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狼他不讲道义》 第 1 章 今天是凌云釉偷逃下山的日子。 她的包袱里放着一张财神像,下山前专门焚香沐浴对着神像拜了三拜,希望诚心感动财神,保佑她顺利脱逃后快速发家致富,过上有钱人的日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财神嫌弃她洗得不够干净,还是因为神仙也遵循术业有专攻那一套,总之,她完全没感觉到自己正在受神仙庇佑,因为她刚刚走出密道就闯进了一片蛇林。 她是走出几步后才察觉到不对劲的,这条密道是她费尽了心思才找到,一路过来都没有遇见其他大活人,吊在嗓子眼的心好不容易得以放一放,就听到头上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声音不大,在寂静的环境下却能让人听得十分清晰,凌云釉紧张地舔舔嘴唇,如果她没听错的话,头顶传来的应该是蛇吐信的声音。 距离那么远,单只有一条她不一定能听见,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上来——上面的蛇怕是不止三两条,细微的声响汇成一片,怕是……这片林子里养了一个数量庞大的蛇群。 她小心翼翼抬头,果然如同她所料,不同粗细的蛇,有的盘踞在树干上,有的吊在树枝上头倒垂下来,吐着猩红的蛇信,倒三角状的蛇眼直直和她对视。 那蛇通体碧绿,色泽鲜艳,被咬上一口,就够她去阎王殿前投上两回胎了。 林子里的蛇具体有多少条,凌云釉猜都不敢猜。像枭阁这样杀人可以不见血的地方,藏着这样一片毒蛇林丝毫不奇怪。 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她一动就引来蛇群攻击,腰间的锦袋里装着雄黄粉末,七月酷暑,正是蛇虫鼠蚁活跃的时节,其他三样好说,蛇却不得不防,所以她提前备下了雄黄。 解下锦袋,她不敢把动作做得太大,小心翼翼抓了一把出来抹在衣服上,嗅到雄黄的味道,离她最近的一条银环往树干里侧游过去。 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向下滴落,凌云釉暗暗呼了口气,探手进锦袋里抓了一大把雄黄粉洒遍全身,她试探着探出一只脚,上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盘在低端枝头上的蛇都不约而同地往上爬。 凌云釉又迈出两步,步子比先前大了点儿。没有蛇攻击她,她胆子大了起来,加紧步伐向前走,百十米的距离,她走出一身白毛汗。 直到再看不到蛇林,她扶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大口大口喘气,林间起了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以为又是蛇在作妖,凌云釉触电般缩回手,往旁边跳出两大步。 在树干上栖息的一群麻雀被她的大惊小怪吓了一大跳,叽叽喳喳地冲天而起,四散飞去。凌云釉还没从穿过蛇林的恐惧中缓过来,捡起一根树枝,走一步就拿树枝探探路,“你要再玩我,等我出去就拿你来当厕纸。” 她骂得是包袱里的财神像,虽然凌云釉心里知道,蛇林是必经之路,但女人嘛!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没人在旁劝慰,总要逮着样东西来骂的。 想着事情走了神,树枝忽然间遇到了阻力,软绵绵的,不会是具尸体吧? 凌云釉停下来没有继续往前,正前方确实躺了一个墨衣男子,被他手臂压平的野草为赤红的血液浸透。 绕道吧! 她没有多余的闲心看他是死是活,从旁边绕过去时,男人腰间一块圆形玉佩引去了凌云釉的目光。 一时财迷心窍,顾不得会不会引来麻烦,反正这男人非死即伤,从地上的血来看,即便是伤,也是重伤,早死晚死都是死,金钱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还不如拿来救济下穷人,为下辈子积积功德,没准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得个寿终正寝的结局。 凌云釉先拿棍子刨了刨地上的男人,试探着喊,“公子……公子……” 喊了两声,男人仍旧没有动静,她紧张地咬了下嘴唇,慢慢往他靠近两步,“公子,你怎么了?还活着吗?” 两步一探,地上始终未传来动静。 凌云釉胆子大了点,刚说再离得更近一些,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整个人重心不稳向下扑去,堪堪扑到男人身上,与男人面对面。 她吓得头皮发麻,生怕男人突然醒过来,她紧张兮兮扬起脑袋,发现男人还是一动不动,暗地里呼了一口气。 等她稍稍从紧张中缓过来,猛然发现,被她压在身下的这个男人有着一副令人心旌神驰的好样貌,额头饱满,骨相精致,即使闭着眼,少了眼神相衬,也丝毫不损他的凌云之气。 凌云釉空出左手探他的鼻息,还有气。 她半撑着男人的胸膛,借力起身,冰凉的触感贴着肌肤传过来,凌云釉微微一愕,轻轻捏了下男人胸前绣着金丝滚边的墨色衣襟。 质地柔滑,在烈日炎炎的七月里,竟然还没被暑气蒸热,触手即有丝丝缕缕的凉意浸入肌肤。 是冰绡锦,一年只出产两百匹,其中一百五十匹专供皇宫里的皇亲贵胄,剩下五十匹去处不明,但这样珍贵的布料,寻常人是没有这个福气穿上身的。 这个人,恐怕是枭阁里的大人物。 顺了钱财赶紧走吧!凌云釉脑子里就剩了这一个念头,利落地拽下了男人腰间的玉佩,她提起玉佩对着太阳的方向细细打量。 凌云釉一向爱好古玩玉器,所以没用多久,她就识出了玉佩的来历,高兴地声线都有点颤抖,“居然是天蚕佩”。 赶紧收进怀里,盯着男人的脸说,“看在天蚕佩的面子上,衣服我就不扒了,给你留个体面。” 收好玉佩,她犹不放过男人身上还有其他宝贝的可能,手往上来到男子的衣襟处,不顾男女大防没脸没皮得往里摸,触到一面坚硬物事,从手感来看,材质或为金银,或为玄铁,想到有三成可能是金牌,她那狭长的眼睛里绽出惊喜的光,“财神爷显灵了!” 可惜这灵没显全,刚摸出一半,手就被一股大力摁住,被人反手一折,整个人倒了个个儿,脸朝上后背陷进草丛里,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柄刀刃锋利的匕首就抵住了她的脖子。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能要让姑娘失望了,来得不是财神爷,是阎王爷。” 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后,凌云釉在心里叫苦不迭,方才她仔细验查过,男人重伤昏迷,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锋利的刀刃贴着她雪白的颈项,一刚对一柔,平添两股互相冲突的美感。 凌云釉吓得不敢动,她知道,一把匕首要人命的速度只会比毒蛇更快。 “我没有恶意,只是……只是看有人晕在这里,过来看看。” 她是真怕,心突突跳个没完没了,她没有刻意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于杀人不眨眼的暗杀者来说,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兴许会降低他们的警惕心。 男人俊美无寿的脸上划过一分揶揄,“只是看看?” 当然不只是看看。 凌云釉只敢在心里小声说。“只是看看,看公子一动不动躺在草丛里,原本想探要探探你是否尚有心跳,没想到你就醒了。” 探人是否一息尚存,感受下呼吸就可以,墨昀懒得拆穿她,因为他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两天前刚刚经历一场麝战,好不容易重伤身退,没走多远,就遇上了这群难缠的狗鼻子,一直咬住他不放。 凌云釉没练过武,但自小耳聪目明,何况那声音太过明显,即便不是聋子都能听到点儿动静。 墨昀的目光移到凌云釉的脸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没有令他惊慌失措,“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所谓相由心生,必定也生了一副菩萨心肠。” 凌云釉心知礼下于人,必有所图,当即在心里怼回一句:菩萨你大爷。 到底是沉不住气,脸色多出几分不虞,被墨昀收进眼底。 想必已经猜到了他需要她做什么,看来这姑娘即便没有大智慧,也至少有点小聪明。 这点小聪明已经足够为重伤的他所用了。 “不瞒姑娘,在下身受重伤,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人一战,烦请姑娘帮我引开他们。” 墨昀临危不乱,凌云釉的心却被那脚步声惊成了一面响鼓,看这男人的反应,那群人十有八九是冲他来的,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可不想陪他一起死。“公子是在说笑吗?听脚步声,对方人数至少在四个翻上,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和他们硬碰硬,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匕首向脖子送进一寸,血腥气伴着涌出的血珠飘进鼻息,男人的声音既冷静又危险,“替我引开他们姑娘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姑娘不愿意,我就现在结果了你,黄泉路上有红颜作伴,也不会寂寞。” ※※※※※※※※※※※※※※※※※※※※ 立春开文,沾沾春天的光图个好兆头吧!预感可能依旧凉凉,看到的都是有缘人,很早以前就想写这个故事,所以仍会努力而认真而倔强地把这本写完。 日更,早上8:00。 第 2 章 凌云釉想,那张财神像还是拿去塞茅厕吧! 既然不想现在死,那怎么选也不需要纠结了。她并起两指,轻轻抵住男人的腕骨,“我去引开他们就是了,刀剑无眼,公子先把匕首拿开,女子重容色,结了疤可不好看。” 这是凌云釉的真心话,平时干活再忙再累,她都会想尽办法弄来一些护肤的膏药涂抹全身,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否则她一个侍婢出身,怎能维持肌肤的白皙细腻。刚刚被匕首划了一刀,伤处都不知道能不能完全恢复。 就为了一块玉,惹来一身腥,凌云釉肠子都悔青了,可事到如今,再后悔也于事无补。 墨昀放下匕首,从怀里摸出一粒黑色的丸药强行塞进凌云釉的嘴里。 凌云釉被丸药噎得流泪,好不容易咽下去,她捂着脖子干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眼下,她只想催肥那窝囊的胆儿,跟臭男人同归于尽得了。 “你给我吃的什么?” 墨昀言简意赅,“毒药。” “若你能把他们解决了活着回来,我便给你解药。”追踪他而来的杀手马上就要撞入他们的视野,墨昀推了凌云釉一把,强打精神找了一处繁茂的草丛躲进去。 凌云釉快被炽热的热浪给烤化了,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令她更加心绪不宁,但是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怪只怪财神爷那货白拿她供奉的香火却不办事儿。 不仅要引开后面的那群人,还要杀掉他们。 凌云釉四处逡巡一转,目光停在刚刚经过的毒蛇林,瞬间心念电转,毫不犹豫地朝那个方向跑去。 边跑她边把锦袋里剩下的雄黄粉都倒在身上,以免被毒蛇误伤。为首的杀手看到林边的草叶在动,向着同伴大吼一声,“在那边,追。” 凌云釉故意将追过来的杀手引向毒蛇林,她自己却并没有跑进去,而是钻进林边一处隐蔽的位置躲了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必定会引来挂在树上的毒蛇群起而攻之。 可惜,她失策了。 那群毒蛇被她先前撒的雄黄粉熏坏了,都躲上树梢不肯下来,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显然是被惊动了,却并没有主动攻击那群杀手。 糟糕! 凌云釉暗叫不好,这片毒蛇林是她唯一的生路,那群毒蛇吓唬她吓唬得那么起劲,换成一帮煞气重的男人就怂得不敢攻击了。看来欺软怕硬这件事,是不分族群的。 凌云釉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弯腰捡起一颗石子,低声自言自语,“惹急了总会攻击的吧!我来添把火。” “头儿,人呢?”五名杀手追进林子里就再看不见人了,纷纷停下脚步左顾右盼。 凌云釉架起弹弓,冲着他们头顶的方向把弹弓拉到最满后松手,石子蓄满后劲长了眼睛似的朝毒蛇最密集的那处枝干飞了出去。 这边的动静不仅惊动了蛇群,也惊动了那群杀手,凌云釉掉头就跑,杀手岂肯放过她,但也怕中调虎离山之计,为首的杀手点出后面的两名兄弟,“你俩去追,剩下的人分三个方向,分别找。” 他话音刚落,一条通体莹绿的毒蛇快如闪电地窜到他身上,对着他脖子亮出裹着剧毒的獠牙。 杀手早就修得耳聪目明,并非没有注意到林中的动静,只是当他们发现不对劲时凌云釉适时打岔,现在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林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云釉心跳如擂鼓,她前半生一直在伺候人,却从没杀过人。不想第一次出手,就有五条人命间接葬在她手上。 她并不愧疚,因为那五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好人,凶神恶煞的。心底却有些害怕,她跑开的时候为首的男人看到了她的脸,不会在梦里找她索命吧? 她信鬼神,否则也不会随身带着财神像。小时候在茶馆听过不少恶鬼索命的故事,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回家后连着几晚噩梦不断,可能在那个时候,鬼神之说就在她心底埋下了种子。 想到这里,凌云釉忍不住迁怒那个穿冰绡锦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她也不必走到这个境地。 远远见那女子踉踉跄跄走过来,墨昀猜她可能是受了伤,见她没有半分急色,就知道那群杀手已经被解决了。 他偏开目光,望着树林的方向,眼神里的光变幻莫测,嘴角牵出一抹不算明显的笑意。 百蛇林!果然有点小聪明。看在勉强算得上小半个聪明人的份上,就留她一条命吧! 凌云釉心神未定,并不知道自己勉强捡回一条命,她心里梗着一口气,又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修为,走到墨昀面前,摊开手,语气硬邦邦地说,“解药!” 墨昀没有给她解药,而是恩将仇报地送上一记手刀,堪堪砍在她的后颈上,凌云釉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他会来这手,两眼一翻就失去了意识。 墨昀注意到树影向东偏移了一寸,太阳隐隐向西行去,俯身抱起凌云釉向着百蛇林走去。 走出密道撞见穿得一身骚包的徐飞白,墨昀一眼注意到他腰上的玉佩,别人戴玉佩是为了好看,只有这位仁兄,一次至少要戴俩,这次更绝,直接挂了一串,生怕别人感受不到他身上那逼人的富贵之气。 墨昀虽早已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刺他,“穷得开不了锅,打算去卖玉为生了?” 徐飞白桃花眼一弯,“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书信里说昨日能到,怎么又拖了一天?” 注意到他怀中的女子,“这又是谁?” “完成任务后遇到另外一群杀手,追着我进了后山的秘道。”墨昀选择回答前一个问题,随便找了棵树把凌云釉放下来。 徐飞白鼻尖动了动,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你受伤了?” “嗯!”墨昀淡淡应了一声,“要没受伤哪需要借别人的手除掉那几个杀手。” 伤口的血还没有止住,身上伤了好几处,深色的布料掩饰之下看不出来,但浓郁的血腥味却瞒不了人,墨昀身受重伤后不眠不休赶了两天路,还要分神躲避追杀,能撑到现在多亏了他强大的意志力支撑,此刻有点站不稳,徐飞白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墨昀借助他的力量勉强站稳,迎面走来两名侍卫,他默默推开徐飞白的手,徐飞白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没再主动搀扶他。 “先回朔风堂。” 徐飞白点点头,“好。” 两名侍卫经过墨昀身边抱拳行礼,“墨堂主。” 再转向徐飞白,“徐大人。” 墨昀和徐飞白一同点头,继续往前走,见四下无人,墨昀对徐飞白说,“派人去查查死在百蛇林里的那几名杀手是什么来历。” 徐飞白应下,“好,这次的任务这么凶险?连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黑卫呢?” 伤口疼得厉害,墨昀面上仍丝毫不显,“都折了!” 徐飞白瞳孔微缩——黑卫是墨昀手下最强劲的一队杀手,是枭阁一干杀手中的精锐,擅于追踪刺杀,十二杀手协同作战可抵一只军队,竟然全折在了这次任务里。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墨昀解释道,“对方请动了冰河的人。” 徐飞白惊住了,这可是比黑卫全军覆没更令人惊讶的消息。 冰河是与枭阁并列的三大杀手组织之一,冰河、枭阁、犀龙帮三大组织在江湖中呈三足鼎立之势,但历来都各安一隅,井水不犯河水,这次冰河出手重伤墨昀,便是要公然与枭阁为敌吗? 徐飞白:“后来追杀你的也是冰河的人?” 墨昀摇摇头,“不是,那堆废柴还不够给黑卫喂刀的,肯定不是冰河的人。总共来了十二个,回来的路上被我收拾了七个。后来身上的毒发作,只能暂时甩开他们,不想后来还是追上了。” “是你抱回来的姑娘救了你?你小子艳福不浅。”徐飞白正经不过一盏茶,老毛病就压不住了。 “说到她我倒想起一件事。” 徐飞白直觉是和自己相关,“什么事?” “不是说你那天蚕佩能令毒虫蛇蚁退避三舍,结果还没人姑娘的雄黄粉好用。” 走进百蛇林时差点被一条毒蛇暗算,亏得他反应快,挥剑把那毒蛇一剑削成两截,受了伤还带着一个姑娘,肯定不能和整林的毒蛇硬碰硬,想到那姑娘一个人安然无恙地穿过了百蛇林,身上必定带了退蛇的药粉,果然在她包袱里找到了一包雄黄粉。 一张财神像不小心被他抽落,那会儿他才知道那女子口中的财神爷显灵是何寓意。 好歹捞走了一只价值千金的天蚕配,财神爷确实功不可没。 徐飞白被折了面子,悻悻然摸摸鼻子,“冰河的人呢?” 墨昀眼神一暗,黝黑的瞳仁里覆起寒冰,“我折了十二个精锐,自然不能让他们讨到好处。” “十二个精锐,换冰河一个门主,不亏。” “你……”徐飞白惊得说不出话来。 墨昀没理他,继续说道,“黑卫一个都没能回来,这笔账是迟早要同冰河算的。” 第 3 章 隐隐约约间,凌云釉闻到一股幽幽的药草香,那味道很清淡,令她想起上次不小心误闯进去的那个药园子,院子里种满了千奇百怪的草药,她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几种常见的,金银花、广藿香、半夏、五味子、菊花、枸杞子。 清幽的药味被风送过来,并不难闻,反而有沁人心脾的效力,她那会刚刚在溪边洗完衣服,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走路都懒洋洋的,闻到不知多少种药材混合出的药香,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 “姑娘,姑娘。” 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叫自己,云釉艰难地动动眼皮。 “姑娘,姑娘。” 她很想睁开眼睛,但眼皮上像是压了两座山一样,只有感识格外灵敏,一只手伸过来,随后传来拔-开盖子的声响,一股又冲鼻又难闻的臭气猛得灌进呼吸,凌云釉鼻子痒痒,难受地打了个喷嚏,终于醒了过来。 “你可算是醒了。”一名绿衣姑娘把塞子塞回瓶口,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 后颈好疼! 凌云釉刚一醒来后颈处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难受地蹙紧眉头,缓了一会儿,脑子终于恢复了清明。 绿衣姑娘见她脸色有所缓和,柔柔得笑了笑,“七月流火天,怎么幕天席地的就睡着了,沾了暑气可得难受好一阵子。” 云釉揉着脖子觉得有点儿冤枉,又不好意思说,总不能给姑娘说自己不是睡着了,而是着了道被个白眼狼打晕的。 想起那白眼狼她就来气,自己好歹也算他半个救命恩人,把她扔这儿就不管了,真不是个东西! 对了,玉佩! 她从白眼狼那儿捞回了一件宝贝,应该没被他抢回去吧?想到这里,凌云釉顾不上回答绿衣姑娘的话,脖子也不揉了,两只手都用来找玉佩了,在腰间的锦袋里摸到圆形的硬物时,她的心彻底得放下了,要不是还有别的人在,她肯定得好好查验下玉佩是否有破损。那可是块绝世好玉,要是不小心被砸瘸了一个角,可就不值钱了。 得好好谢谢财神爷,白眼狼虽然弃自己于不顾,好歹没有丧心病狂地把玉佩抢回去。念在老天爷赐了他一副好皮囊又不夺人所好的份上,凌云釉又才改了对他的观感——勉强算个东西。 绿衣女子没等到凌云釉开口,就见她着急忙慌地在腰间摸来摸去,不由有些担心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姑娘,你还好吧?” 凌云釉的神思这才被全部引回来,收敛起先前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扶着树干站直身体,端端正正地冲姑娘颔首回礼,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多谢姑娘,方才我身体不舒服,本想在树底下休息一会儿,哪知道靠着树身就睡着了,让姑娘见笑了。” “还好这会儿暑气已经在渐渐消退,换成正午十分,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姑娘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绿衣姑娘五官端正面容秀美,并不是十分惊艳的长相,但从她身上能感受到一股沉静如水的气质,虽然淡如秋菊,却照样能同群芳争妍。 凌云釉感念她的好意,笑容渐渐变得真心实意起来,“以后不敢了,这会儿头还有点晕。” 绿衣女子腰间挂着一个香囊,云釉闻到的药香就是从香囊传出来的,背上还背着一个装满草药的药篓,云釉在心里猜测,眼前这姑娘大约是枭阁中的一名医女。 听凌云釉说头晕,绿衣姑娘很快展现出医者仁心,“把手伸过来,我帮你把把脉。” 凌云釉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刚想拒绝,脑中灵光一现,忽然间想起来那白眼狼可是给自己下了毒的,这下她淡定不了了,脸上浮起急色,急急把衣袖撩到手肘,露出纤细的腕骨,“我这会儿又觉得有些心慌气短,不知道是中了暑气,还是午饭时不小心误食了山上采来的毒蘑菇。” 凌云釉不通医理,也不好直接告诉绿衣姑娘自己被人下了毒,只好谎称是误食了毒蘑菇。 绿衣姑娘手指探上凌云釉的手腕,面容带着几分严肃,凌云釉跟着不安起来,刚想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中了毒,绿衣姑娘面上的严肃转瞬消融,柔和的笑意漫进眼底,“放心,,五脏六腑都活蹦乱跳的,什么事都没有。” 凌云釉长长吁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你的脖子受伤了。”绿衣姑娘注意到她脖子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 手抚上伤口,隐隐约约的痛楚从伤口处渗出来,凌云釉差点忘了那白眼狼还在脖子上给她添了道伤口,心有隐忧,“没流血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她说得小声,但绿衣女子还是听清楚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天青色水波纹的药瓶,“这是除疤的药粉,涂在伤口,一个月后伤口就会恢复如初了,一点疤痕也不会留下。” 凌云釉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等着自己,遇见一个白眼狼后又碰见活神仙,财神爷总算待她不薄。她感恩戴德地接过药瓶,不肯白白拿人好处,直接送银子又显得俗气了些,于是从包袱里找出一支碧绿的玉簪子。 “这簪子不值几个钱,但成色不错,和姑娘今日穿这一身极为相配。” 绿衣女子连退两步,急忙摆手,“别别别,就一瓶普通药粉,都是山上采来的药草制成的,根本就不要钱,姑娘不要同我客气。” 凌云釉哪里是同她客气,平白受人恩情,以后尚不知要拿什么来还,还是银货两讫得好。嘴里和绿衣女子客套着,强硬得把簪子塞给绿衣女子,趁绿衣女子来不及把簪子还给她前,捏着药瓶赶紧跑了。 绿衣女子追了两步,那姑娘跑得跟阵小旋风一样,转眼就没影了,她无声得叹了口气,低头打量着手里的玉簪子,这只玉簪样式朴素,簪头只有一朵小巧的玉兰花,通体碧绿圆润通透,越看越喜欢。 她扬起头又看了眼那姑娘离去的方向,低低说了句,“那药粉是真的不值钱啊!” *** 回临芳苑的路上,凌云釉把包袱藏在假山后面,身上只揣了天蚕佩和绿衣姑娘给的药粉。 她看了眼太阳所在的方向,算着时辰,此刻约莫是申时,苑中的侍婢都还在各个院子里干活,即便是遇上了,也能随便扯个由头对付过去。 但愿别遇到管事的那两位。凌云釉在心里小声地念。 但有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东张张西望望,除了三三俩俩的侍女,就没见到两位管事的影子。她偷着窃喜,正感叹着财神显灵赐她好运气时,身后传来一道阴晴不定的声音。 “站住!” 凌云釉心突突跳着,整幅身体不受控制想要拔腿就跑,但理智跳出来生生刹住了她的脚步。 她暗地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腹前交叠,转过身恭恭敬敬向着来人行礼,“丁姑姑。” 丁姑姑全名丁嫦,有着广寒宫内嫦娥仙子的美貌,却失了嫦娥仙子的超凡脱俗,相反,她身上的每一寸都透着妖娆之气,眼波一转就能带出十分天然的娇媚。 在这临芳苑里,越美的花越会吃人。 临芳苑是为枭阁□□婢女的地方,女人多的地方不乏闲言碎语,而关于眼前这位,却不曾有半点闲言碎语传出。 不是不说,是没人敢传,从前有位侍婢和另一名交好的侍婢偷偷在背后说丁管事的小话,第二天就被丁嫦派人挖了眼睛割了舌头扔到野狼坡去喂狼。 自此后,苑中侍女都是谈“丁”色变,没人再敢在背后说长道短。 丁嫦的腰肢极细,前胸后臀却极为丰满,明明和旁人穿得差不多,看起来就是要比旁人少穿两件似的。明黄的抹胸下一片白得发光的湖面上正波涛汹涌,凌云釉行礼时需微微低头,位置刚好就在波涛汹涌的那处,绕是同为女子,目光也没能避免被紧紧吸了过去。 一时心猿意马起来,暗暗感叹,这女人虽然年过三十,但年龄并无损她的美貌,反而在经久的岁月积累中,身上多了十七八岁年轻姑娘没有的妩媚。 真是天生的尤物! 丁嫦轻摆腰肢缓缓朝凌云釉走去,“一天都没怎么见你,去哪儿了?” 临芳苑内上百个侍女,丁嫦为什么就独独盯着她不放,其中原因,凌云釉心知肚明。 三日前,丁嫦同七幽若中明昔小姐的男宠偷偷摸摸花前月下的时候,她路过时不小心撞见,得亏她跑得快,才没被丁嫦逮个正着。 没见着正面,却被丁嫦瞧见了背影,凌云釉知道她虽然心里不能确定,但十有八九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了。以丁嫦的歹毒,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迟早会对她动手,这也是她一心想要脱离枭阁的原因之一。 但既然被白眼狼坑回了窝里,这条路暂时被封死,她只能想其他出路了。 但眼前,必须把这一难应付过去才行。凌云釉飞快地在脑海里编了一个理由,“回禀丁姑姑,今日奴婢被派去晓风阁伺候,奴婢笨手笨脚得打碎了一个茶盏惹怒了晓风阁的大人,大人罚奴婢在院子里跪了三个时辰,奴婢……奴婢午饭都还没用。” 说到最后一句,凌云釉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丁嫦的目光围着她转了两圈过后,妩媚地笑了起来,“晓风阁的那位大人脾气不怎么好,你惹怒了他,就只让你跪了三个时辰,这般轻巧?” 凌云釉潸然欲泣,身子慢慢发起抖来,轻轻侧过头,丁嫦眼尖地看见了她脖子上的刀伤。 直到凌云釉把嘴唇咬出血丝后,她仿佛才镇定下来,哭腔更为明显,“大人他……他差点杀了奴婢。” 第 4 章 丁嫦翘起食指掂起凌云釉的下巴,“那又为什么放过你了,说来听听。” 凌云釉眼角尚有泪痕,唇也被她狠心咬破了,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怜,她继续酝酿情绪,哽咽道,“我……我去的时候大人正在自己房间里运内功调息,大概……大概是我打碎茶盏惊扰了他,他一怒之下就拿……拿刀抵住我的脖子。” 说到这里,凌云釉控制不住似的发起抖来,眼神闪烁几下又挤出两滴眼泪,丁嫦很不耐烦,“然后呢?” “然后……然后,大人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刀都拿不住了,他的近卫赶过来,让我跪到院子里去。” 哪怕装得再像,她的心仍是虚的,这次剑走偏锋随便捏造了个理由,若是丁嫦有意去证实,露馅是迟早的事。就盼这次运气不要再这么背,这一页就这么囫囵揭过去才好。 丁嫦收回手,大发慈悲放过了她。“干活去吧!” 凌云釉微微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福身,“丁姑姑好走!” 直到丁嫦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凌云釉复才抬头,手心湿漉漉的一片。 “云釉,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天。”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垫着足尖从假山背后钻出来,鹅蛋状的小脸上净是担忧之色。 凌云釉被突然出现的小丫头吓了一大跳,没好气地说,“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嘛?” 小丫头雅安瞧见凌云釉脖子上的伤口,惊抓抓地叫起来,“哎呀!你受伤了。好长一条伤口,以后会留疤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凌云釉已经被这个心直口快的小丫头整得没了脾气,白眼一翻,“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雅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捂住嘴巴。 凌云釉走到藏包袱的假山后,见四周无闲杂人等,捞出包袱抱进怀里往寝房走去。她做这些完全不避讳雅安,雅安不明白她为什么把包袱藏在假山后头,跟在她背后问,“云釉,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要藏起来啊?” 凌云釉回身,食指抵住嘴唇,“嘘!小声点儿,被烧饼脸听见了我这些宝贝就藏不住了。” 雅安脑海里浮起一张和肉馅烧饼一样圆的大脸,无端打了个激灵,不自觉压低了音量,“云釉,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啊?饭堂里没看见你,我偷偷给你留了个玉米馍馍,今天的馍馍做得老好了,一点儿都不硬。” 凌云釉本来没觉得饿,看到雅安手里的馍馍,肚子打起响鼓。看一眼傻里傻气的雅安,再看她手里圆滚滚的馍馍,她没有接,“每顿就只发一个馒头,你一口都没吃,怎么晓得不硬的?” 雅安把玉米馍馍硬塞进她手里,笑嘻嘻地说,“我听小燕子她们说的。” 凌云釉握着冷冰冰的玉米馍馍,心里五味杂陈,点了下雅恩的额头,“别人都是先己后人,你偏要先人后己,是不是傻?” 雅安抿着唇笑,不说话。 她有一双十分漂亮灵动的眼睛,黝黑的眼珠像圆形的墨玉,藏在波光潋滟的深湖里,笑起来的时候眼尾高高扬起,眼底泛起涟漪,天地间的光的落了进去。 每当凌云釉看见她的眼睛,都会想,这样的地方,怎么还会有这么单纯的人,拥有这样一双纯净无垢的眼睛。 “小傻子。”她喃喃念道,把手里的玉米馍馍掰成两半,递给雅安一半,“饿着肚子干了一下午的活,难受坏了吧?以后别这么傻了,先把自己肚子填饱要紧。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让自己饿到的。” 雅安傻乎乎地啃着馍馍,“我知道,云釉很聪明的。” 凌云釉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有些失神,“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近来阁中不太平,大部分守卫都调去了内殿镇守,看守密道的暗卫临时抽调,千载难逢的机会,眼看就要逃出去了,一时财迷心窍反惹了一身腥,不得不重新回到临芳苑。 半个馍馍雅安两下就解决了,嘴里包得鼓鼓囊囊的,云釉声音小,她没听清楚,含糊不清得问,“什么?” 凌云釉无声地叹了口气,“以后,又得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要继续面对一堆豺狼虎豹,雅安怕不怕?” 雅安咽下最后一口馍馍,嘴角沾着碎屑,摇了摇头,“不怕!云釉很聪明的。” 凌云釉的眼神微微动了动,再次按上雅安的发顶,这小丫头的碎发极多,哪怕扎了发髻也会有几根不安分的要翘起来,她每次见了都忍不住手贱地要去揉。 “我聪明只够保我自己,雅安,想要好好活下去,你也必须聪明起来才行。” 当她说完这句话后,凌云釉发现雅安眼里总在闪烁的光隐隐暗了一分,雅安瘪着嘴,小声地说,“我不会。” 每次对着这丫头,凌云釉那铁石做的心也忍不住会软成耙柿子,偷偷溜进密道时她还在想以后没有她在身边,这小丫头该怎么办? 各怀心思的侍女,阴晴不定的两位管事,还有一个喜吸人血的总管嬷嬷。在临芳苑里,荣华富贵只是奢想,光是活下去都要耗费十分心力。每当她想到这里,又想到要撇下小丫头一个人逃走,心里就充满了愧疚。 “雅安,你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好了。” 雅安看起来很难过,“云釉也嫌雅安笨,怕我拖累你吗?” 凌云釉用拇指指腹抹去她嘴角的碎屑,“不是,不要多想。” 她心道:只是怕无法护你周全。 雅安眼底里的笑意通通消失不见,她表情转为严肃,拉起凌云釉的手,“云釉,雅安不会拖累你的,我会努力变聪明的。” “嗯!”凌云釉回握住她的手,“变不聪明也没关系,我吃亏一些,变得加倍聪明就行了。” *** 今年制衣局新入了十匹冰绡锦,雪玉小心翼翼地把拖盘放在桌子上,靠窗的长桌上摊着一件制好的男子衣袍,雪玉拿过火斗,发现屋里光线略显幽暗,便推开了半扇窗,窗子一打开,一枚白玉簪出现在她视线里,再往下便是一截玉白的皓腕。 雪玉猜到是谁来了,放下火斗,上半身探出去,笑了笑,“我道是哪来的窗前贼,正准备打出去。” 凌云釉站起身,摇了摇手里的玉簪子,委屈道,“前两日得了一只白玉簪,一有空闲就马不停蹄地来讨佳人欢心,结果好心没好报,差点讨来一顿打。” 雪玉啐她一口,“就你嘴贫,放着大门不走,非要在窗前偷偷摸摸的,怪得了谁。” 凌云釉把白玉簪放在长桌上,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走进来,“这不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嘛!” 刚踏入房门,她的目光就被拖盘里的布料引了过去。 雪玉把簪子移到旁边,从碳炉里夹起一块烧红的木炭装进火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丫头一天鬼精鬼精的,老实交代,是不是又看重哪匹料子了?” 临芳苑有统一的侍女服,凌云釉前两天为了换装逃走,随便扯了个由头找雪玉做了套衣裳。 见雪玉背对着她,凌云釉毫不避讳地走到桌前,摸了下拖盘里的布料,雪玉调侃她两句身后便再没声传来,扭头正准备重问一次,见到她的动作,脸色立时一变,喝道,“别动!” 凌云釉忙扔下手里的料子,捂着胸口顺了顺气,“我从前没见过这种料子,一时好奇,姐姐这么激动做什么?” 雪玉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有点儿重,又才拿了人手短,面上浮起一丝尴尬之色,“这冰绡锦极为贵重,若有闪失,拿我这条命去赔都赔不起,所以反应大了些,你可别生我的气。” 凌云釉退开两步,刻意不再离冰绡锦太近,状似无意地问,“这么贵重的布料,供得怕不是身份一般的人吧?” 雪玉走过来,在托盘上搭了一方红布,连着拖盘把冰绡锦放进矮柜里,一边关门上锁,一边同凌云釉解释道,“一般人可穿不上,除了阁主外,就只有三位堂主和殿前十二银衣使有这资格了。” “确实都不是一般人。”凌云釉目光幽深,话语里别有深意,雪玉只当她是在感慨,没往心里去。 凌云釉与雪玉随意寒暄了两句,便称苑里事忙告辞离开,出了制衣局的门,她从怀里摸出天蚕佩,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低喃道,“阁主,堂主,殿前十二银衣使,看来阴差阳错救了一个了不得的人呢!” 没走上多远,又见雅安气喘吁吁地跑来。 “什么事这么急?” 雅安被太阳晒得头晕脑胀,额上的汗顺着肌肤滑到颈窝,嗓子里像被谁点了一把火,火辣辣的难受。“可算找到你了。下个月便是小少爷的百日宴,卫姑姑让我们都过去帮忙呢!” 凌云釉很是不情愿,但又不敢不去,小声同雅安抱怨了两句,两人便相携离开。 这么热的天,随便动两下汗就止不住,侍女穿的衣裳都是由不吸汗不透风的布料制成,走到雕花小筑时,至少还要再走上一盏茶的时间才能赶到办百日宴的场地。 凌云釉后背的衣料都已被汗水濡湿,紧紧粘在皮肤上,她把袖子挽到手肘,伸手拭干脖子上的汗液,“鬼天气。” 擦干了汗,她以手作扇,徒劳地扇着风。远处,有人拎着酒壶偏偏倒倒地迎面走来,嘴里乱七八糟地唱着,“纱帐轻飘兰麝,娥眉惯把萧吹。雪白玉体透房帏,禁不住魂飞魄荡。” 青天白日的,唱得还是这么露骨的淫词艳曲,音调高得直冲云霄,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凌云釉手上动作顿了顿,看清对面的人是谁后,她恨不能把脚底下的石子给碾碎了,“什么糟心运气,竟然遇上了这个色胚。” 第 5 章 雅安也看到了,顿时急得不行,“是池正那个色胚子,怎么办?” 在临芳苑中,一位嬷嬷两位管事的杀伤力加起来都没有姓池的大。别看姓池的取了个万古流芳的名字,骨子里却十足的风流好色,仗着自己是枭阁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糟践了不少身子清白的侍女。 侍女命如草芥,若是不小心被这位大人看上了,除了认命便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池正不仅好色人也十足的卑鄙下作,腌臜手段数不胜数,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得罪了他,莫说捡不到好果子吃,便是死都不能得个体面。 去年临芳苑里的一个侍女不甘受辱,想以死维护清白,哪知池正大怒,点了她的穴道直接扔给十个手下,那名侍女被活生生□□致死,被人赤-身-裸-体地拿草席裹了扔到临芳苑门口。 临芳苑的侍女敢怒不敢言,两名管事姑姑不仅没有发怒,还当着池正属下的面命人把冲撞池大人的侍女扔到野狼坡去,事后总管嬷嬷包了礼亲自上门赔罪,才平息了池正的怒气。 这条路上目前就他们三个人,凌云釉拉着雅安避到墙根,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怎样做才不会引起池正注意。 “有办法了,我们拿土把脸抹花,他就不会看上我们了。”雅安想一出做一出,立马蹲下来在地上抹了一把土想要往脸上抹,凌云釉伸手过来拽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没用的,这厮变-态得很,你把脸抹花万一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到时候想躲都躲不过去了。先起来,等下照我说的做。” “你有办法了?”雅安惊喜地站起来,两下拍干净手上的土。 凌云釉今日没有梳双丫髻,只拿一根木簪把头发全部束到脑后挽了一个髻。她抽出发簪,满头乌发披散而下,柔顺得垂到腰后。凌云釉从上面分出一缕,利落地编成两股小辫从两侧汇到脑后裹成简单的圆髻,又从怀里拿了一根碧玉玲珑簪插进发髻里。 她偏着脑袋,压低声音对雅安道,“这厮走路偏偏倒倒,手里还拿着酒壶,明显是喝醉了。他离得不远,这里除了我们三个便再没有第四个人,掉头就走显得太刻意,所以等会他走近了,不要行礼,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如果他叫住我们,不要慌,我谎称自己是甘雨小姐,你是甘雨小姐的贴身侍女。他若是敢动手动脚,你就大声喝止,气势吼足点儿,知道吗?看他这样子,应该醉得不轻,未必会识破我们。” 雅安被她胆大的提议惊掉了下巴,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敢。” 眼看着那色胚越走越近,这小丫头还给她临阵掉链子,凌云釉失了耐性,肃了神色,“你忘了春景是怎么死的了?你若是做不到,今晚便洗干净了送到他床上去给他糟蹋。” 想起春景的下场,雅安吓得白了脸,先前的恐慌仿佛也变得不足为惧,她重重点点头。 凌云釉松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安慰道,“别怕。” 被她眼里的镇定感染,雅安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再次重重点头,“雅安不怕。” 凌云釉转过身,回想主子们走路的仪态,她其实并没有见过甘雨小姐,之所以选中这位主子,也只是因为她听说七幽若中,这位小姐性子孤僻不愿与人结交,池正那芝麻绿豆大的职位,与七幽若的地位之间还隔了几重大山,可能也并没有见过这位性情孤僻的甘雨小姐。 只差三四步便能与那色胚错身而过,凌云釉并没有表面上那般镇定,她手心湿漉漉一片,努力地屏息敛气,目不斜视。 池正步子不稳,容三四人经过的小道硬是被他弯来绕去的步子给霸占完了,凌云釉险些被他撞到,她反应快,拉着雅安向前避开。 总算是避过了。 她的心刚刚落回平地,就又被池正中气十足的一声“站住”给推到了嗓子眼。 雅安急得快哭出来,凌云釉轻轻推了她一把,把被她乱掉的阵脚强行拖回原处。 池正歪过身子,偏偏倒倒地往回走,走到凌云釉身边就不走了,对着凌云釉打了个酒嗝,嘿嘿笑起来,“两个小美人儿!” 凌云釉差点没被他满口的酒气给熏死,强作镇定往后退了两步,嫌恶地道,“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儿,若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把你的手剁成肉酱拿去喂狼。” 池正又打了个酒嗝,被凌云釉淬了刀锋的目光蛰到,心里突突两下,醉眼看人视野里一片朦胧,只觉得眼前姑娘花容月貌,肌肤更是嫩如玉脂,比天山上的雪都白。一时色胆包天又往前走了两步,眯着眼瞅着凌云釉笑,“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就不给碰了?小爷就是要碰。” 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凌云釉被熏得作呕,赶紧倒退一大步险险躲过他伸过来的咸猪手,向傻掉的雅安递了个眼色。 雅安深吸口气,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掌挥开他的手,“放肆,甘雨姑娘也敢冒犯,是嫌命太长了吗?” 高高在上的七幽若不好见,但七幽若院子里的侍婢却不难见。雅安把侍女们那颐气指使的样子模仿得入木三分,加上她手劲儿大,挥手的动作里灌了一股大力,不经意间能给人一种隐世高手再临江湖的错觉,唬得池正不敢再动。 他从脑子里的一团浆糊里抓出一点儿头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甘雨小姐是谁,被酒麻痹的思绪一下子缓过劲儿来,哆嗦着跪下去,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刮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甘雨小姐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 雅安看他这窝囊样子就解气,胆气上头想在这色胚背上补一脚,凌云釉急急拉住她,无声地冲她摇摇头。 雅安不高兴地缩回脚,凌云釉绕过池正,冷清清地道,“走!” 直到走出去好远,雅安终于忍不住了,“云釉,你刚刚为什么拦住我不让我踹他两脚,那色胚子糟蹋了多少姐妹。” 凌云釉不许她回头,小声解释道,“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我们趁他酒没醒唬唬他,等他醒来也许就把这事儿忘了,你若是踹他两脚,激出他的气性把这事儿牢牢记在心里,若以后运气不好再遇上怎么办?” 雅安一听又怕了,“咱们可千万不能再遇上他了。” 凌云釉心里隐隐不安,“但愿吧!” 雕花小筑的碧琉璃瓦檐上,徐飞白背靠高大的金叶刺槐坐着,白色的槐花瓣缤纷落下,他凝气于指尖,几枚槐花连成一线追着他指尖变换轨迹。 墨昀仰躺在金叶刺槐撒下的绿荫里乘凉,清幽的凉意从碧琉璃瓦中透出,浸入同样不会吸收阳光热度的冰绡锦里,周身没流一滴汗,始终清清爽爽的。 哪里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槐花的味道太刺鼻了,他皱了皱眉头,“香得我头疼。” 徐飞白刚看了一出好戏,陶醉地闻了闻馥郁的槐花香,笑着打趣他,“我刚刚就觉得那姑娘看着眼熟,现在想起来了,她不就是把你从密道里救出来的姑娘吗?遇上池正那个辣手摧花的色胚,真是不走运。” 墨昀不以为然,“你出任务的时候都是靠运气活下来的?” 徐飞白时常被他噎,都习惯了,接住一片槐花放进嘴里嚼,微微的苦味散入味蕾,他“呸呸”吐出来,“槐花蜜这么好喝,怎么花瓣这么难吃。” 墨昀偏头看了他一眼——揪着什么都往嘴里放,这货怎么还没被毒死? “诶!”徐飞白想起什么,“我如果没听错的话,那姑娘刚刚自称自己是甘雨姑娘是吧?” 墨昀没理他。 徐飞白继续说,“七幽若里独独选了你的前任高徒,看来这姑娘和你很是有缘呐!” 墨昀没再拿话噎他,解下腰间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有没有缘现在还说不准,她于我有恩,要是够聪明的话扶她一把也不是不可以。” 徐飞白正了脸色,“你想把她培养成第二个林甘雨?万一到时候又和林甘雨一样对你由爱生恨转投敌营,岂不是又为对手做了嫁衣裳?” 墨昀眉目不动,依旧漫不经心,“只要我选择开始,什么结果我都担得起,无论是林甘雨还是其他人,都是一样的。” 徐飞白也解下腰间的酒馕喝了一大口,偏头注视着墨昀棱角分明的侧脸,叹息道,“你丫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还是个没有感情的祸水,看上你的姑娘都不知道造了几辈子的孽。” “没祸害你就行”,墨昀把酒壶砸到他脸上,凌空跃起,两步翻下了雕花小筑的外墙。 徐飞白适才反应快才没被酒壶砸中鼻子,但颧骨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疼得龇牙咧嘴,对着被墨昀身形扰乱的气流大骂了一句“你爷爷的。” 墨昀远远地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阳光的折射下隐隐泛着光,他足尖一点,轻轻落在地上,弯腰捡起。 徐飞白跟着追下来,一把抢过来。“嘿!是老子的天蚕佩。” 凌云釉边走边把插在发髻里的碧玉玲珑簪抽出来,准备换木簪子,手伸进衣襟里,脸色徒然一变。 雅安感觉不对,担忧问道,“怎么了?” 刚送走了瘟神就丢了宝贝,凌云釉一个头两个大,“我的天蚕佩不见了。” 第 6 章 雅安一听也跟着急了,那只玉佩云釉一直贴身带着,想必十分看重,“会不会是你摸发簪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了?” 凌云釉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我回去找找。” 沿路都没有看到天蚕佩的影子,凌云釉越来越心焦,走到停下来梳发髻的地方,地上除了灰尘和槐花瓣外就再没有其他东西,凌云釉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没能把天蚕佩看出来,眉头蹙得能别得下两枚绣花针了,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会被那色胚捡走了吧?” “姑娘是在找这个吗?” 凌云釉闻声抬头,一名白衣男子的食指上挂着一枚圆形玉佩,正悠哉悠哉地转着圈。 看到那人手里的玉佩,凌云釉直觉是她丢的天蚕佩,心下大喜,笑容明媚如春华,再看到坐在白衣男子身旁的人时,笑容被冻住,再笑不出来了。 他娘的!她今年是犯太岁吗? 在毒蛇林外趁那男人昏迷顺了他腰间的天蚕佩,没等她高兴两天就把天蚕佩弄丢了,丢了就丢了,还丢回了正主跟前,被正主的同伴给捡了。这狗屎缘分,也是绝了! 徐飞白看凌云釉那精彩的表情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偷笑着看了墨昀一眼,起身从屋顶跃到地上,把天蚕佩拎到凌云釉眼前晃,故意逗她,“姑娘还没说呢!这玉佩是你的吗?” 凌云釉在脑海里想着说辞,“是……是我捡来的。” 墨昀跟着跃下墙头,一把扯下徐飞白手里的天蚕佩,“当日承蒙姑娘舍身相救,在下十分感激。” 凌云釉心道:你他娘的还有脸提! 当然,这话只能烂在肚子里,谁让面前这两位是她把头别裤腰带上也开罪不起的大人物呢! 凌云釉躬身行礼,恭敬回道,“能为大人效犬马之劳,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徐飞白看了一眼墨昀,目光转回凌云釉身上,眼里含着笑:真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姑娘。 “既然这天蚕佩和姑娘有缘,就当是我报答救命之恩的酬谢了。”墨昀虽身在高位,却并不薄待下人,语气里不带高人一等的骄矜,始终客气有礼,但这分客气丝毫不损他一身的清贵之气。凌云釉面对他时没有面对其他贵人那般紧张,却也不敢因他的客气而有半分逾越。 她没有接下天蚕佩,既然重新回到临芳苑,这天蚕佩再贵重于她而言也失了安身立命的效用。 她微微垂着头,如寻常侍女般不敢直视墨昀说话。“这玉佩太过贵重,奴婢不敢受。何况再贵重的物事也是无法开口说话的死物,哪里比得上身家性命重要。” 她话中有话,一语双关,徐飞白听出来了,扭头看墨昀的反应。 墨昀似乎是笑了一下,并不明显,他的眼尾自然上翘,天生勾着笑意,叫人捉摸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姑娘有此觉悟,来日必当走得更远。只是在下不习惯亏欠人情,天蚕佩你拿回去,以后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需要人帮忙,可拿着天蚕佩来找我。” “我欠你一次,则还你一次”,说着,墨昀忽然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不敢上前的雅安,继续说,“但这笔交易的对象只限于你自身,记住了?” 凌云釉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加这一句,毕恭毕敬地平举双手接过天蚕佩,低声道,“奴婢记住了。” 墨昀和徐飞白离开以后,原本怂兮兮躲在一边的雅安冲到凌云釉身边,满面通红,眼睛里都似乎冒着红光,“那两位是什么什么身份呐?长得比天神还好看,穿黑衣的那位公子尤其好看。” 雅安一直战战兢兢地在临芳苑的夹缝中求生存,凌云釉从未在她身上见过少女怀春的模样,这会儿乍一看见便有些好笑,又忍不住叹气。“野草坡有一种红色的蘑菇,颜色鲜艳形似小伞,长成一片时异常惊艳,雅安见过吗?” 雅安猛点头,“见过见过,可不止红色,还有黄色斑点的呢!” 凌云釉继续问她,“那你可有采来吃过?” 雅安摇了摇头说,“没有,林姐姐说那蘑菇有毒,不能吃的。” 云釉目光栖落到被阳光渡上金边的远山,喃喃道,“林姐姐说得对,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是碰不得。” 徐飞白一直不明白墨昀方才最后说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不像墨昀和裴云这两个心思比海深的货,他藏不住话,问得直白,“你要帮就帮,非得加上条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要求,一句话要转三道弯,也不怕人家姑娘听不懂。” 墨昀毫不客气地噎他,“你当人人的脑子都被铜臭锈住了?” “嘿!”徐飞白声音飙高两度,实在是不服气,“老子当年智计无双,立下多少丰功伟绩、汗马功劳,现在狡兔死良弓藏,你就翻脸不认人了,这么羞辱功臣,汗颜不?” 墨昀瞥一眼他腰间的一串玉佩,揶揄道,“徐飞白,你若是入仕,必当是挟势弄权的佞臣,若是从商,也至少是个富甲一方的奸商,让你屈身枭阁为我效命,当真是委屈你了。” 被人变着花样夸奖了一通,徐飞白高兴了点儿,“你有这觉悟就好,我这会儿想明白了,旁边那姑娘比起你的救命恩人确实差点火候,你怕你救命恩人被那姑娘给拖累是不是?” 墨昀没否认,“聪明人不该为无用的感情所负累,那姑娘有些小聪明,但想要在枭阁里安身立命,光有小聪明是不够的。”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墨昀卧房门口,徐飞白再度开口,“当年林甘雨叛离,朔风堂元气大伤,那之后,她又一直针对你,这柄武器固然趁手,却始终是一柄容易伤及自家人的双刃剑,你还要重蹈当年的覆辙吗?” 墨昀推开房门,“朔风堂历来阳盛阴衰,成天对着你们这帮大男人,看都看烦了,我招个女子进来,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徐飞白清明的目光揉进了一丝复杂,“你想利用她牵制林甘雨,只有再在身边安一个女人,来一招祸水东引,林甘雨才会把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这样,你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墨昀脚步顿住。 “这次任务本不需要堂主亲自出马,你不仅去了,还带去了黑卫,这般谨慎,是一早就猜到那边会请出冰河或犀龙帮,他们要杀谁,而你,又要保护谁?” 徐飞白的神色一时之间变得正经无比,目光紧紧锁住墨昀。“朝堂是要变天了吗?” 墨昀的背影如一棵遗世独立的孤松,挺拔中透出三两丝孤冷,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回答。 徐飞白面对着紧闭的屋门,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墨昀是天生的王者,拥有世上最为珍贵的血脉,在风起云涌的乱世里,不需要盟友单打独斗也能逐鹿争雄,这是他选择墨昀的原因,他徐飞白向来都只追随强者。 *** 这几日凌云釉干活十分老实,怕再遇上池正那个色胚,都不敢挺直腰板走路,恨不能让自己淡成一道水痕,谁都不要注意到她才好。 这天,她抱了一大摞衣服到溪边浣洗,腰一直弯着,酸得难受,等把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放进木盆里,她背着手在腰间轻轻捶打。 额发落了一丝在前挡住眼睛,她用空出的那只手将它撩到耳后,无意间发现一直保养得宜的手背上隐隐有了粗糙的纹路。 凌云釉被这丝变化弄得心惊胆跳,趴伏在溪边探出头临水照脸,水面涟漪未散,也照不真切,她耐心等波纹散去,忽然看见水面上多出一张脸,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脚底一滑半边身子向水面歪去。 “当心。”背后的人及时搂住她的腰将她向后一拉。 凌云釉吓得花容失色,扶着胸口大口喘气,等气息平复,她想向拉她的人道谢,回过身看清来人是谁后,笑容僵在了脸上。她赶紧低下头,下意识退后一步,“池……池大人。” 来的,竟然是池正那个色胚。 池正本也只是路过,远远就见溪边有个姑娘,身段窈窕,露出衣领的一段脖颈白得发光,按捺不住色心,就想上前窥一窥姑娘的正脸。 他摸着下巴眼神猥琐地将凌云釉从头打量到脚,“老远看就觉得是个美人,走近了看,果真是个小美人儿,抬起头来让小爷看仔细点儿。” 边说手就伸了过来,凌云釉下意识想躲,却不及池正的手快,下巴被那色胚捏出两道红印。 池正越看越觉得这美人对味儿,一丝莫名的熟稔飞快划过脑海,“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没理由啊!这么标致的美人,如果看过哪会没有印象。” 凌云釉生怕他记起那天醉酒的事,连忙否认,“奴婢蒲柳之姿,并无过人之处,人堆里随便拉一个长得一般的女子,都能和奴婢有三分相像,大人觉得熟悉,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好在池正并没有在这事情上纠结,他现下只想好好摸一摸美人儿那双嫩得出水的玉手。这厮从来都是想着就做,凌云釉的手被他牢牢抓住,覆在他那张猥琐的糙脸上,池正陶醉得闭上眼,“美人儿的手真滑。” 凌云釉忍了又忍才没顺手给他一巴掌,她深吸口气,按捺住怒火,“大人,青天白日的,叫人看到了,奴婢哪还有脸在临芳苑待下去。” 然后,话音一转,“不如,等到晚上。” 池正刚在她手心里亲了一口,听她说完这句立马振奋了,“晚上?” 凌云釉在心里算着日子,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来,“从前的花样大人想必是玩腻了,老是玩重复的花样也确实没意思。今夜十五,花好月圆,大人亥时来后山脚下的小竹屋,我们来玩点新花样,怎么样?” 池正听得心花怒放。 之前被他看中的婢女,在床上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死命挣扎叫喊,时间久了,也确实有些索然无味,凌云釉口中的“玩点新花样”成功吊起了他的兴趣。 他哂笑着一把勾住凌云釉纤细的柳腰贴近自己,“大人我被小美人儿的新花样勾得心痒痒的,好不难受,美人儿先给大人透点口风好不好!” 边说边凑到凌云釉颈窝里跟狗一样嗅来嗅去,凌云釉强忍恶心,嗔怪着推开他,“大人,周围还有人呢!你晚上换身女装来。” 凌云釉学着丁嫦的样子,勾起媚眼,抬手在池正脸颊上摸了一把,“到时候,奴婢会好好疼大人的。” 池正下腹一紧,喉咙上下滑动,“怎么个疼法?” “大人来了不就知道了!”凌云釉微微弓下腰想去端木盆,忽然想到当时撞破丁嫦丑事的一些细枝末节,复又直起身,“对了,大人到了以后记得先叩三下门,然后吟上一句‘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为奴出来难,教君恣意伶’,奴婢才会给你开门。” 池正觉得奇怪,“何必多此一举?” 凌云釉应对自如,“来的不是大人奴婢可不敢开门,万一来的是其他心怀叵测的采花贼,奴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岂不是只能等着任人宰割。” 池正这才明白了她的用意,色眯眯地盯着她,“只想要任小爷我宰割?” 一道冷光飞快地从凌云釉眼底划过,嘴角依旧噙着妖媚的笑意,“谁被谁宰割,还说不一定呢!” 凌云釉刚洗完衣裳,手心冰凉,刚刚被她手摸过的地方还余有清幽的凉意,说不出的好滋味。池正被她勾得心痒难耐,情不自禁地想去摸她白嫩的手背,凌云釉快一步躲开,俯身端起盆子,回眸娇俏一笑,“今夜亥时,后山下的小竹屋,大人可一定要来啊!” 池正七魄被她勾去了六魄,剩下一魄也差点追着去了,嘴里连连答应,“来来来,大人我一定来。” 凌云釉走出两步,再次回身,娇滴滴地说,“大人可别忘了换上女装,最好是质地轻薄的抹胸纱裙,奴婢喜欢这种样式。” 池正一迭声应了,凌云釉一走就急吼吼地奔回自家院子,招来属下,“去,给爷找一身女人家的抹胸纱裙,越薄越好。” 属下被弄得一头雾水,但也不敢细问,转身向外跑,池正想起什么,又出声把人吼回来,“再找些女人家的珠钗发饰来,爷要仔细打扮打扮。” 第 7 章 枭阁之中能人辈出,有人武镇乾坤,万夫莫敌;有人智计无双,决胜千里。也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如位于殿前十二银衣使之下的七幽若,七名女子,下毒、暗器、易容各有所长,个个都是精通暗杀的一名好手。 七位主子,凌云釉都能叫得出名字,但见了真人却未必对得上号。她们属下层侍女,平日里无缘得见大人物,七幽若中,她就远远见过明昔小姐一面,还只见了一个身形,看不真切面貌。 她听过很多有关于七幽若的传言,虽未亲眼得见,但她十足仰慕不让须眉的巾帼风采,所以早上得知被临时抽调到明昔小姐院子伺候时,她万分高兴,但这份高兴中又隐隐携带着几丝忐忑。 仰慕归仰慕,她还没忘记七幽若风光表面的背后,是杀人不眨眼的喋血本色。 不过很快凌云釉的这点忧虑就被正厅里那座足有七尺高的金珊瑚树给打消了,她捏着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树身,生怕不小心被自己碰掉一个角,眼睛已被熠熠生辉的金光闪得睁不开眼,手还在隐隐颤抖。 雅安自看到那棵珊瑚树时就掉进了云梦大荒里出不来,嘴巴张大,足以塞进一枚熟鸡蛋,“我的老天爷,这树是纯金的吧?得值多少钱呐?” 饶是见惯了古董玉器的凌云釉也被金珊瑚树给震得缓不过神来,玉佩再值钱,也没有一棵比成年男子还高的、纯金打造的珊瑚树来得震撼呐! 凌云釉一边擦拭一边对金珊瑚树咽着口水,“我的财神爷,这是在逼小人犯错误啊!” “哎呀!”雅安的呻-吟将凌云釉从不切实际的想象中拉回来。 看着她被珊瑚树的金枝干划出一道血口子的手掌心,凌云釉蹙紧眉头,赶紧从怀里拿出汗巾死死替她摁住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 摁了一会儿,仍有血丝渗出,凌云釉看着可怜兮兮瞧着她的雅安叹了口气,“你一边休息去,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 雅安不肯偷这个懒,下意识拒绝,“可是……” 凌云釉把她推到一边,“别可是了,赶紧把血止住,你这个样子若是遇到总管嬷嬷,你就等着被她吸干血吧!” 提到那位具有“特殊嗜好”的临芳苑的大总管,凌云釉的语气不自觉得严肃起来。 雅安脸色越来越白,不知是被疼的,还是被吓的,凌云釉这么一说她就没再坚持,从怀里掏出汗巾和凌云釉的那根结在一处简单给伤口做了包扎。 少了一个人帮忙,凌云釉不再耽误时间,一个人埋头苦干。 雅安没办法帮忙,无所事事的时候便趁房中无其他人,东摸摸西望望,看到圆桌上放着一盏四角纱灯,里面仿佛有小虫子在爬,雅安好奇地把头凑过去,“这位明昔小姐真是个怪人,为什么把小虫子养在纱灯里呢?” 她的话引出了凌云釉的好奇心,跟着凑过去——只是一盏普通的纱灯,唯一名贵的大概就只是蒙在四根竹支架上的蝉翼纱了,这种纱质地轻软,薄如蝉翼,所以能够清晰地看见里面缓慢爬行的小虫子。 “好像是萤火虫。” 认出来小虫子的种类,凌云釉大概也猜到为什么要把萤火虫关进灯罩里了,灯座上没有蜡烛燃过的痕迹,里面的萤火虫可能是替代蜡烛用来照明的。 雅安唇角扬起淡淡的笑容,眸中眼波如水,“看来明昔小姐是个极有雅趣的人。” 凌云釉心道:雅趣不雅趣我不知道,但这盏灯对明昔小姐来说一定意义非凡。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凌云釉的听觉比普通人都要灵敏几分,所以在雅安还什么都没有听见时她就做出了反应。 “雅安,好像有人来了。” 雅安并没有听见脚步声,疑惑望向门口,一抹影子从门外斜进门内,雅安紧张起来——果然是有人来了。 她反应慢半拍,一紧张就变成了一只胆小的小鹌鹑,绷紧身体一动不动。 她一直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忽然听见有什么从桌上滑了出来,目光缓缓收回移到地上。 砸到地上的是那盏关着萤火虫的纱灯,灯罩和灯座分了家,原本安安分分在灯罩上栖息的萤火虫忽然得了自由,几只反应快的钻出灯罩飞到半空后,慢半拍的萤火虫也挨个钻了出来,纷纷往屋外飞去。 雅安脑子里只剩了两个字:糟了! 等她有所反应时,影子的主人已经走进了房里,跟在她身后的比她们高好几阶的侍女厉声大喝,“哪里来的无礼贱婢,竟然打翻了明昔小姐的萤火灯,是活腻了吗?” 雅安脑子乱成一团麻,被凌云釉狠狠拽了一把,凌云釉扑通下跪,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都怪奴婢毛手毛脚,明昔小姐恕罪!” 雅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跟着跪下,凌云釉暗自往前移动膝盖把雅安挡在身后,明昔的侍女脸上怒气翻滚,看起来比自家主子还要激动,上前欲一巴掌扇到凌云釉脸上,手伸到半空忽然被横过来的一只手拽住了。 侍女扭头,怒容顿消,语气变得恭敬,“小姐。” 明昔放开她的手,走到圆桌旁坐下,侍女忙倒了杯热茶双手捧到她手上。 若有似无的兰花香飘入鼻息,凌云釉对这种茶有印象,这茶名岳西翠兰,是岳西一代的名茶,只供皇亲贵族或富甲一方的商人巨贾。 明昔一袭红衣似火,头梳飞仙髻,耳著明月珰,双眼灵动,端得娇俏可人,周身萦绕着掩不住的骄矜之气,像富贵出生的大家闺秀,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就是不像能够杀人于无形间的冷血杀手。 她浅浅啜着杯中的茶水,“把头抬起来。” 语气里并无怒意,凌云釉的神经并未因此就得到半刻松懈,怕触怒这位摸不清性子的明昔小姐,她听话地抬起了头。 明昔把弄着茶杯,笑了笑,“倒是第一次见这样水嫩的婢女。” 凌云釉心知在女人眼里,“水嫩”可称不上是夸赞,她呐呐不敢言,脑子有点儿乱,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明昔放下茶杯,走到她面前,掐着她的下巴迫她把头抬得更高,“嗯!挺好,拿来做人皮灯笼刚好合适。” 凌云釉忽然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冲动,千不该万不该在还未对这位小姐有初步了解前就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 她的手一直发着抖,汗湿透里衣,强咬舌尖逼自己镇定下来,重重叩头,“明昔小姐恕罪,求明昔小姐饶奴婢一条贱命,奴婢什么都愿意为明昔小姐做。” 明昔面上忽然间变了天,笑意收得一干二净,阴鸷的目光牢牢锁住凌云釉,对贴身侍女吩咐,“把她的皮剥下来,动作利落点,若是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就只好拿你自己的皮代替了。” 加上凌云釉在内的三名侍女都狠狠一震,炽热的空气也蒸不干背上的冷汗,凌云釉失了主心骨,不停地叩头不停地重复喊“明昔小姐饶命。” 打翻萤火灯是她除掉池正计划中的一步,她没想过会为自己招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她不甘心,没有死在临芳苑的内斗中,没有死在人血佐餐的总管嬷嬷手上,也没死在视她为眼中钉的丁嫦手上,却在这里栽了跟头。 “小姐又气个什么呢!”一道温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凌云釉低着头只看得见来人的脚尖。 见到最为宠爱的男宠,明昔的嗓音不自觉柔了几分,“这死丫头把你送我的萤火灯打翻了,你说我气个什么?” 男子经过凌云釉身边时,她听到环佩叮咚作响,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间,她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从脑海里搜刮着记忆弥留的蛛丝马迹。 倏然间,她眼睛一亮,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这声音熟悉了。从门口进来的是与丁嫦偷情的男子,那晚被丁嫦发现后,逃跑时她听到的声音和这个一模一样。 男宠梁阿看了眼地上的萤火灯,走到明昔身边勾住她的腰把她带进怀里,“只是灯罩被砸开了,安上就是了,何必为这等小事生气。” 气鼓鼓的明昔被他带着往桌边走去,梁阿坐到雕花凳上后,将明昔揽到腿上坐着,两人旁若无人地调情,地上三人都不敢抬头。 “萤火虫都跑光了。”明昔恨恨得望了眼萤火灯,愤怒转为委屈,温顺地靠在梁阿的胸膛上。 梁阿还未开口,凌云釉跪着移到二人腿边,“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意捉一百只萤火虫弥补所犯的错误,望明昔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奴婢一条贱命吧!” 明昔一脚踢开她,“你一条贱命也赔不起。” 梁阿抚着她的背心为她顺气,“怎么又生气了?” 明昔努起嘴唇,“我就是不高兴。” 梁阿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气坏了小人可得心疼死,我看了看,那灯并未摔坏,不如就让她今晚去找一百只萤火虫来,若是她找不来,你要剥皮抽筋都来得及,反正人也跑不掉,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明昔极为享受他的爱抚,不知不觉中也消了气,扭头看着凌云釉,冷冷道,“这次就依梁阿所言,若是今晚你找不回一百只萤火虫,就别怪本小姐心狠手辣了。” 凌云釉大喜,重重叩头,“多谢明昔小姐,多谢梁阿大人。” 第 8 章 这夜,十五的圆月高悬,后山山脚下是一片苍翠的竹海,人迹罕至的小竹屋藏在竹海深处,门前洒了一地如水的月光。 屋中女子的外衫已经垮到手肘,断断续续的呻-吟在寂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日来得这般早,不怕她发现么?”丁嫦仰着头微微喘息,星眸半睁半闭,脸上尤余春宵一度过后的余韵。 梁阿啃咬着她温热的耳垂,“她喝了药,早早睡下了。” 丁嫦撑起身子攀上他的后背,下巴搁在他肩上,“中秋夜宴,是密道守卫最为松懈的时候。” 梁阿的动作微微一顿——丁嫦未说出口的部分他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忍辱负重两年,终于被他等到这个机会了! 丁嫦脱力地攀着他,如果没有他支撑着,她早就支撑不住瘫倒在床上了。 变幻莫测的微光从眸间一晃而过,梁阿抚摸着她如绸缎般的乌发,语气中夹着难以觉察的蛊惑,“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一起逃出去了,以后你跟我能够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里,不必再害怕被谁发现我们的关系。” 丁嫦浑身酸软,听了他的话之后强打精神,白日里的精明干练都在梁阿怀里化为了绕指柔,她痴痴得笑出了声,“说起来明昔小姐也是位世间难遇的绝色佳人,她那么喜欢你依赖你,你当真舍得就这么扔下她?” 从一开始到现在,梁阿的眼神始终都是清醒而自持的,而当丁嫦提到明昔的名字时,他的眼神起了细微的变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丝变化便再无踪迹可寻。 他的手轻柔地摩挲着丁嫦腰间的肌肤,清清冷冷地道,“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过不了多久就是中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件事,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丁嫦换了个姿势,靠在他怀里,手伸到他手所在的位置,张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放心。” “噔!噔!噔!”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打破了一室香艳,两人心下徒然一紧,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噔!噔!噔!” 叩门声再次响起来,紧接着,门外的人念起一句描述情人偷偷幽会的情诗,“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为奴出来难,教君恣意伶!” 好好一句打情骂俏的旖旎情诗,硬生生被门外那人念出了小黄诗的味道。丁嫦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霎时惨白,“是池正!怎么办?” 梁阿环顾着屋中的摆设,整间屋子有门无窗,甚至连个藏身之地都找不到。压低声音对丁嫦说,“先穿衣服!” 丁嫦失了镇定,手忙脚乱地整理散乱的衣衫,她哆哆嗦嗦地系着腰带,门外的人已经猴急地推门进来了,“怎么这么慢?” 桌上亮着一盏油灯,火光虽然微弱,但也足够照出丁嫦现在的媚态。池正推门进来见到衣衫不整的丁嫦躲在同样衣衫不整的梁阿背后,先是愣了一下,没用多久就反应过来屋中是个什么情况了。 屋里除了他就只有偷情的丁嫦和梁阿,本来该出现在这儿的小美人不知去向,原本他心里有些恼怒,但看到丁嫦脸上惊慌失措的情态,短暂的恼怒被无意间捏住丁嫦把柄的意外之喜给取代。 他猥琐的目光在丁嫦的香肩上流连不去。对丁嫦这个一身风骚劲的尤物,他可是肖想很久了,可惜这骚-货的段位不是那些低贱的侍女可比的,一直没能让他钻到空子。 平日里老是做出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背地里爬男人的床倒是毫不含糊,果然,装得再像,骨子里还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贱-货。 欣赏完丁嫦,池正的目光转向把丁嫦护在背后的梁阿,他贱兮兮地笑起来,“怎么?明昔小姐的床不够暖,还要去爬丁姑姑的床?” 池正穿着一件鹅黄的抹胸纱裙,连外衫都没有套,一头的珠翠衬着他那猥琐的面容,脸颊上还抹了两坨红艳艳的腮红,看起来不伦不类,不男不女,让人倒进胃口。 梁阿没功夫理会他为何要穿成这样,也没时间计较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一股浓郁的杀意从心底升上来,无论怎么说,今晚,这厮的命是必须留在这里了。 梁阿一直没有说话,和他勾搭上以来,丁嫦第一次有了寒心的感觉。她紧紧握起拳头,尖利的指甲掐进肉里,细微的痛感拉扯着她的神经,还了她三分清明。 手终于没有再发抖,她淡定地整理衣襟,系好腰带,将方才被梁阿取下来的金簪插进发髻里。 等到收敛起所有的紧张,她的脸上又挂起了从前用来应付人的面具,微微笑了起来,“既然被池大人撞见了,少不得要拿什么来同大人做交易了。” 池正□□熏心,朝前两步。“瞧丁姑姑说的是什么话!我池正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万万做不出趁火打劫的事。” 梁阿面上表情未动,心下却在冷笑。 池正看看面无表情的梁阿,觉得他那张冷脸实在是有碍观瞻,不如丁姑姑那张俏脸好看,左手摩挲着掌心抑制住马上扑过去的冲动,无耻的念头丝毫不加掩饰,“今夜月色极好,不如加我一个,来个三人行,我们三人共赴巫山云雨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一桩妙事?” 梁阿虽为明昔的男宠,自问也从未无耻下流到这种地步,眼看着池正越靠越近,他的手摸到枕头下,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丁嫦觉察到他的动作,转瞬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的酸涩渐渐散去,在他将匕首摸出来前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 梁阿看着她,不明所以。 丁嫦对了摇了摇头,扭头看向池正,娇嗔道,“同时伺候两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池大人是想累死奴家吗?” 池正被他娇滴滴的嗓音弄得骨头都酥了,“那丁姑姑想要怎么样嘛!梁兄弟倒是尝够了甜头,小爷我还饿着呢!” 丁嫦眸中冷光一闪而逝,继续笑着说,“反正奴家的力气只够伺候一个人,你俩自己商量去。” 说着,在暗地里捏了捏梁阿的手,梁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清晰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杀意。 他整理好衣衫,下地穿鞋,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池大人来得正好,早听说女人三十如狼似虎,丁姑姑老是抱怨我满足不了她,多加你一个,我以后也不必再担忧会被榨得精-尽人亡了。” 他望了望从屋外泄进屋内的月光,“我也是时候回去了,待会明昔小姐醒了找不到我就麻烦了。” 说完,侧头看了池正一眼,极为认真道,“丁姑姑,就交给池大人了。” 池正心中被丁嫦烧起的那把火又拔高了一尺,当下喜不自胜,放下了对梁阿的芥蒂,奉若上宾一般将他送到门外。 关门前,梁阿转过身再看了丁嫦一眼,道,“丁姑姑,一会儿可得好好伺候池大人,千万别怠慢了。” 丁嫦拔下发髻里的金钗放在手里把玩,“放心好了,奴家一定会把池大人伺候得舒舒坦坦的。” 一想到终于有机会能够尝尝丁姑姑的甜头,池正就止不住的心痒难耐,并没有注意到丁嫦说到“舒舒坦坦”四个字时,她加重了语气。 第 9 章 枭阁南边的野草坡上,夏虫啾鸣,草笼里不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动,撇开这一层,野草坡夜里的景致倒是极美的,漫山遍野的山花顺着坡势迤逦而下,数不清的萤火虫飞舞在浓稠的夜色里,周身亮起点点萤光。 如果不是应了一不小心就会要命的差事,凌云釉大概还会从满腔心事中挪出一块指盖大小的空地来安放这一幕。 “云釉,会不会有蛇啊?”雅安牢牢抱住凌云釉的胳膊,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 先前就听见草笼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除了蛇也没有其他生物能制造出这样特别的动静。 但凌云釉好歹是独闯过蛇林的人,并没有把草笼里那几条见人就跑的菜花蛇放在眼里,何况她早就有所准备,来之前就在自己和雅安身上都撒了雄黄粉。 “雅安,你别抱着我行不行?我都快累吐血了。” 小妮子手劲大,加上恐惧催化了她的无穷潜力,抱住她胳膊的两只手硬是像钢筋铁爪一样。凌云釉只觉得胳膊上挂着两坨重铁,她往前一步,那相反的力量就拖着她往后,夜色微凉,不爬坡不上坎,她竟然也走出了一身汗。 雅安稍微松了松手,并没有完全放开,嗫嚅着道,“可是我害怕。” 凌云釉不客气地拽开她的手,“你现在浑身都是雄黄粉,那蛇不跑估计都要被你熏晕过去,怕个棒槌!在这儿等我。”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上了束带的兜网捏在手里,往萤火虫密集的地方走去,走路的过程里手上没闲着,把网口扯得大开,对着一群萤火虫兜头罩下后迅速拉紧束带。 提起来一看,大概网了十来只,把兜网扔给雅安后,她又从怀里捞出一个新的。 夜里,野草坡的温度要比山下低上好几度,侍女的衣裳不知道是什么神奇材质,遇热则热,遇冷则更冷,雅安露在月光里的脖颈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抱紧手臂在原地哆嗦,“刚刚忘记了找人回去捎个话,待会儿姑姑问起来怎么办?” 凌云釉又扔给她一个装了萤火虫的兜网,“下午遇到春桃,给她知会了一声。” 雅安想事情完全不如凌云釉周全,听到她已经叫人去知会了,松了口气,“还是云釉想得周到,若是姑姑发现我俩不在,发起火来,肯定又要挨一顿鞭子。” 临芳苑的两位姑姑想要惩戒谁,都是看心情的。 凌云釉陆陆续续捉够了一百多只萤火虫,雅安单手拎着十个网兜,搓着手臂,“终于捉完了,我们下山吧!” 凌云釉瞧了一眼月亮的位置,在心里算着时辰,雅安终于抛开了草笼里有蛇的恐惧,走在前面,凌云釉忽然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先不急着回去。” 雅安吸着凉气,脸皮冻得发麻,“为什么啊?” 凌云釉软化语气,扬起嘴角笑,“萤火虫很美啊!难得遇上这样的机会,我们在这里说会儿话再回去好不好?” “那……好吧!”雅安被冻得够呛,但还是不忍拒绝凌云釉,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山林间的凉意奈何不了凌云釉,她脱掉外衫给雅安披上。 雅安知道她不怎么怕冷,所以自然而然接受了她的好意,外衫太薄,其实也御不住多少寒意,但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就是比刚才暖了不少。 “云釉,你为什么从来不怕冷呢?” “天生天长的,我也不知道。”凌云釉时常觉得血液里仿佛烧着一团火,所以大多时候,无论对这个世情多么心灰意冷,那把火都能再度把她的血烧得滚烫。 天地静谧,雅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错觉,聊着聊着,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阵银铃脆响,睡意被吞噬得点滴不剩,她立时就清醒了。 凌云釉也听到了,两人双双一震,不安地对视一眼,雅安艰难得咽了口唾沫,“不会是狐仙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两人头顶树干上的红衣女子听后,笑了起来,“夜间孤冷,连个呆傻书生也遇不见,不过两个女子也无妨,本仙吸干你俩的精气照样有助于修炼。” 雅安牙齿咯咯打颤,慢慢抬头,一双女子的裸足在半空晃来晃去,脚腕上系了一串玲珑的金铃。 凌云釉只见了一截红色的裙角便知来人是谁,拉着雅安躬身行礼,“明昔小姐。” 明昔内着里衣,在外面随随便便套了件外衫鞋子都没穿就出了门,夜风吹拂着她披散腰后的乌发,她静静地靠在树身上,神情落寞。“一百只萤火虫捉完了吗?” 凌云釉回道:“每个网兜里至少有十来只,总共十个网兜,应该有一百多只了。” 明昔默了半晌,凌空跃下,足尖在草丛上轻松一点便稳稳落在了草地上,旁边的荒草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凌云釉想起了那个见过两面的墨衣男子,从那么高的瓦檐上跃下,落地之时竟然连地上的槐花瓣都没有惊动。 她微微有些走神,明昔赤脚迈过草丛,从她手里拿起一个网兜,“你方才只用了两盏茶的时间?” 凌云釉有点摸不准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这位小姐脾气阴晴不定,表面平和,指不定心里在打着什么折磨人的坏主意。她硬着头皮回,“方才奴婢一门心思想要快点捉够一百只萤火虫,并没有留意时间。” 明昔却并不在意她的紧张,她手里的网兜里关着十数只萤火虫,而不远处的草坡上,还有成千上万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萤火虫在纵情飞舞,她骤然出手,化力成气,眨眼的功夫,数不清的萤火虫就被囚禁在她施气凝成的无形屏帐里。 化不开的愁绪挂在眉间,从她眸子里看见的只是自己那粉饰着美丽表象的一厢情愿。 “原来,捉一百只萤火虫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凌云釉通过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瞬间抓出了一点头绪,看明昔这身装扮,明显刚从床上爬起来,估计是没有见到梁阿,以为他会再来这片山上为她找一百只萤火虫,连鞋也来不及穿就迫不及待地寻来了。 明昔忽然扯开网兜的系带,十多只萤火虫飞出兜口回归夜色。 凌云釉不禁开始同情起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得不了心上人一颗真心的少女。梁阿现在兴许还在丁嫦的床上,又兴许正和丁嫦合力收拾池正那个意外闯入的色胚。 她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但有件事是明明白白摆在面上的——梁阿不像表面上变现出的那么温顺,他心里一定藏有不能示人的秘密。明昔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觉察不到,她为情所困有意粉饰太平,假装看不见罢了。 还是话本里说得好,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雅安还记得白日里明昔发怒的那一幕,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忽然发怒,她惴惴不安地站在凌云釉身边,趁着明昔小姐背对着她们的功夫,偷偷觑了眼凌云釉。 云釉脸上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情绪,不害怕也不慌张,她的左手拇指无意识得摩挲着右手手背,雅安不止一次见她做过这个小动作,也不是第一次见她突然发愣,云釉她……是在打什么主意吗? 雅安猜不透云釉的想法,索性不想,将视线收回来,重新垂下头。 凌云釉胸腔中的那颗七窍玲珑心确实正在酝酿一场风暴,一场能够帮她除去丁嫦的狂风浪潮。 她心里隐隐明白:让池正穿女装撞破丁嫦和梁阿的丑事,不一定能够骗过丁嫦那只母狐狸,只有让她从这世上消失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 只是……只是如果利用明昔的妒意,势必会牵连梁阿,怒极之下饶是用情再深,也很有可能会一并要了梁阿的命。梁阿好歹从明昔手里救过她一命,她这样做,岂不是恩将仇报么? 一时之间,凌云釉为梁阿举手之劳的恩情牵得游移不定,放完最后一个兜网里的萤火虫,明昔把空网兜扔给凌云釉,她又怔怔望了一会儿飞舞的流光,赤着脚往山下走去。 凌云釉急了,手心被掐出了两道月牙印,“明昔小姐。” 明昔顿住脚步,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欲除丁嫦的狠意与来自良心的不忍左右拉扯着她,明昔等了一会儿,微微不耐,“到底想说什么?” 凌云釉深吸一口气,微微低头,“明昔小姐还需要奴婢再捉一百只萤火虫吗?” 明昔见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忽然理解了下层侍女的贪生怕死,难得施一次好心,“不必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凌云釉行礼,“多谢明昔小姐。” 眨眼间,那袭随夜风晃动的红衣就消失在了罡风也破不开的夜色里。 雅安抚着胸口,叹道,“好快!” “明昔小姐是练武之人,一身好轻功,哪里需要像我们一样慢慢走下去。”凌云釉解释道。 雅安刚刚跟只受惊的鹌鹑一样站了半天,脸都被风吹木了,“云釉,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我快冷得受不了了。” 凌云釉帮她搓着手臂,叹了口气,认真说道,“不行,得再忍一忍,我们可能要在山上过夜了。” 雅安绝望地快哭了,“为什么要在这里过夜?” “天亮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凌云釉再次回身望着明昔消失的方向,面色越来越沉重。 这一次,丁嫦怕是真的不会再放过她了。 第 10 章 明昔从野草坡上下来,差点撞到徐飞白怀里去,徐飞白扶了她一把,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小明昔吗?夜深还在外面晃,莫非是没人给暖被窝,不想回去?” 明昔心里正不高兴着,这厮还话里有话,当她听不出来吗?敢情是来嘲笑她的情场失意来了。 她没有怼回去的心情,狠狠推开徐飞白,“滚一边儿去!” 徐飞白挑了挑眉,大概终于意识到这小妞的心情是真的不大好,没再继续打趣她,“就为了个男人,你犯得着吗?” 枭阁中徐飞白的嘴欠儿功夫本来无人能及,但自从秦州来了后,他再不必忍受独自嘴欠儿的寂寞了。 秦州走过来,笑着说,“徐飞白,你这会儿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心上人嫁人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这么看得开?” 被揭了伤疤徐飞白脸上挂不住,“你行你嘚瑟,早晚有姑娘来收你这祸害。” 秦州手里转着玉笛,“我平日里也就祸害祸害你,哪有这么严重。不过看到你这前车之鉴,我还真不敢闷着脑袋往火坑里跳。” 眼看着又要引来一场唇枪舌战,明昔心里烦透了,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俩货就是来给她添堵的。“秀恩爱滚自个儿房里去,少在这儿碍眼。” 徐飞白一听就笑了, “吵个架也要被你强行拉个天仙配,你现在倒是看谁都扭曲,之前我就跟你说了,我把那男人带走□□两天,保证对你服服帖帖百依百顺,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怎么样?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枭阁内惩戒人的手段花样百出,被殿前十二银衣使亲自□□过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明昔完全不感念他的好意不说,反而一点就炸,“你要是敢伤他一根汗毛,我就剐了你的皮做人皮灯笼。” 每次提到那男宠都要收获一顿“人皮灯笼”的威胁,徐飞白也不气,捂着胸口感叹,“我这一片好心喏!被糟践成了驴肝肺,女人呐女人!” 明昔握紧拳头,气咻咻地说,“不要你管!” 她不想待在这儿,又被两堵人墙断了去路,想走走不了,打又打不过,也只能在嘴上逞逞威风了,“你们让开。” 长期协同作战培养出来的默契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也能派上用场,徐飞白和秦州跟两尊硬邦邦的石俑一样,一个都没退。 秦州:“明昔妹妹何必为一个不识时务的男人伤情,你们烟雨堂阴盛阳衰大多都是女子,平日里也见不着几个带把儿的,没有比较眼里不就只能看到他一个。你得空多来我们朔风堂转转,朔风堂里多得是风流倜傥血气方刚的纯爷们儿,哪个不比他强,比如咱们枭阁里的这支野牡丹。” 徐飞白还在想野牡丹是谁,就被秦州一把推到明昔面前,又听他说,“你若是不嫌弃,秦州哥哥帮你把他搓洗干净了拿被子裹上,亲自送到你房里去。” 徐飞白逗起姑娘来可谓是不要脸也不要皮,顺着秦州支过来的杆子往上爬,“为了抚慰明昔妹妹这颗为情所伤的心,我牺牲一下也是无妨的。” 明昔听了只想翻他白眼,毫不留情地往他伤口上撒盐,“在陈姐姐家闺女会走路前,先把你自己的情伤治好再说吧!” 说完懒得再跟两只活宝周旋,扭身换了个方向,走了。 徐飞白看着明昔的身影融进夜色里,转过墙角便再看不见了,惋惜道,“平日里古灵精怪的一个小丫头,一遇上感情就被冲晕了头,再是被拔了毒牙的蛇,也是条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迟早得出事。” 玉笛从尾指滚到拇指,转了一个来回后,秦州才挑挑眉毛,“出了事不更好,烟雨堂后院起火,烧得还不都是自己人,烧死白晋那没脸没皮的混球儿最好。” 徐飞白:“还在为墨昀鸣不平呢?当事人可没你们这么大的情绪。不就是一个林甘雨嘛!少了她朔风堂就转不动了不成。” 秦州:“倒也不是鸣不平,就是看不惯,那混球儿收了一堂的女孩儿,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旁边大榆树的一片树叶从树梢飘落,徐飞白头顶像是长了眼睛,一把揪住扔到了一边儿,“嫉妒就直说,朔风堂近几年也只进了林甘雨一个女人,剩余一堆老光棍,早晚得内部自产自销。” 秦州把玉笛别到腰上,“再过几个月杀手堂会选拔出一批杀手分配进三大堂,让墨昀下手快点儿,挑两名女子入堂,每次出任务都和糙爷们儿搭档,遇到个把色令智昏的肥羊,俩大老爷们,美人计都没法使。” “墨昀跟女人天生犯克”,刚说完,徐飞白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拍拍秦州的后背,“别说,这一次还真有可能。” *** 丁嫦将奄奄一息的池正踹下床去,把落到手肘的外衫拉上肩头,娇媚的笑容里藏着见血封喉的狠意,“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就没想过悬在你头顶上的那把刀早晚会有落下来的一天?被你糟践过的人都看着你呢!” 池正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被血沫呛了一口,瞪大眼睛失去了呼吸,他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死在女人的温柔乡里。 梁阿藏在外面并没有走,听到重物落地的声响便推门进来,看了看丁嫦,“没事吧?” 丁嫦下了床,蹲到死透了的池正旁边,两指掐住染血的金钗放在池正鹅黄的抹胸上来回擦,大部分血迹被擦干净了后,她把金钗扔给梁阿,“有惊无险,待会你走的时候找个山谷把金钗处理了,晦气。” 梁阿接过金钗,犹不放心,蹲下身子亲自探了探池正的鼻息,确定人死透了才完完全全放了心。 丁嫦一直知道他是个极小心的人,想起池正闯进来时他差点出手,不由苛责道,“方才你冲动了,你功力还被封着,若不能一击必杀,我们会变得很被动。” 金钗在梁阿藏在袖袍里的手中弯成几折后,被他牢牢攥在手心,他眉峰几不可查得动了动,“确是我冲动了,他今日穿的是女装,会不会和上次来的是同一个人?” 丁嫦默了半晌,回想池正刚闯进来的表情,摇了摇头,“不会,如果是他,上一次就会捏住这个把柄管我们漫天要价,哪里会逃跑。” 梁阿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我不能待太久,先把池正的尸体处理了再说。” 池正像条死狗一样被梁阿拽着拖行了一小段,丁嫦走过去拦住他,“等一下。” 梁阿眼带迷惑,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丁嫦眉头微微皱着,脸颊上一滴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是方才刺杀池正时溅上的。“这色胚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有一张舌颤莲花的嘴,近日颇得杀手堂堂主青睐,在杀手堂风头正盛,无缘无故失踪,不查也就算了,若是查起来,即便我们做得再干净,也恐生变。最为稳妥的做法,是找一只替罪羊,反正这厮的名声早就烂透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怀疑。” 梁阿似乎心有不忍,“何必牵连无辜之人。” 丁嫦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娇笑起来,“我的小冤家,枭阁可不是名门正派,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心软可活不长久,不需要你出手,染脏你的手奴家可是会心疼的,剩下的都交给我,你帮我把这厮的尸体拖到床脚去。” 