 * 傍晚余晖下,街道上都是赶着回家的人。 徐徐前行的马车里,帘子遮住了光,宋宝媛独自坐在晦暗中失神。 她并拢的双膝上放在一个扁平的木盒,是从书房暗格中取出,不出意外就是江珂玉说的,楚兄所留之物。 她要去茶楼,想着顺带将其交给岑舟。 为凑现银,茶楼也要抵押出去,宋宝媛心里算着帐,如果悬赏之事能成,估摸她只能留下一个损失惨重的千仟阁。 这不算糟糕,毕竟基底还在,其他的早晚都能赚回来。 “小姐,到了。”巧月提醒道,并撩开了车帘。 突然而至的霞光令宋宝媛恍眼,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抱着盒子往外走。 她稍稍拎起裙子,欲踩车夫刚摆好的板凳下车时,在她身后的巧月又唤了她一声。 “小姐!” 她像是惊呼,宋宝媛诧异,回过头,“怎么了?” 巧月睁圆了眼睛,望向对面,“那个好像是、谢公子!” 宋宝媛怔怔抬头,隔着街道与三两行人,她与茶楼对面的谢予朝遥遥相望,好像已经阔别数年之久。 他站在霞光里,依旧腰杆很直,眸眼中有着少年的纯然,见到她,便迫不及待地奔来。 只是忽然一阵骚动。 “快跑!” “杀人了!” “快跑!” 人群中大喊,路上行人四处逃窜。 宋宝媛眉头轻蹙,往众人跑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升起了烟雾,遮蔽人的视线。 谢予朝被冲撞的路人挡住,虽不知发生了什么骇人的大事,但他无心知晓,只想赶紧去到宋宝媛身边。 他在人群中艰难穿梭,被人撞到,踉踉跄跄,小臂的疼痛愈甚。 只剩几步距离,却被人拉住了胳膊,还挣脱不掉。 “不好了少爷!”抓住他的是家中小厮,“老爷回家途中连着遭了三波刺杀,中了一箭,眼下不知伤得重不重,但家中恐怕要乱,少爷您赶紧回去看看吧!” “什么?”谢予朝错愕。 “万一、万一老爷……”小厮不敢犯忌讳,“咱们除了老爷,就只剩少爷您一个主子,您得回去主持大局啊!” 谢予朝抬头,与还站在马车上的宋宝媛四目相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媛,在混乱的氛围中,她冷冷地站在高处,眸眼无波澜,镇定得过分。 甚至,透着几分凉薄。 谢予朝怔愣之时,小厮用力将他拉扯,将他带走。 宋宝媛眼睁睁看着,马上就要来到她身边的人,又一点一点离她远去,最后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明明那么近,明明只差一点。 她面无表情,手心却被自己掐得通红。 “小姐。”巧月偷瞄其神色,有一瞬间,眼前之人的气质让她感觉不是小姐,而是郎君。 她轻声安慰道:“其实,有的事情,也不是谢公子希望的,更不是他能左右的。” 宋宝媛垂眸,“我知道。” 她淡然走下马车,与背后被动乱吓得惊慌失措的路人们仿佛存在两个世界。 “我不怪他,也怪不到他。”宋宝媛低声道。 或许,只是缘分太浅。 或许,错的,一直是总心存侥幸的她。 第109章 畏惧 外头人心惶惶,所以茶楼大门紧闭,许评笙把窗户都关紧了。 “掌柜的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他回过头问。 宋宝媛往房梁上看了一眼,又语气平常道:“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之后茶楼要转手的事情。” 许评笙不仅知道这个,谢府父子相驳,江少卿被羁押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他都有听说。只怕茶楼要转手,和这两件事脱不了干系。 但他没多问,只说:“是。” 宋宝媛眉目平和,“许秀才,我欣赏你的能力,所以你有三个选择。一是做我的私人账房,此后由我差遣。二是由我做主,把你和茶楼绑定,你只需在这等你的新东家。三是还你自由,你自己另谋差事。” 许评笙蹙眉,似乎感到为难。 “不着急,你慢慢考虑。”宋宝媛起身往楼上走,“岑舟,你跟我过来。” 一直靠在窗边像在发呆的岑舟猛然抬头,见她动作,忙快步跟上。 进房间前,宋宝媛在门口顿住脚步,忽地黑影落下,阿启稳稳当当立在她身侧。 “小姐。” 宋宝媛侧目,只见阿启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 没死,宋宝媛敛目,神色冷了几分。 她走进屋,将自己带来的盒子放置桌上,有些心不在焉道:“这是你兄长留下的,那人本要等你成长些再转交给你,但如今更担心没有机会给你,所以托我带来。” 岑舟愣住,不曾想有这回事,反应过来时赶紧将其打开。 盒里有两样东西,皱巴巴的册子和泛黄的信封。 他早已习惯亲人俱已不在,连曾经的家都已成一片废墟,不留一点念想。此刻他神情木讷,但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信封看起来尤为脆弱,所以他撕开时小心翼翼。 宋宝媛望向外头,思绪短暂飘远,直到听见脚步声。 她回过神,瞧见面前的岑舟无端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她问道,且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打开的盒子。 在愤怒和难过中,岑舟迟迟未语,但抬起了头,视线从信纸上缓缓挪动到了宋宝媛脸上。 宋宝媛不明所以,被他盯得忐忑,谁料他竟把信纸递了过来。 “给我?”宋宝媛心中狐疑。 岑舟仍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宋宝媛接过,纸上笔墨痕迹有些糊,但好在不妨碍辨别内容。 信中除却楚岑毓身为兄长的嘱咐外,言明家中祸事因何而起。当年大理寺卿受贿,多次用无辜之人替罪真正凶手。有一次牵扯楚系旁支,同在大理寺上任的楚岑毓发现了端倪,暗中收集到了证据,却不慎被大理寺卿发现。后者借楚父牵扯进幽侯一案,借机除掉楚家满门。 楚岑毓本想用手里的证据在祸事来临之前揭穿大理寺卿,奈何官官相护,投路无门,只好将证据留存。 宋宝媛眉头轻蹙,当年的大理寺卿,不就是谢明儒。 她低头看向盒中之物。 那这岂不是可以扳倒他的证据。 竟然算得上,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她的心情,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平静太多。 * 御书房,帝王端坐案桌之前,指尖敲打着桌面,若有所思。 在他面前,摆放翻开的册子,正是所谓大理寺卿暗中定罪无辜之人的证据。 在他的预想中,江卿这事出得刚刚好。他可以以解救之名让江珂玉在流放途中假死,然后替他南下查案,既让江珂玉念着他的好,又给南下之事派去了最值得信任的人。 可现在,这位宋娘子可真是给他出了一个好大的难题。 他有了救人的机会,如果不放了江珂玉,恐让他们君臣失和。但如果放了,再想让这么个恋家之人孤身南下,恐怕很难心甘情愿。可除了江珂玉之外,还有谁能去办这件事呢? 帝王阖目,一阵头疼。 “陛下。”公公端来温度刚好的茶,“休息一会儿吧。” 帝王合上了册子,将其随手丢到一旁,“谢府那边如何了?” “回陛下,照您的吩咐,太医们都过去了,不会让谢大人有性命之忧,但也不会好得太快、太全。” 帝王仰躺,沉默片刻,又问:“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还是不说话,但这江小公子进宫也有段时日了,以前的伴读,不出几日就会被太子殿下赶走。但这回,太子殿下竟还没有表态。” 公公稀奇道,“太子殿下一直讨厌吵闹,但这几日江家小女儿也在东宫,每天叽叽喳喳,不是哭就是笑,太子殿下竟也没怎样,就是看着。” 帝王揉着眉心,再次沉默。 半晌才道:“去把江卿,带到这来。” 第141章 “是。” 江珂玉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得知陛下召见他,心想肯定是为了南下之事。 可他真的不想去。 哪怕这是唯一合理解他困局的办法。 但是,要和妻儿相隔万里,孤身一人去遥远又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豺狼虎豹,每天虚与委蛇斗智斗勇,长达数年之久。 想家的时候又会想起,自己的妻子很可能在和别的男人海誓山盟,自己的孩子在喊别人爹爹…… 天杀的,怎么不现在就杀了他。 死了不比这痛快? 光是现在想象一番,江珂玉就已经感到窒息和绝望。 公公将他带进御书房后,自己便退了出来。 “罪臣叩见陛下。” “既无外人,何必多礼。”帝王随和道,“南下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江珂玉低着头,坦然道:“臣、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是挺失望,帝王心想,但更多的是匪夷所思,“不如此,江卿希望朕如何处置你呢?是真的流放,还是如群臣所愿直接赐死。” 他微微眯起眼,“江卿到底是不怕死,还是有恃无恐,觉得朕一定会救你,或者,一定有人会救你。” 偏偏江珂玉的颓然不像作假。 “臣只怕能力有限,恐负陛下所托,耽误要事。” 帝王怎么看都觉得他又老实又横,“能力不够?” 他扶额,“江卿,朕真是不懂你。” “陛下是天子,众生俯首,自无可惧。但臣不同,臣有自幼畏惧之物,比之生死,更为可怖。” 帝王蹙眉,“何物?” 江珂玉顿了顿,“是无家可依。” “可是江卿。”帝王不以为然,“树干茁壮才得以枝繁叶茂,待事了之后,朕定会给你封赏,彼时你何愁无枝可依。” 江珂玉垂眼,“回陛下,树若无根,何以茁壮。臣的家,不是向外蔓延的枝、也不是迎风飘扬的叶,而是臣赖以生存的根。” 他木讷道:“无根之木,何谈彼时。” 帝王眼皮跳了跳,看他这副模样,莫名来气,但欲言又止。 想他堂堂天子,竟也有感到憋屈的时候。 骂又不好骂,劝又劝不动,讲又讲不通。 “你……”帝王顿住,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说服的理由,但还没开口就已知结果。 “罢了。”帝王无奈道。 世上无完人,至少,只是犯矫情,比起权欲过甚要好太多。 这样能确保,不会有第二个权势滔天的谢明儒出现。 “既如此,江卿便回家去吧。”帝王缓缓道,“想必江卿早已归家心切,朕岂能多留。” 江珂玉不解其意,迟迟未有反应。 “谢大人重病难愈,朝中诸事,还需江卿你来帮朕料理。”帝王正色道,“既无需远离故土,阔别亲眷,江卿可不能再推诿,再令朕失望了。” 谢大人重病难愈? 江珂玉微怔。 老天开眼了? * 谢府的氛围冷肃,走廊穿行的婢女们行色匆匆。 房内,谢明儒半靠床榻,阖目休憩。他脸色苍白,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但依稀可见血肉模糊。 一旁,谢予朝面无表情侍药在侧,刚接过婢女递来的碗,就听到外头急促的脚步声。 竟是杜大学士,不仅贸然前来,而且神色古怪。 “咳。”他轻咳了一声,引起注意。 谢明儒动作缓慢地扭头,见他如此神态,眉头锁得更深,“都先下去。” 下人们听从吩咐,全都离开,但谢予朝还留在原地,沉默不言地用手心探着药碗的温度。 “你也先出去。”谢明儒没好气道。 “喝药。” 谢予朝一动不动,从嘴里蹦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谢明儒本就烦闷,见他如此态度,愈发生怒。 但没等他发作,杜大学士先开了口,“朝儿不能走,现在的情形,他更需清楚。” 没了外人,杜大学士便无顾忌,“那宋娘子,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当年大理寺处死无辜的证据,神不知鬼不觉就送到了陛下手里。若是陛下要问罪,恐怕……” 虽然杜大学士打住了,但谢明儒已然清楚。 他心中存疑,“当真?” 杜大学士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谢予朝满头雾水,心情凝重,“大理寺处死无辜?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在用什么口气跟你父亲说话!”谢明儒怒道,忽地想起曾在他手下的那个楚家郎君。 杜大学士急得捏紧了拳头,“都什么时候了,还吵架呢。朝儿还是个孩子,犯点错又并非不可饶恕。当务之急,还是得在陛下发难之前有所准备。” “咳咳!”谢明儒刚直起腰,便吃疼弯下,手撑在床榻边,用力到青筋暴起。 谢予朝下意识伸手要扶,但又僵住了身体。 “谢予朝!” 喊完这个名字,谢明儒便冷静了许多,“陛下心头,有一重案,需有人替他南下。你现在就进宫,向其投诚,言明你愿卧底南下。” “什么南下?什么发难?你们在说什么!” “照我说的做!”谢明儒略显恼火,“你只需知道,如此才能保全你自己,还有整个谢家!” 谢予朝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我为什么要去?我凭什么……” “凭你姓谢!” “我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忽的寂静。 “呵。”谢明儒蓦然冷笑,“你只知跟你的父亲置气,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又有什么好解释的?说多了,你恐怕还要合着外人,来指责你父亲!” “我……”谢予朝收紧手心,“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的!” “那就别去。”谢明儒一只手捂上胸口,在疼痛作用之下,语气略显怪异,“我死了也是一样的,陛下不会怪罪一个死人,定不会牵连你和谢家。” 谢予朝一愣,“你在说什么?” “我说,就当我谢明儒花了半辈子的心血,只养出你这么个害死母亲,现在又要逼死父亲的混账!这是我的命,我认!” 谢予朝霎时怔住。 “这说的什么话!”杜大学士心惊,赶紧将谢予朝拉开,“不至于、不至于。” 谢明儒抬起头,看向儿子的眼中俱是冷漠,“你以为只有你会以死相逼吗?我告诉你,要么你照我说的做,现在就进宫。要么你就在这等着,等你亲爹我的死讯先传进宫!” “好好说、何至于此呢。”杜大学士夹在中间手足无措。 谢明儒冷哼,无情道:“他都已经害死过他娘了,自然不会在乎他爹的死活。” 嗡! 谢予朝只觉脑子里有什么炸开,紧接着一片空白。他不自觉红了眼睛,脚步往后退。 