梁阿还是没动,丁嫦叹了口气,“不是你说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出纰漏,梁阿,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 梁阿把尸体拖到床脚,背过身用力闭了闭眼,“出来得太久了,我必须回去了。” 一想到梁阿马上又要回到如花似玉的明昔身边去,丁嫦心里就犯堵。但眼下却不是拈酸吃醋的时候,梁阿前脚一走,她就整理衣衫后脚跟着离开了。 野草坡上人声寥寥,夏虫的啾鸣却一直没断过。 差点被冻成冰雕的雅安抱着胳膊靠着凌云釉取暖,已经冻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云釉非得留在这里过夜,她只知道云釉这么做一定有她自己的用意。 凌云釉替她拢了拢外衫,搓着她的后背,“雅安,你坐这里等我,我去找点柴火。” 现在气温已经低成这样,到了后半夜不得把这丫头冻出个好歹来? 雅安不敢一个人待着,扯着凌云釉的衣袖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动一动也比坐着强,凌云釉没拒绝。 两人合力找了一捧柴火,但身上都没有带火折和打火石,凌云釉捡来两颗巴掌大的石头来回摩擦,雅安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裳,小声嗫嚅着,“云釉,好像有人来了。” 凌云釉被这日发生的事折腾得心力不济,闻后极为光火大,还没等她发脾气,雅安又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好像是明昔小姐身边的梁大人。” 这位梁大人白日里救过云釉,所以她对他印象很深。 凌云釉把石头递给雅安,“你继续打火,我过去瞧瞧。” “哦!好。”雅安乖乖接过石头。 脚下都是及膝的野草,布鞋踩在上面无声无息,快接近梁阿时,梁阿忽然回身,接着一股大力掐住凌云釉的呼吸。 “梁……梁大人饶命。” 梁阿听出她是白日里得罪明昔的婢女,松了手,“抱歉,可有伤到你。” 凌云釉总觉得他和白日有些不同了,摇了摇头,“没有,是奴婢唐突,望梁大人恕罪。” 梁阿转头望着漫山遍野的萤火虫,道,“来替明昔捉萤火虫的?” “是。” 一只萤火虫撞进梁阿怀里,梁阿伸手拢住后又摊开,小小的萤火虫从他掌心飞起,在他眼前舞了半圈,往更远处飞去。“捉了多少了?” 大概是梁阿身上没有煞气,接二连三的萤火虫往他怀里撞,凌云釉叹了口气,“明昔小姐……来过了。” 梁阿身子僵了一下,任由越来越多的萤火虫围着他转,忽然喃喃说道,“我家背后有一座桃花山,夏天一到,也能看到漫山遍野的萤火虫在夜色中翩然飞舞。” 交浅言深是大忌,凌云釉张了张嘴,本来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梁阿说完这一句,也不肯再说更多,回头冲凌云釉颔首,领了她的好意。“多谢姑娘。” 知道他要走,凌云釉让到旁边,“比起梁大人的救命之恩,奴婢的所作所为不足挂齿。” 临走前,梁阿将一只萤火虫拢到袖子头,想到什么,回头对凌云釉道,“姑娘等天亮了再回临芳苑吧!” 凌云釉的心里忽然打起了鼓,梁大人为什么要提醒她这个?是知道丁嫦今晚会找替死鬼,还是知道她就是上次撞破他们好事的人?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露端倪,她故作疑惑,“奴婢的同伴已经冻得快受不住了,奴婢正想带她回临芳苑,梁大人为何说要天亮了才能回去?” 梁阿神色不动,“梁阿言尽于此,姑娘保重。” 凌云釉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雅安苦着脸拿着毫无变化的石头追过来,“还是打不燃。” 凌云釉定定看着她亮如晨星的眼睛,叹了口气,“活着真难啊!” 雅安没听懂,“啊?” 凌云釉却不解释,转身仰望着星罗密布的夜空,夏夜里最亮的北斗星一下一下得闪着幽微的星光。 第 11 章 天刚蒙蒙亮,熬了一晚上,回到临芳苑时凌云釉与雅安俱是一脸疲色。 侍女的寝房里亮起烛光,凌云釉迈步上阶,寝房的门开了,一名粉衣侍女歪着头把银簪往发髻里面推了推,抬眼撞见凌云釉的笑脸,跟着笑了起来。“可算是回来了,山上露水冻人,没被冻坏吧?” 这名侍女名叫银素,素来与凌云釉不对付,她说的每一句看似关心的好话,凌云釉都能听出心怀不轨的意味来。 这种时候饶是疲得能够沾床就睡,凌云釉还是得逼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瞥见平日里与银素交好的侍女跟出来,她摊出十根手指头,笑盈盈道,“身体还好,只是这手都冻红了,银素姐姐可愿将你私藏的玉肌膏借我涂涂。” 这话果然将那几位的视线引了过来,雅安赶紧乖巧地挨个喊过去,“兰姐姐,秋菊姐姐,夏吟姐姐,今日怎么都起这么早?” 银素脸色一变,立马反驳道,“你少在这里胡说,我哪里来的玉肌膏?” 凌云釉疑惑道,“你柜子里那个藏青瓶子里装的不是玉肌膏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未待银素开口,秋菊先接过话头,“可能真是云釉妹妹记错了,我成日和银素待在一处,可从来没见过什么藏青色的瓶子,夏吟、兰儿你们见过吗?” 夏吟和兰儿纷纷摇头,秋菊的目光转回凌云釉身上,似笑非笑,“你瞧,都没见过呢!” 凌云釉假模假样地拍了下脑门,“我最近记性差,兴许真是记岔了,银素姐姐千万别跟我一番见识。” 她拉起银素的手,艳羡地盯着看,“不过银素姐姐这手白得跟杏儿酪一般,确实难得。” 兰儿语带嘲弄,“可不是吗?云釉妹妹不说,我们还真没发现。” 银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瞪着凌云釉,凌云釉放开她的手,目光落到兰儿的手上,“兰姐姐近来操劳,手都没从前白嫩了,我前几日刚得了一罐玉肌膏,兰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先拿去用着。” 夏吟立刻嗔怪道,“俗话说见着有份,怎么到了云釉妹妹这儿,就只有兰儿有份儿?这心可是偏到了天上去。” 秋菊一听,笑着啐她,“这小妮子的脸皮真厚,我可是不好意思。” 凌云釉一和人斗心眼人就会变得格外精神,一扫先前的疲惫,偷偷觑了一眼脸涨成猪肝色的银素,心里乐开了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瓶玉肌膏值几个钱,能把姐姐的肌肤养得如杏儿酪一般也算我功劳一件,不过目前我就只得了一瓶,三位姐姐只能分着用了,我得先去给丁姑姑请个安,回头再拿给姐姐们。” 兰儿占了便宜,喜色都快溢出面皮了。“那就先谢过云釉妹妹了。” 秋菊、兰儿、夏吟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间,就因着一瓶玉肌膏反到了敌方阵营,至少面上看来,好像都纷纷站到凌云釉这边一样。 凌云釉笑着和三位寒暄完,又看向银素,接着在火上浇一勺油,笑道,“我绞尽脑汁才勉强把手养成现在这副样子,真是羡慕银素姐姐,不用玉肌膏手都这么白。” 银素咬紧牙不吭声,一时拿她没有办法。 等到银素等人离开了,只说了一句便再没吭声的雅安面带忧色,看着凌云釉,“银素姐姐心眼小,平时就处处与你为难,你这次是把她得罪得透透的了。” 凌云釉冷笑一声,“从前她处处为难,我处处退让,也没见她因此收敛一点,今天拿一瓶玉肌膏挑拨她与那三人的关系,就把她气成那样,枭阁中欺软怕弱的小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可见,人还是不能软弱的,你越弱她就越欺负你。” 雅安被欺负惯了,并不能理解她这番话,“可是万一她变本加厉……” 凌云釉打了个哈欠,“她若变本加厉欺负我们,我便变本加厉欺负回去,谁还没点脾气了!” 见雅安忧色仍旧未褪,凌云釉蜷起食指弹她脑门,“有我在,别怕。” 雅安的心为她这句话宽了不少,面上忧色稍霁,抿出一抹乖巧无比的笑容,“雅安不怕。” 无论她如何忍让,临芳苑里的那些姐姐欺负起她来也从未手软过,这些年,甘愿挡在她前面为她遮风挡雨的人,也只剩了一个云釉。她怜她护她,而自己,除了偷偷给她留一半馒头外却再不能为她做更多有用的事。 凌云釉的手又移到雅安头顶,揉了揉,“小丫头。” “回来了?” 凌云釉的手僵了一下,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是谁,连忙转过身,恭敬行礼,“丁姑姑。” 雅安也赶紧跟着行礼,“丁姑姑。” 丁嫦依然是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惯常示人的笑容里照旧透着几分妖娆,但凌云釉敏锐觉察到,除了熟悉的妖娆外,那笑里似乎还藏着丝丝缕缕的杀意。 凌云釉心里没底,局是她布下的,但被她请入局的人却并非她能控制,她做了两手准备,若池正命大不死,她就借着替明昔小姐捉萤火虫的事作为未曾赴约的理由,留待以后徐徐图之。 若池正如她所愿被丁嫦除了,依丁嫦的性子,必然不会轻易相信被她诱导穿了女装的池正就是上次撞破他们好事的人,很可能会借着找替死鬼的机会连她一同除去。 命她去找萤火虫的人是权大势大的明昔小姐,是丁嫦开罪不起的人,即便丁嫦从后山回来找不到她,得知她在荒草坡,也不敢找理由支开她,她算好了,如果丁嫦打定主意要杀她,阴晴不定的明昔小姐反而会成她的保命符。 丁嫦没有立刻开口,先仔细地将凌云釉打量了一番。“你最近倒是能耐了,先是得罪了晓风阁的大人,这次更是出息,直接得罪到了七幽若的头上去,这样都能留下一命,不得不说,你这条命,可真是够硬的。” 她的一番话听起来无波无澜,却暗藏机锋,凌云釉扑通跪地,重重叩首,“奴婢该死,丁姑姑恕罪。” 丁嫦一脚踹在凌云釉的心窝上,“只会得罪主子的奴才,继续留着你,说不定哪天就为临芳阁招了祸患。” 凌云釉胸口疼得一激灵,极怕丁嫦的雅安却瑟瑟发抖地跪着往前挪,挪到丁嫦近前,额头用力叩在地上,“都是雅安毛手毛脚,不小心打翻了梁阿大人为明昔小姐做的萤火灯,都是雅安的错,不关云釉的事,丁姑姑饶命。” 丁嫦秀眉一扬,“你说,你打翻的萤火灯,是梁阿大人亲手为明昔小姐做的?” 雅安的手一直在抖,“是。” 凌云釉在心底叹了长长一口气,若丁嫦真的发落雅安,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在这小妮子歪打正着说了她要说的话。 丁嫦似笑非笑,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涂了血色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肉里。“亲手为她做的灯啊!” 凌云釉与雅安都不敢抬头,二人脊背拉长,额头触手背,跪地的姿势十分标准。 雅安埋着头,脸微微向着凌云釉侧了侧,瞥见她轻轻抖着的睫毛,手却没有一丝颤意,她稍稍安心,偏回脸。 忽然又听丁嫦说,“再是他亲手做的又怎样?还不是被打翻了,都是天意。” 雅安一头雾水,仍然大气不敢出,凌云釉却知道丁嫦话语里含着的真意,那盏萤火灯可真是她的救星啊! 凌云釉幽幽开口,“那盏萤火灯被摔成了两半,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都是奴婢的错,万望丁姑姑饶奴婢一条贱命。” 丁嫦低头看了她一眼,“跪到院子里去,太阳落山前都不许起来。” 凌云釉在心里叫苦:太阳还没升起来,就想着让她们跪到太阳落山,明昔小姐怎么还不来收了这个恶毒的蛇蝎女呢? 心头埋怨归埋怨,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只好感恩戴德地连连叩头,“谢丁姑姑网开一面。” 丁嫦走了以后,凌云釉和雅安跪在临芳苑前的院子里,侍女们陆陆续续梳洗完毕开始到各院洒扫,看见跪着的凌云釉和雅安,这样的事情她们早就习以为常,都不觉得新鲜,遇到两个嘴贱的,从旁路过就说两句话刺她们,凌云釉打着哈欠,完全没当回事儿。 等人差不多走完了,凌云釉才瞅瞅四周,凑近雅安,“以后万不可这么冲动,若真惹得丁姑姑动了怒,我跟你都得被绑去野狼坡喂那几条短毛畜-生,还好只是轻罚。” 雅安眼中水涟涟,“可是……丁姑姑方才要杀你。” 刚刚也不过是沾了侥幸的光,如果丁嫦不吃她这套,该死照样得死,想到这里凌云釉就有些泄气,近乎于自暴自弃地道,“那能怎么办,在这临芳苑里,她为刀俎我为鱼肉,若真避无可避,死就死了,下辈子兴许能投个好胎,不必再做下等人,一天到晚都要仰人鼻息活着,一想到现在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窝囊得要命。” 雅安看着她,低声问,“云釉不想做上等人吗?” 凌云釉一手扶着腰,一手轻轻捶着大腿,“我不想做上等人,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卖卖胭脂水粉给姑娘画画梅花妆,等存够了钱,就去开个酒楼自己当老板娘,招一堂的伙计,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认真梳妆打扮后下楼与客人们侃大山。哪天寂寞了,就出门游历,拐个俊逸的相公回家,与他白头到老。” 雅安沉浸在她描述的生活里,嘴角噙着笑,却忽然听凌云釉转了话锋,不知怎么就骂起了人。 “都怪那个杀千刀的白眼狼,老娘顺了他的玉佩,就被他坑回了窝里,碰上了还要奴颜婢膝地奉承他……我还奉承他,等过两天我缝个小人,天天扎,扎死那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雅安被她恨得牙痒痒的模样弄得心惊肉跳,“云釉,你在骂谁啊?” 雅安的声音令凌云釉清醒了点儿,赶紧看看四周,连同周围的树也一并看了,没有发现闲杂人等,她松了口气,竖起手掌在脸颊上轻轻扇了一下,“我在说什么?那位大人是我骂得起的人物吗?要被传到他耳朵里,几条命都不够我死的。” 雅安听得莫名其妙,听他提到“那位大人”,不由想起那日见到的两位大人,面上浮起憧憬,“不知道那两位是哪个阁里的大人,云釉,你说,上面的大人是不是都长得很好看,那位穿墨衣的大人好像天上的月亮。” 凌云釉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形容,正想问她为什么要说那位大人是天上的月亮,转念一想,忽然笑了起来。 天上星,中天月,一个是开在镜中的花,一个是映在水中的影,都不是她们这样的凡人可以触碰到的。 她叹了口气,“三大堂,殿前十二银衣使,无论出自哪里,都不是你我能够肖想的身份。忘了吧!雅安。” 第 12 章 桌上放着从杀手榜上取下的名牌,裴云转着茶杯,隐约的药香混着茶香散进盛夏的凉风中,他的白衣纤尘不染,语气轻飘飘的,“一月内,朔风堂连损两名杀手,我查验过傀的尸身,应该是在任务完成后被人伏击的,堂主,这是有人故意折你羽翼啊!” 墨昀看了一眼名牌上的“傀”字,将名牌推向裴云,“命人好生安葬,然后在杀手堂中挑选三名杀手入朔风堂,徐飞白近来不是闲得发慌吗?让文书堂挑些任务给他,带着新来的杀手进行实战训练。” 想到徐飞白那跳蚤接到消息后会有的反应,裴云不由失笑,“那家伙天生就缺一味耐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墨昀端起茶杯饮下一口茶,淡淡开口,“那家伙刚入阁时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不怕疼也不怕死,废了多大功夫才把他的棱角给磨圆了,若不是惜他是快好料子,真想直接扔进擅刑堂,让刮骨刀来试试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想到陈年旧事裴云本就温和的眉眼似乎又柔软了一些,他翘起嘴角,“民间有个说法,想要驯服桀骜不羁的学生,只需要找来三两个比他更桀骜的学生,让他当他们的老师就可以了。” 墨昀也笑起来,荷叶茶的清香萦绕他的周身,笑容仿佛沐着盛夏的荷风,“朔风堂已经很久没再进过有趣的人了,我倒是希望这一次进来的人能让我惊喜惊喜。” 裴云从随身带着的水袋里倒出药茶添满茶杯,“新的杀手固然是要选的,但傀和樨就白死了吗?” 墨昀眉目不动,一口饮尽杯中茶,“文书堂看戏也看得够久了,是时候给他们找点事做了。” 浓密的睫毛在裴云的眼睑投下一抹暗影,他与墨昀共事多年,有些默契自是不必多言,刚开始思索该怎么去布这个局,心脏就传来一阵绞痛,脑海里忽然划过那名绿衣医女的叮嘱——裴大人若是再继续殚精竭虑下去,到时候血气两亏,就等着英年早逝吧! 他苦笑着灌了口药茶,“我近日身子不大爽利,为避免英年早逝,此事还是劳阁主大人亲自费心了。” 墨昀斜睨他一眼,“一直闻到你身上有一大股药味儿,在药罐子里泡了这么多天,都还没治好你的隐疾?” “隐疾?什么隐疾?不举吗?”未待裴云再次开口,一道爽朗的声音插进来,徐飞白握着苹果咬下一大口,鼓成球的腮帮子上上下下动个不停。 裴云不紧不慢地喝茶,“拖你的福,暂时还未不举,以后也不会有这种可能,不过你会不会被逼成不举,就说不一定了。” 这话只有墨昀听懂了,他坦然地对上徐飞白疑惑的目光,“你来得正巧,我刚好有事要让你去办。” *** 临芳苑的头号主子徐嬷嬷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关在房中休养,因为她的病凌云釉和剩下这些侥幸没被选中的侍女好好过了几个月的安生日子,不必每日提心吊胆得过日子。 但徐嬷嬷得的不是绝症,凌云釉早就知道会有她重新管事的那一天,那一天在这个酷热的午后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三天前,临芳苑侍女春桃的尸身在后山山脚下的竹屋中被人发现,一同被发现的还有杀手阁红人池正的尸身。 池正的胸口插着春桃的发簪,而春桃衣衫不整得躺在床上,大家都在传是春桃不堪受池正凌-辱,趁池正没有防备之际拿银簪刺进池正的胸口后自尽。那日,临芳苑里的侍女一个二个噤若寒蝉,心里虽拍手叫好,但都不敢将那份狂喜和快意表现到脸上。 池正是杀手堂堂主面前的红人,死在温柔乡里就算了,杀死他的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下等侍女,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嘲笑他窝囊?杀手堂因为这个丢了脸面,把怒气牵到临芳苑头上,丁嫦与另外一名管事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事给揭过去。 而徐嬷嬷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饬整个临芳苑的“风气”。 午饭时,凌云釉被一寻到机会就要打击报复她的银素故意泼了一身的酱黄瓜汁,对上银素得意的嘴脸,她也只能先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 徐嬷嬷紧急召集临芳阁的全部侍女,若是去迟了,恐怕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她拉着雅安匆匆赶回寝房,从柜子里找出一套干净的侍女服,看到胸口处碗大的一个洞,凌云釉脸都急白了,“怎么会这样?” 雅安凑过去看,“好像是老鼠啃的,怎么办?我的另一套洗了还没晾干。” “穿我的吧!”春琴身体不舒服,早上跟丁嫦告了半天假,午饭都没吃,这会儿浑身乏力地从床上爬起来。 她看起来还是很虚弱,眼看着就要摔倒,凌云釉赶紧过去扶了一把,摸到她滚烫的手腕,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烧着呢!撑得住吗?” 春琴勉强挤出一抹笑,“撑不住也得撑,谁叫那人是徐嬷嬷呢!” 凌云釉叹了口气,“我的衣裳被泼脏了,徐嬷嬷最不喜婢女一身脏污到她面前碍眼,劳烦姐姐先把衣裳借我一用,等渡过这一劫,我再洗干净了还给姐姐。” 春琴借着她手臂的力走到矮柜旁,从里面找出一套干净的侍女服递给凌云釉,“洗不洗干净都是小事,幸好我与你身段差不多,我的衣裳你也能穿,赶紧拿去换上,去迟了就麻烦了。” 凌云釉点点头,把春琴交给雅安扶着,避到一边换衣服。“这衣服上有股很特别的味道!姐姐的衣裳是被熏香熏过吗?” 凌云釉没好意思说,那味道有点儿腥,熏得她难受。 春琴不自然地答,“是……是啊!前段时间买……买了一个香囊,平时干活戴着不方便,就放……就放柜子里了。” 春琴平日里说话极为利索,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凌云釉想她正病着,加上一时着急,并没有多心。 她们三个赶到时,临芳苑的侍女已经到得差不多,幸好徐嬷嬷还没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向甬道尽头的太师椅走去,身后跟着两名大管事,她坐下来时,脆弱的太师椅不堪重负地晃了晃,一身松垮垮的肉几乎快将她的衣裳撑破。 胸前绣着的一只圆滚滚的大鸵鸟极为生动,近看之下才知那并非是什么鸵鸟,而是长着一身赤羽的丹凤。与她这一身肥膘格格不入的,是一双锐利的眼,喂有那一双眼,能让人很快转了认知,她并非是一个脑满肠肥的愚笨妇人。 与丁嫦同级的另外一名管事恭敬得奉上了一杯茶水,徐嬷嬷接过来,用茶盖漾了漾浮在面上的茶沫。 “嬷嬷我前些时候身体不好,大夫让我不要殚精竭虑,所以只好将苑中事务交给两名管事后关起门来养病。哪里知道,我这刚一走,苑里就闹出了两件大事。” 丁嫦与另外一名管事赶紧下跪告罪,“都怪属下监管不力,请嬷嬷责罚。” 徐嬷嬷把茶杯放在旁边的圆桌上,一手扶起一个,并未定她们的罪,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先有不长眼的春景忤逆池大人,后有春桃那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贱人,更是给临芳苑捅了天大的篓子,怎么?一个二个还真当自己是贞洁烈女了?我告诉你们,主子要你们的命就认命掏了心捧给主子,主子要你们给他暖床,于你们那是天大的福气,洗干净了乖乖躺平了等着,我若是再听到哪个不长眼的惹怒主子,我就命人把她削成一百零八片丢到野狼坡去喂狼。” 丁嫦转过身,高声吼道,“徐嬷嬷的意思,大家可都听懂了?” 底下跪了一片,一个二个敢怒不敢言不说,还只能咽下这口气,叩头答应下来。 凌云釉心里梗了一口气,那口气不上不下的,憋得她十分难受。 徐嬷嬷大病刚愈,一番话说完后便开始精神不济,困倦得揉着眉心,“病了一场,亏了血气,也是时候进补了。” 底下的几十名侍女,没有一个不明白“进补”的真实寓意。 徐嬷嬷的声音不高不低,每个音节都似锐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往她们肉上刮。有的侍女害怕得发起抖来,像凌云釉这般还算镇定的也都绷紧了头皮,从她们紧抿的唇上才可窥出一点恐惧的端倪。 丁嫦微微侧过脸,往凌云釉的方向看去,嘴角牵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凌云釉的心脏跳得无序却有力,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腥气令她更加气闷,她屏着呼吸想将那味道挡在嗅觉之外。 徐嬷嬷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她鼻翼动了动,“什么味道这么香?” 凌云釉心里咯噔一下,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的额上溢出密密麻麻的一层细汗。 和她一样紧张的还有跪在她旁边的雅安,雅安哆嗦着,忽然用力闭了闭眼,偷偷用指甲抠破了掌心的结痂,那是一道被明昔房中的金珊瑚树割伤的伤痕,伤口很深,由于没有得到很好的包扎处理,天气炎热,加上她要经常干粗活,伤口一直没好利索,时不时灌脓,不小心划破了结痂血水就会往外冒。 徐嬷嬷吸了吸鼻子,她对血的气味极为敏感,走到凌云釉前面就不走了,慢慢蹲下来在她头顶嗅了嗅。 凌云釉闭着眼睛咬紧下唇,心下无比绝望,这一次,她大概是逃不掉了。 徐嬷嬷忽然又侧开了头,挪到雅安前面,凌云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努力用指尖掐手心,抢回一丝镇定。 徐嬷嬷手移到雅安的脸上,掐住她的下巴迫她仰头,她的眼底和笑容里都混有血腥气,“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勉强镇定下来的凌云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雅安她,到底做了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雅安颤颤巍巍抬起受伤的那只手,手心摊开,将伤口亮给徐嬷嬷看,“奴婢前些日子在明昔小姐院里伺候时不小心伤了手。” 徐嬷嬷看着她手心得伤口,微微俯下身,陶醉地眯起眼,“你的血……好香啊!” 第 13 章 原本各怀心思的侍女,除了凌云釉外,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雅安的下巴一直被徐嬷嬷的手捏着,她清清楚楚得看到了徐嬷嬷此刻的表情,内心由最初的恐惧过渡到现在的绝望,她认命得想:这次,哪怕云釉再聪明,也救不了她了。 徐嬷嬷问道:“挺白嫩的一个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雅安哆嗦着,“雅……雅安。” 徐嬷嬷站起来,“今晚天黑后,到我院里来。” 徐嬷嬷离开时的脚步声重重敲击着凌云釉的耳膜,她最担心的事到底是发生了。她没有因为逃过一劫就在心底窃喜,因为这是雅安那小傻子拿自己交换了她暂时的平安。 丁嫦盯着凌云釉的方向,低喃道:“这丫头的命真是够大的。” 得了散去的命令,侍女们都三三两两站起来,雅安仍伏地跪着,一动不动。凌云釉陪着她,也不曾起身。 投向她们的目光,有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有的是无能为力的怜悯,也有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春琴从她们身边经过时脚步顿了顿,抿紧嘴唇看了她们一眼,凌云釉迎上她的目光,目光澄澈,无不解也无怨恨,春琴被她的眼神蛰了一下,愧疚在心底泛滥成灾,她却连说一句抱歉的勇气都没有,捏着皱巴巴的手巾仓皇而逃。 银素路过时拿手巾捂着嘴笑,“雅安妹妹这是撞得哪门子的大运,我们可都没这个福分呢!” 凌云釉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中透着寒意,“姐姐若是有这个心,晚上雅安去嬷嬷那里时定会为你美言两句,下次再有这种好事说不定就能轮到你了。” 银素反被噎一口,面上的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咬着嘴唇狠狠瞪着凌云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愤愤扔了手巾转身就走。 很快,长长的甬道里就只剩下凌云釉和雅安两人,凌云釉见雅安仍一声不吭得趴伏在地上,倾身过去扶她起来,“雅安。” 雅安的眼泪淹没脸颊,扭头望了她一眼便哭倒在凌云釉怀里,“云釉,我该怎么办?” 凌云釉紧紧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放软语气道,“你到底是忘了我曾经给你说过的话,万不得已的时候一定要先自保,你刚刚为什么要这么傻?” 雅安哭得鼻头通红,“我没想这么多。” 凌云釉轻轻叹了口气,“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说是这样说,她一个微不足道的低阶侍女连丁嫦都对付不了,拿什么去对付比丁嫦官高一级的徐嬷嬷?然而这件事还不能容她从长计议,雅安等不起。凌云釉感觉背后有三团火在追着她跑,稍微跑慢一步,就会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这些顾虑她没有告诉雅安,这时候告诉她这些除了加深雅安的恐惧与绝望再起不了其他作用,她一肩担下所有的压力,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分担她的忧虑,脑子里那根崩紧的弦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棘手的事一件接一件,前有狼后有虎,行差踏错一步都能令她尸骨无存。她自己也就算了,拼不过命就认命,可是如今雅安牵了进来,再难都必须搏上一搏了。 那天过后,每晚戌时便成为雅安最难熬的时辰,她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面色也渐渐变得苍白,昔日殷红的唇上血色看着看着就褪尽了。凌云釉心里着急,却一直想不到办法。 她夜夜都要提着灯笼到庭芳院外等雅安,这一日,暮色四合之时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厚重的雨云连成一片冲着大地压下来,豆大的雨点从黑云中噼啪砸在屋顶上。 凌云釉的裙角被溅湿了一大片,灯笼中的火苗随着风晃来晃去,凌云釉用空着的那只手搓着另一只手臂取暖,嘴唇冻得乌青,雅安还是没有出来,她等得焦急,也不管雨势大小,举着没有多大用处的油纸伞在原地踱步。 又过了好一会儿,凌云釉刚数到第五十圈的时候,雅安出来了,她没有带伞,对连成线的雨丝也毫不在意,艰难得移着步子,有那么一刻她腿软得走不动路,差点跌倒,幸亏凌云釉及时赶到,以自己的身体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雅安脸上露出虚弱得一抹笑,眼睛里亮起了消失很久的神采,“云釉来了?” 凌云釉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堵得发慌,把伞都移到雅安头顶,眼里隐隐有泪意,“我们回去。” 雅安笑着点头,“好。” 刚说完这一句,她两眼一闭,晕了过去。雅安用没有打伞的那只手搂住她,但单手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于微弱,无奈之下她扔了伞,双手搂住雅安的半截身子护在怀里。“雅安,雨还没停,你先不要睡,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淋坏的。” 雅安还是一动不动,两人都被雨淋透了,喝饱雨水的衣料紧紧贴在肌肤上,凌云釉冷得发抖,她摇了摇雅安,“雅安听话,先撑一会儿,等到了寝房洗个热水澡然后换身干衣服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得睡。” 凌云釉试图抱她站起来,她刚刚就摸到自己额头发烫,这会儿脑子似乎更晕了一点儿,最绝望的是周身的力道仿佛还在一丝一丝从身体里抽离。所以没来得及抱着雅安完全站起来,她自己反被带着重新跌回了地上。 雨越下越大,一道惊雷从紫色的闪电中破出,紫光晃过眼角,凌云釉下意识闭眼将上半身挡在雅安之上,用力喘着气。雅安身体的温度正一点一点的被雨水吸走,凌云釉绝望极了,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雅安,你起来好不好?我扶不动你,你这样会死的。” 依旧没有回应,凌云釉反手摸上额头,她苦笑道,“老天爷从来都不会雪中送炭,只会雪上加霜。” 她把雅安放到地上,拿起油纸伞撑在雅安身边,一只手臂落到地上露出苍白的手腕,殷红的血被雨水晕开,凌云釉这才发现她的伤口还没有止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用力撕扯裙角的布料,裂帛声一下一下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在雅安手腕上缠了两转,她哆嗦着嘴唇趴在雅安耳边说,“雅安,你等我一下,我找人来救你。” 秦州跟徐飞白约好在飞星楼顶层喝酒,酒瓶刚开了红封,空中就下起了雨,他跟徐飞白完全没当回事儿——老天把他俩困在这儿,就是有意让他俩喝个痛快,哪里好意思拂了老天爷的好意。 那方老天爷刚被骂了薄情寡义,这方就有人上赶着老拍它马屁,可能是老天爷光捡着好听的听,到了戌时越发下得尽兴,秦州和徐飞白也自觉喝得尽兴。 秦州拎着还剩了一半的酒壶,偏偏倒倒地往飞星楼下走,“小爷……嗝……小爷要去……大雨里散……散步。” 徐飞白脸颊通红,握着酒壶飞到飞星楼顶仰头灌了一口酒后,把酒壶重重往下一砸,冲入雨帘落到平地上,开始拔剑起舞,“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秦州下楼下到一半就看到徐飞白跟只燕子一样落了地,红着脸打了个酒嗝,“对了,小爷我也是会飞的。” 说完,跟着飞了出去。 徐飞白还在舞剑,他拎着酒壶指着徐飞白笑,“大傻子……小爷……小爷不奉陪了……小爷要回去睡觉。” 雨水顺着额头没完没了得往下流,秦州粗暴地抹了一把,脚下跌跌撞撞,嘴上喋喋不休,“贼老天,敢淋你小爷,知道小爷是谁吗?当心小爷挑了你的南天门,灭了你的天兵天将,还要睡了……你的……小情人儿。” 不知道小情人儿又扯到了这醉鬼的哪根弦,顺着这根弦他想起了徐飞白那张沮丧的老脸,嘿嘿笑起来,舌头没捋顺,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徐……徐飞白,你不行啊!整天吹天吹地,你……你那小情人还不是抛弃你跟别人跑了,你喝了酒……就……就只会抱着我哭,怂……怂货!” 凌云釉老远就听到秦州的声音,她发着烧,好在还没被烧糊涂,从来人的说话语气辨认出那人估计是喝麻了。 刚因为终于等到人来而窜起的希望一下子又被浇熄了,来谁不好,非要来个醉鬼,贼老天是要跟她作对到底了。 雅安那里耽误不起,好歹来的是个人,醉鬼就醉鬼吧!凌云釉用力吸了两口气,猛得冲出去。 忽然从雨幕里冲出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秦州酒被吓得醒了大半,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手按上腰间的玉笛。 刚刚折腾了半晌,发髻什么时候散的凌云釉都没发觉,房檐下挂着一盏四角宫灯,灯影映出凌云釉的影子,凌云釉才知道自己是这幅鬼样,怪不得把人吓到了。 她舔了舔嘴唇,柔声道,“公子别怕,我是人非鬼,我的同伴刚刚晕倒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她搬回去。” 被雨水迷了眼睛,秦州按住玉笛的手移到脸上,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了眼前女子的样貌。 长发被雨淋成了一缕一缕散在腰后,粉红束裙上东一坨西一坨的泥渍,裙摆处脏得更明显,一大滩褐色的泥渍,就这么一身,秦州对她的长相完全失去了好奇心。 他推开凌云釉,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走。 凌云釉心急之下什么面子里子都要了,扑通跪地紧紧抱住秦州的腿,哭哭啼啼地求着,“求你行行好,我同伴快要死了,你就当行善积德,救她一命好不好?” 秦州头突突跳起来,额角一跳一跳得疼,他看起来很不耐烦,“你放开。” 凌云釉眨巴眨巴眼睛,仰着头盈盈望着他,样子可怜极了,“求你了。” 秦州挣了挣腿,语带威胁,“你放不放?” 凌云釉不仅不放反而抱得更紧,秦州最后一丝耐性告罄,他堂堂一个练家子儿,还能拿这女人没办法?将酒壶随手扔到一边,他躬下腰捏住凌云釉的手肘反手一折,凌云釉疼得“啊呀”直叫,也不知她的潜意识是怎么反应的,这种时候她没急着挣脱秦州的手,反而抬起另一只手反手抽了秦州一巴掌。 秦州喝了酒,反应不如平时,没躲掉,脸上堪堪挨了一下。 “你活腻味了,竟然敢打小爷。”凌云釉那一下完全没过脑子,这咬牙切齿的一句话兜头砸来她就知道自己闯祸了。但眼下也顾不得其他,她担心着雅安,心里几万只蚂蚁在爬,越发地焦躁。 她尝试着立直身体,刚站起来就虚晃了两下,她轻咬舌尖勉强稳住身体,在秦州烧旺的邪火没来得及冲出头顶前,一把抓住秦州的手拖着他往回跑。 秦州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她拽着跑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你找” “死”字还未出口,被握住的那只手被女子那滚烫的手心灼了一下,他不由蹙了蹙眉头,“你发着烧还在雨里乱跑什么?真不想活了?” 凌云釉脑袋越来越晕,雨幕中什么都变得模糊起来,“我暂时死不了,但是我的同伴,如果再让她这么淋下去,她的命可能真的就保不住了。” 秦州心下一动,没再说威胁的话,也没挣开她的手。 第 14 章 秦州酒醒了大半,他认出不远处的那间院子,想到庭芳院的主人,再看到地上女人的那一刻,他觉得那姑娘或许已经死了。 即便现在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凌云釉半抱起她,撑着伞望向秦州。“求你救救她。” 秦州没动,“你既然是临芳苑的人,就该知道,即便帮她熬过今晚,她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也许宁愿这样死去,也不想等血流干后再死。” 凌云釉仰着脸望着他,形容狼狈,目光却坚韧如刀,“如果她不想活下去,早就在被挑中的那一天就会自我了结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不知公子身份,但在整个枭阁之中,也不会再有比临芳苑侍女更卑下的人,求你行行好,给我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秦州心下动容,走过去抱起地上那个昏迷的姑娘,灯笼早就灭了,但凌云釉还是捡了起来,把伞支在秦州和雅安头上,一个人站在伞外。 秦州身量太高,步伐太快,凌云釉跟得吃力,脑子跟灌了铅一样,她甩甩脑袋,试图甩开浮在脑中的混沌。 “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进枭阁,你父母呢?” 凌云釉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没话找话才会问起她的身世,愣了一下,“都死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可怜人,可怜处别无不同。”雅安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没有几两肉,秦州初学武时练过重兵器,那姑娘抱在怀里跟空手没什么区别。平时跟徐飞白斗嘴嘴欠惯了,对着姑娘表达同情的方式换谁听了都想打人。 凌云釉只想撕裂他的嘴,要不是怕伞移开会淋着雅安,她才懒得这么好心得给他打伞,手酸死了。 秦州半晌没听凌云釉说话,疑惑问道,“听不懂?” 凌云釉忍住抽他的冲动,低声“嗯”了下。 哪知秦州抓着还不放了,偏头看她,“没读过书?” 觉察到他在看自己,凌云釉不敢流露过多的不良情绪,抿着嘴唇笑了笑,“我生在穷苦人家,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家里拿不出多余的钱财请先生。” 所以求你别再咬文嚼字穷卖弄了。 秦州一听又加重了对她的同情,叹道,“可怜,真可怜。” 凌云釉心道:要不是不敢,真想好好替他管教下那张特别欠抽的嘴。 “喂!把伞举好,淋着小爷了。” 凌云釉回神,才发现自己刚刚发愣的时候伞举歪了,赶紧移正。 秦州低头望了眼怀里昏迷不醒的姑娘,“姓徐的那老妖该不是蝙蝠怪变来的,拿人血当饭吃,枉费小爷在尸海血沙里混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 听起来好似一句寻常的感叹,但凌云釉还是暗地里打了个激灵,张大眼睛一脸的天真烂漫,“公子是杀手堂的人?” 秦州意外地一挑眉,“你也知道杀手堂?” 凌云釉:“听人说起过。” 秦州想起那段极遥远的往事,笑了笑,“待过一阵子。” 凌云釉扣紧伞柄,对这人的身份有了初步的猜测:杀手堂是为枭阁筛选底层杀手的地方,是枭阁杀手入三大堂的必经之路。每年能活着走出杀手堂的人不到两成,在不知其里的外人眼中那地方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地狱。眼前这个人说他在杀手堂里待过一段时间,那他在整个枭阁中的地位必然不会太低。 凌云釉想起那会儿为救雅安她那死皮赖脸的行径,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若不是他喝醉了,可能不等她碰到他的衣角自己就被他一剑砍了,哪里还容她这么放肆。 “对不起,刚刚是因为救人心切才冒犯了公子,望公子千万不要怪罪。”她没有叫大人,就巴望着装成还不晓得他身份的情况下,这番道歉听起来会显得真诚一点儿。 秦州的粗线条根本没留意到她的小心思,“小爷要真有怪罪的意思你也活不到现在……到了。” 听他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凌云釉偷偷松了口气,又听他说到了,疑惑望向楼上挂着的牌匾,“朔风堂……公子,我们走错地方了,我要去的是临芳苑。” 秦州却没有进入楼中,而是拐向了旁侧的小径,来到一处两进带院子的屋宇前,“小爷还没醉糊涂,当然知道这不是临芳苑,你现在回临芳苑有什么用?你发着烧,这姑娘又昏迷不醒,回去以后怕是连个热水澡都洗不上,今晚你们安心在侧院休息。” 凌云釉有些为难,“可是今晚不回去,丁姑姑会怪罪。” 秦州完全没当回事,“她若是怪罪,你让她来朔风堂找我说理就是。” 凌云釉实在是找不到人说理,借她一万个胆都不敢把丁嫦往朔风堂支啊!别说找朔风堂当后台不靠谱,一旦有谣言传出去,招来一大波嫉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都能令她左支右绌,顾得上这边就顾不上那边。何况眼下,光丁嫦一个就够她受的。 “那今晚就只能麻烦公子收留了。”凌云釉不再坚持。 “令羽。”秦州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一名黑衣暗卫不知从哪里跃到秦州面前,单膝跪地,“公子有何吩咐?” 秦州把雅安递过去,“把这位姑娘抱到偏房里好好安顿,然后烧些热水来让两位姑娘沐浴。” “是,公子浑身都淋湿了,小人待会会多烧些热水,公子也洗个热水澡暖和下吧!” 秦州这会儿才觉得浑身湿得难受,点点头,“先安顿二位姑娘。” “是。”令羽抱过雅安,温声对凌云釉道,“姑娘请随我这边来。” 这名温言懂礼的暗卫让凌云釉心生好感,先对秦州道了谢,再对着令羽福了福,“劳烦公子带路。” 令羽把雅安抱进屋里,找来两身干净的男子里衣,“十分抱歉,堂里住的都是几位大人,也没有什么姑娘,只能将就下了。” 凌云釉刚要接过,令羽又补充了一句,“姑娘放心,两身里衣都是新做的,尚未穿过。” 凌云釉平日里对着主子伏低做小惯了,哪里受过这等优待,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里衣,“公子太客气了,奴婢身份低微,有得换就不错了,哪里会有其他想法。” 令羽温柔笑笑,“先帮那位姑娘把湿衣裳换了吧,令羽先去烧水。” “老子的酒呢!哪个不长眼的偷老子的酒。”令羽还没来得及退出去,从外面传来一道满含醉意的声音。 “秦州小儿,给老子滚出来,咱们继续喝,老子还没喝高兴。” 秦州刚回到房里就被另一只醉鬼点了名字,火大地拉开门,嚷道,“令羽,给我把那丢人现眼的东西打下来。” 凌云釉分辨出声音是从窗户的方向传来的,她给雅安换了干净衣裳,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细缝,望出去。 难怪她觉得这声音耳熟,原来是那日捡到她玉佩的那名白衣公子。 令羽知道自己打不过徐大人,但自家公子有令,哪怕朔风堂屋檐上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是天王老子,他都得去。 只不过还未等他出手,一只茶杯冲进雨幕向着徐飞白直直飞去,接着,凌云釉就见着那醉得话都说不利索但依旧站得笔直的醉鬼被茶杯敲到脑袋后,一头向地上栽去。 凌云釉捂紧嘴巴——朔风堂楼高七层,从屋顶掉下来,不得给摔成肉酱啊! 她定睛看向朔风堂,七楼上中间那扇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澄黄的烛光照得一室通明,墨衣男子长身立于围栏前,好像正拨弄着手上的什么东西。 雨势渐消,透过淅淅沥沥的雨线,墨衣男子人如墨玉,一室幽光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徐飞白头朝下坠到第四层的位置,酒忽然就醒了,如一只灵巧的白羽海东青,在空中一个翻转便轻身落地,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仰着脖子骂,“墨昀你大爷。” 墨昀拨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还耍得来招式,证明喝得不够多,醉得不够死,看来现在也只有擅刑堂的酒池能配得上朔风堂的酒剑仙了。” 饶是凌云釉一个不知擅刑堂到底是做什么的人,也知道所谓的酒池绝对不会是供人醉酒享乐的地方,因为那名叫徐飞白的白衣公子一听就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边嚷着“喝酒误人,喝酒误事,我还是回去睡觉吧”边扭身往自己寝居走去。 秦州飞上自家屋檐,抱着肚子哈哈大笑,“也不看看站得是谁家的屋顶,就敢在那儿撒酒疯,徐飞白,你活腻歪了,哈哈,怎么没摔死你呢!” 徐飞白和秦州这两名前世仇人就这样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得隔空斗起嘴来,墨昀懒得管他们,正准备回屋,忽然停下脚步侧身望向秦州的院落。 秦州住得是中间的主屋,旁边两间一直没有别的人住,今晚,左侧那间竟然亮了灯。 凌云釉和墨昀的目光对个正着,赶紧推上窗户,脑海里浮出墨昀看她的眼神,心脏不争气地跳个不停。 墨昀只看了一眼,并没有追究到底的好奇心,转身回屋合上了门。 凌云釉按着胸口:刚刚她只将窗子开了一个小缝,顶多只露了一双眼睛,他应该不会认出她来吧? 等心跳平复下来,忽然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朔风堂里的大人哪里会记得她这样一个低贱的侍女,即便是看到了即便是认出来了,她又没有撞破他们密商大事,犯不着为了出手整治了一个醉鬼被她看见了就杀她灭口。 她从怀里摸出天蚕佩,在幽暗的烛光下,天蚕佩周身的碧绿色泽更显莹润,她收拢手心将它按在心口处,凝神回想徐飞白被伞打翻落地后喊的那个名字。 在蛇林外拿刀威胁过她的白眼狼,原来叫墨昀吗? “姑娘,热水烧好了,我可以进来吗?” 令羽的声音打断了凌云釉的怔愣,她赶紧将天蚕佩收进怀里,整理表情,“进来吧!” 令羽抱着一个装满水的浴桶走进来,凌云釉惊得目瞪口呆。她是干惯粗活的,平日里给主子准备热水的时候都是拿木桶一桶一桶提热水往浴桶里掺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连桶带水抱进来的。 凌云釉想帮忙都没地方搭手,令羽把浴桶稳稳当当地放在屋子中央,“姑娘先入浴吧!我先出去了,有需要再叫我。” 凌云釉忽然想到她人单力薄,没办法将雅安抱进浴桶,忽然后悔提前给雅安换了衣服,硬着头皮对令羽道,“烦劳公子帮我把我同伴抱进浴桶里,我一个人抱不动她。” 令羽有些为难,“可是” 凌云釉当然知道他在为难什么,赶紧摆摆手,“不用脱衣服,就这样抱她进去就可以,只是等会可能还要劳公子再给我们找一套干净衣裳了。” 令羽暗地里松了口气,走到床边抱起雅安放进浴桶,转头对凌云釉笑起来,“我这就去拿干净衣裳,待会我敲门的时候烦请姑娘到门边来拿一下。” 见他如此注重男女大防,凌云釉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三分,福身行礼,“多谢令羽公子。” 第 15 章 弄好一切后已是子时,雅安一直没醒,凌云釉钻进棉被躺在她旁边,不时用手量量她的额头,幸好没有高热的症状,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实在撑不住便靠着雅安睡着了。 一晚总也睡不沉,梦到朔风堂的第七层,墨衣男子凭栏远眺,清瘦的背影里总透出几丝孤高冷清,她站在他背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总想从背后抱住他,身体却无法动弹,之后,她醒了,细细回味那梦境,惊出了一头冷汗。 她微微喘息,胸脯起伏不定,等她终于镇定下来,反手一巴掌就扇到了脸颊上。“不许再想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论她怎样暗示自己,明知道不会属于她,却仍克制不住去肖想一些远在天边的东西。 她与天边隔着万丈悬崖,只要踏出一步,就会跌入无底深渊,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凌云釉摇摇头,将脑海里的绮念甩开,“不想死就别想了。” “不要……不要……”她的心绪刚刚平复下来,一直睡得无知无觉的雅安却说起了梦话。 “雅安”,凌云釉试图叫醒她,只是,无论是喊她还是摇她,都没办法帮她从噩梦中醒来。 “不要吸我的血……求你不要吸我的血……” 凌云釉停下手上的动作,任她在梦里挣扎,没过多久,雅安的头上就溢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凌云釉用手背去帮她擦拭,把她的鬓发拂过头顶。似乎在梦里很害怕被人触碰,雅安闭着眼睛挥舞胳膊乱抓乱打,凌云釉差点被她打中鼻子,幸亏她反应快,在她胳膊挥过来前身子后仰险险避开。 她一手一只牢牢拽住雅安不安分的手臂,没好气道,“等你醒了再跟你算账。”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雅安竟然还没醒,嘴里喃喃道,“疼……疼……” 凌云釉这才发现自己拽到了雅安手腕的伤口,一番无意识的挣扎下,略显宽大的袖口微微上翻,露出另外一道新伤口。 凌云釉的眼皮似乎跳了跳,愣了一瞬,把雅安的衣袖掀到手腕,六七道崭新的伤口上还渗着血丝,在看到刀口的那一瞬间,凌云釉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有点儿喘不上气。又查看她另一只胳膊,伤口数量没有左边多,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凌云釉感到心正颤个不停,翻腾的血气迫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从雅安被选中的那天算起,也不过才过去几天时间,便是一天被划一道,也不该有这么多伤口。这小傻子竟然从来没告诉过她。 “云釉”,正当她被徐嬷嬷的恶行激出杀意时,雅安醒了。 凌云釉很快回过神,不自然地笑笑,“你醒了。” 雅安半坐起身,四下环顾,疑惑问道,“我们不在临芳苑吗?” 凌云釉牵起她的手握在手心,“这里是朔风堂一位大人的寝居,从徐嬷嬷那里出来后你就晕倒了,是那位大人救了你。” 雅安受宠若惊,“是哪位大人?” 凌云釉揉揉她的头发,“我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可以改善一下住宿环境,你还不好好享受享受。” 雅安一听噗通倒回床铺,脸陷进枕头里,激动说道,“我从来没睡过这么软的床。” 临芳苑侍女都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硬邦邦的床板上只铺了层布。 凌云釉看的好笑,为她盖好被子。“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天亮了,你抓紧时间,兴许今晚能做个好梦。” 雅安捏着被角连连点头,“我睡了,马上就会睡着了,我看到周公来接我了。” 她晶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得眨着,凌云釉拿手掌盖过去,笑着道,“周公不等人,再不睡,他就要走了。” 雅安嘴角挂着笑,手背交叠隔着被子平放在肚子上。“那我睡了。” 直到听到浅浅的呼吸声传来,凌云釉才把手掌移开,盯着雅安的睡颜看了好久,她的目光又移向雅安的手腕,眼神蓦然转深,幽深里装着阴狠,这是她从来不肯示于人前的另一面,她不是如雅安一般的小羊羔,该认命的时候伸长脖子绝对不会眨一下眼睛,如果刀还未落到头上,她会想尽办法在绝处撬出生机,先下手为强,不择手段除掉那个要她命的人。 凌云釉轻轻掀开被子,她曾经偶然到过朔风堂一次,如果没记错,毒仙子的草庐应该离得不远。 她对这位毒仙子有所耳闻,对她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的浅显认识,知道她是个以身炼毒的疯子,身上流着的每一滴血都是能够要人命的毒血。 毒仙子擅长制毒炼毒,草庐中定然会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轻手轻脚下地穿鞋,生怕惊喜了熟睡的雅安,一拉开屋门,皎洁的月光从屋缝中泄进来。不知什么时候雨完全停了,乌云渐渐散开,月亮终于有力气从云层中钻出来,月光浸了雨后的湿意,照在身上,蚀骨得冷。 刚刚才烧旺的一把火被冷风一吹就熄了,凌云釉凭着绝佳的记忆力找到了那个草庐,欲要推门时却踟蹰了。 下毒是最简单粗暴也是最不高明的办法,拿到毒药后,这毒要怎么下,才能既达到目的又能洗清嫌疑?徐嬷嬷中毒身死,丁嫦会不会借机将这一切栽到雅安身上? 凌云釉只觉得脑子里很乱,她的高热还没完全褪去,眼下明明是最需要休息的时候。 不行,雅安等不起,无论如何,先偷到毒药再说。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她用力吸了口气,手在距离草庐门约一寸远的地方,被横插过来的一条手臂挡住了。 凌云釉收回手,往后退了一大步。 秦州侧头望了眼草庐,一把拽起凌云釉的手腕往外面带。凌云釉被他拽到侧旁的鹅暖石小道上,盯着自己的脚尖,不问秦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三更半夜跑到这儿来。 秦州讽刺道,“我是该夸你胆儿肥呢?还是该骂你蠢呢?” 凌云釉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被人骂过蠢,她心里不服气,却没有反驳的底气,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就当我蠢吧!” 秦州当然不会觉得这女人是真蠢,他定定盯着凌云釉看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里不夹杂任何情绪。“刚才如果我没有阻止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凌云釉眼波动了动,没有回复。 秦州也不恼,换了个更为温和的问法,“知道那五毒怪为什么从来不锁草庐的门吗?” 等冷静下来,凌云釉也意识到了这点,毒仙子没有住在草庐里,但草庐的门却没有上锁。 “因为这个草庐看不到的角落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能够令人瞬息毙命的毒物,便是我进去都不一定讨得了好处,你进去就只剩了死路一条。” 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凌云釉知错就改,不再堵着一口气跟秦州较劲。她福身行礼,“抱歉,奴婢脑子烧糊涂了,给秦大人添了麻烦,过意不去。” 秦州转着手中的玉笛,似笑非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了?” 凌云釉仍低着头,“奴婢与大人云泥有别,不敢僭越。” 秦州哼笑一声,“脑子不清醒就等清醒了再去做选择,任何时候,都别拿自己的命来做犯蠢的筹码。” 凌云釉定定看着足尖,低声应“是”。 那晚,回到秦州的寝居后,凌云釉彻夜未眠,她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得看着朔风堂屋檐上的檐翅,一轮满月半隐于檐后,借着月光,她看到檐角下挂着一串铜风铃,她先前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 夜里起了风,总觉得风里传来风铃的叮咚脆响,凝神去听,又什么也听不到。她怀疑是不是听觉失灵了,这时候的嗅觉却格外灵敏,雨后的湿气里夹着泥土青草的气味,她趴伏在窗台上,轻轻阖上了眼。 心里脑海里都是一团乱,一个丁嫦就已经足够棘手,何况是统领整个临芳苑的徐嬷嬷。凌云釉向来都知道自己聪明,而这一刻,她严重怀疑自己的聪明是不是只够对付银素那样的蠢货,放到丁嫦和徐嬷嬷这类于勾心斗角中脱颖而出的聪明人面前,她那三瓜两枣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墨昀的梦里又是一大片火光,奄奄一息的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药草香,两根指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指头探到他颈间,手指触到他的肌肤,像是寒夜里幽凉的一片月光,虽然凉,却并不觉得冷。 然后,他醒了过来。 皎洁的月光透进窗缝,他睁着眼凝视帐顶,忽然觉得差点什么。刚醒的时候有些迷糊,不过他恢复得很快,片刻功夫他就想起来差了什么了。 是铃声,檐角下那串风铃今晚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赤足下地走到门外,风铃挂得很高,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整串取下来细看时才发现是内里的铜片被滑脱的一缕挂绳绞住了。 挂绳缠得很紧,换成徐飞白可能会直接一剑挑断挂绳,他不会这样粗暴,耐着性子一圈一圈慢慢解。做这样的小事时他很有耐性,甚至比他练剑时还要耐心。 解出铜片比练剑容易得多,根本花不了多久时间,他又把挂绳加固后才重新挂回檐下。 这夜的风看来是停不下来了,风铃挂上去后一直响个不停,声音清脆,却并不扰人,第一次将它挂到檐下那一晚,他一夜无梦,睡了一个罕见的好觉,说也奇怪,从那以后,一直纠缠着他的梦境好像都怕了这道铃声,再不会入梦来扰他了。 墨昀微微低头,手揉着眉心,最近没少殚精竭虑,加上重伤未愈,他的精神其实并不算好,只是要主持堂中事务,不得不强撑。 这会儿又有了困意,他最后看了一眼铜风铃,收回目光时余光瞟到秦州的屋舍,偏房没亮灯,却开了一扇窗。 仅着里衣的女子趴伏在窗沿上,青丝如墨覆住她的背部,许是趴累了,她正了正身子双臂交叠下巴搁在上面的手臂上。女子的脸暴露在月光下,即便隔着七层楼的高度,墨昀还是看清了她的脸。 “好像在哪里见过。”墨昀捏住扶栏,凝神想了想,片刻后,他睁开眼,墨黑的眼瞳一眼望不见底,“原来是她。” 第 16 章 隔了几日,凌云釉接到指令,明昔小姐点名让她过去伺候,顺便带上另外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说得是雅安,凌云釉虽然不知道这位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并不是十分情愿,可惜她没有选择,明昔小姐即便是只夜叉罗,她也得把人伺候舒服了。 新晋的男宠坐在美人榻上,而明昔躺在男宠的两条匀称的大长腿上,两人浓情蜜意地打情骂俏,丝毫不顾忌还有外人在场。 虽然一早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凌云釉干个洒扫的活从来没像今天一般难受过,那感觉就跟浑身爬满了虱子,不敢放肆地挠,还要扛着周围人看笑话的眼神。 她也不知道这位明昔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毛病,就喜欢当着侍女的面和男宠行一些有伤风化的事。 雅安也极不自在,但也知道这种时候装聋作哑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擦拭金珊瑚树时,雅安紧紧挨着凌云釉,极小声道,“那位梁大人” 凌云釉忙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雅安看懂了,收起八卦的心讷讷垂下头,一门心思扑在金珊瑚树上。 自打发现明昔换了男宠时,凌云釉的心就悬了起来,想是那晚梁阿偷跑出去和人厮混的事触怒了明昔小姐,这便罢了,非要她来伺候又是为什么? 明昔毫不介意在大庭广众下袒露风情,即便她并没有丰腴的身段,但骨子里仿佛生来就带有几丝含糊不清的媚意,又并非是世俗的那种媚,其中交织着少女该有的天真,不像丁嫦那般浑然天成,也不像丁嫦妖得那般纯粹。 她仍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纱衣,凌云釉方才不经意间瞥见她的胸口刺了一只蝴蝶,血红色的蝶翅既妖冶又危险。 “蠢奴才,想酸死我吗?”明昔忽然坐起身,一把将男宠掀到地上。 男宠战战兢兢磕头,明昔将水晶盘里的葡萄尽数砸在他身上,怒斥道,“滚出去。” 男宠哆嗦个没完没了,连滚带爬地滚了出去。 凌云釉和雅安双双被吓了一跳,不明白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起怒来了。两人都在暗地里为自己捏了把冷汗,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明昔恨恨望着门口,唤了贴身的侍婢,“去把梁阿给我叫上来。” 雅安紧张地盯着凌云釉,凌云釉回以一个无奈的眼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尽招惹些不好惹的煞神。 “继续擦。”她冲雅安比着口型。 直到一整棵珊瑚树擦完了,梁阿才姗姗来迟,一点儿都不着急,也不怕自己的不上心会触怒明昔。 “你们两个先下去。”凌云釉反应快,知道明昔在赶她和雅安,拽着雅安行了一礼便转身往外退,经过梁阿身边时她偏头望了他一眼,却没敢做多余的动作,她们本来也该向梁阿行礼的。 直到走出明昔的院子,来到一个僻静的角亭外,两人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腔里。雅安顺着胸口,“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想来明昔小姐院里伺候了。” 凌云釉跟着附和,“我也是,盼着这位主子可千万别再想起我们来。” 雅安还待说什么,凌云釉听到明昔贴身侍女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过来,她记得那侍女好像是叫绿衣,侧头向雅安“嘘”了声,压低声音道,“好奇害死猫,怕不怕死?” 雅安对明昔和梁阿的事已经好奇很久了,眼睛里冒着光,低声说,“不怕。” 凌云釉把她拽到回廊的墙壁下,将耳朵贴上去偷听。 一名侍女问绿衣,“我刚刚看到梁大人又被叫进去了。” 绿衣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一个以色侍人的男宠,叫什么大人,他配吗?” 那侍女好奇的点全不在男宠这个身份上,“再是个男宠,也是得明昔小姐宠爱的,明昔小姐对他和旁人不一样,姐姐又不是瞧不出来,我看近几日明昔小姐都没怎么召见他了,是他做了什么惹怒主子的事吗?” 绿衣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说是贴身侍婢,但小姐杀手出身,天生就带着层防备,白日里不能离得太近,夜里也不让我伺候,她和男宠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哪敢去问小姐这些事。只是前两日小姐抓了两条毒蛇,每回召见那男宠时就叫人把关毒蛇的笼子提进去,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侍女大惊,“毒蛇?那毒蛇哪里来的?” 绿衣有问必答,“后山上抓的,好像叫五步蛇,被那蛇咬了五步内必死,小姐拔了那蛇的毒牙,至于拿去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雅安听得心惊胆跳,又不敢出声,只瞪大眼睛瞧着凌云釉,却见对方陷入了怔愣里,嘴里喃喃道,“五步蛇,五步内必死。” 雅安轻摇她的手,小声问,“云釉,怎么又发呆了?” 云釉回过神,知道再听下去也听不到更多的内情,拉着雅安沿着回廊往回走。 “绿衣那废物,白跟了明昔小姐这么久,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两人来到绿湖边上,凌云釉一边抱怨一边捡起石子打了个水漂。 她技艺不佳,小石子只在水上弹了两下就沉进湖底了。 雅安靠在柳树上,咕哝着,“要换我我也不知道。” 凌云釉见她还当了真,过去把她拽到湖边,捡起一颗小石子塞她手里,“我就抱怨抱怨,绿衣又不傻,明白她知道得越多在明昔小姐眼皮子底下就越危险,人家比你我都懂明哲保身的道理,来,不说这些了,我教你打水漂。” “可是万一被丁姑姑知道我们伺候完了又没回临芳苑,肯定又要变着法子罚我们了。” 凌云釉不像她那么紧张,又甩了颗石子出去,“到时候就说明昔小姐让我们退出去,我们不知道明昔小姐是否还有吩咐,不敢走。她顶多骂我们就不知道去问问吗?那种情形下,谁敢问,这些她心里都清楚,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只是既然找上我们了,不挑点刺儿她面上过不去。好了,别担心了,跟我来打水漂。” *** 秦州昨晚又喝多了,睡到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脑仁一阵一阵得疼,他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我要再跟徐飞白那龟孙子喝酒我就是他干儿子。” 刚走出房门,正说唤令羽做点东西来填肚子,看到院里的惨相,他心口上那簇火没克制住直奔脑门而来。“哪个龟孙子干的?小爷我要抄他祖坟。” 院子里本来种了一大片秋菊,眼看快到花季,月圆之时可以在亭子里对月吃蟹赏菊,谁想到这菊花不知造了什么孽,眼下只剩了一片整齐的草杆。 一只小棕熊坐在光秃秃的桩子中间,和徐飞白大眼对小眼,手上还揪着一截没啃完的菊花杆。 秦州正想是拿这小畜生清蒸还是小火炖,徐飞白那厮就匆匆忙忙推开他小院的门,嘴里喊着,“小鹌鹑,你们谁看到我的小鹌鹑了?” 被徐飞白起了个臊皮名字的小棕熊觉察到秦州的身上有杀气,把剩下的半截草杆往秦州站着的方向一砸,转过身往门口奔过去,仿佛也知道只有自家主子才能保住自己小命儿。 秦州接住凭空飞来的草杆,五指收拢,那草杆在手心化作了齑粉。 徐飞白担心坏了,看到那小家伙冲自己奔来,母性泛滥成灾,张开手臂准备去接,谁会想到,他家的小鹌鹑冲到他身边时连抹余光都吝啬分给他,越过他跳进了他身后的墨昀怀里。 徐飞白接了个空,剑眉与额头上的褶子皱作一团,咬牙切齿得骂,“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秦州一见是墨昀来了,心里纳闷平时墨昀找他们时都是叫他的暗卫来传,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 难不成是觉得整日里在朔风堂里待着,快窝成一朵蘑菇了,特地打着找他们的幌子来他院里散散心?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装得非常严肃,“堂主有事叫人来传就是了,何必还亲自跑一趟。” 小棕熊嘴里叼着枚玉佩,撞进墨昀怀里时乖巧地把玉佩放在墨昀手心里,徐飞白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这小畜生忒没良心,吃里扒外就算了,不知上哪儿捡的玉佩不拿来孝敬自家主子反而先拿去讨好墨昀。 墨昀望了一眼手心的玉佩,道,“贪狼过来请过,回复说一个叫不醒一个不愿起,不得已,只好自己来了。” 墨昀话中全无怪罪的意思,但两个宿醉才醒的酒鬼都不禁为自己的赖床行径汗颜。 秦州上前一步,“堂主有事吩咐?” 徐飞白看了看墨昀的脸色,也肃了神色。 墨昀抱着小棕熊越过他两人往秦州房间走,“进屋里说。” 进到屋里,秦州为墨昀和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把徐飞白晾在一边,徐飞白斜睨他一眼,没有发作,自己动手倒了一杯。 秦州把茶推到墨昀面前,“有令羽在外面守着,绝对安全,堂主但说无妨。” 墨昀端起茶饮下一口,淡淡开口,“我要你们伪装成冰河的杀手帮我杀两个人,这次的任务没有从文书堂过,这就意味着,这次任务除了你们和我绝对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再过两天阁主就要回来了,务必在他回阁之前赶回来。” 墨昀从袖中掏出两张折叠好的纸条放到桌上,秦州和徐飞白一人拿了一张,看了以后两人无声对视一眼,没有问多余的话,恭顺领命。 徐飞白平日里的不靠谱都被收得干干净净,他吹燃火折,将纸条移到火星上,片刻功夫,便烧得只剩了灰烬。 然后抬起头看向墨昀,“其他的都好说,只是,最近他们把朔风堂盯得死死的,我和秦州同时不在,怕是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墨昀逗弄着小棕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无妨,今早文书堂派了新任务,我会把你们的名字报上去,然后抽派两名暗卫替你们执行文书堂的任务。” 两人一听就知道墨昀是打算来一招金蝉脱壳,秦州也烧掉纸条,“那我们今晚就出发。” 墨昀点点头,把小棕熊还给徐飞白,却把玉佩留了下来,徐飞白眼尖,“这不是小爷的天蚕佩吗?这小畜生从哪儿叼来的?” “哦……我知道了”,徐飞白侧过脸不怀好意得盯着秦州看,“你小子不学好,也玩金屋藏娇那一套,那姑娘呢?被你藏哪儿了?” 秦州被说得一头雾水,“我这儿哪有什么姑娘!” “装,你继续装”,徐飞白指着墨昀手中的天蚕佩,“天蚕佩之前被墨昀送给了一位姑娘,如果那姑娘没来过你这儿,这玉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你院子里?” 秦州想起来,他前两天确实收留过两位姑娘,难道是其中一个不小心落在他这里的? 要是不解释指不定徐飞白那货要怎么编排他,秦州便把捡到两个姑娘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 “前晚喝醉了路上碰到一个姑娘求我救她同伴,应该是临芳苑的人,她那同伴也是够倒霉的,被临芳苑的吸血嬷嬷选中,不知怎么晕倒了,我就把她俩带了回来,让她们在偏房住了一晚。” 便是没有发生什么,徐飞白也打定主意要把屎盆子扣给秦州,“就只是住了一晚?” 秦州没好气,“就只住了一晚,什么都没发生,你再毁小爷清誉,把你剁成人肉包子信不信?” 第 17 章 这语气徐飞白总觉得熟悉,片刻后恍然大悟,“一个好人皮灯笼,一个好人肉包子,你和明昔可以合伙开个黑店。” 墨昀被这两货吵得头疼,“我先走了。” 徐飞白两个大步挡住墨昀的去处,“堂主,你先前可答应过要招个姑娘的,啥时候兑现啊?” 墨昀对这货的尿性也掌握了七八成,当即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我说过的话几时赖过账,喜欢姑娘,自己去跟杀手堂要。” “我觉得救你那姑娘就不错。先是救了你,你把天蚕佩送人当谢礼,后来那姑娘丢了玉佩,被你捡到,再后来她又为秦州所救,天蚕佩再次落你手里,这姑娘跟你有缘,跟朔风堂也有缘。我看她有点儿小聪明,说不定是株好苗子。”想到那姑娘的身份,徐飞白叹息了声,“只可惜她是临芳苑的人。” 秦州对他的惋惜不以为然,“临芳苑又怎么了?之前也有过临芳苑婢女竞选杀手的先例,杀手素来不问出身,一生都在刀口上舔血,真正身份高贵的谁愿意做这行?只问够不够胆儿。” 听了秦州的话,徐飞白下意识看了墨昀一眼。暗道:秦州那家伙就是见识短,身份高贵的杀手,眼前不就有一个么! 墨昀没理会徐飞白的目光,把刚刚趁徐飞白不注意又跳到怀里的小鹌鹑抱起来,准备还给徐飞白,小棕熊仿佛也知道墨昀要走了,丢开先前的温顺乖巧,死皮赖脸地扒着他的胳膊不放。 墨昀想起他从海东青口中救下这小东西那天,它也是如这般死死抱住它的胳膊,除了他谁抱都不干。 秦州在边上嘴碎:“徐飞白,你看看你,不招人待见就算了,自家养的小畜生都不待见你。” 徐飞白见他的小鹌鹑这么黏墨昀,本来就有点儿吃醋,被秦州这么一激,越发来气,“小鹌鹑,我告诉你,你现在回来主子我既往不咎,不回来就跟你救命恩人过,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小鹌鹑虽然跟人生活了这么久,但仍旧听不懂人话,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盯着徐飞白看,完全没有过去的意思。 徐飞白一口气卡在嗓子眼,跟小鹌鹑大眼瞪小眼,“养不熟的小叛徒。” 墨昀也不忘在他伤口上撒盐,“那我抱走了,又不是养不起。” 他摸着小棕熊毛茸茸的脑袋,“朔风堂背后那片滑竹都是你的了,我们不像你主子那抠搜货,一盆观赏竹都捂得紧紧的不给啃。” 徐飞白的前院里种了几根观赏竹,怕被小鹌鹑祸害特地在外面围了一圈篱笆。 可怜他先被个养不熟的小畜生气了两回,后被墨昀讽刺一道,还没想出反驳的话,墨昀已经抱着小鹌鹑走远了。 徐飞白将目光转回被小鹌鹑啃成平原的前院,“小畜生送你了,清蒸红烧随你便。” 秦州却没接他这茬。 “我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墨昀这个人。” 徐飞白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扬起头看着墨昀离开的方向,“你不需要看透他,相信你的直觉就够了。” 秦州坐在圆凳上,摩挲着茶杯上的杏花式样的纹路,“我记得墨昀救回小鹌鹑那天,受了很重的伤,要不是裴云及时赶到,他可能就交代在那次任务里了。杀手不畏死,但也绝不轻易赴死,濒死的情况下会努力保留最后一口气,说不定就能等来绝处逢生的机会。墨昀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却还是在重伤之下从凶悍的海东青口中救下了你家小鹌鹑。这便罢了,杀手也是人,也有人性,还留有恻隐之心也不稀奇。他把小鹌鹑带回来以后,我以为他会像你一样养着它,结果他让贪狼找一处安全的林子将小鹌鹑放生。” 徐飞白很少和秦州这么正经得说过话,很想插科打诨得接下去,不想正经也是会传染的。“这也不稀奇,一个杀手,人性未灭、尚有恻隐之心都不足为惧,怕的是这些会成为自己的弱点。”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才最致命。” “行了,我何必在这儿跟你说这么深的道理,你听得懂么?” 秦州难得听徐飞白正经说话,本来想加深这个话题,结果徐飞白正经不过两句话,后面一句逼得他在出任务前想先提前热个身。 徐飞白没给他机会,打着哈欠出了门,“又是一场硬仗,我得先回去补个眠。” 秦州想起纸条上的名字,瞳色加深。傀和樨的死果然和烟雨堂脱不开干系。 *** 凌云釉教雅安打了会儿水漂,这姑娘学了半天仍一个漂都没打起来,怕她又要因此自怨自艾半天,凌云釉抢了她手里的石头,拉她坐柳树下乘凉。 雅安挫败坏了,“我怎么就这么蠢呢!” 斑驳的阳光从树缝中洒下来,凌云釉觉得晃眼睛抬手去挡,“我当初学这个学了一天,你学了不到一个时辰,还不到我当初的一半,你个坏丫头,拐着弯地骂我蠢。” 雅安也抬起手替她挡阳光,“是来临芳苑之前学的吗?” 凌云釉的情绪不是很高,“嗯!” 雅安继续问,“也是别人教你的吗?” 凌云釉默了半晌,在身旁捡了一块石头用力掷向湖心,“雅安很喜欢那位大人吗?” “啊?”雅安一时没转过弯。 “那位像月亮一样的大人。”凌云釉侧过脸庞,静静看着她。 雅安被她如此露骨的问话整得不好意思,颊畔飞起一朵红云。“我其实不是喜欢他,我只是仰慕这样的人,他们都很厉害也很强大。还有明昔小姐,我虽然怕她,但还是很佩服她,她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七幽若,真的很了不起。” 凌云釉在心底认同了她的话,偏开脸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不说这些了,我们来说点儿值得高兴的事……唔……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开了枭阁,雅安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什么样的日子啊?”雅安对着一侧扬起脑袋,认真地想了想,“想要给人画梅花妆,想要去酒楼给老板娘当账房,可惜我不会打算盘。” 凌云釉一听就笑了,“怎么和我的想法这么像呢!小姑娘,你这也太敷衍了。” 雅安不好意思地抠脑袋,“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上次听你说你想去给人画梅花妆,开酒楼当老板娘,我就觉得这种日子很好,我很喜欢,哪怕不能给你当账房,在你身边端茶送水我也欢喜。” 侧过头,正好看到斑驳的光点洒了雅安一身,凌云釉笑了起来,“傻里傻气的。” “雅安,终于找到你了。”临芳苑同室的雪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撑在膝盖上,喘了好半天气才继续说,“你俩还在这儿躲懒,徐嬷嬷找你呢!” 异常温馨的氛围就被雪衣的话打散了,凌云釉看向雅安,她有片刻的怔愣,等反应过来时,目光和动作都显得比平常迟钝,慢慢扶着柳树站起身来,声音低如蚊呐,“我知道了。” 凌云釉跟着站起来,离天黑还早,还不到徐嬷嬷“用餐”的时候,为什么今天提前了好几个时辰? 雅安往前走几步,从背后看她,凌云釉发现她真的是瘦了很多,浅粉色的侍女服空落落地挂在身上,看起来跟每天都吃不饱饭一样,也再没有了从前的活泼劲儿。 “雅安”,凌云釉追过去拉住她,有一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 雅安慢慢转过身,似乎是怕她担心,硬扯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笑得极为勉强,“别担心,我没事。” 凌云釉心里更加难受,“雅安,后悔过吗?” 如果不是为了她,她也不需要受这样的罪。 雅安红了眼圈,摇摇头,“不后悔,能帮到云釉,雅安很高兴。” 真傻! 凌云釉在心里这样想着,油然而生的杀意再无法抑制,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她也想不出在短时间内撼动徐嬷嬷地位的办法,一旦她有所动作,说不定在对徐嬷嬷出手前就先被丁嫦收拾了。如果她够聪明,这种时候就该忍下这口气,找机会先收拾掉丁嫦再等待时机。 可是,她可以等,雅安她拿什么等? 雅安被雪衣带走以后,凌云釉没有回临芳苑,转头去了后山。明昔的贴身婢女说后山上有五步蛇,被那蛇咬中,五步内毙命。 凌云釉以前只到过后山山脚,山上是什么情况她一无所知。这次她没有带雄黄粉,凭着一腔冲动攀上了顶峰,路上遇到了几条普通的菜花蛇,见着她跟见了鬼一样几下就梭没影了。 凌云釉爬出了一身汗,回头看到夕阳半隐于远山后,她才惊觉已经是傍晚了。被山风一吹,她顿时清醒过来,别说这里有没有五步蛇,便是有,她也未必认得出来。 山风吹干了额头上的汗珠,头隐隐作痛,凌云釉想要找地方先休息下,蓦然间,一只棕色的小东西突然跳到她身上死死抱住她的胳膊,接着她听见脚边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跳到她身上的是一只尚幼的小棕熊,凌云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往后退。从草笼里窜出一个蛇脑袋,接着是小半截身子,和普通蛇差不多粗细,颈部有一圈红印。那蛇不知道多生了几个蛇胆,竟然不怕人。一寸一寸抬高脑袋,似在同凌云釉比高。 凌云釉浑身冰冷,脑子一下被眼前的景象搬空了,身上的小棕熊四只爪子死死扒住她,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看起来是被吓得不轻。为了安抚它,凌云釉反手拍了拍小家伙的背,右手去摸腰间的匕首,很快镇定下来,用力拔出匕首比在胸前。 她一动,那蛇跟着动了,速度奇快无比,极度恐惧下,凌云釉也被激出了战意,把匕首横在胸前,胡乱挥了好几下,她这几下都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花架子,比不上毒蛇的机变,眼看着那蛇张开嘴巴快要挨上她颈部时,一片树叶破开山风插进毒蛇的三角眼,紧跟而来的第二片树叶插进了毒蛇的七寸,毒蛇掉落在地抽动几下便再没动静了。 凌云釉手脚一软,被它救下来的小家伙见危机一解除立即从她怀里跳开,钻进草丛两下没影了。她跪坐在地上,没精力去管那没良心的小东西,用力闭了闭眼,手指搭上腕间,“还在跳,我还活着,幸好幸好。” 她看了眼已经死透了的毒蛇,眼睛上和七寸处分别插了一片树叶,她紧张得舔舔嘴唇——这树叶哪儿来的? 第 18 章 由于凌云釉吓得不敢出声,一时之间,便只能听到山风穿透叶片的簌簌声。墨昀坐在一根树枝上,仰头灌了一口酒,见凌云釉把视线转过来后一副大白天遇见鬼的滑稽模样,眼角露出一抹友善的笑意,“你现在逼出毒牙处的毒液,一滴够毒死三个人,效果是一样的。” 橘黄的夕影落在凌云釉的眼角眉梢,使她的五官变得更加柔和,眼底的犀利却没受影响。墨昀那双总是洞察一切的眼睛令她万分不安,内心不由升起一丝戒备。 她目测了下墨昀所在的高度,以她那良好的目力探测了下他身下那根枝丫的承重能力,没话找话一般,“就不怕掉下来摔死。” 由于底气不足,她特地压低了声音,但仍一字不漏地落入了墨昀耳中,他将酒塞塞回壶口,纵身跃下。 “承蒙关心,摔不死。”听起来并无多少诚意,不顾凌云釉警惕的目光,忽然抽出腰间的配剑挑起蛇尸递给凌云釉,“五步蛇生性狂躁,并不怕人,见人先与人比高低,一般人对上这种情形都会被吓得怔在原地动弹不得,待五步蛇高过人的肩头,便会瞬间发动攻击,一击致命。” 他言语中肯,听起来并无哪里不对,可是这人的眼神分明是在讽刺她无知者无畏。凌云釉默默咽下这口气,看到支过来的蛇尸,下意识后退一步,她刚刚从恐惧中镇定下来,哪敢去接。“多谢大人出手相救,奴婢感激涕零,至于这蛇,还是先放地上,我自己来。” 墨昀十分配合得将蛇放到地上,由她自己来,凌云釉却对蛇尸犯难了,她拿匕首比划了半天,也不知道从哪儿入手,只好挫败得看向墨昀。“这玩意儿要怎么取?” 她曾经从捕蛇人口中听说过,采取蛇毒分“活采”与“死采”,“活采”的方法更为简便,拿盛取毒液的容器塞入蛇口,激出蛇的本性咬住容器排出毒液。“死采”要复杂得多,先切下蛇的头部,拿锋利的刀刃将毒腺从头部剥离出来。 可是现在,别说她认不认识毒腺,便是拿刀切下毒蛇的头部她都不敢,万一不小心捅破毒腺让毒液沾上皮肤,她会不会当场交代在这里? 越想越不敢下手,索性装作两眼瞎,寄希望于飞得一手好叶片的墨昀,反正自己在他眼里也是难以挽回的愚蠢形象了,何不一蠢到底。 她努力表现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不大会。” 墨昀斜她一眼,“难为你了,我当你单枪匹马带一把匕首就敢来抓五步蛇,必然藏有一些真本事,看来是我想多了。” 凌云釉虚心承认错误,“是奴婢考虑不周,幸亏遇见了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感激不尽,愿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墨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嘴贫功夫出神入化的徐飞白,可惜那货是绝对说不出做牛做马这样没骨气的话的。凌云釉正愁要不要再说点儿奉承的话,也不知道这位大人好不好这口,万一对他了解不深马屁拍在马腿上岂不弄巧成拙? 心里一番天人交战,墨昀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极薄的指间刃,从五步蛇头顶开了一道口,接下来的步骤凌云釉就不忍细看了,墨昀利落得剥下了一整张完整的蛇皮,要不是血淋淋的蛇身太过恶心,凌云釉都要忍不住为他出神入化的手法拍手叫好。 前前后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墨昀揪了一片草叶包住一团血淋淋的东西递给凌云釉,“耽误了最佳时间,毒牙处的毒液没办法逼出来,把这毒腺风干后碾磨成粉,毒性虽然会打折扣,但毒死个把人的效力还是有的。” 凌云釉没有立刻接过来,而是找来两张比巴掌还宽的草叶覆住那团血肉,不小心碰到了墨昀的手,她瑟缩了一下,仿佛是被他指尖的凉意刺到,她略显惊慌失措得抬起头,对上墨昀辨不出情绪的眼睛。 瞬息间,她想起那晚的梦境,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耳根处似有一簇火苗从下往上蔓延开,怕墨昀看出端倪,她强行逼迫自己从绮念中清醒,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快速接过毒腺两下包好,扯了两根草茎捆严实了后,她站起来道谢,没敢看墨昀的眼睛,“多谢墨大人。” 同从前略微不同的称谓令墨昀的眉尖几不可查得动了动,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凌云釉的发髻之上,两根不合群的发丝从发髻中滑出,打乱了精心准备的一丝不苟。 “如果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极易被有心之人看出端倪,用毒固然能解一时之危,却始终落了下乘。”他忽然开口道。 凌云釉一直觉得自己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神总是静如深海,掩藏着无法探究的神秘,你看不穿他,却不妨他看穿你。强大到令人生畏,也将她此刻的无力映射得更为清晰,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位位高权重的墨大人是值得她信任的。 她终于露出了一点脆弱,“求教大人,何为上乘之计?” 墨昀没立刻回答她,向拱进草笼满地找草籽的小棕熊招了招手,小棕熊怕他甩下自己走了,不时扬起头看上两眼。见救命恩人在向自己招手,反应迅速动作敏捷,两下蹿到墨昀脚边后跳到他怀里,两爪一张,牢牢抱住他的胳膊。 墨昀这才看了她一眼,淡然吐出四个字,“借刀杀人。” 墨昀言简意赅,并未告诉她确切的方法。这法子她曾经在池正身上用过,而如今,她又能借谁的手除掉徐嬷嬷?想到这里凌云釉越发迷茫了。 墨昀转身欲走,显然不准备说得更多。 凌云釉只好在暗地里苦恼,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却被忽然跳到她肩上的小棕熊吓了一跳。看清是刚才救下的小东西,轻吁一口气,在它脑袋上惩罚性地轻轻拍了一下,“没良心的小东西。” 墨昀转过身,不明白向来认人的小鹌鹑为何忽然转了性。是因为这姑娘方才救了它吗? “小”,后面两个字没能说出口,他发现徐飞白给小棕熊起的名字实在是恶心得令人难以启齿。 凌云釉没跟这种物种打过交道,又想它刚刚扔下自己独自跑了,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性子,赶紧撤回手,见小东西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只好为难得向墨昀求助。“那个……能把你的爱宠抱回去吗?” 小鹌鹑还不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上赶着把口中的天蚕佩倒贴给眼前的小美人,不等她再撵,便重新回到墨昀怀里。 凌云釉目瞪口呆地望着手心里的天蚕佩,这两天太多心事压着,什么时候丢的她都没察觉。 把别人的谢礼遗失了两回,两回都被原主人捡到,凌云釉实在是没心情感叹她与墨昀这巧合得过了头的缘分,只觉得无颜再面对他,羞愧地觑了一眼墨昀的方向,发现那人早就没影了。 ※※※※※※※※※※※※※※※※※※※※ 百度剥蛇腺的方法,搜出来一堆蛇的图片,大晚上的把我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是主要情节,所以一笔带过。 第 19 章 从后山回来后,凌云釉一直在想墨昀的那句借刀杀人,他是朔风堂的主人,地位超然,非她这样卑下的身份所能比。她有些好奇这位墨堂主看着年纪还很轻,是怎么过三关斩六将坐到堂主这个位置的?如果是他处在和她相同的处境里,又会怎么做?借刀杀人,如果是他,会借谁的刀? “云釉,发什么呆呢?丁姑姑找你呢?” 凌云釉回神,向来同她与雅安交好的林瑶从别处回来,向凌云釉传达丁嫦的指令。 这回凌云釉没有猜测丁嫦这时候找她是为了什么,林瑶却一脸愁色,“近来丁姑姑仿佛对你十分关注,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到她了?” 凌云釉表情轻松,不像林然那般紧张,“我哪里敢,兴许是最近做事的时候没带脑子,总是出纰漏,让丁姑姑面上过不去了吧!” 林然记起来她最近确实出了不少纰漏,“你也知道自己有问题,这么不小心,一点儿都不像你了,是不是为了雅安?” 凌云釉从石阶旁的盆栽里揪下一片叶子放在指尖捻,“让林姐姐担心了,我以后会注意,我现在得去丁姑姑那儿了。” 林然知道这是她心结,也不再继续刨根问底,放她去了。一路上凌云釉把本来十分精神的一片绿叶捻成了一团烂腌菜,报复性地丢在丁嫦门外。她将自己从头到尾整理了一番,确定自己同刚从枝头揪下来的绿叶一样精神了,才曲起手指叩门。 “进来。”丁嫦平日里难为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不高兴了,下人敲个门都要敲出一段抑扬顿挫的调子才肯放行,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轻便就让她进门了。 “不知丁姑姑找奴婢所谓何事?”她照旧行了一礼,一言一行从容不迫,不复从前唯唯诺诺的样子。 丁嫦明显也感受到她与从前的不同,涂着蔻丹的动作顿了顿,侧过脸笑得风情万种,“过来,坐。” 凌云釉听话地坐过去,丁嫦将竹镊子递给她,“我最近不知怎么的,总是染不好。” 凌云釉从容接过竹镊子,在白色瓷盘中夹了一张碾磨过的凤仙花起来,放到丁嫦拇指的指甲盖上。 丁嫦一直盯着她看,“近来老是觉得头晕眼花,大概是年纪大了,晚上在灯下看书都觉得费力。” 凌云釉又夹了一片凤仙花,“丁姑姑说笑了,您如果对着陌生人说您十六七岁,绝对没人怀疑。” 丁嫦目光落到凌云釉白如羊脂玉的手背上,打断了她手上的动作,执起她的手背细细打量,“哪里像一双侍女的手,七幽若的手都不一定有这双手白皙柔滑。” 她要看,凌云釉就任她看,“不过是用了一些嫩肤的膏药,要不了几个钱,丁姑姑若是想要,奴婢那儿还有两瓶。” 丁嫦放开她的手,慢慢抬起头来,伸手触到她的脸颊,进而往上移去,在眼睑处停下。“这双眼睛也好看,不知道有没有看过一些不该看的。” 凌云釉扣住她的手腕,轻轻拽下来,重新拾起竹镊子,“丁姑姑先别动,干了以后就不好染了。” 她从盛放凤仙花的碟子里夹出一片新鲜的,放到瓷盘里碾磨,花瓣碾出了鲜红的汁水,却并未被碾碎,仍是完好的一片。凌云釉拿起竹镊子夹起一片被汁水浸泡过的凤仙花瓣贴到丁嫦食指的指甲上,用镊子帮凤仙花贴合指缝,动作娴熟连贯,像是做过几百次一样。 做好这些,她接着碾磨下一瓣,“奴婢愚钝,丁姑姑所说的不能看的,是指后山山脚的小竹屋吗?” 丁嫦眸中凶光毕露,手朝后一缩,冷冷道,“你果然看见了。” 凌云釉又强势地将她的手抓回来,“别动,还没染好呢!” 她夹起另外一片碾好的凤仙花蘸了汁水,盖到中指的指甲盖上,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奴婢的确看到了,不仅如此,池正也是我支过去的。丁姑姑为我们这些低贱的婢女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我代众姐妹谢过丁姑姑。” 丁嫦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好大的胆子。” 没等她说完,凌云釉抢过她的话头,“丁姑姑连明昔小姐的人都敢抢,比起您来,我这点胆子算得了什么?” 丁嫦一只手被凌云釉紧紧拽在手里,抽不回来,她越发恼怒,“不怕我杀了你。” 凌云釉冷嗤一声,“丁姑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不是吗?只可惜,您还是没能杀了我。” 丁嫦狠狠一抽,终于把手抽了出来,“我现在杀你也来得及。” 凌云釉慢条斯理地放下镊子,“您以为到了现在,我还会这么蠢,乖乖等着你对我下手吗?我将你同梁大人的事写在了一封信中,若我有任何不测,这封信就会立刻交到明昔小姐手里。” 丁嫦压抑住怒火,“你是什么身份?明昔小姐是什么身份?你说我与梁大人有染,口说无凭,凭什么认为她就会信你!” 凌云釉把盛着凤仙花汁水的碟子往里推了推,怕丁嫦情绪一激动,就把碟子拍翻了。“我忘记告诉丁姑姑,池正死的那晚,明昔小姐曾到荒草坡找过梁大人。我如果告诉她,那晚她看我捉萤火虫的时候,梁大人正与丁姑姑在后山脚的竹屋里私会,你说,她会不会信呢?” 丁嫦愤怒得浑身发抖,从来没有一个婢女敢这样对她说话。 一通威胁后,凌云釉变了称谓。“丁姑姑,奴婢握着这个把柄并不是想要挟你做什么,奴婢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别揪着奴婢不放,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若你实在不愿放过奴婢,奴婢也不介意拖着你陪葬,玉石俱焚好了。” 凌云釉站起身,退到两步开外,行了一礼,不管丁嫦那冲天的怒气,转身拉开门走出去。 临芳苑内一切井然有序,侍女们各顾各的事情,看到凌云釉从丁嫦房里出来哪怕好奇都憋在心里,没人敢用丁嫦来找凌云釉的不痛快。 凌云釉今日并未被安排差事,也许是丁嫦怕扑了空,有意留出她的时间。林然这会儿也得了空,本欲把脏了的衣裳拿去浣洗,端着盆子出门就碰到了从丁嫦那里回来的凌云釉。 她忙空出一只手把凌云釉拉到假山后,把她从头发丝儿打量到脚尖,“怎么样?丁姑姑有没有为难你?” 凌云釉在心底苦笑:岂止为难,这下梁子结大了。 “那肯定是为难了的,丁姑姑专程叫我过去总不能是看我最近表现好发糖给我吃。”林然是个聪明人,要勉强说什么事都没有,她定然不会相信。 林然叹了口气,“果然是为难你了,连着得罪了两个大人物,丁姑姑岂会这么轻巧就放过了你。” 凌云釉顺着她的话接,“还好晓风院的大人和明昔小姐都没有追究我的过失,否则林姐姐只能去野狼坡替我收尸了。” 林然没好气道,“知道把丁姑姑惹怒的下场,还不谨慎点,雅安她” 凌云釉注意到林然的目光瞟向了一侧,没等她转身,林然先笑着岔开话题,同她背后的人打招呼,“春琴妹妹来了?是有话要与云釉说吗?” 林然话里带刺,凌云釉听出她是刻意刁难,拍拍她的手背,换上一副和善的笑脸,仿佛从来没有被春琴出卖过一样。“春琴姐姐找我有事吗?” 春琴站在假山旁边离她们还有段距离,并不上前,“那日的事并非我自愿,是丁姑姑她……对不起。” 凌云釉一下子了然,春琴同她无冤无仇,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小龃龉,也不存在任何利益纠葛,突然从背后给她一刀,想必也是受了丁嫦胁迫。 她走到春琴近前,嘴角的笑意纹丝不动,却并未传达进眼底。“春琴姐姐既非自愿,那此事就此揭过,从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好不好?” 得知凌云釉并未记恨在心,春琴背了几天的包袱终于从心头卸下,“妹妹不怪我就好,我手头还有事没做完,先走了。” 凌云釉笑着道,“好。” 春琴走出去老远,林然才愤愤不平道,“把雅安害得这么惨,你就这么原谅她了?” 凌云釉的声音如同冰原上刮来的一阵雪风,不带有一丝温度。“林姐姐,我在临芳苑已经竖了不少敌人了,所以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敌人。” 她不缺敌人,她缺得是盟友。至于原谅不原谅,凌云釉将目光放到假山上一簇簇嫩绿的苔藓上。 她永远不会原谅在背后向她捅刀的人,无论出于什么苦衷。 第十七章 第 20 章 “怎么?最近临芳苑这么忙啊,冷清成这样,人都被丁姑姑拖到野狼坡喂狼去了吗?” 一道尖细的声音打破了临芳苑暂时的静谧,这道声音称不上难听,如果换掉略显刻薄的语气,倒也能和温言软语沾上边。声音的主人平时也不是这副口气,至少,在向十二银衣卫中的阳平大人撒娇的时候不是这副口气。 凌云釉和林然对视一眼,绕出假山,行了一礼,“胭脂姑娘。” 以姑娘称眼前盛气凌人的这位其实是有点儿尴尬的,胭脂曾经也是临芳苑的侍女,某天被分派到阳平的院子里伺候,本来是伺候阳平书房里那堆古董,不知怎么得就伺候到了阳平床上去,阳平无妻无妾,便将她留下来暖床。 