这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 第110章 外人 宫门口停着两辆马车。 江珂玉顺着宫道走出,远远瞧见了应该是在等他的两个孩子,还有常云柏。 “爹爹!” 江岁穗大喊一声,牵着哥哥的手一起往前跑。 江珂玉微微讶异,加快脚步,临近时蹲下身,抱起女儿,又牵起儿子的手,慢慢往马车的方向走。 “你们怎么在这?” “我和哥哥来接你回家。”江岁穗趴在爹爹肩膀上说道。 “你们……”江珂玉的视线飘忽。 常云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嗤道:“别找了,孩子他娘没来。” “我问你了吗?”江珂玉没好气道。 他神色严肃了几分,“发生什么事了吗?陛下怎的突然就放了我,还有谢明儒重病,真有这回事?” 常云柏看着他,沉默不言。 江珂玉等了片刻,皱起眉,“说话呀。” “你问我就要答吗?”常云柏翻了个白眼。 江珂玉:“……” “先上车吧。”常云柏转过身,“谢明儒可不是重病,而是重伤,巧得有些蹊跷,咱上车细说。” * 江珂玉带着孩子回到老宅时,已经是傍晚。 一直守在门口的六安终于松了口气,紧接着泪眼婆娑,“郎君你终于回来……” “打住。”江珂玉略显嫌弃,“我不是好好的吗?” 他望向宅内,“小姐呢。” 六安让开路,“小姐知道小少爷今天回家,亲自在厨房准备晚饭呢。” 江承佑一听,立刻松了爹爹的手,跑进家门。 江岁穗见状着急地晃着两条腿,江珂玉便将她放下,任她跟着哥哥疯跑。 江珂玉刚要跨过门槛,却又顿住,片刻后收回了脚步。 他扭头问:“小姐知道小少爷要回来,那她知道、我、我会回来吗?” 六安点头,“当然。” 江珂玉长舒一口气,阔步迈进了家门,越往里走心跳得就越快。 第142章 走进院子,他再次顿住脚步。 正是当春好时节,院子里的树枝叶翠绿,宋宝媛身着雪青色半袖裙衫站在底下,手里拿着碗和勺子。 两个孩子围在她身侧,仰着头,张着嘴,等着娘亲的投喂。 这一刻,江珂玉好似回到了一个寻常的傍晚,家里的妻儿在等他回家吃晚饭。 看到自己喜欢的菜上桌,馋嘴的乖乖拉着娘亲的衣角央求,就先吃一口! 宋宝媛弯下腰,给两个孩子一人喂了一口鱼羹,然后柔声催促道:“好啦,已经提前尝到了,现在去洗手,准备吃饭吧。” 心满意足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走开。 宋宝媛目光跟随,直到他们消失在眼前,眸光短暂失焦,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望向院子门口。 恰好四目相对。 有些距离,所以都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 江珂玉还是察觉到了不同。 从前的阿媛,在发现他到家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即便没有夸张的表情,也会让他感到笑意。 但此刻的阿媛,平静似水。 江珂玉低下了头。 再往前走,似乎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遥遥相望,宋宝媛在他之后撇开视线。 他不知穿了谁的衣服,很素很素,还长发披落,但是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干净。 “你也去收拾一下吧。”宋宝媛侧过身,“准备吃饭了。” 隔的有点远,她知道或许那人听不见。 江珂玉确实没听到,但这个场景在他曾经平淡又满足的生活里出现过无数次,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换身衣服,过去吃饭。 他转身离开,再回来时两个孩子都也去而复返,乖乖坐在椅子上。 江珂玉在江岁穗旁边坐下,帮她提了提快掉进碗里的袖子,顺带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宋宝媛的注意都在孩子身上,一边给他们舀着汤,一边问:“你们在宫里乖不乖?” “乖!”江岁穗握着勺子挥舞道,“皇后娘娘说,还要我去找她玩,她夸我!她说我超厉害!” “厉害?”宋宝媛不解,“为什么夸你。” 江岁穗摇头晃脑,“因为太子殿下只跟我说了话。”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太子殿下不知是不敢开口还是不愿开口,哪怕陛下面前都像是哑巴。 他好奇问:“太子殿下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江岁穗绷着小脸,像是模仿神情,“滚!” 江珂玉:“?” 宋宝媛皱起眉,“然后呢?” “然后我就给他表演打滚啦!”江岁穗摇摆着身子,“我在他的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然后我就睡着了。” 宋宝媛心生担忧,毕竟宫规森严,对方还是顶顶尊贵的太子。 她挪动视线,望向了若有所思的江珂玉。 江珂玉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份注视,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不假思索地安抚道:“没事。” 宋宝媛依旧神色忧虑。 “咳。”江珂玉清了清嗓子,“就太子殿下的情况,不管说什么都聊胜于无。他虽然难相处,但心地善良。就算他不喜欢,也顶多是把人赶走,不会更严重了。” 宋宝媛将信将疑。 江珂玉拿起帕子,给女儿擦了擦嘴。 他试探地开口询问:“听说,你变卖了家产,是、和谢、和我的事有关吗?” 宋宝媛别过脸,给儿子夹菜。 她语气淡淡道:“归根结底,是了结我自己的事情。” 两人互不相看。 得到这句确认,再结合从常云柏口中得知的事情,江珂玉已经能串联出整个事情的经过,以至于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 倾家荡产也要救他,那证明他还是很重要的,对吧。 “你放心。”江珂玉认真道,“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赚回来。” 宋宝媛抿了抿唇,“不用了。” 她垂眼盯着自己的空碗,“你不是说,我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吗?再说本就是我的责任,从前因为……所以都是你在兼顾,现在不一样,我有时间和精力。” “我说的是……” 外人。 江珂玉顿住。 对她而言,自己现在可不就是外人吗? 想到这里,心情就像刚刚被风吹起的落叶,慢慢飘落。 * 入夜,万籁俱寂。 泥土打在宋宝媛的脸上,模糊她的视线,溅入她的耳鼻。她想要出声呼救,但嘴被堵着,她只能断断续续发出微弱不明的声音。 渐渐的,泥土没过她的头顶,她呼吸不过来了。 “呼!” 床榻上的宋宝媛惊坐起,倒吸一口凉气。 意识到自己是又做了被活埋的噩梦,她立刻看向身侧,还好挨着她的女儿没被她惊醒。 巧银小心翼翼推门而入,先察看了香炉,安神香点着,但似乎没什么作用。 “小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巧银走到床榻边,“隔两个时辰不到就要醒,小姐你都好久没睡过整觉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要不再找大夫看看吧,再开几副药。” 没用的,宋宝媛最是清楚。 她呆坐着,眼中惊恐还未褪去。整个人仿佛劫后余生,还没缓过劲来。 “小姐?” 宋宝媛抱起脑袋,晃了晃,意图让自己清醒。 巧银束手无策,既担忧又心疼。 宋宝媛又侧目看了一眼女儿,一颗不安的心始终在颤抖。 “你留下来看着岁穗。”她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还是让奶娘来看,奴婢陪小姐您吧。” 宋宝媛摇了摇头,“我没事,我自己走走就好了。” 巧银欲言又止。 宋宝媛缓缓动身,顺手拿了衣架上的薄披风,脚步无声地往外走去。 外头多些凉意,能让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她的家,不是某个即将被填满的土坑。 她没有提灯,手里攥着自己的披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脚步沉沉的,心里闷闷的。 不知走了多久,有些累了,她便在石头上坐下。抬起头,先看到的是八招的狗窝,然后是斑驳的院墙。 她自然想起,那个总爱趴在墙头跟她说话的人。 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她又站了起来,在墙边踱步。 踩中一颗小石子,她捡了起来,放在手心,看了许久。 鬼使神差的,她把石子用力一抛,丢到墙的另一头。 她仰着头,等了一会儿。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结果。 可为什么,她还是要丢这个石头呢? 因为她总是心存侥幸。 宋宝媛收紧手心,眼眶忽地就酸了。 一次两次。 她明知道哥哥不喜欢她,明知道那是挟恩持报。 她明知道身份悬殊,明知道他做不了主。 可她还是要嫁。 不长记性,咎由自取罢了。 …… 廊道深处,檐柱后头露出江珂玉半个身影。 他一直跟着,一直看着,心里揪揪的。 他的阿媛,此刻在想什么呢。 他的阿媛,看起来真的好难过啊。 第111章 信封 为了重振家业,也为了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瞎想,宋宝媛让自己变得非常忙碌。 早出晚归,抛头露面,都是常事。 江珂玉回到大理寺,还时常把女儿带在身边。 这样的日子在无言的默契中反复上演。 大理寺内堂,江珂玉坐在案桌前,手里拿着卷宗,视线却穿过窗户,落在外头和同僚孩子一起玩闹的女儿身上。 但没过多久,狂奔而来的六安夺走了他的注意。 六安气喘吁吁地跑进内堂,扶着腰就开始说话,“今天小姐见的是那个最滑头的刘掌柜,那家伙果然不老实,左右言它,不就是觉得小姐是个姑娘不懂行情,想坐地起价吗?” 他言辞忿忿,甚至还挥了两下拳头。 江珂玉眉头轻蹙。 “今日这生意肯定是谈不成,那姓刘的八成会拖着要高价。” 六安忧心忡忡,“郎君,你真不帮忙啊。若是你出面,那姓刘的肯定立马就老实了。” 江珂玉敛目,没有回答。 快傍晚的时候,他带着女儿提前回家,盯着厨房备好晚饭。 但是饭菜一上桌,巧银便独自回来了。 “小姐说,她今日会回来得比较晚,还请郎君陪小小姐用饭,不必等她。” 江岁穗嘬着勺子,望向了身旁瞧起来怪怪的爹爹。 江珂玉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好。” 他回过头来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吃饭吧。” 将近亥时,宋宝媛才回来,进门就见父女俩在院子里玩。 第143章 “娘!” 江岁穗一瞧见人,就立马扑过去。 宋宝媛笑着蹲下迎接,将她抱起,亲了亲脸颊。 江珂玉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走近。 越近,他便越能瞧出宋宝媛眉目中的疲惫,甚至觉得她的笑容,有几分勉强。 昨夜那种心口被人掐着肉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怎么这么晚。”他问。 宋宝媛从他身旁走过,“顺路去了趟千仟阁,清了会儿帐,就到这个点了。” 她抱着女儿回屋,“白天辛苦你了,晚上岁穗就交给我吧。” 这话说的,好像是同僚一般,江珂玉不喜欢这种感觉。 宋宝媛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才发现江珂玉跟在身后。 她转过身,问:“还有什么事吗?” “你……”江珂玉盯着他们脚下交叠的影子,“你今天还顺利吗?” “嗯。”宋宝媛点了点头,“顺利。” 真的吗? 江珂玉下意识想问,但没有说出口。 他无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插手,即便我不参与,任何问题你也能有办法解决。可是,有我可以帮你的地方,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或许你就不用那么辛苦。” 宋宝媛只说:“好。” 听来是答应,至少没有拒绝。 可江珂玉却能凭感觉断定,她根本不会来找自己帮忙,甚至一句话都不会主动跟他说。 可这一个“好”字,把所有的劝说都堵住了。 无奈之下,江珂玉只能换个由头,“听巧银说,你近来睡不安稳。” 宋宝媛轻笑,“没有,她总是喜欢瞎操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 “早点休息吧。”宋宝媛柔声打断,先行进屋。 “阿媛!” 宋宝媛跨过门槛的脚步顿住。 江珂玉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我、我是想说,还是我陪岁穗睡吧。” 他别过脸,“岁穗是个女孩,等她再长大一些,没准就没那么黏爹爹了,也不能再和爹爹睡。所以,趁她还小,就让我多陪陪她吧。” 宋宝媛似乎怔住。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江珂玉等不及,上前一步,直接将女儿抱走,再和逃跑一样快步离开。 宋宝媛和爬上爹爹肩膀、且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女儿大眼瞪小眼。 江珂玉快要离开院子时,迎面撞见抱琴走来的卿泽,霎时愣住。 卿泽朝他行了一礼,便继续往里走。 “等等!” 江珂玉眉头紧锁,“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主人让我过来的。”卿泽如实道。 江珂玉眼皮猛跳,“叫小姐就可以了。” 卿泽愣了愣,低头应下,“是。” “卿泽公子。”巧银小跑过来,才发现江珂玉也在,“郎君。” “小姐找他来做什么?”江珂玉不解问。 这可是去卧房的方向。 巧银左右看了看,“小姐这几日都是听着卿泽公子的琴声睡下的。” 江珂玉愣住。 听琴? “郎君慢走。”巧银行礼道,“小姐还在等,奴婢先领卿泽公子进去了。” 话到嘴边,江珂玉眼看他们走远,却没问得出口。 她什么时候有听琴睡觉的习惯了? 