胭脂姑娘一步登天后,仍旧挂念旧主,闲来无事就把曾经在临芳苑受过的屈辱拿来一遍一遍回味,一旦想到气不顺了,便要带着贴身的侍女来临芳苑找找碴。 胭脂不屑得看了凌云釉和林然一眼,仿佛跟她们说一句话就会拉低身份似的,“两个下贱的婢女,也配和我说话,叫徐嬷嬷出来。” 林然和凌云釉都没有表现出愠色,对胭脂那满口的装腔作势也并不在意。林然落落大方地道,“下月便是中秋夜宴,徐嬷嬷被花怜夫人叫去商量夜宴的事情了,可能还要耽误好一会儿才能回来,胭脂姑娘不如到正厅坐着等?” 和林然搭档比雅安省事得多,应付胭脂这类外强中干的货色都不需要凌云釉自己动口。 胭脂两眼一瞪,自觉被两名低贱的奴婢怠慢了,徐嬷嬷不在,这两蠢货就不知道去请管事来吗? 她狠狠剜了不懂事的林然一眼,拿手按了按金灿灿的发簪,“徐嬷嬷既然有要事,我也不便硬把她叫过来,丁嫦和卫兰呢?” 这次是凌云釉接的话,“奴婢才从丁姑姑那里出来,丁姑姑身体抱恙,现在不方便见客,至于卫姑姑嘛!” 她偏着头,故作疑惑地望向林然,林然自然接过话头,“临芳苑下月便要统一更换侍女衣饰,卫姑姑一早就上制衣局见陈姑姑去了。” 胭脂预想中的徐嬷嬷带领两位管事大张旗鼓迎接她的场面并未出现,等来的是两个看不懂眼色的侍女,她脸上挂不住,只好迁怒到林然和凌云釉身上,一巴掌向离她最近的凌云釉挥过去,凌云釉不肯给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货打,向后退一步躲开了胭脂的一掌。 胭脂一掌打了个空,气得从鼻子吹气,“狗奴才。” “胭脂姑娘来了。” 凌云釉正为避开胭脂那一巴掌绞尽脑汁找说辞,先前被她气得花容失色的丁嫦整理好表情,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胭脂愤恨地剜了凌云釉一眼,“你不是说她身体抱恙在休息吗?” 没等凌云釉解释,丁嫦竟然先一步大发慈悲地为她解围,“妾身的身子确实是不大爽利,听绿柳禀报说胭脂姑娘来了,特地从床上爬起来的。胭脂姑娘难得来一趟临芳苑,徐嬷嬷和卫姑姑都不在,我若是不接待,回头徐嬷嬷该怪我怠慢了胭脂姑娘。” 胭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使了个算你识相的眼色。“我来也没别的事,前两日大人同几位同僚外出打猎,猎了些野味回来,都赏了我,那么多我哪里吃得完,便想到了我的老东家,临芳苑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够不够分。” 她话还没说完,她身边的绿衣婢女就走上前两步,把手上的一个包袱放在地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引到包袱上,即便是裹了好几层布,包袱底部仍被血水浸透了,凌云釉和林然还没吃就觉得恶心了。 见几人都不动,胭脂意味深长地对丁嫦道,“丁姑姑不打开看看?” 这种差事不必丁嫦亲自做,她点了凌云釉出来,“你去打开看看。” 凌云釉半点没犹豫,两下打开包袱,饶是在心里做好了准备,看到包袱中那一团被剐了皮的蛇尸的一刹那,还是没忍住犯了呕。 丁嫦看一眼就将目光偏开了,笑吟吟道,“妾身代临芳苑一干人谢过胭脂姑娘的好意,等会我就让厨房拿去打理,胭脂姑娘要留下来一并尝尝鲜吗?” 胭脂才不肯拿那包蛇尸来恶心自己,委婉拒绝,“阳平大人还在等我一同用饭,改日吧!” 丁嫦亲自送她到苑外,胭脂忽然转身,“对了,一定要让徐嬷嬷也尝尝,我可是专门拿来孝敬她的,你们这群人都是沾徐嬷嬷的光。” 丁嫦笑道,“妾身记住了。” 胭脂忽然冷冷哼了一声,“她从前对我不赖,这恩情我可是要牢牢记一辈子的。” 其余的人当然不会天真得认为徐嬷嬷会真的对她不赖,当时若不是突然被阳平看中,下一个人形血库就轮到她去接班了。 胭脂走后,凌云釉不敢当着众多人的面对丁嫦造次,恭敬得询问她如何处置包袱中的蛇尸,丁嫦一脸嫌恶,“扔了,说不定里面就混了几条有毒的,还真准备留来吃吗?” 自然,这差事点名指姓地落到了刚跟丁嫦撕破脸的凌云釉头上。 丁嫦特意吩咐一定要避开胭脂,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扔,千万不能扔到别人的地盘上。凌云釉想来想去也只剩了后山那片三不管地带。 处理好蛇尸,便到了用午饭的时辰,凌云釉刚巧路过雅安分派的藏书阁,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雅安一见她便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云釉,你怎么来了?” 凌云釉看只有她一个人出来,问道,“这么大一个藏书阁,就只让你一个人来?” “没有没有”,雅安挥挥手,“还有另外一个姐姐,不是临芳苑的,她刚来没多久说她身体不大爽利,我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你怎么就这么好骗呢?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顾及到小妮子的自尊心,凌云釉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我今天没什么事可做,下午来帮你吧!” 雅安高兴极了,“里面好多书,可惜我不识字。我今天在整理的时候发现了一本佛经图册,有图有字,图我看懂了大概,但字是一个都不认识,下午云釉讲给我听好不好?” 凌云釉看着她消瘦的脸颊,笑了笑,“好。” “要不了多久就开饭了,去晚了只能捞点菜汤喝喝,我们从秘密通道饶过去。” 藏经阁建得偏,要一板一眼地走老路至少要走上小半个时辰,凌云釉与雅安长期被分到各个院子里,对整个枭阁的地形都熟悉了七七八八,所谓的秘密通道也就是藏书阁背后那条小径,可以直穿到雕花小筑外,雕花小筑过去没多远就是临芳苑,能够节省一半的路程。 路上凌云釉没忍住拿雅安一个人打扫藏书阁的事喋喋不休。 “我看那姐姐脸色有些苍白,说不定是真的病了。”雅安反驳道。 凌云釉快被这一根筋的丫头气吐血了,“不是说要努力变聪明吗?你的聪明劲儿就全用到我身上来了。” 哪知道那丫头根本就没在听,摇了摇她的胳膊,“那个是不是胭脂姑娘身边的人?她……她在干什么?” 觉察到雅安声音里的颤意,凌云釉回头去看,地上躺着一个女人,绿衣婢女费力得拖着她向前走,绿衣婢女和地上的人凌云釉都很眼熟,早上两人才到过临芳苑,那包被他扔到后山的蛇尸就是绿衣婢女放到临芳苑地上的。 “你们……”绿衣婢女才注意到面前多了两个人,惊慌失措下跌倒在路旁的草丛里。 胭脂仍一动不动,凌云釉看到她的脑袋下枕着一大滩醒目的血迹,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绿衣婢女没想过会被人撞破,绝望极了,泪水沾湿了眼睫,“我不是故意的。” 凌云釉竖起手指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绿衣婢女紧紧咬住嘴唇,听话地不再开口。 凌云釉深呼一口气,走过去挡在胭脂前面,对雅安温声哄道,“马上要开饭了,雅安先回去,帮我抢一个馒头藏起来,我稍后就来。若是别人问起,就说你没有见过我。” 雅安怔怔看了眼被凌云釉挡在身后的胭脂,虽然不确定,但还是隐隐明白凌云釉想要做什么,她心里很慌,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固执地摇头,“我不走。” 霎时间,凌云釉肃了脸色,第一次对雅安流露出狠厉的眼神,“走,现在就走。” 雅安近乎于哀求,“云釉。” 雅安通红的双眼令凌云釉无法招架,她收起脸上的厉色,放软语气,“雅安听话,我不会有事,你先回去。” 雅安还是杵在原地,凌云釉冲她摇摇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雅安憋着眼泪没让它掉下来,往前踏出几步后仍不舍得回头看了一眼。凌云釉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一直挡在胭脂前面,没挪动过。 直到目送雅安消失在小道尽头,凌云釉才松了口气,蹲下身探胭脂的呼吸,果然如同她所料,已经没气了。 凌云釉抬起胭脂的头,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出了一个血窟窿,血还在往外渗,抬起眼看向绿衣婢女,直截了当问,“是你杀了胭脂姑娘。” 绿衣婢女一直没从恐惧中缓过神来,胸前的布料和两边的袖口上均沾染了血污,泪水泡得双眼通红,哽咽道,“我不是故意的……她……拿……拿簪子扎我……我疼得……疼得受不了,便推了……推了她一把,没……没想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失了神采的双眼望向胭脂的尸身,她跌跪在草丛里,捂着脸大哭。 凌云釉放缓语气,镇定中夹带着不甚明显的冷漠,“胭脂姑娘眼下正得宠,就算你不是故意的,阳平大人也不会放过你。” 绿衣婢女害怕到了极点,发起抖来,“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死。” 凌云釉一手按在她肩上,视线牢牢锁住绿衣婢女那一双惊惶的眼睛,“我有个办法兴许能帮到你。不过你得答应我,如果这次成功渡过这一劫,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除了我跟你,绝对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答应不答应?” 第 21 章 午时刚过,烈日当空,墨昀房里那盆铜钱草蔫头耷脑地杵在白瓷花盆里,窗子开了半扇,屋里闷得透不过气,墨昀索性将另外半扇打开,顺手将凉掉的半壶茶倒进花盆里。 “贪狼。” 在暗中保护主人安全的影卫瞬间出现在房间里,单膝跪地,“主人有什么吩咐?” 墨昀放下茶壶,“好久都没看到裴云了,他近来在做什么?” 贪狼的表情和语气都毫无起伏,“回禀主人,裴大人近来毒性发作频繁,云叶医女正尽力帮着压制。” 经久的舔血生涯,已经再难在墨昀脸上看出明显的情绪,而这一刻,他的眉目间显露出了少有的忧虑,“我去趟藏书阁,不必跟来。” 长期护卫左右的影卫闻后微微颔首称是,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墨昀走后,他走到书桌旁,玉白瓷缸里还装着他忘记撤走的被墨汁染黑的水,幸好他家主子在这些小事上还算得上宽容,为了毁尸灭迹,他端起瓷缸,不管窗台上刚刚被灌了半壶茶水的铜钱草是否还喝得下,将缸中的水一股脑倒进花盆里,水浸透土壤溢出底部的拖盘,将窗台浇了个透心凉。 仅次于十二银衣使下的第一杀手被突发状况惊出了一脑门的汗,抓起桌上的一叠纸去接快要流到地上的水。 看清抓得是什么后,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跟熊孩子刚闯完祸的反应如出一辙。 墨昀刚刚走出朔风堂,想起三个时辰服一次的药丸没带,折转回去,一进门看见上午练得字被自家影卫揉成一团抓在手里,花盆拖盘里的水顺着墙面流了一滩,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我的窗台是得罪了法海吗?” 贪狼哭丧着脸,从一匹面瘫的头狼变成了一只犯了错的田园犬,扑腾跪地,“主人,贪狼错了。” 只有墨昀自己知道,外人看来精明干练的影卫私下里是副什么德性,他抚着额,“摇光。” “属下在”,另一名影卫应声出现,刻意抢出空隙偷偷觑了贪狼一眼,碍着主人在场,硬憋着不敢笑。 墨昀看一眼窗台,“收拾干净,看铜钱草淹死没有,没淹死就救一救。” 摇光恭敬应是,贪狼有心要弥补过失,声音不敢放得太大,“主人,这些事属下也能做,不用麻烦摇光。” 墨昀盯着他那张略显稚气的娃娃脸,为避免自己屋子再受祸害,下了死命令,“以后,我不在的时候,离我的屋子一丈远。” 朔风堂外满树的蛐蛐嚷得震天响,墨昀被吵得有些心浮气躁,“日落前,将树上的蛐蛐一只不漏的抓起来,按公母分开,遗漏一只,提头来见。” 还要按公母分开,贪狼傻眼了,“主人,您这” 太强人所难五个字被墨昀冷漠的背影拍回了肚子里。 贪狼回头见摇光已经开始收拾他留下的一地狼藉,腆着脸凑上去,“我帮你吧!” 摇光赶紧将他挡在窗台之外,“别别别,你还是去抓蛐蛐吧,我不想因为你被罚到后山去抓蛇,还得按公母分开。” 贪狼气咻咻往圆凳上一坐,“开阳跟天权一声不吭地消失了,肯定是被主人派出去执行任务了,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上我,剑都要钝了,日子快要淡出个鸟来。” “贪狼,慎言。”贪狼不过是单纯的抱怨一句,没想到会惹来摇光剧烈的反应。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机警地看向四周,随后并起两指在嘴上拉了条缝。 摇光不放过他,“要是被主人听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别一天跟老妈子一样教训我。”贪狼平时只服墨昀的管,这会儿耐性告罄,立马黑了脸。 好心没好报,摇光心里也是大大的不爽,“还不是怕你嘴欠儿惹祸,累及无辜,快滚去抓蛐蛐儿吧你!” 贪狼身子扭了个弯儿,撑着下巴面向摇光,八卦心蠢蠢欲动,“主人刚刚问我裴大人最近做了什么,我说裴大人毒性发作频繁,他就说他要去藏书阁,我猜他是去翻医书去了,我总觉得咱们主人对裴大人与对别人不同,诶,你说,他是不是对裴大人有歪心思啊?” 摇光觉得这家伙迟早要被他那旺盛的好奇心害死,懒得接他这茬,闷头倒掉铜钱草花盆里多余的水。 贪狼吃了闭门羹,抱怨一句“没劲”,便出门捉蛐蛐去了。 凌云釉没赶上午饭,只吃了雅安偷偷藏起来的一个馒头,饭后不能休息,两人一同前往藏书阁继续干活。 “云釉”,中途雅安一直想问中午的事,都被凌云釉岔开,听她一唤自己的名字,凌云釉就先开口打断她。 “对了,不是说对佛经有兴趣吗?是哪一本,找来我看看。” 雅安再迟钝也知道她不想谈那件事,那本佛经被她单独放在挨着门口那排书架的最下面一层,她拿给凌云釉。 凌云釉接过来随意翻翻,“我以为藏书阁里全是武功秘籍,居然还有和尚的东西,是因为杀孽造得太多,需要靠佛偈涤荡心灵吗?” 一个崇尚以杀止杀,一个以普度众生为己任,背道而驰的两种人生,怎么看都不该有交叉点。 雅安没听出她是在嘲讽,翻到没看完的那一页,“上面画了一面旗,还有三个和尚,旁边有两排字,我不识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书上画了一个老和尚,两名尚年轻的弟子站在他身旁,远处幡从风动。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凌云釉念完,雅安一脸迷糊,“什么意思啊?” 凌云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个和尚对另一个和尚说,曾有一个尼姑喜欢上一个和尚,有一天尼姑指着远处的旗幡问和尚,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和尚说都不是,是我心动。然后,他们问老和尚,到底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老和尚说都不是,心术不正看什么都会动。” 雅安目瞪口呆,“佛经上也会讲这种故事吗?” 凌云釉两下翻完,把书塞进雅安怀里,“你以为和尚都是四大皆空吗?背地里喝酒吃肉逛花楼的有的是。” 稍后,凌云釉在书架上翻出一副落灰的围棋,拉着雅安,边教边同她切磋,可惜雅安既不是合格的对手,也不是个合格的弟子,教了半天仍不得要领,凌云釉只好放弃,囫囵擦完书架,便在几个书架上找了几本书窝到角落里看。 雅安不认字,又把那本带图的佛家典故拿来翻。 凌云釉对着手上的书貌似看得目不转睛,实际上翻开这页上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对书没什么好感,只是不表现出一定程度上的痴迷,雅安又会见缝插针问起胭脂的事。 她并非不愿意告诉她,只是不想让肮脏的血液污染那双无垢的眼睛。不是谁都要像她一样,必须经历一次痛不欲生的涅槃重生才配看到光明。 现在是什么时辰凌云釉只能通过光影位置摸个大概,最近徐嬷嬷“进补”的时辰提前了,天一擦黑就会派贴身婢女过来召雅安。凌云釉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光影,摸出头上的银簪,“雅安。” “嗯?”雅安从书上抬起头,感觉到颈上传来一下针扎似的刺痛,她反手去摸后颈,忽然脑子眩晕,晕了过去。 凌云釉半搂住她,把银簪插回发髻,扶着她在书架上靠稳,从书架底层与地面的空隙中摸出一个碗和一把匕首,撩开雅安的衣袖,纵横交错的刀痕残忍地撞入凌云釉的视线,比起上次看到的又多出好几条。 凌云釉深吸一口气,多看一眼都觉得呼吸不畅。拔-出匕首挑破一道伤痕的血痂,沿着伤痕的走向加深伤口,转眼,血液没过刀刃,她忙将碗移过去。 夕阳沉落一半时,有人来敲藏书阁的门。 雅安流血的伤口已被凌云釉简单包扎过,她站起身,端起半碗血朝门口走去。 莺歌是贴身伺候徐嬷嬷的侍婢,听从徐嬷嬷的命令去临芳阁寻雅安,得知人还在藏书阁没回来,知道徐嬷嬷的脾气片刻不敢耽搁就往藏书阁赶。她进阁的日子不短,知道藏书阁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镇阁人,不敢冒昧闯进去。 “莺歌姐姐”,凌云釉主动拉开门。 莺歌盈盈一笑,“我奉徐嬷嬷之命,来寻雅安,她在吗?” 莺歌贴身服侍了徐嬷嬷很多年,却并没有因为是个高人一等的丫鬟就显得弯酸刻薄不近人情,相反,她待人温和守礼,在临芳阁内人缘极好,凌云釉对她印象也还算不错。 凌云釉回头望向屋内,额头微微皱紧,别进几丝担忧,“雅安她近来经常感觉身体不适,刚刚整理书架的时候,忽然晕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 莺歌面上的笑意淡了些,瞥到凌云釉端着的碗,“这是?” “哦!”凌云釉反应过来,“雅安最近几日总会无缘无故晕倒,下午她感觉不舒服,提前嘱咐我若是她又不小心晕过去,就让我接半碗血给徐嬷嬷送去,听说徐嬷嬷饿着的时候脾气不好,能不能劳烦姐姐”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线不如最初平顺,显得十分胆怯。莺歌当然知道她在怕什么,不过有半碗血交差,她也不介意替她跑这一趟。 没忘夸奖雅安的懂事,“难为雅安姑娘身体不好还惦记着徐嬷嬷的口粮,我会向徐嬷嬷禀明雅安姑娘的难处,放心吧!” “多谢……多谢莺歌姐姐。”凌云釉仿佛为逃过一难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神飘忽不定,又不敢在莺歌面前表现得太明显,压着急速掉落的一口气,不让它松得太快。 这幅神情落在莺歌眼里,就是在为不必亲自面见徐嬷嬷而暗自狂喜,她什么也没再说,接过徐嬷嬷的“补药”,回去了。 莺歌一转身,凌云釉方才因为紧张而没边乱跑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一把匕首,方才她用这把匕首在雅安身上取了半碗血,在她的计划里,再过不久,徐嬷嬷就会因为这半碗血自掘坟墓。 雅安一时半会醒不来,送走莺歌后,凌云釉拿起她方才取的书按着记忆一本一本放回原位。她记忆力绝佳,并非天生,一个人想要由懦弱变强,若是没有强大的武力自保,就只能通过一些手段让自己懂得更多。 还剩下一本,是雅安早上藏起来的那本佛家典故,凌云釉不知道她是从哪个书架拿的,而藏书阁又实在太过宽敞,细数下来大概有几十排书架,找起来十分费力。 凌云釉只好一排一排找过去,穿过重重书架走到最里侧,凌云釉被靠着书架看书的男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间,书没拿稳从手上掉落。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为什么她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第 22 章 眼前这个人,凌云釉总共见过不超过五面,可他给她的压力,丁嫦加上一个徐嬷嬷都不一定抵得上。 她走上前,在离他三步远处站定,端方行一礼,“大人。” 墨昀合上医书,抬起头,今日他换了一身蓼蓝长衫,姿态看起来更加悠闲,身上的肃杀之气也减去不少,“我过来查一些药理,你忙你的。” 凌云釉抱着书,刻意忽略他的疏离,“奴婢已经忙完了,就差手里这本佛家典故没有放回书架上。” 墨昀指尖点到手肘近旁过去的第八本书,抽出来,“前面六册书都精准无误地放回了原处,这本为什么不行?” 凌云釉死死捏住书的边缘,默默回想方才有没有和雅安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也不敢愣上太久,于是一心二用,一边想一边回话,“这本是奴婢的同伴早上拿的,早上我没在旁边看着,所以不知道这本书的位置。” 墨昀也学着她一心二用,一边看书一边道,“雨过脚云婪屋垂,夕阳孤婺照飞时。” 他无端念一句诗,凌云釉直觉是和手上的这本书相关,“奴婢愚钝,请大人示下,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墨昀却答非所问,“太阳马上就落山了,你大概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把书放回原位。” 他的目光从手里的书上移开,落到凌云釉脸上,“太阳落山之时就是守阁人打坐之时,到时,整个藏书阁的门会全部关上,直到明天天亮时才会重新打开。” 凌云釉一听就慌了,手上这本书爱放哪儿放哪儿,她可不想被关在藏书阁里喂书虫,当下就想直接把书塞进面前这排书架里。 “位置不对。”突然插进来的吼声浑厚如钟,凌云釉被吓了一跳,阁内的光线又暗下去一分。 凌云釉无措地看一眼墨昀,那人已经把视线放回书上去了,摆出一副彻夜温书的架势。 刚刚他说的是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把书放回原位,她试探着问,“不放回原位便不能走吗?” 墨昀翻了一页书,“那假和尚脾气不大好,特殊癖好也多,尤其见不得人乱拿乱放,今天兴许是因为便秘心情不好,脾气比平时好像还要大一点,所以,你还有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放不回去,不仅会被关小黑屋,可能……” “你丫才便秘。”浑厚如钟的声音再次响彻整个藏书阁,把凌云釉震得一阵心悸,却始终听声不见人。 墨昀眼尾微微挑起,似笑非笑,话说了一大半就不继续接了。凌云釉也懒得追问,她得赶紧找出这本书所在的位置。 对了,这位大人刚刚念了一句诗,她默默跟着念了一遍。“雨过脚云婪屋垂,夕阳孤婺照飞时。” 她往前迈出几步,转到书架侧面,她懂玉,却不懂木头,书架看起来是用上好的木材制成,因为质地不错,只是她叫不出材质。 闻到书架上有淡淡的沉香味,凌云釉对着书架仔细看起来。侧面均刻了字,为了方便查阅,每排书架都刻了对应的名字,却并非是普通人家常用的壹贰叁肆。 玉白、天青、妃红、苍绿……她连看了四排,每排书架都是以颜色命名的。 她停下脚步,在心底默默解着墨昀透给她的那句诗:“雨过脚云婪屋垂,夕阳孤婺照飞时”, 这句诗描述的是一只宝石红釉碗,景德镇的釉里红瓷,对应的颜色是……釉里红。 光线越来越暗淡,凌云釉俨然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嘴里念着“釉里红”,挨排挨排得找。没有注意到,墨昀听她嘴里念叨的词后,抬起头望了她一眼。 这藏书阁内的书架实在是太多了,她差点跑断了腿,才在阁尽头找到了釉里红,第五层上果然有个空位,凌云釉忙把书塞进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背后光线一暗,门没有人推动,却在向内缓缓闭合。 凌云釉边追过去边喊,“别别别,我已经塞回原位了,别……别关。” 她的喊声不及守阁人一半大声,藏在暗处的守阁人不痛不痒地挖了挖耳朵,闭眼开始打坐。凌云釉被合上的门撞到了鼻子,疼得倒吸口气,捂着鼻子退后。 她还抱着门没关死的希冀,可惜无论是拽是踢是推,那门仍纹丝不动。 凌云釉寄希望于墨昀,她不信那人会在这儿待一晚上。 “大人”,这一声不像刚刚那么拘谨,甚至带了点狗腿的谄媚。“天都要黑了,大人如果不急着走,奴婢就帮你掌灯吧!” 墨昀闻后八方不动,完全不理会她的狗腿子。“你可以拿天蚕佩来换。” 凌云釉记起她和墨昀的约定,心想,哪有这么轻巧的事儿,大不了在这儿睡一晚上。 “大人误会了,有机会伺候大人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去找找有没有照明的。” 她在靠墙的方桌上找到一盏灯笼,旁边还放了配套的火折,凌云釉本来只是来走个过场,没打算真找,直接略过,走了半圈回到墨昀身边,“大人,奴婢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没看到火烛,光线太暗容易伤眼,不如明天再看,或者把书借回去看?” “不借”,已经消失了很久的狮子吼又响起来,吼得地都震了一震。墨昀稳如泰山,翻了一页书,倒把凌云釉吓了一跳。“他不是在打坐吗?” 墨昀冷笑一声,“假和尚。” 从背后摸出一盏宫灯,“方桌上有火折,烦劳姑娘点个灯。” 见他准备这么充分,凌云釉只好不情不愿接过宫灯,把灯拿过去以后,墨昀便再不理她了,凌云釉点亮方桌上的灯笼,提着灯笼在藏书阁中转了一圈,里侧有大大的三扇窗,和门一样闭得死紧,凌云釉没有找到其他的出路,泄气得坐回雅安身边,摆弄着围棋。 雅安昏迷不醒,她只能自己跟自己下,左手执白棋,右手执黑棋,下了一两局便觉得索然无味。 不知不觉,月亮已经升至中天。 雅安没有醒转的迹象,昏迷中反而不会做噩梦,凌云釉就没去扰她。 莹润的月光从门扇中漏进来,凌云釉抱着围棋呆呆得仰望着门头,月光淋了她一身。她的影子打在地上,很快,就被身后斜过来的另外一抹长影覆盖住。 凌云釉抱着围棋转身,敛去了全部的落寞,换上一副笑脸,“大人要走了?” 墨昀手里空空,那盏宫灯不知被他扔去了哪里,他低头看了眼凌云釉抱着的围棋,“会下吗?” 诗词歌赋凌云釉都是被逼着学的,唯有围棋,是她觉出了其中的趣味,心甘情愿学的,只可惜她没有太多时间花在这上面,也没有人能偶尔同她下。 凌云釉自发理解为他想同自己切磋两局,把围棋摆在地上,盘腿而坐,将白棋拖到自己这方,“我喜欢执白棋,大人不要见怪。” 墨昀自是不会为这点小事同她见怪,学她的样子盘腿坐在对面,向她客气得一摆手,“白子先行。” 凌云釉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墨昀跟着落一子,摸不准墨昀的棋路,凌云釉最先几子都不急着进攻,以防守为主。 下了一会儿,棋盘上白子和黑子看起来分布均匀,仿佛白子还要多上几枚,略压黑子一头。 凌云釉松了警惕,落下一子,提了对方三枚死子,这一刻开始转守为攻。 接下来,她步步杀招,黑子一味死守,守了左边便顾不上右边,看起来十分费力,她心里有些得意,把得意封在眼睛里,强忍着不要露得太明显。人一得意就容易飘,一飘就容易大意失荆州。 墨昀一颗黑子落下时,她眼里的得意如潮水般退去,那一颗黑棋的位置太巧妙了,转瞬就把她的一小片白棋围成了死棋。 墨昀仿如天助,每落一子,都能吃掉她成为死棋的白棋,在她还在为这局必赢而沾沾自喜时,墨昀已经暗中扭转了局势。 凌云釉捻着白子,不急着落下,开始细思墨昀的棋路,刚开始她步步紧逼,他守得左支右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在她遛着他行棋时,他表面上被遛得团团转,实际上在她的阵地周围都布了陷阱,看似她占尽先机,实际上是他将计就计诱敌深入,封了她的后路。 她又开始换攻为守,黑子却在这种时候丧心病狂地开始赶尽杀绝,她严防死守,仍被打得溃不成军,很快就失了阵地,半壁江山在黑棋的步步紧逼中沦陷。 败局已定,凌云釉在心里叹:好重的心机呐! 这句话换到嘴上就成了溜须拍马,“大人棋艺高超,奴婢这三瓜两枣还在你面前班门弄斧,真恨不能找块豆腐来撞了。” 后面这句倒是真心话,她咬着唇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想起一句话——痛打落水狗。到了后来,墨昀可是半点没留情,说是把她打得落花流水也不为过。 真是屈辱。 墨昀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得意,她于他来说,还称不上对手。“天晚了,豆腐不好找,明天去临芳苑的厨房看看吧!” “我……”凌云釉想骂又不敢开口,我了半天没我出名堂。找补一句,“豆腐贵,临芳苑的奴婢都吃不起豆腐。” 墨昀非常体恤她的难处,“这不要紧,一块豆腐,再贵能贵得过天蚕佩?明天一早我便派人给姑娘送来。” 那意思是天蚕佩我都送得起,一块豆腐,哪还在话下。 “你……”你们朔风堂的人都是喝毒药长大的吗?“奴婢多谢大人好意。” “好意”,似乎是觉得这个词用得太妙,墨昀竟然好心情地笑了笑,“姑娘方才本来有两处扭转危局的机会。” 凌云釉难得遇上肯点拨她棋技的高手,洗耳恭听。 墨昀指着棋盘上的一处,“第一处是这里,若是你肯早点弃掉这两枚棋,至少你这一带还能守住。棋局也好,战场上的博弈也好,有的棋子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该放弃时不能犹豫。舍不得弃,它便会从棋子沦落成棋手的弱点。” 凌云釉的脸色蓦然凝重起来。 “第二处是这里,你急于吃掉我的棋,却被我破了你大后方的防守。” 他缓缓抬起眼,“操之过急,被对手借机钻了空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凌云釉的手指抠紧裙摆,月光披在背上,一阵寒凉。 墨昀站起来一掌破门而出,门板被他掌风卸掉半块,这回,狮子吼伴着几丝气急败坏,“墨昀,我操-你祖宗,你赔老子的门。” 凌云釉没有被惊到,对墨昀的背影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指点,只是雅安她……从来就不是奴婢的弱点。” 墨昀脚步顿了顿,没再回头,背影融进夜色里,带着一身月光。 第 23 章 枭阁西边的荷塘中央架起一座晓风归月亭,四面用透明的纱帐围了,荷风过处,纱帐随风翻飞,此起彼伏的蛙鸣声被风送过来,夹杂着脆耳银铃声。 “添酒。”袅袅荷香钻进纱帐,裹袭住横斜于美人榻上的明昔,水红纱衣的裙摆太长,一段落到了地上,沾染上流落人间的朦胧月色。她今晚照样没有穿鞋,玉足上似被渡了一层莹润珠光。 梁阿将空掉的酒壶放到圆桌上,温言劝道,“你已经喝掉了整整一壶,多饮伤身,别喝了。” 晚风吹不散三伏天的热意,薄汗贴着明昔的两鬓,落到颈间的发丝凝成一缕,弯出一道弧度。 明昔慵懒地半坐起身,把碧玉酒杯支到梁阿眼前,“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我这还没醉呢?” 梁阿一抬眼,对上她暗含深意的目光。 明昔翘起嘴角,微微加重了语气,“倒酒。” 梁阿不再忤逆她的意思,站起身,“酒壶已经空了,我回去拿。” 明昔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去,等人走出纱帐,脸上的媚态尽数褪去,薄唇抿成一线,手指扣紧碧玉酒杯,重重往地上摔去。 梁阿听到摔杯的声响,后背绷直,眼里压抑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终是没有转身,连一丝停顿都不曾有。 阳平远远就望见了亭内那一袭红衣,脑海里不由划过明昔娇俏灵动的模样,徐飞白和秦州同时被朔风堂派出去,他敏锐觉察到这其中似乎哪里不对,正准备去找烟雨堂堂主白晋商量,远远望见这一幕,脑海都被水红的纱衣占尽了,一下子想不起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鬼使神差地往晓风归月亭走去。 连接晓风归月亭的双曲拱桥刚走了一半,就遇见了迎面而来的梁阿。梁阿同他见礼,“阳大人。” 看到梁阿就会下意识想起他与明昔的关系,阳平心中翻起嫉恨,不过他掩饰得好,没有露出端倪。“明昔在亭子里?” 梁阿:“是。” 阳平的目光紧紧锁住梁阿的脸,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经意间显露出刚正之气,与整个枭阁格格不入。 妓子! 阳平在心底冷冷骂了一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去内心的不甘。 “既然明昔还在亭子里,你不好好伺候,这时候要上哪儿去?” 梁阿神色淡然,不卑不亢地答,“去给小姐拿酒。” 阳平:“不用拿了,我有要事要与明昔单独商量,这里暂时用不着你伺候。” 阳平是殿前十二银衣使之一,身份摆在这儿,换成其他伺候的人即便知道可能会惹怒明昔,也会乖乖听命,但梁阿完全不买阳大人的账,“梁阿只有一个主人,只听从主人的命令,所以,恕难从命。” 不等阳平发火,梁阿再行一礼,转身走了。 阳平崩紧脸颊,握紧的手背上冒起青筋,梁阿感受到背后的杀气,冷冷道,“梁阿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若因为我一条贱命让阳大人与明昔小姐反目成仇,就得不偿失了。” 若论品级,十二银衣使高七幽若一阶,但明昔深得白晋青睐,阳平暂时还不敢在明面上与她为难,只能咽下这口气。 天边聚起黑云,仿佛是要下雨了。 明昔撑着头,荷塘里的蛙叫得越发放肆,一团火压在心口,她抬手用力往空中一拂,瞬息间荷塘里溅起三道水柱,三两只被明昔怒火牵连的蛙蹬直两条腿,顺着水柱冲天而起,蛙声卡在嘴里还没等出口就被吓回了肚子里。 阳平站在纱帐外,看了荷塘两眼,目光转回纱帐的缝隙间,并没有立马走进去。“明昔妹妹心情不好?” 明昔撤回手,看都没看声音的来处,“来了个不想看到的人,心情哪里会好?” 阳平压下心头的怒气,强扯出一抹笑容,“不识时务的人已经被打发走了,明昔妹妹一人饮酒寂寞,不知道我是否有幸成为明昔妹妹的入幕之宾,陪着说说话?” 明昔低低笑了两声,“入幕之宾。” 她侧过身面向外面,脚腕上系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铃铃响起来,她对着阳平站的方向勾了勾指头,“你进来。” 阳平心中划过隐秘的狂喜,不想被明昔瞧出自己的急切,他站在纱帐外,先理了理衣冠,才推帐入内。 明昔撑着头,双腿交叠曲起,薄薄一层水红纱衣下,窈窕身段若隐若现。 见阳平还站在纱帐旁,她挑起秀眉,声音酥软,“过来。” 阳平往前踏了两步,在离她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处就不再上前。他和明昔认识三年,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娇态,整个人钉在原地,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明昔拢起长发甩到一侧,半撑起身子,在美人榻上拍了拍,“愣着干什么?我叫你过来。” “小姐,酒拿来了。” 帐内两人的目光都被这道声音吸引过去,酒窖往返晓风归月亭大概要花上两盏茶的时间,梁阿生生把时间缩短了一半。 明昔没理他,目光转回阳平身上,“过来。” 梁阿的突然出现刺激到了阳平,他不打算再装君子,听从明昔的意思走到榻旁。 明昔坐直身子,凑近他的耳畔,轻轻说,“做我的入幕之宾,凭你也配?” 阳平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羞辱过了,滚滚怒气席卷他的眼底深处,进而扩散到周身,从牙缝里泄出一句,“不过是仗着堂主宠你。” 明昔拉开与他的距离,盈盈一笑,“对啊!就是仗着堂主宠我,你能拿我怎么样?滚出去。” 阳平额角青筋毕现,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怒气压下去,广袖一挥,转身离去。 明昔躺回榻里,梁阿面无表情地端着酒壶走进去,不等明昔吩咐便越过一地碎渣,重新拿了个酒杯替她斟了一满杯酒。 明昔伸手去接,梁阿却避开了她的手,坐到榻旁,“我亲自喂小姐喝。” “不……咳咳咳……”明昔本想拒绝,却不敌他的手快,说是亲自喂她,动作里却含了一股狠意,不由分得按住她的后脑勺,将一满杯酒灌进她嘴里。 新拿的这壶不是温和的桃花酿,而是度数极高的烈酒,酒液甫一入口明昔就被浓烈的酒气冲了一鼻子。 她狠狠拂开梁阿的手,捂住胸口咳了好半天才停下来。外衫滑下一侧香肩,明昔衣衫不整地指着梁阿骂,“谁给你的胆子!” 梁阿坦然与她对视,目光丝毫不退避,“小姐若是嫌梁阿伺候不周,你的新宠还在帐外候着,你可以叫他进来伺候。” 明昔只带了梁阿一个人来,她那唯唯诺诺的新宠没有她的命令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过来。 明昔克制不住心底的恼怒,瞪大眼睛,“你叫他过来的?” 梁阿只是看着她,不答。 明昔把落到手肘的外衫拉回肩上,慢慢笑起来,“好!很好!你叫他进来,然后站到帐外候着,听到什么都不许进来。” 梁阿落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不想承认心口烧起来的是因她而起的愤怒,他需要冷静一下,接连倒了两杯烈酒灌进喉咙,梗在喉间的那团火才渐渐熄了。 明昔冷笑一声,唤新宠的名字,“明陵。” 她已经记不起明陵本来的名字,与梁阿不欢而散那一天,这位一见她发火就抖个不停的男宠,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对她说“梁大人心里有小姐”,那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看他。等气平了,她问起他的名字,他说他是孤儿,没有姓氏,名字是收养他的乞丐乱叫的。 看着他,不知怎么明昔就起了恻隐之心,他没有姓,她便让她随了自己的姓,并为他起名“明陵”。 明陵跪在纱帐外,低声回,“明陵在。” 即便在明昔身边待了一阵子,但明陵还是没有学会怎样去讨明昔欢心,他从不主动讨好明昔,每次都是明昔有吩咐了,他才会去到明昔身边。 明昔召他的次数不多,所以大多时候,明陵都像一抹淡之又淡的影子,叫人轻易就忽略了他的存在。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梁阿再难忽略这个人,也再难忽略他的名字。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完,却不咽下,走到明昔身边,一手紧紧锁住她的身子,一手紧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口中含着的酒强行喂进明昔嘴里。 明昔刚刚才缓过来,又被这口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阳平回到自己寝院,一掌将上来迎他的侍卫拍出两米远,“胭脂。” 换平常,不等他传唤,新收的那名婢女就会如菟丝花一般缠上来。 贴身服侍胭脂的婢女兰枝从屋内出来,扑通跪在阳平身前,“胭脂……胭脂姑娘还……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阳平再难压制心里的火,一脚将兰枝踹翻在地。“她去哪儿了?” 兰枝连忙爬起来,跪回原处,“姑娘……上午……去临芳苑找……找徐嬷嬷。” 兰枝抖成了一把筛子,一句话抖半天才抖完,阳平失了耐性,“话都不会说了,还留着舌头做什么?” 兰枝一听吓得肝胆欲裂,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会说,求大人饶命。” 不等阳平再开口,兰枝抢在他前面,害怕到了极点被吓得只剩了一线的勇气忽然间疯涨,接下来的一番话竟然一个磕巴都没有打。“姑娘上午去临芳苑找徐嬷嬷,说是要把大人打来的蛇送给嬷嬷补身子,嬷嬷不在,姑娘把一包蛇尸交给了丁姑姑后就回来了。姑娘去过临芳苑好几次都没见着徐嬷嬷,姑娘说定是徐嬷嬷躲着她,下午大人不在,姑娘就说直接去徐嬷嬷住的庭芳院找她,本来是带着奴婢的,后来姑娘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大人送给她的玉手镯摔碎了,姑娘说是奴婢没有扶好她,生了好大的气,就叫奴婢跪在石道上赎过,她一个人去了,哪知道到了晚上都没回来。奴婢担心姑娘没人伺候,就擅自回了院子,没见着姑娘的影,问其他人,都说没见着姑娘,奴婢这才急了,连忙跑到庭芳苑去寻,徐嬷嬷说姑娘没到她那里去,可是奴婢到处都找遍了,都没找到姑娘的人。奴婢猜……猜……” 阳平不耐烦道,“猜什么?” 兰枝紧张地抿了抿唇,继续说下去,“徐嬷嬷是姑娘的旧主,姑娘总说她在临芳苑时当婢女时,在徐嬷嬷手上吃了许多苦头,姑娘现在极得大人宠爱,若是哪句话说过了惹怒了徐嬷嬷,徐嬷嬷万一将她扣在临芳苑……” 兰枝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一句便不敢再说下去。 “管着一个临芳苑就把自己当主子了”,阳平眼中闪过危险的光,叫来暗卫,阴恻恻道,“你亲自跑一趟临芳苑,给那老奴说,胭脂去了一趟临芳苑就见不着人了,大人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人,只得管她们临芳苑要人,若是给不出来,就只好拿她的命来平我的气了。” 第 24 章 阳平的暗卫话不多,做事利落,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赶回来回话,将徐嬷嬷的话全须全尾地背了一遍。 阳平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听完回话并没有立刻发怒,心里却有汹涌的杀意在泛滥。“不过是得花怜夫人爱重的一条狗,我去会会她。” 徐嬷嬷今夜亦是狂躁难安,服下莺歌端回来的半碗血后骨子里的气性也没能得到压制,莺歌过来收碗,方才的事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嬷嬷,万一阳大人揪着不放……” 徐嬷嬷特意理好衣衫,让它们如平时一样一丝不苟,手肘撑在圆桌上,正对着大敞开的门,“他当然会揪着不放,嬷嬷我不是在等着了吗?胭脂那小贱-人,天生贱骨,若早点丢去喂狼,也不至于给我惹这么多事。” 莺歌伺候徐嬷嬷许久,这时候该说什么话她心下有数,“说起来,当年她打碎了花怜夫人的一个琉璃盏,还是嬷嬷开口求的情,才保全了她一条贱命,如今那贱蹄子不仅不知感恩,还反咬嬷嬷一口,当真是可恨。” 她本只是为顺徐嬷嬷的意才说了这番话,这会儿却真对胭脂多出一缕恨意来。 “嬷嬷,阳大人来了。”门外忽然有侍女通报。 徐嬷嬷毫无畏惧之色,在莺歌的搀扶下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到院外,对上不知喜怒的阳平,她如往常一般笑起来,“怎好意思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 徐嬷嬷是入阁三十年以上的老人,虽然只掌管着一个临芳苑,但阁主念她资历老,面上也都敬着三分,何况她最近还攀上了正得宠的花怜夫人。阳平虽然打心底里看不起她,但他素来谨慎,没有一个过得去的由头,他暂时不会动手。 阳平微微一笑,颇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今晚和堂主商议事情,回去得晚,哪知道胭脂比我更晚,这时候了都还不见人,叫人来问,傍晚的时候去了临芳苑,之后就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临芳苑总不是个吃人的地方,人一来就被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徐嬷嬷张口要辩,阳平没给她机会,“胭脂平时被我宠坏了,说话不知分寸,若是惹怒了嬷嬷,嬷嬷算在我头上,千万别同她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计较。我先同嬷嬷陪个罪,还请嬷嬷把人还给我,阳平不胜感激。” 徐嬷嬷被这一番暗中带刺的话激得有点恼,冷笑一声,“老身已经回了大人的暗卫,今日从没见过胭脂,更不知道拿什么还给大人。” 阳平身后一个暗卫拔剑出鞘,剑尖指着徐嬷嬷,“一个奴才,也敢和阳大人这般说话。” 徐嬷嬷不仅没露出惧色,反而迎向剑尖,“老身虽没有大人帮着阁主开疆拓土的功劳,但这么多年,掌管着临芳苑,大人们的衣食住行都需老身操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人没有证据,诬陷老身擅自扣留了胭脂姑娘,老身一把老骨头,不能也不敢同大人动手,但死得不明不白,老身死不瞑目。” “把剑收回去,岂能对徐嬷嬷放肆!”阳平怒斥一声,暗卫愤愤不平得回头看向主人,捕捉到阳平眼中的一道冷芒,收回剑,低头站回阳平身后。 远处一道人影穿过浓稠夜色,转瞬来到阳平身前,单膝跪地,“大人,胭脂姑娘找到了。” 徐嬷嬷脸上立刻露出洗脱冤屈的得色。 阳平问道,“人呢?” 暗卫有片刻犹豫,很快又道,“人已经死了,还被人放干了血。” 徐嬷嬷脸上的得色消失得无影无踪,血色跟着褪尽,檐下两盏宫灯照着,暖黄的光线并没有使她苍白的脸变得柔软下来,僵硬的面部肌肉立成一面屏障罩着她濒临崩溃的真实情绪。 她差点就要站不稳,莺歌适时扶了她一把。 之前一直没发声的兰枝,一听自家姑娘人已经不在了,扑腾跪倒在阳平脚下,眼里淌出两行眼泪,“姑娘曾说她在临芳苑时,徐嬷嬷的血奴还是阿央,等阿央一死,就轮到姑娘来接替阿央的位置,要不是得阳大人青睐,可能早就被徐嬷嬷吸干血而死了。姑娘每想到差点成了血奴就气不过,今天下午也是因为突然想起了旧事,气性上头,说要来找徐嬷嬷不痛快,结果……就没能回来。求大人为姑娘做主。” 兰枝重重叩首,额头上叩出了血痕,外人看来,若非情真意切,哪个当奴婢的甘愿冒着得罪徐嬷嬷的风险,只为帮主子求个公道? 徐嬷嬷面上的镇静尽数崩塌,胸中血气如同地狱烈焰燃烧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气得浑身发抖,再控制不住奔腾的怒火,一下甩开莺歌的手,扑过来一巴掌扇到兰枝脸上,“贱人,老身与你多大仇多大怨,你要这般陷害老身?” 兰枝不敢再说话,捂住脸嘤嘤哭个不停。 只是一个婢女被打,但这耳光却似扇在阳平面上一样,他倒还稳得住,只是接下来的话语里藏着说不出的危险。“我的人是在你临芳苑丢的,眼下死得不明不白就算了,当着我的面替我教训我院里的奴婢,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 莺歌被这场面震得动弹不得,不过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嬷嬷统领临芳苑三十年,靠得不仅仅是花怜夫人的恩宠,更是她进退有度的分寸感。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出手呢? 徐嬷嬷猛得站起身,她刚刚那一下致使她的发髻变得有些凌乱,但她浑然不觉,胸腔里的血气眼下却似烧到了眼底,浑浊的眼白上笼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莺歌看她的手已经放在了腰上,知道那里藏着什么,顾不得徐嬷嬷今晚的反常,冲上去挡在徐嬷嬷身前,一手向后反过去捏住了徐嬷嬷的手腕。 因为她挡在前面,其他人都看不到她借着身形掩藏的动作。 “大人”,暗卫将配剑拔出两寸,询问阳平的意见。 阳平竖起两指制止他,暗卫便把剑推了回去。 觉察到徐嬷嬷的气力有所减弱,莺歌微微放下心,对着阳平行了一礼,“大人,嬷嬷并非故意与大人为难。” 她侧头看一眼兰枝,“上午时胭脂姑娘确实带着兰枝来过临芳苑,只是送东西过来,丁姑姑邀请她进去坐坐,姑娘说要回去陪大人用午饭便没有留下,她走的时候许多人都看见了,大人可以一一叫来询问。此后,胭脂姑娘便再没来过,奴婢一直侍奉嬷嬷左右,也并没有见过胭脂姑娘,又何来杀人之说?何况,嬷嬷她也没有非要杀姑娘的理由。” 兰枝听后,阵脚大乱,孱弱的身躯隐隐发起抖来,但在瞬间,她记起那个婢女的话,不能就这样被莺歌问住,若是不找话顶过去,阳平大人下令彻查,她就真的完了。 兰枝抬起头来,拿袖子在红肿的眼睛上揩了一把,“我下午来时有问过嬷嬷院里的婢女,那时莺歌姐姐还不在院子里,那姐姐说嬷嬷血瘾犯了,正急着找她的血奴,也许正好姑娘过去撞见了,把嬷嬷惹怒了,嬷嬷本来就……说不定就把姑娘当……” 那会儿并没有寻回雅安,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吗?莺歌头冒冷汗,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她回头不安得看向徐嬷嬷,低声唤,“嬷嬷。” 徐嬷嬷微微抽搐起来,心里的那团血气烧得太烈了,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精神也渐渐颓靡下去,脑海里忽然冒出一重接一重的幻象。 阳平抓住了这个间隙,冷笑,“嬷嬷这是怎么了?看起来精神不好,是今晚没喝上血,犯瘾了?” 莺歌心里的不安扩散得越来越快,她看着徐嬷嬷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剧烈抖动,从她嘴里传来左右磨牙的声响。她心慌了,扶着徐嬷嬷,连声唤着。 阳平大概猜到了什么,把矛头转向莺歌,“那个血奴后来找来了吗?” 徐嬷嬷的反常放大了莺歌的不安,而阳平的追问如同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绷紧的心弦。 她尚来不及做出反应,阳平就派一名暗卫去临芳苑请雅安了。 雅安才醒过来没多久,来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没等她走近,院里的几道目光纷纷射过来,如芒在背。 她跪下对阳平和徐嬷嬷行礼,莺歌想在阳平开口前出声,从阳平指尖飞出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扎进莺歌的哑穴,她徒劳张口,始终发不出声音。 这一刻,莺歌明白了,无论她们怎样辩解,这位大人都不会放过徐嬷嬷了。他对徐嬷嬷起了杀心,之所以在这里耗,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正当的杀人理由。 阳平转头问雅安,“我听说傍晚徐嬷嬷身前的大丫头去寻你,你见着她了吗?” 雅安心中隐隐不安,不知道阳平是何意,硬着头皮回答,“回大人,奴婢今日被分到洒扫藏书阁的差事,都怪奴婢不争气,近来时不时身体就会不爽利,莺歌姐姐来寻奴婢时,奴婢在藏书阁里晕倒了,并未前去伺候。” 阳平的目光一瞬间变了,从他微微泛黄的眼珠深处升起阴毒,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凭他的身份,杀一个老奴是不需要找到确凿证据的,一些模棱两可的罪名就已经够了,他要得不过是一个过得去的名头。 阴云遮挡了天光,厚重得朝大地压了下来,空气中还泛着雨后的黏湿。 真是个气氛绝佳的杀人夜啊! 他向着徐嬷嬷走去,“整个枭阁中谁不知道你徐嬷嬷的特殊嗜好,但枭阁本也不是名门正派,阁主不说,花怜夫人不说,我们这些人自然更不好说,只当没看到,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我的人头上。” 眼前的幻象由两个变成更多,都是曾被她吸过血最终死在她手上的婢女,她们不断向她走来,眼里浮着驱不散的怨毒。 徐嬷嬷突然狠狠挣脱莺歌的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发狂般地冲向阳平,“贱人,一个二个都想要老身的命,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阳平冷冷一笑,手背一翻,暗卫腰间的剑飞出剑鞘,落入他手里,雪亮的剑光一闪,鲜血飞溅而出。 第 25 章 “云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凌云釉藏东西的手一抖,她改了主意,将剩下半包药粉撒进了水池。 把包药粉的纸收进掌心,她收拾好表情,转过身,对着林然笑笑,“我早上被丁姑姑叫过去时,有两句话说重了,这会儿心里有些不安,林姐姐,你说姑姑她会不会秋后算账,变着法子收拾我?” 林然叹了口气,“这我不敢说,你日后千万得小心,不要再被姑姑抓到错处,你只要不犯错,姑姑便没有理由杀你。” 凌云釉心道:她要杀我的理由已经多得数不过来了。 从她面上的反应来看,她还是很不安,林然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担心也无济于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凌云釉感激地点点头。 “哦!对了,雅安刚才被阳平大人的暗卫叫到徐嬷嬷的院子里去了,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凌云釉攥紧了掌心的纸团,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是因为雅安晚上晕倒了没去嬷嬷院里吗?那又为什么是阳平大人的暗卫来传雅安。” 林然一看她这反应就知道她也不知情,“你与雅安最近都是怎么回事,总是惹上一些不能惹的人。” 此刻的雅安还不知道有人在担心她,她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委顿在地的徐嬷嬷,一丝解脱的狂喜盖过了她的恐惧,心里有个声音再问:我解脱了吗? 莺歌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扑过去扶起徐嬷嬷,拿手按住她颈上的血线,她的手比那道线宽,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血流出来,染红了她的手、她的衣袖。 阳平把剑甩回剑鞘,看了一出主仆情深的戏,他的眼里仍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动容。“刺杀十二银衣使,你们临芳苑是想反出枭阁吗?” 丁嫦和卫兰接到侍女暗中报信,匆匆赶过来,看到就是这样一幕。徐嬷嬷已死,再没人顶在她们头上了,这个罪名扣下来,她们都得跟着陪葬。 丁嫦跪下求情,“大人息怒,临芳苑依靠枭阁而活,哪里敢有反心。奴家不知嬷嬷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但她一定知道自己不会是大人的对手,对大人出手是自寻死路,其中定有误会。” 阳平的目的已经达到,残留在徐嬷嬷眼里的死不瞑目增添了他的快意,从明昔那里受到的屈辱都仿佛被那双眼睛冲淡了。 “误会”,他用暗卫递过来的手巾擦完手后直接甩到了丁嫦脸上,“那丁姑姑倒是说说,我是哪里误会她了?” 卫兰见丁嫦被问得不吱声了,赶紧接口,“个中误会临芳苑一定全力彻查,大人给我们三天时间,奴家和丁姑姑一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阳平微微冷笑,他并不关心真相是什么,这个交代可要可不要。这一刻,他再次领略到了强权至上的优越感,他清晰得知道,便是这件事传进了堂主和阁主耳里,也顶多换来两句不痛不痒的驳斥。 他脸上的阴郁一化去,整个人便显得平和起来,“三天后,我在听竹院等候两位姑姑的”,他刻意停顿一下,注意到丁嫦和卫兰的肩膀微动,他满意地笑了,放轻语气,吐出最后两个字,“交代。” 墨昀坐在桌前,桌上立着用骰子累起的一座小山,他捏着一把木镊子夹起盘子里的一颗骰子轻轻放在“山顶”上,这座小山并不坚固,只需要一股气流就能令它崩塌。 他继续去夹另一颗骰子,摇光见他声色不动,继续往下说,“阳大人本来准备去烟雨堂,中途见到明昔小姐在晓风归月亭饮酒,便跟过去了,从帷帐出来时阳大人脸色不好。” 裴云眼中隐有笑意,“十二银衣使之下,大概也只有小明昔敢动不动给他脸色看了。” 墨昀看起来对这并不感兴趣,摇光接着把临芳苑里发生的事挑重点说了,墨昀的目光终于动了动,“你刚才说,徐嬷嬷突然狂性大发,像是得了癔症一样?” 摇光点点头,“是,一直大喊着有人要杀她。” 裴云忽然开口,“之前好好的,突然得癔症,说不过去。” 墨昀把镊子扔进盘子里,“不是癔症,应该是中了迷幻散。” 裴云有些好奇,墨昀并不是个热心的人,要换作平时,他肯定会分更多心思在阳平去找白晋的动机上。“你好像对徐嬷嬷的死很上心。” 墨昀摇摇头,方才听到两声惊雷,这会屋里更闷了,他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了一点儿,视线落到模糊的远山轮廓上。“蚍蜉总是不缺撼动大树的勇气,但一只两只是撼动不了大树的。可就是这么有意思,大树不仅被撼动了,还被连根拔起了,有时候,成就一件大事,没有天时地利也不要紧,光人和这一条就足够被利用得淋漓尽致了。” 裴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加上阳平今晚”,他顿了顿,看向墨昀,继续道,“想杀人!” 墨昀默认了他的猜测,“我只是好奇她是从哪里弄来了迷幻散。” 裴云微一扬眉,“你认识那个人?” 墨昀轻描淡写道,“不算认识,有过几面之缘。” 裴云立刻想到徐飞白嘴碎时念过的“救命恩人”了,他记得是个姑娘,好像是临芳苑的一个婢女。 墨昀有了猜测,暗地里理出一条线,“我猜她是用五步蛇的毒粉跟毒仙子交换了少量的迷幻散。” 一个低等婢女有这个胆子跟毒仙子做交易吗?裴云没见过那位姑娘,心里升起疑惑,如果她敢,那,“也不是不可能,毒仙子是个古怪的人,心里没有贵贱之分,只要交换的东西有价值,确实能从她那里换到迷幻散。” 第 26 章 雅安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徐嬷嬷死了,那个令她恐惧到骨子里的吸血魔终于死了!在今天以前,她想过自己最终的命运,或许她会和那些被徐嬷嬷折磨致死的婢女一样,死后被丢上野狼坡,尸骨被狼牙咬碎,狼腹成为她最终的归宿。 也或许结局会比葬身狼腹更好一些,可能她会被随意扔到一处没人管的地方,血肉化为野草的养料,骨头烂在泥土里,滋养来年的花草。 这样是最好的,至少她滋养过山花野草,也算是有点用处,比起现在的一无是处,多少会强上一点儿。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只是不敢告诉云釉,也不敢告诉林姐姐。 凌云釉不确定迎面走来的人是不是雅安,天光都被阴云遮蔽了,她没有拿灯笼,纵使她目力再好,也无法在一片黑暗里辨认出远处的人来。 她只是觉得那人走路的姿势和雅安有些像,但似乎心不在焉,脚步虚浮,不像是踩在实地上。 她也拿不准雅安现在是什么心情,是狂喜,还是更加忐忑?她想起墨昀那番意味不明的话,她当时听明白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那时候,哪还有回头路供她走? “雅安,是不是你?”人离她越来越近,她试探着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开口时带了哭腔。“云釉。” 忽然间狂风不止,早就该落雨的天却迟迟没有动静。 凌云釉摸到雅安冰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雅安心跳得越来越快,终于,她说了第二句话,“徐嬷嬷死了,是不是你……” 她没说下去,因为凌云釉截断了她的话,她在黑暗里竖起手指在嘴唇上比了比,低声道,“不是我,也不是你,是阳大人杀了徐嬷嬷,无论谁问,你都必须这样说。” 雅安似乎是明白了,她吸了吸鼻子,轻轻答了声“好”。 徐嬷嬷的死是和临芳苑有关的第二件大事,除了徐嬷嬷的贴身侍女莺歌和两名管事,其余的婢女无论面上变现得多悲戚,无一不在心里狂喜。徐嬷嬷死前的反常已经在临芳苑传开来,有人偷偷在说是被折磨致死的婢女来找徐嬷嬷索命来了,她们都说这是徐嬷嬷的报应。 可是世间真有报应吗?在丁嫦看来,她在临芳苑待了这么久,还从没在谁身上亲眼看到过真正的报应。 她刚从卫兰那里回来,两人达成共识:死一个胭脂并不是多大的事,但徐嬷嬷在众目睽睽下出手袭击十二银衣使,才是此次的祸乱之源,这项罪名一定不能让整个临芳苑来背。 她回到自己院子里,一个人在屋内坐了半晌,直到茶都凉透了,才叫人去传雅安。 瓷盘里躺着几片新鲜的凤仙花瓣,从前她万分喜欢凤仙花的殷红,这一刻,她看到那火一样的红,却无端生出了厌烦。 雅安进来请安时,她收起了脸上的厌烦,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都熟悉的风情万种。 “快起来。”她笑着,亲手扶雅安起身。 这样还不算完,她拉着雅安走到桌前,按着雅安的肩膀让她坐下,雅安白了脸,赶忙跪下说,“奴婢不敢。” 今天丁姑姑客气得太反常了,雅安心里越来越不安。 丁嫦的细柳眉下是一双能够迷惑众生的丹凤眼,眼尾勾着魅惑与妖娆,她再次扶起雅安,只是这次没有勉强她坐下,她坐回雕花凳上,仿佛一时无事可做,拿镊子戳着盘里的凤仙花。 雅安说不清自己到底等了多久,这番沉默的折磨才终于结束了。 那一片凤仙花被镊子戳得稀烂,丁嫦终于放过了它,她微微俯下身掂起雅安的下巴,迫她抬头,“我总想着,这事怎么就这么巧合,胭脂被人放干了血,徐嬷嬷这么精明的人,哪会干这种蠢事,如果不是她做的,那就是有人针对她做的。更巧的是,偏巧就在那晚,你晕倒没去伺候,巧上加巧,那就是故意为之了。姑姑说错没有?” 雅安被问得头皮发麻,但那天她确实是突然晕倒的,丁姑姑为什么要这样说? “奴婢没有”,即便是被捏住了下巴,她还是努力摇了摇头,“奴婢那日确实是突然晕过去了,奴婢不是故意的。” 丁嫦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她眼里的凄惶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丫头藏不住事,她一早就知道。 只可惜,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回复。 “我仔细问过莺歌,那天傍晚她去藏书阁找你,凌云釉告诉她你晕倒了,还贴心地接了一碗血叫她送去给徐嬷嬷,不得不说,你的好姐妹还真是挺贴心的。” 雅安眨了眨眼睛,这件事她完全不知晓,云釉也并没有告诉过她。当她醒来时手腕上有包扎过的痕迹,她没有多想,以为是伤口裂开了,她从来没有数过手上到底有多少伤。她不敢看,更不敢数,那些伤会勾起每晚被徐嬷嬷传唤后的恐怖回忆。 仔细回想,那日她只是感觉颈后传来一阵刺痛,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前段时间确实因为失血,时不时晕倒,但她记得那种感觉,绝对和在藏书阁时不一样。 难道,她晕倒,也是云釉做的吗? 雅安的眼神变化没有躲过丁嫦的眼睛,丁嫦冷冷笑了声,“怎么?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丁嫦带着霜雪冷意的声线拂过雅安的耳垂,仿佛把她耳后挨着头皮的肌肤都冻僵了。 云釉告诫过她的话又在脑海里响起来,她再次摇头,“那日奴婢晕倒了,云釉大约是担心嬷嬷的口粮没有着落,才会提前准备好血的。” 雅安的极力推脱并没有惹恼丁嫦,丁嫦松开她的下巴,重新夹了一片新鲜的凤仙花,“自从跟凌云釉走近了以后,你变聪明了不少。” 雅安一直想要变得更聪明一点,但是丁姑姑的夸赞让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又一瓣凤仙花被碾碎,丁嫦接着道,“虽然是聪明了不少,但雅安,你毕竟还是个老实姑娘,肯定想不出这样恶毒的计谋,如果都是凌云釉密谋,而你从旁协助,那这一切就都想得通了。” 雅安闭了闭眼,伏下身,额头叩在地上,“奴婢和云釉没有密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望丁姑姑明鉴。” 忽然间,瓷盘连着里面的花汁一起砸到了雅安背上,红色汁水没入桃红色的侍女服里,和花色融在了一处。 丁嫦一直在忍,当她看到雅安抑制不住颤栗起来时,她才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她一发怒,跪在她脚边的丫头就抖得停都停不下来。 原来的妖娆、原来的魅惑通通从丁嫦的脸上消失了,她像是个食人为生的女妖,终于露出了最原始的面貌。 “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查不出来了吗?”丁嫦俯下身,五根手指没入雅安的黑发里,狠狠抓起,再次迫她抬起头,“临芳苑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以后叫我们这些人在阁中怎么抬得起头来,这事便是我愿意揭过去,卫兰也是不愿意的。刚刚她就挨个叫人去问了,查出来是迟早的事。” “那日你们做了什么事,见过什么人,通通都有迹可循,想就此瞒天过海,做梦!” 雅安根本无暇顾及头皮传来的疼痛,丁嫦的话让她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想起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胭脂姑娘,想起了兰枝身上的血,想起了徐嬷嬷那双到死也无法闭上的眼睛。 她再承受不住了,一串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 丁嫦感受到了泪珠滴到手背上的温热,她离她太近,一只手正好放在雅安脸的下方,不小心接到了她的眼泪,她的脸上划过一丝嫌恶,但她没有立刻去擦,而是先放开了雅安的头发。 “你若是现在把前因后果说给姑姑听,姑姑兴许还能保你一命。真正算起来,你不过只是从犯,也帮着凌云釉做什么,自然不会跟她同罪,说到底,也是受她牵连。” 丁嫦懂先威逼再利诱的道理,她不能对雅安步步紧逼,逼急了,还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蠢事来,要不了多久就是中秋夜了,不能在这时候出任何变数。 她放柔语气,“雅安,你一直都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姑姑打从心底里疼你,这么平白无故替人背锅,你愿意忍,姑姑也看不下去。你同我去向阳大人说明白,把所有事都栽到凌云釉头上,姑姑保你不受牵连,如何?” 雅安趴伏在地上,她很感谢丁嫦没有在这一刻逼她抬头。她一直以为自己变聪明了一些,但现在她知道了,云釉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是不可能应付得了丁姑姑的。 她还是没有变聪明,可是她想,即便没有变聪明,她仍然可以帮到云釉,像那时挡在她和徐嬷嬷之间一样。 有些事情,不需要变聪明,也一定能够办到的。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以额顶地,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只要姑姑能够保奴婢一条贱命,奴婢但凭丁姑姑吩咐。” 第 27 章 凌云釉今日无心做事,干活的时候心不在焉,右眼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事发生。 明昔小姐房里这株等人高的金珊瑚树好像没有从前有吸引力了,擦拭树身时脑子里明明什么都没想,但她还是时不时走神,一不小心就被树身上的尖角划破了手背。 凌云釉疼得倒吸一口气,用手捂住流血的地方。眼皮似乎跳得越来越厉害,拿老人的话来说,右眼跳,意味不详,有大灾。 “云釉。”背后有人喊她,她认出那是林然的声音。 在明昔小姐的地方看见林然,凌云釉有些惊讶,林然不说她是以什么理由过来的,拿过她的帕子,小声道,“雅安被丁姑姑带走了,我听人说,是去阳平大人那儿了。” 林然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告诉她雅安的去处,这番话代表了什么她比林然更为清楚。 她已经感受不到手背的疼痛,心窒得厉害,从未停止转动的脑子一时间竟然有些迟钝,她张了张口,“林姐姐,我……” 林然知道自己只能帮到这里了,她伸手在凌云釉肩上按了按,安抚道,“快去吧!这里有我。” 凌云釉忽然红了眼眶,除了她刚进枭阁发烧说胡话的那一晚,林然再没见她像现在这般脆弱过。 凌云釉慢慢蹲下来,脸埋进掌心,“他说得对,我不该这么心急的,怎么办,我可能要把雅安害死了。” 明昔不在院中,绿衣正捏着一把瓜子站在檐下磕。 林然先往门口看了一眼,跟着蹲下来,轻轻揉了揉凌云釉的发顶,“你一定能想出办法的,振作一点,雅安她需要你,” *** 朔风堂背后带着一个大大的院子,种满了四季常开的月季。老管家福平蹲在地上给盆栽的两盆月季松土。 墨昀走过去,唤了一声,“福伯!” 福平年纪大了,耳朵变得不灵光,没有听见,墨昀走到他身边,又唤了声,福平才慢慢转过头,见是墨昀咧开嘴笑起来,“小墨来了?” 枭阁中没有人敢这么称呼墨昀,阁主敢,但从来不会这么叫,这称谓还是已逝的老堂主带头叫的。墨昀刚刚被老堂主救回来的时候,十分反感这个称谓,每次义正言辞地告诉老堂主他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老堂主总是笑咪咪得说他万分理解以后一定注意,转头就当了耳旁风。墨昀拿他的厚脸皮没办法,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这个小名。 福平把撬松的土推平,他眼睛不好使,所以把动作放得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就伤了花的根茎。 蹲久了,他感觉到腰疼,反手握起拳头轻轻捶了两下,墨昀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坐在石阶上,“这些事交给其他人做就好了,您如今身体不如从前,若是磕着碰着,就只能卧床休养了,到时候您又嫌闷。” 还有一盆花没松土,福平也没坚持,坐到一边休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现在也只能栽栽花喂喂鸟,太重的活我都没碰,你把心塞回肚子里便是。” 他用掌心轻轻拍了拍墨昀的手背,墨昀低下头,见福平的手背上结满橘络一般的摺皱,像一节沧桑的老树根,他的目光暗了下去。 老堂主走了,福伯老了,那些把他从深渊中拉起来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得离开了。 满园的月季在微风中摇曳,它们的根茎不够粗壮,香味也足够克制,和它们的主人一点都不像。 墨昀看向福平刚刚松完土的那盆月季,想起那个人为自己取了个好名字沾沾自喜的模样,他的面部轮廓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我记得他一直叫这盆花小春春,听他叫得多了,就忘了它原本该叫什么名字。” 福平也转向那盆话,混浊的眼中浮起怀念,“这盆叫小春春,那盆叫小蔚蔚,都是老堂主嫌名字难记自己给取的别名。它原来的名字啊叫玉楼春,那盆叫云蒸霞蔚,当初老堂主听话听一半,以为玉楼春是别人送给阁主的好酒,死皮赖脸地要了回来,后来才知道是盆花,阁主故意气他,派人又附赠了一盆云蒸霞蔚,你没见老堂主当时那样子,胡子都气得飞起来了。” 纵使那人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但福平一提起,他当时的样子就会生动得浮现在脑海里,甚至不需要墨昀刻意去回想。 墨昀给属下的印象都是内敛沉稳不多话,部署堂中事务时是他话说的最多的时候,徐飞白曾经跟裴云抱怨,说他心里有道门,别说进去,他用尽十八般武艺都撬不出一条缝来。 裴云当时拿徐飞白的话调侃他,说他不是不愿说,是觉得没必要说,那些事情都没从他心里过,从来没上心过,哪能像徐飞白一样一说就没完没了。 裴云说得没错,到了现在,除了避不开的堂中事务,已经很少有他真正上心的事情了。 老阁主的事情,在他去世以前,也和现在他懒得上心的事情一样,他一直认为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任它们往心里去过。无论是他的喜好,还是他的病,那时候,他一直表现得很淡漠。 福平早就习惯了他的清冷,不管他是否在听,继续念叨,“那盆比人还高的月季是老堂主后来养得,品种最普通,老阁主却最喜欢,他说满树都是花,看着高兴。他听人说月季又叫月月红,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就种了一院子。” 墨昀的目光落在满院的月季上,目光似乎越来越柔软,“他就是个大老粗,阁主好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他总是看不惯,说习武之人喜欢这些东西,娘兮兮的,后来看他开始种花,裴云吓得不行,以为他得了失心疯,偷偷请陈大夫过来看,结果两个人都被他连推带撵得轰了出去。” 墨昀从房中出来时,小鹌鹑趴在他怀里,抱着一截竹枝安安静静地啃,这会儿抱着墨昀的胳膊睡着了,小声地打起了呼噜。 福平看到了,笑得眼睛眯成一线,将浑浊的光都藏在了眼皮底下。 “小宝贝”,他边喊边摸小鹌鹑的脑袋,墨昀轻轻扒开小鹌鹑的爪子,把它放到福平怀里。 福平一直都喜欢小动物,小鹌鹑长得本来就萌,睡着了更是乖巧,他抱着就舍不得放开。“老堂主养得花草都不像他,就那只金刚鹦鹉和他最像,他以前还养过一只白狐狸,抱回来时比这只小宝贝都要小一些,老堂主宝贝得要命,后来那白狐狸偷偷跑了,把老堂主气得吃不下饭。” 墨昀记得那天老堂主的确没吃午饭,但晚上比平时足足多吃了两碗饭。 这些他都没说出来,老堂主一生杀伐果断,私下里的一些行径却让人哭笑不得。 墨昀的目光移回那盆小春春上,“以前经常见他逗花弄鸟,我还以为这位置是个闲差。现在后悔了,担子也卸不下来了。” 当初老堂主身体不好准备撂担子,连哄带骗加威胁把这幅担子硬压给了墨昀,看他接得不情不愿,老堂主就说,“不想做了扔给别人就是,谁爱做谁做去。” 他竟然真的相信了。 福平忽然小心翼翼看看四周,仿佛老堂主随时从背后跳出来抓他小辫子,他拿手背挡住半边脸,压低声音说,“那老家伙偏心,舍不得他徒弟受这副罪,嘴上说一碗水端平,谁看不出来他最喜欢的还是裴云,你呀!被他骗了。” 墨昀有些好笑,“那时候裴云身体不好,正是要静养的时候。” 福平摆摆手,叹息一声。“你这位置啊,表面风光,实际上危险得要死,我在阁中这么多年,看到多少人为争这位置斗得头破血流,但我还真就没觉得它好,老堂主在的时候,三天两头闹着要卸担子,天天嚷嚷着他被阁主骗了,为此跟阁主闹了好几次,阁主就是不准他撂挑子。要我看啊,这位置就是一间牢狱,外面看来金闪闪,里面乌漆嘛黑。外面的人心心念念要进来,里面的人心心念念要出去。” 墨昀伸手拨弄着玉堂春的花瓣,眉目间显露出一种死水微澜般的沉静,“福伯心守一事,反而比局中人看得更为通透。” 福平眼尾的褶皱更深,小鹌鹑在他怀里睡得无知无觉,根本不知道已经换了一个怀抱。 “福伯已经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不死,还有什么看不通透的。老堂主一走,你的心思也比从前更深了,裴云我不担心,你为他担了这副挑子,又事事以他为先。小墨,福伯只担心你,有些事情一步错便步步错,你若是有什么好歹,老堂主泉下有知,不知道会愧疚成什么样子。” 墨昀隐忍地闭了闭眼,在心里道:太晚了,那一步已经踏出去了。 转身时,明卫夜离站在檐下,墨昀早知道他来了,也大概猜到他要禀报的事。 福平虽然老眼昏花,但那么大一个人站在那里也不会看不到,他冲墨昀摆摆手,“你去忙吧!小宝贝我帮你看着。” 墨昀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走到夜离身边,“那姑娘还没走?” 夜离道,“没有,我说堂主正在和人商议事情,让她先回去,她不肯,一直等着没离开过。” 墨昀转身向正厅的方向走去,“带她来见我。” 福平抚摸着小鹌鹑毛茸茸的脑袋,浑浊的眼珠深陷进眼窝里,他有些费力地抬起眼皮,看着一院子开得正精神的月季。 自言自语道,“这些月季还是小墨来的那年种下的,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等我这老家伙跟着老阁主去了,希望小墨也能好好照顾它们。” 第 28 章 “听丁姑姑这么说,胭脂的死是两名侍女干的,她们杀了人,并借着我的手除了徐嬷嬷这个心腹大患。是这个意思吗?”阳平坐着饮茶,丁嫦和雅安跪在他脚边。 丁嫦欲开口,雅安急切地抢过话头,“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奴婢一人所谋,那日是奴婢告诉云釉奴婢近来容易晕倒,如果晕了就让她接半碗血送去给徐嬷嬷,碗里下了药,她毫不知情,完全是受奴婢蒙蔽。” 雅安临阵反水,丁嫦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这是在为凌云釉顶罪,压着火反驳道,“你下的药?下得什么药?知道自己罪无可赦,还要继续蒙骗阳平大人,谁给你的胆子?” 雅安一心求死,知道自己会越辩越错,当即不再同丁嫦争辩。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奴婢自知所罪当诛,不愿牵连无辜,愿以一死谢罪。” 刀柄凤头上的红宝石让丁嫦觉得眼熟,她很快反应过来,雅安拿出来是徐嬷嬷贴身佩戴的匕首凤微。 阳平没有阻止的意思,丁嫦想要阻止也来不及,白亮的利芒一闪,折射出线状喷发的血光。 与此同时,凌云釉还在试图说服墨昀帮她救雅安,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我只是觉得一时间呼吸急促,心跳不止。 “奴婢没有忘记当日大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所以此次前来并非是拿天蚕佩迫大人履约。” 凌云釉终于明白那日墨昀后加的那句话是何寓意,他并非是提前预料到了这一天,他认定的是雅安在她心底的份量,认定雅安注定会成为她的弱点。 她这一番说辞墨昀并不意外,“我早说过姑娘是个聪明人,既然你来了,要么是手上捏着说服我的理由,要么是捏有作为交换的条件,姑娘属于哪一种?” 凌云釉在十四岁那一年就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人只有可利用和不可利用的区别。他们所处的地位越高,这种想法就彰显得越明显,只是有的人会用仁慈的嘴脸装点这层凉薄,有的人不愿意多此一举,宁可□□裸得展现给人看。这位墨大人显然属于后者。 对于前者,他不是不会,是不屑。 “我曾经见过一个身患恶疾的人,他病得很严重,习惯性地发热、咳血。”墨昀没有看她,她被人带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他手上的医书。 墨昀从医书里抬头,看向她,目光晦暗莫名。“继续说。” 凌云釉知道自己赌对了,继续往下说,“他辗转看过很多大夫,所有大夫都断言他活不过三十岁。本来他已经放弃了,在经过江南的梨花镇时,他遇到了一个专程赶来江南赏梨花的大夫。那大夫探了他的脉,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他的病症,告诉他他的病有治。他并不抱希望,反正病入膏肓,这时候谁来治都无所谓。奇迹得是,在服了一个月的药后,他咳血的次数明显减少,三年后,他痊愈了。大夫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他多活了两年,死在了三十二岁那年。” “他并非死于病痛,而是死于饥荒。” 墨昀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刚刚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露了端倪,让她寻着这点端倪猜到了裴云头上。 惦记着雅安的安危,凌云釉快步切入自己来的目的,“那个大夫自始至终都不肯透露姓名,只是在一次醉酒后不小心说出了一个地名。” 墨昀知道,她肯透露的讯息定是到此为止了。 果然,凌云釉话锋一转,亮出了她的筹码。“奴婢人卑言轻,不敢拿当日的恩情胁迫大人,胁迫也不管用,大人不会买奴婢的账。但我相信,裴大人一定有这个份量。” 裴云他当然有这个份量。 墨昀只觉脑中有一线亮光闪过,那名神医尚不知道是希望还是奢望,但这一线光足以在他心上割出一道缺口,哪怕是奢望,也值得他一试。 墨昀的面色不再淡漠,他的目光起了变化,“你想让我帮的我答应,现在告诉我,那个地名是什么?” 凌云釉不怕他反悔,果断告之地名,“药王谷。” 墨昀听过这个名字,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药王谷。 白云深处,北越药王谷。 *** 便是墨昀有心相救,但还是晚了。 凌云釉追在他后面赶往阳平的听竹苑,远远见着阳平的一名暗卫抱着一床裹了人的草席从院门走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丁嫦。 草席把尸身裹全了,只露了一双脚在外面,左面的布鞋从脚上落在了地上,布鞋的样式和凌云釉脚上穿的一模一样。 凌云釉浑身的血都凉了。 泪水涌出眼眶,从她喉中传出一声呜咽,随后她抬手死死捂住嘴。丁嫦有所察觉看过来时,她没有做出反应,是墨昀及时出手拉她避到墙角下。 她不敢哭出声音怕引来那边人的注意,没过多久,等她把手从嘴上移开时,墨昀发现她的手掌外缘已经被她咬出了深深的血痕。 墨昀心想:若是赶在她求上门来的那一刻见她,或许还能救下那姑娘。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哭得浑身颤抖,却强忍着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从心上浮出几丝缥缈的愧疚,“很遗憾没能帮上你,但你的条件仍然作数,若是以后你” “不需要等到以后”,凌云釉打断他。 她抬手擦干眼角的泪痕,将丁嫦和阳平的名字和雅安的死一并刻在心上,“不需要等到以后,我要进杀手阁,求大人助我。” 她从没想过要成为多厉害的人,权势于她而言和路中间的石头一样无用,既挡不住她的步伐,也无法引她去想去的地方。她不想撞破谁的秘密,不想挡谁的路,只想要过平凡人的日子,即便她的愿望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却还是有人看不惯它的存在,不仅要踩碎她的脊梁骨,还要一节一节捏碎她的希望。 雅安的愿望比她更加卑微,她只是想要和自己一起活下去而已。 这一刻凌云釉终于明白了,卑微和懦弱同罪,她从来就不应该被动地等着谁来救自己。 墨昀的脸掩进树影里,对她突然做出的决定他有些吃惊,又莫名地有些期待,“你想清楚,进了杀手堂,可能会比现在死得更快。” 凌云釉不喜欢蹲着同他说话,她现在十分厌恶这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哪怕对面站着的是她一直仰慕的人。 她扶着旁边木芙蓉的树身慢慢站起来,“被人一剑抹了也比钝刀子割肉来得强。” “我想拥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第 29 章 每年春秋,杀手堂对外招收学员入堂,具体要经历哪些训练,凌云釉一无所知,唯一可以知道的是,最终从杀手堂出来的人不超过入堂时的两成。 站在杀手堂宽敞的训练场时,所有人都屏息敛气,不敢直视教官的脸。凌云釉在他走向场地时,大胆地看了他一眼,长脸、鹰钩鼻、瘦削的体型挟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力,凌云釉却没有胆子看他的眼睛。 她一直觉得,想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先了解他的眼睛和眼神。如果她胆子再大一点,凭她的目力足够看清教官的眼睛,但她没有,她不想入堂第一天就给自己招来麻烦。 当一身黑衣的教官站到她们面前时,所有人都默契地低下了头。 凌云釉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从队列最左扫到最右,随后,教官低低冷笑起来,“五十二人。” 凌云釉不知道这五十二人中有多少人会和她一样在意总人数。 “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能从杀手堂走出去的人,要么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么是抱着必活的野心,每一次训练都是一道生死关,要么生,要么死,没有侥幸。” 凌云釉可以肯定,每一批进来接受训练的学员都会听到这一番古板的宣言,铁面教官的神秘在她心里淡去一点儿,与此同时,她为教官贴上了无趣的标识。 “呵!拿我们当吃奶的娃儿哄吗?”阵队里,有人不屑地发出了一声讽笑。毕竟还没有成为杀手,还没有达到不轻易受人影响的境界,五十一名学员的目光整齐划一地射向一处。 发声的是一名穿着异域服饰的少女,乌黑长发编成数十股细小的发辫,额上缀着一枚水滴状的鸡血红宝石,鼻梁比普通人更挺,眼窝也比普通人深一些,最令人惊喜的是她拥有一双钴蓝色的眼睛。 凌云釉相信所有人都会折服于这个少女不同寻常的美貌,而她,考虑得会更深一些,比如说,在入杀手堂的第一天就敢公然与教官叫板,是因为她天生傲慢、目中无人,还是因为她拥有足够的能耐能在非死即生的规则里活下来。 教官鹰凖般的目光只在她美艳的脸上扫了一下就移开了,似乎并未把她的挑衅放在眼里。 “但愿,在面对对手的时候你们也能保有这样的自信,这样,如果你们不幸死了,还能勉强留给我一个蠢并勇敢着的好印象。”教官的话半点不留情面,有人开始看不惯那个傲慢的少女,等教官话音一落,他们讥讽的笑声就跟着响起来。 少女没有恼羞成怒,她揪着一根小辫,看了那两个笑得最大声的少女一眼,嘴角绽放出一抹明艳的笑容。 凌云釉没有错过她眼里一晃而过的阴冷,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能知道这名少女的真正实力。 凌云釉没想到,剩下的五十一名候选杀手估计也没想到,入堂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接受体能训练,他们被扔进一片树林里与几只野狼比速度,身上没有佩戴任何武器,凌云釉偷偷藏在身上的匕首都被搜出来没收了。 当看到一名学员被那只饿疯了的野狼一口咬断脖子的时候,凌云釉终于明白教官那席话并不是在恐吓他们,每一次训练都有可能会要他们的命。 多亏了被咬断脖子的那个学员帮她引开了野狼的注意力,她已经跑得筋疲力竭,再没有多余的力气逃开下一只野狼的捕杀,眼下她必须要找到一处隐秘的地方躲起来。 长期生存在野外的野物嗅觉应该都很灵,她必须要躲到高处去,而这片林中,最靠谱的高处大概就只有树梢了。 幸好,她出生于一个偏僻的山谷,爬树是穷人家小孩的消遣。她找了一棵树叶茂密的树,借着树叶的遮挡,藏在从树身斜出来的树杈上。 这位置能够让她看清下面的场景,但她不确定,如果有狼追过来,这么高的距离能否成功避开它的嗅觉?最担心的是,狼是不是具备爬树的技能,那畜生的四条腿矫健结实,应是长期追踪猎物练出来的。 正当她为自己安危忧心不已的时候,三个人从远处跑过来,两匹凶神恶煞的野狼一前一后紧追不舍,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显然气力不支,已经落下前面两位一小段距离,凌云釉认出来,那是上午讥笑异族少女的其中一位。 “云姐姐,救我。”她叫的是跑在最前面的年龄略长的女子,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在前的野狼已经越来越近,她面前就有一棵树,这么短的距离,想必不等她爬上去就被野狼咬下来了。 年长的女子停下来,向她呼救的少女向她伸出手,当她以为她的云姐姐会伸手拉她一把的时候,被猝不及防的一掌拍在胸口上,少女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绝望,“云姐……” 最后一个字湮灭在狼嘴里,她被追上来的野狼一口咬断了脖子。 夹在她们中间的异族少女已经冲到了树下,在前的那只狼专心享受起它的猎物,不再进攻其他人,可惜谁都不能因此放下心,因为追上来的不止一只狼,凌云釉都替她们捏了一把汗。 少女的胸口被野狼的利爪刨出一个碗大的洞,野狼低下头叼出了血淋淋的心脏,吃完心脏,它才开始啃食其他部位。 跑在后面的狼也赶了上来,被血腥味刺激得狼性大发,剩下两名少女一上一下刚爬上树身,那只狼两条后腿忽然微微下曲,凌云釉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只狼摆出的分明是助跑的姿势。 野狼蕴足力气向前一跃,在下的年长女子也在它跳起的一瞬间,空出一只手抓住异族少女的脚,用力往下一拉。 异族少女被猝不及防得拽了下来,野狼没算好距离,只咬到一片衣角。 年长女子片刻没犹豫一路上爬,越爬越高。她与凌云釉都坚信异族少女这回是玩完了。 异族少女面对目露凶光的野狼,竟然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只有巴掌长短的短笛,凌云釉略懂音律,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古怪的笛声。 那声音尖锐刺耳,像是某种飞禽的叫声。 野狼忽然不动了,屁股朝下一坠,坐在地上盯着异族少女看,完全没有了前一刻的凶神恶煞。但它还是很饿,后面那只狼啃食食物的声音一直没停下来过,不与同类抢食大概是他们的规矩,它不停伸长舌头舔着嘴部周围的毛。 明明这么饿了都不攻击,凌云釉可不会天真得认为那狼是陶醉在了异族少女的笛声里,她猜想,这大概是一种特殊的沟通方式。 异族少女收起短笛,正在享用猎物的狼在笛音响起的一刻也抬头望了她一眼,随后又埋首于被啃食了一半的尸体里。她收回目光,转身和已找到落脚点的年长女子对视,“长生天的伟大圣灵啊,就让我助你灭掉这世间丑陋的罪恶,以此女的身躯与魂灵献给我尊贵的长生天。” 凌云釉的心颤了颤,她已经打定主意,日后必定要离此女远一点儿,太诡异了。 她不知道,更诡异的事情在后面。 异族少女将缀在身后的发辫拢到一侧,后颈下一寸,薄如蝉翼的紫纱衣下,有一只紫色的蝴蝶纹身。尖锐的指尖划破纹着蝴蝶的肌肤,眨眼间,有什么东西从伤口处挤出来。 这么诡异的一幕,凌云釉看不见,但年长女子看见了,她喃喃着,“怪物。” 那东西先是探出一个头,然后,紫色的翅膀跟着向外挤,等两只翅膀都挤出肌肤外,它振动翅膀飞到异族少女的指尖,少女轻轻抚摸着它的翅膀,食指向上抬了一下,“去吧!” 紫色的蝴蝶听话得离开她的手指,慢慢往树上飞去。 第 30 章 年长女子大概也没有想到,她在生死关头把一直信任她的妹妹推进狼口,踩着别人的命费尽心思想要活下来,最后,却被一只紫色蝴蝶推进了死地。 那么滑稽!那蝴蝶就像是她背信弃义的报应一样。 树上发生了什么隔着茂密的树叶凌云釉看不见,她只听见凄厉的喊叫声,和一声接一声的“救命”。 “咚”得一声响,年长女子从树上掉下,把土地砸出了一个浅坑。 还饿着肚子的野狼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也许是因为地上的猎物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它没有迅疾得扑上去,而是姿态悠闲地,慢慢走过去。 紫色的蝴蝶翩翩飞回异族少女的指尖,异族少女低下头在它的翅膀上轻轻一吻,紫蝴蝶振翅而起,飞回少女绣着纹身的后背上,从伤口钻了进去。 等异族少女离开,两只野狼享用完猎物回到狼窝,凌云釉才从树上爬下来,她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是最后一个回到指定地方的,在抵挡野狼的追捕中,她见识了其中一些人隐藏的实力,不说全部,其中一部分是有武功底子的,单从这点来看,她几乎可以说是处于绝对的弱势。 在练习轻功时,这项弱势就拉开了她和同批学员的差距,还不止一小截。他们接下来还要学习武功、暗器、用毒,紧锣密鼓的安排根本给不了她喘息的时间。 被淘汰就意味着死,丁嫦没死,阳平也还好好活着,她又怎么能在这时候死? 她不甘心的。 可惜有时候你再不甘心都没用,老天爷根本就看不到你为了练好轻功到底摔了多少回。 凌云釉每天都灰头土脸地回去,和她分到同屋的几名学员都已经睡熟了。她灌了一口水,把外衫扯来扔到地上,扯开被子囫囵盖到头上,她有意往里侧靠了靠,尽量不碰到身边的少女。 凌云釉一直害怕和异族少女有什么交集,但是天不从人愿,她俩缘分太深,不仅被分到了一间屋子,还要跟小夫妻一样挨在一处睡,想分都分不开。 凌云釉也不敢闹分,这少女握着一只能通兽语的骨笛,和一只诡异的紫蝴蝶,她若闹得太起劲,惹怒了异族少女,说不定哪天就醒不来了。 异族女子名叫卞松月,她阿妈是异族人,阿爸却是中原人,所以有个中原人的名字并不稀奇。 兴许是最近压力太大,刚睡着她就做起了噩梦。 梦里一具赤身裸-体的尸体外裹着一床简陋的草席,裸露在草席外的肩膀和手臂上布满了被人凌虐的痕迹。 梦里还有个男人,她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可是那双眼睛,即便是隔着重重迷雾,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不用功的,这就是下场。” 她忘不掉那双眼睛,也忘不掉那个声音。 迷迷糊糊间,卞松月听到有人在说梦话。 说起来也好笑,她与旁边的人认识了好几天,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她今天说过的梦话多。她本就睡得不沉,旁边的声音虽小,但想要再睡也是不容易。 索性不睡了,撑着脑袋侧向她听她说梦话。 “我就眯一会儿,一盏茶的功夫就叫醒我。” 卞松月翘起嘴角,叫你干嘛?练轻功吗? “书呢?我的书,把书给我。” 卞松月微微挑起眉毛,梦的走向越来越跳脱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还真背起书来了?她的声音太低了,卞松月为了听得更清楚,又稍稍往凌云釉那边靠过去了点。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这首诗阿爹也教过自己,好像是叫《锦瑟》,卞松月在心里道。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卞松月继续等她背下一句,却迟迟没等到。 “下一句,下一句是什么?下一句是什么?” 她不停重复着这一句,哪怕她现在无意识,卞松月也感受到了她的急切。不就是背不出来,至于吗?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卞松月终于感觉到她有点儿不对劲,难道是被梦魇住了? “喂!”她从没认真记过她的名字,只能用这个字儿代替。 意识到光靠喊是不行的,卞松月干脆上手摇她,一触到她的身体,滚烫的热度隔着布料传到她的手心。 这么烫!要一直烧下去不得烧成个傻子? 她又去摸她的后背,汗水已经将后背的布料都洇湿了。 “喂!” “喂!醒醒!” “你再不醒就要被烧傻了。” 这么摇凌云釉都还没醒来的迹象,卞松月失去了耐性!爱醒不醒,不管是烧成傻子还是烧成呆子,她都懒得管了。 凌云釉却在这个时候从梦魇中醒转,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的屋顶。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强撑着烧成熟鸡蛋的身子爬起来,下床穿鞋。 卞松月打了个哈欠,终于感觉到了困意。 “谢谢!” 她在以极虚弱的声音在向她道谢,卞松月转动身体,换了个平躺的姿势,两手交叠枕在脑后,看着她,“你梦里念的诗我听过,阿爹说那首诗叫锦瑟,在想你的小阿哥吗?” 凌云釉猜想她大约是一听诗中含着情字,就以为这是首情诗。 “不,我在想我的小阿妹!”说完,她拉开门出去了。 卞松月挑挑眉毛,“小阿妹?” 她侧了个身,自言自语道,“女人有什么可想的。” 第 31 章 凌云釉走到溪边掬了一捧水拍到脸上,透过月光凝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很难把现在的自己和当初的样子想到一处去,那时候无论背后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至少人前她还是光鲜的。 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珍馐美味,即便是她用的护肤的凝露,也是一瓶就需要花上百两银子的上品。 再看现在的自己,肌肤还算是白皙,自从进了杀手堂,无论她怎么注重保养,都免不得被晒黑一点。 最初觉察到的时候,她害怕得睡不着觉,那段在扬州的日子里,容色就是她的命,是她活下去的底气。 一批入阁的同伴个个怕死,是因为他们没有陷入过生不如死的境地。 死,算什么? 回忆占据了思绪太久,凌云釉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水面上,水面破碎,很快恢复平静,再看时,倒影中她眼里的惊惶已经全部褪去了。 