还有这人在哪弹,弹到什么时候,弹完还走吗? * 第二日,想着这些天都没好好陪女儿,宋宝媛便回得早了一些。 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了乱耳的弦声。 像是有人有弹琴,目的是捣乱。 她一进院子,声音戛然而止,让她失去找到其从何而来的可能。 院子里,江珂玉抱着女儿和卿泽对坐,两人面前都放了一把琴。 后者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清晰的出现了麻木。 宋宝媛不明所以,视线转投老实坐着的父女俩。 江岁穗坐在爹爹的腿上,正用两只手捂着耳朵,小小的脸上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凝重。 唯有江珂玉从容淡定,“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事情忙完了。”宋宝媛轻描淡写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哦,岁穗想学琴。”江珂玉笑着解释,“我恰好有空,便陪着。” 江岁穗睁着大大的眼睛,放下了自己的两只手,少有的安静。 “岁穗想学琴?”宋宝媛心中狐疑,直言不讳,“听起来没什么天赋。” 江珂玉:“……” “要不还是学点别的吧。” “嗯。”江珂玉笑意微僵,“我也这么觉得。” 宋宝媛走上前,摸了摸女儿的脸,“我先去换身衣服。” 三个人目送她进屋。 她的身影一消失,江珂玉立刻拨动了琴弦,江岁穗着急地捂上耳朵,对面的卿泽则闭上了眼睛。 江珂玉停了下来,拉下女儿捂耳朵的手。 江岁穗咬着嘴唇,手被扒下没片刻又捂上。 “爹爹弹得有那么难听吗?” 江岁穗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突然就咧嘴,开始傻笑。 但一句话不说。 江珂玉:“……” * 又过了一日,江珂玉身在大理寺,继续拨弄琴弦。 江岁穗跑得远远的。 整个大理寺内厅,除了江珂玉,空无一人。 直到外出办事的六安回来,听到琴声先翻了个白眼。 “郎君,小姐听琴可能只是一时兴起,要不您还是算了吧。” 江珂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回来了,刘掌柜那边说服了?” “郎君您出手,那家伙哪还敢耍心眼。”六安如此回答,脸色却不太好看。 江珂玉有所察觉,“怎么了?” “小的顺路回去了一趟,你猜小的看到什么了?” “什么?” “那个小思来送信,小姐不在家,便让门房转交。” 六安掏出信封,“幸好被小的撞见了,否则郎君你把琴弹得烂还是弹烂了,都没用!” 江珂玉挑眉,“什么小厮?” “是小思不是小厮,当初住咱们隔壁那个小思啊!” 江珂玉猛然惊醒。 是谢予朝的人。 送信,岂不是谢予朝的信? “信上说,他向陛下求了外放,确定三日后南下,远离京城纷扰。如果小姐还愿意选择他,就去京郊外的碧水亭,三日后他会在那里等到午时。” 六安鄙夷,“这不是撺掇小姐跟他私奔吗?” 江珂玉眸光微滞,“你偷看了?” “啊。”六安挠了挠头,“郎君想知道内容的吧,又怕小姐生气,那这坏人就小的来当呗。” 他将信封摆到江珂玉面前,“但更重要的,小的可不敢做主了。“ 江珂玉盯着信封,短暂失去思考。 “要小的说,干脆销毁!”六安怂恿道,“小姐没收到,就不会去,那人等不到就走了,离京城那么远,这辈子还不一定能回来,小姐就永远都不会知道。” 江珂玉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晚上,阿媛衣着单薄地走下墙边,一个人,安安静静,看起来是那么失落。 自他从诏狱回来,还没见其真正开心笑过。 怎么办啊。 真的只有那个人才会让她开心吗? 可是…… 私心作祟,江珂玉抓起信封,将其揉成团,想要将其当作一张自己写坏的纸,随手丢掉。 可抬起手,阿媛孤单落寞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驱之不散。 他的心里实在乱得很,不敢将纸团丢出去。 “砰!” 半晌,他猛地将纸团拍在桌上,然后一点一点铺平。 不行! 刚铺平,他心里头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再自私一回又怎样? 最后一次,就这最后一次,他愿意用他一辈子来赎罪。 他又将信封抓成了团。 …… 第112章 交代 宋宝媛又是天黑之后回的家。 刚下马车,门房便上前相迎,还递上了信封。 “小姐,白天有人来送了封信,说是给您的,一定要交到您手里。” 信封看起来比穿了十年的衣服还要皱巴巴。 宋宝媛接过时微微困惑,“怎么这个样子。” “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门房认真道。 宋宝媛没有多问,一边往家走,一边打开了信封。 好在里面的内容和字迹依旧能够辨认。 借着廊道挂着的灯,宋宝媛看清笔迹,倏忽站定。 跟在她身后的巧银差点撞上她,“怎么了小姐?” 宋宝媛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纸上,瞧不出情绪。 她仔仔细细看过信上的每一个字,片刻的呆怔后,将信收回,攥在了手里。 她继续沿着廊道往前走,心不在焉地问:“小小姐睡了吗?” 第144章 “应该是郎君陪着睡了。” 于是宋宝媛独自回屋,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 阿朝在信上说,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真正想要的生活。 离开试图拆散他们的人,离开流言蜚语。 只要离开京城,他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宋宝媛神色恍惚,伸手从妆盒之中,摸出了带着凉意的玉佩。 * 平日里出门,家门口总是停着两辆马车。 可今日宋宝媛只瞧见自己要用这辆,以为那人今日不当值,一问才知,是已经走了。 她起得已经很早,没想到他更早,莫不是大理寺有了什么要事,那会不会不方便带着岁穗。 宋宝媛心里头想着。 傍晚,她回家也没见着父女俩,只有六安回来说:“郎君今日事忙,恐回来得晚。” 宋宝媛问:“那岁穗怎么也没回来。” “小姐平日里什么时间回家都有可能,郎君担心今天小姐也会晚回来,所以还是把小小姐带在身边了。” 宋宝媛想了想,起身道:“那我去接岁穗吧,免得妨碍她爹爹办正事。” “啊?”六安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宋宝媛诧异,“怎么了?” “没、没怎么。”六安低下头,“就是觉得小姐不必麻烦,郎君搞得定的。” 宋宝媛不想给他添麻烦,“无妨,去把食盒拿过来,顺便送晚饭过去吧。” 六安还想再劝说两句,但宋宝媛没给他这个机会。 大理寺。 江珂玉从狱中走出,神情严肃,眉目凉薄。一边往前走,一边用帕子仔细擦掉了溅到自己手背上的几滴血。擦完还抬起手,嗅了嗅,确保没有血腥味。 脏掉的帕子还来得及处理,他先看到了被汤远领进内堂的宋宝媛。 原本宋宝媛还没发现他,谁料汤远眼尖,招手大喊:“老大!” 宋宝媛侧目。 江珂玉顿时一僵,慌乱之中,将无处可扔的帕子塞进袖子里。 他阔步上前,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还有五步距离就已经止步。 “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岁穗。”宋宝媛左右看看,“她人呢?” “在里面玩。” 宋宝媛走进内堂,把正在爹爹的椅子上装大人的江岁穗逮个正着。 “娘!” 宋宝媛上前将女儿抱起,“既然爹爹有事要忙,你就先跟娘亲回家吧。” “好!” 江珂玉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在宋宝媛转身时状似无意地避开了视线。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张开了嘴,却没出声。 “我先带岁穗回家了。”宋宝媛抱着女儿跨过门槛,“给你带了晚饭,你记得趁热吃。” “嗯。”江珂玉后退半步,“好。” 宋宝媛看着他,感到有些奇怪。 江珂玉微微皱眉,“还有事吗?” “是还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我觉……” “不着急的话,等我回去再说吧。”江珂玉蓦地出声打断,“不过我今天可能回得比较晚,要不过几日再说。” 宋宝媛:“?” 那他问什么。 “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江珂玉转身就走,实在是害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 宋宝媛不明所以。 或许真的是有什么急事吧。 * 这晚夜深,江珂玉料想她们母女俩一定睡了。 但一回来,就见宋宝媛还坐在院子里。 她聚精会神地翻阅着账册,左边有她的琴师在抚琴,右边是她的账房在算账。 她本没有发现自己,江珂玉不想打扰,默默转向,但被巧银发现了。 “郎君回来了。” 宋宝媛抬头看去。 江珂玉再次僵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没办法,硬着头皮折回,“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想尽早了结一些旧账,所以到了这个点。” 了结。 是因为要离开了,所以要把旧的人、旧的事,赶紧了结吗? 江珂玉心想。 “我还有事要与你说。”宋宝媛轻声道。 江珂玉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将要大祸临头的局促感。 “我让人回府收拾了,把房间打扫干净,把院子重新布置。我想,你还是带着岁穗回府住比较好。毕竟那里离大理寺比较近,对你来说更方便。而且那边有邻里,岁穗能有玩伴,不像在这里只能和八招玩。” 江珂玉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但不自知。 这是临行前的交待吗? “那你呢?”他不死心地问。 宋宝媛合上了手里的账册,“我就不过去了。” 果然,江珂玉不由得收紧手心。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搬过去好。” 宋宝媛想了想,“两日后吧,你觉得如何?” 两日后,不就是昨天的三日后吗? 江珂玉侧过身,好像在这一瞬间得到了确定的答案。 这并不令人意外,甚至是他早已预料的结果。 可是…… 见他迟迟没有说话,宋宝媛便问:“不方便吗?” 她刚想说,改日也可以,挑个不忙的时候。 但江珂玉先开了口。 他说:“好。” 宋宝媛愣了愣。 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 若是在不久前,他定会别过脸,生闷气,嘴里嘀咕:“又赶我走。” 但他今日只说,好。 这没什么不好,宋宝媛心想。 本该如此。 “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江珂玉说着,已经迈开了脚步。 宋宝媛回过神,“等一下!” 江珂玉顿住。 “等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多进宫看看承承?” 宋宝媛忧心忡忡,“我怕他想家。” “好。” 江珂玉说完,便直接走了。 态度像是根本没听人说话。 宋宝媛目光怔怔,还是感觉他很奇怪,像在生气,又像是累着了。 * 后面两日,老宅寂静得很。 两个主子都很忙碌,几乎没打过照面。 第三日,两辆马车照常提前停在了家门口。 每天像比谁起的早的两人都还没走。 宋宝媛站在门口等了等,余光里见到江珂玉抱着女儿走出来,便没有再停留,往马车走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走上马车,在掀帘前回头看了一眼。 江珂玉已经迈过了门槛,但停下了,和靠着自己肩上的女儿一起望向宋宝媛。 怪异的感觉再次笼罩而来,宋宝媛甚至怀疑自己身上有什么自己看不到东西。 他们那是什么眼神? 她直起腰,如寒暄般问:“你今日不着急吗?” 江珂玉沉默片刻,走下了台阶。 “你放心吧。”他忽地出声,“我会陪着岁穗,也会经常去看承承,你不必挂怀。” 宋宝媛:“?” 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江珂玉看起来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最后只道:“罢了,你照顾好自己,路上小心。” 话音落下,他自顾自转向,走向自己的马车。 宋宝媛目光追随,和扭过头的女儿对视。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先行一步离开。 忽地,笑了。 “小姐。”巧银在侧问,“先去千仟阁吗?” 宋宝媛收回视线,笑意转瞬即逝。 “不,去郊外,碧水亭。” * 到了大理寺,刚下马车,江岁穗显然要比爹爹有活力,蹦蹦跳跳就先进去了,还挨个打招呼。 大理寺前的台阶很陡,江珂玉还没开始往上走,就听见了马蹄声,是六安赶了过来。 六安利索下马,三两步就跑到了他面前,张开嘴,又抿起。 江珂玉吐出一口气,“说。” 六安低下头,“小姐……确实去了郊外,碧水亭的方向。” 江珂玉亦垂眼,盯着脚下。 “知道了。”他说。 然后往台阶上走去。 六安站着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和往常并无不同,但好像每一步都花了很大的力气。 十几阶,走上去,江珂玉莫名单膝落地蹲了下来。 “郎君!” 六安连忙上前,想要搀扶。 江珂玉抬起手,示意自己没事,让他退开。 “忘记吃饭了而已。” 江珂玉不咸不淡道。 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吃过东西,所以有点没力气。 而已。 第113章 我们 今日通往郊外的路上行人不少,大概是因为当春好时节,阳光温煦,草长莺飞,本就是出游的好时候。 宋宝媛坐在马车上,撩开了车帘,任清风吹打在她的脸上,拂起青丝后扬。 第145章 漫山遍野的花儿争相绽放,肆意又烂漫。 每日与人打交道,此情此景下,宋宝媛不免感到轻松了许多。 “小姐,快要到了。”巧银指向前头一角,“那就是碧水亭。” 宋宝媛望去,亭外栓了一匹马,亭中能远远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停车。”她说,“你们在这等我。” 马车停下,巧银侯在原地,看着宋宝媛孤身走向碧水亭。 亭中之人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 可她明明出门得很早,宋宝媛心道。 听到脚步声靠近,谢予朝倏忽转身,见着来人,蒙着雾的眸眼终于有了焦点。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宋宝媛莫名挪不动脚步。 他穿着简单的白衫,一如初见时般素朴,但眉眼精致,不似寻常书生。 可那时他抱着狸奴从树上跳下来,少年意气扑面而来,虽然是晚上,仍能清晰感到他的神采奕奕。 而现在,这两样东西,像被他眉目中的疲惫遮掩。 谢予朝看着眼前人,她好像清瘦了许多,穿着宝蓝色宽袖裙衫,像一株安静的兰花。 她身上没有包袱,谢予朝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仍勾起嘴角,笑道:“你来了。” 宋宝媛点了点头,“嗯。” 再难开口。 谢予朝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开半步,“上次,我没来得及跟你说话。” “我知道。”宋宝媛低下头,声音轻轻的,“你那是没办法,我知道。” “还有本该、本该我们、大婚那……” “已经过去了。”宋宝媛蓦然出声打断,“就不必再提了。” 谢予朝心头笼罩着无力与挫败,“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宋宝媛握紧手心,“那不是你希望的,你做不了主,你有不得已,我都明白,我不会怪你。” “那你既然不怪我,为什么……”谢予朝忽地红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 宋宝媛紧紧攥着玉佩,万千思绪到了嘴边,只剩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她毫无预兆的有了哭腔,“对不起。” “你不要这样。”谢予朝霎时泪水决堤,“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失望了。” “不是的!”宋宝媛摇着头。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断地摇着头。 连日积攒的委屈在此刻再也无法压抑,这是谢予朝记忆里,自己长大后第一次哭泣,自知狼狈,却又不能止住。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对峙,不得不承认,那时的自己并不如自己讨厌的那个人豁得出去。 对面是他的亲生父亲,在血脉和日积月累的掌控之下,他做不到拔剑相向。 偏偏是他的父亲,他实在不甘心,“是、因为那个人吗?” 即便是这样突然的询问,宋宝媛也能立刻知道,他问的,是江珂玉。 “不是的。”宋宝媛依旧摇头,“如果非要一个理由,只能是我自己。我、我根本离不开、我的家。” 对有的人而言,家是赖以生存的根。可有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家。 从前,谢予朝总遗憾他们相遇太晚,在遇到他之前,阿媛的心里已经住了人,她已经嫁作人妇,受了磋磨。 可现在,又觉得是他们相遇太早,承诺走在了他真正能够保护她之前,所以有了这样的结果。 宋宝媛摊开了手,玉佩完整的躺在她的掌心。 “这个,物归原主。” 谢予朝垂眸,不愿伸手去接。 宋宝媛便抓起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将其归还。 “我祝你,一路顺风。” * 黄昏时节,整个江府犹如披上一层橙色的晚霞。 廊道尽头,江珂玉背靠檐柱,坐在石砌护栏上。屈起一条腿,踩在护栏上,另一只脚落地,踢翻了酒坛。 他微微仰面,望向天际,但眼中失焦,尽是迷离。 抱着酒坛而来的六安满脸为难,“郎君,您喝得已经够多了。” “砰!” 江珂玉随手将手里又空了的酒坛丢掉,落地的声音刺耳。 他伸手,索要新的,没说话,更加不容置疑。 六安犹豫,“小姐走了,您还要照顾小小姐还有宫里的小少爷,您不能这么消沉。” “我知道!”江珂玉不耐烦道,“我答应过她的事情,有哪件不曾做到!” “可你现在……” “就今日。”江珂玉恶劣地打断他,“只有今日,酒给我,你下去!” 但愿如此,六安心中祈祷,还是将酒坛递了过去。 江珂玉揭开新酒,直接仰头闷一大口,就算被呛着也不在乎。 渐渐的,酒坛又见了底。 宋宝媛来时,便见他像是阖目而憩一样坐在廊道尽头。伴随晚风,他鬓边长发如挑逗般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脸。宽袖与腰带垂落,衣袍猎猎作响。在晚霞的渲染下,他的存在,犹若画卷。 但走近才能瞧见,他手里还握着酒坛,整个人酒气熏天。 宋宝媛眉头轻蹙,“这天都没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那么多酒?” 江珂玉没回答,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他衣衫单薄,晚上的温度只会越来越低,宋宝媛伸手拍了拍他,“你这样会着凉的,你在这,那岁穗呢?” “岁穗。”江珂玉终于有了反应,低声呢喃。 他没睁眼,撇开了宋宝媛的手,还扭过脸,“岁穗别闹。” 宋宝媛拍得更重了些,“你醒醒,我是问你岁穗,我不是岁穗。” “那你是谁?”江珂玉似被打搅到了,恼火地回过头质问。 看到眼前人,他眸光微滞。 是幻觉,还是做梦。 “我……”宋宝媛竟然一时不知,在这个人面前,该如何自我介绍。 江珂玉呆了片刻,而后慢腾腾站了起来。 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宋宝媛目光躲闪,“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是谁?”江珂玉走近问。 还真喝醉了,宋宝媛心想。 下一刻,江珂玉弯下腰,猛然逼近,令两张脸只剩咫尺距离。 猝不及防,宋宝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是,我的宝媛妹妹?” 喝醉了,要怎么办?宋宝媛心里头犯难,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喝醉。 “嗯。”宋宝媛应下。 人都不认,呆呆傻傻的,还是先哄着,让他自己回房间,“你要不要先……” 话没说完,被唇堵住,宋宝媛霎时一僵,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 江珂玉不假思索,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畔。 “你、你干嘛!”宋宝媛连连后退。 