梦里她背不出来的两句诗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数个夜里,书生们用来附庸风雅的风花雪月,却成为她最大的噩梦。 那之后,她尝试过很多加深记忆的方法,她不曾拥有过目不忘的天分,却生生练出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风里总是飘来沁人的湿气,衣裳上的汗液被风干了,凌云釉不顾还未降下去的热度,又练起了轻功。 树上的黑衣青年看那女孩子在溪边发了好久的呆,在这之前他已经喝光了一壶秋露白,想着要不要再摸去朔风堂的酒庐顺一瓶过来,一来一去一盏茶的功夫都花不到,可他酒意上头,就是懒得动,他晃了晃酒壶,自言自语道,“墨昀那小子要是去学酿酒,下一任酒仙恐怕就没那酒疯子嫡传弟子啥事儿了,死家伙就晓得误人子弟。” 空酒壶被他往腰上一拴,反手从背后拽出一把琴,他瞥了一眼不远处苦练轻功的小姑娘,这已经是她第十一次从树上摔下来了,看着挺精明一姑娘,还真不是学武的一块好料。 凌云釉这次在半空坚持的时间有点长,她似乎摸出了一些门道,没等她窃喜,一道琴音劈面而来,慌张之下,脑海里所有的诀窍都褪成空白,一直支撑身体平衡的那道气瞬间卸去,身体失重下落。 但很快,她就找回了一丝清明,这次她飞得比哪次都高,就这么毫无缓冲得落地,不死也要摔成残废。 她伸手去抓离得不远的树枝,遗憾的是,她选中的这棵树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树枝太脆,她手刚握住就被带着一同降落了。 她没有崩溃大叫,她总觉得这样会显得有点儿蠢。分心去听琴音,文人向佳人求爱的一首曲,却隐约缠绕着一缕哀伤,失了原曲的味道。 想象中臀部开花的场面并没有到来,落地之前她感受到三股柔和的力道拖住了她的身体,令她下坠的劲头得以缓冲,摔得有点疼,好在四肢都在,没有骨折的迹象。 她站起来甩了甩胳膊,确认没有哪里受伤,猜到是树上的黑衣人出手救了她,正准备道谢,那人的嘲讽先一步到来,混在凤求凰的琴音里,“轻功这么差,在这里,是活不了多久的。” 感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凌云釉也不甘示弱,扬着下巴,眸光中含着挑衅,“顾影自怜,是弹不出凤求凰的意蕴的。” 黑衣青年似乎有些意外,琴音消弭在指尖,“你懂琴?” 夜色里,凌云釉不能看清楚他的容貌,可是那双眼睛在茫茫无际的黑暗里迸射出鹰凖般的锐利光芒,她这才反应过来,她在枭阁中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即便是拥有春风化雨气息的人也不例外。 把先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她反问,“你懂武功?” 把琴绑到背上,黑衣青年挥袖跃下树梢,他落地时,没有惊动足下的任意一粒尘土。“看不出来吗?我不仅懂,我武功还很高。杀手阁最厉害的愣头青在我手下绝对走不过半招。” 凌云釉想说什么,偏头看见了他肩头的琴身,眸光微动,她眨了眨眼睛,“你背上的是玄机琴?” 黑衣青年也偏头看了眼琴,“你果然懂琴。” 凌云釉咬了咬嘴唇,眼波微澜,她的思绪飘回很多年前——父亲弹琴的时候背脊习惯微微拱着,周身是化不开的慵懒与落拓,透过多年时光,想起来还是觉得温暖,她抬起手,慢慢伸过去,“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黑衣青年解下琴递给她,“会弹吗?” 凌云釉珍重得接过来,点点头,“会的。” 她没有立刻拨弄琴弦,而是伸手去摸琴额处的刻字,刻着的是三个簪花小楷字——“鱼玄机”。 她又一一抚触琴弦、琴徽与焦尾,最后,将“鱼玄机”双手归还于黑衣青年。她仿佛心心念念了许久,终于得到一次弹琴的机会,却一下都没拨过琴弦。 黑衣青年眉目不动,“为什么不试着弹一下?” 凌云釉摇了摇头,“不了,名琴珍贵,终究不是我的,属于我的那把琴叫长安,我一直再等,却一直没有等到。” 黑衣青年接过琴,没有立刻背回背上,他盘腿坐在地上,将琴摊在膝盖上,起手拨了一节琴曲,“小姑娘,看你小小年纪,受过许多苦吧!” 汹涌的情绪快要从眼眶中溢出来了,凌云釉狠狠掐了一下掌心,声线有些僵硬,“不止是我,很多同我一样的人,都受过很多苦。” 琴音不停,黑衣青年眼中泛起冷芒,声音紧跟着冷了下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世间的规则早该被重塑,百姓该过的是伸手有衣穿,张口有饭吃的日子,不必每日担忧生计,为生计奔波劳苦。还有那些仗着权大势大视人命为草芥的人都该死,等这些人被杀光了,这世道也就太平了。” 黑衣青年在说这一番话时声音和表情都没有多大起伏,杀光他眼里的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和杀光毁人地基的白蚁无异。他越是冷静,凌云釉越感到不安,无穷无尽的冷意透过衣衫渗进肌肤,她大着胆子反驳道,“以杀止杀不会带来真正的太平。” 手指用力一按,琴音立止,黑衣青年侧过头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在我的规则下,可以。” 凌云釉下意识地不愿再与他说太多,她退开一步,黑衣青年从袖中摸出一个藏蓝色的小瓷瓶,“总是回想起过去的事,很痛苦吧?喝了这个就解脱了,以后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便再不会纠缠你,小姑娘,你值得一个没有忧虑没有痛苦的人生。” 凌云釉看着他递过来的小瓷瓶,犹豫了一下,没有接,“既然我活了下来,我就是赢得那一方,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第二次,也不会再让同样的恐惧伤害我一次,无论多么痛苦,只有记住那段过往,我才有机会活着从杀手堂走出去。” 高热一直没有褪下去,凌云釉不打算再继续练,明天可能还有更高强度的训练,她必须回去补觉,养足精神应对。 黑衣青年将目光从那抹消瘦的背影上收回来,有点无聊地转动着手里的小瓷瓶,他的眼神依旧是淬了毒般的阴冷,只有声音在回温,“有点可惜啊!看来只有换个人来试药了。” 寝房外的石阶上一直有树影划过,这晚的风仿佛一直没停过。 卞松月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翘着匀称细瘦的小腿,懒懒地靠在石阶上,手里捻着胸前的一股细细的发辫,如扶桑花一般殷红的嘴唇始终噙着一抹笑意。 凌云釉每次看到她这样笑,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她在离石阶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笑着同卞松月打招呼,“睡不着吗?” 不知道异域的少女是不是都拥有卞松月这样的好肌肤,白得赛过天山上的雪,在浓稠的黑暗里,越发醒目。 卞松月托着腮,透过月光远远凝视着凌云釉,“嗯,睡不着。” 这会困意上头,凌云釉实在不想多花精力应付她,敷衍道,“是我吵醒你了,对不住。” 话音一落,她已经走到卞松月身旁,贴着石阶内壁往上走,与挡在中间的卞松月之间还余有一足宽的距离。 卞松月感觉到连她的衣角都似乎在避让着她,她笑了起来,“你好像有点儿怕我啊!” 凌云釉已经走到门口,生怕吵醒屋内的人,压低声音道,“有的时候,怕才不容易死。” 第 32 章 日子一天天在日升月落中流逝,这一批学员之间再没死过人,除了练武很累之外,所有人都好像忘记了杀手堂本该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同往日无甚差别的一天,他们在第一声鸡鸣响起时起床,卞松月悠闲地编着小辫,头偏着,乌发拢到一侧,花茎般的脖颈微曲,一对蝶翅从衣领边伸出来,凌云釉穿好衣服转过身正好看见,眼波闪烁几下,靠过去,压低声音,“你背后那东西什么来头?” 回忆起那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女人死前那一幕,凌云釉尚且心有余悸,她猜测那兴许是传自域外的一种秘术,以某种生物为载体,寄生于活人的血肉里。 卞松月的眼尾向上勾起,靠近她耳边,“想知道?” 几日的相处,凌云釉不再那么畏惧她,接过她没编完的小辫继续编,“想,你愿意说么?” 卞松月扯回发辫,“想得倒美,都被你知道完了,你还会这么怕我吗?” 凌云釉收起笑,一撇嘴,“那早上的馒头你自己抢吧!” 杀手堂的伙食没比临芳苑好到哪儿去,早饭就只有干硬的馒头,这一批中有个食量比饭桶还宏伟的大块头,为了吃饱肚子,凌云釉每天都要努力赶到大块头之前拿馒头。 卞松月早起后都要对着水盆捯饬一番,等她过去黄花菜早凉了,所以每早的口粮就只能仰仗有同塌之谊的凌云釉了。 在凌云釉出门前,她赶紧拽住她的衣角,不情不愿道,“就是一只蝴蝶,你不是看到了吗?” 凌云釉不客气地拨开她的手,讽刺道,“我见过的蝴蝶可没有杀人的能耐。” 凌云釉佯装要走,卞松月在后开口,“自然不是一般的蝴蝶,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先去拿了馒头,得空我同你慢慢说。” 同屋的人陆续起床梳洗,隔墙有耳,不是说话的时机,凌云釉左右看看,附身在她耳边,“那今夜子时,你到后山来,我给你改善伙食。” 卞松月眼睛亮起来,“吃啥?” 凌云釉眨巴两下眼睛,“鸡。” …… 在练武场里,凌云釉再次见到了墨昀,他没有再穿那一身墨衣,改换了一袭黑袍,前襟上绣着金色滚边,衣摆之上,一只暗纹银龙盘旋而上,似要腾飞升空,张开的前爪欲要撕裂暗黑的深渊。 这一次,他周身之上萦绕了一层肃杀之气。 “来了这么多日,终于瞧着一个顺眼的了,他是谁啊?”卞松月揪着辫子轻轻撞了下凌云釉。 两人站得位置靠边上,不那么引人注意,凌云釉压低声音,“大人物,喜欢男人,有什么念头都趁早打熄!” 她说了什么连卞松月身旁的大块头都没有听见,凌云釉自认为说得足够小声,没想到她话尾一收,墨昀的目光就紧随着扫过来,凌云釉心里咯噔一声,不确定他是否听清楚了。 她抬起下巴左右张望,把墨昀的目光忽视得彻彻底底,平日里拽得二五八万的总教头一脸恭顺得立于墨昀的右侧,即便除了凌云釉之外再无人知晓墨昀的身份,凭着各自的玲珑心思在心里也大概有了底。 凌云釉也没闲着,兀自在心里底盘算,依墨昀的身份不至于亲自来教授他们武功,那今日忽然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墨昀微微侧头,询问总教头,“总共训练几日了?” 总教头毕恭毕敬,“禀堂主,自入堂之日算起,至今刚满半月,轻功教了个皮毛,顺带教了一些攻击的招式。” 墨昀点点头,脸转回一众学员所在的方向,“纸上谈兵无用,总需加入实战,各位在这一阶段的最后一课便是群体猎杀,猎物便是你们初入杀手堂那日的见面礼。” 他这一句在众人心底砸出千层浪,群狼的凶悍残暴在场的每一位都记忆犹新,饶是都活着回来在同群狼正面对上时也免不得挂了点彩,大块头腿肚上被狼爪刨去一块肉,森白的骨头从血水里透出来,这会儿墨昀提到伤他的罪魁祸首,紧张之下,从他臀部蹦出一阵雷响,臭鼬放屁的味道顺着空气飘到四周,离他最近的凌云釉和卞松月差点没被这味道给熏吐。 “蔡大胖,昨晚厨房不见了的一袋巴豆是不是你偷吃的。”有人不满得喊了一句。 凌云釉顾不上思索墨昀的意图,捂着鼻子瞪了大块头一眼,那大块头的自尊心不比他那魁梧的身躯窄,脸不红气不喘得威胁,“看什么看,当心蔡爷我一屁股坐死你。” 凌云釉懒得同他一般见识,这种蠢蛋竟然一路顺风顺水得活到了现在,也不知道是祖上烧了几辈子的高香。 臭气散尽后,凌云釉用余光瞟了其他人几眼,在他们脸上看不到恐惧,有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群人早受够了枯燥的练习,终于等来了像样的对手,怎么可能不兴奋? 凌云釉却没他们那么乐观,卞松月对她说过,狼最厉害的不是他们迅猛敏捷的速度,而且团体作战的协作能力,不要小看了它们的智慧。 对了,从刚刚开始,卞松月便再没说过一句话,安静得有点反常。 凌云釉侧头看向身边的人,那双总是正经不起来的眼睛里漫出坚毅之色,她的脸上是少见的肃穆,“狼是长生天的圣灵,不能杀。” 周围人的目光纷纷对上卞松月,有几个活跃的学员已有些迫不及待,故而不等墨昀开口说什么,便有人先鸣不快,“这杀手堂的规矩是你定的?你说杀不得便杀不得了?” 卞松月侧过脸直直对上方才说话的人,黑曜石般的眼球里在瞬间燃起了一团火,蕴着怒气用力鼓起,“我说杀不得便是杀不得,你若敢杀圣灵,我便先杀你。” 说话的人向来张狂,如何忍得下这番挑衅,当即就要去拔腰间的剑,可还没等剑出鞘,就凭空压下一股力与他拔剑的手对抗,那人手背鼓起青筋脸颊憋得通红也没能把剑□□。 总教头脸色泛白,抱拳跪地,“堂主息怒,我这就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送到擅刑堂去。” 墨昀撤了内息,压在说话人手背的力跟着消失,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却似刚搬了重达千金的金鼎,脱力般跪在了地上。 空气变得静默,没有人敢再出声,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卞松月也意识到了危机,明白擅刑堂绝不是什么好去处,煞白了脸色。 凌云釉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她好不容易才同身怀异术的卞松月攀上了交情,要再想重新找一个盟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墨昀懒懒得抬起眼皮,凌云釉敏锐觉出他的不快,在他开口下令前站出去,“大人,若只因为一两句口角,便不顾杀手的能耐,用铁律压制他,那这杀手堂培养出来的不过是只知道听从命令的死士,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但这就是枭阁真正想要的杀手吗?” 总教头的额角渗出细汗,大声喝道,“放肆。” 墨昀抬起两指制止他,对凌云釉道,“一两句口角我自不必放在心上,阁中不仅有铁律也有规矩,既然入了杀手堂,那枭阁的规矩便要在个人的信仰之上,枭阁不需要没有个人意识的死士,但也不需要太有个性的杀手。” 墨昀不像是这么迂腐的人,凌云釉都快怀疑是这位爷太闲,特意拉着她扯嘴皮子来了。 好歹也是自家恩人,凌云釉并不是太害怕他。“猎杀狼群不过是考验杀手的手段,杀手堂成堂数十载,便就只有这点儿手段可以用吗?大人,只有死物才不懂变通。” 总教头倒吸一口冷气,又要张口喊放肆,墨昀却饶有兴味地笑了笑,“不懂变通?” 凌云釉撇了撇嘴,“大人自不会是这样的人。” 墨昀点点头,极为包容她的冒犯,“除了小树林,我倒确是知道几处更好的去处。” 总教头忐忑地问,“是太虚境吗?” 墨昀面上表情生动了许多,“不,去桃花源。” 指了指凌云釉,“其他人去小树林,你和那位姑娘准备下,明日午时入桃花源。” 女人的直觉告诉凌云釉桃花源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对小树林的地势虽然算不上熟悉,但好歹去过一次,心里有底,和一群人围战群狼也好过和卞松月两人去闯那个一无所知的桃花源。 她自认对卞松月仁至义尽,犯不上再陪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大人,狼于我没恩没义,杀得,我还是去小树林吧!” 卞松月小声抱怨,“不讲义气。” 墨昀对她的讨价还价仍然包容,“桃花源不接待单独来的客人,至少两人同行。” ※※※※※※※※※※※※※※※※※※※※ 裸奔党,我先存个稿,端午节开始更。 第 33 章 卞松月身上有股特殊的香味,只要在野外就能吸引蝴蝶靠近,她抬起食指朝上一掂,紫色蝴蝶顺势飞起。“中原文化里,桃花源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你说说,枭阁里的桃花源会不会也是个鸟语花香的世外仙境?” 凌云釉叼着根草茎,手背搭在眼睛上挡阳光,“仙境?” “即便是仙境,里面住着的也不会是善良的仙子,女妖差不多。我倒是有点好奇,那位墨大人把我俩扔到那地方,酒葫芦里到底是卖得什么药?” 卞松月玩得无趣,扯过几根草茎编起来,“管他卖得什么药,不知道就抓个人来问问,总有知道的,问谁好呢?” 凌云釉移开手背,经卞松月这么一提醒,她忽然找到了突破口,不懂就问,还是这域外来的妞直接。“我想到了一个好人选。” “谁啊?” “林教头。” 卞松月刚刚编好草蚱蜢的身子,手中的半成品吸引了凌云釉的注意,凌云釉托着下巴瞟她,“手挺巧啊!” 卞松月又揪起一根草茎,“别打岔,为什么是林教头,以我俩现在的武功,给他喂刀都会被嫌弃太菜。” 凌云釉自然不会蠢到和杀手堂总教头硬碰硬,见卞松月又要去扯草茎,索性扯了一把递给她,才继续说,“是啊,武功不行,没法胁迫,身无长物,没法贿赂,没本事没财气,那就只剩色相了。” 卞松月闻到阴谋的味道,偏过脑袋,正对上凌云釉打着算盘的大眼睛,“别告诉你想让我去。” “要不然呢?我是为了谁才被逼到这境地的?” 卞松月冷笑,“你少来这套,你们不是有句话叫作无利不起早嘛?如果不是因为对我有所图,你会这么好心为我说话?” 凌云釉也知道自己这点心思瞒不了她,“你们那里的语言应该和中原不一样吧?你懂得还挺多的。” “我阿爸说中原人心肠坏得很,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十句有九句不可信。”草蚱蜢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卞松月垂着头,鸡血石像一滴红色的血在她额间摇摇欲坠,她的脸颊上总是泛着动人的红晕,一身劲装也掩盖不住她的娇俏灵动,凌云釉忍不住嫉妒起她的美色。 她盯着卞松月看了一会儿,自嘲得接了一句,“你阿爸说得对,这世上坏人总比好人多,卞松月,你生得这样美,可得小心了。” 等她说完这一句,草蚱蜢已经编好了,卞松月将它塞进凌云釉的掌心里。“凌云釉,你这样可是当不好坏人的。” 凌云釉收拢手心,把草蚱蜢紧紧攥住,“那你可看走眼了,林教头那里,你去。” 卞松月很不高兴,“凭什么我去,那教头长得那么丑,还那么黑,你让我怎么亲得下去?” 凌云釉叹气,“我又没让你真的跟他睡。” 她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我这儿有包好东西,你只要把这东西掺一点在他的酒杯里,保准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卞松月虽然仍然不情愿,但事情是她惹下的,她没打算推给凌云釉,她接过药粉,打开看了一眼,就是一些白色粉末,也不问是什么就收到了怀里。 凌云釉笑起来,“手这么巧,下次给我编一个草蜻蜓吧!” 卞松月转身就走,声音被风送过来,“呸!想得美。” 天一黑,卞松月就摸到总教头的房间门口,她特意打扮了一下,虽然有些不情不愿。抬起手却迟迟叩不下去,躲在拐角的凌云釉看得焦心,冲她打手势,“你倒是敲啊!” 两人在这儿磨磨唧唧得对视,房里的林教头实在是懒得再等,自己把门打开了,“这是有礼要送?” 凌云釉和卞松月还在对眼神,被这突来的状况吓了一跳,林教头抬起眼皮,眼神挨着往两人身上扫了一遍,道,“空手上门,诚意呢?” 卞松月缓过神,也豁出去了,往前走了一步,勾人的事她第一次干,没经验,不知道什么姿势容易讨男人欢心,凌云釉说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你就靠他近一点,然后挑起眼尾,嘴唇微张,深情地盯着他看就可以了。 她照做了,脚往门槛内一跨,反手要去关门,还没来得及张嘴做迷人状,门被卡着关不动了。 她扭头去看,原来是被林教头用手挡住了。 “诶诶诶,出去出去”,林教头每“诶”一下,手指就在卞松月额间点一下,直到把她推出门外,“门外站着去,我房间从来不接待女人。” 卞松月傻眼了,“漂亮女人也不行的吗?” 林教头毫不客气得把门甩上,粗犷的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只要是女人就不行。” 刚来就吃了闭门羹,卞松月被弄得有点儿懵,看完全程的凌云釉也有点儿懵,她觉得自己脑瓜子不够用了,问卞松月,“难不成他喜欢男的?不是,这枭阁里奇奇怪怪的人怎么就这么多?” 卞松月冷静下来,“那就抓个男的来,就白天穿黑衣服那男的就不错。” 凌云釉翻了个白眼,“姐姐,你是嫌自己活得不够坎坷吗?那白眼狼的主意你都敢打?” 卞松月刚刚是病急乱投医,这会儿也觉得方才说的话不靠谱,她问凌云釉,“你那儿有可以把人迷晕的药吗?” 凌云釉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蒙汗药,你想干嘛?” 卞松月接过来,“我去碰碰运气。” 说完,就走了。 凌云釉任她折腾,自己坐到屋檐下的红木椅上烦得抓头发,实在想不出好办法,她站起来打算去找卞松月,可这会儿人早跑没影了。 她走出内院,环绕四周,岔路太多,也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卞松月可没考虑到凌云釉,她这会儿正高兴着呢?长生天保佑,竟然真让她遇到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 阿妈说中原男子惯会打扮自己,确实不假:中原的词汇她知道得不多,不大会形容,只觉得迎面而来的男子穿着贵气,腰上挂着的那枚红色的石头和他的衣服怪搭的。 如果凌云釉在,就知道在枭阁中能佩戴红山玉龙的,一定不会是寻常身份。 卞松月不知道,所以她把这个男人当作了猎物,准备迷晕他以后,将他送给林教头交换和桃花源有关的讯息。 “哎哟!”她放软腰肢,扑在一侧的彼岸花花丛里,她的一袭红衣仿佛置身于赤红的火海中,卞松月不知道,她这一刻的情态比方才对着林教头搔首弄姿时要迷人得多。 这一声果然引来了白晋的注目,他走过去对着卞松月伸出手,温声问,“姑娘没事吧?” 卞松月抬起头,眼尾轻轻挑起,嘴唇微张,水润的眸子里夹着千万道柔光,她与白晋四目相对,忽然脑中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忘了准备好的说辞,苦恼得咬咬下唇。 她是准备说什么来着? 看着这个迷糊的美貌姑娘,白晋失笑,“是摔着头了吗?来,先起来。” 卞松月从没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把手递给他,被他拉着站稳后,忍不住张大眼睛盯着白晋的脸看。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送给林教头那莽夫,实在是可惜。 凌云釉躲在远处的假山背后,苦闷得要命,这妞怎么随便一碰就能碰到一个惹不起的人? 卞松月那色眯眯的样子实在是没眼看,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凌云釉是不忍心看,只求她的长生天保佑她别被白晋一掌给拍死了。 她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踩到一个软趴趴的东西,从地上传来一声闷哼,“你是想踩死小爷。” 假山这边黑黢黢的,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声音,差点把凌云釉吓得尖叫起来,一双手及时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把尖叫声堵了回去,“闭嘴,被白晋发现你就等着和小爷一起去见阎王吧!” 凌云釉认得这个声音。 遇到池正那日,她把天蚕佩掉在了槐树下,回去找时遇到了墨昀,当时坐在墨昀身边的男子就是眼前这位。 她轻轻拍了下捂在她嘴上的手,徐飞白确认她不会再尖叫才把手移开。 “怎么是你?”显然,徐飞白也认出了她。 “墨昀在遇到你那天被人伤得半死不活,小爷遇到你也没好到哪儿去,你是扫把星转世来的吗?” 隐约有血腥味传入鼻息,徐飞白说话时又不像是正常压低声音,明显感觉到他的气息很弱,十有八九是受了伤。 凌云釉犹豫了下,问,“那位白大人,是你的死敌吧?他如果发现了你,可能会直接除掉你是不是?” 徐飞白扯下一截衣服上的布料裹住腿上的伤口,“你知道的不少。” 凌云釉往卞松月那边看了两眼,两人还在说着话,她坐到徐飞白旁边,“反正这会儿走不了,大人一个人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我陪你聊会儿天消磨消磨时间?” 徐飞白流了不少血,他腿上中了毒箭,毒液正一点一点麻痹他的神经,意识在一点一点褪去,他不能晕倒在这里,若是被白晋的人发现他中了毒,难免会牵扯到墨昀。 他用手肘借力撑起身子,往上靠了靠,“来吧!想聊什么?” 凌云釉在心底窃喜——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 “我们就先聊聊桃花源吧,大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第 34 章 “桃花源?”徐飞白微微诧异。 凌云釉竖起耳朵,这里实在是太黑,没办法看清徐飞白的表情,她必须集中注意力去分辨他语调中透出的讯息,“大人不知道这个地方?” 徐飞白似乎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当年小爷险些被拉去当了七岁小童的陪玩,差点没出来。” 这样说来,他不仅知道,而且也曾是桃花源的闯关人。 徐飞白又道,“怎么?你要闯桃花源?” 凌云釉摩挲着草蚱蜢,状似漫不经心,“可不是嘛?” 徐飞白的关注点却有些奇怪,“谁安排的?” 凌云釉脑中升起一线亮光,那桃花源还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吗?她如实答,“是墨堂主。” 徐飞白挑眉,错愕一瞬笑起来,“原来是墨昀,那家伙对你还真是与旁人不同。” 凌云釉被草蚱蜢的触角扎了手,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来自心底的异样令她产生了危机感,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这样说?” 徐飞白却不肯再老实答了,“等你从桃花源出来你自然就明白了。”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凌云釉也不再继续耗在这个话题上,“桃花源很危险吗?里面有什么?” 徐飞白瘫靠在假山的石壁上,闭着眼睛,手重重按在凸出来的石块上来回地磨,磨到血肉模糊他的精神终于恢复了一点儿——因为渗入骨血的毒液,他的意识越来越浅,这姑娘再问下去,指不定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扬起嘴角扯出一抹笑,“套话哪有你怎么直接的,杀一个临芳苑总管都要经几道手,这么直接实在不像是你的作风。” 细微的光从凌云釉黑白分明的眼瞳里闪过,她想知道她在临芳苑的所作所为朔风堂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她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小婢女而已,何德何能引来这么多大人物的侧目?可她不能问,问了倒显得不够聪明了。 “事急从权,不是怕大人还没开口就晕过去了嘛!” “你怪有意思的。”徐飞白抖着手探进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就这么一个动作他做起来都太过费力。“帮我看下,白晋走了没有。” 凌云釉扒着假山探头看了一眼,回道,“还没。” 徐飞白嗤笑,“那姑娘应该长得不错。” 凌云釉认同地点头,“是不错,还是个来自域外的美貌姑娘。” “若是不美,白晋那厮也不会为她耗费这么长的时间了。” 徐飞白把匕首递给凌云釉,“帮我把伤口的毒肉剜出来,我告诉你从桃花源出来的方法。” 凌云釉抬起右手,却迟迟没去接,她的指腹上有凸起的一层薄茧,这曾是一只拿笔弹琴的手,没有做过削皮剜肉的事。 “害怕?”语调很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凌云釉再不犹豫,接过匕首,“这里太黑,我看不清楚。” 徐飞白握紧她拿匕首的右手手腕,拉到伤口的位置,“刀尖朝这儿刺,沿着外围转一圈,放心大胆得剜,能多不能少。” 凌云釉深吸一口气,手摸过去找伤口,确认了大概的位置,紧握住刀柄一头扎下去,刀尖扎入肌肤遇到明显的阻力,越往内扎那感觉越清晰,她的手有些发抖,杀人只要一刀没入心脏,剜肉需要的却不止那痛快的一刀。 徐飞白紧紧咬住后牙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干得漂亮,继续,其他的不要多想,一咬牙一闭眼就成了。” 凌云釉果然一咬牙,转动手腕,不顾刀尖遇到的更大阻力,利落剜出了那块毒肉。 伤口处血流不止,她嗅觉太灵,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头晕,她从裙角扯下一条长布沿着伤口包了两圈后勒紧,打了个死结。 初秋的夜里,徐飞白额角挂着豆大的汗珠,漆黑的夜色遮盖住他苍白的面色,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凌云釉扔开匕首,拿左手用力捏了捏右手,她想借由这个东西让颤抖不止的右手消停下来。 徐飞白长长吁了口气,“手抖?” “不要紧,以后就习惯了。” 凌云釉不想细问为什么,扒着假山打算再看看卞松月那边的动静,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凛凛秋风从花叶上拂过,方才在花丛边站着的卞松月却不见了踪影,连白晋都一起消失了。 凌云釉急了,“人呢?” 徐飞白终于可以回朔风堂治伤了,他懒洋洋地朝凌云釉一抬手,“姑娘,来,扶小爷一把。” 凌云釉烦死他了,“他俩人呢?上哪儿去了?” 徐飞白费劲得掀开眼皮子,“放心,漂亮姑娘是白晋的心头好,能拿她怎么样?最多拐回床上春宵一度,要不了命,你先扶我回朔风堂。” 徐飞白的身份摆在那里,阁中认识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若是被人撞见了,恐怕会多出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何况他刚才明显是在躲白晋。 凌云釉实在不愿意再惹事,“刚刚的交易里可没有扶你回朔风堂这一条。” 徐飞白强打精神站起来,借假山支撑他的身体,高高抬起胳膊一副等人来扶的架势,“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言出必践那一套我十二岁时就不玩了,你呢就两个选择,想个办法避人耳目扶我回朔风堂,我若是高兴说不定就告诉你闯关的方法,若是不愿意,想必你也猜到了什么,怕你出去乱说,我就只能杀你灭口了。” 好啊!救了一条白眼狼,又来一条中山狼,可算是开了眼界了。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 忽然想到什么,她一下子回过味来,敛去眼睛里的怒气,“我送你回朔风堂,你就不杀我灭口了?为什么啊?该知道的我还是知道啊!” 这死丫头怎么这么精呢?徐飞白快撑不下去了,“我……”,他疼得全身冒汗。 凌云釉笑了,“这里离朔风堂才多远?你都没办法靠自己走过去,怎么杀我?” 主动权回到了自己手里,长了凌云釉的胆气,她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匕首,“你杀不了我,我杀你却是易如反掌,我身上有迷药,手上有武器,但你知道我不敢杀你,不如继续做回最初的交易,你先告诉我平安从桃花源出来的方法,我想办法掩护你回朔风堂?” 徐飞白没想到之前在墨昀面前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片子竟然真的敢跟他谈条件,枭阁中的千眼到处都是,他方才解决了这一片的两个千眼,却没有力气再对上其他千眼,如果出去再遇上白晋的眼线,可就麻烦了。 他将手臂沉沉搭在凌云釉的肩膀上,半个身体的重量压过来,凌云釉差点被压趴在地上,徐飞白的脸皮赛过城墙,仿佛忘记了刚才对她的威胁,嬉皮笑脸地漏出八颗白牙,“话说得那么重,小爷不从也得从啊,只是我这会儿浑身无力,又一天没吃东西,脑子晕得很,那么久的事情了,你不得容我好好想想,不如咱们边走边想?” 凌云釉再次开了眼,怒火烧天,“你这会儿给我说了是会少你两坨肉还是怎么滴?” 徐飞白歪下头往她颈窝里钻,凌云釉没好气一掌推开,跟她耍无赖就算了,还想占她便宜,“你给我老实点儿,我问你答,桃花源里有什么?” 徐飞白答得干脆,“人。” 凌云釉想拍死他,“哪种人?” 徐飞白:“好人坏人各掺一半。” 凌云釉略一思忖,“坏人会杀人吗?” 徐飞白答得很干脆,“可能会杀人,也可能会把你变成他们的同类。” “只要不被杀死就能从里面出来了吗?” 徐飞白故态复萌,扶着沉重的头颅扎进她的颈窝里,“哎哟,小爷的头好痛,快痛爆了。” 真是正经不过两句话,凌云釉知道这是在向她索要回报了,她伸手从徐飞白的腰上拽下一个酒葫芦,拔-开壶塞泼了徐飞白满脸满身。 乍然间被泼了酒,徐飞白收起先前的不正经,语气有点危险,“你当真以为小爷不敢杀你是吧?” 凌云釉垫起脚尖,一把抓下他束发的玉冠,从背后抓来一把头发盖住他的脸,徐飞白想发作,凌云釉适时截断他的话,“我知道大人现在十分或者是万分想要捏死我,扶你回去轻松,但又不能让人认出你,更不能发现你受伤,小人蠢笨,只能暂且想出这个办法来,只好委屈委屈大人了。” 衣服被酒泼湿黏在身上,徐飞白本来就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更是难受,左右也就是忍这么一会儿,何况他确实快撑到极限了。 他咬牙,“走吧!” 一路过来,凌云釉拖他拖得满头大汗,她压低声音,“你好歹也奉献点力气,别全压我身上。” 徐飞白虚弱道,“可小爷是真的一点力气都挤不出来了,只好委屈委屈姑娘了。” 学得还挺快,凌云釉在心里啐他一口,不忘继续问正事,“照你刚才所说,桃花源也就是个避世的小村落,怎么会走不出来?” 没待回答,徐飞白忽然正色道,“真是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刚送走一个白晋,又来一个阳平。” 凌云釉抬头,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她耳中,她扬起脸直直盯着迎面而来的白衣男人,空出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向里收紧。 徐飞白察觉到她的紧绷,反应过来她是想起了她那惨死的小姐妹,害怕这姑娘冲动之下去找阳平报复,他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别冲动,你打不过他。” ※※※※※※※※※※※※※※※※※※※※ 十分抱歉,本来说端午过后开始更文的,但刚忙完一茬新的工作又来了,然后晚上又要看书忙着考试的事,没时间写,断更这段时间已经掉了好几个收了,幸好收不多,不然我会哭死。如果还有愿意等的小可爱,这段时间就不要再来看了,等我9月份考完试归来,我会努力更新早点写完这本,谢谢还没抛弃我的读者们……比心…… 第 35 章 凌云釉拍开他的手,侧过脑袋抓乱他的前襟,“放心,活到现在,我最擅长两件事。” 徐飞白看起来就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浪荡模样,与他周身气息相悖的是他清明的目光,他垂下眼,只望得见她的发心,“哪两件事?” “忍……和等。” 他们脚下这条路没有分叉,所以也不指望阳平突然绕道,凌云釉不敢躲得太刻意,阳平不认识她,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多畏惧,畏惧阳平的人是徐飞白,他心里有鬼,从走路姿势来看他还是个东歪西拐连路都走不稳的醉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背脊崩得有多紧。 阳平似乎有心事,与他们错身而过时,并没有分一寸目光给他们。 正当凌云釉和徐飞白同时松一口气时,背后响起阳平的声音,“站住。” 虽然伤口被处理过,但在遇到凌云釉前,抹在指尖刃上的毒汁就渗进了血液,徐飞白额上的汗一直未断过,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白。 他害怕阳平看到他的脸,也怕阳平看到他额角的虚汗,为了给自己省点力气,他将额头拱进凌云釉的颈窝里,拿她精心护理的肌肤当了汗巾。 凌云釉额角的青筋随着他这流氓行径动了动,忍住推开他的冲动,娇滴滴抱怨,“公子,你这一身臭汗,都有味儿了。” 阳平的目光落在徐飞白的一头散发上,继而下移,落到他腰上的玉佩上,“徐飞白?” 被发现了,这可没辙了,凌云釉本就有点儿恼他刚刚的行为,一句话不说,让徐飞白自己去应付阳平。 徐飞白从凌云釉颈窝里微微仰头,挑高眉毛瞅了阳平一眼,“谁……谁……谁在叫……叫小爷。” 灼热的呼吸喷在颈窝,凌云釉难受得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叫你别喝这么多,你看,这会儿舌头都捋不顺了。” 阳平扯起嘴角,对凌云釉道,“原来是喝醉了,你回去,我送徐大人送回朔风堂。” 凌云釉看他表情就知道这厮准备背后使坏,徐飞白的一只手正搭在她的手腕上,阳平的话音一落,他就收拢手指重重捏住她的腕骨。 即便是用上了最大的力道,也没能把凌云釉捏疼,只是压过来的重量已经令她觉得吃力了。 一层幽怨爬上她的脸,“大人要送便送吧!” 徐飞白一听,吃了她的冲动都有了。 阳平听凌云釉这语气,认为她是因为自己抢了她爬床的机会,心里有怨,轻蔑的神情不加掩饰,连看她两眼都觉得多余。 “只是,大人可得小心了,徐大人喝醉了酒,德行不怎么好,喜欢像狗一样,东蹭蹭西啃啃,刚刚就糊了奴婢满脸的口水,奴婢就是担心他发起疯来男女不分,冒犯了阳大人。” 说着,就把徐飞白推了过去。 徐飞白有苦难言,只能顺着她给出的主意,硬着头皮抱住阳平的腰,被酒黏做一股的发丝粘在脸上,替他挡去了一部分的苍白。 徐飞白先是醉眼惺忪地看着阳平,而后色眯眯得笑起来,“走了一个……小……美人儿……又来了一个大……大美人儿……” 阳平脸上满是厌恶,去拨他勒在腰上的手,“徐飞白,你恶不恶心,把手给我拿开。” 徐飞白搂得越发来劲,“美人儿……别……怕,让小爷好好……疼……疼你。” 凌云釉啧啧叹道:真是活久见啊!不知道等这厮养好伤,会不会把她大卸八块扔去喂狼。 似是要添把柴,凌云釉忍住笑,故作担心地道,“阳大人小心,依徐大人先前的所作所为,接下来就该亲你的脸了。” 臭丫头!等小爷能跑会跳了,弄不死你。 徐飞白咬紧牙在心里破口大骂。 腰间的力道一松,阳平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徐飞白捧住了脸,徐飞白的嘴唇厥得老高,阳平杀了他的心都有了,一掌将他拍在地上.。 这一掌没使多大劲,但差点就将受了重伤的徐飞白拍进了阎王殿。 徐飞白想骂:操/你爷爷的。 只可惜这么简单的几个字他都没力气骂出来。 凌云釉没想到阳平下手这么重,怕给拍出个好歹来,赶紧追过去扶徐飞白,“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个屁!小爷要死了。 依然只能在心里骂,徐飞白单凭自己的力量连坐起来都难,凌云釉不敢继续戏弄他,任他的脑袋垂在自己的肩膀上,她知道这会儿这厮已经没心情搞什么幺蛾子了。 “徐大人醉得不轻,阳大人快送他回去吧!” 阳平现在哪还有心情送,徐飞白在他眼里跟恶心的臭虫没甚区别,他一拂袖子,转身离去。 凌云釉吐出口气,等阳平走远,忙去扶徐飞白站起来,可徐飞白只凭最后一口气吊着,哪里站得起来。 凌云釉总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等离近了,凌云釉看到徐飞白的嘴角有星星点点的血渍,脸色就变了,“怎么算你们也是平级,那王八蛋都还敢下这么重的手。” 徐飞白没力气跟她解释,不是阳平下手太毒,是他伤得太重。 凌云釉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徐飞白是真的没力气从这儿离开了,那可怎么办,仅仅凭她一人之力,是没办法将徐飞白拖回朔风堂的。 她正苦恼着,一串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单凭声音分辨不出来人的身份,万一来的又是徐飞白的仇家,再被拍上那么一下,徐飞白就真的可以下去见阎王了。 “已经过半月了,飞白与秦洲还未来归还任务牌,看来这次的任务比较棘手。”白晋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嘴角始终挂着笑容,腰上系着的玉龙沾染了主人身上的气息,泛出一层莹润弧光。 墨昀不紧不慢地与他并肩而行,黑衣被夜色遮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家伙素来好玩,这会儿在哪个温柔乡里也说不定。” 跟在后面的阳平冷笑,“要说最了解那家伙的人还是墨堂主,这会儿可不是正醉在温柔乡里嘛!” “哦?你见着他了?”话是对阳平说的,白晋的眼睛瞟的却是墨昀。 墨昀也轻轻“哦”了一声,“没见那家伙回朔风堂,莫非还真的花天酒地去了?” 阳平的视线扫向前方,道,“说不定这会儿还没收场呢!” 三人再往前走,就赶上了香艳现场,女声娇滴滴得嚷起来,能让人酥掉半边身子。“公子,你别这样,奴婢的衣裳都被你扯烂了。” 三道目光一齐扫过去,衣衫不整的女子被白衣公子压在桂花树身上,女子纤细的脚腕裸露在秋风里,身上好几处都被人粗暴得撕破了。 女子右手手掌仿佛在推拒着白衣公子的靠近,左手却紧紧攀住白衣公子的后背,场景香艳之致,令人难以直视。 阳平面上难掩幸灾乐祸,“果然还没收场。” 白晋只是咳嗽两声,什么都没说。 墨昀却黑了脸,语气严肃起来,“徐飞白。” 这不高不低的一声没有吓着徐飞白,反而把被他压着的女子吓得够呛,把脚踝缩回裙子下,手忙脚乱地整理起衣裳,脸藏进徐飞白怀里,嘴里小声喊着,“公子,你快起来。” 墨昀反身挡在那有碍观瞻的二人前面,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对白晋说,“怪我管教不严,让白堂主见笑了。” 白晋从那二人那边收回目光,笑意吟吟,语带揶揄,“年轻人火气旺不是坏事,我与阳平还有事相商,先走一步。” 等白晋与阳平走远了,凌云釉才推开徐飞白,把滑到肘弯的衣裳拉起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能这么放得开,刚刚说的那两句话,现在想起来都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衣衫不整的美人摆在眼前,墨昀丝毫不为所动,扶起徐飞白后,就开始检视他身上的伤来,“中毒了?” 徐飞白还剩了一点儿意识,痛苦得“嗯”了一声。 “我先带你回朔风堂。” 从刚刚到现在,墨昀一丝目光都没分给凌云釉,凌云釉也没想多余的,就惦记着桃花源的事,但徐飞白这状况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来,搭上名节可不能白帮忙,问不到桃花源的事没关系,她早惦记上了徐飞白腰上的玉佩,等她活着出来,非得挟恩敲上一竹杠不可。 墨昀背上徐飞白经过凌云釉身边时,凌云釉还识趣得给他们让道,没想到以为早就昏过去的徐飞白闷闷开口了,“引路人。” 凌云釉没听清,“什么?” “只有……引路人……能……带你出来,如果错杀了……引路……人,会……被代替……留……在里面。” 明明已经虚弱得不像话,都还记着答应自己的事,凌云釉不知道该不该感动一下。“多谢。” ※※※※※※※※※※※※※※※※※※※※ 抽时间写了点儿,又得看书去了,9月前更的话可能都只有像今天这样抽时间写了,盆友们千万别抛弃我。 第 36 章 第二日午时,二人跟随墨昀派来的暗卫穿过一条无光的长长的甬道,至暗的环境总令人感到一点窒息,这条甬道总是走不到头,卞松月最初还能同凌云釉说笑两句,到了后来,情绪浮躁起来,“还有多久才能走完,就没有亮点儿的地方供我们走了吗?” 走在前面的领路人像之前每一次一样,不回答,也不出声。卞松月想给他点儿教训,被凌云釉拦了下来,那个人没有多大的存在感,像抹影子一样,凌云釉一直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还没有到真正的桃花源”。外围环境越是安静,心里的声音就越明显。 被凌云釉阻拦,卞松月心里始终梗着一口气,她沉默下来,忽然,衣袖被凌云釉拽住,以为是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她警惕起来,握紧了指尖刃。 “没……没事。”凌云釉捂着胸口,强迫自己控制呼吸,但一些不好的回忆一波接一波得浮上脑海,她知道,是这片似曾相识的黑暗惊动了她总是刻意去遗忘的噩梦,那一缕一缕阴魂不散的魂丝在每个午夜梦回勒紧她的呼吸,她费尽力气都无法摆脱。 她的额头轻轻抵上卞松月的后背,呼吸被周边的静谧衬得格外清晰,“一会儿就好。” 她们没注意到,在前的暗卫觉察到她们的动静,跟着停了下来。 这一回,卞松月没再没心没肺得拿话噎她,陪她静静站着,原本肃杀沉闷的气流终于温柔下来。 凌云釉抿紧嘴唇,睁开眼,捏住卞松月衣袖的五根手指头,一根接一根地松开。 “谢谢。” 卞松月转过身,“把手给我。” 凌云釉有些累,“做什么?” “认识这么久,还没送过你东西,今天送你一样,当作是你在练武场为我解围的谢礼。” 凌云釉对这个谢礼并不好奇,但还是把右手递了过去,指尖倏然疼了一下,感受到血珠冒出来,她一下子缩回手,朝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她的反应逗笑了卞松月,“紧张什么?只是送你一样东西。” 没待凌云釉细想,突然冒出一只小虫子围着她转,尾部亮着一盏绿色的萤灯,细细小小的一点绿光,影响不了什么,可却神奇得驱走了凌云釉心中的一小片雾霾。 她怔怔得盯着那小虫子看,小飞虫一会儿飞向左一会儿飞向右,一会儿停在她肩膀上,一会儿扒在她的脸颊上,像一个扭着大人闹的小屁孩。 她飞到凌云釉指尖,凌云釉顺势摊开手掌,“是萤火虫?” 萤光照出她的掌缘轮廓,纤长的五根指头支愣着,在前的暗卫一直没有开口催促她们。 卞松月答,“是萤火蛊。” “蛊虫?” 小飞虫又飞到卞松月的发辫上,卞松月伸出食指在空中打转,小虫就追着她的手指飞。 “放心,没毒,这玩意儿胆子小得很,在我们那儿是养给小孩玩的。” 凌云釉和她一起继续向前走,她一走,小虫子忽然慌了神,赶紧弃了卞松月的手指头飞回凌云釉身边,跟得紧紧的。 凌云釉放慢步伐,“它看起来挺着急。” “都给你说了,这玩意儿胆子小,应该是怕你抛弃它。” “它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卞松月抽出腰间的骨笛,在指尖转了半圈,“因为你的血,它享受了你的血,自然是要给你一些回报的。” 凌云釉觉得有点意思,笑了笑,“它会一直跟着我吗?” “会,你死了它会钻进土里把自己埋了,萤火蛊对主人绝对忠诚,主人死了它也决不会独活。” 小东西飞到凌云釉肩头停下来,凌云釉摸摸它的小萤灯,“你说这种蛊是养给小孩子玩的,可是小孩子大多喜新厌旧,有了新玩物不喜欢它们了,怎么办?” 卞松月指尖的骨笛转得越来越快,“把它们放进一片荷叶里,拿草茎把荷叶捆起来,随便找个水沟扔进去。” 小东西还围着凌云釉没心没肺的转,凌云釉想它一定没长耳朵,所以听不到,也不会知道,它的很多同伴是怎样凄惨得死在一条泛着沼气的水沟里,这样炽热的生命,给人带来光与希望,它们天性喜热喜光,可埋葬之地却是阴冷的、臭气熏天的脏污之地。 被至死追随的主人抛弃是它们注定的宿命。 小东西似乎是飞累了,往凌云釉手心钻,凌云釉用两只指头轻轻捏住它脆弱的身体,放到肩膀上。 “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她在心里悄悄对小东西说。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甬道尽头,尽头是一道暗门,暗卫曲起手指叩了叩,刚好三下,“乌婆婆。” 门打开一条缝,浑浊的烛光泄出来,一道巨大的黑影映在甬道的石壁上,比人高马大的暗卫都还要高出半截身子。 等门内的人走出来,才知道影子的主人没有影子呈现得那么夸张,是一个弯腰驼背的白发老妪,头发被黑色的头巾缠在头顶,裹得极为怪异,凌云釉从未见到哪个人用这样的方式裹发。 老妪的服饰样式简单,同穷人家的老妇人穿的没有多大分别,只是她的衣饰颜色是令人不舒服的死黑,衣身上没有图案,连寻常用作打底的暗纹都没有。 卞松月靠近凌云釉耳朵,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觉得,这老婆子跟才从棺材里起来一样。” 经她一提醒,凌云釉总算知道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从这个老婆子身上感受不到活人的生气。 “又有羊送过来了?”老妪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宛如一截干枯的树皮在干燥的空气中突然断裂。 她嘴里的羊听起来不像是好东西,卞松月与凌云釉不安得对视一眼,同时握紧手心的指尖刃。 暗卫冲老妪抱拳行礼,“是。” 老妪浑浊的眼珠子上蒙上一层白翳,从卞松月和凌云釉脸上寸寸扫过,嘴角牵起诡谲的笑容,“原来是两个小姑娘,还都挺漂亮,是艳三娘喜欢的样貌。” 凌云釉暗暗记下“艳三娘”这个名字。 暗卫接着道,“还请乌婆婆引她们去往桃花源的入口。” “好好好”,乌婆婆冲暗卫点了点头,随后转向凌云釉与卞松月,“两位姑娘,跟在老身后面,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理会,这是老身的规矩。” 凌云釉顺从应承,“我二人记住了,劳乌婆婆引路。” ※※※※※※※※※※※※※※※※※※※※ 最近学习工作都好累,写文换换脑。 第 37 章 阁主凌彦三月前偶然得一琴谱,他对琴痴迷,琴技本已臻化境,奈何那琴谱不知为哪位高人所作,阁主依着琴谱试弹好几天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味。回枭阁之后,他闭门不出苦练琴谱,将本该在中秋举行的夜宴推至重阳。阁中事务繁重,三位堂主排着队得等着见他,等他开门见人时,召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墨昀。 听墨昀说到十二名黑卫均死于冰河门主之手,凌彦面上闪过厉色,“你可有受伤?” 墨昀摇头,“无大碍,只可惜了黑卫,一个都没回来。” 凌彦仔细打量他,见他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以外,没有其他大碍,这才松了口气,“能护你全身而退,也算死得其所。” 总归是为护自己而死的忠心下属,墨昀听后隐有不悦,“黑卫忠心可表,断不能白死,何况朔风堂的傀与樨与烟雨堂的听风晓月,都先后死于冰河之手,冰河明着下了战帖,如今是不得不接了。墨昀请战,亲赴西南,望阁主应允。” “冰河此举是挑衅枭阁,还是只为枭阁护着的你?“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墨昀心神领会,眼底一片寒光,“为我也好,为枭阁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 “伤你的,是冰河的邪煞?”凌彦没有立刻应允,坐下来,一寸一寸细细擦拭着玄机琴。 墨昀应是。 “邪煞是冰河位份最高的门主,也只有你有这份量值得他亲自出手!宫中那位久病不愈,如今怕是已到了强弩之末,另一位有心人显然是知道了你的下落,坐不住了。“ “墨昀,想回去吗?你若想回去,整个枭阁都会成为你的助益。”忽然,凌彦起手拨动琴弦,弹了一段十面埋伏。 “属下不想回去。”伴着蕴含斗势的琴声,墨昀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分毫犹豫。 凌彦看着这个冷静持重已能独当一面的年轻人,心生惋惜,“你在这龙潭虎穴中待了十年,怎么还是这般心软。十年前他拼命护你,人心易变,你又怎能保证现在他不会学他母亲。” 墨昀心志坚毅,并不动容,“属下志不在此,阁主无须勉强,此番请命不为一己私欲,只为枭阁,为黑卫的十二桩血债。” 墨昀一番苦心未能说动凌彦,凌彦摆摆手,“不急,冰河盘踞西南,短期内成不了气候,烟雨堂与朔风堂各有损伤,又是用人之际,先养精蓄锐,这笔血债留待秋后来算,我另有要事着你去办。” 墨昀知他性子,知道再说无用,这事还得徐徐图之,领了命,又陪着话了两句家常,实在难以忍受凌彦那唠叨个没完的啰嗦劲儿,站起来就要告辞。 孩子都大了,不爱听他啰嗦了,凌彦无处话凄凉,颇为辛酸得说,“你那杏花酒不如秋露白好喝,你下次多酿点儿。” 墨昀去年得闲酿了许多酒存在酒窖,秋露白、杏花酒,桃花酿,羊羔儿酒,眼下就快给人搬空了,那人还挑三拣四,墨昀没好气,“堂中事务繁忙,阁主又给排了好几件阁务,属下分身乏术,阁主想喝就差人去买,江南嘉兴乃百酒之乡,总有能够满足阁主喜好的美酒佳酿。” 最后一滴杏花酒倒进口中,墨昀早已消失不见,凌彦忿忿然,“瞧我把你惯得,跟你那小气吧啦的死鬼师傅一个样。” 墨昀刚出落月厅,碰上林甘雨迎面走来,自林甘雨转投白晋后,墨昀都有意避开他,不过这次与她狭路相逢,自然是避无可避,林甘雨关心他的伤势,话在口中辗转几回终才出口,“听闻你受了伤,可有大碍?” “承蒙挂念,无碍。”墨昀不愿同她多说,提脚欲走。 林甘雨突然张开双臂,拦在他前面,“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只要你给,我就停手。” 墨昀面色骤冷,对她百般纠缠失了耐性,“你也知道我不能容忍什么,傀与樨的死我算在白晋头上,不与你计较,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林甘雨眼圈微红,忿忿站在原地,目光痴缠着他冷清的背影,不敢再追上前去。 徐飞白躲在树上远远看到这一幕,等墨昀走到大树下,曲指弹出一粒豌豆,“要是我,就找个理由把她结果了。不过,对女人下手,你是干不出来这事儿的。” 墨昀抬起衣袖临空一挥,徐飞白弹过来的豌豆就钉进树干两寸。 他显然是对这个话题没多大兴趣,另起了话头,“最近堂中事务繁重,我分不开身,杀手堂那边你和秦州盯着点儿,再选两名机灵的入堂培养,傀与樨那样的杀手不知多久才能再遇上了。” 提到两名不逊于自己的顶尖杀手,徐飞白也不再嬉皮笑脸,“折了傀与樨,也算是折了你的左手臂,两个还两个,便宜他们了,文书堂呢?他家也没少出力,就这么算了?” 墨昀道,“文书堂虽然难逃干系,但顶多会推一人出来顶罪,不会有多大损失。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三足鼎立的局面还不能被打破,目前站在背后的只能是靠山,不能是敌人。” 徐飞白犹豫,“背后的山可靠吗?” 墨昀重伤初逾,堂内事务一件接着一件,许多事情压在心头,疲色皆显于面上,“古有愚公移山,再可靠的山也有被移开的可能。” 徐飞白知他心累,“朔风堂掌着朝堂一脉,知道的秘密太多,也树敌太多,你还坚持当初的想法吗?事到如今恐怕再难全身而退了。” “那就不退。”墨昀微微加重了语气。 每当墨昀以这副语气说话时,徐飞白心中都不由生出万丈豪气。他忽然又想起方才未说完的事,“诶,你这算不算自作自受,林甘雨是你亲自带出来的,一般的女人还真斗不过她,你眼光不错,那晚我中毒的症状太明显,若不是那姑娘,恐怕已叫阳平那王八蛋看出来了。那姑娘有点儿小聪明,你再指点指点,牵制一个林甘雨是没问题的。不过,你这也太心急了,那姑娘没武功底子,在杀手堂学那三瓜两枣自保都不够,你就把她扔进了桃花源,不怕她死在里面?” 小鹌鹑一直被徐飞白拘在怀里不给出来,趁他分心,忙从他怀里窜出来,跳向墨昀,墨昀顺势把毛茸茸的一团抱住,小鹌鹑亲昵得蹭他的手心,墨昀眉头舒展开,温柔得揉了揉小鹌鹑的脑袋,“那你就日夜祝祷她能活着出来吧!待她出来,短期内我也不给你派任务,那姑娘留给你教。” 徐飞白刚想让小鹌鹑麻溜得滚回来,听了墨昀的话,赶紧捂着胸口□□起来,“哎哟,我的胸口好痛,阳平那王八羔子下手忒重,恐怕……恐怕是活不长了。” 墨昀不吃他这招,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活着一日就教一日,若是因公殉职,也无需担心身后事,我会命人敲锣打鼓将你风光厚葬,你那些宝贝我留着没用,都烧给你。” 徐飞白移开手,嘿嘿傻乐,不再接茬,见墨昀抱着小鹌鹑拐向了裴云住所的方向,道,“堂主去哪儿啊?又去看裴云吗?” ※※※※※※※※※※※※※※※※※※※※ 考完试了,我胡汉三回来了。 第 38 章 桃花源入口相连的地下暗室里,凌云釉与卞松月并肩而行,乌婆婆在前面引路,室内只透进来狭小得一两道光线,屋内是什么摆设,都照不分明。 忽然卞松月惊呼一声,她反应极快,指尖刃向腰侧斜插过去,凌云釉听见小孩子“咯咯”笑声,忙将卞松月往后拉了一步,“怎么了?” “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卞松月探手摸出一个药瓶,将药粉倒在伤口。 “漂亮姐姐,嘻嘻!”童音清脆欢愉,在这样的环境下却越加渗人,凌云釉头皮发麻,什么都看不见,太被动了,方才转弯时,透过微弱光线,她发现墙内嵌进去了一个暗槽,暗槽上放了烛台,那这里面必然有火折一类的东西。 凌云釉从颈窝里拈出萤火蛊,手向上一抬,萤火蛊顺势飞起,靠着凌火蛊在黑暗中散出来的光,凌云釉找到一方火折,点燃蜡烛,豆大的一点火光照亮了她们所在之处。 卞松月道,“那老婆子不见了。“ 她们跟丢了乌婆婆,那老婆子也没有等她们。 烛火亮起来,卞松月就想去看刚刚咬她手指的是什么东西。却见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扎了一个冲天揪,眉间点了一颗红艳艳的朱砂痣,正摇头晃脑地冲她们咯咯咯得笑,显得童真又顽皮。 卞松月生平最恨熊孩子,反手甩了他一巴掌,那稚童被打了不哭也不闹,还是咯咯咯得笑着,卞松月心头火起,抬手准备再抽他一耳光,手腕忽然被凌云釉握住,她不悦得回头,“你干什么? 凌云釉松开手,“你好好看看这孩子。” 卞松月目光再次移过去,这才发现这孩子只露出了一个头,脖子以下都被装在一个及膝高的瓷坛里,她吃了一惊,“口子这么小,这孩子是怎么被装进去的。” 凌云釉读过史书,心里有了猜测,“有一种酷刑,叫人彘,传闻汉高祖的宠妃戚夫人,被吕后断了手足,挖出眼珠,熏聋两耳,药哑喉咙,投入厕中,折磨至死。这孩子……“ 凌云釉不忍再说,卞松月听得咬牙切齿,“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发明的这种刑罚。” “姐姐”,稚童止了笑,圆滚滚的眼睛里淌下两行眼泪,“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这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显然已被这暗无天日的折磨挫尽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此刻求死不求生,凌云釉心中不忍,连厉来心黑手狠的卞松月都不忍下手。 “这孩子是不是生得很漂亮?我第一眼见着就喜欢。” 凌云釉与卞松月闻声双双回头,乌婆婆去而复返,拄着一根通体乌黑的龙头杖,杖上挂了一盏油灯。凌云釉微微定了定神,心知这孩子是被这恶毒的老婆子制成了人彘,当成了一个赏心悦目的玩物。 毕竟还是个六七岁的稚童,凌云釉与卞松月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凌云釉体会过生不如死的日子,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有心助这孩子解脱,指尖刃只需在那孩子纤细的脖颈上抹一道,就能帮他结束这潦草又痛苦的一生。 哪知她手轻轻一动,就被乌婆婆察觉,乌婆婆冷笑起来,“你杀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来替他,桃花源里养了不少活泼乱跳的娃,只是都不如他长得俊,这个没有了,我再做一个出来就是。” 凌云釉想到吸食人血的徐嬷嬷,源源不断的杀意从心底冒出来,不等她有所动作,一只紫色的蝴蝶翩然飞过眼前,她忙看向卞松月,卞松月嘴角微微含笑,“先杀了那小孩,再杀这个老婆子。” 两人竟然想到了一处,紫色蝴蝶停在稚童颈边扑腾着翅膀,孩童双目缓缓合上,嘴角绽出一抹解脱的笑容,转瞬就没有了声息。 不同于紫蝶上一次杀人,孩子看起来十分安详,仿佛并未感受到丝毫痛苦。 ”两个不知死活的臭丫头,我要剥了你们的皮送去给艳三娘做美人扇。“乌婆婆手背上青筋冒起老高,面上一层黑气愈深,提起龙头杖重重剁在地上。 密密麻麻的黑虫子从角落里爬出来,顷刻之间,汇成黑压压的一片虫海,凌云釉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心下慌乱,端起烛台欲要往地上掷去。 卞松月及时制止她的动作,“这老婆子长得这样丑,竟然还是个懂蛊术的,你站到我背后来,我来会会她。“ 凌云釉心下稍定,站到卞松月背后。 卞松月抽出骨笛放到嘴边,一段古怪的小调从骨笛中逸出来,最前一拨爬到卞松月脚边的蛊虫忽然间东窜西窜,个头大的把个头小的撞得倒掉了一面,四只纤细的小腿在空中蹬个不停,本来只朝一个方向前行的虫阵被这段小调扰乱,蛊虫们跟没头苍蝇一般东奔西撞,登时一片混乱。 趁卞松月与乌婆婆相斗之际,凌云釉观察起这间暗室的布局,她们进来的那道门已经遭人锁死,环视一圈都没看到其他出口,想起她方才惊慌之下差点拿烛台去烧蛊虫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届时屋内起火,她和卞松月都会被烧死在里面,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骨笛骤然变调,蛊虫们停下来不再胡乱冲撞,纷纷朝向乌婆婆那方爬去,乌婆婆慌了阵脚,恐惧后退,卞松月蔑视一笑,指尖变化加速,笛声也变得高昂起来。 凌云釉见形势逆转,转过身,端着烛台对准石壁,一寸一寸摸过去。入口必然在这石室当中,既然不是明着开的门,那必定是一道暗门,是暗门就一定会有开门的机关,机关十有八九就在这石壁之上。 凌云釉顺着石壁摸过去,不小心碰掉了挂石壁上的连弩,她本不想管它,转而想起她身上就一把“凤微”与指尖刃护身,连弩算是武器装备,适合远程射击,用于偷袭再好不过。况且连弩是木质,又比弓箭小巧,也方便携带,就躬身去捡。 起身时,顺道瞥了一眼卞松月那边的战况,蛊虫已经爬上了乌婆婆的小腿,却并未攻击她,乌婆婆栽了这么大一跟斗,不杀了她们势必不会罢手。看蛊虫奈何不了卞松月,一定会换别的招。 这老婆子始终未与她们动手,想必是不会武功,打不过她们,蛊虫伤不了她们,那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对付她们的? 暗门可以有机关,那这石室里会不会也有能够杀人的机关? 这可大大不妙了,凌云釉朝卞松月大喊,“别磨叽,用你那紫蝶杀了她。” 卞松月可不愿意那毒妇死得这般轻巧,有意要驱使蛊虫折磨她,凌云釉见她不听,心下焦急,乌婆婆身上已被蛊虫围得水泄不通,只露出一双眼睛,分外可怖。被蛊虫爬了一身,却似乎并不惊惧,贴着石壁朝右慢慢挪动。 凌云釉举起连弩,对准乌婆婆连发四支箭矢,箭矢破空而出,却并未射中乌婆婆要害,眼看就要摸到机关,乌婆婆肩上忽然一痛,鲜血啧啧流出,她眼里蓦地翻出惊恐之色,先前并不攻击她的蛊虫闻到鲜血的味道,纷纷兴奋起来,一股脑得往伤口里钻。 乌婆婆连连喊叫,喊声凄厉,卞松月收起骨笛,拍手咯咯笑着,那老婆子叫得越痛苦,她听着越高兴。 凌云釉问,“那些蛊虫不是她养的吗?为何会反噬主人?” 卞松月面上兴奋之色未退,心情大好,人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你以为蛊虫是以多胜少?蛊虫养得好的,一蛊可抵百蛊,这些都是下等蛊。这老婆子贪心不足,一口气养了这么多,又并未驯服它们,蛊虫天性嗜血,闻着血腥味哪还忍得住。” 乌婆婆通体发黑,已经失去了呼吸,想是到死都未能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她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第 39 章 入口的机关并不复杂,显然是不怕人来闯,如凌云釉所想,石壁上凿了几处方形凹槽,放置的有烛台,有瓷碗,有砚台,那砚台与那老婆子沾不上边,所以凌云釉最先动的便是它。 果然拿不起来,凌云釉扶住砚台外壁,向右转动,轰隆一声,嵌在石壁中的石门打开,刺眼的天光泄进来,凌云釉与卞松月同时拿手去挡眼睛。 凌云釉将连弩系在腰带上,拉着卞松月走出石门。 天光大亮,入口惠风和煦,树叶晃动,将阳光摇得满地都是。 两人并肩前行,忽然听见潺潺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卞松月有点儿渴,不由加快了步伐,待走上几十步,两人看见一条溪流,溪水清可见底,还能看到几尾游鱼在水中追逐嬉戏。 溪边种着成排的桃树,枝头开得正灿烂的桃花,被风一吹,缤纷下落。 凌云釉设想过,桃花源里应该有许多干涸而死的枯树,蛇虫鼠蚁到处乱爬,路边扔着骷髅头,相隔不远就是一具骷髅架。总之,桃花源就是不该是这样一副盛景。 卞松月把指尖刃别回腰带,刚要蹲下去就被凌云釉一把拉住,凌云釉道,“这里有些古怪。” 空中飘浮着成千上万片桃花瓣,落在卞松月的襟袖间,她垫起脚尖从枝头摘下一朵完好的桃花,举到鼻下嗅了嗅,转手簪到凌云釉鬓发间,眯着眼笑起来,“凌云釉,你真好看。” 桃花本没有香气,但凌云釉总是感觉到几缕暗香盈满鬓发。她向来注重容貌,眼下被一个比自己还美的人夸奖,心里也是愉悦得紧,“现下是秋天,秋天从不开桃花,这里却开了,我们还是小心些为好,那水你也别喝了,说不定有毒。” 卞松月拿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瓶塞,移到溪边,一只黑色的蛊虫从里面爬出来,继而往溪水爬去。 卞松月等了一会儿,见蛊虫没有异样,对凌云釉道,“水里没毒,放心喝。” 说着先蹲下来掬起一捧喂进嘴里,接着又喝了好几口,凌云釉见了,也大着胆子捧起一捧送进口中,喝足了,提着袖子擦了嘴,道,“要是有水袋就好了,前面不知道还有没有水源,除了在暗道中遇见的那老婆子,这地方简直平静得反常。” 两人又沿着溪水下行,四时的景色看了不少,却一户人家也没见到,走了近两个时辰,日头越升越高,两人走的腿软体乏,又渴又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快看,那边好像有人家!” 凌云釉顺着卞松月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有几排屋舍,顿时又惊又喜,拉起卞松月的手朝那方奔 去,“走,我们过去瞧瞧。” 即便是有危险,也好过这么一直走下去把力气耗尽。最先见到的是两个小女孩,正在比踢毽子,一个踢一个站在旁边数,“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卞松月拉住数数的小女孩儿,“小姑娘,姐姐走迷路啦!你能不能告诉姐姐怎么走出去?” 两个小姑娘长得不算漂亮,但看着天真纯朴,卞松月并未提防她们,所以问话都是直来直去,凌云釉却没有她那么乐观,她想起徐飞白曾说他当初差点被拉去当了七岁小童的陪玩,不由警惕起来。 大概是太久没有见着陌生人了,乍见两个漂亮姐姐,两个小女孩都非常高兴,毽子被扔在一旁,一个站凌云釉旁边,一个站卞松月旁边,亲热得去拉她们的手。 站凌云釉旁边的是一个红衣小女孩,扎了个小辫子,玩得满头是汗,细软的额发贴在脸上,水润润的眼睛里含着好奇……还有兴奋,“姐姐,你可真漂亮,和三娘扇子上画的美人姐姐一样漂亮。” 三娘? 凌云釉忽然想起在石室里激怒乌婆婆时,她扬言威胁要将她们的皮扒下来送去给艳三娘做美人扇。 凌云釉温柔地将小女儿的额发拂到耳后别住,“你说的三娘是不是叫艳三娘?” 旁边的蓝衣小女孩惊喜极了,忙插嘴问道,“姐姐也认识艳三娘?” 凌云釉心道:果然是艳三娘。卞松月同她对视一眼,笑盈盈地摸了摸蓝衣小女孩的头发,问道,“是听乌婆婆说的,艳三娘是做什么的呀?” 蓝衣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语气天真烂漫,“艳三娘是做扇子的,她那里有好多好多画着美人姐姐的扇子。” 凌云釉道,“我见过别人做扇子,拿竹枝编成扇架,在扇架上下两面都糊上画了丹青的扇面,艳三娘的扇子也是这么做的吗?” 红衣小女孩抓抓后脑勺,“我们也不知道,三娘不许我们看。” 凌云釉还待再问,蓝衣小女孩轻轻摇了摇卞松月的手,“姐姐,妞妞要被晒死啦,你跟妞妞回家好不好?娘会做好吃的给姐姐吃。” 两人干走了两个时辰,早感到腹中饥饿,若是后面要同人苦战,饿极了没有力气,总是会吃亏,倒不如先吃饱喝足,蓄足力气才好应对,于是跟两个小女孩回了家。 两个小女孩是亲姐妹,红衣服的是姐姐,叫囡囡,蓝衣服的是妹妹,叫妞妞。凌云釉与卞松月跟着两个小女孩回了家,女孩父母是寻常农户,粗布短裳麻鞋,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招呼两人吃了顿便饭,粗茶淡饭,味道算不上好,但卞松月与凌云釉俨然饿慌了,粗茶淡饭吃在嘴里也变成了珍馐美味,凌云釉一反常态,足足吃了三大碗糙米饭。 天色渐渐暗下来,凌云釉与卞松月正陪着两个小女孩玩儿抓石子儿,江南一带长大的人都会玩儿这个,卞松月不会,凌云釉便抓了一盘给她看,小妮子学得快,没两盘就玩熟了。 这盘轮到了凌云釉,凉悠悠的月光爬上她光洁的手背,妞妞与囡囡同时“哎呀”一声,卞松月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妞妞看了眼天空,“妞妞该回房了。” 姐妹俩拉着手走向卧房,凌云釉将石子扔进草丛里,拍了拍手掌的灰,对卞松月道,“看到没有,寻常人家的小孩玩到兴头上,是记不得时辰的,大人不叫,没有几个能做到自己回家的。没人来唤,应该就是别的东西在提醒,方才妞妞看了眼天空,我猜她应该是在看月亮。” 房门已经紧紧闭上,问是问不到了,天地俱静,草丛里传来秋虫的啾鸣,卞松月环顾四周,进村落时她就特地注意过周围有没有野兽的足迹,但一路走来,连半个不同于人类的足印都没看见。 那两个小女孩是在怕什么呢? “算了,先去睡觉,晚上把门给栓死,养足精神,明天再想。” 凌云釉心下沉吟,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第 40 章 夜里两人都不敢睡太熟,半梦半醒间,一声接一声刺耳的吹哨声传来,凌云釉、卞松月双双被惊醒,哨声一直未曾停歇,这下是再也睡不着了。 凌云釉凝神听了听,“好像是给小孩儿玩的小瓷哨。” 卞松月没休息好,闭着眼揉太阳穴,“会是那两个小女孩吗?” 凌云釉掀开被子,“不知道,这哨声要一直吵下去,今晚别想睡了,要不,出去瞧瞧?” 卞松月正有此意,也掀了被子下床穿鞋,出得门去,门前的一棵金桂结满明黄花粒,馥郁馨香从花树间缥缈逸出,凌云釉仰头看向天空,此时皓月凌空,月华如练,将周围的景色照得明明白白。 凌云釉对卞松月道,“下午没有注意到这一棵金桂,自打咱们进得入口开始,见到的都是有悖于当季的景色,唯有这棵才是该在深秋开花的。” 卞松月掂脚折下两枝,递了一枝给凌云釉,“这花瞧着并不好看,味道却怪是好闻。” 凌云釉将桂枝举到鼻下,深深嗅了一口,“不是人间种,移从月里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别看只小小一树的桂花,香气能传到一里开外。” 两人说话时,哨声稍停,这会儿又忽然响起来,调子连绵悠长,中无起伏,像是哪个不懂音律的小童只图好玩,憋足一口气长吹至底。两人对了个眼色,朝哨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顺着哨声指引,两人来到一处荷塘旁边,层层绿波,托着亭亭玉立的荷花,夜风轻拂,吹来荷香阵阵。 沁人的荷香中又伴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凌云釉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枝桂花,这一小枝顺应节气而开的花令她忐忑的心稍稍安定。 荷塘边,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盘腿坐在草丛里,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月光照在他的小脸上,他眼旁的一只火凤分外惹眼,不知是自出生就有,还是人为画上去的。小男孩站起身来,彩线串着的红尾公鸡状的小瓷哨在胸前晃了晃,他极为乖巧得冲凌云釉和卞松月笑,“两位姐姐好。” 这孩子唇红齿白,肤白如瓷,睫毛如扇,鼻峰高挺,就容貌来说,别说下午见到的两个小女孩,就是被乌婆婆制成人彘的小男孩也未必及得上他半分。 卞松月轻声对凌云釉说道,“听老婆子那意思桃花源里没有哪个小孩比她养的那个漂亮,要我说,真是瞎了她的死鱼眼。” 凌云釉也是第一次见这般漂亮的小孩子,低声回应,“她未必是这个意思,可能是桃花源里她能下手的孩子都不及她养的那个漂亮,这个不包含在内。” 连徐飞白那样武艺高强的人都差点在桃花源里着了小孩子的道,凌云釉可是万万不敢大意。 她蹲下来,抿唇微笑,“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不怕家里大人担心吗?” 小男孩微微笑起来,眼眸弯弯,“我带我的羊来晒月亮。” 卞松月疑惑,四下望望,不由好笑,这小娃瞧着乖巧伶俐,嘴里却是胡言乱语,这周围哪里有羊。 小男孩奶声奶气的童音里,夹着江南一带独有的软糯,十分悦耳讨喜,凌云釉是极喜欢小孩的,就算知道了这小孩可能来者不善,也抗拒不了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童真。她伸手入怀,本想掏两枚糖块哄这小孩,掏了个空,才想起来,如今她已经不在扬州那处富贵宅邸里,哪有什么糖块来哄孩子。“姐姐只看到你一个人,你的羊是不是贪耍跑丢了?” 小男孩脸现喜色,眼睛晶亮,奶声奶气道,“我叫他们藏起来啦?都好久没人来陪我玩儿啦,姐姐,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捉迷藏很很好玩的。” 卞松月虽生在域外,但小时候也玩过捉迷藏,温声软语道,“这里就我们三个人,三个人玩着可没意思,捉迷藏要人多才好玩。” 小男孩羽扇似的睫毛一动一动,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面向卞松月,“那叫我的羊一起来玩,我的羊多,玩起来才热闹。” 说完,他捧起挂在脖子上的小瓷哨,深吸一口气,吹出长长的一道音,那声音难听刺耳,和扰乱卞松月和凌云釉睡眠的那一道一模一样。 平静的荷塘忽然间起了动静,从中站起一个着黑衣劲装的八尺壮汉,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七个第八个,那拖着粉嫩荷花的层层绿波下,不知藏了多少个这样的成年壮汉,借着月光和超凡的目力,凌云釉见他们面色惨白,眼神呆滞,脸上毫无表情,露在衣袖外的手上皮色青灰。他们从远处涉水而来,动作僵硬古怪,竟似死去多时的人还魂归来一般。 见着这番情境,卞松月后悔说错了话,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她侧头望向凌云釉,凌云釉脸色微 微发白,并未看她,显然并没有怪她。 凌云釉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执指尖刃,右手执凤微,心里却很清楚,哪怕有长剑在身,也未必能打赢这一群古怪的壮汉。她拉着卞松月的手腕,低声道,“不硬拼,跑为上计,我见他们走路动作僵硬,应该跑不快。” 卞松月答,“好。” 这时,小男孩却停止吹哨,露出一抹古怪笑容,“姐姐,你们还不躲吗?等他们走到岸上,就改玩老鹰捉小鸡啦!” 卞松月不想在面上露了恐惧,她笑起来,脸颊绽出两枚小巧的梨窝,“姐姐们可不喜欢玩老鹰捉小鸡,这就走啦!” 说着,拉起凌云釉,就想施展轻功离去,哪知有两名壮汉上岸后,脚下却仿佛踩了风火轮一般,眨眼间就掠到了两人面前,一抬手就要往两人脖子上抓去。 卞松月自是不会傻傻得由他抓,身子向右侧轻盈偏去,壮汉一抓不重,待要再出手,卞松抬掌格挡,同壮汉过了两三招,即便是用了巧力,她的手腕还是被壮汉的大力撞出了一片青紫。 凌云釉那边也斗得左支右绌,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大汉看起来又呆又蠢,手上竟是有功夫的。眼看后面的壮汉就快到岸,她心里慌乱起来,忙分心寻找其他脱身的途径。 哨声越来越尖利,扰得两人心烦意燥,卞松月几次想去摸骨笛,都没能空得出手,即便等她摸到骨笛,用骨笛召唤紫蝶,她也没把握紫蝶是否会对这一具具形同死尸的壮汉管用。 两下分心,她就被壮汉挥过来的拳头掀飞出去,这可正好合了她的意,她跌出两米开外,赶紧去摸骨笛,哪知骨笛还未横到唇边,壮汉就追了过来。一会儿功夫,荷塘中的壮汉都行到了岸上,和刚刚一般,上坡下坡都如履平地,眨眼间就掠到卞松月与凌云釉身前,将她们团团围住。 情急之下,凌云釉大喝,“想办法上树。” 卞松月心想,我运起轻功跳出包围圈就是,说着身形一动,躲开数支死人手就跃到包围圈外,没等她得意,她唇角一下子坠下来——她们来时只有一条小道,就在她与壮汉斗招的时间里,道上已经聚集了十多名壮汉,聚到一处又分开,每隔四五米站两个,卞松月心知,从那个方向逃走是不可能了。 凌云釉想必是早就发现了那边的形势,所以才会想出上树的办法。 挥招逼退两名壮汉,卞松月当即不再恋战,握着骨笛跃上离自己最近的一棵红杉树,这红杉枝干虽壮,但旁枝又小又细,韧性不足,多亏卞松月生得瘦弱,才没把旁枝踩断。 ※※※※※※※※※※※※※※※※※※※※ 昨晚和朋友看八佰去了,就没更,如果没有意外都是日更,有事会提前说一声的。 第 41 章 凌云釉也被逼上树,见壮汉在树下围成一圈,却不上树,稍稍松了口气。 小男孩到凌云釉落脚的树下,仰起头道,“你们都躲到树上去,就不好玩儿啦!” 凌云釉笑着道,“那你先告诉我,如果我们下了树,被你的羊抓住了,你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变成羊?” 小男孩眼落晨星,面上表情极为无辜,“姐姐是看见我的羊都是群汉子,怕他们不同你玩吗?” 凌云釉有心拖延时间,便接着他的话答,“那是自然,你看看他们,又呆又笨,只会当老鹰来捉小鸡,其他什么都不会,无趣透了。” 小男孩生怕她真会觉得寂寞,连忙争辩,“姐姐放心,不会觉得无趣的,我那里还有许多和姐姐一样好看的小姐姐,她们会陪你们玩的。” 凌云釉望向四面,没有见到他口中的小姐姐,心里越加不安,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驱使这么多身怀武艺的壮汉,那些壮汉目光呆滞,毫无个人意志,不知是这孩子使了什么手段。 她咬咬下唇,急中生智,“你叫他们陪我玩,他们就真会陪我玩啦?万一他们不听你的话,我岂不是要寂寞死啦?” 小男孩道,“姐姐放心便是,我的羊都可听我的话啦,我让他们陪你玩儿,他们一定会陪你玩儿的。” 凌云釉眉毛轻扬,“我不相信,他们都是大人,大人哪里会听小孩子的话。” 小男孩一听凌云釉不相信他的话,就急着向她证明,“我一吹这个,他们就会变得听话了,不信,我吹给姐姐看。” 那群壮汉果真是受哨音支配,眼见小男孩举起公鸡哨放到唇边,凌云釉忙出声打断,“等一下,我信你便是了,只是,我还是闹不明白,这些大汉看起来个个力大无穷,你一个孩子,是怎么把他们变成你的羊的?” 她是想套出把壮汉变得意识全无的原因,好从中找到克制他们的法子,没想到小男孩完全不吃她这套,“不行的,不能告诉姐姐的。姐姐你下来吧,我叫他们陪你玩儿。” 凌云釉坐在旁枝上,牢牢抱住树干,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知再不想出办法,就拖不下去了。 卞松月看小男孩耐性要用尽了,出声分散他的注意力,“咱们玩老鹰捉小鸡,你唤出这么多只老鹰便罢了,我们两只小雏鸡,没有鸡妈妈护着,好容易就被抓住了,可太没劲了。” 凌云釉搭腔,“就是,没有鸡妈妈就不好玩啦,要不,你去找个鸡妈妈过来,我们再一起玩儿好啦。” 小男孩犯了难,抬手去挠脑心,“这可怎么办?鸡妈妈被我的羊咬死了,鸡宝宝只能自己救自己啦!” 小男孩明明说的都是童言童语,却让凌云釉和卞松月背后都起了细密的冷汗,若是死在这里,也是命数,若是被做成要死不活的玩意儿,还不如死了强。 凌云釉徘徊在一刀抹了自己还是再等等两个念头中,卞松月不愿束手就擒,下定决心要与小男孩搏一搏。她横起骨笛,怪异的笛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来,凌云釉却觉得比小男孩那尖利的哨声要好听得多。 紫蝶冲着小男孩翩然飞去,小男孩不仅不躲不避,反而扬手去捉,“好漂亮的蝴蝶。” 卞松月对自己的紫蝶抱有十分的信心,只消小男孩手指碰着紫蝶,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谁知,忽生变数,紫蝶飞到离男孩寸许远的地方便不肯再上前去,男孩看它不过来,就踮脚去捉它,紫蝶却仿佛见到了天敌,掉头就跑,也没闲情逸致慢慢飞了,冲着卞松月的方向疾飞过去,一贴到卞松月背后的肌肤就迫不及待往里钻,卞松月心下焦急,变换了调子,那紫蝶藏在她肌肤之下,动也不动。 凌云釉心道:连那紫蝶都不起作用了,真是天要亡我。 想到因着卞松月才进到这个鬼地方,她就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又想到是墨昀那白眼狼不知感恩,故意将她扔进这鬼地方,免不得要将他拉到一起骂。 小男孩捉不着蝴蝶,反而发起了脾气,指着卞松月道,“你们去把那姐姐捉下来,我要她背上的蝴蝶。” 真是匹夫无罪,怀璧自罪,没能伤到那小孩,反而被他瞧中了紫蝶那宝贝,凌云釉不知该为卞松月叫苦,还是先在心里幸灾乐祸一番。 小孩将公鸡哨放到唇边,用足气力吹出一道又响又利的哨音,等在树下的壮汉齐齐而动,争先恐后地往树上爬。 凌云釉所在的那棵树也没能幸免,红杉树被几名大汉摇得反复晃动,她差点被摇下树去。哨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急促,大汉爬树的动作利落之及,凌云釉纵身跃上旁边的一棵红杉树。哨音忽然一转,和先前不同了,壮汉们止住继续向上爬的动作,竟然齐齐随着她往旁边跳去,一接触到树身,齐齐夹紧双腿,继续向上爬。 凌云釉看向树下,心想擒贼先擒王,先捉了那小孩,自然就制住了这群壮汉,可惜天不从人愿,小孩被四名壮汉围在中间,她只要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凌云釉在心里叫苦,冲卞松月大喊,“吹骨笛,扰乱他的哨音。” 卞松月跃到旁边的红杉树上,横笛而吹,知道召唤不出紫蝶,她就随便乱吹,这一招果真奏效,笛声盖过哨音,壮汉们失了主心骨,一个二个如树懒般,紧紧抱住树干,不再继续上,也不往下去。 小男孩脸上的笑容携带着孩子的童真瞬息敛去,面上浮现阴霾,目光也不似从前那般清明。“羊儿都不听话了,没有老鹰了可怎么办?” 凌云釉大着胆子道,“没有老鹰了,就是小鸡胜了,既然如此,你就该放我们离开。” 小男孩缓缓抬头,“谁说没有老鹰了,我做老鹰,继续陪姐姐们玩儿。” 凌云釉心叫不好,这小男孩肯定还有别的招。 中天之上,月亮似硕大银盘高高悬着,一片乌云移过来,将月亮遮去一半,天地之间的月光倏然暗了下去。 小男孩张开双臂,如雏鹰展翅倒悬于半空,脚踩着树身提气上行,卞松月看他仿佛正从平路的另一头疾奔而来,心下惊惶,这小男孩的轻功在她之上数倍。 她心念一起,小男孩已经立于侧旁,卞松月无暇再想其他,抢先发招攻他头部,小男孩面露轻蔑之色,竖起两指击打她手部关节,卞松月右手一麻,攻势忽止,她想也不想抬腿踢他胸口,小男孩纵身一跃,转眼间人已飘至卞松月头顶,一脚踢中她的背心,卞松月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从枝头跌下。 凌云釉飞身过去拦腰一搂,提气纵跃,揽着卞松月落到十米开外。 她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卞松月虚弱得摇摇头,“死不了。” 凌云釉苦笑,“现在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第 42 章 小男孩两招之内就将卞松月打得口吐鲜血,凌云釉知道硬拼是绝对没有胜算的,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其他脱身的法子。 她把凤微攥在手里摩挲,在心里道:你拼尽性命护我周全,可这条命还是留不长,只盼奈何桥上你还没有走远,来世做一对姐妹,换我来护你。 遮住半个月亮的阴云又散去了,小男孩踏着皎洁月色慢慢走来,卞松月强撑起身子,待要再战,凌云釉拍了拍她的手背,拦在她身前。 小男孩眼尾的火凤被月光一照,隐隐泛着白光,先前的厉色褪得干干净净,他微微笑起来,又变回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姐姐要同我打架吗?我可以让你两招的。” 凌云釉摆摆手,“不打,我打不过你。” 小男孩咯咯咯笑出声来,“那姐姐来当我的羊罢,姐姐长得这样好看,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凌云釉摇摇头,“姐姐不想当你的羊。” 小男孩顿时不高兴了,“那可不行。” 凌云釉从旁边揪下一片树叶,“好罢好罢,你要我当你的羊,我当就是了。只是,在这之前,你能了我一桩心愿吗?” 小男孩疑惑问,“什么心愿呀?” 凌云釉低下头,用衣袖抹去叶片上的灰,“你脖子上挂的小瓷哨,我小时候也有一个,不过不是一只小鸡,而是一只孔雀,你见过孔雀吗?那只小孔雀有七彩的翎羽,头顶翠绿,好看极了。” 小男孩忽然来了兴趣,盘腿坐在凌云釉旁边,歪着脑袋问,“什么是孔雀啊?为何我没有见过。” 凌云釉笑着说,“孔雀产自西域,我们中原是没有的,当时卖给我小瓷哨的是一个西域商人。” 小男孩接着问,“西域在哪里呢?” 凌云釉接着说,“我没去过西域,只听爹爹说过西域有三十六佛国,千年楼兰,乐都龟兹,他们沿着古丝路而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男孩提起公鸡哨,问道,“你那孔雀吹出来的声音和我的公鸡有什么不同么?” 凌云釉反复打量摘来的树叶,摇了摇头,扔掉,又去摘另一片。 卞松月和小男孩对她的行为纷纷不解,小男孩没得到回答,又问了一遍。“你那孔雀吹出来的声音和我的公鸡有什么不同么?” 凌云釉把摘来的树叶擦干净,才摇头笑道,“哪有什么不同。” 小男孩顿时失了兴趣,“你摘树叶做什么?” 凌云釉抬头,“你刚刚不是问我有什么心愿吗?我那时候跟你一般大,爱极了我的小孔雀,成日拿到嘴里吹,吹来吹去都是那个调调,有一天,我爹爹正在调试琴弦,被我弄得心烦意乱,于是摘了一片树叶对我说他能用树叶吹出比小孔雀更好听的调子出来。” 小男孩啊了一声,“树叶也能吹出好听的调子来吗?” 想到童年趣事,凌云釉莞尔一笑,“我当时也不相信,后来,我信了。爹爹教我用树叶吹出八种音调。爹爹说,无论他在哪里,只要我用树叶吹出他教给我的小调,他就会来找我啦。可后来,我孤苦伶仃受尽苦楚时,无论怎么吹,爹爹都没来。我马上要做你的羊了,以后都不能吹了,所以最后一次,我就吹最后一次,爹爹再找不到我,那就算了,我也不会记得他了。” 卞松月听她回忆往事,也想起自己的阿爸阿妈,想到以后可能再见不到他们了,眼眶就红了。 凌云釉终于找到一片满意的树叶,举到唇边,果真如她所说,她能用树叶吹出八种调子。 小男孩拍手叫好,“我也想学,姐姐教我。” 说完,就要去摘树叶,凌云釉握住他的手腕道,“这树上有成百上千片树叶,可也不是每一片都能吹出声音来的。” 她又像刚才那样,摘了几片树叶,放在手里反复打量,觉得不好就随手扔掉,继续找下一片,就这样试了十几片,终于又找到一片合适的,她拿给小男孩,指点小男孩如何用气。 小男孩极为聪明,渐渐找着要领,不要凌云釉再指点,独自琢磨,凌云釉退到卞松月旁边,卞松月以为她故意这么做,是想寻机逃跑。但十几名大汉拦在回去的小路上,那池塘里不知还埋得有多少像那样的壮汉,这小男孩武功又深不可测,成功的机会还不及两分。 凌云釉没理会她,一直盯着小男孩看,卞松月不解,碍着小男孩在也不敢发问。 凌云釉方才偷偷在小男孩吹的那片树叶上抹了断魂散,这药粉无色无味,遇到唾沫就化开,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药倒一个成年男子。 可这小孩儿吹了半天了,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想到方才紫蝶见了他跟见了鬼一样地掉头就跑,猜想这小男孩的体质必然异于常人,这是她最后能想到的办法,没起到作用,她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人事已尽,奈何命数如此。 她垂头丧气地挨在卞松月身旁,从怀里摸出她送的草蚱蜢,低声道,“你这蚱蜢虎头虎脑的,一点都不好看,你现在给我编个草蝴蝶吧,草蜻蜓也是可以的。” 两人也算是有了同生共死的情谊,卞松月从旁扯来一把草茎,埋头编起来。 不知何时,小男孩不再吹树叶,直愣愣得盯着卞松月编了一半的草蜻蜓看,“姐姐,你也送我一只草蜻蜓好吗?” 卞松月与凌云釉的注意力都在草蜻蜓身上,冷不防听到小男孩这么说,心下都十分困惑。 小男孩捏着那片已有皱痕的树叶,眼里满是希冀,“也送我一只草蜻蜓好吗?” 天空东方升起一颗明亮的星子,这颗星宿在天亮之前升起,便是晨星,被人称为启明星,而在黄昏时分升起,它就成了一颗“昏星”,名为长庚。 不知不觉,天就要亮了,凌云釉心里生出一丝希望。 她将摩挲着玩儿的草蚱蜢递给小男孩,“这是这位姐姐编的,她不仅会编草蜻蜓,还会编草蝴蝶,你要不要让她再送你一只草蝴蝶?” 小男孩左手接过草蚱蜢,右手在草蚱蜢的身子上轻轻抚摸,“这蚱蜢胖嘟嘟的,肯定是吃了好多小虫子。” 很快,卞松月就将草蜻蜓编好了,伸手将草蜻蜓递给小男孩,“你喜欢草蝴蝶吗?我还可以编一只草蝴蝶送给你。” 小男孩怔怔盯着草蜻蜓看了半晌,忽然将脸贴过去,轻轻闭上眼睛,“和姐姐编的一模一样。” 凌云釉和卞松月相互对望一眼,心知他口中的姐姐绝不是她们。 小男孩珍之重之地将草蜻蜓和草蝴蝶揣进怀里,站起来拍拍手掌,举起公鸡哨吹起来。 凌云釉用力闭了闭眼睛,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忽然,卞松月用力摇了摇她的手,“快看。” 卞松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守在小道上的壮汉都退到了路边,哨声未停,小男孩走在前面,开始围攻她们的十多名壮汉排成一个矩阵跟在小男孩身后,小男孩带着他们向小路的方向走去,竟然没有再理会她们。 凌云釉抬起头看向天边那颗启明星,月亮仍然很亮,月光将小男孩原本瘦小的身影拉成长长的一道——他带着他那一队羊渐渐走远了。 第 43 章 直到小男孩的身影再看不见,凌云釉才敢相信自己和卞松月是暂时无恙了。草叶上已结了露珠,她们都无闲心理会,脱力般躺倒在树丛里。 凌云釉盯着北边的启明星看,听卞松月问她要不要先换个地方,荷塘里没准还藏得有“羊”,凌云釉安抚道,“那男孩不在,暂时不用怕,现在看来,妞妞和囡囡害怕的可能就是这个小男孩和他的羊。徐飞白跟我说桃花源里好人坏人掺半,妞妞和囡囡显然都是正常孩子,她们敢在白天出来玩耍,可能是因为像小男孩这样的人都是在夜里行事的。天还没有亮,如果现在出去再遇着其他危险,你我都受了伤,都没有再战的力气,出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卞松月被小男孩踢了一脚,背心还在隐隐作痛,“那男孩两招之间就把我打得吐血,桃花源里的人实力显然都强过我们数倍,我们根本不是对手,把我们扔进来也不知是作何居心,阿爸说得对,长得好看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凌云釉听她骂墨昀,大为快慰,笑道,“你阿爸为什么这么说,他吃过女人的亏吗?” 卞松月并不避讳说起自己的家事,“呵呵,吃过我阿妈的亏,我阿爸去南疆游历,阿妈见他长得好看,想要睡他。” “咳咳。”饶是凌云釉脸皮厚若城墙,也不免被卞松月的直言直语给惊到了。 卞松月没意识到是自己的直接吓到了凌云釉,还以为是她的伤突然发作,关心问道,“你怎么了?伤口痛?” 方才对阵壮汉时,肋下被壮汉的拳风扫到,这会儿一咳,就牵着伤处隐隐作痛,凌云釉摆摆手,“然后呢?你阿爸就就范了?” 好色是男人的劣根,娘胎里就带着的,凌云釉一开始就不设想其他可能。 “当然没有。” 凌云釉一下子坐正身体,眼睛鼓的老大,“没道理啊,你生得这样好看,你阿妈必然也是个美人,你阿爸见了当真就没心动?” “动没动心我是不知的,反正后来是阿妈给阿爸下了情蛊,才生了我。” 凌云釉感叹卞松月阿妈的敢作敢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后来呢?你阿爸的情蛊一直没解吗?” 卞松月玩弄着发辫,“解了,我一出生就解了。” “那你阿爸一定怨你阿妈,不肯跟你阿妈好脸色看。” “我那会儿才被阿妈生出来,我哪里知道啊,但后来阿爸对阿妈是极好的。” 凌云釉不信,“那我问你,你家里是不是你阿妈做饭给你阿爸吃?” 卞松月想也不想就答,“不是,我家里都是我阿爸烧饭。” 凌云釉被噎了一口,如果卞松月回答是,她会继续问“你阿妈做饭给你阿爸吃,你阿爸是不是都不喜欢”来证实她阿爸必然是恼着她阿妈的。 她没经历过情爱之事,只将自己代入进去,如若有人对她不好,总是算计她,她一定转身就走,再不理睬那人。 她尤不死心,“你阿爸是中原人,想是吃不惯南疆的饭菜,所以才自己动手。我再问你,你阿妈生病了,你阿爸是不是理都不理的?” 这种问法,换其他人早就生气了,但凌云釉知道卞松月虽然睚眦必报,但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所以问得直接。 卞松月果然没有生气,“阿妈得了怪病,阿爸可急死了,云伯伯说阿妈的药还差一味火绒草,那草长在悬崖上,阿爸为了给阿妈摘火绒草,差点掉进山崖里。” 凌云釉心有动容,一个男人愿为一个女人舍命,为她舍了故土留在异域,那一定是极喜欢她了。想起卞松月遇见白晋后,隐有春心萌动的苗头,正好可以借着这件事提点一下。 “我虽未见过你阿爸,但听你这么一说,也知道他定然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可这世间上,并不是所有长得好看的人都是好人,所以,看一个人不能只迷恋表象,还要看他是否重情重义。你阿妈眼光那样好,挑中了你阿爸那样的好夫君,你可不能不争气,挑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做夫君。” “夫君”是文人的说法,卞松月第一次听见,倒也大概知道凌云釉的意思,她眉尾上挑,嘴角噙起一抹残忍的笑,“我以后寻的汉子若是负我,那我就一刀杀了他,再去找个新的。” 凌云釉豪气干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姑娘,有骨气。” 卞松月受了夸奖,心里极为高兴,想到送给凌云釉的草蚱蜢被小男孩拿走了,就想再编个草蝴蝶送给她。 凌云釉见她侧身找草茎,大为感动,便帮着她一起找,扯了一小把放她脚边,卞松月早已低头编起来了。 山野寂静,天尽头忽然有一缕天光破出云层,夜色被一点一点收起,天也一点一点得亮起来。 卞松月手上动作麻利,嘴里哼着小调,凌云釉自小受父亲熏陶,对宫商角徵羽都知些皮毛,民间歌谣小调也都听过不少,听她一哼,就知道不是中原一带的调子,卞松月的声线甜美,带着异族风情的调子经她哼唱出口,听在凌云釉耳中,既新奇又悦耳。 草蝴蝶在她手里逐渐成型,卞松月忽然问,“我方才想问你的,你说的西域三十六佛国,真的有孔雀那样好看的鸟吗?” 卞松月少女心性,对好看的东西十分上心,至于那孔雀是鸟还是家禽凌云釉就不得知了,把小时候父亲讲给自己听的西域风物娓娓道来,“那里不仅有好看的鸟,还有浑身雪白的骆驼,背上拱起两座小山,脖子上挂上驼铃,走在黄沙里毫不费力,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它脖子上的驼铃叮叮当当得响。” “沙漠里没有水源,连草都不长,但是会开极其美丽的红花,你想想那景象,大漠黄沙,看过去本是一片萧索,却见黄沙之上,覆满一簇簇殷红的花朵。” 南疆遍地异花异草,卞松月本不觉得那红花有多稀奇,但经凌云釉一描述,脑海里便真的浮现起寸草不生的荒漠里开满红花的景象,也觉得美极了。 “听说楼兰还有闻笛声起舞的蛇,蛇夫横笛一吹,那蛇就会从背篓里钻出来,随着笛声扭动身子,那蛇状若无骨,舞动起来,像是一个学艺多年的舞女正闭着眼睛陶醉起舞。” 说着,凌云釉伸出左手翘起兰花指,手臂在半空左右扭动,她真的很会讲故事,再干涩的景象经她一讲都仿佛从画框里活了过来一样。 卞松月已经为草蝴蝶收了尾,递给凌云釉。