江珂玉却一副无辜的样子,“宝媛妹妹,不就是我的夫人吗?我的夫人,我不可以亲亲吗?” 宋宝媛难掩错愕,傻站在了原地。 江珂玉看着她,倏忽笑了,将她拉入怀中,带着几分侵入之意,俯身拥吻。 “嗯!” 宋宝媛试图挣扎。 这样柔软的感觉,清晰的触感……江珂玉骤然惊醒。 与怀中之人四目交汇。 “你干嘛!” 宋宝媛捕捉到他眼中清明,卯足力气将他推开。 见她气恼,江珂玉更加清醒,且不知所措。 尴尬蔓延开来,宋宝媛侧过身,耳鬓通红。 她提醒自己冷静,“巧银,去给郎君熬碗醒酒汤。” “是。” 看呆了的巧银回过神,快步离开。 “我、我以为……”江珂玉晃了晃脑袋,找回理智后顾不上解释,忙道:“对不起。” 宋宝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转身就走。 她没跟谢予朝走。 意识到这件事情,江珂玉心里忽地敞亮。 “阿媛!”他追上去,挡住去路,“我以为我在做梦,所以才、才无礼的。” 宋宝媛想要绕过他却不能,“你平白无故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我不是平白无故!”江珂玉着急解释,“我以为你跟、那个家伙走了,不要我、们了,所以心情不太好,就多喝了一点。” 宋宝媛抬眼,“你怎么知道?” 江珂玉抿起嘴,答不上来。 “你不仅偷看别人给我的信,你还派人跟踪我!” “不是!”江珂玉意图反驳,“我只是担心你。” 见宋宝媛面带恼意,他果断改口,“对不起。” 宋宝媛心里乱乱的,不想和他多说,但路又被他堵住。 “你为什么没走?”江珂玉忍不住问。 宋宝媛干脆背对他,“有什么好问的,你很希望我走吗?” “当然不是!” 江珂玉找回了几分理智,“但我希望你能开心,所以如果他是让你感到幸福的唯一答案,我不会阻拦。我也不会让承承和岁穗绊住你,我定会照顾好他们。” 第146章 宋宝媛冷哼,“自己都喝得酩酊大醉,能照顾好谁?” “今日是例外!” 江珂玉三两步走到她面前。 “所以你是因为害怕我照顾不好孩子,才没走的?” 躲什么呢?宋宝媛忽然问自己。 所以她抬起了头,“承承和岁穗我自然是舍不得,但也不只是因为他们。” 对上视线,江珂玉感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他不确定地问:“还有别的舍不得?” “对。” “什么?” 宋宝媛顿了顿,坦然道:“我的钱啊。” 江珂玉:“……” 他居然有一瞬间以为答案会是自己,真是好笑。 却又问:“还有呢?” “没了。” 宋宝媛撂下这么一句,转身又走。 江珂玉见状心急,再次越过她,挡住去路,“你去哪儿?” “回家。” “这不就是你的家吗?”江珂玉不解,“既然你不跟那家伙走,那为什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宋宝媛扬声打断。 她逐渐平静,“发生那么多的事,我也终于想明白一些事。做兄妹还是做夫妻,根本就不是一个必须要做的选择,我们根本就回不到过去。” “但有一句话,你或许没有说错,我们就是分不开。就像你不顾一切要找到我一样,我也会倾家荡产的要保全你,我们就是彼此肩上的责任。” “虽然我至今还不清楚,你是到底因为不习惯,还是因为见不得我对别人更好,又或者其他原因,才说出要做回夫妻这种话。但我能肯定,你为我做的那些,都是因为责任,绝不是因为基于男女之情的喜欢我!” “就是!” 江珂玉终于出声反驳,“从前是我认不清,但现在,是你不信罢了。” 宋宝媛咬了咬唇,“对!我就是不信。” “那我该怎么做?”江珂玉轻轻摇头,“如果我为你做的每件事情,都被冠以责任之名,那我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让你相信,我爱你呢?” “或者说,怎样,我才可以让你,为我留下来。” 反驳是没有意义的,争论也是无用的,宋宝媛想,能让人罢休的,只有困难。 她看向还没来得及布置,所以光秃秃的院子,想起来郊外竞相开放的野花。 “若是这院中能百花齐放,四时俱在,我定是舍不得走的。” 江珂玉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略显凋零的院落。 与此同时,宋宝媛从他身边从容走过。 * 百花齐放,四时俱在。 江珂玉站在廊道里,思索了一夜。 宋宝媛独自住在老宅,一连半个月都没再见过江珂玉,也没有他的消息。 虽然岁穗偶尔会在她面前提起爹爹,但也只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半个月后的一天,将要入夜时,宋宝媛如往常般从千仟阁走出。 在门口等她的,竟然是六安。 “郎君让小的来接小姐,他说,院子里的花开了,请小姐过去看一看。” 宋宝媛微怔,不知其意。 但还是去了。 院子里的花开了,但传出的不是花香,而是墨香。 宋宝媛站在门口,目光怔怔。 廊道上,上百幅画展开,随风晃动。 春天的雏菊、夏天的茉莉、秋天的海棠、冬天的腊梅……栩栩如生。 百花齐放,四时俱在。 上百幅画,没有重复,没有敷衍。 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廊道尽头,江珂玉站在那里,墨发披落,着雅青长袍,身若松柏。 宋宝媛慢慢走近,瞧见了他腕上缠的绷带。 画卷翩飞之中,他朝自己走来。 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你画了多久?” 江珂玉轻笑,“没多久。” “那么多。” “再多,比起弹琴,还是要简单很多。” 宋宝媛想起了那乱耳的琴声。 果然是他。 还剩五步的距离,在她视线游离画卷之际,江珂玉默默又往前走了一步。 趁她恍神,再走一步。 “阿媛。”江珂玉低唤。 宋宝媛闻声回首,不知何时他就到了眼前,这么近。 “阿媛。” “阿媛。” 宋宝媛不明所以,“嗯?” “如此,你可不可以,不走了。” 宋宝媛敛目,双手在身后交缠。 “我知道有的话,你已经不想再听。”江珂玉神色认真,“从诏狱出来那日,我和陛下说,我想回家。可是阿媛,对我而言,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真正想回到的,是你身边。” 他的声音温柔,“阿媛,留下来吧。” “你想要怎样都可以,只要给我一个回到你身边的机会,好吗?” 宋宝媛低着头,迟迟未有反应。 江珂玉再次试探地往前迈开了脚步。 她没退,那就再往前一步。 因此只剩一步。 “没让你感受到的喜欢,我以后都补给你,好不好?” 宋宝媛依旧沉默不言。 “回家吧,阿媛。”江珂玉缓缓抬起手,抚过她被风扬起的青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宋宝媛侧过身,但没吭声。 笑意慢慢从江珂玉的眼中流出,他亦侧过身,与她并肩而立。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大,把画卷吹得啪啪作响。 宋宝媛仰着脸,冷不丁问:“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回屋。” “收得过来吗?” “我说的是我们。” “……”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