凌云釉接过来,讲到动情之处,就亲亲热热得拉起卞松月的手,“西域还有会变戏法的技师,把西瓜藤埋进土里,眨眼之间,那截瓜腾就会破土而出越长越长,慢慢得,瓜腾上会结出巴掌大小的西瓜,一个变两个,两个变三个,然后西瓜慢慢长大,瓜熟蒂落,技师用刀将熟透的西瓜一劈两半,分给看戏的人吃。” 卞松月仿佛亲眼见到那景象,笑着鼓起掌来,“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我以后一定要亲自去看看。” 一轮红日破开厚重的云层,顿时霞光万道,赤红的霞光印在两女的脸颊上,凌云釉感觉被露水沾湿的衣裳上有暖意传来,她将草蝴蝶塞入怀里,站起来拍拍手掌上的黄土。“只要活着,哪里不能去?走罢,我们去斗斗这桃花源里的魑魅魍魉,捉只女鬼送给白眼狼做人情。” 第 44 章 今日是进得桃花源的第二天,依旧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 南疆气候潮湿,卞松月极不适应这里的干燥,只被晒了半日,手上就被晒脱了皮,脸上脖子上都火辣辣的,极为难受。 凌云釉也没料到她这么不经晒,从裙摆上扯下一块布料,对折两次,在水里浸湿了,要卞松月拿去冷敷。 “你这娇花一样的肌肤,该是深闺小姐的命格,怎么就来枭阁做了杀手?” 脸上被润湿的布料一敷,舒服多了,卞松月答道,“我从南疆一路北上中原,遇到一个穿白衣的公子,长得可标致了,我想抢他回家,哪知他武功太厉害,三两下就把我的手给反剪了,令我动弹不得,我心知打他不过,也就不起什么心思了,哪知公子忽然问我是不是喜欢好看的男人,我说是啊,好看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喜欢。” 凌云釉听她讲了自家爹妈的故事,就知道她这好色的性子遗传自谁了,只可惜这姑娘没学到自家亲娘一半的本领。 “那公子说他住的地方,美男成群,问我愿不愿意去。” 凌云釉叹了一口气,她如今身在枭阁,还连累自己身赴险境,所以当时答了什么也无需好奇了。 忽然,脑海里灵光一现,“你刚刚说遇着的是一个穿白衣的公子?” 她最近也遇上了一个衷情白衣的男人,如若真是徐飞白——那厮满嘴跑马没个正经,但脸是没得挑的,又颇有翩翩公子哥的气质,卞松月在南疆见到的都是粗野糙汉,乍一见到这样的,自然是喜欢得紧。 卞松月将湿布换到左侧,“是啊!怎么了?” “他腰上是不是还挂了名贵的玉饰。”初遇徐飞白时,他腰上那一串宝贝可令她记忆犹新。 卞松月仔细回想,“确实挂了饰物,上面刻着的图案好像是兽首,又像是巫师面具,但名贵不名贵我就不知道了。” 凌云釉指着眼角,“这里还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卞松月双手拍在一起,湿布夹在掌心,“你怎么知道的?” 凌云釉悠悠长叹,“缘分二字难解啊,等我们出去,你如果还喜欢他,我帮你”,余下的话她不说,只张开左手,从小指开始一根一根收进掌心攥成拳头。 卞松月知她聪明灵巧,身上又藏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药粉,如有她帮忙,二人联手,那好看的公子岂不是手到擒来。 想至此,卞松月大为开心,便想报答,“我瞧着那日出现在比武堂的黑衣公子模样也俊,我也抢来送你。” 哪知凌云釉一听她要将墨昀抢来送她,吓得一激灵,“好姑娘,多谢你的美意,那白眼狼我若是想要,我自己来,不敢连累你。” 凌云釉同墨昀与徐飞白都打过交道,心里知道自己于朔风堂有用,徐飞白又是个爱玩闹的性子,只要不捉弄得太过火,必然不会真的跟她一般见识。但墨昀就不同了,朔风堂是三大堂之首,墨昀年纪轻轻便当上了掌权人,手段自是不用多说,怕是性子也是不好相与的。 还是莫在太岁头上动土得好。 两人一路说笑,没注意路旁景色,等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没有路了。正前方是一方庭院,左右两侧各有三根木柱,每两根木柱之间都栓了五根红绸,每根红绸之上倒悬着六七把团扇,凌云釉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里的团扇已有上百把。 正中只一条路,没有门,像是刻意在等人来。 先前的轻松氛围一瞬飘散,两人同时警惕起来。凌云釉附到卞松月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乌婆婆说的话吗?” “记得”,卞松月清了清喉咙,两手叉腰模仿起乌婆婆的语气,“两个臭丫头,我要剥了你们的皮送去给艳三娘做美人扇。” 语气是像了,但那动作却分明是街头陋巷与人斗气骂架的老太婆才会做的,凌云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正经点儿,这艳三娘可不是老婆子那一流的货色,你忘了昨晚遇到的那小男孩了?若不是你的草蜻蜓让他手下留了情,只怕我们现在也躺在荷塘里等着晚上被唤出来晒月亮了。一个七岁小童都这般厉害,这艳三娘只怕是更难对付。” 卞松月收起玩笑神色,动动筋骨,向前一步,“走罢。” 凌云釉路过一排团扇时,停下来看了看,扇面和平常绢布没什么两样,并不像是人皮制成,再看上面的花样,是人拿七彩绣线一针一针绣上去的,还是难度极高的双面刺绣。 主人家不绣花不绣鸟,扇面之上,都是一个个身着华服的美人,或卧石乘凉,或临窗远眺,或赏花戏蝶,但见一个二个身段窈窕,却都执了一把团扇将脸遮去一半。 一条青石路将前院一分为二,两侧被大团大团洁白赛雪的白花填满,卞松月被白花引去目光,一蹲下来,就闻到花朵中透出的淡淡馨香。花香本该沁人心脾,但这花的香味却令人有些不舒服,但一时半会儿,卞松月也说不出为什么。 凌云釉走到她背后,看见白花生于藤蔓之上,一根藤生六七朵,藤蔓弯弯曲曲缠作一团,那姿态说不出的妖娆魅惑,如同缠作一团的美人蛇。凌云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般想象,头皮一阵发麻,赶紧移开目光,“这花很美,却美得不详。这花虽香,却香得古怪。” 经她一点,卞松月总算是弄清了心底那说不清的感觉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石阶下,往上是一间绣阁,数十根红纱绸子从房梁搭下,将绣阁围了一转。明明感受不到一丝风,一条条红纱却无风自动,上下翻飞。 凌云釉不由回身看向那一片白花,这种花她第一次见,不知是不是顺应节气而开的花。 绣阁的门大大开着,凌云釉却迟迟不愿踏进去,她早就承认以她与卞松月现在的实力,是不足以应对桃花源内的危险的,如若知道里面危险至此,当时一定想尽办法也不要进来。只可惜世上最难找的便是后悔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踏进这道门,只怕是凶多吉少。 手臂难以抑制得发起抖来,凌云釉用力闭眼,深深吸气,一只绵软温暖的手掌伸过来,一根根勾开她攥紧的手指,而后虎口夹住她的掌缘,拇指在她手心轻轻按了一下。卞松月柔声道,“别怕,我挡在你前面,要死也是我先死。” 凌云釉心念一动,抬眼看她,卞松月微微一笑,眼波之间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温和良善。 第 45 章 两人并肩踏进绣阁,阁中摆了一张紫檀木圆桌,桌上放着一叠白色的绢布、五六匹锦缎、一把金剪刀、几捆绣线。窗边坐着一个蒙着面的红衣女子,手上拿着圆形的花绷子,埋头绣着什么。红衣女子脚畔跪着一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正对着针孔穿线。 见她们进来,红衣女子竟连眼都没抬。 凌云釉见绣阁背后还有一道门,心知那是眼下唯一的一条路,既然人家不睬她们,她们就闷不做声偷偷走了便是。 两人屏息敛气,垫着脚尖往前走,姿势甚是滑稽,但也顾不得这么多。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苍蝇,追在凌云釉耳边嘤嘤嗡嗡上下乱窜,凌云釉抬手挥开,那苍蝇却浑不怕人,在左耳嚷完,又换到右耳,凌云釉忙着逃命,也懒得分心去理它。 忽然听见“咻”地一声响,恼人的嘤嘤嗡嗡声戛然而止,凌云釉和卞松月同时向右面望去,那只嚣张的绿头苍蝇被一根绣花针稳稳钉在山柱上。 “两位看着不像是山野妇人,却这般不懂规矩,进到主人屋里,难道不该同主人打声招呼吗?” 卞松月与凌云釉仿佛都听见了对方的心跳声,同时长长吁出一口气。凌云釉在临芳苑做婢女时,见过太多这样喜怒无常的主,脸上堆笑,谄媚道,“我见娘子正专心做绣活,知道绣活讲求心静,心不静,下针失了准头再要补救就要费上好一大番功夫,反正我们也只是借贵道一过,不忍叨扰娘子。” 凌云釉猜到这应该就是乌婆婆口中的艳三娘,她虽然蒙了面,但从声音来听,应该是上了年纪,叫姑娘显得不庄重,也不敢贸然称她名字,但也的确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江南一带管上了年纪的妇人叫做“娘子”,凌云釉便跟着叫了。 卞松月心道:这老娘们定是长得太磕碜,见不得人,才将脸蒙起来不给人看。 艳三娘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她们一眼,“怎么?老娘看起来就这么不惊吓,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就能把老娘吓得绣不了花了?” 卞松月见不惯她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张嘴就骂,“你这臭娘们” 后面的话还来不及骂,一道红影劈空飞来,啪得一声响动,卞松月倒在地上,面色煞白。 凌云釉赶忙去扶她,“你怎么样?” 卞松月额角渗出细汗,紧紧咬着牙龈,已经痛得叫不出声来。 凌云釉心下着急:这姑娘旧伤未愈,再添新伤,等会怎么有力气逃? 艳三娘冷笑一声,“若不是看你长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方才那一鞭可就不是只打在你身上了。” 你这个满脸麻子见不得人的臭婆娘!卞松月即使说不出话也不甘示弱,在心里拿家乡话颠来倒去骂了好几句,左右都是个死,纵使打不赢她,骂赢她也是好的,可恨她疼得连呼吸都困难,别说骂人了。 凌云釉见她眼神凶狠,就知她的桀骜脾性又犯了,死到临头气性还这么大,这丫头要在临芳苑也这么横,丁嫦那妖妇不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名字倒着写。 只恨自己天生缺一味嚣张跋扈的命格,所以只懂得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凌云釉扶着卞松月,向着艳三娘哀声道,“我这姐妹不是中原人,方才那句是她们家乡的话,并不是在骂娘子。” 艳三娘冷哼,“不是再骂我,难不成还是在夸我?” 艳三娘脚边的小丫头害怕得浑身发抖,一颗针怎么也穿不进去,艳三娘手上软鞭一抖,小丫头脸上便现出一条红艳艳的血痕。 “一颗针穿了半天都还没穿好,你眼瞎了么?既然瞎了,这双眼也不必留了。”霎时间,红影从小丫头左眼飞进去,从后脑勺穿出,小丫头只来得及哭喊一声,就委顿在地,没有了呼吸。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凌云釉和卞松月都看呆了,待回过神来,红润的脸颊上早就失了血色。 凌云釉倒吸了三口气,捡起小丫头掉在地上的绣花针,一截金线正落在小丫头脸旁,小丫头的眼睛还大大睁着,惊恐的神色僵在她死去的那一瞬间,凌云釉颤着手拾起金线,硬挤出一抹笑容,“三娘息怒,我自小目力就好,我来帮你穿针,很快就能穿好。” 卞松月揪住她的衣角不让她过去,但她疼得浑身无力,凌云釉一站起来,衣角就从手里滑了出去。 凌云釉试了两次,金线都从针孔外侧滑了过去,她控制不住手抖,差点将绣花针抖掉。紧紧闭住双唇,咽下一口唾沫,又在暗中轻轻吐了一口气,准备重穿一次。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伸过来捏住了她的手腕,下巴被修长的食指抬起,白色的面巾隔在两人之间,两张脸差一点就贴在了一起。 这么近的距离里,凌云釉始终没胆子去看艳三娘的眼睛。 艳三娘改掂为捏,捏住凌云釉的下巴左右打量,“姿色不及地上那个,但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儿。三娘从不暴殄天物,穿针引线这样的粗活怎能让美人来干?看看这手” 艳三娘的手指搭在凌云釉的手背上,一路向上滑去,“肌肤娇嫩如玉脂,一整张剥下来,可以绣上一幅四美图。” 凌云釉蓦然变色,指尖刃脱手飞出,直击艳三娘的眼睛,这等小把戏艳三娘不仅不放在眼里,甚至懒得花力气去挡,脸往一旁一侧,顺道将鬓发勾到耳后,指尖刃“叮”一声落在地上。 凌云釉莞尔一笑,不急着出新招,而是飞快得摘掉艳三娘的面纱,看着面纱之下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笑得更欢,“俗话说相由心生,看你心肠毒如蛇蝎,一定长得不好看,先前还怕冤枉了你,摘掉面纱一看,果然是个无盐女。” 艳三娘平生最恨人讥笑她的容貌,眼中怨毒更甚,“你活的不耐烦了。” 凌云釉见她抖出软鞭,忙纵身跃起,怕艳三娘迁怒卞松月,她抬脚往门口奔去,红影跟着追来,空中响起碗碟茶盏碎裂的声音,凌云釉觉察背后劲风将至,知道躲闪不及直接趴向地面。 那赤红软鞭在艳三娘手中如一条灵巧的赤练蛇,本来直扫向门外,见凌云釉趴到地上立即回转鞭头,正落在凌云釉脸侧,地板被打碎了,激起碎石飞溅。 凌云釉见鞭影穷追不舍,往右侧滚了三转,她滚到哪儿,软鞭就追到哪儿,最后还是没能避开,腰上受了重重一击。 ※※※※※※※※※※※※※※※※※※※※ 第一次写这种题材,脑子里的词汇要被磨光了。 第 46 章 艳三娘见凌云釉在地上滚来滚去,吃力得躲她的鞭子,存心戏耍她。软鞭或落在凌云釉脸畔,或落在她腰侧,偶尔几次又落在她身上,凌云釉中了好几鞭,后背的布料被软鞭打穿,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十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卞松月方才受的那一下夹着艳三娘五分气力,是以缓了好久才能动一下,看到凌云釉被戏耍得极为狼狈,她咬咬牙,端起从凌云釉腰上摸来的连弩,对准艳三娘连发三箭。 艳三娘反应十分快,扬手一挥,三枚木箭并排被她挽在衣袖里,而后长袖一甩,只听铎铎铎三声,三支木箭齐刷刷钉入地下,位置正好在卞松月的腿旁,得亏她闪避及时,那箭头才没直接钉进大腿里。 艳三娘右手持软鞭卷着凌云釉,左手袖口飞出红色水袖卷起卞松月的腰肢,两手向上一抬,凌云釉与卞松月双双被扔出门外。 两人飞出绣阁落在生着白花的花丛里,凌云釉落地时冲劲太大,双臂都搓进了土里,肋下被土里的石头撞得生疼。 她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趴在花丛里没力气起来,脸颊两侧都沾上了泥土,又觉有什么东西膈着颧骨,顺手去抓,看清了手里抓的东西被吓得一激灵,脱手甩了出去,听到“啊呀”一声,卞松月正捂着额头痛呼。 原来是她扔出去的东西刚巧打到了卞松月的额头,凌云釉没有功夫去关心她有没有被自己砸傻,扒开白花根部的土,只见黄土之下惧是白花花的头骨,一根青色藤蔓从头骨空洞的眼眶里穿出来,和其他藤蔓绞做一团。 卞松月身下不仅有头骨,还有骷髅架,她的手肘被骷髅架尖锐的断面戳伤,鲜血滴在白花上。看着这一幕景象,不禁瞳孔猛缩,惊惧得顾不上手上的伤。 这片洁白胜雪的花朵下,不知埋了多少具美人骸骨。 艳三娘摇着细软腰肢款款而来,绯红面纱已经重新戴回了脸上,好整以暇得站在花田之旁,欣赏着满地的白花,“素莲清娆,白骨生花,这白骨滋养出来的花,确实比寻常花要美一些。” 凌云釉的凤微落在花丛里,艳三娘瞧见,并不弯腰去拾捡,而是曲起五指,凤微咻得飞起,被她吸进手心里。 指尖刃和凤微都不在,凌云釉现在两手空空,却是没计再使了。 艳三娘拔出剑鞘丢在一边,食指在刀刃上抹了一道,“嗯,不错,挺锋利,正好可以用来剥你的皮。” 她踩着被凌云釉与卞松月蹂-躏过的白花,蹲在凌云釉身边,掂高她的下巴,“知道剥美人皮是从哪里下刀吗?” “美人皮剥得好不好,第一刀很关键,先在你脑心上开个口子,然后将刀尖贴着头皮一点一点得向里推进,手不能抖,手一抖,刀尖戳破了头皮,这美人皮就沦为了次等。” 凌云釉感受到刀尖抵在脑心上,早已吓个半死,动也不敢动,颤巍巍道,“三娘,咱们打个商量,方才是我不知死活冒犯了你,你看在我这张皮还能做一副四美图的份上,给我个痛快,先把我打晕了再说,我这个人不仅怕死,我还怕痛,你慢慢剥我的皮,我害怕得一动一抖,皮皱了也不好看。” 艳三娘素来吃软不吃硬,见这丫头服软,便不再拿话吓她,“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吗?你们死在我手里也不见得就多吃亏。我剥了你们的皮制成绝世无双的美人扇,然后将尸体埋在骨生花下,让那花朵日日同你们作伴,总比做连二郎的羊强罢!两位姑娘生得明艳无方,死时自然也要灿烂之至,多亏你们都长得美,若是长得普通一点,可就享受不到这般待遇了。” 说完将凤微扔进花丛,从袖中摸出一把指尖刃,比她们用的指尖刃要薄得多,和当初墨昀帮她料理蛇尸那把很像。艳三娘道,“你那刀再是锋利无比也派不上用处,要完好无损得剥下一张美人皮,还是得用我这蝉翼刀。” “艳三娘。”卞松月大嚷一声。 艳三娘缓缓转过脑袋,“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心急什么?” 卞松月勉力撑起身子,“你净剥别人的皮有什么用,自己也不能变美。我们苗疆有一个能令女人变美的秘法,你若是能放我们走,我就大发慈悲帮你一把。” 艳三娘眼睛倏得一亮,“此话当真?世间真有能让人变美的秘法?” 卞松月从腰间抽出骨笛,“当然,我们苗疆女子个个貌美如花,你当都是爹妈生来就长这样的吗?” 艳三娘从未出过中原,不知苗疆女子是否个个都长得美,但此女却是美得令人妒忌,她的话也不由相信了三分。 “什么秘法,你先说来听听。” 卞松月一手握骨笛,一手将头发拢到一侧,露出白皙的脖颈,修长的脖颈宛如一截娇嫩的花茎,纵是满身狼狈也遮不住她惊人的丽色。“方才我那姐妹挑落你面纱,我瞧你肤色蜡黄,这便是关键所在了,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不管五官生得如何,肤色好了,人自然就美了。我可以用蝶蛊吸出你皮下的黑素,只需半个时辰,你的脸就能同我一般白净了。” 凌云釉只见过紫蝶杀人,可从来不知还有这功用,料想卞松月是怕紫蝶不能一击得手,所以才想了这阴招。她那紫蝶只听到笛声才听使唤,遇到真正的高手,只怕还没等近身就被飞针钉死了,像绣房山柱上那只苍蝇一样。 艳三娘眸色晦暗莫名,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半晌听她低低笑了一声,“原来是用蛊吗?从来只听蛊毒害人,倒还是第一次听还有这用处。” 凌云釉和卞松月心里都咯噔一下,卞松月强作镇定,“蛊虫的种类千千万,有会害人的蚀心蛊,有催人发情的合欢蛊,还有能控人心智的情人蛊,就不许有使人变美的美人蛊吗?” 凌云釉心下好笑:卞松月同她一样,与人动手不见得能赢,动嘴皮子可就说不一定了。 艳三娘道,“你方才说的是蝶蛊。” 卞松月脑子转得飞快,“蝶蛊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用美人蛊了,你当变美这么容易的吗?” 凌云釉心道:我看对你来说确实没多难,娘胎里就定下了。 艳三娘点点头,“听来也有道理。” 卞松月心下大喜,腹诽道:丑婆娘,等我的紫蝶碰上你的脸,你就下黄泉同孟婆比美去吧! “不过听来也有些冒险,这样吧,你先在你的好姐妹脸上试过,若是真有奇效,我再来试也不迟。” 卞松月在心里叫苦,这丑婆娘不是善茬,轻易还骗不了她。 她回头望了一眼凌云釉,凌云釉正一脸凄苦得看着她,那模样别提多可怜了。卞松月转回脸,看着艳三娘道,“我姐妹本就生得肤白貌美,皮下没有黑素,蝶蛊能吸出什么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又想变美,心里又害怕,还不如直接回去睡觉,在梦里当你的天仙美人好了。” 卞松月这边进退不得,也不知道艳三娘能不能上当,忽然听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插进来,“哟,艳三娘,这是又要剥美人皮做扇子了?自己生得丑陋,就不许别人美,怪道说别人都叫你无盐女妖了。” 凌云釉心说:谁起的名儿,也太贴切了。 ※※※※※※※※※※※※※※※※※※※※ “素莲清娆,白骨生花”出自歌曲《剑隐江湖》. 第 47 章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摇着一把缀满雪白鹅羽的羽扇。 那女人明显也是上了年纪,打扮却讲究,衣料是上好的散花锦,上绣瑞草云鹤,梳堕马髻,簪鸾凤金钗,显得既大方又贵气。五官却不及一身打扮出彩,塌鼻梁小眼睛,厚厚的两瓣唇上生着米粒大的一颗黑痣。 艳三娘脸垮下来,道,“我刚要剥美人皮,你就过来了,时辰掐得这样准,怎么,燕锦娘,你这是打算来分一杯羹吗?” 燕锦娘“呸”了一声,“我不过是路过,停下来看看,当我多稀罕,这就走了。” 凌云釉一听她要走,着急了,好不容易出现转机,可不能就这么放她离开,她一身是伤,说句话就能牵动伤口疼,可伤口再痛都不及命重要,她高声道,“原来你就是燕锦娘。” 燕锦娘刚转过身,听凌云釉提到她名字,好奇扭头瞧她,“我就是燕锦娘,又怎的了?” 躺着说话失了气势,凌云釉半撑起身子,“艳三娘说燕锦娘眼睛小如绿豆,脸上生了碗大一个疤,那下了油锅的夜叉长什么样燕锦娘便是什么样,还说哪家小娃在睡梦里啼哭,必然是因为梦见了燕锦娘,我还说世上哪里有长得这么吓人的人。” 燕锦娘虽然长相平庸,却从来不肯承认,只骂别人有眼无珠,天仙在旁也看不见,听到凌云釉说艳三娘在背后说她坏话,还捡得是她最不爱听的坏话说,立马黑了脸,“艳三娘,你好意思说别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成日里把脸遮着不敢给人看,到底是谁吓得小儿夜里啼哭?” 艳三娘刚想骂凌云釉胡说八道,听燕锦娘反过来拿话糟践她,当下忍无可忍,“我说错了吗?你可不是长着绿豆眼生了大黑痣,没到过年便要在嘴上挂香肠了嘛?” 燕锦娘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的脸上又结上了一层寒霜,周身杀气环绕,“你有种再说一遍。” 艳三娘专挑人伤口往死里挖,“我没种,可不像你有大好的福气。” 燕锦娘年轻时遇到一薄幸男人,男人本就当是露水姻缘一场,欢爱时说的话哪里做得了数,把人吃干抹净了扔下燕锦娘跑了。燕锦娘后知后觉被人骗了身子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那时年纪小,又没人给出主意,便糊里糊涂地把孩子生了下来。那孩子生得聪明伶俐,燕锦娘十分疼爱,哪知孩子三岁时被山里饿了半把月的野狼叼去,等燕锦娘找到时,地上就留了孩子的一双虎头鞋和一滩骨头渣。 桃花源里的人都知道孩子是燕锦娘的心结,艳三娘拿容貌说事本就戳了燕锦娘的痛点,这下拿孩子说事,更是犯了燕锦娘的大忌。 燕锦娘气得浑身发抖,哪肯同她甘休,羽扇一抖,便有七八枚钢针飞出,直射向艳三娘。艳三娘也不是吃素的,甩出软鞭在空中挥舞几下,将钢针打了回去。燕锦娘旋腕转动羽扇,几枚钢针均被收进暗槽里。她知道艳三娘的软鞭只适合远距离作战,所以并不正面对上艳三娘的鞭子,想办法欺到艳三娘面前,两人你打我挡,很快缠斗成一团。 凌云釉见目的已达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和卞松月同时从地上跃起,施展轻功溜之大吉。 艳三娘瞥见二人背影,知道中了凌云釉的计,大喝一声“哪里走”,抖出长鞭直追而去,燕锦娘不依不饶,趁艳三娘分心暴露空门,抬腿横扫过去。 凌云釉与卞松月身形灵巧如燕,斜身闪躲。艳三娘飞身避开燕锦娘的腿风,扭身向凌卞二人追去,软鞭一鞭接一鞭飞出,因为不时要避让燕锦娘的袭击,所以软鞭甩得不够准,几次三番地被两个小妮子躲开。 凌云釉额角渗了冷汗,即便是有燕锦娘分去艳三娘的注意力,她与卞松月仍然逃得吃力,两人都只顾埋头往前冲,什么时候被冲散了都不知道。 凌云釉跑出好长一段,回头才发现卞松月没有跟上来。 这可怎么办?回去就是送死,即便卞松月被捉到,她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在心里权衡完利弊,当即不再犹豫,继续闷头往前跑。眼前分出两条路,正不知道选哪条,手腕忽然被人捉住,“姑娘,这边走。” 凌云釉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左手下意识推出一掌,那人挥拳格挡,轻松化去她的掌力,“姑娘别怕,我是引路人,特来引你出去的。” 凌云釉收回手掌,上下打量说话的男人。男人做樵夫打扮,背上背了一柄虎虎生威的大斧头,生得可谓是奇丑无比,肤如黑炭,一道长疤从嘴角斜向鬓角方止,眼皮下裹着极小的一对眼珠,一双眼睛中眼白占了大半,不自觉透出几丝凶狠。 凌云釉之前还说去哪里寻引路人,不想引路人却亲自找上门来,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可眼下情势危机,等艳三娘与燕锦娘澄清完误会,两人一齐追上来逮她,激将法又不是狗皮膏药,哪能指望次次都灵。况且艳三娘和燕锦娘也不是十足十的蠢货,上了一次当还能再上第二次当?到时候又想不出其他办法,还不立马玩儿完? 心里计较出结果,她决定跟着这个看着就不像是好人的引路人走。 “姑娘,别同他走,走了你就别想再出桃花源了。” 凌云釉应声侧头,见一白衣男子从一旁的草丛中钻出来,男子衣衫整洁,五官端正,双目有神,嘴角天然上翘,天生的笑面,叫人看着就觉亲切。 凌云釉问,“你又是谁?” 男子微微一笑,“我才是引路人。” 背着大斧头的樵夫一言不发,那男子接着道,“姑娘快过来,他可不是好人,你跟着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他站起身来,凌云釉才看他腰上挎了一面巴掌大小的皮鼓,明黄鼓面上画了一名绿衣美人。 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都自称是引路人,凌云釉不知该信谁,她面朝樵夫问道,“他说他才是引路人,你怎么说?” 樵夫面无表情,冷哼一声,“世人大多以貌取人,你跟他走便是。” 并不辩解,将斗笠扣在头顶,转身就走。 白衣男子笑道,“姑娘,随我走罢,我这就送你出去。” 凌云釉又瞥了一眼男子腰间的皮鼓,眼珠一转,后退一步,“我信他不信你,不随你走。” 第 48 章 卞松月同凌云釉走散以后,也遇到两个自称引路人的男人,一美一丑让她选,她手遥遥一指,指中那名腰系皮鼓,天生笑面的男人,娇笑道,“你长得好看,我自然选你。” 凌云釉跟在樵夫背后头,离得有一段距离,就是为防他突然出手加害自己。樵夫一路都不说话,凌云釉心生忐忑,时不时问两句故意引他开口,好找机会探一探他的底。可任她怎么嬉皮笑脸问话,他都一言不发。 指尖刃与凤微都落在了艳三娘的绣阁里,凌云釉手里没有武器,心砰砰跳个不停,那辨不出是敌是友的樵夫又始终不接她的话,她心里一阵烦乱,骂道:“你是锯嘴葫芦吗?问了半天话,一句话都不回。” 樵夫却突然说话了,声音嘶哑,“你若是信我我说不说话都没有干系,若是不信,找机会暗算就是,何必非要引我说话。” 原来心底的那点小算盘早就被这樵夫瞧得一清二楚,这人不爱说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不好唬。 凌云釉被逼得没招,问了句,“还有多久能到出口?” “快了。” 凌云釉左右看看,沿途枫叶似火,路经一户农家,院前种了几丛龙爪菊,深绿色的根茎上开碗口大的金黄花朵。 一路走来再也没看到反季节的景色,凌云釉心下稍安。 忽然听樵夫问道,“刚才你为何没有选择跟林老大走?” 林老大应该就是那天生笑面的白衣男子,凌云釉反问,“我为什么要跟他走?因为他长得好看吗?” 樵夫步调并无变化,“一般人都会选他。” 好不容易等这樵夫主动开口,说话却极为简练,凌云釉故意想要诱他多说两句,“所以那些一般人都做了林老大的鼓面是吗?” 樵夫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竟然微微笑了起来,“你倒是聪明。” 他一笑,脸上那道疤显得柔和了些,看起来没有绷着脸时恐怖,凌云釉受了他的夸奖,跟着笑了笑,“人心鬼蜮,笑面魍魉。” 又接着问,“桃花源中有几个引路人?” 樵夫又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酉时已过,阳光淡去热度,绯红夕影罩着他宽阔的肩背,“桃花源中有两对双生子,一对做了引路人,一对做了喜剥美人皮做鼓面的冷血杀手。” 凌云釉大惊,“你说什么?” 樵夫笑容倏然间冷下去,“我那弟弟和林老二应该都去了你那同伴那里,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你说你那同伴会选哪一条?” 凌云釉脚似被钉在了地上,她下意识攥紧拳头,复又松开,重复了两三次,忽然调转身体,面向来时的方向。 卞松月那小妮子,虽然睚眦必报,杀人不手软,但在辨别人心上始终差了火候,遇上面陋的樵夫弟弟和俊美的林老二,她会选哪一个,猜都不用猜。 “你想要回去救她吗?我在桃花源里见了太多自私自利只管自个儿死活的人,念你还算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奉劝你一句,继续跟我走,林老大兴许正躲在暗处伺机对你下手,我在你身边,碍于桃花源里的规矩他尚且会有所忌惮。若是离了我,别说你那好姐妹这会儿可能已经做了林老二的鼓面,便是还活着,你不仅救不了她,还会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 卞松月并未感应到凌云釉的担忧,同林老二有说有笑,她见林老二性子温煦,又总是笑眯眯的,便愈加喜欢同他说话。“你腰上的小鼓做得挺漂亮,你借给我敲敲。” 林老二眉毛轻扬,面上都是笑意,一双眼却未沾染一丝半点,“你腰上的笛子也做得挺漂亮,你借给我吹吹。” 卞松月也学他轻挑蛾眉,娇嗔道,“我先问你讨的鼓,你借我敲敲,敲完了我就把骨笛借给你吹。” 林老二见她满脸娇态,心里更是喜欢,解下皮鼓递给她,“你敲得来么?” 卞松月接过来,娇笑道,“看不起谁呢?我这便敲给你看。” 说完就在鼓面上噼噼噗噗乱敲一通,皮鼓闷声闷气响了一阵,卞松月觉得不好玩,便还了回去,“你这鼓一点儿都不好听。” 林老二边把皮鼓系在腰上边笑,“你的笛声好听,你借我吹吹。” 卞松月却捂着骨笛耍起赖皮,“我敲了你的鼓,没给你拍坏没给你拍脏,你吹了我骨笛,糊上口水,我再吹岂不是要把你的口水吃进嘴里,闹了肚子怎么办?我才不干。” 卞松月在家对着阿爸就是这样撒娇的,她生得美,娇滴滴的模样自是老少通吃,林老二对她的喜欢又多了三分,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好妹子,干脆你就别出去了,留在桃花源里陪哥哥,你生得俏我生得俊,咱俩天生一对,你不愿吃我的口水,换我吃你的口水好了。” 卞松月佯装生气,嗔道,“你说这么恶心的话,也不害臊。” 娇滴滴的声音直听得林老二骨头发酥,又想去搂她的腰,借机在佳人脸侧偷个香。卞松月一矮身躲了开去,嘻嘻哈哈得往前奔去。 林老二被她的娇俏模样惹得春心大动,赶紧追了上去。 卞松月娇声笑着,运起轻功左闪右避,就是不让他抓到,可她轻身功夫才学了多久,哪里比得上林老二这个多年习武的人,要不了多久就被捉住了手腕。 林老二朗声笑道,“捉住你了。” 卞松月水蒙蒙的大眼睛里隐有泪意,嗔道,“你抓疼我了,还不放开。” 林老二差点被她这个模样勾去了魂,哪里肯放,“不放,死也不放。” 卞松月便故意使力气挣了挣,“我可不喜欢男人这么霸道。” 林老二左手在她脸颊上摸了一把,“咦?你不喜欢霸道的男人,那你喜欢哪种?只要好妹妹高兴,叫我拌作西门庆我都是愿意的。” 卞松月生在南疆,并没有听过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但见他一脸色相,便知西门庆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要你扮什么西门庆,我要你扮做瞎子来捉我,你若捉得住我,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林老二心道:不爱西门庆爱瞎子,这姑娘的口味倒是稀奇,不过难得遇上这样的美人,陪她玩玩又如何。 于是放开她的手,笑道,“只要妹妹高兴,叫我做什么多愿意,我现在就把眼睛闭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卞松月眼珠子转了转,贝齿轻咬嘴唇,“这可不行,万一你等会儿追我的时候偷偷睁开眼,可就不好玩了。” 林老二心下有些不耐烦,却并未表现出来,还是笑着,“好妹妹,那你说要怎么办才好?” 卞松月从衣摆上扯下一长截布条,娇笑道,“用这个蒙住就好啦!” 林老二张开手臂,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要好妹妹亲自给我蒙上。” 卞松月拿着布条走到他背后,她比林老二矮了一个头,于是踮起脚,将布条蒙上林老二的眼睛,怕系一转还是能够看见,就再系了一转,打好结后,她向后退了一步,手在林老二眼前挥了挥,“好啦!” 林老二笑道,“好妹妹还不快跑,哥哥要来捉你了。” 他话音未落,卞松月早已不在原地,林老二耳朵动了动,准确无误地辨出卞松月跑开的方位。 卞松月纵身穿梭于草叶之中,却见林老二蒙着眼睛却并未受影响很快就追了过来,于是片刻不敢松懈,不住得变换方向,她一变方向,林老二便跟着变了方向,不由着急起来,忽然间听到有水声传来,她心下大喜,忙奔向水声传来的方向。 继续奔了二里路,眼前出现一方瀑布,飞瀑直流而下,下方蓄起不知深度的水潭,卞松月在瀑布旁停下,心口砰砰砰跳个不停,回头望向来路,一道白影直奔这边而来。“好妹妹,哥哥就要捉住你了,这下你可跑不掉了。” 卞松月死死咬住嘴唇,转身看向水潭中湍急的水流,心一横,纵身跃下。 林老二听到落水声,一把扯下蒙眼的长布,追到瀑布旁边,卞松月的身影却早就消失在水流之中,知道自己被这小妮子摆了一道,林老二脸上笑意尽收,露出凶狠之色,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小妮子瞧出了端倪。 第 49 章 凌云釉伏在一块大石头上,头支出去,吐出两口水。她浑身湿淋淋的,山风吹来,牙齿咯咯打起了颤。 回想刚才若不是遇到崖边飞瀑,自己怕是真的做了林老大的鼓面了。 樵夫告诉她再走一里路就是出口,往前是生路,往后是死路,她在心里挣扎半晌,想在艳三娘的绣房里已经遗弃过卞松月一次,虽然在心里找了诸多借口,她的心却一直难安,这下明知她有难,却无法再狠一次心弃她不顾了。 哪想回去没多久就遇上林老大,便故作不知他身份,谎称一路上樵夫都不开口说话,她越看樵夫背上的斧头就越是害怕,开始后悔方才的选择,于是找了个由头偷偷溜了。 林老大心里虽然起疑,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随樵夫走了还自己跑回来的人,又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料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 他兄弟二人嗜杀也嗜色,如果遇上的是貌美女子,那必然先要好好享受一番才会动手取之性命。兄弟二人都觉得要哄得美人心甘情愿宽衣解带滋味才更好,所以从来不爱用强。 凌云釉连池正那样下流无耻的色胚都收拾过,哪里看不穿林老大的伎俩。便故意说走了一日身上都是汗,难受死了,想找个地方洗个澡,林老大素有洁癖,不爱碰脏兮兮的女人,听到她自己提出要求,又想到她方才看自己的眼神,必然已经被自己迷得五迷三道,便将她带到一条小溪边,凌云釉一头栽下水底,等水面波纹散去,人已经看不见了。 她生于嘉兴南湖边,水性极好,沿着溪水一直向下游去,谁想下游水势越来越急,尽头却是一方飞瀑,她浑身是伤,渐渐失了力气,林老大知道自己中计必然不肯轻易放过她,上了岸不仅要被折辱,死后还要被剥皮,还不如被水溺死,便不再挣扎,任由自己被冲下飞瀑。 强大的水流冲击着她的伤处,被冲下水潭时腰间忽然剧痛无比,殷红的血液被湍急的水流冲开,她疼得脸色惨白,忽然见水下有亮光透进来,知道那里必然有个水洞,但不知通向哪里,但想到林老大可能马上就会追上来,心里又升起了一股强大的求生欲,于是忍着痛向水洞游去。 穿过水洞,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挥动双臂,心想人事已尽,剩下的只看阎王爷要不要收走这条命了。 迷迷糊糊间感受到身上传来一阵暖意,她赶紧睁大眼睛,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得被冲到了一方温泉里,空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暖意包裹着周身,极为舒服,但她知到方才冲下飞瀑时被水底的石头划伤了腰,这么泡下去必然要因失血过多而死,便铆尽力气爬上了湖心的一块巨石。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等绯红的太阳没入天尽头,山间的风就更冷了。 凌云釉虽然死里逃生,却落下一身的伤,而卞松月现下又不知是死是活。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周围也越来越静,无论她心志有多么坚毅,也免不得感受到彷徨无助。 她坐起来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膝盖里,想到父亲过世后,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受尽苦难,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喃喃道,“爹爹,天要黑了,子衿一个人好害怕。” 子衿是凌云釉父亲给她起的乳名,除了父亲,她只对一个人说起过。离开扬州,落入枭阁以后,她无法再全心全意地信任谁,所以枭阁之中没有人知道她的乳名叫子衿,连雅安她都没有告诉。 凌云釉默默哭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左脚脚腕被人拽住,她吓得一哆嗦,飞起右脚狠揣出去。 “原来你也会哭啊。” 一道女声如黄莺出谷,凌云釉大骇过后立即转悲为喜,欣喜地叫起来,“卞松月。” 她探出身去将卞松月拉了上来,牵动伤口疼也顾不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卞松月浑身湿透,湿衣裳沾湿了巨石,巨石之上已经找不到一处干的地方,两人劫后余生再次相遇,都顾不上落脚处是否舒服。 卞松月笑起来,两眼弯如新月,“你有两个名字,一个叫凌云釉,一个叫子衿对不对?” 终于不用自己独自面对山谷的空旷寂静,凌云釉很是高兴,“子衿是我爹爹给我起的乳名,出自诗经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句。” 卞松月没读过诗经,不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真心实意夸奖了一句,“好听。” 两人手挽着手说起分开后各自的遭遇,想到那对双生子以自己容□□她们上当,却双双被她们反将了一军,就不由好笑。 卞松月道,“你何必还回来,若是我死在里面,也是我没选对路,何必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凌云釉侧着头绞着湿发,转了话头,“你送我的草蝴蝶又弄丢了,草蚱蜢又送了人,想想也是坎坷。” 卞松月微微一笑,“你若是喜欢,我再编一个给你。” 凌云釉也眯着眼笑,“那再好不过了。” 又挨着说了会儿话,凌云釉忽然将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你听,好像有人在说话。” 卞松月凝神细听。 “小鹌鹑,你若是咬烂我的衣裳,我不仅要拔光你的毛,我还要割了你的小弟弟。” 另外一名男子哈哈大笑,“你怎知你家小棕熊长的是小弟弟,说不定是小妹妹呢?哈哈哈哈。” 凌云釉与卞松月对视一眼,禁不住喜上眉梢,“你说,他们会不会在那头泡温泉。” 中间虽隔着一面山壁,说不定底下另有出口,同那头相连。 卞松月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我们游下去看看。” 凌云釉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你可知那两个说话的人是谁?” 卞松月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凌云釉笑道,“他们一个叫徐飞白,一个叫秦州,练武堂里下令将我们扔进桃花源的那位大人是三大堂中朔风堂的堂主,叫墨昀,那两个人,便是他的下属。” 凌云釉只说了个开头,卞松月却与她心有灵犀,知道她起了什么心思,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凌云釉又道,“你听其中一道声音,就没觉得熟悉?” 卞松月经她一点,恍然大悟,“是骗我进来的那个白衣男人?” 凌云釉点点头,“底下若是真有出口,咱们也去捉弄他们一次。” 卞松月满脸兴奋之色,想到等会可能还会见到美男出浴,就想哈哈大笑两声,但又怕被那边两人听到,提前有了防范,可就大大得不妙了。 第 50 章 温泉上方云雾缭绕,徐飞白两臂大大张开靠在石壁上,小鹌鹑独自在树林间跳来跳去,又跳到两捧衣物旁边,徐飞白捡了一个小石子砸了过去,蹙着眉头破口大骂,“你个没心肝的白眼狼小畜生,旁边那摞不见你去啃,竟来祸害你主子的。” 小鹌鹑个小又机灵,赶紧爬到树上去,石子砸到了树身上。徐飞白骂是骂,但是对小鹌鹑极为宠爱,必然不忍心真打的,小石子故意砸偏两寸,只是为了吓它一吓。 温泉泡久了,热气熏得人脑子发晕,秦州道,“回去了,小爷我没喝酒,脑子晕乎乎的。” 徐飞白笑骂道,“不是体虚就是肾虚,可得叫秦大夫好好给你看看。” 秦州被他取笑也不甘示弱,记起来徐飞白受了重伤为一女子所救,回来后闭门不出,被阳平那大喇叭一传就传成了他被女子榨干精-血,才称病不出。 想到这儿,秦州憋笑出声,“被女子榨干精-血的艳福可不是人人都有福气享受的,你啊,还是先关心关心自个儿的肾吧!” 一提这事儿徐飞白就来气,划了一记水刀扬过去,秦州哈哈笑着躲开,刚要站起来,听到滋啦一声水响,突然从水里窜出两个脑袋,徐飞白与秦州都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人来,下意识交叉手臂抱住光-裸的胸膛。 想到两人或许来者不善,不由又警惕起来,“谁?” 凌云釉抹一把脸上的水珠,笑盈盈道,“别慌别慌,是友非敌。” 天已擦黑,但徐飞白还是分辨出从水里钻出来的其中一人是凌云釉,不由长呼一口气,仍死死抱着胸膛, “你不是去桃花源了,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凌云釉瞥了一眼衣物所在的位置,爬到岸上去。 卞松月立在水中,头上湿漉漉的,却更衬得她娇俏动人。“美人公子,好久不见啦,你给我找的俊男人找着没有呢?我可一直在等你呀!” 卞松月穿得是杀手堂的劲装,徐飞白开始还没认出来,可她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出众,见过一面必然印象深刻,他一回想立马就想起来眼前的小美人是谁了。 秦州小声对他说,“徐飞白,艳福不浅啊!不过现在你我□□,有旧等会儿叙,先把人打发走。” 徐飞白点点头,笑道,“原来是南疆来的小美人儿,你进来以后都哪里去啦?可叫小爷好找,这样,你把衣服给小爷扔过来,然后背过身去,等小爷穿好衣服,回去叫人好酒好菜摆上一桌,咱们好好叙叙旧。” 凌云釉和卞松月都已经爬上了岸,站到两堆衣服旁边,凌云釉把两堆衣服抱在怀里,笑嘻嘻道,“徐飞白,你见了美人心就偏了,忘了两日前我是怎么舍了名节救你小命了?” 秦州在心下沉吟:这姑娘好眼熟,在哪里见过? 徐飞白见凌云釉手里抱着他跟秦州的遮羞布,赶忙赔笑脸,“记得记得,姑娘大恩,哪里敢忘,还说等你从桃花源里出来一定好好报答的。” 凌云釉与卞松月对望一眼,同时笑起来,凌云釉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报答吧!” 徐飞白连声应是,“好好好,姑娘说今天就今天,想要我报答什么尽管开口。” 凌云釉眼珠子滴溜溜转上两圈,低头抚摸着手里的男子外衫,“这可是上好的凤凰火,每年供进宫中的也不过一百匹,寻常人可穿不上。” 徐飞白愕然,做外衫的凤凰火确实是宫里赏赐下来的,凤凰火产自越州,质地看似轻薄,却异常抗寒,因为所用的材料珍稀名贵,所以产量极低,成品几乎都上供给了宫里,也不排除官员中饱私囊偷偷扣下二三十匹。 一般人别说见过,怕是连凤凰火的名字都没听过,这姑娘不仅准确得说了出来,连每年上供的数量也说得八九不离十。 秦州压低声音道,“你发什么呆,让她把衣服扔过来。” 徐飞白回过神,脸上又堆起笑容,“姑娘好眼力,我那里还剩了两匹凤凰火,两位姑娘若是喜欢,拿去做两身衣服,你俩生得如娇花一样好看,也只有供进宫里的布料才配得上了。” 凤凰火供进宫里,要么赏给后宫妃嫔,要么赐给亲王府邸,徐飞白这样说却是大大得抬举了。 凌云釉道,“这衣服嘛!我不缺,就是房里的抹布前两日被老鼠给叼进老鼠洞里,找也是找不回来了,正好用你的凤凰火重新做两张抹布,天儿是越来越冷,我拿它擦桌子,掌心热和。” 徐飞白简直不敢相信,这姑娘准备拿他的凤凰火去做抹布? 秦州却先看出来凌云釉的意图,知她在故意戏耍他们。“嘿!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凌云釉其实已经认出他来,故意装作不认识,“我近来见得人太多,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 秦州在心里暗骂徐飞白惹了风流债,牵连自己,脸上却不露,笑道,“姑娘再仔细想想,那晚下着大雨,你的小姐妹晕倒,我收留过你们一晚。” 他说得清清楚楚,凌云釉知道再抵赖也是不行了,于是拍了下脑袋,装作忽然想起来的样子,“哦!原来是大恩人,我记得你的。” 秦州大喜,“那再好不过,你先把我的衣服扔来,凤凰火那身是我旁边这位的,你想做抹布做洗脚布都随你。” 徐飞白咬紧后牙槽,“你爷爷的,不讲义气。” 秦州不理他,看到凌云釉低下头拨弄衣衫,连忙开口提醒,“青色那套,很好认的。” 凌云釉找出一件青色外衫,扬起来,“是这一件吗?” 秦州连连点头,“是,还有一件白色中衣。” 卞松月忙拉住她的手腕,“不可,若是给了他,等他穿好衣服,肯定要替美人公子抢回凤凰火的。” 凌云釉故作为难状,“这样啊,秦公子,你也看到了,我这位姐妹心有顾虑,我也不能只考虑自己,你的恩情我只有以后再报了。” 徐飞白反应过劲来,他爷爷的,这两小妞就是故意要让他们出丑来的。 凌云釉道,“传言温泉水不仅能美容养颜还能活血生肌,对练武的人最有益处,两位就多泡一会儿吧,我们先走了。” 说完,拽着卞松月就跑,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两人嘻嘻哈哈的笑声传过来。 秦州赤条-条泡在温水里,不敢相信那俩丫头真敢这么戏弄他们,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道,“小爷刀山火海闯遍,什么贼人恶人没有见过,今天却在两个小丫头手里栽了跟头。” 凌云釉与卞松月跑开老远都止不住笑,两人在桃花源里吃尽苦头,险些连命都搭上,这会儿戏弄了朔风堂的两位银衣使,心中郁气才一吐而尽。 凌云釉捂着腰上的伤口,逼自己止住笑,“秦州和徐飞白身份摆在那里,不得不顾及自己颜面,若是遇上池正那样的色胚,咱俩就跑不掉了。” 卞松月刚想问她池正是谁,忽然见她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惊呼起来,“你留了好多血。” 天色已然大暗,等两人走到一盏灯火下,卞松月才发现凌云釉面色惨白,伤势恐怕比自己重了许多。 她连忙接过衣服要扔到一旁,被凌云釉制止,“藏到假山洞里去,凤凰火的布料太打眼,若是被别人捡到,给两位银衣使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卞松月心下着急,“你还有心情关心别人。” 嘴上这么说,还是听从凌云釉的话将衣服藏到了假山洞里。 “你腰上的血没有止住,我扶你去找总教头,让他请大夫来。” 凌云釉被卞松月扶住手腕,匀了一部分力气到她身上,“你身上的伤可有大碍?” 见她这种时候还关心自己,卞松月大受感动,“我好得很,你先顾你自己。” 第 51 章 凌云釉被卞松月搀扶着走到杀手堂门口,两名黑衣暗卫像是两个守门的门神一左一右站着。 凌云釉与卞松月互相对个眼神,不明所以,也不打算询问,闷声往里走。 左边门神忽然动了,挡在两人前面,“请问哪位是凌云釉凌姑娘。” 凌云釉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是。” 右边门神看着卞松月问道,“那这位便是卞松月卞姑娘了?” 卞松月挑起眉毛,“是又怎的?” 右门神道,“两位姑娘出了桃花源便不再是杀手堂的人,我家主人特命我来带姑娘去见他。” 凌云釉心道:杀手堂的训练分为三个阶段,她们现在也不过只过了一个阶段,难道这便是墨昀的真正用意,她们若能从桃花源里活着出来,就能连升两级,直接进入三大堂? 卞松月道,“我不认得你主子是谁,不跟你走。” 右门神忽然微微笑起来,“姑娘认得的,姑娘两日前才见过他。” 原来是白晋看中了卞松月,凌云釉却打心底里不愿卞松月进到白晋那美人窟中去。但她知道,卞松月对白晋心有好感,必然是愿意的。果然,卞松月眼里柔光闪烁,显得十分惊喜,“是白公子要你来寻我的?” 凌云釉叹了口气,转头问左门神,“你家主子可是朔风堂的墨堂主?” 左门神微微讶异,但这丝情绪很快被他收进眼底,“正是墨堂主。” 凌云釉道,“烦请公子在前引路。” 卞松月忽然拽住她的衣袖,“你受了伤,我让白公子给你找大夫。” 凌云釉惨白着一张脸,微微笑道,“那是烟雨堂的白晋白堂主,断不可再称什么公子了。我的伤有人给治,无需担心,你……去到烟雨堂,一定万事小心。” 在桃花源中的两日,却胜过杀手堂的一月有余,卞松月心有依恋,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觉得两人这一转身,便会永远背道而驰了,她仍然拉着凌云釉的衣袖不放,“我们……我们是好朋友吗?” 凌云釉惨白的脸上浮现笑意,“你说是,便是了。” 她瞥了右门神一眼,将卞松月拉到一边,附在她耳畔道,“别忘了我同你说的,要找一个你阿爸那样的男子托付终身,你冰雪聪明,可是阅历尚浅,我只有一句话,进到烟雨堂,切莫轻易同任何人交心。” 卞松月咬了咬嘴唇,看着她慢慢笑起来,松开她的手向后退一步,“我不会的,容易心软的人是你。凌云釉,我当你是好朋友,所以也希望你一切都好。” 凌云釉脸上眼里都是笑意,“我走啦!” 卞松月笑得明艳动人,点了点头,“好。” 凌云釉随左门神走了一段路,忽然回头,看见卞松月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里,越去越远。 她心想:原来朔风堂与烟雨堂在两个方向,隔得这么远。 左门神见她停下来,跟着停下来,凌云釉回过身,微微笑了笑,“我们继续走罢!” 腰上的伤隐隐作痛,因为走着吃力,所以等走到朔风堂时,对凌云釉来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一样。 她站在朔风堂外,仰头望向七层高楼正脊上的一排走兽,这一夜秋风飒飒,吹得房檐下的铜风铃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走进宅门便是朔风堂的庭院,院内种了成片的月季,转过游廊,来到后院,东西两侧各带一个厢房,西厢房外种着一架紫藤,串串浅紫色的紫藤花在秋风中摇曳。紫藤花瓣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在半空中打着卷,初时只有几片,再一阵风过,却已经数不清了。 凌云釉摊开手接住一片,江南也开紫藤,不过大多都是三四月开花,在秋天仍能开得这么好的倒是少见。 左门神将她带到西厢房便不再走了,“主人有令,让姑娘先休息一晚,他明日再命人来唤姑娘。” 凌云釉倦极,只想好好睡上一觉,等左门神走远了她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伤,想要唤他回来帮忙找个大夫来,可哪里还有左门神的身影,偌大的朔风堂□□,却一个人也见不着。 “算了,睡一觉再说。” 厢房没有上锁,一推便开,屋里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圆桌上的托盘里放着一整套干净衣裳。湿衣服贴在身上难受,一路走来身子都忍不住哆嗦,凌云釉打了个喷嚏,怕风寒受凉,赶紧换上干净衣裳。 “当当当”,有人在门上扣了三下,“凌姑娘,我是临仙馆的大夫,墨堂主让我来看看你的伤。” 新换的衣裳上又被伤口渗出的血染红,凌云釉正在想要怎么止血,听到有大夫来敲门,连忙扣上衣服打开门。 满室的灯光映照着门外挎着药箱的绿衣女子,发顶的青玉簪泛出浅浅一层柔光。 凌云釉即便认不得这姑娘,也认得她发髻上的青玉簪,她初逃下山被墨昀逼了回来,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位绿衣女子。 云叶微微一笑,“我记得你,我头上的簪子就是你送我的。” 凌云釉也忍不住笑了,“这簪子样式简洁,质地却极好,初时觉得同你相配,现在发现我眼光不错,一般人可配不上青玉簪的素淡典雅。” 云叶跨进房内,将药箱取下放在圆桌上,“姑娘慷慨相赠,我本过意不去,但又实在喜欢这簪子,不愿意还给你,今日重遇,便是你我有缘,怕是冥冥之中上天安排我来偿还你的人情,你腰上还在渗血,去床上躺下,我来给你处理伤口。” 凌云釉顺从地躺回床上,云叶在她身上检视了一番,从药箱里取出一柄柳叶刀,在火苗上燎烧,走到床边柔声道,“你受伤化了脓,我需用柳叶刀割下化脓的腐肉,会有些疼,你且忍一忍。” 凌云釉脸上血色尽失,虚弱得点了点头。 云叶处理伤口的动作极为利落,割肉止血包扎,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上,“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口没有?” 凌云釉撑着床缓缓坐起来,“背上还有几道鞭痕。” 云叶除去她的里衣,白皙的背上有十几道血痕,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藏青色的药瓶,“这样娇嫩的皮肤,可惜了。” 凌云釉垂下眼,连笑容都很牵强,“能捡回一条命已是阎王爷开恩了。” 云叶上好药,把药瓶放回药箱,帮她拉上衣衫,“你腰上的伤口很深,最好卧床静养半月,切莫舞刀弄枪,仔细留下一条丑丑的疤,可就不好看了。” 凌云釉偏过头,烛光下,有种病态的美感,“多谢姑娘,对了,我初来乍到,着实不知上哪儿去寻人,姑娘可否帮我给墨堂主带句话,说徐公子和秦公子要人送两身衣服去温泉那方,天气越来越冷,去晚了怕是会冻出毛病来。” 云叶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徐飞白与秦州二人,虽然心里有些不解,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云叶转到前院,遇到裴云从墨昀书房里出来,连忙叫住他,“裴云。” 裴云停住脚步,看清是她,面上露出笑意,“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过两日才来诊脉?” 云叶拽着药箱的背带,秋风吹动她淡绿色的裙摆,几丝碎发也被吹到脸颊边,正巧落在她浅浅的梨涡里,“这么晚了,自然不是来看你,你们朔风堂新来了一位姑娘,受了伤,我刚处理完伤口出来。她拖我给墨堂主带句话,说徐公子和秦公子要人送两身衣服去温泉那方,去晚了怕是会冻出毛病来。” 裴云愕然,虽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笑着道,“我知道了,等会儿就差人送衣服过去,你现在要回去了吗?我让秦桑送你。” 云叶头顶上挂着一盏宫灯,她盈盈立于灯火下,嘴角漾着浅浅笑意,“你这朔风堂,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哪里需要人送,你把手伸出来,我先提前给你把把脉,若是脉象平稳,过两日我就不过来了,我去山上采药去。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山上有许多野鸡野兔,我捉来烤给你吃,抹上蜂蜜,味道可鲜美了,对了,我还可以捉两条蛇给你做蛇羹,对你身体也是有益处的。” 裴云眸色柔和,掀开衣袖亮出手腕,低声笑道,“蛇羹就不必了,野鸡野兔倒是可以考虑。” 云叶摸了摸他的脉象,眨眨眼睛,又换另一只手,点了点头,随后放开,“你的药不要停,等喝完这五副,我便换一味药。你快找人去给两位公子送衣服,我们临仙馆近来生意太紧俏,正缺人手,可不能再多两个病人了。” 说完,挎着药箱要走,想起什么,转身叮嘱裴云,“你可别忘了给我的药草浇水啊,别给枯死了。” 想到住处院前那一大片精精神神的药草,裴云又头痛又好笑,“好了好了,你那宝贝药草都是我亲自照料,你放一百个心。” 云叶冲他竖起大拇指,“那我走啦!” 裴云笑道,“路上小心。” 直到那抹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前,裴云才开口唤道,“秦桑。” 秦桑从暗处走出来,恭敬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裴云温声道,“你刚刚听见云姑娘的话了?找两身衣服送到响水泉去。” 书房的门在他背后打开,墨昀从里走出来,“等一下。” 裴云回过头,“怎么,墨大堂主又要使什么坏了?” 墨昀身着墨衣,长身立于灯下,眼里盈满促狭的光,“找两身女装送过去。” 秦桑有些犹豫,看向裴云,“这……” 裴云稍一思忖,就知他意欲何为,笑着道,“一身女装一身男装送过去,女装给徐飞白,男装给秦州,正好唱一出天仙配。若是遇到其他人,徐飞白还可以去秦州怀里避一避。” 想到这一景象,三人都笑了。 等秦桑走了以后,墨昀看向裴云,“唱的是天仙配,为何徐飞白不能做董永?” 裴云避开他的目光,看向院里的月季,“自然是因为徐飞白气质更为出尘。” 墨昀眼里的光倏然暗下去。 “我听说那两位姑娘已经从桃花源里出来了,一位去了烟雨堂,一位来了朔风堂。” 墨昀点点头,“等她伤好以后,我就让徐飞白教她练武。” 夜凉如水,两人立在灯火下,都感受到了寒意。墨昀念裴云体弱,正想让他进屋喝杯热茶,却听他道,“我原以为林甘雨改投烟雨堂,你必然不肯再招一个女子入堂,不想你不仅又看中了一名女子,而且似乎还有些心急,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的用意必然不是牵制林甘雨那么简单。” 墨昀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勾起嘴角,“我其实也没打算瞒你,牵制林甘雨是徐飞白自己的想法,我本来就无此意。” 第 52 章 裴云知他心有计较,便不再多问,一时谁都没再说话。裴云体弱,比常人更受不得这寒气,刚说先回去休息,一名身穿大红纱裙的蒙面女子携着一身杀气风风火火推门走来。 “这么晚了,你动静小些,兴许裴云都睡了。” 在后的是秦州,在前的女子……不……着红装的男儿就是徐飞白了。 徐飞白一把扯掉面巾,怒气冲冲道,“墨昀,你说要将凌云釉那臭丫头交给我来教的话还作数吧?” 徐飞白再怎么说都是男子,一身女装穿在身上总显得不伦不类,墨昀忍笑,“当然作数,你当我说来消遣你吗?” 徐飞白将面巾捏成一根皱巴巴的腌菜,咬牙切齿道,“好,很好,好得很,不弄死她不算是我枭阁好汉。” 说完,扔掉面巾狠狠踩了两脚,直接翻-墙回屋了。 裴云笑着问,“不过是去泡个温泉,怎么把衣服都泡不见了?” 秦州没料到裴云也在这里,但这事说来实在是丢脸,连裴云他也不想告诉,于是抓着后脑勺笑着打哈哈,“说来话长说来话长,温泉泡久了,我晕得不行,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也不走正门,随着徐飞白翻-墙而去。 裴云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看着秦州离开的方向道,“你选中的那位姑娘叫凌云釉是吗?能把徐飞白和秦州捉弄得有苦难言也是够有本事的,只是,以后她的日子可能不大好过。“ *** 凌云釉足足在西厢阁躺了两天,才见到墨昀本尊。 这夜并非十五,月亮却是又大又圆,高高悬于中天,紫藤花馥郁的香气飘得到处都是,凌云釉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推开门走出去,她抻个大大的懒腰,张嘴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尴尬得闭上嘴抿了抿嘴唇,手慢慢放下来。 紫藤架下设了一张石桌,石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糕点,墨昀坐在花下饮酒,秋风吹拂花藤,一叠花影落在他的背上,不住晃动。“过来坐。” 凌云釉走过去却不坐,“我从前侍奉临芳苑,不懂三大堂的规矩,不知道该行什么礼。” “朔风堂的人从来不遵循这些虚礼,你身上有伤,坐下来。” 桌上摆着蝴蝶酥、桂花糕、驴打滚,白骨瓷碟上拖着一碗红豆粥,粥旁的一叠水晶冬瓜饺还冒着热气。墨昀却不碰,只喝酒。 凌云釉拿手护着腰上的伤处,慢慢坐下来,墨昀不说话,凌云釉就有些沉不住气,“你再不吃,粥和水晶冬瓜饺要凉了。” 墨昀连碗带碟推到她面前,“摇光说你没用晚膳,让厨房随便做了点。” 凌云釉其实早就猜到这些是为她准备的,她捏住勺柄,转动手腕,在碗中轻轻搅动两下,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被她做得端方雅致,像是受过训练一般。 “我心里有个疑惑一直未解,那日我帮你解决了追杀你的人,你将天蚕佩给我,你我银货两讫,我下我的山,你走你的路,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回来呢?“ 墨昀身在高位,大多人对他都是又敬又畏,只有眼前这个姑娘,仅见过寥寥数次,却每次都能让他发现一些新鲜特质,很明显的,之前她刻意表现出来的谄媚与敬重都只为明哲保身,她提防他,却并不怕他。 墨昀指了指红豆粥,都解决完,我便告诉你。“ 凌云釉是真的不饿,不明白墨昀怎么就这么执着让她喝完这碗粥,但还是乖乖端起来,三两口喝了,并不拘谨扭捏。“好了,喝完了,该你了。” 墨昀又抬起下巴点了点水晶饺,“把这碟饺子也吃了。” 凌云釉瞪大眼睛,鼓起两腮,“你刚刚说只用喝粥的。” 墨昀嘴角勾起笑意,“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刚刚说都解决完,你就”凌云釉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指了红豆粥说都解决完,水晶饺就摆在旁边,没说只喝粥不吃饺子。 凌云釉点点头,捏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好,边吃边说,你看可以吗?” 墨昀见她小口小口吃得费力,也不再勉强,“你是不是以为你过了百蛇林下了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瓷盘上放着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锦帕,凌云釉拿起来擦了擦手,“你还要派人来追杀我不成?” 见她满脸不以为然,墨昀并不动气,“倒也用不着我出手,擅自逃离枭阁的人自有擅刑堂来解决。” 凌云釉是听过擅刑堂的,心咯噔一跳,扬起脸来,“不过是临芳苑的一个婢女,也会惊动擅刑堂? 墨昀扬眉,“你大概还不明白你来的是个什么地方。” 这下好了,本来就不饿,听墨昀这么一说,满桌的精致糕点更让凌云釉提不起胃口,“这样说,反倒是你救了我?” 墨昀又饮下一杯酒,不答,连客气话都懒得说。 对墨昀的话凌云釉半信半疑,她别开脸,低声咕哝道,“可以的,可以的,占便宜的人还变成我了。” 她初进朔风堂,墨昀不预向她透露太多,壶中酒也见了底,他该走了,“你好生养伤,七日后,我让徐飞白来教你习武。” “什么?徐飞白?不行不行,谁都可以,就他不行,对,秦州也不行,他俩都不行。” 激动之下,凌云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起身太急,扯动了伤口,疼得她嘶嘶倒吸了两口气。 墨昀没有说话,只半抬眼皮看着她,凌云釉后知后觉自己反应太过,为了挽回局面,慢慢坐回去,腿并着腿,背挺得笔直,手交握于石桌上,然后强挤出一抹微笑。“我……的……意思是,杀鸡焉用牛刀,两位银衣使本事了得,来教我这个于武学十窍只通了一窍的人,未免太过于屈才。” 仿佛为了说服自己,她又念了一遍,“屈才,对,就是太过于屈才。” 墨昀转着酒杯,“若是你身上没有与常人不同的特质,于我有何用?”那意思是在说,若是只为了培养一个普通杀手,又何必放弃其他底子更好的人,费尽心思安排她进来。 墨昀都没有轻看她,再说妄自菲薄的话也是不大合适,但凌云釉一时没想到其他的由头,只要硬着头皮回答,“我与徐飞白有私怨,他不仅不会费心教我,而且还会借此机会折磨我,若我被他打成重伤,我倒是不要紧,若是误了你……堂主的大事,就得不偿失了不是?” 一阵秋风皱起,吹落紫藤花瓣无数,墨昀和凌云釉的发上都落了好几瓣。 墨昀道,“如何让徐飞白心甘情愿得教,姑娘聪明绝顶,必然难不倒你。” 做事做人都要懂得留后路,这下凌云釉算是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脚砸了。 她并没有懊悔太久,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原路找回去,从假山里翻出徐飞白和秦州的衣裳,第二日小心洗了,借了火斗熨好叠好,装在托盘里,捧着走到了徐飞白的院子里。 徐飞白单腿翘着,斜倚在廊柱旁捧着话本看,脚下扔了一片松子壳,小鹌鹑抱着一节滑竹在坐下石阶下啃。 凌云釉抿出笑容,刚要开口,一团圆滚滚毛茸茸的球状物直直窜过来,洗好熨好的凤凰火上现出两个黑乎乎的梅花印来,凌云釉脸色跟锅底灰一般黑,“你……” 她原想骂你个作死的小畜生,但看到小鹌鹑睁着水朦朦的小眼睛盯着她瞧,却是怎么也骂不出口了。只能徒劳得伸手去拍衣裳上的梅花印,趁徐飞白还没抬头看她,赶紧把凤凰火翻了个面。 凌云釉脸上堆满笑容,低声唤道,“徐……徐大人。” 徐飞白打了个哈欠,懒懒抬了眼皮,“有何贵干?” 凌云釉捧起托盘举至徐飞白面前,“那日不知死活冒犯了徐大人,回来后一颗心总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睡觉也不得安宁,生生熬出了黑眼圈,一直想着要好好向您赔罪,又怕您不肯原谅我。” 徐飞白将一瓣松子壳重重弹出去,“我……” 凌云釉着急抢过话头,“但我听闻徐大人在枭阁之中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肚量大,人称徐潘安,又称徐宰相,肯定不会同我一个女子一般见识,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飞白即便知道她说这番话的真实用意,仍然被徐潘安这个名头给愉悦到了,面色舒缓了点儿,“徐潘安便罢了,这徐宰相又是谁叫出来的?” 凌云釉继续胡说八道,“谁叫出来的我就不知了,卞松月去了烟雨堂,昨日我们见面时,她说给我听的。” 这话说得取巧,其实从桃花源出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卞松月。 徐飞白登时眉开眼笑,“她还说了其他的没有?” 凌云釉面色登时凝重起来,“说了,卞松月让我努力练武,烟雨堂里好多人都等着看我笑话。” 徐飞白心下道:臭丫头,心眼儿忒多。 嘴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连连点头,“她说得极是,你底子差,但也没关系,勤能补拙,你比常人聪明,若是再比常人勤奋,常人必是拍马不及。” 凌云釉也在心里骂:骚包麻雀,张口闭口都是常人,就是不提自己。 几缕哀愁扫过凌云釉日渐清减的脸颊,“光我也是不成的,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运气遇上一位名师,若是有名师教导,叫我不吃不喝不睡日夜练武我都是愿意的。” 徐飞白翘起尾指在嘴角挠了挠,“你倒是懂事。” 两人你装姜我装蒜,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却都不挑破。 ※※※※※※※※※※※※※※※※※※※※ 哎,连□□都成屏蔽词了 第 53 章 西南竹林内,风吹着林中竹叶簌簌作响。 凌云釉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揉得通红,她独自在这片竹林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墨昀派给他的老师却迟迟不见前来。 秋雨连绵一夜,第二日雨虽停了,但天依旧阴着,竹林地势偏高,比朔风堂又要冷上许多,想着等会儿要跟着学武,怕穿太多施展不开,所以她只穿了一件罗裙。 凌云釉搓着手臂来回走动,那日与徐飞白说到最后,那骚包麻雀既不撕破脸也不正面回答,她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要吃些苦头了。 凌云釉等得火冒三丈,好几次想要掉头回去睡大觉,想到自己因为武功低微在桃花源里几次遇险,气就平了下去。 日后不知还会遇到多少险境,性命攸关,可不容她任性。 徐飞白叼着一根草茎,仰躺在翠绿竹海上方,周围的紫竹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唯有他枕着的那一枝始终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凌云釉在底下站了多久,他就在上面躺了多久。 凌云釉来回徘徊了好几转,并没有感觉热和了多少,只好蹲下来抱着膝盖,不住地搓手臂。 徐飞白终还是不忍,拨开竹海纵身下跃,连踩几株紫竹借力,稳稳落在凌云釉面前。 凌云釉缓缓抬起头来,仰着脸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不知刚才是不是哭过了。 徐飞白被她看得浑身难受,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哭……哭啥啊,我又没……没怎么你。” 凌云釉嘴唇透出乌青,鼻头不知揉了多少次,鼻尖已经翻起了皮屑,徐飞白看她这副可怜样,心里不由升起愧疚,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苦恼得抓抓后脑勺,“你是不是冷,要不你随我打上两招热热身?” 凌云釉心上乐开了花,苦肉计真是灵丹妙药,这一顿没白受。 她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知你心里有气,你再晾我两个时辰也是我该受的。” 徐飞白本就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听完更是过意不去,“好了好了,我一个大男人同一个女人置气,说出去还怕别人笑话。” 两人冰释前嫌,教习凌云釉是墨昀以堂主身份下的命令,本就不是闹着玩的,徐飞白本来也只打算捉弄她两日,若是因为贪玩误了墨昀的大事可有得他受的。 徐飞白先试她的武功底子,可凌云釉在杀手堂只通过第一阶段,轻身功夫马马虎虎,至于武功嘛,有跟没有差不多。 徐飞白心知要引她入门,只能从简单的招式教起,便捡了一套轻灵九式,常言道以不变应万变,轻灵九式却要反其道而行,以万变破不变。所以这套剑法不依赖于“气”,胜在招式变幻多端,凌云釉记性绝佳,加之勤奋,半月以后就已经将这套剑法掌握了七七八八。 徐飞白教完全部招式后,也只是偶尔出现指点她姿势不到位的地方,大多时间都是凌云釉自己练,轻灵九式小有所成后,凌云釉好奇卞松月学的成效,眼看日薄西山,就想趁着天还没黑前找她比试一番。 凌云釉一直在脑子里猜想卞松月的武功招式,她俩足有半月未见,不知白晋给她派的是哪个师傅,可千万别是阳平。 一闲下来,凌云釉脑子里的千头万绪就冒了出来,中秋夜宴推迟到了重阳,丁嫦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她与梁阿等了这么久,必然不会选择明面上的路。 凌云釉设想了几种可能,均被推翻,忽然灵光一闪,她拿巴掌轻轻拍了下额头——真傻,自己对枭阁的暗道不熟,可总有人熟悉,何不借一借她的手。 不知不觉凌云釉已经走到了天目湖边,湖上飘着氤氲雾气,雾气随风流动,把岸上也衬得如同瑶池仙境一般。 前方不远处有人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迎面走来,嘴里一直唤着“明昔”。 凌云釉认出前面的人是阳平,惹谁都别去惹脑子不清醒的醉鬼,她绕到另一边有意避开,阳平却忽然急切起来,嚷嚷着追过去,“明昔,别走,你为什么老是躲我,我这么喜欢你。” 凌云釉知道这醉鬼是将自己当成心上人了,她望向雾蒙蒙的一池湖水,脑海里升起一个邪恶的念头。 她从裙摆上扯下一大张布系在脸上,回身,眸中波光流转,她和明昔一样是凤眸,这下,脸被遮去了一半,又刻意学了明昔的姿态,阳平喝醉了酒就只当她是明昔。 “明昔,阳平看着她痴痴笑起来,情不自禁得抬起手。 凌云釉眨眨眼睛,盈盈后退几步,退到湖边退无可退,当即纵身一跃,曼妙身姿便如银鱼入海,水花一起,人就不见了。 “明昔,你要去哪里?”见她消失在水里,阳平心急起来,跟着跳了下去。 凌云釉听声辩位,游到他背后,揪住一条水草缠在他脚腕上,她心想,这厮喝醉了酒,被水草缠住溺死在水里,这锅也扣不到她头上来,墨昀那里不至于不好交代。 这厮最为好面子,这样窝囊得死了,死后被阁中人耻笑,倒是比直接杀他来得痛快。 阳平蹬了一脚,觉察不对劲,人也清醒了一点。蕴起掌力反手一劈,凌云釉差点给他劈中,幸好水中不似陆地,因着浮力,掌力跑偏了半分,她心叫不好,赶紧往岸上游去,心急之下喝了几口湖水,颇为狼狈得爬上岸,呛咳起来。 阳平登时酒醒了大半,掏出贴身匕首斩断水草,心知方才那人是故意要害他性命,想也不想游出水面,追到了岸上,岸上留下一滩水渍,人却不见了。 阳平回想起入水前一幕,心中狐疑,明昔如果要杀他,即便失手不成,凭她那孤傲目空一切的性子是决计不肯逃跑的。何况,刚刚若真是明昔,他哪会还有命在。 凌云釉浑身湿透,顶着蚀骨的寒意逃回了朔风堂,牙齿被冻得吱吱打颤,方才那厮意识到危险斩断水草后,又迅速做出了攻击的反应,想必是已经清醒了些,不知道到时候面对面碰上了,会不会被他认出来。 她心里暗暗忧心,没有注意到紫藤架下坐着一个人。 “弄成这样,做什么去了?” 凌云釉本就做贼心虚,这声音突然冒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抬眼就看到墨色衣襟上的云纹刺绣,凌云釉紧张得攥起拳头,害怕墨昀看出什么来,又赶紧放开,抬手拭去不住下滴的水珠,才扬起嘴角笑着道,“是这样,我刚刚出门时,一朵乌云飘到了我的头顶,乌云里应该是蓄满了雨水,兜头淋下来,我就成这样了。” 第 54 章 她刚才的小动作被墨昀看在眼里,换其他人肯定要问她紧张什么,可墨昀不问,他只说,“看来你与阳平缘分不浅,遇上了同一片云,那云先淋你,再淋阳平,阳平估计现在都还在想为什么会被这片云挑上。” 凌云釉吸吸鼻子,脸偏向一边,“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朔风堂与烟雨堂互相牵制,这次不自量力对阳平下手,若是阳平迁怒朔风堂,这祸算大算小?凌云釉拿不准,被压制的倔强天性不知道什么时候解了束缚,她不后悔方才的所作所为,于是挺直背脊道,”我知道我闯了祸,你若是罚我,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墨昀盯着她道:”入堂半月有余,武功长进多少是看不出来,倔脾气倒是长进了不少,先去把衣服换了。“ 凌云釉见他脸上并无怒色,小心翼翼问,“不罚我吗?” 墨昀答道,“若是长进大,就不罚。” 原来是想看自己武功练得如何,凌云釉松了口气,高兴起来,”这个你放心,徐飞白都夸我学得快呢! 她步伐欢快地冲进房里,打开矮柜,从中抽出一件练武时常穿的对襟长衫,平时不觉得,今天看这件长衫的绯红色就觉得有些暗沉。凌云釉往闭合的两扇门上瞥了一眼,将长衫重新塞回矮柜,转而拿出一件鹅黄色的束裙。 换好衣裳,拿干帕子擦干头发,她坐到铜镜前,不顾头发还湿着,从两侧各分两缕头发直编到底,再和剩余的头发一起束到脑后挽成发髻。 玉盘里的发簪步摇算下来有二十来支,凌云釉不知选哪只好,最终选中了一支玉簪花步摇,侧着脸对着铜镜比划位置,当她发现镜中的自己眉眼带笑时,手霎时间僵在了半空。 她轻咬下唇,连忙将玉簪花步摇放回玉盘,把发辫打散,从盘子里捡了一根样式简朴的白玉簪随便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才起身走出门去。 她没有记时辰,直觉已经过去了很久,不由有些心虚,偷偷打量墨昀的面色,见他并没有不耐烦,才放了心,走到西北角的一棵桂花树下,踮脚折下一根缀满桂花的花枝,再回到墨昀面前,“剑不在身边,我先用这个替代。” 墨昀点头默许。 轻灵九式的每一招都锲刻在了脑子里,本来该信心满满,可凌云釉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她忙深吸了几口气,走到庭院中央,以花枝作剑,起手比划出轻灵九式的第一招,月光下,纤纤身影轻盈灵动,花枝过处,曳出几行冷冽香气。 一套剑法舞下来,她的额角已经溢出西汗,凌云釉挽着花枝踩着月光走回墨昀面前,笑盈盈道,“怎么样?我舞的剑能否抵我闯的祸了?” 当一个美貌少女唇角眉眼均带着笑时,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令人着迷,在墨昀眼中,这样的凌云釉的确是极美的。他也突然发现,在经历过临芳苑的变故后,这个怀着仇恨加入朔风堂的少女依然拥有一双澄澈的眼睛,彷如两颗尚未蒙尘的明珠。 墨昀赞许道,“徐飞白这套轻灵九式对习练者的底子要求不高,身法飘逸灵动,的确适合你,你也练得不错,可剑法不是只图舞着好看,如何用来破敌人的杀招才是关键。” 他起身拿过凌云釉手中的花枝,“再去折一根花枝来。” 凌云釉哦了声,知道墨昀这是要与她对剑,十分兴奋,转身小跑向桂花树,折下一根和前一根差不多长短的,又小跑着返回去。 墨昀的目光落在她晶亮的眼睛上,而后不着痕迹得偏开一寸,道,“你先出招。” “好”,凌云釉并不按常理出招,一出手就是轻灵九式中的第五式,这一式虚招最多,主攻敌人面部,用以分散敌人注意力,在敌人放松警惕后直刺对方咽喉,九虚中藏有一实,一击毙命。 可墨昀不知用的是哪种身法,别说刺他眼睛吓他一吓,对了二十几招,连人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凌云釉心急起来,不再讲究攻法,逮着哪招用哪招,墨昀见她方寸大乱,运劲抖动花枝敲上她的腕心,凌云釉感到手臂一麻,花枝被震飞出去,她整个人被墨昀逼到了石阶外缘,重心不稳,朝后仰倒下去,白玉簪从发中滑脱出来,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墨昀一个箭步上前揽住她的腰肢,将她的身子带正,凌云釉哭丧着脸回身,白玉簪已经摔成了三段,她捡起地上的“残肢”徒劳得接到一起,这支簪子虽然没有什么样式,但是贵在色泽极纯,簪身外萦绕着一层玉白的柔光。 拿丝帕将白玉簪包了,从花枝上折下一段重新将长发裹了。 墨昀见断簪玉泽莹润,暗夜里能清晰看见柔光流转,就知道绝非凡品,想到两人初遇时,这姑娘一眼就看出了他腰上挂的是天蚕配,想必是极为喜欢玉的,这一点倒是和徐飞白很像。 凌云釉已经知道自己薄弱的地方在哪里了,动作虽然熟练了,但终归是纸上谈兵,等下次徐飞白来的时候,定要缠着他与自己多比试几次。 墨昀问道,”除了这套剑法,徐飞白还教了其他的没有?“ 凌云釉疑惑,“就只教了轻灵九式。” 墨昀点点头,吩咐摇光去请徐飞白在书房会面,摇光附耳过去说了两句,墨昀沉默一瞬,道,“徐飞白等会儿再唤,你先去把裴云叫过来。” 凌云釉耳朵竖得老长,总觉得墨昀与裴云的关系和旁人不同。 墨昀看起来很忙,摇光走了以后,他告诉凌云釉明日会吩咐徐飞白教她另一套剑法,其他的倒是不说,凌云釉心里有许多话想问,但人忙成这样,也不敢死缠着不放,回房加了一件披风,便去寻徐飞白了。 刚过戌时,徐飞白在灯下刻木人,凌云釉直接推门进去,看清是凌云釉,肃了神色教训她,“你一个还没出阁的黄花闺女,白日与大老爷们混在一处就算了,天都黑了你还往男人房里钻,成何体统。” 他刻着的木头人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也不知是照着哪家姑娘刻的,凌云釉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坐到凳子上翘起二郎腿,在盘子里拿了个苹果来啃,“刚刚咱们堂主过来指点我剑法了。” 徐飞白吹去刻刀下的细屑,”墨昀日理万机,还特地匀出时间来指点你,你挺得意是吧?“ “得意倒真是没有,只是有些为你担心。” 徐飞白斜睨她一眼,“小爷还需要你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担心?” 凌云釉隔着桌子,将脸朝那边凑过去一些,“徐飞白,你老实说,教我剑法,你是不是藏私了?” 徐飞白不屑得挑高眉毛,也把脸凑过去,学她的语气,“你啊!若是有这本事,我一身功夫都教给你又有何妨?“ 和徐飞白说话着实是轻松,凌云釉咬了一口苹果,两下嚼了,才道,“ 墨昀说明天起让你教我另外一套剑法,你先跟我透个底,什么剑法这么神秘?” “你现在能学什么剑法?捡着简单的教,明日小爷传你一招燕归巢的身法,保证你” 他忽然不继续说了,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反手往脑袋上一拍,“我的乖乖,小爷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起身去书架上、床上乱翻,嘴里连声道,“放哪儿去了……不在这儿……也不在这儿……” 凌云釉看他把枕头、书籍扔了一地,不知道他在找什么,起了好心帮他,“你找什么啊,我帮你找啊!” 徐飞白早已把头发抓成鸡窝状,张开嘴唇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转过身,面上又是笑意盎然,“也的确只有你能帮我了。” 凌云釉点点头,“好啊,我本来就说要帮你的,你再找什么东西?” 徐飞白面色凝重,“我弄丢了墨昀的一件宝贝,被他知道非把我扔进擅刑堂滚针板不可。” 凌云釉也肃了脸色,站起来,“什么宝贝这么重要啊?要不,我们再找找,实在找不到,就先弄个假的冒充,等找到了再换回来,但他说等会儿让摇光来唤你,今天是不成了,等会儿你先找个借口敷衍过去,然后再想办法。” 徐飞白眼里含满感激,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雕花凳上,“妹子,这两日哥哥对你不错吧?” 凌云釉想了想,点点头,“还行吧!” 徐飞白接道,“那你愿不愿意帮哥哥求求情,你聪明伶俐,智计无双,必然有办法的。” 凌云釉挑眉瞧着她,“什么宝贝能比你的命还重要,你可是银衣使啊。” 徐飞白也学她的语气,“墨昀他可是堂主啊!” 凌云釉原意是银衣使在枭阁中地位超然,定然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随便处置,徐飞白听懂了也要装不懂,就是怕凌云釉细问。 徐飞白将她扶起来往门外推,“好妹妹,那东西非同小可,假的我是弄不出来的。你现在就去帮哥哥求求情,求求你了,救命大恩没齿难忘,我会记你一生一世的。” 凌云釉才不稀罕他记自己一生一世,摊开手,“你看,这也不是普通差事,你丢的那件宝贝一定对墨昀很重要吧!我这也是赌上性命在为你求情啊。” 徐飞白咬咬牙,忍痛割爱,解下腰上的兽面玉珏塞进她手里,“好妹子,你若把这事解决了,哥哥还有重谢。” 凌云釉掂了掂玉珏,满意得塞进腰上的荷包里。 v 第 55 章 墨昀从书房出来,凌云釉已在廊檐下等了许久,发髻间仍插着一截桂枝,一靠近她,就闻到若有似无的桂花馨香。 “有事?” 凌云釉点点头,“有事。” 墨昀在前走到一间雅室外,一推开门,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凌云釉撅起嘴唇嗅了嗅,踮起脚目光越过墨昀的肩膀定在青玉案旁的红泥火炉上。 两人坐于青玉案的两边,红泥火炉煨着屠苏酒,墨昀盛好两杯,一杯放在凌云釉座前,“有什么事非要这会儿来说?” 凌云釉这会儿有些口渴,端起酒杯仰头干了,她不好酒,不知酒的学问,觉得这酒不及桂花酒香甜,也不再讨了。端正坐姿,义正言辞道,“我想换个老师。” 墨昀浅浅皱了一下眉,“嫌徐飞白教得不好?还是嫌他资历不够,配不上你?” 凌云釉笑着道,“不瞒你说,我确有这些担心。” 上弦月悬于轩窗之外,墨昀抬眼望了一眼,“说来听听。” 凌云釉在心里舒了口气,幸好墨昀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换其他两位堂主,她现在估计早被扔出去了。 “我先问一句,徐飞白为枭阁出生入死,杀人最多,立下的功劳也最多,是真是假?” 墨昀闻弦音而知雅意,“徐飞白嘴是油了些,但也不全然都是假话,他十四岁入阁,连闯三重秘境,入阁之初就由阁主钦点为银衣使,枭阁创立以来,都未有类似先例。” 凌云釉没想到徐飞白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样,居然还有这么傲然的成就,虽然只是做铺垫用的由头,但自己一个没本事的软脚虾,居然嫌弃起一身好本事的真龙,墨昀没酸她自不量力已经是在为她留面子了。 她脸皮微微发烫,“他教我的轻灵九式没觉得多厉害,还道他成日只晓得吹牛皮,没有真本事,看来是我错怪他了。你说他银衣使的身份,是阁主亲自点的?” 要是被徐飞白知道自己在墨昀面前把他嫌弃成这样,指不定直接撂担子不干了。 墨昀饶有兴味得望她一眼,“你问完一个问题了,为了以示公平,下个问题该我问了,你今晚来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徐飞白?” 凌云釉在心里叹息:真是千年王八要成精。 “算是为他也是为我自己吧!既然是难遇的奇才,阁主也这么重视他,又为枭阁出生入死立了不少功劳,犯一点小错,是不打紧的吧?” 墨昀没往心上去,就徐飞白那个不安于室的闯祸精,这些年大祸不闯,小祸是免不了的,只是这次为何要差个姑娘来求情? “他又犯什么错了?”墨昀端起酒杯。 凌云釉偷偷观察墨昀的神情,见他脸上并无怒色,甚至都没有意外之色,就知道这事不严重,于是避重就轻地道,“也没多大的错,就是丢了你给他的一样东西。” 酒杯还没举到嘴畔就在墨昀手里化作了齑粉,他的眉头微微拧起,“你说他弄丢了我给他的东西?” “他……他是这么说的。”凌云釉刚刚落下去的心被从墨昀指缝泄下的白色粉末吊到了嗓子眼,她不安得舔了舔嘴唇,无意识得想抓点东西攥在手里,离她最近的是墨昀没喝完的大半壶酒,紧张之下,她直接提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下肚,喝得太急,打出一个酒咯。 墨昀脸色铁青,唤来贪狼,“去把徐飞白给我请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方才那句中的“请”字,墨昀咬得特别重。 贪狼已经好久没看墨昀这么生气过了,听说擅刑堂最近又发明了新鲜刑法,特有意思,等徐飞白被扔进去了,他一定要偷偷去看,想到徐飞白可能会哭天喊地的求饶,贪狼差点笑出声来,他连忙抬手捂嘴,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是,连忙跑出门去。 没一会儿贪狼就回来复命,“主人,徐飞白不在他院子里,守卫说他称新接了紧急任务,要连夜下山,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凌云釉感觉墨昀的气息里都结了冰渣,听他道,“好,很好,他是越发长进了,你和天权去把他追回来,抓到他不用急着带回来复命,把他倒吊在山崖边上三日三夜,吹吹山风醒醒脑子。” 把主人惹得这么生气都不扔进擅刑堂,主人偏心。 贪狼醋了,决心抓到徐飞白以后先把他扒光了再倒吊在山崖边上。 枭阁中只有一处山崖,崖下是万丈深渊,把徐飞白倒吊在山崖边上,想到那画面,凌云釉咬着拳头发起了抖,不忘在心里暗骂:徐飞白那个小贱人,打着让她求情的名头,实际上却是让她来拖延时间,她不过是贪点小便宜,这下好了,成共犯了。 贪狼一走,雅室里又只剩凌云釉与墨昀单独相处,凌云釉见墨昀安排完徐飞白,又将目光移向自己,连忙赌咒发誓,“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犯的错这么严重,我绝对不是共犯,也不是帮凶,我若是骗你,天打五雷轰,我一片诚心,苍天可鉴。” 她忙举起三根手指头,动作太急切,突然从她袖口飞出一物,咚得一声砸在地上。 墨昀和她一起看过去,凌云釉脸刷得红了,心道天要忘我——被她甩出去的是从徐飞白那里讹来兽面玉珏,本来装荷包里的,她刚才等墨昀等得无聊便拿出来把玩,墨昀出来后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徐飞白极喜欢佩戴这枚玉珏,墨昀哪会不认得,被气笑了,“这枚玉珏是他贴身之物,戴得最多,废了好大功夫才得来,他对你倒是大方。” 凌云釉感叹自己这是什么运气,两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心急上火,她脑子忽然有些晕,差点站不稳,连忙按住青玉案,“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你罚我吧!” 墨昀也发现她满脸通红,面无表情道,“事到如今罚你有什么用……” 后面他说了什么凌云釉已经听不进去了,墨昀在她眼前变作两道重影,她摇了摇头,“好晕啊!” 说完这一句,就阖上眼睛朝前扑去,墨昀隔着青玉案站在她对面,不得已伸手扶住她的腰,“凌云釉。” 凌云釉脸搁在墨昀肩上,双目微闭,气息缓慢匀称,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墨昀感到浅浅的气息喷在脖颈上,看向案上被凌云釉紧张之下喝空了的酒壶,扶额叹了口气。 墨昀亲自将凌云釉送回西厢房,给她盖好被子,回到雅室,摇光已经将青玉案收拾干净,重新为墨昀温了一壶屠苏。 看主人回来,便舀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过去,“屠苏后劲大,凌姑娘大概是喝醉了。” 墨昀一想到她和徐飞白就闹心,“本来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喝太多。” 摇光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主人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他是墨昀的贴身隐卫,对于墨昀的盘算和计划比徐飞白和秦州都了解得多。墨昀交给徐飞白的是冰河的武功秘籍,让凌云釉习会秘籍上的武功身法,是西征冰河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摇光拧着眉头,担忧道,“秘籍丢了,主人的计划可能也要变一变了。” 墨昀连饮下三杯屠苏,走出雅室,向卧房走去。“这个计划花了我许多心血,这一环是成功最关键的一步。幸好当初我记下了秘籍中的招式,倒还没糟糕到必须改变计划的地步。事到如今只能由我亲自来教,往后堂中的事务就只能让裴云多担一些了。” 摇光抱着披风追上去,“秋夜风凉,主人把披风披上吧!” 墨昀没有拒绝,接过披风披在身上,一会儿功夫已经走到了卧房门口,忽然顿住脚步,“裴云最近可有发病?” 摇光回道,“云叶医女的药很管用,裴公子已经足有一月未发病了。” 墨昀点点头,“我听说裴云院子里新种了一片药草?” 摇光垂下眼眸,“是云叶医女托人带回来的一些珍稀药材,裴公子院子里除了秦公子当初移栽过去的几株墨菊便没再种其他的,云叶医女便将药材种过去了,裴公子看起来并无任何不悦。” 墨昀眼瞳黝黑深邃,久久不语。 摇光也屏声静气,不敢出声。 “你下去休息吧!”墨昀推门进去,摇光低头应是。 屋内燃起一盏灯火,驱走绵密的黑暗,一卷羊皮地图摊在圆桌上,墨昀坐下来看了半晌,一直难以集中注意力。 他有些烦躁,这时,挂在檐柱下的风铃“叮叮咚咚”响起来,窗外弦月西移,却始终有一颗星伴在弦月左右。 他想起离开平康那一夜,也如今晚一般,是个孤星逐月的夜晚。 他扯开领口,从里衣上取下一枚三角状的护身符,护身符的三个角并不一样宽,别扭的针脚清晰可见,他一直在想:既傲娇又好面子的老堂主是怎么一针一线得缝出这个丑东西的,怀着一身武艺,却遭绣花针把手指扎出十多个针眼。 刚来朔风堂时,墨昀每晚做噩梦,老堂主怕护身符不管用,还去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庙求了个铜风铃给他挂在房檐下,说是辟邪去邪祟,墨昀那会儿本就睡不好,被这叮叮咚咚的铜风铃吵得更难入睡,好几次要老堂主把它解下来扔了,老堂主牛脾气死倔,不肯就算了,威胁他若是敢解他这把老骨头就从七楼上跳下去。 铃声叮咚不绝,护身符上犹余他身体的温度,回忆深远悠长,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去接受,那个总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老顽童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墨昀摩挲着护身符,低声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我本来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平康一步。” 第 56 章 凌云釉昨夜醉酒后,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人还很迷糊,揉着太阳穴下地穿鞋。 推开窗透气,一侧头,就看见了插在细颈瓷瓶里的两枝桂花,隐秘的喜悦从心底泛出来,她俯下身轻轻得嗅了嗅。 秋意渐浓,风也越加寒凉浸骨,肌肤上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抱着胳膊自言自语,“今天怎么睡了这么久……咦,昨天怎么没换衣裳就睡了。” 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一身鹅黄束裙,凌云釉觉得哪里不对,对,她昨晚是帮徐飞白求情去了,结果徐那厮摆了她一道,墨昀看起来很生气,她紧张之下把酒壶里的酒喝光了,之后……之后……脸颊隐隐发烫,她抬手捂住,幽幽呼了口气。 半晌,将手从脸颊上移开,望向两枝桂花,情不自禁微微笑了。 距离重阳节还剩十天,重阳那天枭阁会举办一场夜宴。 凌云釉打算去烟雨堂找卞松月,怕撞上阳平,她去徐飞白院子里偷了一套男装换上,七幽若里栾秋虽为女子,却酷爱男装打扮,枭阁里也不少女扮男装的杀手,所以也不怕变了装会引人侧目。 *** 明昔在白晋的暖阁里喝完一壶茶出来,穿过烟雨阁的游廊,见一身紫衫的卞松月迎面走来,她记得白晋第一次将这个容色惊人的少女领到大家面前时,她穿得还是一袭红衣,在那之后,她的衣饰色泽仍然明艳惹眼,却再未着过红衣。 明昔垂首看见自己石榴红的裙摆,心想这烟雨堂里可容不下两个喜着红衣的女人,还好,那姑娘不是。 “明昔姐姐”,卞松月乖巧地唤了一声。 明昔微微笑道,“是去见堂主吗?我才从暖阁出来,堂主这会儿正与池长青说事。” “我不是来见堂主的,我是特地来见明昔姐姐的。”卞松月垂下羽扇似的眼睫,又向明昔多走了一步。 “找我的?”明昔可不记得除了偶尔碰见互相点头之外,与她还有更深的交情。 卞松月从袖口中取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明昔心下起了防备,但料她不敢在烟雨堂内暗算自己,接过来打开,上面只有七个字:重阳夜,下山密道。 “这是什么?” 卞松月答道,“方才路过扶风院时,见到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将这个纸条埋在了院门外的合欢树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明昔姐姐认识的人,想了想,还是把这个拿给你最合适。” 扶风院是明昔的寝院,门口也确实种有一棵金合欢。 明昔唇畔笑意渐冷,“你我素无交情,我若是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免得好心办了坏事,惹出祸端。” 卞松月无惊无惧,表情极为平静,“这张纸条是什么意思,松月并不好奇,姐姐也不用防备我,我只是念在入堂以来明昔姐姐是唯一一个对我没有敌意的女人,所以才将纸条挖了出来,若是姐姐觉得我做得不对,希望你念在我入堂时间还短,不要往心里去。” 明昔收好纸条,笑着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多谢你了。” 明昔走后,卞松月从腰间摸出一只草蝴蝶,“哎呀!刚刚忘了给她了。” 午饭时分,扶风院的暖阁里弥漫着鸡汤的浓香,除了一道白果炖鸡,还有一盘油爆双脆、一盘松鼠鳜鱼、再加一盘开胃的香脆三丝,就是午饭全部的菜色了。 梁阿在一旁烫酒,他的手生得好看,手指匀称细长,像是一双抚琴弄墨的手。长期练字的人食指里侧会被毛笔磨出薄茧,可他的茧却长在拇指内侧,由于长期被困于扶风院,梁阿的皮肤十分白皙,所以拇指上的厚茧特别明显。 明昔没有接他递给来的酒,摩挲着他拇指上的茧,“我随师父习剑时,师父说我天分虽高,可着实懒了些,成不了高手。我问她怎么才能成为高手,师父说等我这里的茧磨厚了,就能成为高手了。” 粱阿身体一僵,默了半晌,才开口,“小姐,酒要凉了。” 明昔接过酒却不喝,只是放在桌上,翘起拇指立在粱阿手边,低低笑道,“你手指上的茧比我的还要厚一些,若你武功没被封住,我同你动手,可能还未必赢得了你。” 粱阿低着头,努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怨恨的情绪,他拿起一个崭新的酒杯,“酒凉了,我重新斟一杯。” 明昔探身过去握住他的手腕,脸上仍带着妩媚笑意,“一年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粱阿一侧的手紧握成拳,“小姐为我起名粱阿,粱阿便是我的名字。” 明昔看着他,重重点点头,笑意尽收,拿起置于一侧的长剑,扯开包裹住长剑的白绸。刻有麒麟图案的剑首一露出来,粱阿面上血色褪尽,手指颤抖,眼睛紧紧锁住剑身。 明昔拔剑出鞘,捏起几根发丝,剑刃一触到发丝,几根断发飘扬而下。 明昔在剑身上吹了口气,“虽然叫不出名字,但确是一把好剑。” 粱阿绷紧嘴唇,不发一言。 明昔调转手腕,放剑回鞘,“你脸色不好,伤寒刚愈,还是回去休息吧,让明陵过来伺候。” 无论是虚情还是假意,平日里粱阿都非常抵触明陵来伺候明昔,今日他却什么情绪也没有,应了声是,就走出了门外。 明昔自己为自己斟了杯热酒,一口饮下,喝得太急,呛出了眼泪,手指收紧,将酒杯重重砸在地上。 而朔风堂里,凌云釉也陪着明昔食不下咽。 桌上的菜她一样挑了两口就不再吃了,一头栽进床上,拿枕头蒙住脸,心里七上八下。 原以为徐飞白溜了,墨昀会换其他人来继续教她,哪知道会是本尊亲自来教。墨昀不似徐飞白情绪外放,她纵有一肚子的小聪明,也不敢随便在他面前玩儿聊斋。 原本打算收拾完丁嫦和阳平,为雅安报了仇,就找个机会再偷溜下山,过自己的潇洒日子去,现在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都怪徐飞白那小贱人,凌云釉气大得一拳捶在床上。 凌云釉体寒血虚,天一冷就容易赖床,往常徐飞白都不怎么管她,所以她一直都是毫无负担得睡到自然醒,才悠哉悠哉跑去练剑。 自打师从墨昀,这种好日子就再不奢望了,往往天还没亮,贪狼就会来敲她的门,她不答应,就变着调子得敲到她答应为止。 这日,弯月还高悬在天,墨昀就在小树林里等着了,大老远就能看到凌云釉半耷着眼皮,哈欠连天地走过来。 枭阁里的杀手,谁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起早贪黑过来的,连徐飞白那懒货在刚进阁时也都是天还不亮就会爬起来练一整天剑的。 可凌云釉就是个异类,原以为丢她进桃花源里历练一番,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能有点数,就会苦练剑法,结果…… 凌云釉连打三个哈欠,抱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早啊,你看我都熬出黑眼圈来了。” 墨昀将剑扔给她,“阳平的武艺不及徐飞白,但也和秦州不相上下,你如今只掌握了一套轻灵九式,打算什么时候追上他?” 凌云釉接过剑,瞬间精神了,转动转动依旧酸痛的手腕,“这把剑太重了,不能换一把轻一些的吗?” 墨昀找来的这把剑,由玄铁制成,六尺长,显得极为笨重,凌云釉第一次拿起它时,必须由双手握住剑才不会滑脱出去。 墨昀道,“这套剑法主要用到手腕和手臂的力量,而你这两处的力量都很弱。” 凌云釉嘟囔道,“那么多身法轻盈的剑法,非要捡一套大老粗练的来教。” 她满心怨言,手上却不懈怠,将墨昀教的几招练了一遍,同昨天一样,刚练过五招,她就开始大口大口喘粗气了,等十招练完,她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 招式并不难,仿佛只是凭气势取胜,横劈直刺都必须用上十成的力,以绝对的力量压制住敌人的兵器。 剑脱出手,凌云釉跪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墨昀拖着两个沙袋走过来,“臂力还是太弱,继续扎马步。” 凌云釉口干舌燥,盯着沙袋,头皮一阵发麻。她强撑着起身,身体前倾,两腿半曲,两臂朝前平伸出去,墨昀将沙袋一边一个挂在她的手臂上,唤来贪狼,“半个时辰,两组,中间各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完后,一个时辰,加练两组才准吃饭。” 凌云釉皱紧眉头,眼里含着泪,可她不敢诉苦,只要她敢开口,墨昀就敢再多加两组。 墨昀走后,凌云釉吸着鼻子想念徐飞白,一根长长的细竹竿“啪”得抽过来,贪狼倚在树杈上,叼着根干草,嘴里含糊不清,“手抬高一点,不要一点到晚想着偷懒。” 凌云釉舔舔嘴唇,把手臂抬平,“明天会换摇光来吗?” 贪狼那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高高挑起,笑容奸诈,“主人说了,以后都由贪狼看着你。” 摇光性子温煦,凌云釉偶尔偷下懒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人也极为体贴周到,时不时喂凌云釉两口水或是两颗冬瓜糖。 换了贪狼,就再没这等待遇了。 ※※※※※※※※※※※※※※※※※※※※ 明天要出门一整天,可能不会更。 第 57 章 在墨昀的监督下,凌云釉的手臂力量越来越强,那柄六尺青锋剑拿着也不似最开始那般吃力,她问过墨昀这套剑法的名字,墨昀随口回“蛮子剑法”,十分敷衍,凌云釉听后不屑得撇撇嘴,也不再问了。 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小树林,练到月亮升起才会被墨昀放回去休息,有两天晚上,她累得沾床就睡,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发现身上穿得还是昨天那套衣裳。 徐飞白逃跑的功夫十分了得,墨昀差了两名得力隐卫去揪他,可天下之大,徐飞白出了枭阁便如鱼儿入海,想找到他也非易事。枭阁中有专门寻人的组织,隶属文书堂,可经文书堂过的任务性质就大不一样了,墨昀爱重徐飞白,自然不会出动文书堂。 很快就到了重阳节,墨昀给凌云釉放了一天假,午膳前摇光为她送去一坛菊花酒,一盒菊花糕,外加一个三层高的食盒,食盒顶层装着一把茱萸,中层装着一盘尚还冒着热气的清蒸大闸蟹,底层铺着少许碳火。 阳澄湖的大闸蟹天下闻名,价格奇贵,只有富贵人家消受得起,凌云釉出生清寒,在此之前从未吃过。 她欢天喜地接过食盒,眉眼弯弯,“多谢摇光。” “凌姑娘客气了,都是主人的吩咐,摇光只是为姑娘送来而已。”摇光将菊花酒和菊花糕放在茶几上。 凌云釉送他到门外,两人的发上都沾上了紫藤花瓣,却都未曾察觉。摇光忽然道,“对了,主人让凌姑娘好好休息,晚上同他一起去参加重阳夜宴。” 凌云釉咬住下唇,犹豫问道,“我也必须去吗?” 摇光笑道,“也不是必须去,凌姑娘是破例招入朔风堂的,阁主免不得会问,还是去一下比较好。” 凌云釉双手在身前交握,脸上笑意不改,“那我下午梳妆打扮一下,墨昀会来接我吗?” 摇光觉察到她的紧张,笑着安抚道,“姑娘不必紧张,万事都有主人在,阁主问起你时,你说两句好听的话就可以。” 凌云釉松开下唇,紧张的情绪稍解,“如此,云釉便不担心了。” 摇光走后,凌云釉进了屋,秋阳温柔,微黄的光线泛着点点暖意,凌云釉将茱萸挂在门上,转身望了眼茶几上的那坛菊花酒。 明昔睡了午觉起来,就坐在妆镜前打扮,她自己挽了髻,扭着粱阿为她描眉,粱阿被缠得没有办法,拿起炭笔细致得为她画起眉来,明昔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抬起光-裸的玉足轻轻刮蹭他的小腿。 “别闹”,粱阿被撩得有些心猿意马,拽开她不安分的玉足,给她穿上罗袜和绣鞋。 明昔嘻嘻笑道,“你做什么板着脸,昨天夜里你可没有这么正经。” 粱阿脸上泛起些微的潮红,将炭笔搁回桌上,“画好了。” 明昔拾起朱笔,扬眉娇笑,“替我画花钿。” 粱阿凝视着她花朵般的容颜,默默接过朱笔,明昔一直仰着脸觉得难受,脸稍稍侧了侧,粱阿捏着她的下巴,轻声道,“别动。” 明昔听话地不再动,定定望着他眼睛里的自己,“粱阿,你眼里有我,心里有我吗?” 她出声时粱阿已经画好了最后一笔,温柔地将她的头扶正,“画好了。” 明昔看向镜中的自己,容颜娇艳如牡丹,眉间盛开一朵相思红,她眸子里的光却暗了下去。 粱阿从妆盒中拿出一朵牡丹绢花簪在她的发上,明昔在等他开口,可他一直没有回答。 傍晚时分,墨昀见时辰不早了,收起羊皮地图,打算去寻凌云釉带她一同赴宴,紫藤花架下,凌云釉脸侧向外边趴在石桌上,发上背上都覆满了浅紫色的花瓣,手边是一个空了的酒坛和一堆被咬得惨不忍睹的蟹壳。 墨昀隐忍地闭了闭眼,“菊花酒是谁送来的?” 墨昀只让摇光送来大闸蟹与菊花糕,酒是贪狼嘱咐摇光带上的,那家伙说重阳节怎么能不喝菊花酒,主人也太小气了些,就回房将自己的三坛菊花酒大方分给了凌云釉一坛。 菊花酒酒味极淡,不容易醉人,摇光就没想这么多,他哪里会知道这姑娘酒量会差到这个地步。 “对不起主人,是摇光考虑不周。”摇光没把贪狼供出来。 墨昀走过去,浓郁的酒气飘入鼻息,伸手搭在凌云釉的肩膀上轻摇两下,“凌云釉。” 凌云釉闭着眼睛,不耐烦得打开他的手,“烦人,天还没亮,不练剑。” 摇光屏息敛气,还是第一次有人嫌他家主人烦。 墨昀额上青筋跳了两跳,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解下披风披在凌云釉背上,叫上摇光赴宴去了。 这夜,一人醉酒,一人称病卧床不出。夜宴举行之地丝竹绕耳,笙歌不绝。 夜空之上星光闪烁,银月如钩。 丁嫦背着包袱快速走在夜色里,临芳苑的人几乎都被调去夜宴上伺候,她走得顺利,并没有人发现她。 按着预先设定好的路线,穿过无人的竹林坡,隐约听见几声狼嗷,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个不停,本来丰腴的身形被拉得极远极长,秋夜的寒气顺着草叶沾上了她的裙摆。 她一直埋着头向前走,步伐不敢有丝毫停顿,穿过竹林坡,一条青石小径出现在眼前,小径尽头是一片假山林,一座假山形似巨形灵芝,隐没在高矮不一的假山林里。今夜星子虽多,但星光黯淡,假山林晚上鲜有人至,所以并未挂灯笼照明,丁嫦却仿佛走过很多遍,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灵芝形假山,摸到一块圆润的钟乳石,用力转动,假山一分为二向两边开合。 丁嫦眼里绽出狂喜,四处逡巡。 “在等人?” 丁嫦闻声脸色大变,惊呼,“谁?” 夜里,那人吹燃火折,点亮了灯笼里的一截蜡烛,幽暗的烛火印出那道黑影,明昔提着灯笼盈盈而立,眉间的相思红分外妖冶。 丁嫦瞪大眼睛,一张脸迅速灰败下去,浑身颤抖不已,“明……明昔小姐……” 明昔笑靥如花,一双凤眸里却卷了滚滚寒流,“瞧上了我的人,丁姑姑眼光不错嘛!” 丁嫦哆嗦着身体,摇着头后退,被一颗钟乳石绊倒在地,头撞上一颗巨石,温热的血从头上流下来。 粱阿背上的剑被白绸缠得密密匝匝,这柄剑名清泉,是十四岁那年师傅送给他的生辰礼,师傅说他当以清泉之志携清冷剑锋,斩杀恶人匡扶正义。 如今他一身武功被封,再拔不出这柄剑,想到一年来所受的屈辱,他就恨不得杀了那个妖女,而后铲平枭阁。 娇花般的容颜忽然出现在脑海,粱阿隐忍得闭了闭眼,下午亲自为她描上的三瓣相思红仿佛就浮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停下脚步,转头望了眼扶风阁的方向,头顶星光点点,远处却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望不见。 粱阿迅速转身,小跑去往前方而去,再不留恋来时的路。 假山林漆黑一片,四下无人,粱阿低声唤丁嫦的名字。 “你来啦!” 熟悉的声音令粱阿背脊一僵,一盏昏黄灯火驱走了一小片黑暗,明昔将灯笼插在假山上,脚踢到一个空了的酒坛差点跌倒,她及时扶住假山稳住身形。 灯火下,她眼神迷离,隐约有朦胧醉意,娇嗔道,“人家在这儿等了好久,冻得我鸡皮疙瘩都起 来了,你怎么才来啊!” 粱阿定定看了她两眼,偏开目光,望向颓坐在地上的丁嫦,她面色惨白,眼底一片绝望。 明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袖口里掏出一张蚕丝绣帕,轻柔地拭去丁嫦脸上的血,“都怪我,吓着丁姑姑了,多亏丁姑姑提前向明昔报信,明昔答应你的,一定会办到。” 妩媚又狠毒的临芳苑大总管从未这般狼狈过,她此刻发髻松散,几缕乱发垂在脸颊,触目惊心的血流从额角淌到了下巴。她喃喃道,“没有,我没有。” 明昔娇笑道,“没有?难道不是你说徐嬷嬷死后,临芳苑群芳无主,卫兰一直觊觎徐嬷嬷的位置,只要我能帮你坐上那个位置,你就告诉我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消息吗?” 丁嫦看向粱阿,眼里盈满泪光,奋力摇头,“没有,我没有。” 粱阿攥紧双拳,面色极冷。 下午粱阿亲自为她簪上的牡丹绢花有些松了,明昔往里扶了扶,笑着走向粱阿,抬手抚上他的眼睛,“就是这个眼神,我初见你时,你一个人杀光了烟雨堂的七个杀手,白晋要杀你,我不许,知道为什么吗?” 粱阿侧开脸避开她的手,不答。 明昔又抚上他的侧脸,“我喜欢你的眼神,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豹。” 这一次,粱阿没有避开她的手,眼神倔强,“我同你回去,放她走。” 明昔收起笑容,眼神里的迷蒙瞬间消失无踪,被冰冷的寒霜取代,“我可以放她走,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秋风中氤氲着不知花名的冷香,夜空中忽然炸开一朵七彩烟花,巨大的爆竹声中,明昔仍然听清了他的名字。 “苏沉,我叫苏沉。” 丁嫦本来打算以死明志,但生死关头,强烈的求生欲占了上风,她哆嗦着身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暗道,好几次被绊倒,她又匆匆站起来,裙摆被乱石划出了好几道口子,她都没有感觉到,一心只向前逃命。 匆忙之下,她又被一块石头绊倒,包袱被甩了出去,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仿佛感应到什么,层层叠叠的恐惧从眼底漫出来。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月光色的绣花鞋,鞋上缀满了发着光的云母片。 浑身的血都仿佛凝固了,丁嫦缓缓抬起脸。 “丁姑姑,你现在,好像一条狗啊。” 第 58 章 即便是发着光的云母片,也仅仅能够映出女子窈窕的身形轮廓,可这声音,丁嫦只要不是聋了就一定不会认错。 “原来是你。”丁嫦抬起沾满血污的脸,生死尘埃落定,她反而不再害怕了。 凌云釉提着裙摆,微微抬高脚尖掂起丁嫦的下巴,“丁姑姑看起来好像有些吃惊,是料到我不会这么快下手,还是被感情冲昏了头压根就忘了还有人等着要你命这回事?” 埋伏在暗处的两名杀手是明昔安排的,明昔从来就没想过让丁嫦活着离开暗道。两名杀手不明所以,想要冲上来两下结果丁嫦,一袭紫衣凌空翻出,电光火石间,两名杀手就被点了定身穴和哑穴,动弹不得。 卞松月收回骨笛,娇笑道,“这个女人自有人来收拾,就不劳烦两位哥哥了。” 血流挡了视线,丁嫦用手掌附住左眼,狠狠抹了一把,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暗道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凌云釉鞋面上的云母片,她们都是为暗夜而生的人,不需要太盛的光芒引路。 “我见过许多不甘为奴的人,徐嬷嬷,还有胭脂那个小贱人,她们都是这样的人,一个费尽心思做了奴婢的头头,一个为了不再伺候人爬了大人物的床,你和她们不一样,你不甘心为奴为婢,可你也不稀罕做人上人。” 凌云釉收回脚,一把掐住丁嫦的脖子,“丁姑姑,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想挡谁的路,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呢?” 丁嫦忽然癫狂地痴笑起来,“换成你是我,这样大的把柄捏在别人手上,你肯相信她一定不会害你吗?哪怕现在不会害你,以后呢?你能保证她能永远不会害你吗?” 卞松月嘴角噙着笑意,骨笛在她手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此刻她十分有耐性,她等着看凌云釉会不会下手杀那女人。 凌云釉慢慢松开手,痴痴笑了,“贼做久了,天下人在他眼里不是同类就是捉贼的兵。” 从剑鞘中拔-出一柄短刃,是她落在桃花源里后又被墨昀找回来还给她的“凤微”。“丁姑姑,你我的恩怨今日两清,我只出一刀,这一刀只为雅安。” 生前的最后一刻,丁嫦的眸中清澈坦荡,她曾被人踩在脚下,后来,她将更多人的踩进了地底,一个人欠了她,就该由更多的人来偿还,天道如此不公,她总归是靠自己挣回了尊严。“凌云釉,临芳苑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只有变成恶鬼的同类才能够活下来,你会变成第二个徐嬷嬷,会变成第二个丁嫦,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一张灿如春花的脸袭上脑海,和丁嫦的脸重合,“云釉妹妹,你不要怪姐姐,扬州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不害你,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害我的。” 那么美的两张脸下藏着的却是毒如蛇蝎的心肠,凌云釉握紧凤微,微微弯下身。 丁嫦笑得更加癫狂。 “云釉,雅安会保护你的。” 一道弱弱的声音盖过了原来的幻音,凌云釉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贝齿紧紧咬住嘴唇,铁锈般的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她缓缓启唇,声音微弱,却含着难以言表的坚定,“我不会,我一定不会成为你们这样的人。” 夜宴的最后一朵烟花在天空绽开,砰砰的爆炸声回响在长得看不到头的漆黑暗道里。丁嫦的胸口上也开出了一朵凄艳的血花,她的身体慢慢委顿下去,高贵而妩媚的脸陷进尘埃里,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卞松月走过去探了探丁嫦的鼻息,确认她已经没有气了,从她胸口拔-出凤微在她脸上划了好几道。 凌云釉愣了很久才有所反应,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做什么?” 卞松月仰着下巴对上她的眼神,“她把你害得这么惨,一刀怎么够,你不该这么轻易地让她死。” 凌云釉的心尖跳了跳,不过一月不见,卞松月好像就和之前不同了。 她仍死死捏住她的手腕,“大家同为女子,你何必这般折辱她。” 卞松月狠狠挣开她的手,娇声笑道,“你还是这么容易心软,这样,怎么活得下去。” 凌云釉也被她激出了倔脾气,“不靠欺负压迫折辱别人,我照样能在枭阁里活得好好的。” 白晋昨日教了卞松月一句中原的古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当时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白晋也未曾解释,这会儿隐隐有些明白了。 她不同凌云釉争辩,拉起她的手摇了摇,语气柔和,带有一丝讨好,“好啦!好啦!你不喜欢,我不再辱她就是,别生气好么?” 凌云釉从她手里拿回凤微,也慢慢笑起来,“夜宴怕是要结束了,我必须回去了。” 她走到明昔派来的两位杀手面前,为他们解开穴道,躬身抱拳行了一礼,“丁嫦已死,二位公子可以回去向明昔小姐复命了,我与丁嫦有旧怨,方才怕赶不及让她逃走,才出此下策,无礼之处,万望海涵。” 其中一位杀手过去探了丁嫦鼻息,确定她已经死了,和另一位杀手在黑暗中对了眼神,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暗道。 凌云釉不属烟雨堂管,得罪了明昔也没什么,她只是为卞松月担心,“明昔小姐不愿让粱阿寒心才私下派人杀丁嫦,若是让她知道你知晓内情,怕是……” “她么?白晋爱重她,明面上确是不该得罪。” 凌云釉敏锐察觉到她语气有些酸,心下隐隐不安,不知道她刚刚觉察到的变化是因烟雨堂的几位幽若而起,还是只起源于白晋? 卞松月见她默不作声,只道她是担心明昔报复自己,语气轻松,道,“白晋爱重她,我也不是隐形人,她不会拿我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凌云釉的错觉,总觉得卞松月言语间透出几分盛气凌人的傲慢,怕她恃宠而骄,惹来众怒,她忍不住规劝道,“你初入烟雨堂,根基不稳,行事还是低调些。” “我知道了,烟花是不是已经放完了,我一朵都没有看到,好可惜。”卞松月挽起她的手,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凌云釉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听说每年除夕都会举行夜宴,到时候一定还会放,若是你等不及,找个机会我偷偷带你下山,我们买上一马车放它一晚上。” 凌云釉想起雅安,心上泛出悲伤的情绪,脸上却不显,仍旧微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得同卞松月聊天。 走出假山林,又步行了一盏茶的时间,前方渐渐有了灯火,凌云釉忽然问卞松月,“假如,只是假如哈,你被人害死,我杀了那个人帮你报了仇,你会高兴吗?” 卞松月知她在想为她而死那个姑娘,认真思考了下,才道,“我阿爸说,人死如灯灭,生前的恩与怨,死后都是会忘记的,生前背负了太多,死后还要记得,不是太可怜了吗?” 路过一片彼岸花丛,凌云釉俯身摘了一朵,“可我爹爹说,只要我还记得他,他就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卞松月迷糊了,想半天也没想通,也俯身摘了一朵彼岸花,两人一人拥着一朵火焰,烤得秋风都不再寒凉了。 走到一月前分别的岔口,凌云釉和卞松月一人走向一头,忽然卞松月转身叫住凌云釉,“如果是我,一定会愿意记得你的。” 第 59 章 重阳夜里饮了不少酒,墨昀醒来时,铜漏里的水滴敲击着时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假山林密道里发生的事墨昀只当不知,明面上凌云釉从昨日天亮睡到新的一日即将天亮,这时候叫醒她,想必她也不好意思再有怨言。 西厢阁外的紫藤花已经快要开到荼蘼,寻常紫藤都是春时开花,老阁主云游带回来的这一架一年要开春秋两季,一到花期,紫藤花的香味就浓郁得令人气闷,墨昀其实并不喜欢。 贪狼变着调子敲了几遍门,屋内始终没有回应,贪狼又转到轩窗外,一边拍一边大声喊,“凌云釉,起床啦,一日之计在于晨,正好的时光你就准备睡着虚度过去吗?凌云釉,快起床。” 凌云釉睡眠不深,从前贪狼最多只用敲两次门就能将她唤醒,今日却不知怎么的,一直不回应。 贪狼趴在窗上听里面的动静,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了一会儿他就发觉不对劲,忙向墨昀禀报,“主人,凌云釉好像被梦魇住了,在哭呢!” 墨昀犹豫一瞬,聚力于手掌,震断了内侧的门栓。 如同贪狼所料,泪湿了枕巾,凌云釉双眼紧闭,眼珠却一直在动,嘴里喃喃呓语。墨昀微微侧耳,听见她嘴里不停重复一句话,“不要去扬州,不要去扬州。”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在尝试着从梦里醒来,却始终睁不开眼睛,墨昀只好摇晃她的肩膀,不停唤着她的名字。 “凌云釉,凌云釉。” 墨昀连唤十多声,凌云釉都没有醒来的迹象,身体反而抖得更厉害。 贪狼也听清楚了凌云釉的梦话,不解道,“不就是去个扬州吗?怎么吓成这样?” 墨昀找准凌云釉脑后一处穴位,用力点下去,仿佛感觉到疼痛,凌云釉两道眉峰挤到一处,终于她停止呓语,忽然睁开眼睛半坐起来,似乎是觉得冷,她蜷缩着身体脑袋往热源拱过去。 贪狼“诶诶诶”连叫三声,就想去推开她,“你这女人,怎么还占起我家主人便宜来了。” 凌云釉仿佛没有听见,定定缩在墨昀怀里,墨昀的手抵在她的后背,觉察到她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竖起食指示意贪狼住嘴。 等凌云釉完全缓过来,梳洗打扮完赶往小树林,还没见到墨昀前,她的心就一直忐忑不已,后来墨昀却什么都没问,新教了她十招剑法。 转眼间,秋色已尽,远处的连绵山峦已经现出初冬的萧条。 朔风堂新接了一个任务,这时候,凌云釉知道了更多的东西,比如说朔风堂主朝堂,烟雨堂主江湖,整个枭阁背后勾连着的势力直指皇城平康。 这一次的任务在扬州,凌云釉没想到这个任务会由墨昀亲自出马,更没想到的是,墨昀会命她同去。 凌云釉找到墨昀时,他正在湖心亭自饮自酌,天心的明月映在水波之中,凌云釉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才向湖心亭走去。 凌云釉在他对面坐下来,墨昀一直很爱饮酒,却从没见他喝醉过。“为什么要带上我去扬州,这次的任务里,每个人都有既定的作用,就我没有,显得很累赘。” 她只是在表达疑惑,但墨昀读出了更深的意味来,他侧过脸对上凌云釉的目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凌云釉一怔——这两句诗的前两句是“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 他并不是在夸扬州月,而是在说扬州愁。他何其聪明,即便从来不问,也知那是她最大的心结所在。 壶中还剩下大半的秋露白,托盘里还放着五个空酒杯,可墨昀一直自斟自饮,一杯都没分给凌云釉。墨昀凝视着波心的明月,“快马加鞭也要十日,明日鸡鸣之时启程,说不定还来得及看一场扬州的初雪。” 凌云釉咬一下嘴唇,“我也想要喝酒。” 墨昀为她斟满一杯,“喝吧,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壶秋露白,从阁主那里抢下来的。” 饮下一杯后,唇齿间犹余醇香,久久不散,凌云釉舔舔嘴唇,还想要,墨昀又斟上一杯,“一壶菊花酒就能醉上一天,你的酒量也确实该练一练了。” 丁嫦失踪的消息传遍枭阁,凌云釉不信他没有怀疑到自己身上,先前一直不提,只当他是没有放在心上,眼下由秋露白带出重阳节的菊花酒,就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了。 见她沉默不接话,墨昀不由得将酒杯放回桌上,向她看过去,“是不是很好奇我对你的行踪为什么了如指掌?” 凌云釉的手冻得僵了,左手拇指覆在右手背上来回蹭刮取暖,不看墨昀,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墨昀轻笑一声,“不仅仅是我,烟雨堂和文书堂的两大堂主都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枭阁的千眼日夜守在暗处探寻阁中动向,他们直接听命于阁主,但是如果有七幽若品级以下的人闯入下山密道,千眼也会将消息禀报给三位堂主知道。” 想到枭阁的每个角落都藏有千眼,无时无刻监视着阁中的动向,凌云釉就一阵胆寒,看来偷溜下山的计划还得从长计议,一次不成,可没命再等第二次机会了。 她扬起脸,看着墨昀,“这个便罢了,我借丁嫦的手除池正,借阳平的手杀徐嬷嬷,也是千眼向你禀报的。” “那个啊!”墨昀眉峰舒展开来,侧脸英挺俊逸,“我猜的。” 第 60 章 扬州第一场初雪还没落下,城南一处豪华僻静的府邸中,今年冬天的第一朵腊梅已在枝头悄悄绽放。 一名黄衣丽人搓着手走到东北角,她梳了式样繁复的元宝髻,发上却没有一点装饰。走到花枝下,她低头哈了一口白气,踮起脚摘下了初冬的第一朵腊梅,簪到发髻间。 “莺儿,快来,大人马上就到了。”一名梳双丫髻的妙龄少女站在廊檐下唤她。 莺儿“诶”了一声,用手护着腊梅,向同伴跑去。 妙龄少女看着她小心护住的那一朵小花,不忿道,“雪琴也太过分了,我们每个人就只有一支玉簪,就这么给摔碎了,说不是故意的,谁信呐!” 莺儿被欺负惯了,虽然心里也十分气愤,但面上却不敢显露,生怕得罪了雪琴,她有些羡慕得瞧了一眼妙龄少女发上的玉簪,“走罢,去晚了,又得挨秦姑姑骂了。” 两人赶到前院时,八名妙龄少女已经站成一排,个个肤如凝脂,面似芙蓉,纤纤细腰尽显婀娜。 秦姑姑看到莺儿发上只簪了一朵腊梅,站在一旁吓得动也不敢动,狠狠剜了她一眼,“先给我站过去,回头再收拾你。” 莺儿垂着头,缩着肩膀站到了雪琴旁边,雪琴抬手扶了扶玉簪,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从一旁缓缓走过来,周身萦绕清贵之气,头束玉冠,腰上佩戴一枚环形青色玉佩。 秦姑姑谄媚得迎上去,“这批中容貌最俊的都在这儿了,大人尽管挑。” 华服男子微一颔首,“辛苦秦姑姑。” 秦姑姑脸上的脂粉随着她的笑容卡在眼尾的皱纹里,“都是奴家份内之事,大人客气了。” 华服男子没有回应,目光从一排妙龄少女的左面一一扫视到最右面,雪琴微微抬起头,忽又娇羞地垂下来,华服男子嘴角泛起轻蔑的笑容,目光定格在最右的黄衣少女身上。“你抬起头来。” 莺儿素来胆小,生怕冒犯了这位大人,紧张得咬住下唇,缓缓抬头。 华服男子只在她脸上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她发上那一朵玲珑别致的腊梅上,轻笑起来,“别人都插的是玉簪,为何就你要簪腊梅?” 莺儿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雪琴,雪琴嘴角绷着,也有些紧张。 莺儿咬住下唇,小声道,“回大人,奴不小心摔坏了玉簪,见庭中枝头开了第一朵腊梅,便摘下来簪在发上了。” 华服男子定定看着腊梅,喃喃道,“原来是今年冬天开的第一朵腊梅。” 秦姑姑察言观色,捏着手绢笑盈盈走过来,“这丫头胆子是小了些,但论容貌,也是这一批中数一数二的。” 华服男子没有理会她,目光偏向站在一侧的雪琴,“你叫什么名字?” 雪琴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笑意从眸中显露出来,嘴唇抿成一条上挑的弧线,“回大人,奴叫雪琴。” 华服男子捏住她的下巴,左右打量两眼,“长得不错,就是名字俗了些,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你就叫叶蓁吧!” 雪琴脸颊泛起潮红,低声道,“诗经里奴最喜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一句,改叫子衿可以吗?” “子衿?”华服男子眸子骤然变冷,话语中也似乎夹杂着森森寒气,“凭你也配?” 雪琴芙蓉般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惨白。 秦姑姑揪着手绢,也显得有些紧张,“大人若是都不满意,奴家再换一批来。” 华服男子转身走开,“不用了,就穿红衣的这个,收拾好了送到莲鹤苑来。” 风月巷中坐落着扬州城最大的一家妓院,天色刚一暗下来,各家各户的秦楼楚馆便挑开窗子,挂出一盏大红灯笼来。 雪琴高兴了一路,不知为什么,心底又有些忐忑,秦姑姑说大人招待的都是拥有官衔的大人物,若是被哪个大老爷瞧上,野鸡变作凤凰也就是一夜的事。 马车驶入莲鹤苑后门停下,车夫勒停马匹,跳下马车,手脚撑在地上,露出平展的后背。 雪琴提着裙摆,踩着车夫的背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怕动作太大,发髻间的玉簪滑脱出去,她一直用手扶着。 等雪琴稳稳踩上平底,车夫重新跳上马车一言不发地驱车离开。 门口早就有年轻的侍僮候着,笑眯眯得将雪琴迎了进去。雪琴在府邸中遭尽了白眼和冷言冷语,乍见到侍僮这般恭敬,不由得挺直肩背傲然得笑起来,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当作打赏。 侍僮千恩万谢地收了,低下头时,眼中才显出刻意隐藏的一丝轻蔑,雪琴没看见,摇着腰肢往里走。 这一套院子与莲鹤苑其他的香房隔开,是个独立的院落,雪琴提着裙摆走进院子,闻到兽纹香炉中飘出令人极不舒服的香气。她莲步款款得步入中厅,一个锦服圆帽的醉汉眼上蒙着红缎追逐着几名穿着艳俗的妓子,一名肥头大耳的胖子躺倒在地上张口去接盛酒器中滴下来的醇酒,青面圆帽被酒渍浸得污浊不堪。 一名干瘦的中年男子醉得满脸通红,拉着一名华服男子嚷嚷道,“美人儿什么时候来,老爷我等得好着急!” 华服男子不动声色得抽回袖袍,向门口看了一眼,冷冷得笑起来,“这不是到了吗?” 干瘦男子向门口望过去,饮酒的胖子酒也不喝了,醉醺醺坐起来,锦服圆帽的醉汉一把扯下蒙眼的红缎,看到门口的雪琴,三人眼里同时绽出淫-邪的光来。 醉汉朝空中挥了挥手,几名妓子便施了一礼,纷纷向外走去。 胖子口角流的不知是涎水还是酒液,不住地舔嘴唇,“美娇娘。” 华服男子拱手道,“人已经到了,三位大人慢慢享用,秦放先走一步。” 雪琴被三名男子的丑态惊到了,怯怯向后退了一步,秦放走到她身边时拍了拍她的肩,“三位大人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伺候好了,从今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三道色眯眯的视线齐齐定在雪琴身上,她摇着头向外退,退了两步提起裙子拔腿就要跑,秦放拽住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拉到身前缚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雪琴摇着头跪下来抱住秦放的腿,眸子里已凝满泪光,“大人,雪琴不要荣华富贵,求你让雪琴走吧。” 秦放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 两名大汉从旁边走过来,按住雪琴,将她推进中厅,关上了大门。 秦放吩咐道,“守在这里,无论里面传来多大动静,都不许人闯进去。” 两名大汉面无表情,恭敬得应了声是。 院门外种着一株腊梅,枝头结了鹅黄色的花苞,斜伸出来的一根花枝上,鹅黄的花苞已经绽出了花蕊。秦放摘下那一朵将开未开的腊梅,用手碾碎了放在鼻翼下轻嗅。 背后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声,秦放冷冷笑了笑,手上的腊梅滑落在地,秦放一脚碾上去,直到他走远了,泥土里都还残余着轻微的腊梅香气。 四楼的香阁里,一名白衣男子躺在温柔乡里,捏着一双玉手细细得嗅。 莲衣娇笑着在他额头上轻拍一下,“看手相都是用眼睛,谁会用鼻子的。” 白衣男子在莲衣手掌印下一吻,低笑道,“谁叫你的手这么香,小爷实在是忍不住,就不知道这嘴唇是不是也这么香,来,让小爷仔细尝尝。” 莲衣笑着向后仰去,闪躲着他的吻,白衣男子反应迅速,动作敏捷地搂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将她压在了圆桌上。 莲衣蹙紧眉头推了推他,“你腰上系着什么,硌疼奴家了。” “是小爷的玉佩,弄痛我的美人了,我把她送给你赔罪好不好?”白衣男子接下白玉云形佩,提在半空晃来晃去。 莲衣抢过他的玉佩放在桌上,撅起嘴唇,“徐公子向来都只敢在嘴上逞能,今日我倒要看下你敢不敢亲。” 白衣公子笑嘻嘻得站好,尴尬得抓脑袋,“哈哈,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救命。” 莲衣仰躺在桌上,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将他拽向自己,“奴家什么都没听到,徐公子不是要亲奴家吗?倒是继续啊!” 白衣公子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打着哈哈,“你听,真的有人在叫救命。” 莲衣不高兴得支着手肘坐起来,也侧耳去听,“哪有……” 她的话音忽然顿住,脸色也有些不对劲,不过很快就恢复成原来的媚态,“还是没听见,来,我们继续行酒令,这次您必须让我十盘,否则莲衣的床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等到徐公子了。” 白衣公子敏锐得捕捉到她表情那一瞬的凝滞,轻轻拍拍她的脸,多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好像是个姑娘,小爷去看看,等会儿再来陪美人喝酒。” 莲衣连忙去拉他,白衣公子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隔空送了个飞吻过去,打开窗子,提着贴身佩剑纵身向外掠去,眨眼功夫,便就见不到人了。 莲衣追到窗边,面色异常严肃,她叫来在外等着伺候的侍婢,“去妈妈那里知会一声,就说徐公子往美人窟去了。” ※※※※※※※※※※※※※※※※※※※※ 这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小分队要在扬州碰头了。 第 61 章 雪琴呆呆看着屋顶,目光呆滞无神,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刚刚没有一头撞死在墙上。 屋里的灯被人拨暗了,伏在她身上的那名胖子的脸,被火光映得如地狱夜叉一般狰狞,旁边坐着的一名干瘦的中年人举着一根烟斗,用亮着火星的斗钵在雪琴雪白的胸-脯上敲了敲,“姓丁的,你悠着点儿,别这么快就玩死了。” 另外一名戴镶宝石皮帽的中年人猛得往雪琴嘴里灌酒,大着舌头嚷嚷,“嘿嘿……美人喝酒,多喝点……哎呀……你的嘴太小了……都流出来了。” 忽然他涨红的糙脸黑了下来,狠狠甩了雪琴两巴掌,嘴里骂一些不干不净的话,扔掉酒壶,从灯罩里拔出还燃着的蜡烛,“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天弄死你。” 雪琴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无声得喊着“救命”。 莲鹤苑内的美人窟,是个除苑内人之外无人知晓的存在,离主楼尚远,有什么声音传出来,都被热热闹闹的丝竹之声给盖了。即便是被人听见,青楼这个供人寻欢作乐的烟花地,出入的恩客鱼龙混杂,有亡命天涯的宵小,也有富得流油的权贵,听见什么也当没有听见,一部分人是懒得好奇,一部分人是不敢好奇。 今夜偏出了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一路寻到了美人窟,守门的两名大汉还不及反应,就被两计手刀砍晕过去,徐飞白在一名壮汉腰上踹了一脚,低声骂道,“废物,白瞎你娘喂给你们的大米饭了。” 他舔一下食指,戳破窗纸望进去,看到屋内的情形,眼底的不正经收得一干二净,脸上罩上一层戾气,抬脚一下踹上去,哐当一声,半扇门砸在地上。 三名正在施-暴的男人同时回头,脸色微变。 莲鹤苑的鸨母带着七八名壮汉匆匆赶到美人冢,看到厅内的情形,鸨母冲为首的壮汉使了眼色,四名壮汉守在门口,剩下几名跟在鸨母身后进去。 方才灌雪琴喝酒的男人挣扎着往门外爬,背后拖行出长长一段血迹。 鸨母严肃得看了他一眼,再扬起脸时,就换了一副笑脸,“莲鹤苑是寻欢找乐子的地方,徐公子何必大动干戈。” 徐飞白冷冷笑了起来,“自然是因为遇上了猪狗不如的禽兽。” 脑满肠肥的胖子裤子还没提好,冰凉的剑锋就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哆嗦着尿了一裤子。 鸨母的笑容也一下子变冷了,“徐公子可知这三位是什么人?” 徐飞白的剑向里偏去一寸,殷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流下来,胖子哭着求道,“公子饶命,我有钱,有很多很多钱,都给你都给你。” 徐飞白冷嗤一声,手朝后一提,鲜活的人头与肥大的脖子分离,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鸨母脚边。 徐飞白撤回剑,剑身贴在胖子的尸身上蹭去血污,“小爷不知道他们是谁,也没兴趣知道,免得让三个畜生的名讳脏了耳朵。听妈妈的口气,想必不是富绅就是官,权势再大,还大得过王法吗?” 鸨母久经风浪,脚边躺着一个人头依旧面色不改,微微侧头,“如此,徐公子就不要怪妈妈无情了。” 四名壮汉冲上前去,徐飞白宽袖一扫,四支银筷刺破空气疾飞出去,四名大汉一人分去一只,正中喉咙。 鸨母镇定的脸上终于有了惧色,守在门外的四名壮汉听见动静提刀冲进来,见地上躺了六具尸体,踟躇着不敢上前,鸨母大喊,“愣着做什么?” 四名壮汉也知四人加在一起都不是那个杀神的对手,互相对了眼色,提着刀纷纷撤出门外。 徐飞白剑指鸨母,“你也该死。” 鸨母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现出惊骇之色,连声求饶,“公子饶命,奴家也是身不由己。” 这时,莲衣匆匆从门外冲进来,身上只着薄薄一层纱衣,将鸨母挡在背后,苦苦哀求道,“徐公子,求您饶了妈妈,她也是听命行事,若不帮着遮掩,莲鹤苑的姐妹们都要跟着遭殃。” 徐飞白没有撤回剑,“好,我不为难你们,但你们得告诉我背后的人是谁。” 莲衣与鸨母同时看向对方,莲衣看出她的犹豫不决,劝道,“妈妈,您就说吧,这两年来,从这间美人冢内抬出去的女子少说也有二十来个,最小的不过十四岁。那帮畜生……” 鸨母打断她,“住口,不要再说了。” 莲衣呐呐住了口。 徐飞白眼里凝了寒霜,却忽然笑起来,“小爷不为难女人。” 他收回剑,鸨母腿一软,差点跌倒,莲衣赶忙从背后撑住她。 徐飞白一步一步向尚还活着的干瘦男子走去,剑已被收回鞘中,他从靴筒中摸出一把匕首,蹲到干瘦男子面前,“前面两个比你命好,至少死得痛快,小爷懂得一百种叫人生不如死的酷刑,但道具不全,小爷只能因地制宜,捡着什么用什么了。” 他在屋内四下打量,美人榻上有牛筋皮鞭,、一把烙片、一个木夹板、一捆麻绳、十余把厚薄大小不一的刀具,地上竟还有三角马。 徐飞白走过去拿起那捆绳子,瞥一眼三角马,语气森森,“还挺会玩儿。” 用麻绳将干瘦男子缚住,倒吊在房梁上,抬脚勾来酒缸置于男子头顶之下。 男子瞳孔皱缩,恐惧到了极点,“你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徐飞白拿匕首在男子后颈上开了一个口,血顺着后脑勺滴进酒缸里。 徐飞白抬脚勾了个雕花凳,坐在他身边,手里把弄着匕首,“放心,小爷刀法好得很,口子没开太大,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小爷就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老实说,问完就放你下来,若是答得比较快,说不定缸内的酒还不及染红,就可以下来了。” 干瘦男子眼里鼻涕吓得流了一脸,哪敢不从,“公子饶命,我老实,绝对老实。” 徐飞白松松拿着匕首,在男人脸上拍了拍,“算你识相,听妈妈那口气,你们三个来历不小,先自报个家门。” “我是……是这里的知县,那……两个,是扬州最大……最大的布商。” 徐飞白只叫他自报家门,可这胆小的知县仿佛是要建功立业一般,忙将死于徐飞白剑下的两人一同招了出来。 徐飞白冷嗤,“我当多大个官,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县。” 鸨母与莲衣听他浑不把知县放在眼里,不由好奇起他的身份来。 又听徐飞白问,“招待你们的人是什么来头。” 殷红的血被酒晕开,干瘦男子不小心瞟到,心脏都差点吓出来,哭嚎道,“那人叫秦放……是……是个盐商,黑白通吃,江浙一带的私盐……都……都从他手里过。” 徐飞白一听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那姓秦的住哪儿?” “他不是扬州人,但……但在城南有……有个别苑。” “城南”,徐飞白垂下眼,一失神的当空,一直安安静静的雪琴忽然疯了一般冲过来抢走徐飞白手上的匕首,狠狠刺进了知县的胸口,嫌一刀不够,双手握着刀在他身上乱插乱刺,刺出十多个血窟窿来。 她芙蓉般明艳的脸上爬满疯癫之色,眼睛上、鼻子上、脸颊上、下巴上绽上了血污,那血都是从知县身上喷出来的,知县早已气绝身亡。 鸨母和莲衣都被这一幕吓呆了,知县后颈上的血还滴滴答答落个不停,地上的酒缸里装了一缸血酒。 虽然只是个知县,到底是领朝廷俸禄的地方官,枭阁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朔风堂的地位更是敏感,徐飞白心里有些犹豫不定,雪琴忽然痴痴笑了起来,反手将匕首插进心窝。 徐飞白看着她死都没有闭上的双眼,心里堵得慌,他今夜杀了不少人,但堵不住他胸口的空洞,他要将那姓秦的找出来,千刀万剐。 在他从莲衣身边经过时,莲衣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公子,别去,那里很危险。” 徐飞白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我的真名叫徐飞白,若有人来查,就把这个名字告诉他们,不会连累你们。” 朔风渐起,月亮被黑云遮去一半,一名醉汉提着酒壶东倒西歪得走在街上,红红绿绿的灯影杂乱无章得映在他背后,通红的脸颊上忽然沾上一滴水,冰冰凉凉的,他反手摸了一把,看了半天,打了个酒咯,“哦!下雪了。” 扬州的第一场初雪毫无预兆得落下来了。 夜渐渐深了,种满垂柳的一条主道上,一名风流书生不顾严寒,扇面生风,嘴里吟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在他头顶,十数条人影悄无声息向西南掠去,影子在地上一晃就不见了,书生疑惑地望向半空,喃喃道,“见鬼了!” 第 62 章 黑卫全军覆没后,墨昀在枭阁的优秀杀手里挑选了七名拔尖的人才,重新组了一支队伍,并且延续了黑卫的称号,此次来扬州,墨昀带来了七名黑卫,以及贪狼、摇光、开阳、天权四名隐卫。 墨昀一行人抵达城南的秦家别苑,四名黑卫极有章法得朝各个方向散去,守住别苑的四个出口。 漫天的杀气打破了夜的寂静,从黑暗中涌出一批黑衣杀手,贪狼、开阳并剩下的三名黑卫持剑迎战,摇光、天权守在墨昀身前,凌云釉望着园中的一株腊梅,漫天雪花飞舞,那些想忘又忘不了的痛苦回忆纷至沓来,她双唇死死抿起,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时候,墨昀忽然将她拎到自己身旁站好,凌云釉不解他用意,瞪大眼睛望着他。 三名黑卫以一对一,贪狼、开阳分别以一敌二,打得难舍难分,墨昀只望着那个方向,道,“我带你来扬州,可不是让你千里来送人头的。这些都是受过训练的专业杀手,你不是对手。” 好不容易遇到实战的机会,虽然不甘心只在一旁观摩,但凌云釉隐隐有预感,墨昀不想让她受伤,恐怕只是因为她是更紧要的一步棋。 “认得这里吗?”墨昀偏过脸,透过漫天的雪花看向她。 凌云釉迎上他的目光,“你一早就知道?” “本来是不知道的,刚刚,你的眼神不对。” “你想找什么?” “一本名册。” 贪狼等人已经清理完一波冲锋陷阵的杀手,一名黑卫手臂中了一刀,其他人都毫发无损,贪狼跃到墨昀身前,“主人,这批人身手不俗,不像是普通杀手。” 墨昀用剑挑开一具尸体前的衣襟,露出一条黑色无角龙的纹身,沉声道,“是犀龙帮的人,这姓秦的盐商能耐挺大。” 贪狼向墨昀出主意:“这别苑从外看着没多大,没想到里面修得这么深,光屋子就有二三十间,干脆先抓个人来问问。” 墨昀不答,只是望着凌云釉,“知道战胜恐惧的捷径是什么吗?” “不知道。”雪花落在衣襟上化成水,凌云釉觉得有些冷。 墨昀转着拇指戴着的玉扳指,眸色晦暗莫名,“亲手杀死恐惧。” 贪狼摇了摇摇光的袖子,压低声音问,“主人和凌云釉在打什么哑谜?你知道不?” 摇光只淡淡回了一句,“不懂别问,多事。” 奔往正门的黑卫是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出这种级别的任务,就遇上了高手,那人出了 五招,他的身上就留下了五道伤口,杀手并不恋战,冲开一条去路便提着剑纵身往里去了,少年年纪虽小,却血气方刚,拼死阻截那名杀手的去路,紧缠不放。 杀手横剑挡开少年的剑意,少年力有不逮,被逼得倒退两步,杀手却忽然变了杀招,手下不再留情,“见你小小年纪身手了得,本起了惜才的心才决意放你一条生路,如此不知死活,还是去死吧!” 本是必杀的一击,少年已经认命得闭上了眼,生死一瞬间,横空劈来一道剑光,不仅挡开了杀手的剑,还将杀手逼退了三步。 “小爷今晚回去怕是得好好洗洗眼,才见了三个禽兽欺负女人,这又见一个老大不小的汉子欺负小孩子。” 白衣公子风流倜傥,含笑立于雪中,冷冽的雪风灌进袖口,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少年睁开眼,看到挡在身前的是十二银衣使之一的徐飞白,满心喜悦地唤了声“大人”。 “徐飞白。”黑衣杀手竖剑插地,稳住身形,周身杀气愈发浓烈。 剑拔弩张中,徐飞白还要偷点功夫来自恋,“哟,你认得小爷啊,小爷已经这么出名了吗?可小爷不认识你,你谁啊?” “你爷爷”,杀手剑指徐飞白,腾空而起,飞快跃到徐飞白身前。 “我爷爷死了十多年了。”徐飞白冷哼一声,一剑斜刺过去,用了十成的力。 两人你挡我攻,变招奇快,空中全是白花花的剑影,受伤的少年看得目不暇接,战局中的徐飞白先行找到对方的破绽,虚晃一招,身形往侧旁一闪,转到杀手的背后,挥掌击中杀手背心。 高手过招,间不容发,杀手喷出一口鲜血,徐飞白的剑已抵在他的颈侧。 杀手抬眼看向徐飞白,“你的剑很快。” 徐飞白自负得笑起来,“这就算快了?没见识。” 杀手道,“你们的事我不插手,我来只是为了带我妹妹走。” 徐飞白俯身点住杀手的穴道,收剑回鞘,过去查看少年的伤势,“放心好了,我阁中人从不乱杀 妇孺……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堂的?” 少年一直崇拜徐飞白,第一次与他近身接触,显得有些拘谨,“回……回大人,小人是朔风堂的。” 徐飞白眼皮子一跳,“朔……朔风堂,这次领头的是谁?” 少年见徐飞白开始紧张,不由也跟着紧张,“是墨堂主。” “完菜”,徐飞白一巴掌按在脸上,神情转为痛苦。 杀手不理会徐飞白的异样,插了一句,“徐飞白,你放我一次,我欠你一个人情。” 徐飞白烦躁得慌,“谁稀罕你欠小爷人情,小爷烦着呢,再闹小爷割了你的舌头。” 杀手脸上并无惧色,“你放了我,我要去救我妹妹。” 徐飞白烦得差点拔剑,“都说了没人会动你妹妹,你烦不烦。” 杀手仍沉着脸色,“有,我刚刚看到她了。” 徐飞白抬起眼皮,“你说谁?” “那位姓凌的姑娘。” 凌云釉还记得通往秦放寝院的路,到了院门处,墨昀命她在门外等,不许她进去。她背靠在墙上,身旁是一株尚未开花的红梅。她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到这里会是这样一番情境,不,她原本以为自己至死都不会再踏入这里一步。 墨昀说战胜恐惧的捷径是亲手杀死恐惧,把她留在外面又是什么意思? 凌云釉侧耳去听里面的动静,忽然一道白影从墙头跃下来,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凌云釉的手快过脑子,一剑刺向背后,徐飞白闪身避过,低声咒骂,“你个恶毒的女人,小爷不过拍你一下,你就想要小爷的命。” 听出是徐飞白的声音,凌云釉惊喜不已,“我还以为你要当缩头乌龟,躲一辈子呢!” 徐飞白忘了一眼院门,“你怎么不进去?墨昀在里面?” “是,他让我在这里等着。” 他们进来时遇到了十名潜伏在暗处的杀手,这一波杀手实力更强也更难对付,贪狼、摇光、天权、开阳四名顶尖杀手齐齐出手,才解决了十名对手。 秦放平素不喜人打扰,唯一在跟前伺候的老仆都已被天权打晕了过去,两人站在院门说话,竟然连个家仆都没有碰上。 徐飞白想起那个杀手说得话,犹豫着问,“你是不是跟这家里的某个人有仇啊?” 凌云釉故作轻松,笑道,“我何止跟某个人有仇,这一家子都是我的仇人。” 徐飞白也不知道她说得是真是假,“刚刚在大门处遇见一个杀手,说他来救他妹妹,还说有个姓凌的姑娘要杀他妹妹,小爷想来想去,墨昀身边,姓凌的姑娘,好像只有你了,你与他妹妹有什么深仇大恨?” 凌云釉不及回答,四名黑卫一人压着一个只着里衣的妇人迎面走来,四名妇人披头散发,吓得哭哭啼啼,显然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黑卫从床上揪了起来。凌云釉的目光紧紧锁在最前面那名妇人身上,那名妇人比其他几人显得更镇定,只是头发有些凌乱,倒是没被吓哭,在见到凌云釉的那一瞬,她惊恐得瞪大眼睛,浑身哆嗦起来,停下来不肯再往前走。 擒住她的黑卫极不耐烦,恐吓道,“再不老实,拧断你的脖子当球踢。” 妇人怯怯哆嗦了一下,慢慢往前走,不哭也不闹,经过凌云釉身边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不敢看她。 凌云釉冷冷一笑,待四人都被黑卫带进秦放的寝院,她出声回答了徐飞白刚才的问题,“确实有仇,不共戴天之仇。” 他们这群人,说好听点叫江湖杀手,难听点就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谁还没点私仇私怨,若都是一帆风顺,也不需自己操刀保命了。徐飞白理解得拍了拍凌云釉的肩膀,“小爷猜到你可能有仇,所以直接帮你解决了那名杀手,日后没有了后顾之忧,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也不用害怕谁会来找你偿命,你就说,小爷对你好不好?” 凌云釉眼皮子跳了跳,心想无事献殷勤,必然是有求于人,凉凉得瞥了一眼徐飞白,“说吧!又要让我帮你办什么事?” 徐飞白一手抠着脑袋,一手讨好得摇了摇凌云釉的袖子,“小爷在外面漂了一个月,想回去了,就是不知道墨昀的气消没消,要不,你再帮小爷求求情呗!” 屋内一灯如豆,墨昀闲庭信步般踏上石阶,轻轻推开门。 秦放捏着一支腊梅凑在鼻下轻嗅,空气中隐有暗香浮动,“两个月以来,你是第一个踏进这道门的人。” 第 63 章 墨昀拍落狐皮大氅上沾到的雪花,眸色冷清,似乎对这屋内的一切都毫不在意,“若是平康那头的人知道秦公子请来的是犀龙帮的杀手,也不必让第二批暗探千里来送人头了。秦公子是个风雅之人,我们这些个刀头舔血的莽夫也不愿意一来就动用粗人那一套,所以,还望秦公子配合,以免一些不入流的手段玷污了公子手里的腊梅。” 秦放知道花重金请来的杀手都被这批人料理干净了,他如今就如案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可即便是条奄奄一息的鱼,也懂得在濒死前做一番挣扎。“你手下这批人都是少有的高手,我知杀手只求利益不问立场,我能给得一定比你现在的金主多,只要你开得起价。” 墨昀讨厌雪天,厚重的大氅压在肩膀上,连出口气都觉得累赘,他扯了扯领口,“封侯拜将,这筹码秦公子给得出吗?” 秦放没想到他的胃口如此大,“我能给你一辈子也花不光的钱。” 墨昀笑了,“便是金山银矿也不愁一辈子花不完,秦公子莫非是在家藏了聚宝盆,钱拿完了会再生一堆出来。” 墨昀语气轻松,秦放却开始紧张了,腊梅花枝在他手里断作两截。 墨昀在火盆边坐下来,他的手背冰冷,一直没热和起来过。“我开了价,秦公子给不起,就只好问秦公子要你给得起的东西了。” 秦放一眼不发,以沉默昭示他的不配合。 不配合才在意料之中,墨昀显得很有耐性,“听说秦公子还有一双儿女,还是龙凤胎,当真是好福气,听说刚满四岁,生辰时流水宴办了两天两夜。” 秦放扬起脸,眼中终于有了明显的波动,他强忍恐惧,不让更多的情绪显露出来,“他们还小,不关他们的事。” 墨昀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对无辜稚子下手,可我还有门外的一众属下都是奉命行事,我对你那一对四岁的儿女心软,我上头的人可不见得会对我心软。这样,孩子先不忙见,先见见你的妻妾。” 秦放被天权压到院子里,他的四名妻妾仅着里衣,脸被冻得发紫。四人都是深闺妇人,平日里都是享清福的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见到秦放,嘴里喊着老爷,哭作一团。 秦放冷着脸,无动于衷,总听见风里传来小儿的呼救声,他慌慌张张四处张望,“你们有没有听见孩子们在哭。” 四名妇人哽咽着摇头,秦放才知是自己太过担心产生幻听了。 院中设了石桌,桌上放了四个白瓷碟,旁边搁了四双金筷,两名黑卫架着一个烧着炭的火炉放在石桌旁,四名妇女惊恐地看向墨昀——那些面无表情的男人都听他的话,显然他是众人之首。 秦放的眼睫毛极轻得晃动一下,“你要干什么?” 墨昀扯下系在腰上的酒袋,喝了一大口酒,酒是冷的,他一点都没感觉到热和,“我听说饕餮楼的蜜汁烤全羊是扬州一绝,我特地将饕餮楼的大厨请来,给几位夫人送个见面礼。” 众人这才注意到跪在地上、哆嗦成一团的圆脸胖子,墨昀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圆脸胖子差点被他这个动作吓尿了,话也说不利索,“大……大老爷……我烤完……羊……是……不是……你……就……就会放我……走……走了。” 贪狼在暗地里咽口水,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吃货,早听说过饕餮楼这道招牌,今天有口福了。 墨昀把他按坐在石凳上,正对着烤架,“你是扬州□□厨,厨艺是你的看家本领,也是你的救命稻草,走不走得了,就看你的羊烤得好不好了。” 即便是胖子的体温要高于常人,但这么冷的天,要出汗也是不容易,圆脸胖子额头上都是细密的虚汗,“没……没有……羊。” 天权扒-去秦放的上衣,拿绳子缚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到墨昀跟前,墨昀捏住他的肩胛骨,秦放强忍疼痛,咬紧牙关。“你想做什么?” 四名妇人连声唤着秦放,话语中带着颤音,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吓得。 墨昀道,“没有羊就不烤羊了,我知你的刀法好,你从他身上先割四片肉下来,每片的厚薄都需均匀一致,若是其中一片和其他三片不一样厚,我就在你身上割一片一模一样的下来。” 圆脸胖子脸色煞白,不可思议得望着墨昀,“大……老爷……这……不行……不行啊,那……是……是人!” 摇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暖手炉,让墨昀捧在手心里取暖。 墨昀吐了口白气,总算是热和一点了。“只是割两片肉,死不了,照你做蜜汁全羊的步骤做一遍,味道要正,几位夫人都是吃惯山珍海味的,不要怠慢了。” 四名妇人表情更为惊惧,秦放的手隐隐颤抖,其余杀手都是面不改色,剩一个好吃嘴贪狼,做了一个咽下苍蝇作呕的表情出来。 ※※※※※※※※※※※※※※※※※※※※ 感冒了,难受,只写得了这么多了。 第 64 章 寒冬的雪夜里,凌云釉外面只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貂毛合领夹袄,里面搭的是一件织金交领衫,连斗篷都没披,让一旁披狐皮大氅的徐飞白十分汗颜,同人过招时一袭白衣翩翩甚是风流倜傥,但打架的时候血气当头谁会觉得冷?静静站着自然是要另当别论,他才不肯承认是自己穿多了。 扬州一到冬天气候就极为湿冷,衣服无论晾晒几天,一入夜都能感觉到布料里透出的潮湿,之前城中下了几场连夜雨,温度骤降,城里的人早早得开始烤火穿厚衣裳,想到这里,徐飞白再次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他偷觑了眼凌云釉,嘀咕道,“难不成这死丫头还是个火体?” 凌云釉没听清,“你说什么?” 徐飞白现在可不敢招她,“你想好待会儿怎么和墨昀说了吗?” 他惦记的还是怎么让墨昀消气,他拿不准这次的过失有多严重。那本秘籍他刚拿到的时候粗略扫了一遍就扔到了一边,后来在外游荡无聊的时候,他会反复去想秘籍里的招式,记不起具体的招式,只是想起当时看秘籍时的怪异感觉,那本秘籍上的武功可不像是给女子练的。 凌云釉现在还没心情去想这个,“墨昀只叫贪狼和天权去逮你,想来也是罪不至死。你认个错撒个娇卖个萌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徐飞白觉察她情绪不高,“你心情不好?” 凌云釉低垂着脑袋盯着脚尖,“秦放他会是什么下场?” 徐飞白虽然不知道这次任务的具体细节,但他跟随墨昀多年,比凌云釉更了解墨昀的手段,“大概不会死得太痛快,你认识那个姓秦的?” “嗯。” 两人并肩站在墙角下,腊梅在凌云釉肩侧静静绽放,风势渐大,雪花也越来越密集。 “扬州的冬天好像越来越冷了。”凌云釉仰头望着无尽的虚空,声线沾了风雪的冷意,透出一股难言的死寂。 徐飞白问道,“你冷吗?” 如果她说冷,他就忍痛割爱将大氅让给她,体贴的男人就是迷人,徐飞白为自己拥有怜香惜玉的风度而沾沾自喜。 “不冷”,凌云釉并没有感知到他的好意,她今夜好像比往常迟钝。“我不怕冷。” 被黑卫押来的四名妇人已经冷得快没有知觉了,她们面前的白瓷碟里装着一片烤好的肉,色泽金黄,还冒着热气,可她们都不敢动,光看着就觉得恶心,胃里不住地泛起酸气。 墨昀只觉得有肉无酒是一大憾事,叫摇光去准备一个红泥火炉,拿来温酒,他要一边喝热酒一边审问。摇光走了以后,他拥着手炉对四名妇人温声道,“几位夫人吃一片肉,说一件和秦放有关的事,一个接一个得说,我可以提示一下,秦放最喜欢去哪儿,都见过哪些人,喜欢将东西藏在何处,都可以说,谁要是停下来了,我就割她的肉来烤,换下个人继续。” 几名妇人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尽,被吓得呆住了,动也不动。 天权站在墨昀身侧,提议道,“看来她们都不大听话,主人,我先将她们的耳朵割下来,说不定她们就肯说了。” 夹在中间的妇人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她身旁的妇人下意识捂住耳朵,排在第二位的妇人比她们好一些,怯怯忘了秦放一眼,强忍恶心夹起肉放进嘴里,囫囵嚼了咽下去,干呕起来。等她抚着胸口平复下来,才缓缓开口,“老爷他经常去莲鹤苑,在那里招待客人。” 有人打了先锋,要第二人开口就变得容易了,坐在第三位的妇人忽然来了精神,“府里养着二十多个姑娘,就关在后院。” 摇光搬来红泥小火炉,墨昀将手支在上面烤火,“那些姑娘养着做什么用?” 坐在末尾的妇人生怕发言的机会被别人抢去,激动道,“大人专门请了老师教习她们琴棋书画,还有女红,等学有所成就送给当官儿的做妾。” 摇光不知上哪儿找的酒,口感像山野酒家中廉价的烧刀子,墨昀被热辣辣的酒气冲到喉咙,难受得蹙起眉头,望向摇光,眼神凉丝丝的。 摇光笑容里含了清浅的歉意,“烧刀子酒性劣,驱寒的功效比其他酒要强一些,主人就暂且忍一忍吧!” 除了那一眼,墨昀没再显露责备的意思。 秦放始终沉默着。 墨昀望向为首的那名妇人,刚刚最先开口的妇人在开口前先看了秦放一眼,再看这名妇人一眼,也许是因为这位的身份要高一些,兴许就是秦放的正妻。 “秦夫人,该你了。” 妇人咬破下唇,有血丝溢出来,她深深望了一眼秦放,忽然捞起袖子,露出洁白的一截手臂。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秦放神色略有动容,终于开口,“你何须如此。” 墨昀再饮一杯酒,赞道,“夫人好气节。” 天权释出一抹残忍的笑,握了一把蝉翼刀,慢慢走过去,“夫人耳朵长得小巧,拿去泡酒合适。” “天权”,墨昀的语调没什么变化,但四名隐卫跟随他的时间太久,所以都听出了他的不悦。 开阳一直跟个冷面关公一般,主人没有吩咐他就心甘情愿当抹空气,贪狼觉察天权惹主人生气了,还想趁此机会在火上浇一瓢油,摇光素来知他尿性,一把捂住贪狼的嘴,温声对天权道,“割了这位夫人的耳朵,让人以后怎么见人,按先前说好的,割一片肉就行了。” 规矩是墨昀提前定好的,天权心知是自己越矩了,捡着摇光给得台阶就下,“平时杀的都是糙老爷们,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规规矩矩得在秦夫人手上割了一刀,秦夫人痛得颤抖起来,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什么名册,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名字。”秦放一开口,空气就凝结成了白雾。 墨昀并不看他,“不急,你们三位妾室还没说完,让她们先说。” 三人争先恐后,“林知县,老爷每年都要送一个瘦马过去。” “还有苏州的知府,上月来扬州,大人叫了一个瘦马去陪宴,那瘦马就没再回来过。” “还有裴县丞,上次来府中瞧中悦心,大人就将悦心送给了他。” 墨昀道,“你们刚才说的,官衔最大的也不过是个知府,你们老爷就没有招待过官职更高的大人物吗?” 三人面面相觑,她们不过是深闺妇人,并不懂官场之道,苏州知府已经是她们知道的官最大的官员了。 墨昀知道再问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挥手让人将几名妇人带下去,秦夫人不肯走,墨昀也不勉强。 秦放并不怕那三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说出什么要紧的东西来,更重要的人物他怎么可能会告诉她们。便是这群人将那三个女人片成一具白骨,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虽然没有得到更为重要的讯息,但好歹也问出了一些贴边的,这个把着江浙私盐命脉的商人,在府中养了一批知书识字能歌善舞的瘦马,以美色贿赂官员,而且这人野心极大,不甘心只着眼于扬州的官员,目前已经将手伸向了更广的江浙一带,可能比这还要远。 墨昀回过神,察觉秦放在看自己,秦放的面色因为受了皮肉之苦显得十分苍白,他一双眼里并无恐惧,墨昀知道,即便是刚才在秦夫人被割去一片肉时他表现出了动容,也不表示秦夫人对他十分重要。一个没了心肝连死都不怕的人,哪里会真的去在意枕边人的生死。 好罢!本来一开始就没寄希望于几个女人,墨昀命令天权,“将秦公子那对可爱的龙凤胎请过来,注意言行,别吓着小孩子。”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秦放忘记了,眼前这人一直都知道他的弱点所在。 墨昀已经饮了半壶烧刀子,浑身的寒意都被驱走了,他的脸色好看了点儿。“虽然还小,但小孩子是最不会撒谎的,童言童语也未必没有价值。” 一旁的秦夫人听明白了墨昀的意思,挣扎着站起来,“孩子是无辜的,你们不要伤害他们。老爷……老爷,娇娇和成成是你的亲骨肉,他们才四岁啊!” 天权左手提着秦家小小姐,右手提着秦家小少爷,两个养尊处优的孩童在睡梦里被人拎起来,最初是犯了起床气嗯嗯嗯地小声哭,后来发现是个长相很凶的陌生叔叔,音量变大,哇哇大哭起来。 天权忍得很辛苦,要不是主人有交代,他会直接割掉两个娃的舌头。 龙凤胎声音都哭哑了,见到秦夫人哭得更加厉害,嘴里喊着爹娘。 秦夫人眼泪流了一脸,嘶哑的哭声揪着她的心脏,她想要想要过去抱住一双儿女,可身体被黑卫缚住了不能动弹,只能徒劳得唤着孩子的小名。 火炉内的碳火冒着星星火光,周围却寒气逼人,空气里飘来梅花的冷香。 墨昀从天权手里接过男孩,左手持蝉翼刀,“秦大人知道凌迟这种酷刑吗?要从人身上剐下三千三百五十七片拇指大小的肉下来,十刀一歇一喝,一天是剐不完的。一天剐三百五十七刀,秦公子算算,多少天能剐完?” 第 65 章 墨昀打量着手里拎着的秦家长子,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好,继承了父亲棱角分明的五官,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极了一只柔弱无害的小白兔。他抽噎着,手无助得伸向秦放,仿佛是想让他抱,嘴里不停喊着爹爹。 墨昀的言语里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酷,“若是这个孩子,用不了这么多刀。” 秦放再也受不了,想要冲向墨昀抢回儿子,刚站起来,开阳一脚踢向他的膝弯,秦放栽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来。他喘着气,“把儿子还给我。” 秦放眼中终于流露出与他的冷血相悖的温情,伴随着温情的是浓烈的恐惧,他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绝对可能在他细皮嫩肉的儿子身上割下三百五十七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他的成成血肉模糊得张开双手要他抱。 孩子手镯上穿着的金铃铛不住作响,墨昀手中的蝉翼刀穿过手镯向上一挑,手镯应声断作两截,砸在地上。“名册在哪里?” 秦放怔怔望着断掉的手镯,喃喃道,“放过我儿子,孩子是无辜的。” 贪狼凑到摇光耳畔低声道,“我跟你打赌,主人肯定不会伤害那小孩儿。” 两人站得极近,贪狼几乎是用气音发声,他的话只有摇光听见,摇光板着脸训他,“闭嘴。” 贪狼不服气,“你凶个什么劲!” 摇光没再理他,看到墨昀对秦放说,“你拼尽性命保你背后的人,那人对你这一双龙凤胎会比我更仁慈吗?你不过是为他们鞍前马后的一条狗,没人来查时你是一把趁手的刀,有人查起时,你就是最好用的挡箭牌。与其护着他们,不如现在说出名册所在,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的家人,并且留给你安排他们离开的时间。” 秦放的心防渐渐被墨昀的威逼利诱瓦解,摇光知道他就快要到极限了。 “我再让你见一个人……摇光,去将人请进来。”在他以为主人会趁势添一把火的时候,却听主人这样说道。 摇光不记得在事先定好的计划里还有这么一环,他也不知道主人让他请的人是谁,他不问,只暗暗回想来到扬州城后主人有哪些异常的举动,在离拱门两步远时,他终于想起来,主人这次带了一个计划外的人来扬州,方才黑卫和四名隐卫解决掉杀手的时候,主人叮嘱她留在外面等。 这下摇光很肯定,主人要请的人就是凌云釉。 凌云釉其实也在等这一刻,在直截了当向墨昀问出那句话时,她就知道了自己于他的用途所在。 摇光看到徐飞白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成他一贯的表情,“主人的气已经消了,一起进去吧!” 四大隐卫里徐飞白最喜欢的人是摇光,最喜欢欺负的人是贪狼,从摇光嘴里听说墨昀已经不生他气了,眉开眼笑,感恩戴德道,“那我是不是也能和你们一起回枭阁了?” 摇光也极喜欢徐飞白的率性,“说不定下次任务里,你就能将功折罪了。”说完偏头看向凌云釉,“云釉姑娘,进去吧!” 在前大摇大摆的徐飞白成功攫取了众人的目光,若不是见凌云釉跟在背后,墨昀就该责备摇光办事不利了。 贪狼抿嘴鼓腮,朝前踏出两步,“徐飞白,原来你在这儿,主人命令我把你扒光吊在断崖上。” 徐飞白不屑得撇撇嘴,“毛孩子本事不咋滴,口气倒是挺大。” 摇光怕两个冤家误了墨昀的大事,瞪了贪狼一眼示意他住嘴,踏前一步,将徐飞白挡在身后,向墨昀禀报道,“主人,人带来了。” 凌云釉从徐飞白背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墨昀身前。 “子衿。”秦放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仿佛见到一个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凌云釉身上,秦夫人也包含在其中,前一刻满心都是她的一双儿女,现在,她的眼里只看得到凌云釉,心里充斥着万念俱灰的绝望,脸色灰败下去。 “子衿,你还活着。”秦放的目光舍不得从她身上离开。 凌云釉走到墨昀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拿起被人胡乱扔在桌上的酒袋,不管是否有人喝过,不歇气地喝下半袋烧刀子,她没喝过这么烈的酒,捂着胸口呛咳起来。待气息平复,她抹去唇畔的酒液,看向脸色煞白的秦夫人,缓缓笑起来,“我其实也没想到我还能活下来。” “你和他们是一起的。”明知道她恨自己,可能够再见她一面,秦放却只觉得欣慰。 凌云釉偏头看向哭累了只小声抽噎的龙凤胎,“上一次见他们还在襁褓里,转眼就这么大了。你一定很宠他们,不会忍心看到他们受苦的是吗?” 秦放从未见过这样的凌云釉,从前她话不多,和人说话也不敢太大声,他画画时,她就默默得站在旁边添香研墨,一声不吭,没有太大的存在感。每当他画完一幅画要往上题字时,都会习惯性地询问她的意见,她聪慧灵动,每次都能说出一句恰到好处的诗。 她没有以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过话,一次都没有。 “坐在你对面的人给我说了一种叫凌迟的酷刑。” 凌云釉斜睨了墨昀一眼,墨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到被她喝光的酒袋上,神色里似乎带着不悦。 方才紧张之下,心乱成一团麻,凌云釉并没有注意那酒袋是谁的,这会儿看墨昀表情大感不妙——这人有洁癖。 她赶紧收回目光,“只能说,他还比较仁慈。其实倒也不必弄得这般血腥,你这一双龙凤胎五官随你,长大了想必也是俊男美人,女孩子只用等到十四岁,就能送去伺候大老爷了,或者,送到妓院,人尽可夫,终身为妓。” 秦放悲伤地看着她的脸,“子衿,我知你恨我,你想报复我,都冲着我来,孩子是无辜的。” 凌云釉神色不改,继续往下说,“男孩儿也好办,我知道有许多有钱人,对女孩儿没有兴趣,只喜欢男孩儿。” “子衿”,秦放粗暴地打断她。 凌云釉笑了笑,石桌撑着她的手肘,两根指头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名册在哪里?” 秦放抬起头,一瞬之间他仿佛衰老了许多,从眼睛里透出浑浊的死气。“你诚实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名册藏在哪里。” 徐飞白跟贪狼双双伸长耳朵,墨昀无动于衷,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在扬州的两年里,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呓语。 凌云釉沉默着,不再说话。秦放抬起手,轻轻拉着她的衣袖,用近乎卑微的语气道,“哪怕是骗我一次。” 凌云釉抠开他的手指,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脸,“我一直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不幸落入了兽穴,难道还要逼自己去爱上一个禽兽吗?从始至终,我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过是为了自保,逢场作戏罢了。秦放,你不该放纵自己爱上一个猎物。” 秦放眼里最后一丝生气燃尽了,留下一团苍凉的余烬。 “名册埋在莲鹤苑美人冢院门的那株腊梅树下。” 墨昀瞬间起身,徐飞白想借此机会将功赎罪,忙冲过去拦住他,“我知道他说的地方在哪里,我去取。” 墨昀道,“若是这次再出差错,你自己去擅刑堂领罚。” 徐飞白不由打了个激灵,举起手掌赌咒发誓,“我保证完成任务,不会出一分一厘的差错。” 贪狼不服气地“呸”了一声。 徐飞白走了以后,墨昀命令黑卫放开那对龙凤胎,两个孩子一得自由,就哭着往秦夫人怀里跑,秦放低声唤一双儿女的乳名,“过来,让爹爹抱一抱。” 他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除了一个拥抱,不知道还能留给他们什么。 凌云釉望着墨昀,却一句话都不说。她只是棋盘上的一枚黑棋,无法要求棋手顺着她的意来行棋。 墨昀对秦放道,“你的命得留在这里,不过,你可以先安顿好你的家人。” 秦放知道即便他死了,凌云釉也不会放过孩子的母亲,于是将孩子交给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嘱咐管家将孩子送到苏州去,他的孪生弟弟在那里。 等老管家把孩子带走以后,墨昀将一把匕首拍到石桌上,凌云釉认得那是他贴身带着的匕首,她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 “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凌云釉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墨昀抽走剑鞘把剑柄塞进她手里,“来,亲手了结这一切。” 凌云釉一直没有告诉墨昀,她的噩梦源头并不是秦放,可若不是秦放,她也不必经历这些,就是这个人,粉碎了一个少女对于美好的全部渴望,即便是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让他死。 她颤抖着手握住墨昀的匕首,慢慢走到秦放面前,“你救过我,我本该感谢你,可若不是你,我也不需等着谁来救,我不想恨你,也不想原谅你,这一刀,为那些被你和你背后的禽兽毁掉人生屈辱死去的女孩子,两年前你问我信不信因果报应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你的报应会落到我的手里是吗?” 秦放望着她,一眼间,是道不尽的缱绻依恋,“子衿,杀了我,我甘愿死在你的手里。” 第 66 章 鲜血在秦放胸口浇出一朵赤红的血花,凌云釉被滚烫的热血烫得手往后一缩,匕首孤零零地插在秦放的心窝。 “子衿”,秦放朝凌云釉伸出手,仿佛想要握住她一角衣袖,在他的手将要触碰到自己时,凌云釉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 秦放嘴角逸出凄然的笑意,目光深深,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你的眼睛,还是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 秦放第一次见凌云釉时,她正从枝头摘下一朵腊梅簪到鬓发上,他站在她背后问她,“你在做什么?” 这姑娘吓了一大跳,慌张得转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被暴雨洗净后的天空,十分澄澈明净。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将两手背到背后,挺起胸脯强装镇定,“我见这花开得好看,就停下来看了看,我欣赏完了,你继续,这一整株都留给你。” 然后,背着手坦荡荡得走了。 “子衿……子衿……”,凌云釉蓦然红了眼眶,她决绝地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 秦放连声唤着她的乳名,缓缓地阖上了眼睛。他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可到最后,只剩了这个名字。 墨昀从袖中拿出一张纯白的手巾,右下角绣了一小只通体墨黑的蛟龙。 凌云釉手还在哆嗦着,没有接。墨昀直接拽过她的手,帮她擦拭掉手上尚还温热的血,“这是你杀的第二个人,以后慢慢就会习惯了。” 颤抖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她想到奄奄一息的父亲在雪地里握着她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子衿,继续向南走,那边暖和。” 十四岁的她搓着父亲冰冷的手一直哭一直哭,天真得以为只要让爹爹的手暖和起来,他就不会死,不会离开她了。想到父亲,她松开拳头,低下头,怔怔望着白净的手,不小心染上的血迹已被墨昀擦得干干净净,可她知道,那些血并没有真正得擦拭干净,丁嫦的血,秦放的血,已经浸入皮肤和血肉凝成一团,想分都分不开了。 黑卫放开秦夫人,她趁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她时,静悄悄地往花台挪动,只要缩到花台后,他们看不到她,或许就不会杀她了。囡囡和成成还那么小,她死了他们怎么办?她不能死。 她不敢往那边看,心砰砰跳个不停,已经挪到了花台旁边,只要再往里挪两步,她就能借着花台隐匿身形,他们就看不到她了,她始终垂着头,在那双月白色的绣鞋进入视线以前,她的眼里只看得到青石地板和如同细盐一般的雪。 “秦夫人,好久不见了。” 秦夫人的嘴唇哆嗦着,看着凌云釉无助得摇头,“不,别杀我,我的孩子才四岁,求你别杀我。” 凌云釉蹲下来,平静地打量着秦夫人惊惶的脸,“这张脸没怎么变,和两年里出现在我梦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我总是梦到你,还有程英。” 在徐飞白取回名册前,墨昀会守在这里。多亏了手里那巴掌大的小暖炉,他的手才没被冻成冰柱。他对凌云釉与这一家子的恩怨并不感兴趣,坐在石凳上,正对着一株腊梅,枝干上生出了好些花苞,其中一两朵已经绽出了花蕊。墨昀莫名有些烦躁,越看越碍眼,唤来贪狼,“去把那株腊梅砍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株腊梅静静立在那里,怎么就讨自家主子的嫌了,贪狼也是满腹疑惑,“主人,这株腊梅应该长了好多年了,砍了怪可惜的。” 对这个脑子没发育成熟的半大孩子,墨昀承认,他永远也不可能有办法用成熟的方式同他交流,“不砍它就砍你,你自己选。” “哦!”贪狼委委屈屈地走到腊梅树前。 凌云釉终究是没有下手杀秦夫人,她走到墨昀面前,墨昀问,“为什么不杀?” 凌云釉:“我与她交换了条件,她的条件是让她活着去照顾她的孩子。” 徐飞白脚程极快,跃下墙头,往墨昀这方行来。 墨昀撑着石桌站起来,抬起他那尊贵的眼皮,“心软是病,得治。” 名册的事情一了结,原本众人都以为墨昀会连夜回去复命,从秦府出来后墨昀却说在扬州修整一晚,多久启程回阁也没定。 凌云釉喝了墨昀半袋烧刀子,诱问秦放到和一众人离开秦府时她都还十分清醒,摈弃不堪回首的往事后,她想起那半袋烧刀子,还庆幸自己酒量有长进,没想到刚走到街口,脑子就有点儿昏了。 “凌云釉,你鬼上身呐,再往前走就撞墙上了。” 她听到徐飞白的声音,往旁侧踏开一步,继续往前走。 眼见她又要撞上街旁的一棵杨柳,墨昀忍无可忍把她拎到身边,他打消了让这姑娘练酒量的想法,想让她拥有千杯不醉的酒量简直是天方夜谭。最令人无奈的是,这姑娘只要一紧张就控制不住自己抓酒喝,墨昀正在考虑,以后带这姑娘出行身边要不要备酒,就这沾酒即醉的能耐,说不定哪次就耽误了正事。 “这是要表演母猪上树啊……睡……睡着了?”徐飞白惊叹得望着凌云釉径直走向一棵柳树,张开胳膊抱住树干,然后就动也不动了。 墨昀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哪个醉酒的人能做出类似的奇怪行径,他使唤徐飞白,“把她背回去。” 徐飞白不乐意,“为什么要我背啊?” 墨昀不答,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好!”一个字被徐飞白说出了抑扬顿挫的味道,“犯错的人是不配有人权的,是吧?堂主?” 凌云釉再醒来正是三更天,她合衣躺在陌生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厚被子。房间里就她一个人,环视一下整间房的布局摆设,她猜测这里应该是处客栈。 一掀开被子,寒气扑面而来,适应以后,她下床穿鞋,推开窗子,外面是一条静谧无人的街道,明月高高悬于半空,屋顶的瓦片上结了一层寒霜。 凌云釉朝手上哈了一口气,翻出窗子,脚尖在窗外的一棵槐树干上借力一点,飞身上了房檐,月亮仿佛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它摘下来。 寒气冷冽,她却极喜欢夹在其中的一股清新气味,深深吸了两口,整个人都精神了。 徐飞白被尿憋醒,茅厕设在院子里,等他解决完打着哈欠要回房时,看见屋顶上一个着红色夹袄的姑娘撑着腮傻里傻气地盯着月亮瞧。 他纵身跃上屋顶,坐在她旁边,也仰头看向月亮,“半夜不睡,对月思春呐?” 凌云釉心想: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漫不经心回道:“说对了八成,我心上人娶了别人,我这会儿伤心得肝肠寸断,怕是活不到下个春天了。” 徐飞白垮下脸,死丫头绝对是在内涵他。 “你心上人姓秦啊?” 凌云釉撑着腮,转头望向他,似笑非笑,“怎么?想向我推心置腹啊?想知道我的秘密,你先说个你的秘密来。” 说就说!徐飞白一甩头,“小爷我今晚杀了一个禽兽知县。” 凌云釉被他噎了一嗓子,知县虽然只是个芝麻官,但到底是领朝廷俸禄被记录在册的官员,若他只是寻常杀手便罢了,朔风堂地位这么敏感…… “你怎么不说话了?” 凌云釉长吁一口气,“被墨昀知道,你等着拿脸去跪钉板吧!” 徐飞白浑不在意,“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他?” 凌云釉望着他,“我啊!对吃官家饭的走狗都没什么好印象,你并不是个会滥杀无辜的人,明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也要动手,那一定是因为那知县做了禽兽不如的事,你杀一个禽兽,世上就能多活一个好人。” 徐飞白却偏开了脸,吸吸鼻子后,又拿小指头挠挠脸,“我在莲鹤院救了一个女子,可我去晚了,她……” 凌云釉笑了,“她怎么了?” 徐飞白犹豫了一下,“被姓秦的送给三个畜生……反正很惨,你是不是也……” 凌云釉从未见他这般吞吞吐吐过,微微笑了,“你想问,我是不是也曾经和她一样,经历过非人的折磨是吗?” 看着她的笑容,徐飞白在心里赏了自己一巴掌,暗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嘿,算了,都过去了,还活着比什么都强。” 凌云釉偏开脑袋,仰头看向夜空中那一轮月亮,月宫中好像真的有一棵月桂,爹爹告诉他树下有个砍树的男子,叫吴刚。“我没有去过莲鹤院,秦府后面有一间极乐冢,是惩罚那些课业未通过的瘦马的地方,进去的人……都很惨,比你救下的姑娘更惨。当时有个姐姐叫程英,与我交好,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表面上交好罢了,她觉察到秦放对我有意,几次陷害我不成,将这件事告诉了秦家主母,并且给她出主意,将我送进极乐冢,即便是活着出来,秦放也一定不会再要我了。” 徐飞白望见她精致的侧脸,咬牙道,“这女子真是毒如蛇蝎。” 凌云釉看起来很平静,继续往下说道,“我被扔进了极乐冢,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人间地狱,那些人是秦放养着的一批只晓得杀人放火的亡命之徒。” 讲到这里,凌云釉身体抖了起来,用力闭了闭眼。 徐飞白握住她的手,“好了,不要再讲了,都过去了。” 凌云釉摇了摇头,“我比她们幸运太多,他们还没来得及折磨我,秦放赶到了,他救了我。” 第 67 章 徐飞白不怕冷一般,仰倒在瓦片上,后脑勺枕着手背,单腿翘起,“那会儿你有句话说得很对,如果不是他,你也不需要等着谁来救。小女孩都容易被浮于表面的好蒙蔽心智,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换成是我,会怎么做吗?” “我会剥去他的皮,斩断他的筋,挖出他那腐烂的心肝拿去喂野狗。” 凌云釉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和墨昀一样,都在埋怨她心软,却又不忍苛责她。 她明净的眼睛里泛起一团苦涩,“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皎洁的月光淋在徐飞白脸上,他没有看凌云釉,“恐惧吗?我已经很久不知道这种滋味了。” 明明是寻人消遣的口气,可凌云釉从中听出了无奈,可人的悲苦不能相通,她无法分摊徐飞白的从前,也无法奢望他能理解自己的苦处。人这辈子,注定只能活成山河湖泊里摇摇晃晃的一叶孤舟,谁也无法成为自己的岸。 “我听说杀手是需要信念的。” 徐飞白第一次听到这种新奇的说法,“做杀手需要什么信念?” “悍不畏死的勇气,永远不会把后背交给任何人的理智,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成为你和墨昀那样的人。” “原来你是这样理解杀手的,悍不畏死,谁告诉你杀手不怕死的,小爷练就一身武艺,难道只是为了死后下到地府去挑战阎王爷吗?”徐飞白的眼睫毛上晕开一团光影,他的脸上也全是柔和的月光,他虽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他的一双眼却生得极为多情,面相不带凉薄,即使不笑的时候嘴角都会微微向上挑起,令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凌云釉不急于和他探讨什么是真正的杀手,她做人做事一向都稳,毫不急切,她相信过不了两年她就会知晓答案,比起别人说的,她更相信自己看到的。 她起身拍拍手,徐飞白却轻轻拽了拽她的裙摆,“你话还没说完,你最害怕什么?” 凌云釉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句,笑了笑,“我最害怕被怨恨的情绪裹进一潭死水里,挣脱不出来,最后成为这潭死水的一部分。这是我给自己找的比较好听的由头,究其根本,大概是因为我骨子里就比较懦弱吧!” 徐飞白点点头,“认识还算深刻,凌云釉,你知道吗?你真的挺特别的。” “哪里特别?”凌云釉好奇起来。 徐飞白:“小爷从没见过谁怂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凌云釉反省自己不该指望这位爷的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来,对着他的腰踢了一脚,“我胆儿小,碍着你了?” 她踢完就跑,可却不是往厢房跑,直接跳到客栈外的小巷子里。 “这么晚了,你还要上哪儿去?”徐飞白追在后面喊她。 凌云釉背着手回头一笑,“偷宝贝,去吗?” 徐飞白眼里的宝贝就是玉佩玉环值钱的瓷器等,秦府是大户人家,定然也藏了奇珍异宝,凌云釉 在里面待过一段时间,肯定知道那些宝贝藏在哪里,顿时心花怒放。“这种事,能少得了小爷吗?走起。” 小半个时辰过后,徐飞白瞪大眼睛望着橘子树上的凌云釉,不可思议,“你说的宝贝就是这一树橘子?” 橘子树下拴着的一只大狼狗被动静惊醒,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着绿光,浑身黑毛竖起,冲着凌云釉汪汪吼叫。 徐飞白这辈子就没做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小声喊道,“你快下来。” 凌云釉剥开一个橘子,两下吃了,把皮扔下去砸狗,大黑狗没想到这愚蠢的人类还敢挑衅它,助跑一段冲向橘子树,哪知狗链太累赘,它也没能长一双翅膀,爪子刚一沾树,硕大的身躯就贴着树身滑了下来。 凌云釉直接摘了一抱橘子,捏起两三个往黑狗头上砸,左手砸完换右手,期初大黑狗还顽强地冲着凌云釉嚎叫,叫声气势汹汹,后来被一个接一个自重不轻的橘子砸得连连后退,最后直接调转狗头哀叫着逃走了。 “谁啊?谁在那儿?” 狗叫声终于惊动了睡得死沉死沉的守门人,房间里亮起灯火,凌云釉揣着一包小橘子,怀里还抱了十来个,跃下墙头,把手里的橘子往徐飞白怀里一塞,拖着他奔出漆黑的暗巷。 徐飞白抱着橘子被凌云釉拽着跑了两条巷子,跑上一处拱桥徐飞白终于回过味,“我今天是哪根筋没搭对,这是在跑个啥啊?” 月影沉进波心,与天上那轮遥相对照。 凌云釉靠在桥壁上,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没看到那只狗跑得有多怂……哈哈……” “有这么好笑吗?”徐飞白就像在看傻姑一样,被弄得一头雾水。 凌云釉笑了半天,眼角都笑出泪来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有多威风,当时我两天没吃饭了,一个乞丐小哥哥告诉我巷子里住了个有钱的员外,他家围墙下种了一棵橘子树,树上结了好多红彤彤的小橘子。小哥哥踩着我的背,偷偷爬到墙头上,他不知道树下栓了只大黑狗,狗一叫,就吓得摔了下去。我听到守门的骂骂咧咧走过去,缩在墙下一动不敢动,小哥哥一直在求饶,到了后面,他哭着叫救命,我胆子那么小,不敢进去救他,在门口守到晚上,小哥哥被护院扔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是伤,腿上被狗咬得血肉模糊。” 徐飞白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橘子,说不清心里是悲悯还是愤怒。“就是刚才那一家?” 凌云釉点点头,从他怀里拿了个橘子,剥了皮却不吃,转手砸向波心那一轮明月,硕大的圆盘瞬间破碎,碎成一片一片,等波纹平覆,又完好如初。 “雪下个不停,天太冷了,小哥哥没能撑到天亮,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橘子。” “如果我早点遇上你们就好了,都不需要用上轻灵九式和燕归巢,我就能轻轻松松跃上墙头,把狗砸得到处逃窜,然后拉着小哥哥逃得远远的。” 徐飞白单手剥开一个橘子,低头啃下一瓣,眉头皱作一团,“这橘子……好酸呐!” 第二日,几人都睡到日上三竿,吃午饭的时候,两双筷子在一盘红烧肘子上打着架,那么大一块肘子,徐飞白和贪狼就只盯着同一块寸步不让,天权忍不可忍,把筷子拍在桌上,“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凌云釉没见着墨昀,问摇光,“墨昀哪里去了?” “主人应该是有事要办,下午没什么事,云釉姑娘可以去扬州城里转转。有想买的也可以买来带回去。”摇光避开徐飞白和贪狼的争锋相对,从两人手底下抢下了那块肘子,慢条斯理地喂进嘴里。 开阳始终一言不发,只夹面前那一盘糖醋里脊。 “摇光”,贪狼大喊一声,冲过去按住摇光的身体使劲摇,“你给我吐出来。” 徐飞白可没他那么幼稚,一筷子敲下最好的那块肘子肉放进碗里。 墨昀这回出去竟然谁都没带,四大隐卫只听命于他,摇光又要随身照顾他饮食作息,应该不存在连他都不能知道的秘密。可他却连摇光都没带,莫非去见的是很信任也很亲近的人? 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桌上的几盘肉都只剩了个盘底,凌云釉望着没怎么被动过的一盘醋溜白菜,隐忍得闭了闭眼,冷静过后,唤来小二又加了两个肉菜。 瘦西湖边停靠着几盏花船,小雪天,桥边几棵叶子落得溜光的树上覆了细碎的雪。几个捂着厚棉衣的艄公抱着胳膊凑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这种天气还有心情泛舟行船的两名公子哥。 一个锦绣华服,大氅上的毛比雪还白,有个识货的艄公一眼就看出那是白貂毛,还有他头上那顶玉冠一看就不是寻常货色,不知道要值多少钱,另一位公子穿得要朴素一点儿,但一身贵气逼人,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人。 两人坐于香案两旁,小火炉上温着酒,酒是从平康来的公子哥带来的,上好的太熹白,墨昀喝了两杯,嫌酒味儿太淡。 香案上摆着一盏鎏金香炉,袅袅青烟从细小的孔洞里钻出。 墨琮清隽的脸庞隐在朦朦胧胧的烟雾里,手里翻的正是墨昀带来的名册。 没一会儿他就翻完了,合上名册随意往香案上一扔。“还有平康的官员,那盐商手还伸得挺长。” 墨昀没接这岔,“我手底下的人杀了扬州的知县。” 一个七品知县,墨琮并不放在眼里,“芝麻大的官,不用往心里去。” “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可能会麻烦一些。” 墨琮端起酒还没喝,抬起眼皮望向墨昀,“哦?是哪位勇士?” 墨昀又饮下一杯酒,不答。 湖心的风太冷,虽有帘幕遮挡,可哪里挡得住趁虚而入的风,墨昀对墨琮选的地方颇有怨言,把被风吹上肩头的七彩飘带往后一甩,“一船俗艳的花花绿绿我也就忍了,你就不能选个暖和一点儿的地方。” 墨琮把自己的暖炉塞给墨昀,一脸的愧疚,眼里装的却是促狭的笑意,“怪弟弟考虑不周,忘记哥哥体虚”。他扬起眉毛,唇角带笑,“怕冷。” 墨昀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这辈子才净遇上一些嘴上欠抽的人。他站起身,将两个暖炉丢进华服公子怀里,撩开帘子刚要出去,忽然转过头,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划出楚河汉界,一半明一半暗。 “冬天不怕冷可能是因为虚生内热,五心烦热,也是体虚的一种。” 等他走了,墨琮带着侍童离开画舫,路过一处医馆,他走进去问大夫虚生内热,五心烦热是什么意思。 老大夫捻着白色长须,脸上挤出几道慈祥的褶子,“公子不懂是正常的,虚生内热,五心烦热是体虚的一种,我们中医呐,又叫肾虚,公子把手伸过来,我先替你把把脉,公子这么年轻,无须太过担心,治得好的。” 一向人畜无害的笑容僵在脸上,墨琮觉得牙疼。 ※※※※※※※※※※※※※※※※※※※※ 最近忙得吐血,今天休息终于有空写了。 第 68 章 傍晚时分雪停了,墨昀还没回来,隐卫和黑卫都自己溜达去了,凌云釉跟着徐飞白去吃鳝鱼面,吃面的地方不好找,人却出奇得多。开面馆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老板在灶台前煮面,老板娘穿着围裙忙进忙出,凌云釉与徐飞白去的时候,屋里没有位置,老板娘在路边支了一张小桌子让两人将就着坐。 徐飞白一手捏一根竹筷,交叉着,剔去上面的毛刺。 凌云釉十分好奇这位爷揣着一大堆价值连城的宝贝,怎么会纡尊降贵来吃路边摊。从前她在临芳苑时,只觉得三大堂的人个个身份尊贵高不可攀,可真正接触了,觉得也就是那样,穿衣吃饭一俗人,左右都是头一次做人。 等面的时间有点久,两人面对面枯坐着显得有点傻,凌云釉肚子里一堆疑惑,不愁没有问的。“你记得卞松月吗?” “不是去了烟雨堂?”那姑娘就是徐飞白诓进枭阁的,他怎么会不记得。 凌云釉点点头,“前段日子见过一面,总觉得她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具体的我也说不出来,她人不坏,只是好强,就怕她钻牛角尖变得偏激起来。” 顿了一下,她继续说:“七幽若中有五个是烟雨堂的,白晋手底下阴盛阳衰,也未必就是好福气。” 徐飞白剔完竹筷,喝一口冷掉的粗茶。“是不是福气,只有那色胚自己知道了。” 凌云釉见他对白晋兴致缺缺,当即决定单刀直入不再拐弯抹角,“能够位列七幽若,说明烟雨堂的几个姑娘也不是善茬,怎么一个二个就把白晋当成宝一样,只围着他转呢?” “后宫嫔妃用尽机心斗智斗勇,只为了搏一个半只脚都踏进棺材板里的糟老头子欢心,又是为什么呢?”徐飞白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这人真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凌云釉警惕地左看右看,见邻桌的人都埋头吃面没有理他们,才微微放下心。 徐飞白压根没把她的谨慎放在心上,“因为糟老头子手里不仅捏着她们的荣宠,还握着天下的权利,争宠即是争权,白晋的手段其实是一个道理,烟雨阁里的女人可以不爱他,但不会不爱他手里的权利,谁听话,他就放权给谁。即便不是真天子,照样可以关起门来做皇帝,权和势,财和利,谁不想要?” “徐兄这张嘴,不去当谏臣,浪费了。” 凌云釉被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来的是个披貂毛束玉冠的年轻公子,看着就不像一般人。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墨琮指了指凌云釉旁边的空位,礼貌询问,极为斯文懂礼。 凌云釉还没开口,徐飞白直接回绝,“不可以,路边小摊配不上金玉打造的五脏六腑,回头吃拉稀了,平康的鹰犬走狗定要来找麻烦。” 墨琮单手一撩大氅,一屁股坐在凌云釉旁的空位上,挑衅道,“你管得着吗?” 转头看向凌云釉时,又换了副笑脸,“这位姑娘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吗?” 凌云釉被他的自来熟弄得一头雾水,不知他到底是来搭讪的,还是干嘛的。 徐飞白故意捣乱,不给凌云釉接话的机会,“我们堂主呢?你把他拐哪儿去了?” 墨琮收起笑容,瞪他一眼,“你们堂主这么大个人了,脚长他身上,他要去哪儿我还能绑着他?” 凌云釉这下终于敢确定这位公子和徐飞白是认识的,难道墨昀今天独自去见的人就是他? 徐飞白与墨琮隔着凌云釉对掐,老板娘端来三碗鳝鱼面,才堵上两人的嘴。 徐飞白走的时候又对着墨琮冷嘲热讽一番,扔下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走了大老远,听他大声喊了一句,“今夜小爷包场。” 吃面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儿,有人冲着徐飞白的背影吹了一记口哨,“谢了啊!老板娘再来一碗。” 老板娘没回过味儿,抱着白银啃了一口,确定是真的,忙对着徐飞白走的方向喊,“公子,这也给得太多了。” 从来都是墨琮向别人撒银子,还没人拿银子来砸他的,他愤怒得喝光了面汤,掏出锦帕斯文得擦干净嘴,才小声骂了一句,“暴发户,财大气粗。” 被墨琮甩掉的侍童心急火燎得找了两条街,才找到吃饱喝足的墨琮,“殿……” 墨琮冷眼瞥了他一眼,侍童忙改口,“公子,您让小人好找。” “差点忘了七哥的嘱托,走,去趟县衙。”墨琮把擦嘴的帕子扔进侍童怀里,侍童毕恭毕敬地接了。 天一冷,卖羊肉汤的客店生意火爆,徐飞白点了两碗羊肉汤、一碗羊杂,凌云釉苦着脸推开碗,“才吃了饭,哪里吃得下。” “这家羊肉汤可是十年的老字号,多亏我们来得早,再晚来一会儿,你想喝爷还懒得排队。”徐飞白一口气喝了半碗。 羊肉汤还冒着热气,香得让人流口水,凌云釉还是没忍住,小口小口得喝,一碗很快见底。她擦嘴时,余光瞟到店门正对着的一个摊子,地上摆了许多质地粗糙的陶人,一个黑衣少年被几个人围在中间,从腕上取下一个竹圈随手扔出去,不知道套中了什么,看热闹的人立时爆出一声好。 “好像是贪狼。” 徐飞白从碗里抬起头看过去,被叫好声捧得找不到北的少年还真是贪狼那傻小子。 贪狼买了十个竹圈,竹圈指哪儿圈哪儿,跟长了眼睛一样。摊主知道是遇到高手了,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方盒,打开一看,是五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瓷娃娃,“老朽行走摆摊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像公子这般厉害的人物,不服不行。可老朽做的都是小本买卖,这套娃娃送给公子,还望公子高抬贵手。” 贪狼哪里会稀罕那几个瓷娃娃,强硬道:“我开头问过你,你自己说的套中就算,我又没作弊,少啰嗦,再给我拿十个竹圈。” 摊主一脸难色,还要再说,吃瓜群众可不干了,你一言我一语指责摊主说话不算话,摊主有苦难言,只能再拨十个竹圈给贪狼。 这回贪狼看中的是最外圈的一个玉面狸,转转手腕试了试力道,竹圈直直向玉面狸的方向飞出去,摊主叹了口气,走过去想要将玉面狸捡给贪狼,忽然,玉面狸的斜对侧飞出一个竹圈,将贪狼扔出去的那个打落在地。 众人齐齐回望,看横插一杠的是何方人士? 徐飞白矫揉造作得很,“哎呀,打偏了,对不住。” 摊主指着徐飞白手里的竹圈,质问道,“你怎么没给钱就拿了……你……你怎么拿到的?” 摊主低下头,不可思议得瞪大眼睛,腰上空空如也,一叠竹圈都不见了。 徐飞白手腕上成排的竹圈中取下一个,“打个商量,那小子手里还剩九个竹圈,如果我能成功打下九个竹圈,你就把那套瓷娃娃给我。” 五个换十个,也值啊!摊主立刻答应下来。 贪狼却对套娃娃失了兴致,避开看热闹的人群,欺到徐飞白身前,徐飞白看出他是想要抢夺自己手上的竹圈,挂有竹圈的手背在背后,单手与他过招,贪狼不服气,也只用一只手攻击。 “不够快”,徐飞白的手灵巧得从贪狼手臂上滑过,利用腕力绞住他的手腕,食指一勾,就将九个竹圈勾在了指头上。 九个竹圈以他的食指为轴,缓缓转动,徐飞白十分欠打地冲贪狼挤眉弄眼。 贪狼本就看他不惯,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更是怒从心头起。 这回徐飞白不接招,往旁边退了一步,“诶!这样打有什么劲,哥哥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敢不敢去?” 贪狼最听不得别人问他敢不敢,“敢,现在就走。” 凌云釉一直坐在店里等,等得不耐烦了出来寻,哪里还看得见徐飞白,贪狼也跟着不见了。 凌云釉落了单,也不打算去找他们,漫无目的的在街头闲逛,天气虽然冷,但路上行人还是很多。凌云釉被一个捏泥人的摊子引去了目光,摊主正在给刚捏好的泥人上色,“姑娘随便看,那边的嫦娥仙子是刚刚捏好的,你看喜不喜欢。” 架子上插着身披袈裟的唐三藏,扛着铁钉耙的猪八戒,还有身缠七彩披帛的七仙女,凌云釉越过他们,拿起了最里面的脚踩祥云手握金箍棒的孙大圣。 “三文钱,姑娘们都喜欢嫦娥和七仙女,今天卖了好几个,像姑娘一样喜欢孙悟空的倒是少。”摊主和蔼得笑起来。 凌云釉探手入怀摸钱袋,摸了个空,才想起这次出门压根就没有带银钱在身上,吃住都有人管,所以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两袖清风。 摊主看出她的窘迫,安慰道,“姑娘是不是没带钱?没关系的,我这摊子一时半会还不会收,你现在回去拿也是来得及的。若是家离太远也不怕,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这里摆摊,你下次来的时候再买也是可以的。” 凌云釉不舍地将孙悟空放回去。 “老板,这个我买了。”从旁伸出一只手,交给摊主三文钱。 凌云釉眼睛一亮,回头看到墨昀站在她身后,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微微仰着脸,橙红的灯光落在她眼中的深潭里,印出一道缩小了的剪影,像墨痕一样,缓缓晕开。 墨昀将泥人递到她手里,“旁边有嫦娥、织女,还有貂蝉、西施,怎么就偏偏选了一只泼猴?” 凌云釉轻轻摸了摸泥人额上的金箍,“因为孙大圣无所不能,无所畏惧。” 第 69 章 墨昀每一次的出现,似乎都恰到好处。凌云釉极少有机会能同他独处,刚想和他说句什么,余光瞥到路旁的茶馆,大门前搭了一张暗红色的帘子,隐约有醒木拍桌的声响传出来。 凌云釉停下脚步,“小时候听过评书吗?” 墨昀今晚的心情还可以,可以说是有问必答,“没有。” “那太可惜了,你的童年真凄凉”,凌云釉故作惋惜状。 凌云釉入堂不久,以下犯上的能耐丝毫不输徐飞白那根老油条。墨昀的心胸既然容得下徐飞白那等货色,再加一个后起之秀也没什么不可以。 “念在你给我买了孙大圣的份上,给你补一个童年“。 凌云釉嫌以下犯上不够,还要上手揩油,一把抓起墨昀的手,被墨昀如同冰坨的手蛰到,“穿这么厚,手还冷成这样。” 凌云釉不知道,墨昀的手已经好多年没被活人牵过了,被她牵住手的那一瞬,墨昀下意识要挣脱,奈何她的手心太温暖,手背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熨帖得舒舒服服,不知是不是贪恋那一点热度,他没有挣开。 凌云釉知道门口处一定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了一个人,那是专门来收钱的。 “你蹲低点儿,别站那么高。” 墨昀被她拉着,做贼一样掀开门帘一角,收钱的两腿翘在桌面上,歪着头,低声打着鼾。看台上竖起八尺素白屏风,屏风内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亮着一盏烛火,屏风上映出说书先生的剪影,先生并不露面,台下未曾掌灯,说书先生面前的烛光是全场唯一的光源。 厅内正中摆放了几排桌椅,两旁留出一条过道。墨昀随凌云釉猫着腰,他可能从来没干过这么掉价的事,略感窘迫,压低声音道,“非得这样?” 凌云釉对他的抱怨很是不满,回身嘘了一声,“大人是不会拿钱给小孩子看戏的,想看只能逃票,嘘,不要说话。” 这一晚,算是为墨昀正正经经的前半生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许是因为天冷,场内只稀稀落落坐了四五排,凌云釉带着墨昀在后面捡了两个座坐下来,她安静听了一会儿,听出说书先生正在讲的是西游记的第六节。 凌云釉凑过去,小声问,“你看过西游记没有?” “小时候看过话本。”她头上簪着一簇毛茸茸的兔毛,一凑过来,兔毛就挨上墨昀的下巴,搔得下巴痒酥酥的,墨昀不着痕迹避开了一点儿。 凌云釉没有觉察到他的小动作,继续压低声音道,“我小时候经常想,成了斗战胜佛以后,大圣是不是就变得更威风了,连如来佛祖也不是他的对手,诸天神佛,六道妖鬼,他都无所畏惧。” 说书先生虽不见人,但语调抑扬顿挫,将猴王苦斗如来的画面说得好似正在发生一样。墨昀一心二用,一边听一边回凌云釉的话,”跟你一比,我的想法倒是过于阴暗了。“ 凌云釉:”你是怎么想的?” “斗战胜佛的封号不过是另一个紧箍咒而已,成佛成神,相当于被另一种正义的礼法所束,未必就比当一只猴子好,孙悟空也许并不稀罕当斗战胜佛,他最想做的,还是原来那只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泼猴。” 凌云釉偏过头,墨昀一直望着前面,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因为不自由吗?“ 墨昀抬起食指,“嘘!高潮来了。“ 凌云釉回过头,说书先生正说到如来伏手降猴王那一段。 “伏逞豪强大事兴,降龙伏虎弄乖能。” “偷桃偷酒游天府,受录承恩在玉京。“ “恶贯满盈身受困,善根不绝气还升。” “果然脱得如来手,且待唐朝出圣僧。” 凌云釉心想:齐天大圣的不自由,大概是从遇上唐三藏开始的,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中有了礼法、正道和紧箍咒这个弱点,有了弱点,便有了恐惧。 ※※※※※※※※※※※※※※※※※※※※ 扬州是剧情需要,此文是架空设定,最后那段诗出自名著《西游记》。 第 70 章 凌云釉倚在窗前晒太阳,手里捧着一本《捭阖策》,从扬州回来以后,针对她的训练增加了几项,和武学无关,临帖、抚琴、读史书,她猜,是墨昀打算打磨她的心志,几次和贪狼徐飞白等过招时,她都显得有些急进。 “夫仁人轻货,不可诱以利,可使出费;勇士轻难,不可惧以患,可使据危;智者达于数,明于理,不可欺以诚,可示以道理,可使立功。”这句她反复念了两遍。 她读得有点儿累,准备就这样坐着小憩一会儿。 “糟糕!字帖落在书房里了。” 自从墨昀让她临帖,她就要求先临草书,她自小心慕矫若游龙的逍遥笔法,可墨昀不许,让她先临摹王羲之的行书,等行书小有所成,才会考虑换草书。 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开吃饭睡觉,剩余时间都被墨昀安排得明明白白,上午墨昀在书房看书,她便在一旁安静临帖。墨昀找了一本王羲之的草书《十七帖》让她回去练着玩儿,离开墨昀书房时忘记带走。 她心里惦记着《十七帖》,担心墨昀忽然变卦,疲惫得揉了揉眉心,掀开羊毛毯下地穿鞋。 一到冬天,墨昀的卧室和书房就成了整个枭阁中最暖和的地方。他正坐在椅子上翻书,脚前置放两个火盆。肘侧的镂空兽纹熏炉内,炭火正旺。 裴云在他书房坐了会儿,手心热得起汗,扯开大氅的系带,正要脱时,脑海里浮出云叶黑着脸指责他的样子,又系了回去。 “那名男宠,我记得好像是叫梁阿,在明昔心里地位不轻,怎么会突然逃进密道,是不是明昔出了什么事?” 墨昀挥退前来报信的千眼,“这不是他第一次逃走。” “若是没有明昔的指令,即便进了密道,也是性命难保。” 墨昀面色阴郁,“有明昔的指令也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裴云抬头,“怎么?“ “他本名苏沉,是临仙老人的弟子,也是范河苏氏的三公子。” “范河!”裴云微微沉吟,范河苏氏,八大名门望族之一,现在的当家人苏皓曾任太子太傅,也 就是当今圣上的老师。“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嗯!在平康见过他一次。”墨昀扫了眼窗边,亮堂堂的窗口暗了一下,目光移到桌上放着的一本《十七帖》。 凌云釉运起轻功往石林那方迅疾掠去,她要赶在墨昀的人到来前找到梁阿。 两次。 梁阿救过她两次,一次是打翻了明昔的萤火灯,差点被明昔做了人皮灯笼;一次是在后山的竹林坡上,丁嫦要找替死鬼,他提醒她晚上不要回临芳苑。 为了除掉丁嫦,她将他的计划卖给了明昔,切断了他重返自由身的通路。这一次,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坐视不理了。 可能会给朔风堂带来麻烦。暗道的石门缓缓开合时,她的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烟雨堂会不会借此机会找麻烦? 不!不会,麻烦是他们先惹上身的,找朔风堂的麻烦,他们自己也讨不到好处,反会惹上一身腥。 想到这里,她的心宽了一些。 暗道静得出奇,不见梁阿,也不见守在暗道里的密卫,来得太急,她也没带火折在身上,只能摸黑前行。不知走了多远,前方依稀现出亮光,往地上一看,一串尚还新鲜的血迹迤逦向前。 “梁公子。他在这里受了重伤,不可能跑太远。 凌云釉钻进路尽头的溶洞,溶洞里道路曲折,壁上结着乳白色的钟乳石,光是从这里透出来的,很弱的一束。 凌云釉在地上发现两具尸体,都着黑衣,不是梁阿。 这两名密卫尸体温热,显然是刚死不久,难道是死于梁阿之手? 是了,那日明昔小姐说过,他一个人斩杀了烟雨堂七名杀手,如果是这样,那他不仅有武功,而且武功还不弱。 凌云釉不知道墨昀派来的人什么时候来,心里有些着急,“梁公子,若是你想要活着,最好应我一声。” 她原本想说“若是你想要活着走出去”,临时改了口,万一密道里还有其他密卫,不巧还是白晋的人,她这样说一定会落下口实。 只说他如果还想活着,她还可以辩解是为了明昔,她想将人活着带到明昔面前,让明昔处置。 从黑暗中滚出一颗小石子,凌云釉眼睛亮起来,向着石子滚出来的方向找去,在一块嶙峋的石块前,找到了受了重伤的梁阿。 梁阿记得她的声音,但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武功没有完全恢复,身上十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最严重的是胸前那一道,只差一寸,他就可以直接去见阎王了。 “姑娘,请你帮苏某一个忙。”他不知道她来的目的,但他感觉得出来,这位姑娘身上没有杀意。 即便能透进几道亮光,但里面还是太暗了,即便是凌云釉视物的能力远超常人,也只能看出一个轮廓。从梁阿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凌云釉不小心压到梁阿的腹部,掌心触感黏腻。 “你伤得很重?”她看不到他的伤处,但预感一定伤得不轻。 梁阿点点头,“如果我死了,请……请姑娘烧了我的遗体,若有一天姑娘去到范河,麻烦将我的骨灰埋在桃花坞的桃树下。若是做不到,就请姑娘将我的骨灰撒在枭阁外的任意一寸土地上,哪怕是脏污的沟渠也无所谓。”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激动起来,”一粒都不能留在这里。” 凌云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第一次见到梁阿那一幕,那时候的他压抑了多少怨恨与不甘,忍着屈辱凿去世家公子的清贵,将谄媚的画皮缝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微笑着逢迎那个以爱之名折断他风骨的少女。 她感受得到,他已经放弃了生的机会,任由生命从躯体里一点一点燃尽,连同他最后的骄傲一起。 “你听着”,她必须想办法激发他求生的欲望,“我今日赶来救你,是为了报答你曾经的恩情,你活着,我会想尽办法救你出去,你死了,我也不必再惦念你的恩情,我会把你的尸体交给明昔,向她讨一个人情。” 梁阿,不,他会更愿意别人叫他苏沉,眼睛里快要熄灭的小火苗被什么东西重新点燃,他撑着凌云釉的身体慢慢站起来。 凌云釉扶着他,在黑暗中扫视了一转,确认出口的方向,毫不犹豫向那里走去。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的天光里,紫衣少女手握骨笛从暗处走出来,额间的鸡血石微微晃动,浅红色的幽光像一汪缓缓流动的泉水,从她眼睛上漾开。 卞松月攥紧骨笛,反手一挥,骨笛敲在坚硬的石壁上,石屑如雪散落。 凌云釉终于找到出口,一路下来万般顺畅,竟然一个密卫都没遇上,到了出口,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她虽然心有疑惑,但也顾不上细想,怕有人来追,她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扶着奄奄一息的苏沉走了二里路,终于遇上一辆马车。 凌云釉直接扶着梁阿拦在路中心,车夫长“律”一声,喝停马匹。那是个八尺壮汉,一脸凶相,暴躁得甩出马鞭,凌云釉凝气于手掌,卷住鞭头反手用力一绞。 马鞭脱出车夫手掌,被凌云釉整个握在手里,她本想直接甩回去,傲气得一抬下巴,说“还你。” 可一转念,没敢。 车夫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拥有这么强悍的掌力,鼓起眼睛厉声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这时候,马车内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撩开帘子,“发生什么事了?” 眼前的女子围着大红斗篷,雪白的貂毛拢着她莹润的下颌,粉腮玉容,凌云釉没想到在枭阁山下的穷山恶水里,还能看到这样的美人。 她的目光只在美人的俏脸上停留一刻,就移到了美人发间的簪子上,确切得说是簪子上那颗闪瞎人眼的明珠上。 她的喉咙没出息地滑动一下,将神智从财色上拉扯回来,以拍马尚不及的速度想了个理由,“姑娘勿惊,我们没有恶意。” 苏沉咬牙死撑到现在,见终于摆脱了枭阁这处牢笼,脑子里的弦断了,闭眼昏了过去。 马夫恶声恶语道,“管你们是什么意,把路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凌云釉被他这么一吼,眨了眨眼,抿紧嘴唇,像是要哭了。“你做什么这么凶。” “你……” 马夫还没说完,马车里的美人瞪了他一眼,“你吓着人家姑娘了。” 要不是还要扶苏沉,凌云釉定要拿袖子半掩脸颊,看起来会更像一些。 “姑娘,我来此地投靠姑母,不想半路遇到强盗,幸好这位公子及时出现救了我,强盗被打跑了,可公子却受了很重的伤。我想带他去找大夫,但是走了两里地都不见人烟,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这样走着也不是办法,好不容易等到姑娘,能不能麻烦姑娘帮我将他送到离这里最近的医馆去。” 凌云釉抽出发上的金步摇,“身上带着的钱银都跑丢了,唯一值钱的只有这个了,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美人将金步摇推还给凌云釉,“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这么客气。” 凌云釉心上一喜,连声道谢。 美人命令车夫将苏沉搬到马车上,马夫面露难色,“小姐,我们在路上已经多耽搁了一天,将军怕是已经着急了。” “我到时候让海东青传个信回去就是了,救人要紧。” 马夫不情不愿得把苏沉扶上马车,美人柔声问凌云釉,“姑娘和我们一起走吧!” 凌云釉心跳加快,暂时还没有人追来,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刚想咬牙答应,一瞬想到阳平还活着,雅安的仇还没报。 心里一番天人交战,她脸上再次露出微笑,“不必了,姑母家和姑娘要去的地方不在一个方向。” ※※※※※※※※※※※※※※※※※※※※ 实不相瞒,我最开始只打算写20万字的,现在是挖坑在埋自己,写到结局估计还有20万字,下本好想写现言。 第 71 章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第二日天晴,难得太阳极好,凌云釉便把书搬到院子里来晒。她站在院子里的红梅树下练字,练得正是墨昀给她的《十七帖》。 这里是墨昀僻给凌云釉的新居所,带了一个前院,凌云釉前两天搬到了这里,她让人在院子里置放了一个美人榻,铺上厚厚一层羊绒毯,出太阳的时候,如果不用练剑,她喜欢窝在榻上看书。 林然端着茶水糕点走过来,见她练字练得太忘我,发髻松了都没发现,抬手帮她将坠下来的发丝撩到耳后。 凌云釉扬起脸,浅浅笑了,“林姐姐。” 墨昀把月见居分给她的时候,让她从武婢里挑两个,既能护她安全,也能照料起居。凌云釉拒绝了,只向他讨了临芳苑的林然,墨昀没说什么,允了。 林然把托盘放在石桌上,拔下玉簪,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玉梳替她梳发。 林然手巧,编发的动作十分熟练。 “林姐姐,不用这么麻烦,随便挽一个髻就可以了。”太阳已经西斜,等天黑以后,又要拆,凌云釉嫌麻烦。 “好了。”林然为她插上簪子,顺手理了理发辫。 凌云釉叹了口气,“从前在临芳苑,我就十分羡慕你这手编发的本事。” 林然倒了杯热茶递给去,“小姐若是喜欢,以后我每天变着花样得为你梳。” 凌云釉绽开笑颜,“那可太好了。林姐姐,我不是说过,以后还是称我云釉,总是小姐小姐的,我听着别扭。” “你我如今身份有别,小姐虽不计较,可我却不能不懂规矩。”见她不打算练了,林然将毛笔放进笔洗里轻轻濯洗。 凌云釉也不再勉强,“那以后再外人面前就称呼我为小姐,私下里还是唤名字好不好?” 林然不由失笑:真是孩子心性。 “若是叫成习惯了,在墨堂主和几位银衣使前叫漏嘴了,说我不懂规矩便罢了,若是说小姐连个下人都管不好,可怎么办?” 凌云釉噗嗤一笑,想说,那几位爷才没功夫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后作罢,也由她去了。 看林然小心翼翼卷起她练过的一叠宣纸,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练了接近两个时辰了。等注意力一放松,就觉得脖子僵硬,右手臂发麻。 她转转脖子,甩甩手,又伸了长长一个懒腰,才将林然倒的茶喝下,杯壁上凝结了小小的水珠,茶已经温了。 “对了林姐姐,你与烟雨堂的婢女关系怎么样?” 笔洗里的水都被墨染黑,林然打算换了水再把毛笔重新洗一遍。“你是知道的,交心的没有,但是能凑堆说闲话的,还是有那么两三个。” 这便是凌云釉看中林然的原因了。 林然不仅蕙质兰心,还是个好听不好说之人。没有坏心眼,但却极为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在临芳苑不受器重,但也没人记她的仇。她一直搞不明白,当时林然不避忌同她交好,为何丁嫦却从未利用她来威胁打压自己? 若是雅安能有林然一半聪明,或许……凌云釉有些气闷,解开红菱袄最上一颗盘扣。 临芳苑的婢女虽不值钱,但却是个可以和枭阁千眼媲美的存在,若是利用好了,那在整个枭阁之中,处处都可以有自己的眼线。 “林姐姐,这两日,你想办法帮我打听一下,烟雨阁现在是个什么形势,几位幽若谁最为得宠,近来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无所谓,比如谁和谁争风吃醋之类的。” 林然点点头,“小姐放心,差不多明日就能有消息。” 林然端着笔洗离开,凌云釉忽然叫住她。 “顺便帮我打听一下,卞松月的近况,越详细越好。” 若说烟雨堂的大事件,要数明昔被爱重的男宠毒瞎双眼,男宠私逃下山这件事了。粱阿一走,阳平知道虏获明昔芳心的机会来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嘘寒问暖,明昔说不定会心软,看到他阳平的好处。 阳平花了好大功夫找了一些明目的珍稀药材给明昔送过去,不仅没得到好脸色,还被明昔冷嘲热讽了一番。 阳平黑着脸从扶风院出来,撞上了卞松月。这位姑娘入堂不久,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脸蛋太俏,白晋对她格外爱重,亲自指点武功不说,这姑娘不是中原人,对中原的文化不算很通,白晋再忙都要匀出时间教她读书。阳平有次看到她手里捏的是一本《捭阖策》,当时就十分好奇为何白晋一来就教她读这么生涩枯燥的书。白晋喜欢读《捭阖策》,也曾经建议他读这本书,但他提不起兴趣,翻了两页就扔到一边去了。 换作平时,阳平至少会和卞松月打声招呼,毕竟是个罕见的美人,试问哪个男人能真正忽视这样的美人呢? 今天不行,比起白晋的喜怒不形于色,他还差得太远。 卞松月经过他身边,他只微微颔首,就当打过招呼了。 “阳公子。” 阳平曾经好奇过,为什么异域女子的声音里会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卞松月的声音还不是纯粹的软糯,像江南的一种糕点,里面由糯米制成,外面包裹的是一层脆脆的酥皮。他第一次听她说话,就被她的声音迷倒了。 可今天,他完全没有欣赏的雅兴。 “有事吗?” 除了糯中带酥的嗓音,卞松月最勾人的是她的笑容。她一笑,嘴角带着眼尾上扬,整张脸都生动起来。“阳公子才从明昔姑娘那么出来吗?你看起来不是很高兴,莫非是明昔姑娘又冲你发脾气了。” 被个女人羞辱总不是光彩的事,阳平心中越发不悦,“松月姑娘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可卞松月没打算就这么放他走。“即便粱阿背叛她,毒瞎了她的眼睛,她心里有恨,也绝对不会因此轻视了粱阿。相反,她会更为欣赏他。知道为什么吗?” 阳平停下来,转过头。 卞松月缓缓朝向他走去,声音越发酥软,“因为粱阿,一个身份低贱的男宠,都敢反抗她,公然背叛她,甚至给她下毒,虽然可恨,倒也能称得上是真汉子做的事。” 阳平握紧了拳头,长期隐忍的愤怒将他的伪装撕开一条裂缝,露出他的毁灭欲望。 卞松月睫毛闪动,恶毒的算计压在眼皮底下。 “我若是明昔我也看不上你,她随随便便威胁你两句你就怂了,不敢拿她怎么样,被她吃得死死的。女人都喜欢比自己强的人,看看明昔对白晋,对徐飞白与秦州的态度就知道,在她心里,你比不上粱阿,比不上白晋,甚至比不上与她立场敌对的人。从前就罢了,现在她眼睛瞎了,看不见了,你还是不敢拿她怎么样。阳平,你怎么就活得这么窝囊呢?” 卞松月的话将阳平的怨气撕出一道深渊,被压制的尊严缓缓冒顶。卞松月站在原地看他调转方向,走到扶风院门前的合欢树前,阳平反手一挥,整棵合欢树从中缝一分为二。 卞松月望着金合欢的“残尸”,惋惜叹道,“金合欢很美的,可惜明年看不到了。” 凌云釉最怕同贪狼对剑,就是个心眼只有针眼大的熊孩子,不知道徐飞白那个碎嘴的货在贪狼面上说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凌云釉明显感觉到贪狼最近看她不爽。今日贪狼执着一根赤红长鞭,鞭长八尺,凌云釉第一次发现贪狼的鞭术不输剑术,桃花源艳三娘也使鞭,但跟贪狼一比,可差远了。 红色鞭影以凌云釉为轴心,在一尺内困成一个方阵,凌云釉被困死在鞭影结成的天罗地网里。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以贪狼的心智能居四大隐卫之首,摇光擅谋,天权嗜杀,开阳定力超群,怎么看,都轮不到贪狼这个心智还没发育完全的半大孩子当老大。 这下,她终于懂了。贪狼的真实水准尚且如此,那比他更厉害的徐飞白岂不是已经达到了万夫莫敌的境界?墨昀曾同她说过,徐飞白是五十年难遇的习武天才。 衣裳破了好几处,凌云釉现在狼狈得没眼看。就在刚才,她差一点又失了方寸,准备捡着哪招打哪招了。 很快,她冷静了下来。徐飞白的轻灵九剑里有一招的诀窍在于九虚一实,贪狼的鞭影是一个道理,无论多少道,都是虚影,因为长鞭只有一条。 凌云釉微微喘气,凝神听周围的声音。墨昀曾专门训练过她的听力,让十名属下各持两把油纸伞,从树上抛下,二十把伞里唯有一把和其余十九把不同,墨昀说那把伞比其他的要重一些,所以无论是下落的速度还是破空的声音,都会不一样。她要做的,就是蒙住眼睛,从二十把伞中找出唯一一把不同的。 一道鞭影甩来,夹杂了强劲的风声,带起凌云釉乌黑的发丝。凌云釉不再抵御鞭影的攻击,目光索定其中一道,提气向上掠起,足尖踩到的鞭影有形有质,她知道自己听对了。 如走钢丝一般,她张开双臂踩着长鞭迅疾前行,在离贪狼只有一臂的距离时,她飞快踢出右腿,贪狼反应也快,向后平仰,躲过她那一脚。 徐飞白抱着胳膊站在墨昀旁边,啧啧感叹,“这姑娘不得了。” 第 72 章 明昔手里握着一节木头,正用刻刀一点一点得凿刻,她看不见,但徐飞白说这门手艺凭的是手感,反正都是打发时间用,不用太雕得太精细。 明昔摩挲着木头上乱七八糟的刻痕,苦笑:徐飞白太高看她了,别说精细,雕出一个粗糙的纹路她都做不到。 院子里传来清脆的踏雪声,练武之人通常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是明陵吗?” 天边彤云密布,光线本来就暗,那人站到门口,遮住了本来就不够亮的天光,屋里顿时变得幽暗起来。 “明陵?”明昔试探着又唤了一声,握着刻刀的手收进袖里。 墨昀看贪狼被凌云釉激出了斗意,立刻喝止:“好了,贪狼,今天到此为止。” 贪狼一脸不高兴,“主人,贪狼要求再比一局。” “诶!别,再来一局,姑娘我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贪狼大爷武定乾坤,万夫莫敌,我认输,今天是死也不会跟你打了。”凌云釉满腹怨气,但认怂认得干净利落,毫不拘泥。 凌云釉发髻散了,衣裳被长鞭勒出好几道口子,脸颊被鞭风带到,受了擦伤。她最先关注到脸上的伤,心疼得嘶嘶冒气,“没听过打人不打脸吗?” 贪狼还真没听过,“再来,这次我保证不打你的脸。” 再来你大爷!凌云釉忧伤得想哭,下次出门还得揣个小铜镜在兜里,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墨昀扔了个青花小瓷瓶过去,“一日涂三次,最多三五日就消了。” 凌云釉握住小瓷瓶,狠狠剜了贪狼一眼,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徐飞白目送着她委委屈屈的背影,忍不住大笑,“呀呀呀呀!贪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知道女人的脸有多重要吗?万一以后留条疤,可就难嫁出去了。” 凌云釉没走远,听得一清二楚,倒吸两口气,压下怒气,转身换了副笑脸,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同心结,同心结下挂着一枚红色护身符,里面装了一截桃枝,正挂在她食指上,一圈一圈地转着。 扬州有个很出名的姻缘庙,经常会有尚未许亲的年轻人上庙里求桃花结,想要借此寻获好姻缘。 凌云釉得意得笑了笑,“我啊!说不定不用求神拜佛,也能嫁在你前面呢。” 徐飞白不笑了,尴尬道,“你什么时候拿去的?” 凌云釉翻了个白眼,把桃花结扔过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比较恨嫁?” 这可把徐飞白尴尬坏了,哪敢去接,觉察墨昀和贪狼都在看自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就……就看着……好看,也花不了多少钱,就买了。你还是……还是好好管管她,不问自取视为偷。” 墨昀强忍着不笑,“沾了土就不灵了,回头我一定替你好好说说她,坏人姻缘容易遭报应。” 徐飞白知他在取笑自己,抓了抓后脑勺,“这姑娘玲珑心窍,也是吃过太多苦得来的,但愿你手下留情,不要把她变成第二个林甘雨。” “这锅我不背,林甘雨喜欢谁,投靠谁,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诱导她做决定,也没有逼迫她做决定,所以她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近来堆积的事情都完成得差不多,墨昀忽然闲了下来,整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从前紧绷。徐飞白本来也只是打算转移话题,没想到他会真的回答,要知道,平常和林甘雨相关的他都懒得搭理。 徐飞白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如果你是白晋那种人,也许还要好办一些。奈何你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骨子里还正经得要命。你这种人最没意思,最后什么都得不到,还不能怪到你头上,那你说到底是谁的错?” 或许是因为墨昀的耐性只有一个问题那么长,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个问题无聊,懒得贡献他宝贵的神思去想,墨昀甩个徐飞白一个“尽在不言中”的背影,潇洒得走了。 徐飞白追在后面,“还有件事儿,以你对林甘雨的了解,明昔身边那名男宠叛变,是不是林甘雨的手笔?” 墨昀不耐烦,“即便是她的手笔,也不是我教的。秦州昨天向我讨了只长白山的老参,是不是送明昔的?” 徐飞白很无语,“明昔瞎了又不是要死了,讨老参有什么用?” 墨昀也不由叹气,“我没问,那只老参还是老堂主在世时从长白山挖回来的,要是知道被秦州拿去给人治失明,不知道会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回头我得找人去看看他的棺材板是不是还牢固。” 徐飞白失笑,“我来之前就见他往明昔那里去了。” 秦州抱着一根宝贝老参,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了明陵。 明陵满脸是血,看到秦州眼睛倏然亮起来,“秦大人,求你救救明昔小姐,阳大人他……” 没等明陵说完,秦州一听到阳平也在,就知道不好,把老参扔给明陵,向里跑去。 明昔被粗暴地砸在美人榻上,藏在袖中的刻刀抵上喉咙,“你侵犯了我,白晋不会拿你怎么样,若是我死了呢?” 阳平阴沉着脸,却不敢再动。 明昔喘着粗气,不管不顾地在脖子上划出一条血口子,“如是我死了,他会要你的命。” 阳平差点又要铩羽而归,转念细想她刚刚的话,她倒是提醒了自己,只要她不死,白晋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阴森之气爬上他的眉目,阳平忽然道,“竟然还敢回来,你倒是护主。” 明昔一惊,“明陵?” 明昔这一分神,被阳平钻了空子。阳平飞快逼近,握着她的手臂向后重重一拧,咔嚓一声,刻刀砸到地上,明昔重重摔在美人榻上,疼得一脸惨白。 阳平压在她身上粗暴得撕开她的衣裳,“从前是我太惯你,以后不会了,兴许我今天要了你,堂主就会答应把你嫁给我了。” 秦州一进去就见到这幅情景,霎时间,双眼泛起血红之色,他大步走过去,捏住阳平的后劲将他拉起来,一拳挥了过去。 那一拳正好砸在阳平的鼻子上,阳平拭去鼻血,冷眼望着秦州,“我们烟雨堂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秦州扯起一张毛毯,把衣衫不整的明昔拢进去,冷冰冰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白晋交代吧!” 阳平愤恨地走了出去,明昔慢慢从美人榻上爬起来,不哭也不闹。 秦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明昔,你还好吧!” 明昔木着脸点点头,“谢谢。” 明陵冲过去,死死捏住羊毛毯,似乎是想要帮她遮盖屈辱。明昔低下头,她右边的胳膊被拧得脱臼,只能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摸明陵的脸,明陵的眼尾和颧骨都有淤青,方才被阳平打得吐血,若不是明昔让他走,说不定早就被阳平打死了。 秦州试探着问,“今天的事你会告诉白晋吗?如果你不愿意说,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心里十分愤怒,但明昔毕竟是女孩子,遭遇了这种事,虽然没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应该也不会愿意让别人知道,总还是要顾虑明昔的名节。 明昔摇摇头,“他即便能拿我怎么样,也不敢杀我,可我不一样。” “我敢要他的命。” *** 林然大老远就看见了灰头土脸的凌云釉,哪里是像去和人过招,那是斯文人干得事,弄成这幅模样,像是她一个人群殴了十个泼妇,只有泼妇打架才会宁可自伤一千,也必须伤敌两百,反正就是不能让对方毫发无损地回去。 林然赶紧迎上去,“怎么弄成这样?” 一提凌云釉就来气,“被熊孩子给打的。” 林然无法靠她那贫瘠的想象力猜出她口里的熊孩子是谁,毕竟在她眼里,朔风堂的人都是远在天际的大人物。她手里抱着刚收下来的干净衣裳,本来是打算抱回去熨平整了再叠起来的。 见凌云釉弄成这样,自然是先伺候她沐浴。 凌云釉很喜欢偏室里的大浴池,池上氤氲着一层白蒙蒙的烟雾,池中心立有一座游龙戏珠的金像,源源不断的细流从龙嘴里流到浴池里。 凌云釉闭着眼靠在池壁上,林然跪在岸边给她梳头。 “林姐姐,你说他们怎么敢在浴池里放条龙呢?这要在民间,可是杀头的大罪。” 林然也很疑惑,“我也不知道。” 凌云釉也是随口问问,也没打算探究到底。“烟雨阁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林然把明昔的事说了,“白堂主一直最为爱重明昔小姐,却不是男女之间的爱重,具体是什么原因,没人说得清楚。眼下,风头正劲的是松月小姐。” 凌云釉睁开眼睛,“卞松月?” 林然放下梳好的头发,转而梳另一边,“是,听说白堂主不仅亲自指点她剑法,一得空,还会亲自教她读书。” “读的什么书?” 林然轻轻摇头,“这个我倒是没问。” “林姐姐,你说,粱阿给明昔下毒,会不会和卞松月有关?” 林然在心里斟酌一番,“绿喜说,松月姑娘刚入烟雨堂的时候有两位幽若看不惯她,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突然与两位幽若亲近了起来。她来之前,虽然也有人嫉恨明昔小姐,但也一直相安无事,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如果小姐非要我说,我只能说,这位松月姑娘,不简单。” 凌云釉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虑,“卞松月不仅聪明,而且心狠,从前我与她之间没有利益纠葛,同我要好也在情理之中。林姐姐,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威胁到她,她会不会也会来对付我?” 林然幽幽叹气,“人心瞬息万变,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在桃花源里相扶相帮的一帧帧画面浮现在脑海里,也许是自己记性太好,卞松月说过的每一句感动过她的话,她就一字不漏得记在了心上。 还有很多无声时刻,她们依偎在一起取暖,她闭上眼睛养神,卞松月就在一旁给她编草蜻蜓。还有她死里逃生,在温水中醒来,发现只剩了自己,正彷徨无助的时候,卞松月忽然出现,天真得问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子衿。 她还欠自己一个草蝴蝶,凌云釉一直记着的。 林然望着她消瘦的背脊,看起来有些可怜。 “可是我不想走到那一步。”默了半晌,她忽然开口。 林然想起从前的她,一路战战兢兢在夹缝里求生,即便是被人欺负了,也顶多是使一些小花招惩戒对方,从来不肯做害人的事。怀着满腹的小聪明,却心软得一塌糊涂,明知雅安那个笨姑娘会成为累赘,带着她会引来很多麻烦,但还是忍不住将她带在身边护着。 林然拿了一条干帕子温柔得替凌云釉绞着头发,“云釉,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怎么变过。” 好久没听人这么唤过自己,凌云釉眼睛微微发烫,“当年我刚进临芳苑,有一晚高热不退,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张又硬又冷的床上。” 林然仿佛也想起来了,笑着说,“那会你烧成那样,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不能睡不能睡,我的书呢!还想着背书,真是用功。” “当时为什么要救我呢?她们看完热闹就散了,只有你,特地跟丁姑姑请假留下来照顾我。” 林然用一根玉簪挽起她的湿发,“积德吧!没准哪天德行积满了,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凌云釉裸-着身子从水里站起来,林然为她擦干水珠,怕她着凉,用羊绒毯拢住她。 凌云釉侧过头,林然如同玉兰花一般沉静,“林姐姐也想离开这里吗?” “嗯!做梦都在想。” 凌云釉换了里衣,拿出墨昀给的青花小瓷瓶,转开瓷盖,凑到瓶口嗅了嗅,想到墨昀也没必要害她,才放心大胆地对着铜镜抹在伤口上。林然拿了件斗篷给她披上,接过小瓷瓶,“我来吧!” “林姐姐,明天帮我张罗一桌酒菜,以我乔迁新居为由宴请卞松月,不用弄得太正式。” “好的,明天一早我就去办。”林然小心盖好的瓷瓶的盖子,从妆台上拿下一瓶玉肌膏为凌云釉抹在脖子和手上。凌云釉在镜子里看着她忙碌,柔声道,“林姐姐,农历七月初九是你的生辰吧?” 林然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清楚,“小姐有心了,的确是七月初九。” “明年生辰之时,我送林姐姐一份大礼。” 第 73 章 林然将饭后用的甜点端上桌,这是今天最后一道菜,是一道枣泥山药。 就去小厨房端菜的功夫,自家小姐和松月小姐都下了桌,小姐正拉着松月小姐看她新画的一幅画。林然记得两人刚在垂花门外碰面的时候,并肩往里走,不约而同地隔出一臂的距离出来,她当时就觉得,两人的关系兴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要好。 卞松月对看画兴致缺缺,她更想和凌云釉拆两招,也隔了许久没见了,不知道凌云釉的武功有多大长进。 凌云釉故作不知,收起画,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蓝皮书。 卞松月好奇,“这是什么?” “是我在扬州偷偷带回来的宝贝。故事不长,讲的是一个女侠盗在民间劫富济贫,智斗贪官的故事,精彩得很,你一定会喜欢。” 卞松月接过来翻了两页,“墨堂主允许你读这些闲书?” “他平日里忙,不大管我读什么,怎么?白堂主也要管这些杂事吗?他对你还挺上心的。” “中原的东西我都不大懂,所以他也只能多花些功夫来教我了。”得意的小情绪从卞松月眼睛里偷偷溜出来,她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凌云釉脸上的笑意褪去一点儿,“墨昀可没这耐性,白堂主除了武功,还要亲自教些别的吗?” 卞松月道,“还教读书,习字。” “习字就罢了,还教读书吗?白堂主让你读的书,你肯定不大喜欢。” “确实挺枯燥,好几次我都读睡着了。” 林然端了热帕子上来,凌云釉拿了一条净手擦面,“男人读的无非是兵法、策论、谋略,读不进去也是正常。” 卞松月又翻了几页,渐渐得了兴趣,把书合上准备回去读,抬眼瞥到枕畔放着一本《捭阖策》,和她正在读的一模一样,她的目光很快溜到别处,接过林然端上来的帕子净手,“那些东西我哪里读得懂,现在读的是三个字三个字的,叫……叫《三字经》。” “《三字经》是……他现在教你读的是这个?”她原想说《三字经》是小孩儿读的,又觉得说出来伤人,临时改了。 卞松月不以为意,“我现在和小儿学步没什么分别,他倒是想教别的,可也得我学得会啊!” 凌云釉拉她坐回桌前,夹了一块山药在卞松月碗里,“有件事我一直好奇。” 卞松月好不拘泥地吃了,发现这从未吃过的玩意儿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再夹了几块吃。 等吃完了,见她还是没说,扬起脸,笑了笑,“想问什么就说啊!隔了太久,都忘记了该怎么和我说话了?” 凌云釉低笑一声,“涉及烟雨堂,我是有些犹豫。” 卞松月搁下筷子,认真注视着她的脸,“你尽管问,能说的我定然不瞒你,不能说的,你定然不会问。” 她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好像又回来了,要在从前,这些话,本来无需谁来说出口的。 “明昔的男宠叛逃,逃离前还毒瞎了明昔的眼睛,这件事里有两处值得探究,比如两人相安无事这么久,梁阿为何会突然下手?这是其一。我听说他被明昔关在扶风阁里,一个行动受限的人,哪里来的毒药?这是其二。” 卞松月用手指绞着一缕头发,这个动作凌云釉并不陌生,她的目光移到她的红色夹袄上——她一直记得她喜欢红色,衣裳大多都是红色,可林然给她说过,在烟雨堂里,紫色是松月小姐的专属色。 卞松月问道,“你为什么忽然好奇这个?” 凌云釉笑着摇摇头,“我并不是忽然好奇她。比起明昔,我对烟雨堂的另一个更好奇。” “谁?” “阳平”,凌云釉沉吟半晌,继续道,“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你应该还记得,我当初给你说,我入杀手堂,只为两个人,一个是丁嫦。” 卞松月反应过来,“另一个是阳平,你想杀他?” 窗外,忽然起了风。 “所以,我并不是好奇明昔。” 卞松月垂下眼帘,嘴角噙起一朵微笑,“那可巧了。” 凌云釉问道,“什么巧了?” 卞松月摇摇头,“那你可得考虑好,若是被白晋知道,他不会放过你。” 凌云釉望着她,“我考虑好了,你会告诉白晋知道吗” 卞松月瞟她一眼,“怕我告诉他,何不一早就别说。” “当然是指望你能给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既可以杀阳平,也能让白晋不怀疑到我身上来。” 长长的一缕发已经绞到了发根处,卞松月只好将整根松开,一缕发微微打着卷。“你容我想想,想好了告诉你。” 凌云釉道,“不急,我等了这么久,不愁再多等两天。我听说一干幽若里,白堂主最爱重的是明昔,明昔突然叛逃,想必也是受了有心人挑唆,女人的嫉妒心比蛇牙还要毒,眼下白堂主同你走得最近,务必小心。” 卞松月冷笑起来,“你也觉得他最爱重的是明昔吗?” 凌云釉看着她,“我也只是听说。” 卞松月的眉目似乎一瞬间阴沉下来,她站起来,“我该走了。” “我送你。” 凌云釉目送卞松月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低声问林然,“林姐姐,你说,是她做的吗?” 林然收回目光,“我判断不出来,只是,对白堂主爱重明昔小姐这件事,松月小姐好像有些在意。” 凌云釉定定望着卞松月离开的方向,“她不是好像有些在意,是一定非常在意,她喜欢的东西就要独占,谁来分都不可以。” 林然有些担心,“她对白堂主这般在意,小姐刚刚又将阳平的事情告诉她,恐怕……” “恐怕她会告诉白晋吗?”凌云釉摇摇头,“不会,即便我不出手,明昔也会出手,等她反应过来,一定会来说服我和明昔联手,比起白晋断去一只胳膊,她更在意的是明昔在白晋心中的地位,明昔杀了阳平,一定会惹怒白晋,她坐收渔利,有何不可?” 林然不解了,“既然小姐已经想到是这个结果,阳平的事,说与不说其实都没多大分别。” 凌云釉仿佛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她犹豫了。” 林然见她思绪已经不在刚刚的问题上,便没有再问。 凌云釉喃喃道,“墨昀刻意放过苏沉,原来是因为这个!” 林然叹了口气,“小姐打的哑谜,我可解不出来了。” 凌云釉侧过头,望着林然,“林姐姐,刚刚她说她只读了《三字经》,你相信吗?” 林然道,“我想不出白堂主教这个有什么用?” 她脸上,淡淡的忧愁转瞬即逝,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呓语一般。“有些书也不是非要用读的,听也是可以的。我与她,或许是真的成不了一路人。” ※※※※※※※※※※※※※※※※※※※※ 我好 第 74 章 月见居的银霜炭快告罄了,林然一人掌凌云釉的起居饮食,大事小事都脱不开手,不得不拖到现在才去领这个月的份额。分炭的内务见是朔风堂来的,特地多拨了一些给她,她两句谢过,抱着一袋子银霜炭走了。 要说今天着实不是个合该出门的好日子,林然还没等走出院门,就被人叫住了。 期初她只当没听到,也没刻意加快脚步,该怎么走路还是怎么走路。谁知道那人尽管瘸了一只腿,却还是不肯放过她。 “你聋了不成,叫半天了都没听到?”内务府的副总管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瘸了一只腿不说,还生了满脸麻子,着实有碍观瞻。 这满天星不是第一天打林然的主意,林然还在临芳苑时就被他瞧上了。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她心里虽轻视他,但也知道,即便是现在被要去伺候云釉,自己也顶多是从底层爬到了中层,还是比满天星低了一层。 她微微低着头,状似害羞,实则是为了掩饰眼中的厌恶。“原来是徐管事,你唤了我很久吗?确实没听到,刚刚还被云釉小姐骂了顿,说我长了双耳朵不知是拿来做什么的,非要人喊上好几声才听得见。实在对不住。” 满天星本来比林然高那么一点儿,奈何瘸了只腿,看上去和林然一样高,可能还要更矮一点儿。他抬起他那像是被人打肿了的眼皮,先仔细打量林然的脸,发觉不知怎么得,这小妮子又比从前好看了。随后视线往下,望向被她抱在怀里的银霜炭,没忘顺便看看她那胀鼓鼓的胸脯,不觉咽了口口水,恨不得跟银霜炭调个位置。 他也不嫌会被银霜炭脏了手,伸手拨了两下,林然赶紧后退两步,看自己被她避如蛇蝎,满天星阴森森笑道,“怎么,现在调去伺候云釉小姐,就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 林然脸色微微泛白,“奴婢不敢。” “你不敢?”满天星一掌打落银霜炭,看见林然胸前终于没了遮掩,便再她胸上捏了两把,林然胸前显出五道黑痕。 银霜炭砸出几星炭渣,溅脏了林然雪白的罗袜,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护住隐隐作痛的胸脯,泪花在眼里打转,比愤怒更多的是屈辱。 满天星虚虚地捏了捏手掌,软绵绵的触感还没散完,只觉得意犹未尽。“说起你那主子,我记得也是从临芳苑出去的吧?” 林然紧紧握紧拳头,手心被掐出了月牙掐痕也没发觉。 “我上次远远见了她一眼,那身段那容貌,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可惜,在临芳苑的时候没被我遇上,不然……嘿嘿……” 想到当初没能尝尝凌云釉的滋味,满天星心里愤愤,看了一眼林然,色从胆边生,“今晚三更时分,来我房里,若是你敢不来,我就给花枝夫人说你这贱蹄子勾引内务,为月见居谋私利。” 满天星对着林然胸脯又咽了两口口水,正想再上手摸两把止止渴,见到远处有人向这边走过来,只得作罢。 “徐管事。” 满天星回过头,林然的脸色仍旧苍白,她手已经放了下来,垂在腰侧,头却一直低着。“内务府夜里要落锁暂不说,即便门大敞着,要去您房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传出去,奴婢还怎么做人?” 林然越说声音越低,满天星听她意思是在拒绝,脸一下子黑了,“我说了,你要是敢不来……” “奴婢当然不敢不来”,林然赶紧打断他,“奴婢只是想换个人少的地方。” 满天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你识时务。” 林然嘴唇动了动,才又接着开口,“庵堂……平日里大多都是夫人会去,且都是定了日子的,晚上除了一些觅食的夜鸦,不会再有别人去。” 满天星一听眼睛都亮了,“就知道你这小蹄子是不安于室的,当着菩萨的面做这事儿,亏你想得出来。” 远处的人终于走近了,毕恭毕敬地跟满天星打招呼,偷偷盯了林然两眼,满天星敷衍着应了一声,等那两人走远了,才恶狠狠道,“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三更,你要是敢不来,可别怪管事我心狠。” “奴婢不敢。” 满天星走了以后,林然动了动冰凉的手,看着散了一地的银霜炭,一粒一粒得捡进布袋里。 近来墨昀闲下来,日日监督着凌云釉练剑、练字、考察她功课,天不黑,是绝对不肯放她回去的。和卞松月会面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这几日不仅卞松月没来找她,连明昔那边都没有动静,天天被墨昀管着,她根本找不到时机去布局。 回到月见阁时,凌云釉已经累瘫了,林然提前烧好火盆,准备伺候凌云釉沐浴。 在林然给自己取发簪时,凌云釉从镜子里看到林然的脸色苍白无比,担忧问道,“林姐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白?” “啊?”林然走了神,没听清,“小姐说什么?” 凌云釉觉得不对劲,转过头,盯着她看,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林姐姐,你的手好凉,是不是受风寒了?” 林然刚想说没有,凌云釉的手背就贴上了她的额头,探了一下,又抽回手往自己额头上贴了贴,“还好不烫。” 她认定林然脸色不好一定是因为受了风寒,没收了玉梳,把她往床上推,“姐姐今晚就同我睡吧,晚上万一发了高热,我也好照顾你。” “哪里有这个道理?”林然坚决不肯上床。 凌云釉兀自帮她脱去外衫,蹲下来帮她脱鞋,林然赶紧缩回脚,“我自己来。” 凌云釉也不坚持,笑道,“终于有点儿精神了,你先休息,我先去洗个澡,今天被墨昀压着练了一天的剑,一身是汗。” 凌云釉转身要走,林然忽然叫住她,“小姐。” 凌云釉回头,“怎的?” 被子压在胸口仿佛有千斤的重量,林然有些气闷,她的脸色依旧很白,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盯着凌云釉的脸看。 凌云釉回过身来,往她走去,“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算了,我还是先让云叶姑娘来给你瞧瞧吧!” 看她转身要走,林然忙伸手拉她的衣袖,“不用叫大夫,我没事,真的。” 凌云釉蹲下来,趴在床畔,“林姐姐,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林然望了她一会儿,舔了舔干涩的唇,“我是想说,能来照顾你,我很高兴。” 凌云釉还记得初进临芳苑那一年,也是个总也暖和不起来的寒冬,她每晚都做噩梦,睡不好,身体也很虚,最初的时候三天两头感染风寒,一受寒就要引发高热,晚上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挣扎着醒来,就看到林然正取下她额上的湿帕子,对她笑道,“别怕,有我呢!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捂一身汗出来,明天就好了。” 凌云釉从回忆里抽离,帮她掖了掖被角,不让风漏进来。“别怕,有我呢!” 等凌云釉请来云叶,林然已经睡着了。 凌云釉压低声音问云叶,“要不要叫醒她?” 云叶放下药箱,放轻动作,探林然的脉,“从她脉象来看,并没有感染风寒,可能是近来心事太重,思虑过多,还是让她睡吧!” 看云叶帮林然整理被角,凌云釉喃喃道,“思虑过多吗?到底是有什么事是不能同我说的。” 云叶宽慰她,“也许是不想让你担心,没事的。” 一夜相安无事,到了早上,林然按时醒来,拾掇好自己后,照常唤醒凌云釉,凌云釉夜里没睡好,做了一夜的梦,没精打采地坐在梳妆镜前让林然替她梳头。 一时,两人竟然都没有说话。 等凌云釉终于清醒点儿,林然也为她梳好了头发,探身过去拿珠钗,凌云釉先她一步拿了一朵玉簪花递给她。“林姐姐,昨晚云叶医女来替你把脉,说你心事太重,思虑过多,都怪我近来太忙了,都没注意到,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不要藏在心里,说出来,我一定可以帮你的。” “我……”林然咬住下嘴唇,脸色又苍白起来。 凌云釉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一定有事情瞒着自己,刚想细问,外面有人再唤,“请问云釉小姐在吗?” 林然脸色白个彻底,凌云釉刚刚站起来,她就答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往外走,凌云釉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深深看了她两眼,“你就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 “小姐。”林然急急唤了一声,凌云釉却看也不看她,自己走出去了。 凌云釉走到垂花门前,见门前站着的是花枝夫人的贴身侍婢,她在临芳苑的时候是没机会同这等婢女说话的,但也不妨碍她知道对方身份,即便没说过话,也曾经远远见过脸。 嫣然语气恭顺,“清早来饶,奴婢十分过意不去,但也是奉了花枝夫人的命令,还望小姐海涵,请问林然姑娘在吗?” 凌云釉抿唇而笑,“原来是嫣然姐姐,林姐姐身子不大舒服,我让她休息一日,这会儿还没醒呢,姐姐有事同我说就是。” 嫣然也谦卑地回以一笑,“奴婢身份地位,哪配小姐这样称呼。说来也是一桩不大光彩的事,前两日花枝夫人心神不宁,总是夜半惊醒,昨夜二更左右,花枝夫人又被噩梦扰醒,硬是要去庵堂礼佛,求菩萨保佑,哪知道,徐贵那个下流坯子,把夫人当作相好的,夫人气急大怒,哪肯放过这下流胚,那下流胚吓破了胆,直说是林然姑娘害他。” 凌云釉联想到林然昨日的不对劲,在心里串联出前因后果,徐贵那破烂货,从前仗着身份净做些蝇营狗苟的事,现在竟然欺负到林姐姐头上来了。这种人连狗都不如,知道自己遭人算计了,肯定会死咬着林姐姐不放。 若是别人还好办,可那色胚冒犯的是花枝夫人,阁主正妻早逝,后来也没有再娶,身边就花枝夫人这么一个伺候的人,这事想要善了,怕是不可能。 算了,见招拆招,硬着头皮先去看看再说。 想清楚了,凌云釉生怕林然跑出来认罪,对嫣然道,“林姐姐这会儿高烧还没退,要想问出什么来估计够呛,但这事儿牵扯到了花枝夫人,肯定不能让姐姐就这样回去。林然是在我跟前伺候的,奴婢做错了事,我这个当主人的也撇不开干系,我同嫣然姐姐走一趟,劳姐姐姑且等等,我先去换件厚衣裳。” 嫣然也怕她同自己为难,这位小姐是朔风堂的人,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见她愿意同自己走一趟,松了好大口气,“小姐去就是,奴婢在这里等着。” 林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自己惹出来的事,她不怕自己去担,好几次都想直接冲出去跟嫣然走,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并不是犹豫,这一去,可能再无法回来,至少,要同云釉告个别。 凌云釉走进来,林然一下子红了眼眶,“以后我不在,小姐” 见她一来就说诀别的话,凌云釉叹了口气,打断她,“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姐姐去给我拿件厚衣裳,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林然嗫嚅着,“我……” “姐姐若还想好好待在我身边,就听我的话,若是想要害死我,现在就可以去认罪。” 第 75 章 一大早凌彦就被自己的爱妾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从床上拉起来,得知自己的女人被人轻薄了,他表现淡漠,只回了一句,“下三滥的货色,杀了就是,你要是觉得一刀抹了不够痛快,擅刑堂百十种刑法,大可一一用过去,什么时候消气,什么时候停。” 花枝也不生气,“妾身知道阁主是怪我扰了美梦,但这事涉及朔风堂,若是我随便处置,事后,您又得怨我!” 说话间,凌云釉被嫣然领上来。 “凌云釉见过花枝夫人。”凌云釉问了好,多留意了两眼坐在主座上的人,如果她没有记错,她还在杀手堂时,就见过这个人。 莫非,他就是枭阁的阁主吗?那可不妙了,当时她不知对方身份,说话可不算客气。 她琢磨过劲,向凌彦行礼,“见过阁主。” 凌彦认出她就是那个轻功差劲的小姑娘,可并没有要点破的意思,问花枝,“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婢女?在朔风堂伺候的?” 花枝并没有见过凌云釉,嫣然小声提醒她,“这是朔风堂的云釉小姐。” 凌彦听见了,说道,“你就是墨昀要去的那个小丫头?上次夜宴的时候就想见见,没见到,倒是在这种情境下见到了。” 凌云釉进退有度,并不慌乱,“夜宴那晚本来是要去的,白天不小心喝了一壶菊花酒,醉倒了,这才没去,望阁主海涵。” 凌彦笑了声,“一壶菊花酒就能撂倒你,小姑娘,酒量和轻功一样差嘛!” 花枝夫人觉出意思来,皮笑肉不笑,“阁主以前见过这位云釉小姐?” 凌彦懒得理女人间争风吃醋那套,不耐烦道,“过会儿我要与墨昀论事,没多少时间留给你。” 花枝在心里冷笑:这是在提醒她别处置得太过,要给墨昀留面子。 凌云釉见状,先行开口,“来之前,嫣然姑娘已经将来龙去脉说与我听了,夫人,并非是云釉想要包庇下面的人,只是,林然从前一直在临芳苑伺候,人虽然不聪明,好在做事也算稳妥,明知道花枝夫人身份尊贵,还把主意打到夫人身上,不是在断自己后路?这其中莫非是有什么误会?可否请夫人将徐贵叫出来,让云釉当面问他两句?” 花枝揭开茶盖漾开茶沫,慢吞吞饮了半杯,气氛在她的沉默中凝结,变得凝重起来。 凌云釉心里打着鼓,但面上却维持着沉稳的假象。她知道花枝夫人忌惮着她背后靠着的朔风堂,才会把阁主请来压阵。若是先机被她占去,后面想要翻盘定然是难上加难,还不如自己先发制人,让花枝夫人跟着她的节奏来走。 花枝放下茶盏,“听你的言下之意,是觉得我污蔑你那丫头了?” 凌云釉扫了眼凌彦,而后转向花枝夫人,“云釉只是想要个真相,看是徐贵仗势淫辱婢女却反咬一口,还是我堂中侍婢不知羞耻同人有染。夫人与阁主深明大义,必然不会因为女子命格低贱,就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花枝脸上隐有怒色,凌彦低低笑了一声,命令属下,“把人带过来,要是还没死的话。” 徐贵像一条去了半条命的野狗一样被人拖上来,只穿了一件里衣,嘴唇冻得发紫,血水把衣裳泡透了,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就要叫人怀疑拖上来的是不是个死人了? 凌云釉走过去,蹲下来细细瞧了他几眼。“原来真是这人。” 凌彦道,“你认识他?” 凌云釉站起来,“禀阁主,云釉入杀手堂之前,是临芳苑的婢女。临芳苑里的女子虽然是穷人家出身,但至少生来清白,想着干几年存够嫁妆,卖身契的期限一过,就下山嫁人好好过日子。可天不遂人愿,徐贵说她们生来就是伺候他那样的老爷的,统领临芳苑的徐嬷嬷说她们生来下贱,被主子们瞧上就是天大的福分,活该被蹂-躏欺-辱。” 凌彦的脸色冷了下去,望向花枝,“有这等事?” 花枝被反将一军,仍处变不惊,“早前听说是有这样的人,本来说宣徐嬷嬷来问,哪知道她得罪了烟雨堂的阳大人,被阳大人一剑处置了,没来得及。我已经叮嘱了卫兰,再遇这种淫-乱之事,必将严惩不怠。” 凌云釉道,“徐贵的作风怎样,多寻几个人问问便知。林然之前同我说过,她还没调到朔风堂时就总是被徐贵骚扰,昨日她去内务府领炭,我回去时就见她脸色不好,问她怎么,她只说受了风寒,晚上便真病了。听说徐贵是在佛堂冒犯夫人的,夫人阁主有所不知,徐贵这人好色不说,还喜欢在郊外办事,选在佛堂也不奇怪。云釉猜想,必定是林然昨日去领炭时遇到徐贵,徐贵寻了什么理由威胁她夜里到佛堂去。” “是不是啊?徐老爷?”凌云釉一脚踩在徐贵渗血最多的那处,徐贵痛苦喊叫起来。 凌彦最厌恶的便是这等腌臜事,沉着脸问花枝,“需要我叫人来问吗?” 花枝的手在袖中紧紧攥起,本来想借此去找朔风堂的不痛快,她万万想不到那小蹄子这般厉害,把凌彦的性格秉性了解得这般透彻,反将她弄得骑虎难下。 徐贵即便是想辩解也发不了声了,这样也好,否则还要再同他周旋,多亏了花枝夫人把阁主搬了来,这番话也只能在阁主面前说才有用。 花枝的手心被她自己掐出两枚月牙,她赌气道,“妾身一人管阁中上百口人,吃穿住行大小事务都要妾身操心,这徐贵平日办事得力,看着也是个正正经经的人,从前也没人在我面前说过他的不好,若是他真的做了这些腌臜事,妾身也只能承认是自己能力不够了。” 果然是千年的狐狸,玩起聊斋来半点不马虎。自己倒是给了她一个叫苦的机会了。凌云釉等着看凌彦的反应。 凌彦非但不吃这套,反过来挖苦她,“夫人也确实够操劳的,用不用我再去娶一个进门帮你分摊一下?” 花枝抿紧嘴唇,愤愤得瞪了一眼凌彦。 “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要拿来烦我,嫌我不够操心?以后别再让我听到这些腌臜事,再有什么传到我耳朵里,那少不得要找个人来帮你了。”凌彦耐性告罄,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凌云釉千算万算,没算准凌彦这个一阁之主对花枝这个妾室还真是有感情的,现在明摆着是要退一步,让花枝自行处理这件事,他不会再插手。 她想起初遇凌彦时,他那一番话,只觉得是个笑话。 “果然还是枕边风的威力大,别说只是个命同草芥的婢女,亲骨肉叫人欺负了,也只得忍气吞声。这位姑娘对一个婢女尚能如此情深义重,可算是打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的脸了。” 花枝先前还一副委委屈屈潸然欲泣的模样,见到从门口进来的人,脸色蓦然大变。 凌云釉满心的愤怒被好奇和惊艳取代,目前为止,卞松月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但跟门前那个 姑娘一比,也免不得要被比下三分,这姑娘才是真真正正的绝代风华。 “桑桑”,凌彦肃了脸色,“你怎么在这里?” 凌彦话音一落,人已经跃至门口,伸手去抓白衣女子的肩膀,白衣女子宛如一只灵巧的雨燕,腰肢一拧,一个转身就从凌彦的手上滑了出去,她冷哼一声,“自然是你那四个属下不争气,被我打晕了,我逃了出来。你别想再把我关回去。” 凌云釉被白衣女子轻盈的身法惊艳到,她发现阁主看起来生气,但下手却不重,甚至有些小心,像是生怕伤了这位姑娘。 凌彦板着脸,“我当初就该废了你的武功。” 白衣女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堂而皇之往里走去,她微微一笑,仿佛空中绽出千万朵梨花,“姨娘,好久不见了。” 花枝冷着脸,没说话。 凌桑见怪不怪,坐到凌彦方才坐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了,才笑眯眯得开口,“好久没见,你还是如从前一般爱端架子,端了这么多年,还不嫌累么?” 本来要召三堂开会的凌彦,现下也不急着走了,冷着脸训道,“凌桑,你现在是越发不懂规矩了。” 凌桑脸上的笑容淡去,“谁叫我亲娘去得早,有娘生没娘教呢?” 说完这一句,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凌彦满脸的怒色化为焦急,赶紧走过来,把身上的貂毛大氅脱下来披在凌桑身上,“前日去看你都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咳嗽起来了,是不是感染了风寒?” 一直没开口的花枝厉声命令嫣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陈大夫来。” 凌云釉这才发现生得花容月貌的凌桑面上浮着一层不正常的苍白,只不过咳嗽了两下,阁主和花枝夫人就这般在意。 “底下的人是怎么照顾你的?”凌彦一手拍着凌桑后背帮她顺气,唤来属下,“把伺候小姐的人都给我砍了,重新选一批得力的。” 凌桑终于停止咳嗽,不悦道,“不过是感染了风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做什么迁怒他们?你若是要杀她们,干脆连我一起杀了,我下到黄泉同我母亲团聚,她必然不会像你一样把我关起来。” 第 76 章 被凌桑这么一搅和,谁也没功夫来关注林然的事了,凌云釉还没等到回月见居给林然报平安,就被墨昀派来的摇光客气地请进了朔风堂的议事厅。 “我……”,凌云釉刚要开口解释,剩下的话就在墨昀冷凝的注视中如风消散。 她擅自算计阳平那次,墨昀都没有这么大反应,看来这次,她的祸是闯大了。 “我记得第二次见面时,我就提醒过你,当舍不舍,反受其害。” 凌云釉毫不避视他的眼神,“我也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她……她们,不是我的弱点,她们是我想保护的人。” 墨昀语带讽刺,“好,现在的你想保护谁?花枝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吗?花枝夫人在阁主心中的地位你清楚吗?是不是以为靠着你那一肚子小聪明,就可以对付全天下的人了?” 凌云釉深吸两口气,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我没有别的办法,时间不够,可我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墨昀,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人,可是我,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为你期望的那种人。我放在心上的人,没有权衡利弊,只有值不值得。雅安值得,林姐姐也值得。” 飞蛾扑火吗? 墨昀撇开脸,第一次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来。选中她,是因为她机灵,应变能力不弱,在征伐冰河的计划里,他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可纵然她有满腹张良计,也敌不过心软这个致命的弱点。 “主人”,不知是不是为了缓和气氛,在两人剑拔弩张对峙不下之时,摇光进来了。 墨昀收敛情绪,坐回桌前,“什么事?” 摇光看看凌云釉,又看看墨昀,“凌冬小姐往月见居去了。” 凌云釉对“凌”这个姓异常敏感,着急问道,“凌冬是谁?” “是花枝夫人的女儿,枭阁的二小姐。” 浑身的血液冷下去,凌云釉不安地抠了抠指甲,而后从慌乱中清醒过来,转身跑出议事厅。 路上,她往手腕上狠狠咬下去,直到冒出血痕才作罢,疼痛逼得她冷静下来。等会儿面对来意不善的二小姐,她要怎么安抚?无论怎样,都不能同她动手。她明明已经想得很明白,可看到疼得连躲避力气都没有的林然,方才的想法便被抛得一干二净。 一抬手,凌云釉将打向林然的软鞭抓在手里,凌冬大怒,狠狠抽回软鞭,她故意把手上力气加至十分,软鞭嵌进凌云釉掌心的肉里,而后,飞快撤出,眨眼间,凌云釉的右手鲜血淋漓。 “哼,你就是胆敢冒犯我母亲的那个贱人了?”凌冬不过二八年华,眉眼肖似花枝夫人,姿色不及其姐,但也是个明艳无方的美人。如花一般的面容下,藏着一颗狠毒无比的心。 泄愤的对象换成是凌云釉本在意料之中,但她看清凌云釉的脸后,眼中泛起怨毒,扬起软鞭就向凌云釉的脸颊抽去。 躲还是不躲?凌云釉把林然护在背后,她感受到了凌厉的鞭风,心知这一鞭下来必然会在脸上留下一条显眼的疤痕。 “小姐。”林然努力撑起身子,想要拉开她。 凌云釉最终没有躲,她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一鞭。 这一鞭并没有打到凌云釉脸上,一道白影闯进两人之间,来人不知使了什么功夫,两指夹着软鞭,一拧一折,鹿筋制成的软鞭便断作几节。 凌桑扬眉一笑,夹带着明显的嘲讽,“凌冬儿,你还是老样子,见谁长得比你美,就要毁去别人的脸。也只有花枝那样心狠手辣的货色才教得出像你这样的恶女来。” “凌桑?”凌冬姣好的面容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你怎么会出来?父亲不可能放你出来的。” 凌桑弯腰,一手扶凌云釉,一手扶林然。 “当然是因为爹爹他想念我,想要见我。” 凌冬动了气,“你说谎。” 凌桑余光瞥到匆匆而来的两个人,嘴角牵出意味不明的一丝笑意。“我为何要骗你?你我之间,爹爹更疼谁,那不是显而易见的?” “你住口。” 凌冬扬起手里剩下的软鞭狠狠往凌桑身上抽去,奇怪得是凌桑不避不挡,任由软鞭落下,她剧烈咳嗽起来。 不等落到凌桑身上,软鞭就在凌彦手里化成了齑粉,凌彦睁着赤红的双眼,反手一巴掌甩在凌冬脸上。 凌冬的半边脸肿起来,她怔怔站着,一向视脸如命的她都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呆呆看着凌彦,半晌才开口唤,“爹爹。” 凌彦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凌桑身上,“桑桑,你怎么了?” 凌桑白如霜雪的脸颊上了无生气,她捂着胸口,咳了好久才停下来,“爹,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凌彦本来是打算亲自把她送回比目崖的,哪知道不过两月未见,凌桑的功夫又精进许多,只可惜孙猴子本领通天,也逃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凌桑见他发了狠,立马装出犯病的样子来,凌彦上当,她就趁机飞快得溜了。 凌彦是又急又气,凌桑自小聪明灵巧,学武的天赋惊人,有这么一个女儿,疼爱之余不免以之为荣,凌彦一得空就去比目崖教她练武,久而久之,凌桑就将他一身的本事学去大半,火候虽然不深,但也不比七幽若逊色。时间久了,凌桑还针对他的武功路数自创破解之法,刚刚她躲他擒拿手的身形,滑得跟只泥鳅一样,想必是她自创出来的新身法。 凌彦细细打量她好几眼,确认她没事了,才板起脸训话,“少在你老子面前装可怜,现在就回去,没得商量。” 凌桑懊恼得鼓起腮,“你好歹留我吃顿饭再赶我走。” 两人大眼瞪小眼,凌彦拿她没办法,率先败下阵,“说好了,吃完午饭就走。” 凌冬想冲上去抢回父亲的关注,被花枝一把拽住。手腕被花枝箍出一圈醒目的红痕,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竟然没有关心她脸上的伤,凌冬敏锐得感应到,有什么东西被冰封在母亲惨白的面容之下,母亲的沉默令她不安,手上的痛楚盖过了脸上的痛意,凌冬怯怯地道,“娘,你弄疼我了。” 花枝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她终于松开了凌冬的手腕,手掌温柔得抚上凌冬的左脸颊,“痛不痛?都肿了,回头我让嫣然拿冰袋给你敷一敷。” 凌冬委屈得不行,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确认凌桑没事,凌彦才注意到一旁的凌冬,方才他怒急攻心,没注意力度,凌冬半边脸颊肿起老高,不由懊悔起来,柔声安抚,“方才是爹冲动了。” 凌桑假模假样关心道,“确实是重了,好像肿得更厉害了,爹,你怎么下手没轻没重的,凌冬好歹是你的亲骨肉,又是女孩子,下那么重的手不说,还净往人脸上招呼,打坏了,叫凌冬以后怎么嫁人?” 凌彦冷冷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凌桑一眼,“你给我闭嘴。” 花枝揽着女儿,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凌桑一向知晓花枝的城府,不屑地转开脸,问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凌云釉,“你没事吧?” 看了一出闹剧,凌云釉着实尴尬,不敢出声,只摇了摇头。 凌彦饮过血拼过命,就是没有哄过小姑娘。凌桑自小是个闯祸精,从来都只有他被气得怒火烧心的份。偏巧那死丫头还是个懂得识人眼色的鬼灵精,见他真的生气,她能一刻不耽误地,立马下跪,抱腿撒娇认错。 凌彦不知道该怎么哄凌冬,看那对母女一声不吭,不哭不闹,他心里歉疚,又觉得尴尬。 摇光适时出现,同凌彦和花枝一一见礼,“阁主,今日您约了三位堂主谈事,白堂主和翟堂主到了有一会儿了,墨堂主差摇光来问,阁主什么时候过去?” 摇光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明显是被人派来解围的,有人给了台阶,凌彦哪有不下之理。回头随便安慰凌冬两句,又板着脸让凌桑好好待着别惹事。 凌彦一走,凌云釉仿佛听见什么东西在一瞬间碎了,气氛却更冷了。 花枝勉强笑了笑,“桑桑有没有想吃的,我好叫厨房准备。” 凌桑低低一笑,“我爹都走了,不用装了,姨娘还是叫我凌桑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凌冬恨恨道,“凌桑,你别太得意。” 凌云釉发现凌桑在面对花枝夫人时,她眼睛里有股子难以名状的恨意,而等她看向凌冬时,那丝恨意转化为不屑。她感受得到,她在努力压制对花枝夫人的恨意,但并不掩饰对凌冬的轻视。 “凌冬,你如果有你母亲一半聪明,今天也不必挨这一巴掌了。你母亲知道自己再了不得也只是个妾,是我那死去的娘的陪衬,好好同她学学,人总是要长大的。” “姨娘,这个叫林然的婢女我瞧着顺心,打算让她伺候两天。”凌桑说完,也不等花枝同意,面向凌云釉,笑道,“我暂时没地方可去,姑娘是否愿意收留我两日?” 凌云釉求之不得,“当然,小姐想住几日都行。” 林然受了伤,凌云釉便带着她和凌桑先回了卧房。 凌冬转身面向花枝夫人,脸上写满委屈和愤恨,“娘,我们就这么任着那贱人这般欺负吗?” 花枝冷声斥道,“住口,她说得不错,你若是有我三分聪明,我们也不至于被动成这样,只会争风吃醋的蠢货。” 第 77 章 在议事厅和墨昀争执了两句,凌云釉心里的气还没消,又被摇光请去墨昀的书房累骰子,凌云釉虽然不情愿,但也没忘了墨昀的身份,不敢造次太过。请来云叶给林然看伤,对凌桑嘱咐月见居哪里都可去,让她自便,就跟着摇光去了墨昀的书房。 过了一个时辰,墨昀回到书房,没进门,解下大氅的系带,“骰子累了多少了?” 摇光知道主人是在问云釉姑娘累骰子的进度,接过大氅,递过去一个暖手炉,“完成了大半了,主人再不回来,估计得拆书房了。” 桌上有一个巴掌大的方形盒子,只有一个指节深浅,凌云釉需在这个盒子里,将一百颗骰子累成山形。 对着坍塌的骰子,凌云釉狂躁得抓着头发,像一头暴躁的藏獒。 每次都是这样,眼见就只剩下几颗,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明明她已经把动作放得很轻了,越往上,骰子的稳定性越差,她忍不住怀疑一根头发丝就能催毁这座骰子山的根基。 见到墨昀走进来,她的眼睛里绽出喜悦的光芒,以为终于能够从能把人逼疯的折磨中解脱出来。 墨昀抱着手炉坐在窗前,随便在案头拿了一本书。“继续,什么时候累好,什么时候再和我说话。” 凌云釉心里有一大堆厥词想放,可没办法,她既无法偷溜下山远走高飞,也没本事现在就把墨昀打一顿潇洒离开,所以只能忍下这口气。 奇怪得是,重新开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困难,她的手比刚才更稳,凌云釉反思是什么带来了这种良性变化。 是心境。 一瞬间茅塞顿开,一次、两次、三次……试到第二十次时,最后一颗骰子终于放上了山尖,她缓慢得往椅背上一靠,才发现长久得维持一个动作,左手臂已经酸疼无比。 她想吐一口气,又怕气一出口就会吹倒这座不中用的骰子山,忙闭上嘴,将吐出来的气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好了”,她都不敢太大声,侧过头望向墨昀背后的半开的窗子,才发现夕影西斜,已经是傍晚了。 墨昀放下书,用目光验收了花去她一下午的成果。“朔风堂接了新任务,赶赴平康救出威远大将军的独女扶宁,你与秦州明日一早出发。” 凌云釉消化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巴掌拍在桌上,折磨了她一下午才累好的骰子山轰然崩塌,好几粒骰子咕噜噜滚下了地。 “你明知道”,凌云釉眉峰紧蹙,目光冷了下去。 墨昀缓慢地偏过头,视线栖落在她盈满怒气的眼睛上。“我不是在同你商量,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要学会怎样服从命令。” 除了愤怒,凌云釉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三天,再给我三天时间,求你。” 她后悔把时间花在等待上,卞松月不来找她,明昔不来找她,她竟然也能不动如山,耐着性子同她们磨,她那么自信明昔一定会同她合作。 现在是明昔恨意最盛之时,就算她无法下定决心除掉阳平,她也有把握激她出手,她连激怒明昔的话术都想好了。 即便是任务顺利,她紧赶慢赶,再回到枭阁也至少要耗去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明昔冷静下来,如果她最终选择息事宁人继续忍让,再想杀阳平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墨昀毫不动容,依然用他那沉稳的声线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你记住,在接收命令之时,作为属下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执行任务不是赶集,你只能回答‘遵命’。” 凌云釉瞪了他半晌,转身向外走。 门砸出“砰”得一声巨响,接下来,是什么被砸碎在地的声音。 摇光小心翼翼推门进来,把手里的玉簪残尸捧给墨昀看。 “又是玉簪?”墨昀随意瞟了一眼,“一顿脾气值一百两白银,金贵。” 徐飞白正沐着香香浴,听贴身暗卫说起墨昀书房发生的事,一把扯下敷在脸上的湿帕子,激动问道,“都这样了,墨昀还没把她发配去喂猪?靠!凭什么当年小爷冲他发顿脾气,就得去喂两个月的猪?” 凌云釉一踏进月见居,再控制不住暴脾气,扯下珠花扔在地上,拽下耳环扔在地上,一步一扔,两下就将浑身上下的饰品扔得一样不剩。 林然在房里等了她半晌,听到声响忙迎过去,看到甩得一地的发饰耳环,抿紧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声不吭。 凌云釉犹不解气,回到房里,只觉得什么都碍眼,把桌上的茶盏挥落在地。 听着瓷器的碎裂声,她方才觉得有些解气。 深深呼了一口气,她面对门口坐在雕花凳上,看到门边面无血色的林然,她知道自己吓着她了,过去拉起她的手,触手冰凉,“林姐姐,你不要多心,我不是针对你。” “奴婢惹了事,小姐生气也是应该的。” 凌云釉头疼得厉害,后悔不该当着林然的面这么冲动。 “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我在墨昀书房垒了一下午的骰子,然后被他告知明天就要和秦州去平康执行任务,我是为这个生气。” 林然挣脱她的手,把珠花耳环天蚕佩拾起来,小心翼翼捧到凌云釉面前,“小姐先看看有没有摔坏。” 凌云釉接过来满不在意地扔在桌上,又去握林然的手,“林姐姐,云叶姑娘来帮你瞧伤没有?” 林然的袖子被凌云釉掀开一点儿,显露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色鞭痕。 凌云釉暗自心疼,怕林然冷,极小心地拉下袖子。“恶毒的夜叉罗,下手这么重。” 林然心中隐隐不安,“得罪了花枝夫人和二小姐,这件事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就过去,都怪我。” 想到明天要出发去平康,凌冬可能会趁机来找茬,凌云釉的头就更疼了。 “林姐姐,你这般聪明,为何这件事办得这样糊涂?” 受辱的记忆重新浮现在脑海,林然拼命压抑痛苦,失了血色的唇被她咬出了血。 凌云釉看着她,“如果你提前告诉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林然垂着头,不看她。 “我会以他冒犯我为由,一剑刺穿他的心脏,甚至不需要使手段,杀他只需要一剑。我背后有墨昀,有朔风堂,他不过是靠讨好花枝夫人耀武扬威的一条狗,花枝夫人一定不会为了一条狗跟朔风堂过不去。林姐姐,为什么你还不明白,我已经不再是临芳苑那个对谁都要忍让十分的下等婢女了。” 林然两手交叠在小腹前,左手无意识得抠着右手指节。“我不想给小姐添麻烦。” 凌云釉的目光没有漏掉她的小动作,眼见她右手中指无名指被抠得通红,凌云釉没有办法,手伸过去拉开她的左手攥在掌心里。 “林姐姐,刚进临芳苑,我只懂得看人脸色,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是你带着我,一点一点地教,那时候,你嫌我麻烦了吗?” 林然始终垂着头,不肯抬起来,只是左手正在一点一点得暖和起来。 “所以,云釉也永远不会嫌你麻烦。” *** 裴云从药囊里拿出一粒丸药,墨昀递过去一杯温水,他端起来和水服了。 凌云釉负气离去没多久裴云就过来了,现在,书房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被凌云釉一掌拍得到处都是的骰子已经被摇光收了起来,总共一百零八颗,还差了一颗,一直没找到。 这书房里发生的事情早就有人告诉了裴云,他过来看到墨昀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由好笑,“要不说是堂主眼光好,随便一挑就挑来一个这么有个性的姑娘。” 想到凌云釉,墨昀就头疼。“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挑女子入朔风堂,就是这个原因。” 裴云打趣道,“连徐飞白那混世魔王你都收拾得了,说这种话可不像你风格。” 墨昀拨亮灯芯,“那不一样,失了分寸,容易产生误会。我如果真的下手狠了,她能立马缩回壳里,什么情绪都不显露,反而更不好办。” 裴云记起来墨昀初次遇见凌云釉是在百蛇林里,“这姑娘性格果决,敢想敢做,逃过一次,必然会逃第二次。” 墨昀却毫不担心,“只要阳平不死,她就暂时不会逃。” “所以,你才这么着急派她出去?”裴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次任务派出凌云釉的用意所在。 天刚擦黑,寒风夹着冰刀从窗户灌进来,墨昀走过去将窗户关严,把手炉塞给裴云。 “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阳平都不能动,至少不能由朔风堂里的人沾手,现在还不是公然与烟雨堂结怨的时候。这是一方面。” 裴云道,“你还有其他考虑?” “原来你还不知道。”看他反应墨昀就明白过来,他还不知道凌云釉触怒花枝夫人的事,于是将早上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裴云也忍不住想要叹气,“以花枝夫人的秉性,这事还不算了。你考虑的是对的,一旦被花枝夫人抓到把柄,定然要借着这件事挑拨烟雨堂与朔风堂的关系。眼下的形势,三堂心照不宣,的确不能因为深闺妇人的私心,把冲突挑到明面上来。” “阁主,不好了。”摇光敲了三下门,语气里携着罕见的焦急。 摇光一向稳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裴云和墨昀对视一眼,墨昀道,“什么事?” “刚刚福伯莳花时不小心踩滑,摔了一跤,已经叫陈大夫过来看了,情况不大妙。” “什么?”裴云一下子站起来,起得太急,气急攻心,剧烈喘了起来。 墨昀赶紧从药袋里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你先别急,过去看看再说。” ※※※※※※※※※※※※※※※※※※※※ 啊啊啊啊,当初为啥要想出这么多条支线啊,填坑填得吐血,偶像日更成为了我日更的动力,只想快点写完。 第 78 章 墨昀和裴云赶到时,陈大夫已经给福贵施过针灸了。 裴云冲到床边,看见福贵紧闭双眼,还没醒,担忧问道,“陈大夫,福伯怎么样?摔得严重吗?” 陈大夫收起针灸袋,一抬头,墨昀就对着他摇了摇头。他心领神会,道,“磕到了后脑勺,已经施针止了血,暂时没有性命之危。” 裴云追问道,“福伯年事已高,真的没有危险吗?” 陈大夫暗自叹了口气,找了个更有说服力的说法,“毕竟磕到了脑袋,里面有血块也说不定,但也要等他清醒过来,才好下判定。别担心,现在我可以向你保证,暂时不会危及性命。” 裴云心下存疑,但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再问也问不出多的,陈大夫行医数年,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他医术更高的,既然他保证没有性命之危,他也不必再疑神疑鬼。 墨昀接口,“陈大夫,福伯他需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说不好,短则一天,长则两三天,都有可能,若是明天还醒不过来,那就得考虑脑子里有病灶这个可能,你们也别太担心,稍安勿躁。” 裴云替福贵理了理被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昀见陈大夫收好药箱要走,送他至门口,陈大夫忽然转过身,看了一眼墨昀,又看了一眼裴云,用两个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能贪,也不能执,顺其自然得好。” 这句话在墨昀与裴云心上都激起一圈涟漪,墨昀眉眼冷峻,双唇间抿出一条细线来,什么话也不说。 福贵发间的几星雪白灼伤了裴云的眼,为什么他从前没有发现福伯老了这么多了。一时间,胸口憋闷起来,他难受得捂着胸口,又怕被墨昀与陈大夫看出端倪,手不着痕迹地移到身侧。“多谢陈大夫劝慰。” 陈大夫悠悠叹了口气,看了眼墨昀。 墨昀直觉他有话要同自己说,“我送送您。” 直到走出朔风堂,墨昀终于忍不住问道,“陈大夫,福伯真的没有性命之危吗?” 陈大夫摇了摇头,“你要有心理准备。” 经年累月砌出的淡漠在这一瞬间瓦解,墨昀绷紧的肩线也不像原来那般平整。“陈大夫,请您务必尽力一试。” 陈大夫叹息一声,“刚刚那番话我不仅是说给裴云听,也是说给你听的,老堂主走了很多年了,何苦还这么执着?” 朱红的高墙下堆着一团洁白的雪,角落里立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雪人,用两颗石子当作眼睛,一截树枝当作鼻子,几粒花生米凑出一张微笑着的唇,雪风一过,吹歪了雪人的鼻子,檐角下的铜风铃叮铃铃响个不停。 墨昀弯下腰,为雪人扶正了鼻子。 “我放不下。”他舍不得放开最后一丝牵系,他怕蛛丝般脆弱的线一断,关于老堂主的一切就再也没有来路可寻了。 陈大夫不知道再劝什么好,想起自己那宝贝徒弟,对墨昀道,“消息先捂着,暂时别给裴云说,听云叶说他最近的状况不是很好,我明日找她商量一下看要不要重新换药。对了,你上次给我说的那个人,我后来想起来,我曾经见过他,这人邪得很,精通旁门左道,说不定还真的能有办法。但也不能完全信赖他,去药王谷最好把云叶也带去,那丫头年纪虽轻,但过目不忘,天底下三分之二的医书医典都被她记在了脑子里,即便不会用,但也能知晓个大概,有她在,稳妥些。” 墨昀本就有如此打算,“好,让云叶姑娘那边准备准备,下个月我就让人护送裴云同她前往北越。” 陈大夫点点头,“好,我明日就跟她说。” 墨昀道:“天黑了,我还是让人送您回杏林馆吧!” 陈大夫接过摇光手里的灯笼,笑道,“虽然人老不中用了,但好在身子骨还健壮,别担心,回去吧!” 陈大夫提着灯笼慢慢走远了,昏黄的光照亮了满地的雪,印出一道蹒跚的影子。 墨昀静静凝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言。 *** 裴云回到自己的寝院,云叶已经等候多时了,她每晚要来替裴云扎一回针,已经坚持了六日,这是第七日。 裴云平躺在床上,云叶如往常一样,掀开他的上衣,露出光-裸的胸膛,她摊开针袋,从里抽出一根最细的银针,找准了穴位,飞快插下去。 她下针极快极准,裴云没有感受到多少痛楚。“今日的针好像比往常多了几根。” 云叶帮他理了理被子,拿热帕子净了手,才回道,“脉象不稳,你现在最忌大喜大怒大悲,但骨肉天伦,乃人之常情,我就不劝你了。” 窗外的雪下大了,屋里虽然烧了地龙,但裴云眼下身子正虚,受不得风,云叶走过去,想要把窗子关上。 “别关。” 屋檐下的黄色灯笼随风晃动,密集的雪花在被灯光照亮的一角虚空里,飞舞轮转。 云叶望了他一眼,只掩上了半扇。 她回到床边,低声问道,“想老堂主了?” “嗯!”裴云的脸上总是生不起血色,肤色比窗外的霜雪还要晶莹。 差不多该收针了,云叶一根一根拔-下银针插-入针袋里,仔仔细细地理好被角。起身走到灯架旁,取开灯罩,用银剪剪灭了烛火。 屋子里立时暗了下来,借着窗前漏进来的灯光,裴云的脸部轮廓清晰可见。 感受到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裴云温柔笑道,“又要讲故事了?” “猜对了,明天喝药的时候赏一颗蜜饯吃。”云叶在一室幽静中,笑着看他。 “又是佛经里的故事?” 云叶如往常一样,手伸过去,掌心覆在他的眼睛上。“又猜对了,赏两颗蜜饯。” 裴云闻到她身上飘来的、清幽的药草香气,朦胧的睡意袭上脑海。 “有一妙龄少女,在庙会里偶遇一名男子,日夜思慕,于是日日在佛前祷告,只求再见男子一面。佛祖感念少女的痴情,告诉她,如果她愿意舍弃现在荣华与安定,经历五百年的修行,便可以再见男子一面。少女化身郊外的一块大石,历经四百九十九年的风吹日晒,在最后一年,被城里的采石队采去修建石桥,石桥建成的那一日,她等了五百年的男子终于从桥上走过。佛祖问她是否满意,少女说如果她被铺于石桥的正中,就可以触摸到他了。为了这个愿望,少女又修行了五百年,这一次,她化身于官道上的一棵柳树,那日日光毒辣,男子来到树下乘凉,靠在树身上睡着了。男子走后,佛祖再次出现,告诉少女如果她愿意再修行五百年,她便可以嫁男子为妻。这一次,少女拒绝了,她问佛祖,男子现在的妻子也曾像她一样,等了很久很久吗?佛祖微笑着点头,他告诉少女,这样很好,有一名男子为了看你一眼,已经足足等待了两千年。” 裴云的呼吸均匀和缓,大概已经睡着了。云叶拿开手掌,再次细细得替他理好被角,想要起身过去关窗。 “五百年化身石桥得见一面,五百年化身柳树得碰触一次,加起来是一千年,再添五百年是一千五百年,为什么另一个男子等了两千年?” 云叶没想到他还醒着,回过头去,两人的视线在黑暗里的某一点交汇。 她背起药箱,笑起来,“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 夜里墨昀睡不着,从七楼一层一层拾级而下,穿过游廊,转到后院。 这个季节,月季是不会开花的,冬雪簇拥着带刺的根茎,墨昀在一株月季旁找到一个脚印,旁边的一小片月季倒在一旁,福伯大概是在这里踩滑摔倒的。 墨昀将倒下的月季扶起来,手指不小心被花刺扎破,冒出细细的血珠。 寒夜更深露重,墨昀出来没有带暖手炉,一双手已经被冻得麻木了。 他往回走,来到一排屋舍前,正中那间是福伯的屋子,老堂主过世以后,福伯独自住在这里,也不觉得孤独。好几次他放心不下,要派人过来伺候,都被福伯坚持拒绝了,所以,到现在,这一处,也只住了福伯一个人。 墨昀推门进去,留守的是一名花匠,平日同福伯亲近,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福伯。这会儿靠着床,手撑着腮,正闭着眼睛打盹。 墨昀一走近,他就醒了,赶紧起来行礼。 墨昀微微颔首,“你回去睡吧,这里我来守。” 花匠不敢违令,退了出去。 福伯平日里节俭,桌上只放着一盏灯油,灯油就快要见底,中间插一股细细的棉线,上面跳动着一小簇火光。 墨昀在屋子里找了找,找到一瓶清油,倒在装灯油的瓷碟里,把棉线朝外拨出一截。袖子不小心沾到了灯油,印出一小团黄褐色的油渍,他不由蹙紧眉头。 “不能喝!不能喝!”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换件衣服再来,床上忽然传来声响。 墨昀以为是福伯醒了,忙走过去,低声唤,“福伯。” 福伯闭着眼睛,只重复着同一句话,并没有醒来。 “老爷,不能喝,里面有毒。” 墨昀的眼皮抽动两下,忙俯下身问,“什么有毒?” “药,药里有毒。” ※※※※※※※※※※※※※※※※※※※※ 细雨说:师父,为什么陆竹死之前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方丈说:佛陀弟子阿难在出家之前,在道上遇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这少女?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这少女从桥上走过。 方丈说:那他对你很好啊! 细雨说:方丈说,我还有这个福分吗? 方丈说:去,死者乃为生者开眼,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随心去吧,看能得否。 以上片段出自电影《剑雨》 第 79 章 亥时一刻,天子脚下的帝都平康已经进入宵禁。 守备府最隐蔽的一个厢房周围,一队侍卫轮番巡逻,隐隐有丝竹之音传来,侍卫长放完尿,提上裤头,拍去肩上雪花,对着副侍卫长抱怨,“妈的,那群孙子在前厅吃香的喝辣的,留下我们这些弟兄在这儿苦哈哈地受冻,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副侍卫长好言相劝,“官大一级压死人,谁叫我们没这命呢!” 说完,并起两指在嘴上拉一条缝,又向旁侧指了指,“哥哥小心说话,前厅招呼着的可是大理寺来的,比咱们秦大人还要大一级呢!若是被他们的人听了去,咱哥俩指不定吃不完兜着走。” 侍卫长“呸”一口,吐出一口痰。“老子管他从哪个鸟地里来的,老子们在沙场冲锋陷阵的时候,他在跟他婆娘滚被窝,这会儿老子们在后面受饿挨冻,他在前面睡姑娘,妈的!” 侍卫长吐出一口吐沫,回身看见厢房里还亮着烛火,叉着腰,舌头在上排牙齿上舔了一转,“这里面关的是威远将军的独女吧?白天我看见了,哟,那姿色哪是前面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明天就移交大理寺了,自己不用也要便宜别人,不如咱哥俩儿” 侍卫长舌头抵上上颌,发生一声弹音,那双眯着的眼睛里绽出淫-邪之光。 副侍卫长惊讶于这老兄的色胆包天,忙低声规劝道,“不可啊!这可不是一般的犯人,若是出了事儿,我们加起来两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说不定还要连累家人。” 被他这么一提醒,侍卫长的色胆被吓退了一半,但又不愿意在副侍卫长面前认怂,正要找个由头找回点儿威风,猥琐的蛇眼一斜,大声喝道,“站住!” 副侍卫长寻声看去,一个着侍女打扮的女人提着一个食盒往厢房走去。 侍卫长叉着腰走过去,“干什么的?” 侍女微微低着头,“给里面的小姐送饭的。” 侍卫长看了眼侍女手里的食盒,目光转回她身上,“这个点儿了,送什么饭?” 侍女轻轻得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局促,缓缓抬起头来,“大理寺的大人吩咐了,不能叫里面的小姐饿着冻着,晚饭送进去,又原封不动得被拿出了出来,夫人……夫人说让亥时再送一次。” 侍卫长抬起眼皮从侍女的腰扫到脸上,他伸长舌头舔了舔下唇,“怎么我之前没见过你?” 侍女羞怯地低下头,“奴婢是在夫人跟前伺候的,一直在内院。” 侍卫长叉着腰围着她转了一圈,瞧见这姑娘的腰细得好像他一手就能握住,一张脸也生得娇俏动人,露出的一截脖子比猪油还白,不禁下腹一热,咽了口唾沫,生了邪念,“把食盒打开,我要验验。” 侍女揭开食盒,最底下是一层烧热的炭,第二层装着一碗蟹粉狮子头,一碗锅贴鱼片,最上面是一碗白饭,一叠腌黄瓜。虽不至于丰盛,但也绝对不是一般钦犯享有的待遇。侍卫长暗暗后怕:刚刚精-虫上脑,生了歹念,幸好副侍卫长提醒了他。要是里面的人出了事,他一家老小的小命怕都难保。 侍卫长把盒子盖回去,见这侍女花容月貌,不占点便宜实在是不甘心。 “为防你身上带着什么,我们得先搜一遍身,例行公事,请姑娘配合。” 侍女脸颊绯红,怯生生道,“奴……奴婢身上什么都没有,官爷别搜奴婢的身子。” 侍卫长脸一黑,“你身上若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还会怕官爷搜你身?说不定就是哪里派来的奸细。” “奴婢没有。”侍女眼中盈泪,模样十分可怜。 侍卫长往前踏一步,“那你就让官爷搜一搜,要真的无辜,官爷肯定也不会冤枉你。” 侍女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珠钗,那珠钗极为普通,样式也老旧,装饰的花瓣上彩漆斑驳,显然是戴了许多年。“再耽搁菜就冷了,这菜官爷也验过了,不如让那位官爷先送进去,奴婢随官爷去验身便是了。” 侍女楚楚可怜的模样已经耗尽了侍卫长的耐性,侍卫长冲副侍卫长吩咐,“六子,你送进去。” 副侍卫长的目光一直在侍女的珠钗上流连不去,听人叫他,才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伸手去接食盒。 侍女望着他,一瞬间眼神变了,声音同方才无异,“官爷小心,别打翻了。” 副侍卫长紧紧捂着食盒底部,再次看了眼她头上的珠钗,转身往厢房走去。 副侍卫长一走,侍女对着侍卫长,模样楚楚可怜,“奴婢不进去了,也要验身吗?” 侍卫长不耐烦,“那当然,官爷从前没见过你,万一你是敌人派来的奸细,我怎么跟上头交差?” 侍女局促得看了看几个巡逻的官兵,那些人早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大多数都面无表情,有两个朝她投来同情的眼神。 侍女声如蚊呐,“这……这么多人呢!那边……那边有个石林。” “你跟我过来。”侍卫长面上虽然表现得严肃无比,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本来只是想借搜身的借口摸两下,没想到这侍女这么怕事,那片石林黑漆漆的,去到那边,那可就方便多了。 距离石林越近,也就越黑,晚上几乎不会有人从这里经过。侍卫长急不可耐,但又怕这傻女人叫嚷惊动了其他人,到了石林,还准备再往里走一段。 “官爷,您瞧着这么威风,官衔一定很大吧!” 侍卫长哪来的官衔,却不肯失了威风,“目前是没有,不过,早晚是要轮到老子升官发财的。” 侍女冷笑一声,“这样说就是小喽啰了,秦州说官大的不能动,小喽啰随意。” 侍卫长觉得不对劲,“秦州是谁?” 侍女手中现出一把匕首,她饶有兴味地夹着匕首在指尖转动一圈,才慢吞吞拔-开刀鞘。 侍卫长看见前方的假山石上印出一抹白光,忽然明白了什么,随着他一扭头,鲜血从他颈上飞溅而出,喷在一侧的假山石上。 凌云釉借他的衣服擦干净匕首,语带厌恶,“记得问问阎王爷,说不定他会告诉你。” 侍卫长一走,管事的只剩下副侍卫长。 一个公门打扮的人的人忽然出现,“左中丞现在要提审里面的人,特命我过来领她过去。” 守卫知道这位大理寺的左中丞大人是色中恶鬼,这都要入夜了,说提审,谁信呐!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守卫犹豫道,“可秦大人有吩咐,没有他的命令,里面的人不能踏出这里半步的。” 来人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亮给守卫看,“明日就移交大理寺了,官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亮出来的是大理寺的令牌,守卫暗骂左中丞无耻,想玩女人又不在自己地头上玩,今夜偷偷过来,怕是早惦记上了。守卫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要不!小人先去秦大人那里知会一声。” 这时,副侍卫长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守卫头上,“蠢货,大人就在前面招呼左中丞大人,他能不知道,把门打开。” 既然头领发话,侍卫也松了口气,连声应是,掏-出钥匙开锁。 听到开锁的声音,扶宁惨白着脸,一下子站起来,“你想要干什么?” 携着大理寺令牌来的男子微微笑了笑,看起来不似外面的守卫那般粗放,反而有种儒雅的书生气,“我家大人要问姑娘一些事情,烦请姑娘同我们走一趟吧!” 扶宁死死扒着床柱,“不!我不同你走。” 儒雅男子一改先前的温和,眉目间泛上阴鸷,走过去狠狠将她从床上拽起,“这可由不得你。” 伴着扶宁的挣扎叫喊,守门的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不敢吭声。直到人被拖出去老远,其中一个守卫才犹豫着问副侍卫长,“要不,还是向秦大人汇报一声吧!” 副侍卫长面色隐有不安,回头瞪了守卫一眼,“大人这会儿正陪着几位大人寻欢作乐,谁敢这时候去打扰?要去你去,老子才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站在右边的守卫叹了口气,“明日就移交大理寺了,文书上都盖了印了,在自己地头上想做什么还怕做不成?那左中丞还巴巴得连夜跑来。” 前面那名守卫啐他一口,“你懂什么?大理寺里,上有大理寺卿,跟他平级的有右中丞,想做什么,哪有这里方便。话说回来,威远将军立了多少战功,若不是他,北边早被蛮子给占了,现在给安个图谋不轨的反名,也不怕边关将士心寒。” 右边的守卫跟着叹息一声,“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鸟打完了,弓就没用了。我听说威远将军本来已经叫人把那姑娘接走了,哪知道中间被人截了胡。” 副侍卫长开始一直没吭声,见两人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低声喝道,“都闭嘴,什么话也敢拿在这里说,这话若是传到上面人的耳朵里,全家老小都得跟着你们遭殃。” 两人听后一阵后怕,不安得瞅瞅上司的脸,再不敢吭声了。 这夜,平康的风里夹杂着肃杀之气,凌云釉换回衣裳,跃出守备府的墙头,在苦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起来,她与秦州约在守备府背后的巷子里汇合。 秦州身旁跟着一个姑娘,想必就是威远将军的独女了,她看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抚宁也认出了她,“姑娘,我们见过的。” 凌云釉刚想说什么,听到纷杂的脚步声传来,她与秦州对视一眼,知道守备府里的人已经发现了。 秦州在四周逡巡一转,即便追兵在后,他也并没有显露出半点慌乱,他指了指左边的巷口,“那边分道最多,你带着这位姑娘先走,见机行事,我去引开他们。” ※※※※※※※※※※※※※※※※※※※※ 还是架空处理,这些机构名称实在是编不出来,就还是沿用历史上有的吧!大家莫太较真。 第 80 章 徐飞白闲得无事,去墨昀那里蹭了一顿午饭,吃完饭,墨昀要回书房看书,他跟了过去。 “厉寒要回来了?”徐飞白难得这么正经。 墨昀手里的书翻过一页,“他在平康潜伏了五年,墨琮托我查的事已经查得差不多,继续留在那边太浪费,是时候回来了。” 徐飞白伸长脖子往墨昀那头凑过去,“凌大小姐还没回比目崖,确定现在让他回来?” “她需要一个答案,厉寒需要一个了结,正好。”墨昀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手里的书。 “孽缘。”徐飞白从水晶盘里抄起一个脆柿子,啃了一口。 在墨昀书房啃完一个柿子,徐飞白又背着手在房里走了一转,秦州走了,他闲得发慌,墨昀又不理他,无聊地转了两圈,实在是忍不住,走到墨昀跟前儿,“再宅下去,我脑袋上就要生蘑菇了,你最近是不是惹阁主生气了,都不派活给朔风堂了,小爷白吃白喝,心慌得很啊!” “实在无聊,就去练练黑卫。”墨昀好心地给他提了一个建议。 徐飞白最烦带人,“伤筋动骨一百天,小爷还是继续卧床休息吧!” 徐飞白走后,摇光端茶上来,给墨昀斟好一杯。 墨昀合上书,“福伯病重的消息传出去没有?” 摇光退到一边站着,“传出去了,阁主现在应该也知道了。” 论洞察墨昀心思这点,整个枭阁里,挑不出比摇光做得更好的,自那日墨昀让他放出消息后,没过多久,他就反应过来主人的真正用意。 主人在怀疑老堂主的死因,如果老堂主不是病死的,与他有恩怨,又敢对他下手的人,身份必然不低。 老堂主走后没多久,烟雨堂的前任堂主也跟着病死了,前文书堂堂主还活着,剩下的就是阁主了。 摇光虽然有此猜测,但他什么也不敢问。 墨昀站起来,“走,去看看福伯。” 墨昀到了没多久,凌彦就来了。 老堂主还在世时,凌彦与他最为亲厚,福伯是贴身伺候老堂主的人,眼下摔成这样,过来看看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墨昀正哄着福伯喝药,见凌彦进来,将药碗递给摇光。 凌彦摆摆手,“我过来看看,你继续喂。福伯年纪大了,怎么也不派人多盯着点儿,现在可有好些了。” 墨昀从摇光手里拿回药碗,“摔了一跤,下不来床不说,神志也不清楚,总是说胡话。” 他舀了一勺药喂到福伯嘴边,“来,福伯,药再不喝就凉了。” 不知道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里,哪个字触动了福伯的神思,一瞬间,他激动得挥开药勺,褐色的药汁洒在墨昀的衣裳上。 “不能喝,药里有毒。” 摇光忙要为墨昀擦拭,墨昀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好,我们不喝药,我让摇光去换碗糖水过来。” 摇光端过药碗,福平浑浊的眼里聚不起半点神采,如同一汪浑浊的死水。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手上没力气,试了半天都起不来,墨昀按住他,“福伯,院子里的花都有人管,您别着急,等养好身体,我就不拘着您了。” 福伯执拗得去掰墨昀的手,“老爷还没吃饭呢,我得过去伺候他。” “他一直是这样?”凌彦手里盘着铁核桃,铁核桃的外皮早被磨得溜光顺滑,纹路都看不见了。 墨昀一边安抚福伯,边答道,“有时候连我也不认得,要么念着药里有毒,要么念着要去给老堂主做饭,反反复复就是说这些。” 福伯渐渐安静下来,嘴巴翕动几下竟然又睡过去了。从前他总是感叹人越老越不需要睡觉,比鸡醒得还早,自从在月季地里摔了一跤,一天当中,大半的时间都是睡过去的,睡着了说梦话,还是那句“药里有毒”。 凌彦走去床边,“他怎么老是说这一句。” 墨昀掖好被角,“我也好奇,我来朔风堂时福伯就伺候老堂主好多年了,是不是以前有人给老堂主下过毒,所以福伯才一直记着?” 凌彦细细回想,“我跟裴先年轻那会儿也和你们现在一样,刀山剑海里滚过来的,中过毒也不奇怪。我印象里,裴先有次去滇州剿匪,匪窝里有一个人擅长用毒,裴先不小心着了道,差点交代在那里,幸好遇到一个大夫用银针暂时封住了毒,不让毒液流窜全身,回阁以后,陈大夫花了好大功夫才研制出解药。福伯嘴里念的,会不会是那一次?” 墨昀道,“朔风堂接的都是和朝堂有关的任务,怎么剿匪也要派老堂主去?” 凌彦道,“滇州那鸟不下蛋的地方,匪比官儿厉害,那匪窝所在地势易守难攻,加上里面不少能人异士,朝廷派了两拨人过去,全部折了,一个都没回来。” 不算江湖纠纷,也算是朔风堂份内的事。墨昀又道,“老堂主必然不会蠢到去沾土匪窝里的食物和水,更不可能是药,况且中毒时,福伯并不在身边。” “会不会是因为神志失常,导致记忆错乱,他记着裴先中毒,这两日你们又总是端药给他喝,就自发得以为裴先是喝药中毒的。” 墨昀点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 这个话题到这儿就续不下去了,凌彦事务繁忙,站起来要走,起身时忽然又问,“听说你打算把厉寒召回来?” 墨昀答道,“朔风堂折损了黑卫和两名一等杀手,正是用人之际,让他继续待在平康也是屈才,不如召回来帮我。” 凌彦斜乜他一眼,“还没死心呐?” 他问得隐晦,墨昀也猜到了,“迟早的事,只是时机问题,阁主答应过的。” 凌彦冷哼一声,“你对他这么好有什么用?日后不说他能不能记着,他娘可不会承你的情。” “我和他娘之间没什么情可言。” 盘核桃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凌彦看着他,“你还没有忘记那桩血仇,好事儿。” 说完,盘着核桃往屋外走去,墨昀在背后喊住他,“凌桑的事阁主要管我不拦着,但厉寒,你不能碰。” 凌彦回过头,周身的气息有了难以觉察的波动,他静静看了墨昀两眼,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连他一个身子埋了半截的糟老头子都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生不起气,只好抬起食指冲他指了指,“我这辈子的好脾气一大半给了凌桑,一小半给了你,恃宠而骄也得有个度,不要总拿‘不能’来威胁我,哪天我真生气了,哄不好的。” 墨昀道,“我也一样。” 凌彦有些不明白,挑高眉毛,“什么?” “哪天我真生气了,哄不好的。”墨昀把最后一句话原封不动得还了回去。 凌彦是揣着一肚子的气走的,摇光重新端了药走过来,墨昀回到福伯床边,“已经睡了,先放着吧!” *** 凌云釉这头不大好过,扶宁被带出守备府后,很快他们就被发现了,重大人犯丢了,守备府里的人哪肯放过他们,加强兵力在城中挨家挨户得盘查,客栈不能去,酒楼不能去,这么大一个平康城,不知道哪里可以容身。 凌云釉的脑袋瓜被饿得有些转不动,扶宁不会武功就算了,相貌又那么挑眼,没办法,凌云釉打晕了两个乞丐,扒了他们的衣裳,往扶宁脸上抹了两把灰。 扶宁自小锦衣玉食,皮肤养得极好,两把灰根本遮不住她那白得发光的肌肤。 凌云釉悠悠叹气,“有你在,走夜路都不用点灯笼了。” 扶宁有些愧疚,“对不起。” 凌云釉被她逗笑了,“我夸你呢,你道什么歉。” 扶宁的脸被黑灰衬得更白了,“是我连累了你们。”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想到她遭逢巨变,凌云釉不由怜惜起她来,“你又没犯错,谈不上连累。” 这一日的奔波劳苦,扶宁根本没功夫委屈,听凌云釉说她没有犯错,她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 凌云釉继续用灰抹着她的脸,“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等我们回到朔风堂,我把徐飞白借给你,你抱着他哭,那厮虽然嘴巴欠揍,幸好脸蛋生得不错,被一个俊俏公子抱着哭,就不会觉得自己很惨了。” 气氛刚刚缓和一点,两人忽然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凌云釉就着手上的灰,抬手往脸上又抹了两把,把从乞丐那里抢来的空碗踢到面前,然后将破烂的帽檐往下拉了些。扶宁正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凌云釉心知没时间再帮她遮掩面部,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手搭在她的背上,一搭一搭得拍着。 因为要换装,所以凌云釉特地找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胡同,她意识到地势于她太不利了,要饭都到人多的地方要,在这么条人迹罕至的胡同里,能要到钱才怪了。可眼下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只盼这些人注意不到她们。 脚步声越来越近,扶宁吓得哆嗦起来。 凌云釉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别怕。” 哆嗦得太厉害容易引人怀疑,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自己被抓回去,她不能连累这个来救她的姑娘,扶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凌云釉觉察到她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小声说了句,“好姑娘。” 一队官兵从身边经过,凌云釉搂着扶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抬眼,不知道这队人里有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凌云釉低着头,余光瞥见官兵们的脚,她在心里数着人数,第一个人停下来了一瞬,估计只是看了她们一眼。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脚离开视野,吊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凌云釉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这一队官兵,总共九个人。为首的人注意到了她们,但没有停下来,等他们走出胡同,她们就暂时安全了。 扶宁吓得大气不敢出,正想要起身,忽然听见那队官兵里有人说了句“等一下”,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 忙得吐血,我努力一点,尽量在12月底之前把这篇文结了。 第 81 章 为首的是名武将,手按在佩刀刀柄上,从最前面转身饶过一众属下,行到最后,在凌云釉面前站定。 哐当一声,一枚银裸子摔在要饭的碗里。 扶宁的脑袋被凌云釉死死按在膝盖上,清晰的心跳声就在耳畔,不知是谁的。 凌云釉缓缓抬眼,麻木得看向碗里,眼睛骤然放光,连忙弯腰拿起银裸子塞进嘴中用力咬下去,确定咬不烂,她又提起脏兮兮的袖子珍惜得擦拭着银裸子,嘿嘿傻乐,“谢谢大老爷。” 武将蹲下来,“第一天做乞丐吧!” 糟糕! 凌云釉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不明白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大小姐,您受苦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扶宁抬起身来,不敢相信在这里还能遇到父亲的副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陈叔叔。” 陈震素来将扶宁当女儿看待,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乞丐衣裳,穿在身上空落落的,看得人心疼,“你自小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守备府把你弄丢了,捅出这么大的疏漏,不敢往上报,求大理寺那边通融一天,现在到处都是找你的人,你现在在这里不安全,先随我回去,我把你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寻机会送你出城。” 凌云釉一直冷静看着这一幕,这名武将这个时机出现,显然不是巧合,身边又带了人,一定是特 地来找她们的。往前的路被堵死了,往后的路也没那么容易回去,如果是她一个人,脱身应是没问题的,可她带着的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 凌云釉拽了拽扶宁的衣袖,“你认识这个人?” 扶宁抹干眼泪,回身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陈叔叔是爹爹的副将,遇上他我们就安全了。” 扶宁背对着陈震和一众官兵,所以只有凌云釉看到扶宁刚才向她眨了眨眼睛。 凌云釉点点头,仍狐疑得补了一句,“值得信任吗?” 扶宁握着她的手,“放心,陈叔叔跟了我爹爹二十多年,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就这样,凌云釉与扶宁跟着陈震走了,陈震说他们装扮成这样,混在他的队伍里太显眼,让两个身量不高的官兵把制服脱给凌云釉和扶宁换上,两人毫不犹豫地换了。 扶宁问陈震,“陈叔叔,我打扮成这样,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陈震的手一直按着刀柄,走在前面,背影中携带着军人特有的刚硬,“裤腿短了一截,脚腕露在外面,我可没见过哪个乞丐皮肤这么白的。” 凌云釉恍然大悟:藏了上半身,没来得及顾下半身,原来是这里被看出来了。 陈震又问,“你旁边这位姑娘是做什么的?” 凌云釉瞬间警惕,这是探她底细来了。 扶宁一直拉着凌云釉的手,答道,“这位姑娘是江湖上的人,听着威远将军奋勇杀敌的故事长大的,一听爹爹遇难,便召集几个意气相投的江湖人,赶来救爹爹的。” 凌云釉心知自己没猜错扶宁的用意——她也并不信任这个跟随她爹二十多年、看着她长大的陈叔叔。 “陈叔叔,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陈震道,“你逃走的消息其实并未透露给我,他们也不信任我,可能会暗中找人跟踪,一会儿我假借去陈员外家收账,你俩跟我进去,里面有人换你们,你们先暂时待在那里,等风声过了,我就找机会送你们出城。” 扶宁听后又是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幸好遇到了陈叔叔,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照着陈震的安排躲进陈员外的家,陈震叮嘱她们不许乱跑,陈员外是自己人,要吃要喝只管开口。扶宁千恩万谢,陈震走时还依依不舍,一关上门,立马换了一副表情。 凌云釉知道暗处有人守着,所以压低了声音,“你的陈叔叔有问题?” 扶宁点点头,脸色凝重,“父亲应该是知道皇帝对他的耐心已经快要告罄,所以才秘密安排人来接我。走的不是常规路线,为了掩人耳目,只派了一个人来护我安全,就是那日你见到的那一个,他是江湖人,并非是军中的将士。这件事做得如此绝密,最终还是被朝廷的人发现了,父亲知道其中要害,不会对一般的人透露我的去向。知道的人不是一般人,必然是父亲最信任最亲近的人。” 凌云釉一听就明白,“你怀疑是他?” “一定是他,父亲的罪名是通敌叛国,他在事发的前一个月就被调回了平康,不仅没受牵连,反而高升了。” 凌云釉冥思一瞬,“的确,他的嫌疑最大。只是,现在全城都在通缉你我,他既然发现了,为何不直接将我们带回守备府,移交大理寺,反而先将我们藏起来?” 扶宁摇了摇头,“我也没想通。” 凌云釉长叹一声,“秦州到现在也没找着我们,说不定是遇到麻烦了,我们得尽快想办法脱身。” 扶宁长这么大一直顺风顺水,虽然生来聪慧,但突遭变故,唯一的亲人被诬陷入狱,被押送回平康的路上她不敢睡,这会儿身边只剩了个凌云釉,绷紧的神经骤然松懈,脑海里一片空白,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凌云釉看她一脸憔悴,眼睛周围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温声安慰道,“至少现在我们还是安全的,你先去睡一觉,养好精神,才有精力逃跑。” 扶宁确实已经撑不住了,“你呢?” 凌云釉搀着她走到床边,“我再想想,你快去睡觉。” 扶宁听话得躺上床去,她素来爱洁,眼下一身脏污也顾不上,直接合衣就睡了。 凌云釉听见抚宁悠长舒缓的呼吸声,一时静不下心来。想起墨昀书房里的一百零八颗骰子,如果有骰子在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幻想出墨昀书房里的方盒,想象旁边就是一百零八颗骰子,排出地基,慢慢往上加,十颗……十五颗……二十颗…… 等她在脑海里垒出一座骰子山,心奇迹般地静了下来。 这种时候适合想问题,第一个问题,陈震抓住了他们,为什么不把她们送回守备府? 难道是还念着威远将军的情谊? 不,不会,朝廷抓扶宁就是要对威远将军形成掣肘,通敌卖国是诛九族的死罪,罪名摆在这儿,直接处置了就是了。但皇帝没有这么做,因为威远将军还没有认罪,威远将军战功赫赫,不仅得军心,而且得民心,如是不等他认罪就处置,势必惹来民怨。 想要威远将军心甘情愿认罪也好办,拿住他的弱点就行了。威远将军的原配妻子去世多年,身边只剩了个女儿,扶宁无疑是他最大的弱点。 陈震既然背叛旧主,怎么可能对他的女儿心慈手软,何况,眼下扶宁比谁都重要。 这一日都没有进食,腹中早已唱了几回空城计,凌云釉闭上眼睛,用手轻轻捏了捏鼻梁。 ※※※※※※※※※※※※※※※※※※※※ 这一章写得有些潦草,因为社畜又加班了,脑子当机了,情节就在脑子里,就是想不出词儿来形容。 第 82 章 到了晚间,雪落得更急了,但丝毫不减秦楼楚馆的热闹。醉歌楼今夜改选花魁,又比别的妓馆更要热闹三分。 高台上,几名雅妓弹吟舞唱,为争夺魁首各显神通,各有各的风姿。台下设了二十来张红木方桌,一桌坐四人,看到兴起之处,便齐齐爆出喝彩。 陈震换了便服,从楼梯上到二楼,走到角落里那一桌前,“这里可坐有人了?” 楼中桌桌满员,只有这一桌还空了三个位置,一人独霸一张桌子。桌前的男人一身华裳锦缎,非富即贵。五官比一般的人更为深邃,眼珠子里似乎还透出一抹惊异的冰蓝。他一颗接一颗地剥着花生米,已经装满一碗,却不见他吃。 “没人,随便坐。” 陈震一挥袖袍坐在长凳上,上身挺拔如松,“今儿有事儿耽搁,来晚了,不知道绿腰姑娘可表演过了?她的舞蹈可是一绝。” 蓝眼珠侧头看向高台,“第一个上场的就是她,你来晚了。” 陈震面露惋惜之色,“可惜了。” 叹完这句,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只够两人听见,“扶韦的女儿找到了。” 盘子里的花生终于剥完了,蓝眼珠捻起一粒抛进嘴里。“杀。” 陈震一愣,“只是个看人杀鸡都会害怕的姑娘,我敢保证她什么都不知道。” 蓝眼珠缓缓抬头,嘴角噙起冷笑,“心软?” 陈震唇线紧绷,却没有接话。 “理解,相处了这么多年,便是畜生都处出感情来了。可我们不是没有给他机会,明知老皇帝已经开始猜忌他,宁可死也不愿背弃。这就怨不得我们了,这把威震边关的刀若是不能为我们所用,那我们要做的,就是宁可毁掉他也不能让他为敌人所用。” 陈震两手紧握成拳,分别撑在左右大腿之上。“为母国效力,陈震百死无悔。只是扶家姑娘太过无辜,她死或不死,扶韦的结局都不会变。” 琴音换成一曲雄伟激荡的《十面埋伏》,蓝眼珠眸里的冰蓝色变得更深了,“不一样。万一她再次被守备府抓回去,纵是威远将军一身傲骨,为了保全亲身骨肉,定然会选择认罪。我废了这么大一番功夫布这个局,可不仅仅只是为了除掉一个战功显赫的大将军。” 陈震明白了,只要扶宁未落在朝廷手中,依威远将军的脾性,宁可自绝狱中也不会认下通敌卖国的污名。他一死,不仅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肝,可能还会激起民怨沸腾。届时,兵不忠君,民不信官,燮国从内里开始分裂,母国便能借此机会直捣黄龙,一举攻破。 威远将军一生忠君报国汗洒边关,怕是至死都不会想到,他的愚忠会终结在君上的猜忌与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里吧! 平日里十分抢手的醉歌楼包厢,今夜却只迎来了一桌客人。 墨琮脸色不虞,“你实在不该来找我,你在守备府里露过脸,若是被人认出来,指不定要拿威远将军的事大做文章。” 秦州站在窗户旁,道,“秦州保证来的时候绝对没人看见,请殿下放心。” 墨琮黑沉的脸色稍缓,“七哥怎么会沾惹这件事,威远将军可不是扬州城里那个七品芝麻官。” “秦州只知服从命令,不懂堂主心思。殿下,被守备府里的人发现之后,我的一个同伴独自带着将军千金逃走,我和黑卫寻了一整日,都没寻到人。我知道平康城里四处都散布着殿下的眼线,烦劳殿下帮秦州寻一寻,秦州和堂主都感激不尽。” 墨琮灌了一杯冷茶下肚,凉凉瞥他一眼,“你倒是会说,我今天就偏不卖你家堂主面子,你能拿我怎么样?” 秦州直直盯着他,“殿下不帮?” 墨琮心想:威胁谁呢? “不帮。” 秦州叹了口气,“好罢!秦州不勉强殿下,任务没完成,没脸回枭阁,又想不出办法出平康,现 在全城都贴满了我的画像,与其东躲西藏,还不如现在就大摇大摆地走到守备府去认罪。” 说着,向门边走去,一步当十步,慢慢磨到门口,手搭上门栓。 墨琮额上青筋跳了几跳,“回来。” 秦州偷笑,转过身时又如先前一般严肃正经。“秦州谢过殿下。” *** 此时的墨昀还不知秦州与凌云釉在平康城中遇到的困境,依照原来的安排,他是打算让云叶陪裴云去药王谷,虽然裴云身怀不输自己的好本事,但这几年受病拖累,也不知道能用的还剩几成。即使命人暗里护他们安全,他还是放心不下,准备自己亲自跑一趟。 没成想,福伯会在这个当口出事。 自上次阁主来探视过后,福伯仍是时睡时醒,满嘴胡言乱语,过了几日,墨昀发现福伯昏睡的时间变长了。 裴云忧心福伯的身体,看病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前日裴云吐血昏迷,墨昀就知道他的病是一定不能再拖了。 他先和陈大夫说好,让陈大夫当着裴云的面宣布福伯的身体已经无大碍,裴云问起福伯时常昏睡的原因,陈大夫解释是摔了一脚,大脑受损,负荷不起长时间的走动思考,随便动一动,就会觉得累,让大脑休息的唯一方式就是睡觉。 裴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立时动身前往药王谷。若是时间耽误得不久,他可能三月后就能回来,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墨昀务必好好照顾福伯。 动身那天,墨昀将裴云和云叶送到山下,细细检视了裴云的药和两人路上吃的干粮后,又掀开帘子,看马车内是否铺得暖和。 裴云不觉好笑,“我一个大男人,倒显得比姑娘还金贵了。” 云叶跟着笑,“可不是,我一个姑娘,倒显得比大男人还糙了。” 墨昀心上压着事,面上却未曾显露,温声道,“路上宁可走得慢点,都别累着。我派了十名暗卫在暗中保护,海东青会一直跟着你们,有事就让海东青送信回来。摇光跟着你们去,他向来做事周到,有他在,我也放心些。” 云叶已经坐上马车,摇光在前驾车,裴云说完一句“放心吧”,也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在弯道尽头,墨昀面上才慢慢显出阴沉之色。 他急着让裴云离开,还有个原因——他隐隐觉得福伯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他清醒过来,一定会向他吐露一些他想知道的事。而依裴云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难以承受老阁主可能不是病死的这一惊天的反转。 徐飞白抱着胳膊倚在一棵枯树上,嘴里叼着一根茅草,“此情此景,总觉得差点什么,啊!我想起来了,差十里长亭,和一棵柳树。” 差点忘了背后还跟着一个长舌妇,墨昀暂时压下心上的沉郁,“我看你是真的嫌得慌。” 徐飞白一把扯出嘴里的茅草,委委屈屈道,“哎哟!我的堂主,你可算是看出来了。我……” “不好了,主人,陈大夫说福伯不行了,让您快回去。”贪狼人还未见,声先至。 不等贪狼奔到身前,墨昀施展轻功向山上掠去,徐飞白也收敛了嬉皮笑脸,忙跟在他身后。 “福伯”,福伯寝居的大门敞开,陈大夫正一根一根拔下福伯头顶的银针,见墨昀进来,摇摇头,叹息一声,“你好好陪陪他吧!” 陈大夫背着药箱走了出去,墨昀飞快走到床边,握住福伯的手,小声唤他,“福伯。” 福伯勉力撑开眼皮,盯着墨昀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是小墨啊!” 半个月来,这是福伯第一次认出他。 “福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抵在胸口,憋得墨昀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这一刻的感觉算不算得上是悲伤,面临生离死别,一般人难过了会想哭,可他不会,多少年了,他早就忘记了流泪的感觉。 老堂主走的时候,他明明已经难过到无以复加,可是,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躺了那么久,福伯手上的皮肤松弛下来,轻轻一按,就是一个指印。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裴云呢?” 墨昀:“云叶姑娘陪他去药王谷治病去了。” 福伯艰难地挤出笑容,“好!有你照顾,我很放心。我放心不下的,其实是你啊!小墨。” 墨昀只静静看着他,千般情绪隐藏在他黝黑的瞳仁下。 “老堂主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终于,一丝脆弱,从黝黑的瞳仁里钻出来。 福伯费力得抬起没被墨昀握住的那只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不会忘,我知道。” 墨昀的手不自觉收紧,“您放心!” 福伯微笑着看他最后一眼,眼睛缓缓阖上。 “福伯”,墨昀蓦然起身,“老堂主不是病死的,是不是?” 徐飞白不敢相信得望向墨昀的背影,记忆里,墨昀的背脊从来都是硬挺如山的,这一刻,他发现他的双肩微微内扣,将手伸过去,按在他的肩膀上,“墨昀。” 墨昀却仿佛并未听见有人喊他,执拗着晃着福伯的身体,“福伯,您告诉我,老堂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墨昀肩上的颤意一直传达到徐飞白的手心,徐飞白看了看如同睡着一般的福伯,清俊的面庞上,浮现几许悲色,他刚想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忽然听见虚弱的声音传过来。 “老爷……是病死的。” 大约是最后的回光返照,这一句过后,福伯再也无法发出一个字音。 “墨昀”,徐飞白再次唤了他一声。 灰败的阴霾从墨昀的鬓角蔓延到耳畔,他一点一点地松开了那只握住福伯的手。 “我不信。” ※※※※※※※※※※※※※※※※※※※※ 写个文跟打仗一样,赶时间打完了,好去睡觉,睡眠极度匮乏。 第 83 章 陈震把她们关在这里的用意,凌云釉仍百思不得其解,晚间,借口要方便出了厢房。凌云釉假意要逃诱出了在暗处监视的人,怕自己身手不如他,就撒药粉偷袭,药粉迷了那人眼睛,凌云釉趁势点了他的穴道,犹不放心,一记手刀打晕了拖进一旁的马棚里。 她怀疑在厢房外监视的人可能会打扮成府中的小厮婢女,出来时,见到人数不少,硬碰硬是下计。 她注意到马棚旁堆着几垛干草,忽然有了主意。 “失火了!” 扶宁醒来见凌云釉不在,正慌乱着,忽然听到有人喊失火,外边忙乱起来,脚步声纷杂,呼救声此起彼伏。 她连忙掀开被子下地穿鞋,想要出去看看,这时候厢房的后窗被人推开,“扶宁姑娘,快出来。” 回头一看,正是凌云釉。窗子本来从里面削上了插捎,凌云釉出门前故意先拨开了。放完火来找扶宁,果然如她所料窗子外面也上了锁。她带着削铁如泥的凤微,斩断一把小小的铜锁自然不在话下。 扶宁跑过去,“你怎么穿着婢女的衣裳。” 凌云釉扔给她一套,“快换上,我们趁乱跑出去。” 扶宁二话不说,两下换好衣裳,平日里受的礼教也都不顾了,提起裙子利落地跨过窗台。地下横躺着两名小厮,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凌云釉拉起她的手,“是来监视我们的,火势挺大,除开监视我们的,几乎都赶去救火了,后门想必也有人把守,陈震要回来也不一定会走正门,我们穿着这身衣服,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 放火的时候,凌云釉不止点了马棚,这下火势蔓延开来,吓坏了府中的婢女小厮,眼看火势不可控,竟都扔了水桶冲往正门保命。 凌云釉带着扶宁趁乱跟着跑了出去。 陈震在醉歌楼喝了两杯酒,没等知道花魁的头衔花落谁家就先行走了。他刚走到街口,远远看见员外府上火光熊熊,心道不好,大步往那边跑去。 陈震抓了一个正从外面跑的小厮,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吓得魂不附体,“走……走水了。” 陈震双眼赤红,揪紧小厮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今天带回来的两个姑娘呢?” 凌云釉于扶宁都是被秘密带进去的,小厮不知道情况,看到煞神一般的陈震惊恐万分,语无伦次道,“没……没……看到有姑娘啊?” “将军。”这时,从门口跑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正是陈员外。 陈震松开小厮,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 陈震一把揪住陈员外,“人呢?” 陈员外虽是安插在平康的间者,但在平康享受了十余年太平又富贵的日子,昔日的血性被磨得不剩多少了,只要清平富贵,管这是谁的天下呢!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被遗忘的时候,陈震找上门来,说只需要他帮忙藏一个人,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比起派他去刺杀皇帝,这样的差事的确太过轻巧了,陈震向他保证,最多借他的地方用两天,一定不会牵连他。 陈员外刚得了安全,就心疼起自己的府邸来,“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放的火,两个月前才刚从里到外翻修了一道,前些日子又刚得了一批值钱的古玩字画,没了,都没了。” 陈震不耐烦,手上使了力,“我问你人哪儿去了?” 劲上压力迫使陈员外嘴巴微张,陈震身上的杀意令他在满团乱麻里找回一丝清明,“不……不知道啊!没准是烧死在里面了。” 陈震眼里泛出血气,手上再加力,“硌哒”一声陈员外的颈骨应声而断,陈震拎着他的尸体朝门内狠狠掷出,再过半个时辰,这具尸体就会和富贵的员外府一起烧成灰烬。 烧死了便罢了,如果没死…… 陈震的瞳仁里印出熊熊火光,面目不自觉带出几丝凶狠。他只慌了片刻,很快又冷静下来,转身沿着胡同一直走,转过弯,再往前走几米,来到一处贴着门神像的人家前,抬手扣门。 扶宁被凌云釉拉着跑了好远,她虽在平康长大,但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康城中的明街暗巷她都不熟,更别提凌云釉一个长在南方的外来人口了。两人牵着手闷头乱跑,怕遇上守备府搜捕他们的人,凌云釉有意朝着四通八达的巷子胡同跑。 “云釉姑娘,我跑不动了。”扶宁两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喘个不停。 凌云釉的体力其实也差不多用尽了,带着扶宁,她一身的轻身功夫没处使,寒冬腊月的夜里,硬是跑出一身的汗。 凌云釉学扶宁弯腰急喘,喘过劲来,忙去摸腰上的□□,幸好没跑掉。□□是她在员外府里摸来的,可能抵不上什么用,但聊胜于无。她四处打量周围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这么跑下去不是回事。 他们大约又窜到了一条民居的巷子里,凌云釉数了一下,这条巷子里总共有六户人家,扶宁看出她的用意,担忧道,“这时候来,什么借口都说不过去,恐怕没人愿意收留我们。” 凌云釉也想到这一层,苦恼秦州怎么还没找来。她舔了舔嘴唇,瞥见巷子尽头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时值寒冬,樟树的枝叶都变成了浓郁的墨绿色,叶片间盛着稀稀落落的细雪。 凌云釉两眼放光,对扶宁说,“这树应是上了岁数,叶片这样繁茂,我们躲上去,加上夜色掩护,不仔细看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会不会爬树?” 扶宁摇摇头。 凌云釉解下腰带,让扶宁把自己腰带也解下来,把两根腰带都解下来缠在一起,打个死结。“我先上去把腰带系在最低的树杈上,你拽着腰带借着树干的力往上爬,我会在上面拉你的,不要怕。” 扶宁点头说不怕,凌云釉拍拍她肩膀,轻身跃上了树。等她在树杈上骑稳,准备将腰带栓上去时,听到拐角传来人语声。“有人看到她们往这里来了,应该就在附近。” 凌云釉心惊:这人的声音她不认得,但只要不是秦州和黑卫,来的是谁都不重要了,巷子就这么窄,等他们一转过来扶宁就会被发现。 扶宁听到这个声音,一颗心骤然凉了下去,横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现在,她至少还能选择一个干脆利落的死法,只是不能连累云釉姑娘。 她转过身,提起裙子往反方向跑去。凌云釉一瞬间就明白了扶宁的用意,只是她还没有认命,如果只来了两个人,她就仍有胜算。 扶宁没跑多远,突然停了下来,一步步向后退去。 “小姐。”陈震正站在樟树前方,拦住了扶宁的退路。 三个男人拦在巷子一头,陈震带着另外三个男人拦在另外一头,势单力薄的扶宁被夹在中间,进不得也退不得。 扶宁一张脸白如冰雪,既然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也不必再同眼前的人虚与委蛇了。“陈叔叔,你来找我,不是为了把我交给朝廷,也不是为了救我,对不对?” 大雪纷纷扬扬,屋檐下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散发出猩红的光。再过几日,就是正月,旧年的尽头,新年的初始,而后,便是花明柳媚的春天了。 陈震面上隐有不忍,从刀鞘里缓缓抽出一把长刀,“对不住了,大小姐。” 雪亮的刀光晃过扶宁的眼睛,扶宁眼里并无怯意,“父亲说,这把刀跟了你很多年,从他认识你开始,你就没有换过别的刀。” 陈震手不由自主得颤了一下。 扶宁的眼中逸出悲悯,“父亲还说,长义生着一根刚正的傲骨,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更无愧于苍生百姓。那些只知道追名逐利的人,不懂他的好。看来,父亲满心的信任,终究是错付了。” 这一句在陈震的胸上炸开,炸出了这十余年的无奈与痛苦,“我并非是为了权和利。” 扶宁笑容凄冷,“父亲他知道吗?” 陈震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知道的比你多。” “好”,扶宁傲然扬高下巴,露出白皙的颈项,“陈叔叔,我最后叫你一声叔叔,也望您念在跟了我父亲十余年的份上,给我个痛快。” 陈震此刻百感交集,面对扶宁坦荡荡的目光,从心底涌出不忍和羞愧来。“对不住了。” 身边的人并未催促,但陈震明白,无论这决定有多艰难,他也不得不去做。犹豫和不忍改变不了结局,不如痛快一些,于小姐于自己都是解脱。 他刚抬起长刀,忽然一柄□□破空而来,从背后直直穿过他的喉咙,射了个对穿。变故来得太突然,陈震的六个属下一时蒙了,呆立当场,挨着陈震站着的人先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急切唤道,“大人。” 陈震已然是无法回应了,凌云釉早已跃到扶宁身前,使了招墨昀教的金错手抢来一柄长刀,趁人不备一剑砍在离她最近的男人颈部大动脉上,登时血流入注。 凌云釉拉起扶宁要逃,可五名壮汉都非寻常官差,很快回过神来,两名壮汉飞身跃起,抢在凌云釉前面阻截了去路。 手上的刀比平常用的剑要重,凌云釉起手使出秘籍上的一招,一招大开大合,将正对着的两名壮汉逼退一尺,刚杀退前面的,后面的又冲了上来,一个二个并无活捉之意,招招狠辣。这几个人的招式路数和徐飞白与墨昀等人都不同,凌云釉初次迎敌,就遇上这么扎手的,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扶宁,丧失了主动权,用的招式又极耗体力,她只好换攻为守,用上轻灵九式。杀到后来,肩上背上分别中了一刀,渐渐体力不支,不禁在暗地里叫苦,难道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第 84 章 云釉姑娘以一对六,还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扶宁心里有愧,“云釉姑娘,别管我了,你快走。” 六名伪装成官兵的杀手已经杀红了眼,想走也是没法走了。凌云釉横刀抵挡迎面砍来的一刀,手被震得发麻,身上挂了好几处彩,多亏轻灵九式矫若游龙的身法她才撑到现在。要拿剑法硬碰硬,她早死几百回了。 那些剑招真是中看不中用,以一敌众就暴露出缺陷来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没学到家,力量不够。 凌云釉被逼到墙角,再挤不出一丁点儿力气来。一抹黑影悄无声息落在墙头,而后迅捷沿墙头走到凌云釉的正上方,足尖轻点,轻巧落在举刀砍向凌云釉的壮汉头顶,两足夹紧壮汉头颅,交叉一拧,鲜活的头颅如同落蒂的西瓜,咕噜噜滚出多远。 扶宁吓得尖叫起来,凌云釉忙抬起衣袖替她挡去从断口喷出的血。 秦州横剑挡在两人身前,“一边站着去。” 凌云釉毫不迟疑拉起扶宁站到樟树下,黑卫在后赶到,秦州下命令,“留活口。” “脑子够用,武功差了一点儿。” 凌云釉和扶宁都被吓了一跳,一齐抬头。 墨琮淡淡一笑,“麻烦回去转告你们堂主,他欠我一个人情,日后记得还我。” 扶宁有些吃惊,“宁王殿下。” 凌云釉眼皮一跳:宁王殿下?这个人竟然是当朝皇子。 扶宁穿着一身侍女服,形容狼狈,和平日里的贵女形象大相径庭,墨琮刚才并没有认出她来。“竟然还活着?” 扶宁想到他的身份,拉着凌云釉后退一步。 墨琮觉察出她的戒备,并不在意,“想必是老天爷看不下去,要为威远将军留下一条血脉。小姐今日若走得成,这平康城就别回来了吧!” 扶宁明白他的意思,泪意涌上眼眶,“我父亲他” 墨琮从树上一跃而下,经过扶宁时,在她肩膀轻拍两下,“小姐若是乖乖离开,兴许还能全威远将军一个忠名,别做傻事。” 不比凌云釉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秦州位至十二银衣使,早已是经验丰富的顶级杀手,新建的黑卫虽然未出过几次任务,但都是墨昀精挑细选的武学精英,一场实力并不对等的生死之战很快就消弭在秦州一派强悍的压制下。 墨琮走到秦州身边,“死了?” 秦州松开地上那名壮汉的下巴,起身道,“事先在舌下藏了毒。” 墨琮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具尸体,走过去,确认了是威远将军的副将陈震,眸色深沉起来,“威远将军名声太盛,父皇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他,眼下有了通敌的物证,再加上陈震这个人证,就可坐实通敌的罪名,现在倒好,你们的人杀了他要的人证,势必会追究到底了。” 秦州扭头看了一眼凌云釉,凌云釉惴惴不安,“我是不是犯错误了?” 观察两人的反应,她心底其实有了结果,秦州早就说过,官小的随意,官大的不能动,她对朝堂的官制其实并不大懂,有些不安得咬咬下唇。 秦州看着她那委委屈屈的模样,也不忍心苛责她,转过头向墨琮道,“这伙人的武功招式不像是中原这头的,这名副将有问题。” 陈震先找到了扶宁又不交往守备府,而是先把人关起来。底下的人把人弄丢了,追到后不是重新捉回去,而是打算直接取扶宁性命。墨琮理清其中关窍,蹲下来,手深进陈震的衣襟里摸索,摸出一枚婴孩手掌大小的龟壳,龟壳上刻了两排奇形怪状的符号,又像是少数民族的文字。 墨琮看不懂,只好暂时先收进怀里,对秦州道,“你们先在城中藏起来,出城的禁令最迟三日后就可以解除。接下来会有更紧急的事件转移父皇的注意力,平康城势必要乱一阵,你们趁乱离开。” 秦州道,“殿下放心。” 墨琮拉上风帽,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凌云釉叉着手,两根拇指相互摩挲,头低着,不敢看秦州,“墨昀知道会怎么样?” 秦州比她高一个头,一低头,就看见她那盛满歉意与不安的头顶,无声叹一口气,“他会很生气,你可能要吃一点皮肉苦了。” *** 雪风吹动檐下两盏牡丹宫灯,早晨已经扫干净的台阶上又覆上了一层白雪。墨琮拾阶而上,立刻有太监举着伞出来,单手拍去他身上的雪花,“爷出去也不带个人在身边伺候,大氅上的貂毛都湿了。” 墨琮索性解下大氅扔给他,“王妃回来没有?” 宁王妃昨日得了几粒产自偏远地带的释迦果,释迦果又称佛果,传言佛国的圣地里有一棵枯死的树,一穷苦的拾荒者在树下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枯树上不知什么时候结出了一颗青绿色的果子,饿极了的拾荒者摘来吃了,回到家里家人见他皮肤透亮精神焕发,竟比之前年轻了十岁一样,不仅如此,拾荒者成了最长寿之人,寿终正寝那年,恰好二百八十岁。 自此以后,释迦果在传言里便有返老还童、延年益寿之效。这也只是传说,但释迦果的确极为珍稀,产量不高不说,还极难保存,送到宁王妃手里时,几粒释迦果均已熟透,宁王妃一粒没留,全部送进宫献给了珍妃,也就是宁王的生母。 “回禀王爷,王妃下午就回来了,这会儿在前厅待客呢?”琴书抱着大氅,收了伞,随墨琮进屋。 墨琮脱下外衣搭在山水屏风上,“谁来了?” “吏部左侍郎丁大人。” 墨琮换了身衣裳,“去把王妃叫回来,这么晚了,还单独会见客人,成何体统。” 琴书烧了个手炉给墨琮抱着,“奴可不敢劝,王妃的性子王爷是知道的。” 墨琮不再接话,抱着手炉往偏厅走去。 丁丞和宁王妃言谈正欢,见墨琮来了,忙站起来,“丁丞见过王爷。” 墨琮笑着掺住他的手肘,“站起来干什么,坐。” 趁丁丞坐下之时,墨琮凉凉瞟了宁王妃一眼,谁知宁王妃并不怕他,傲娇得扬起下巴,凉凉地瞟了回去。 墨琮只得无奈道,“本王与丁大人有要事相商,王妃还是先回房吧!” 宁王妃见他服了软,才笑着同丁丞见礼告辞,路过墨琮身边时,手悄悄伸过去,在他腰上轻轻拧了一把。 墨琮黑了脸,宁王妃却已经走到门外了。 宁王妃这个小动作没逃过丁丞的眼,但这位左侍郎大人只当没见过,又与墨琮寒暄了两句,直接进入正题。“将军府的那位小姐现在都还没找着,陛下已经知道了。” 墨琮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大人今夜不来,本王也会亲自跑一趟贵府。扶家小姐的事暂且搁一搁,我这儿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大人去办。” 丁丞正色道,“当日多亏王爷将卑职从名册里划掉,卑职一直感念在心,王爷需要卑职做什么,直说无妨。” 墨昀给墨琮的名册已经上呈天听,里面的名字没变,只是少了几个。 墨琮道,“锣鼓街西巷口死了六名乌孙的间者。” “竟有这等事?”丁丞猛然起身。 墨琮左手在虚空中拍了两下,示意丁丞坐下,“大人稍安勿躁,除了六名间者,还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谁?” “威远将军的副将陈震。” 丁丞震惊,“他也是乌孙的间者?” 墨琮把茶杯放回桌上,“八九不离十。丁大人,您连夜去趟安王府,将这个消息告诉三哥。” 丁丞不解,“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为何要让给安王?” 墨琮后背笔直,便是在自家屋里,也没忘时刻立住一位皇子应有的风姿。“正是因为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才要让给安王。” 丁丞在暗里回味这句话的意思,蓦然明白过来。陛下素来疑心重,出了威远将军的事,更是容易误伤好人。西巷口发现乌苏国间者的尸体,按理说应该由吏部呈上折子,以安王的性子,必定等不及折子一道一道地往上递,第一时间便要进宫禀报。到时,陛下疑心病更要加重,面上嘉奖,暗里冷落,现下珍妃宠冠六宫,调查的差事必然会落到宁王头上。 想通了其中关节,丁丞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这位仅二十出头的年轻皇子,论揣度圣心,论玩弄心计,安王可差得远了。 送走了丁丞,墨琮抽出一张宣纸,将龟壳上的文字还原到纸上,“习昌。” 窗外人影一闪,黑衣杀手杵剑跪地,“请王爷吩咐。” 墨琮将纸叠成对折两下,递给习昌,“帮我查一查,这是哪里的文字。” 习昌走后,墨琮才沉着脸回到卧房,宁王妃曾宛解了头发,换了里衣,外面披了一件月白色斗篷,正坐在窗前执笔画乌龟。窗子大大开着,墨琮走过去关严。 曾宛抬起头,“丁大人走了?” 墨琮面色黑沉,“走了。” 曾宛打量他两眼,噗嗤一笑,“你醋个什么劲,我这不是在帮你试探这位左侍郎大人的为人品性嘛?不识好人心。” 墨琮拿她没办法,“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 曾宛低下头,继续画乌龟,“这人我还是不放心,他能背叛安王,日后也可能反过来背叛你。” “他不会,他的把柄在我手上一日,他就不敢有异心。更何况,我与安王,谁更值得效忠,他心里应该已经有数了。怎么又画乌龟?” 墨琮垂首看她画的乌龟,满满当当画了十来只,情态动作还各不相同,曾宛画技了得,九岁便凭着一副《踏歌行》名震平康,嫁了他以后,再没见她画过正经东西,晒肚皮的乌龟、摔断腿的螃蟹、打架的猪倒是经常画。 曾宛放下笔,转过头,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不画乌龟也行,哪日你换上我给你买的那件衣裳,我给你画一幅肖像画。” 墨琮拉下她的手臂,“想都别想。明日你再进宫一趟,要母妃在龙床上吹吹枕边风,让老头子把调查间者的差事交给我去办。” 曾宛不满意他方才的动作,手臂再次勾上他的脖子,“心急什么?我今日才进了宫,明日事情一传开,我又巴巴去找母妃,不是平白惹父皇怀疑?要我说,我们就按兵不动,母妃那么聪明,时机一到,自然会去说。” 曾宛的手一直暴露在外,快冻成冰雕了,蛰得墨琮后颈一颤,干脆将她抱到床上捂着,“今日入宫,母妃说什么没有?” “无非就是那些话”,曾宛把自己裹成一只蚕宝宝才继续说道,“不过,母妃身边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墨琮正拿热帕子净手,手顿了顿,“男的女的?” “女的,我去的时候,她正好退出去,我见她的身形和走路的姿态,都不像是一般的宫女。” 墨琮拿着帕子冥思了一会儿,又问道,“母妃向你提过七哥没有?” 曾宛疑惑得摇摇头,“没有,七皇子已经失踪了十年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墨琮把帕子扔回铜盆里,“没事,睡吧!” ※※※※※※※※※※※※※※※※※※※※ 年底之前把这本书完结,是我今年的理想。刚刚回去看了看云叶给裴云讲佛经故事的那一节,本来讲佛经故事的设定我是给凌云釉那对的,最开始云釉给雅安解释是风动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就埋了伏线,后来临阵变卦,换给了裴云这对了,你们没有人 第 85 章 第二日天刚拂晓,墨琮就起了。曾宛迷迷糊糊间,墨琮忽然推了她一下,“等这件事过了,找个时间进宫去,探探母妃的口风,务必打听清楚那人是来做什么的。” 曾宛哼哼两下,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天地茫茫,枭阁所在的雁回山银装素裹,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清透的冰晶,天一放晴,日光一照,就折射出亮晶晶的白光来。 雪白的狐狸毛拥着林甘雨的脸颊,从她身上显露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冷清气质,她喜欢这时候的雁回山,大雪无边无际,满目的银白之中就只剩了一点墨色。她只敢远远看着,不敢上前去。 隐卫举着天青色的八骨油纸伞,陪她静静站着。 林甘雨哈出一口白雾,用手掌贴了贴脸颊,“你上次说凌云釉是从临芳苑出来的?” 隐卫回道,“回小姐,的确是从临芳苑出来的。属下刚刚又得了一个新的消息。” 林甘雨微微侧了侧脸,“什么?” “这位云釉小姐在临芳苑时有一位交好的婢女,被徐嬷嬷看上,做了她的血奴,没多久,阳平大人的爱妾胭脂被人放干了血,阳大人一怒之下斩杀了徐嬷嬷。这事并没有因此了结,阳大人要临芳苑给个说法,第二日,丁姑姑就带了一个婢女前去请罪,结果,那婢女见了阳大人,就说是她杀了胭脂嫁祸给徐嬷嬷的,然后就自刎在了阳大人面前。这名婢女同云釉小姐交好,名叫雅安。” 密如羽扇的睫毛轻扫眼睑,落下两排暗影,林甘雨问道,“具体怎么嫁祸的知道吗?” 隐卫摇摇头,“属下不知,不过,这件事后,云釉小姐就入了杀手堂。” 林甘雨默了半晌,在脑海里牵出一条线来,“前段时间丁嫦被人发现死在了暗道里,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阳平了?” 林甘雨轻轻笑了笑,“正愁找不到时机会会这位云釉小姐,想不到这么快就等来一个机会。走,随我去趟临芳苑。” 林甘雨脚踩的土层被还没进入冬眠的动物刨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卞松月整个身体向下趴在洞里,伸手去够一只蜷在雪洞深处的雪貂,卞松月低声笑道,“找半天,原来躲在这里睡觉,三层厚的波斯毯还比不上这冷冰冰的土洞。” 这只白晋送给卞松月的雪貂生得活泼伶俐,卞松月不在的时候绝不肯待在自己窝里,喜欢满山乱跑。雪貂不怕冷,在洞里睡了一觉,被卞松月弄醒了,湿润的眸子微微张开,亲昵得吐出舌头在卞松月的鼻尖上舔了舔。 卞松月掸去雪貂毛上的碎雪,笑道,“你倒是会选地方,让我跟着你挨了半天冻。” 雪貂犹未睡醒,蜷成一团窝在卞松月怀里接着睡,卞松月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它蓬软的白毛,扬起脸,望向天地之中独一无二的一抹墨色。“林甘雨还真是个少见的痴情种,凌云釉与这么多人结了梁子,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扶风院内阳光满园,明昔坐在一根红木凳子上,歪着头,长长的乌发垂在一边,明陵从旁边的瓷瓶里抠了一坨香膏抹在明昔的湿发上。 明昔眯着眼,“云叶前些日子送来一瓶玫瑰精油,据说可以养发,洗完了给我涂点儿上去,悠着点涂,就得了那么小小一瓶。” 见她已经开始关心自己的头发了,明陵眉头舒展开来,也觉得高兴。“我专门问过云叶姑娘,这一小瓶精油费了不少事,一般的植物不行,必须是有香腺的,要过滤,要提纯,一小瓶精油要耗用一大筐玫瑰花。” 明昔叹息道,“这么麻烦啊!拿来抹头发有些暴殄天物,还是用在脸上吧,一定要好好保存,别摔了。” 明陵舀水冲去香膏,“小姐,不怕阳大人再来吗?” 那日的事情后,阳平一直没再来骚扰过明昔,但明陵一直心惊胆战,上一次有秦州大人解围,下一次呢?他们不可能每次运气都这么好的。可小姐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言行举止同往常无异,明陵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憋在心里太久,还是没忍住问了。 明昔绞干发上的水,才回道,“我还在等。” “等人来与你合作吗?”这句不是明陵说的。 明陵抬眼望向前方,明昔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她目力没有恢复,依旧什么都看不见。卞松月手绞着发辫,笑吟吟走过来。明陵面露戒备之色,明昔倒是极为淡定,笑道,“松月姑娘可从来没踏入过扶风院一步,今日特地来此,应该不是来陪明昔晒太阳的吧?” 卞松月笑道,“明昔小姐等人合作,松月需要一个可以合作的人,气场这么合拍,不合作都不行了。” 明昔嘲讽道,“不知道该说你心大还是过分自信,你怂恿梁阿对我下毒,还有什么脸来找我合作?” 卞松月听了并不生气,“一码归一码,枭阁中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我们既有相同的目的,你就没有理由拒绝。” 明昔接过明陵的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头发,“信不过,就是我的理由。” 卞松月不疾不徐,接着道,“小姐还不知道吧,白晋知道了阳平对你做的事,当着我们的面警告阳平若是再碰你一下,他会亲自取他的狗命。除非阳平为了得到你真的不想要命了,否则,他绝对不敢再碰你一下。我帮他,有什么好处?” 白晋得知那件事后,发了很大的火,阳平因此受了擅刑堂的刑罚,现在都还在床上躺着。 “我暂时没想出你能得什么好处,但我也不相信你能这么好心。” 卞松月看着她,“凌云釉与阳平的恩怨,你早就知道了吧?” 明昔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替她来的。” 卞松月收了笑意,松开发辫甩到背后。“不瞒你说,我就是替她来的。” 明昔思考着她这番话的可信度有多高,默了半晌,道,“白晋对我,并非是男女之爱,解决阳平后,我就带着明陵离开枭阁。” 明昔入阁五年,因为白晋的宠爱得了很多便利,也招来了很多嫉恨,她厌倦来自于女人的明枪暗箭,也厌倦刀口舔血的杀手生涯。可离开,哪有这么容易。 卞松月道,“我武功不如阳平,你找机会把他诱到晓风归月亭,骗他喝下这个。” 说完,扔了个瓷瓶过去,明昔虽失了目力,但杀手的敏锐犹在,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这是什么?” 卞松月转身离开,“软筋散。” 明昔摩挲着瓷瓶,“你两面三刀的做派令我由衷佩服,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你这么帮凌云釉,图什么呢?” 卞松月的脚步顿了顿,“图她活着。” *** 丁丞将发现乌苏间者的事告诉了三皇子墨延,墨延不听劝阻,执意连夜入宫面圣。皇帝得知后,第二日赏了安王府黄金百两,并下一百匹锦缎,命永王墨琮立刻着手调查间者身份。 墨琮领命,和墨延一同走出安平殿,墨延面色黑沉,墨琮笑道,“三哥得了这么多赏赐,怎么还苦着脸?” 墨延听出了他言下的挖苦之意,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一拂广袖,振步离开。 御前太监总管张海抱着拂尘,低眉顺眼道,“珍妃娘娘时常念叨王爷,王爷难得进趟宫,去看看娘娘吧!” 墨琮笑道,“两月没来看母妃,这下肯定要念叨死我了。” 张海慈眉善目的肉脸上,时常挂着弥勒佛一般的微笑,“陛下近日身体有恙,王爷也该经常来探望才是。人老了容易犯迷糊,昨儿个睡了午觉起来,迷迷糊糊的,抓着老奴的手就问七皇子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看他。” 墨琮脚步一滞,脸上划过不知名的神色,随后笑道,“多谢公公告知,母妃知道这事吗?” 开阔的汉玉白阶上,只站着张海与墨琮两个人,张海拢着袖子,低声道,“王爷放心,除了王爷,老奴谁也没说过。” 墨琮缓缓弯腰,做下一揖,“多谢公公。” 伺候过两任皇帝的御前大总管,鬓发间已经生出几星霜色,静静注视着年轻皇子离去的背影。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空中传来北风的呜咽声。一名捂着棉衣的小太监小跑着来到张海的身边,恭敬道,“公公,陛下找您呢!” 兰馨殿里,珍妃拉着曾宛的手说话,不知曾宛说了什么,珍妃笑得合不拢嘴。 殿里烧了地龙,墨琮脱下大氅交给宫女,笑着走进去,“说什么这么好笑,也说给我听听。” 曾宛止了笑,上来拍去他鬓发间的雪花,“母妃刚刚还念叨,已经两个月没见过王爷了,今日王爷得好好陪陪母妃才是。” 珍妃让人给墨琮看座,曾宛笑着制止,“儿这会儿有点儿闷,昨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儿想去赏赏雪。王爷就坐母妃旁边吧!” 珍妃也不勉强,叮嘱巧玉好生伺候王妃,曾宛披上用金线绣着凤穿牡丹的月白斗篷,捧起手炉施礼告退。 走出玉清殿,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曾宛悠哉悠哉走着,巧玉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御梅苑里的红梅竞相开放,成了银白之外的第二种绝色。 曾宛垂下头轻嗅,冷冽的梅香扑鼻而来。“总听母妃夸巧玉姐姐聪明能干,又比旁人多读了些书,母妃每次一说起姐姐,都是赞不绝口呢!让我一个做儿媳的都忍不住眼红嫉妒。” 巧玉诚惶诚恐,“王妃谬赞,奴婢服侍娘娘多年,若还是服侍不周,那就是奴婢的不是了。” 曾宛掐断一根花枝,“巧玉姐姐不用这么紧张,我再嫉妒,也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吃干醋不是?” 巧玉盈盈笑道,“王妃只听娘娘夸奴婢,却听不见娘娘夸您自己,您不知道,娘娘夸你的话,十匹马车都不够拉的呢!” 曾宛将花枝递给巧玉,笑道,“难怪是读过书的,这话就是听着舒服。这个送给姐姐。” 巧玉看着花枝,眨了眨眼睛,小心接过来,“奴婢谢过王妃。” 曾宛看着她,脸上笑意不减,“昨日读了一句很好的话,又不知好在哪里,姐姐也来帮忙品鉴品鉴。” 巧玉谦虚回道,“奴婢不才,怕一点拙见玷污了王妃读的书。” “姐姐尽管说,我保证不怪罪你就是。” 巧玉不安得舔舔嘴唇,“王妃请讲。” 曾宛轻轻笑了,“这句话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 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隐藏墨昀身份,到这里墨昀是谁应该都知道了。如果墨昀还在平康,那凌云釉大概也会成为曾宛这样的贤内助。后来又想,如果真是这样,以凌云釉的出身,不仅当不上王妃不说,还根本不可能和墨昀有什么交集。 第 86 章 阳平死在了晓风归月亭里,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枭阁。 明昔正在雕木刻,每刻完两刀就伸手去摸刚才的刻痕。门口忽然暗了暗,她虽然看不见,但对光线的感知异常灵敏。明昔已经猜到来的人是谁了,“你知道了?” 白晋面上没有表情,连他一贯的笑容都没带上。“怪我平日对你太放纵,所以你才会这般不知轻重。” 明昔微微低头,吹去木头上的碎屑,“我一直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你犯不着这样说我。” 明昔觉得有些口渴,试探着去摸桌上的茶杯,她刚刚喝完茶,杯子就放在桌子边缘,没等她拿起来,就被碰落在地,白晋送的六个菊花纹的定窑白瓷茶盏,从此再也不能聚成一套了。 茶水溅湿了明昔的裙角,明昔蹲下来,胡乱在地上乱摸,被茶盏碎片扎破了手指,白晋下意识朝前一步,也只迈出一步,就再也不肯往前了。 明昔面上浮现出一丝哀戚,“可惜,碎掉的东西再怎么修补,也无法完好如初。我一双眼瞎了,和废物没什么区别,没办法继续出任务。我知你不忍心杀我,那就放我走吧!” 白晋不发一言,明昔久久等不来回应,她仿佛感受到了白晋内心的挣扎。“与哥哥失散了的话其实是骗你的,我娘只生了我一个,生我时难产,我长到六岁时我爹也跟着去了,在麦田里和鸟抢食的时候遇到师傅,被师傅收养。手腕上的红印是十岁那年不小心挨着锅边烫出来的,并不是生来就有的。“ 这番剖出明昔内心的话将白晋仅剩的一点希冀彻底打碎,在他脸上,痛苦与忿恨交织,他握紧拳头,眼底漫出猩红的血丝,“既然要骗,何不骗到底?为什么要说出来?” 明昔眼睛里隐有泪意,“你以为我不想吗?” 她缓缓起身,坐回椅子里,“我想过,为什么你不能是我亲哥哥呢?这样,我即使不用学武功,也会有人拼了命地保护我。可是,你真的愿意一辈子活在这样的谎言里吗?” 白晋克制住胸中翻腾的情绪,从前活在自我欺骗里,他未曾感受到痛苦,这一刻,胸口传来实实在在的痛意。 明昔未曾等来他的回应,凄然笑了,“谎言终究是谎言,说得再像样也不会变成真的。我其实无所谓,我只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从来不知道被哥哥护佑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从一开始我就一无所有,所以我也不怕失去。” 白晋隐忍地闭上眼睛,半晌睁开,手指一根一根松开。明昔的脸侧着,眼角依稀有幽微的亮光。他走过去,手背在她眼角轻轻揩了一下,“还是第一次见你哭。” 明昔偏开脸,“我哭,并不是因为你。” 白晋看着她,点点头,“这样很好,连我真心实意的关心都换不来一滴眼泪,以后,你也不会轻易为别的男人哭了。明日若是个晴天,就带着你的男宠下山去吧!阁主那里我自会去说。” 白晋走后,明陵走进来,一片一片捡起碎瓷片,“刚刚小姐说谎了。” 明昔握着木头娃娃正在发呆,听到明陵的声音很快回过神来,“哪一句?” “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所以不怕失去。这一句。” 明昔感觉到手指传来刺痛,想起自己刚刚被碎瓷片割伤了手,遂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等清理干净了地上的碎瓷片,明陵知道明昔不会再回答了,站起来,就要把碎瓷片扔到外面去,以免小姐再被误伤。他刚刚走到门口,听到明昔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我追求过的东西,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所以,也不怕真的失去。” 明陵回头看了她一眼,放轻了步子,眨眼间消失在了门口,没有弄出任何声响。 这晚,明昔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一夜无梦至天亮。暖黄的阳光穿过纱帐,正射在用金线绣在纱帐侧面的一只仙鹤身上,仙鹤展翅飞上凌霄,只余下停泊在山水间的一叶孤舟。 门上传来敲门声,“小姐,太阳出来了。” 马车停在山脚,车帘垂着,看不见里面。 白晋从隐卫手里接过一个大包袱,叮嘱明陵,“这里面装有一些干粮和一千两银票,足够做一些小本生意,日子不要过得太清苦。” 明陵恭顺应下,接过包袱。白晋犹豫了下,撩开马车的车帘,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想放下车帘,明昔忽然探身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哥哥。” 白晋身子颤了一下,手伸过去,在她的发顶揉了揉,“此去山长水远,再见无期,务必保重。” 白晋抽出手,放下了车帘。明昔靠在马车里,长久以来拉扯着她的一口气一瞬间松了下去,她有些累,靠着车壁缓缓阖上眼睛。 马车行出二里路,明陵忽然勒停马匹,明昔警觉地睁眼,“发生什么事了?” 偏远之地不乏拦路抢劫的流寇强盗,可雁回山有枭阁震着,至少在五里路的范围内,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们并未走多远,难道就遇上强盗了? “是松月小姐。”明陵不安地应道。 卞松月跳上马车,笑嘻嘻道,“我不过是来送送明昔姐姐,你紧张什么?” 明昔坐正身体,“你是来杀我的?” “你都要走了,我还杀你做什么。送你一件赠别礼。” 卞松月扔出一个瓷瓶,明昔伸手接住,“这是什么?” 卞松月道,“这是我当时交给梁阿的断魂散,毒仙子那儿换来的,绝对见血封喉。” 说完,瞟一眼她的手,笑道,”至于为什么只毒瞎了你的眼睛,我就不得而知了。“ 明昔攥紧瓷瓶,“多谢。” 见卞松月的身影消失不见,明陵才松了一口气,望了一眼明昔攥在手里的瓷瓶,犹豫着开口,“梁公子他其实“。不等明陵把话说完,明昔撩开侧面的车帘,将瓷瓶掷了出去,“继续赶路吧!” 春天还没到,卞松月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了春意,她步伐欢快地走进房间,冷不防见房中坐着一个人,她愣了愣,随后笑开,随着她一笑,额间的鸡血石流光溢彩,眉眼间也会不自觉得露出几点风情。“你怎么来了?” 白晋正看着手上一本《捭阖策》,抬头看了她一眼,“书读得怎么样了?” 卞松月走过去坐在白晋身旁的雕花椅上,“读着头疼,好些句子读不懂,你近来忙了,也没空管我读书了。” 白晋挑起眼皮,慢慢翻过有折痕的一页,“这一段我没有教你,不过你学得不错,也用得不错。” 脸上笑容僵了一下,卞松月不自然地偏过脸,理了理发辫。 白晋合上书,放回桌上,“以阳平的武功,就算明昔眼睛没瞎,也不可能杀得了他。最大的可能是一人下毒,一人刺杀。“ 卞松月知道瞒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认了,“是他不听你的话,轻薄明昔的时候被我撞见,他想杀我,我自保而已。” 白晋一直看着她的脸,“只是为了我?为了明昔?为了自己?” 卞松月道,“是。” “不是为了凌云釉?” 卞松月心跳加快,迅速回道,“我们烟雨堂的事,与凌云釉有什么关系?” 白晋向她靠近一点,幽微的异香萦绕在两人之间,白晋轻轻拍了拍卞松月的手背,“烟雨堂的人是不可能和朔风堂的人成为朋友的,开春过后就是试剑大会,试剑之人生死不论,我希望那时候你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来。” *** 凌桑在等一个人。 她没有回比目崖,因为她得到消息,厉寒快回阁了。她住在凌云釉的月见居,一日要去朔风阁寻三次,大小姐的身份摆在这里,朔风堂里从堂主到底下的人都对她礼遇有加,墨昀说话滴水不漏,根本没办法从他口中撬出半点和厉寒相关的消息。 可凌桑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谁说自古华山一条路,华山才不止一条路。很快,凌桑就将主意打到了很好相处的徐飞白身上。面对天仙一般的凌桑,徐飞白色令智昏,两壶酒下肚,就把厉寒的去向和即将回阁的事情吐了出来。 凌桑心里有了底,她不再去朔风堂蹲守,而是耐心地等在月见居。可凌彦没有这个耐性,在得知厉寒要回阁的消息开始,他的耐性就在一点一点得流失。 月见居内,林然焦急得在门外踱着步,忽然听到屋内传来茶盏碎裂的声响。 凌桑盯着一地狼藉,强硬道,“我不会再回比目崖。” 凌彦冷声道,“凌桑,我若真同你动手,你以为你能打得过我。” 凌桑藏在袖子里的手攥起又松开,虽然怒气难消,但面对凌彦的强横,不得不服软,“爹,你不可能一辈子都把我关在比目崖的,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喜欢什么人,要和什么人在一起,都应该由我自己选择。像娘亲选择了你一样。” 凌彦眼里有动容,嘴上仍是寸步不让。“我看你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凌桑小心翼翼握住父亲的手,“那您就让我见一见黄河,也许见到了,心就死了。” 第 87 章 凌云釉与秦州等人回到枭阁已经是正月以后了,秦州将象征他身份的杀手铭牌交给掌令人后,带着凌云釉回朔风堂向墨昀复命。 凌云釉不解,“任务牌不用交回文书堂吗?” 通常来说,文书堂接下任务后,会按江湖朝堂两条线分门别类,探取相关情报,规划好路线,才会将任务牌送到烟雨堂和朔风堂。两堂接到任务牌后,由堂主分派杀手,收到命令的杀手领任务牌执行任务,归来后,将任务牌交回文书堂,文书堂的掌令人销掉任务后,将杀手铭牌挂回杀手榜上,意味这名杀手当下空闲,时刻待命。 直到走出文书堂很远以后,秦州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凌云釉的眼睛解释道,“这次执行的是秘密任务,由阁主亲自下达,不从文书堂走,所以,这次去了哪儿,救了什么人,除了一起出任务的人和墨昀以外,谁都不能说,记住了吗?” 凌云釉并起手指在嘴上从左到右拉了一条缝,又做了个鬼脸,”守口如瓶。“ 凌云釉在平康时受了伤,最严重的一处在后背,刀口深到见骨。数日车马劳顿,伤口也不知有没有裂开,这会儿脸色看起来还很苍白,想必也不是很好过,脸上却未露出痛苦之色,反而眼睛透亮,眉眼灵动。 秦州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雨夜,她一身被雨水淋湿,听说她想救的那个女孩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秦州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陈震的事,墨昀不问,你就不要提。知道吗?” “他不提,我自然不会巴巴送上去给他罚,放心好了。”凌云釉低下头来,转过身慢慢往前走,她心里知道,秦州不说,自己不说,还有其他人会说,该来的躲不掉。一月的相处下来,她看出秦州虽然武艺高强,但心性纯良,执行任务的时候就一心扑在任务上,不喜猜测别人心思,不像她,脑子里肚子里都是各种弯弯绕绕,行一步看十步。 她不忍心破坏秦州的简单干净,最终什么也没说。 秦州带她复命时,墨昀身边多了一个凌云釉从未见过的人。 秦州脸上划过一瞬惊诧,随后笑开,“厉寒回来了?”这样说,却并没有做出比较热络的举动。 凌云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得看,又不甘心一眼不看,偷偷摸摸用余光瞟。一袭黑衣的厉寒端坐在梨木椅中,眉目疏朗,眼坠寒星,生得丰神俊逸,看起来却有些难以亲近。 听他道,“离开太久,早想回来了。” 秦州略一点头,转向墨昀道,”人已送到指定地方,除云釉与两名黑卫负伤以外,其余人都安好无恙。” 墨昀拆开一封书信,没有看他,“守备府伤亡情况。” 徐飞白和厉寒在侧,墨昀并未避讳,秦州便也利落回道,“死了一名侍卫长,八名官兵。” 书信内容不长,墨昀扫了个大概。“没有了?” 秦州犹豫一瞬,“还有威远将军的副将和他的六名属下。” 凌云釉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墨昀一定已经知道了,就怕秦州为了帮她隐瞒,故意不说。还好,秦州至少还是了解墨昀的。 墨昀肘边搁着一个小型盛酒器,壶底座是两只侧首吐舌的怪兽,壶体四面各有一只神兽,壶颈两侧装饰有龙型双耳,壶体正面刻着兽面纹,两侧为蟠螭纹。最为精巧的是方壶顶盖的造型——怒放的荷花拖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 这只盛酒器名为莲鹤方壶,徐飞白不知从哪儿寻来,送给墨昀的。 贪狼满心满眼都是这只酒壶,趁墨昀目光聚在凌云釉与秦州身上,偷偷端起来,摸摸侧面的神兽,摸摸顶盖上的仙鹤。 墨昀点点头,“按照阁中旧例,未得指令,五品以上的官员不能伤也不能杀。所以,领五十鞭,由天权掌刑。” 明明是秦州受罚,不知道徐飞白为什么一直在向凌云釉使眼色,凌云釉没理会,向着墨昀踏出一步,挡在秦州前面,“人是我杀的,不关秦州的事,是我一人自作主张。” 徐飞白叹一口气,厉寒冷眼看着,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秦州伸手向前想将她拉回来,可凌云釉坚持不动。 气氛正绞着,忽然,众人听见“哐当”一声响。 贪狼手足无措得端着“身首异处”的莲鹤方壶,地上躺着仙鹤的残尸。 徐飞白只觉心肝生疼生疼,贪狼一脸生无可恋,苦兮兮地看着墨昀。 壶盖上的莲花被砸掉两瓣,仙鹤翅膀断了一只,墨昀身上的气息变得更为凝重,听他对凌云釉道,“你,去擅刑堂领罚。” 不知道是不是贪狼的“壮举”激化了墨昀的怒气,墨昀对凌云釉的处置格外狠,但凌云釉自己不知道。 徐飞白插了一句,“凌云釉刚出任务,不懂规矩,罚得太重了吧?” 秦州也跟着求情,“这次任务由我全权主导,出了这等纰漏,我的责任至少占八成,理应由我去擅刑堂领罚。” 但两人都知道,结果可能不会有什么变化。凌云釉已经牵累秦州领了五十鞭,不肯继续拖累他,不等墨昀做出反应,她朗声道,“我甘愿去擅刑堂领罚。” 枭阁中的杀手几乎都尝过擅刑堂的刑罚,因为一旦任务失败或是出了纰漏,回阁交了任务牌都少不得要进擅刑堂走一趟,擅刑堂会根据过失大小判定领罚的杀手该受什么刑罚,凌云釉这次违反了枭阁的旧例,过失并不算轻,可最终只领了不轻不重的针刑。 针刑所用的不是普通的针,两寸长短,细如牛毛,总共一百二十根,每根针尖都涂了辣椒水。十根手指,插到最后一根才算完。十指连心,领完刑罚以后一个月里,凌云釉的手指都不敢碰任何东西。 再过一个月,手指就恢复得差不多,期间秦州与徐飞白都来看过她,唯独墨昀,一次都没来过。 凌桑在月见居的偏房里住下,凌云釉同她很合得来。凌桑剑法精妙,招式变化多端,凌云釉十分喜欢,逮着凌桑高兴的时候就央她教上两招。凌桑并不藏私,教得认真,每一招的要义诀窍也会一并说给凌云釉听,加上凌云釉超凡的领悟力,凌云釉很快就学会了一套掌法。然而,她最喜欢的却不是这套能够真正克敌制胜的绵柔掌,而是凌桑教着玩儿的折梅手、卷珠帘、探囊取物和摘叶飞花。 四招不是什么高超的武学绝技,无非是一些样式好看的小花招,取巧力,中看不中用,真正的高手根本看不上,可凌云釉学得很是高兴。这日,直到傍晚都不见凌桑回来,凌云釉吃过晚饭,这一顿的菜色都是她喜欢的,没忍住多吃了点儿,搁了筷子就觉得胃有点儿难受,便拉着林然出去转转。 天目湖上建了一处四角檐亭,四面都是碧绿的湖水,时值傍晚,湖上浮光掠金,波影晃荡,卞松月手扶着栏杆,极目远眺。凌云釉远远看见她的背影,只觉得那抹举世无双的背影中盛满了心事。 从檐亭背后延展出一座石桥,跨水接岸,凌云釉让林然在这里等她,独自沿着石桥走到卞松月身侧,见到是她,卞松月并不热情地笑了笑,“听说你受了伤,本来想去看你的。” 她们已有小半年未见,见了对方,彼此都有些生疏。凌云釉看着她的侧脸道,“既然想了,又为什么不来?” 卞松月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在等我来吗?” 凌云釉道,“我没有等你,可是还是会期待你来看我。” 卞松月眉目缓缓展开,弯腰脱了鞋袜,走到桥边坐下,脚伸进水里,纵然已经是花明柳媚的阳春三月,但枭阁傍晚的春寒仍能噬人骨髓。凌云釉忙跟过去拉她一把,“水那么冷,你发什么疯?” 卞松月反拉她坐下来,“这水不冷,太阳还没落完,你也试试。” 凌云釉不肯,卞松月促狭一笑,伸手过去挠她腰上的痒痒肉,凌云釉怕痒,连忙闪躲,卞松月趁势将她拽坐在地。没办法,凌云釉自己脱了鞋袜,试探着先拿脚尖点了点湖水,卞松月嫌她不干脆,扑过去把她的脚按进水里。饶是凌云釉不怕冷,也受不住早春的湖水,嘶嘶倒吸了口凉气。 卞松月被她龇牙咧嘴的样子逗乐,“前两天,我读到你的名字了。” 凌云釉偷偷把脚抬上来点儿,“说来听听。” 卞松月想了下,吟出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凌云釉明白过来,笑道,“那是曹公后来写的,这句最先出自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卞松月撇撇嘴,从怀里摸出一只草编的蝴蝶,“我能记住这一句就不错了。” “就这么一小只,编了半年了。”凌云釉接过来。 卞松月道,“早就编好了,一直没机会给你。” 听到这一句,凌云釉的眸色暗了暗。苏沉叛逃,明昔失明,的确是卞松月的手笔,苏沉离开时就把一切都说给她听了。只是因为妒忌明昔受白晋爱重,所以便利用苏沉的恨意除掉明昔,凌云釉最初知道时,其实是有些心惊的。朔风堂与烟雨堂立场敌对,墨昀刻意放苏沉离开,已经表明了立场,他不希望自己与卞松月有什么交集,想必白晋也是这样想的。 凌云釉摩挲着草蝴蝶的翅膀,“阳平是你杀的? 卞松月笑容淡去,“嗯!” “白晋知道吗?” 卞松月看着远处的山峦,一下一下地踢着水,“他以为是明昔干的。” 凌云釉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他不会相信是明昔一个人干的。” 卞松月道,“那是他的事。” 凌云釉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卞松月,你有没有宁愿死,也不愿舍弃的东西?” 卞松月偏过脸,“你有吗?” 凌云釉想到很多,亲人、友人、花不尽的钱,戴不完的金钗玉佩,最后这些都在她心里被一笔划去,只留下一样,“自由。” 卞松月从来没想过这些,被凌云釉这么一问,她也认真得想了想。她离开南疆离开阿爸阿妈,是为了见一见那些她从来不曾见过的东西。比如凌云釉在桃花源里同她说的,大漠的驼铃,闻乐起舞的蛇,古里古怪的戏法,还有荒芜沙漠中盛开的成片成片的红花。 “我也是。”良久良久,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很轻,但已经足够凌云釉听清楚。 凌云釉微微笑了,手掌的热度熨帖着卞松月冰凉的手。“那等时机到了,我们就一起离开枭阁,你若是不想去找你爹娘,就和我一起,我们开个客栈,一起做老板,等挣够钱,我给你攒够嫁妆,如果你遇上心仪的人,我就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好吗?” 卞松月终于再次绽开笑颜,轻轻答道,“好。” ※※※※※※※※※※※※※※※※※※※※ 之前本来写好一万字,不满意全删了,难怪说写作者写一本书要改很多次,现在看最前面的章节,我觉得我还能删出一万字出来。另外,莲鹤方壶是真实存在的文物哦,造型都差不多,只是历史上的莲鹤方壶是大型的青铜器,造型很美,这章里写得是白色的瓷器,因为我觉得白瓷所制的莲鹤方壶应该也很美。 第 88 章 因为脚还是湿的,凌云釉只得提着鞋袜赤着脚走到岸边,卞松月一走,就被林然结结实实说了一顿。凌云釉理亏不敢回嘴,林然蹲下来,掏-出绣帕把她的脚擦干净了,才麻利地替她穿上鞋袜。 凌云釉看着卞松月离去的方向,喃喃开口,“进烟雨堂这么久了,她身边也没配一个服侍的人。“ 林然为她系好披风,“兴许是不习惯别人伺候。” 也许是因为夜色即将来临,逐渐暗下去的暮色也在凌云釉心上蒙上一层阴翳。“也许不是不习惯,只是不相信。林姐姐,你知道吗?当徐飞白告诉我白晋是拿权与利制衡烟雨堂的人时,我其实松了口气,别人我不知道,但卞松月自小生活在域外,南疆是个自由开化的地方,没有严明的阶级划分,她没有读过史书,大概只是把睚眦必报当成了尔虞我诈,白晋能给的不是她想要的。但明昔的事让我对先前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可刚刚,这种怀疑好像又被我下意识地推翻了。她好像,还没有彻底陷进去,还没有忘记自己是谁。“ 两人并肩缓缓地走着,不像主仆,倒像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姐妹。林然道,“我以前好奇过,丁姑姑与明昔小姐的男宠暗通款曲,银素和秋菊她们明里交好暗里不睦,还有很多事,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现在,依然是这样。“ 凌云釉笑了笑,“我只是害怕,知道得越少,就会越恐惧。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总是希望待卞松月能一直像以前一样待我,可我自己又没办法全意全意信任她,想知道什么不肯摊开问,总是试探。“ 林然:“总有一句是真心的吧?” “若是连这个也做不到,就不必有期待了。” *** 墨昀的书房四面含窗,难得春光大好,全部的窗都大大敞开,墨昀用来作画的桌案正对着朔风堂的前-庭。窗前一树梨花堆雪,窗内一袭黑衣染墨,霎时,风满前-庭,满树梨花纷落如雨。 凌云釉定定站在窗前梨花下,活像是一盏守护梨花的玉人像,把大好的天光挡去一半也不自知。墨昀无奈地放下笔,“你挡着我的光了。” 大片梨花跃然纸上,墨昀刚提笔时凌云釉就来了,一句话不说,凌云釉就跑窗前站着,也一句话不说。 凌云釉忿忿道,“你这话说得霸道,天光普照世人,人人有份,怎么就成了你独一份的了。” 墨昀干脆不画了,“你找我干什么?” 凌云釉干脆不忍了,“你躲我干什么?” 两人足有两个多月没见,被他扔进擅刑堂领了罚后,凌云釉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的尸,被罚了一顿人没见消瘦,脸上反而长了二两肉,经过林然日日乳鸽鸡鸭鱼不重样的恶补,整个人里里外外红光焕发,徐飞白见她一次就要夸她一次富态。墨昀没能看见这样富态的她,多亏了徐飞白那个长舌妇,每听他说自己富态,她回来就要对着镜子照上一盏茶,看是不是胖得不能见人了。林然一直安慰她只比从前丰润了一点,以前太瘦了,现在这样最好看。她不肯信,女人还是更在意异性的眼光一些,所以除了节食以外,又把墨昀教她的剑法拾起来练习,终于瘦回以前的身材后,她决定主动来见墨昀。 墨昀:“我没有躲你,只是没事找你。“ 这话凌云釉相信,“我杀了一名副将,两只手加起来不过十根手指,就受了一百二十根在辣椒水里浸过的细针,我不服气,也想不通,如果是好官也就算了,像陈震那样背叛旧主、不忠不义之人为什么也不能杀?“ 墨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二十四史》,一本《左传》,一本《史记》放在桌案上,“你从前读的大多是诗词歌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等你读完这三本史书,你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凌云釉探身过去看,她读过一些民间野史,大多是皇帝皇后大臣的花边逸事,正史的确是看得少。并非是没机会看,只是她不嫌正史记载的故事一板一眼,无趣得令人发指,哪有民间野史有意思。她今天就不该来,每回见墨昀都要被安排好多差事,练字、习武、读书,还有人神共愤的垒骰子。 “我今天约了人,没事就先回去。”墨昀约了厉寒一起用午饭,时间差不多,洗完手把帕子扔回铜盆,从屏风上取下披风。 “我还有件事要说。”凌云釉显得有些扭捏。 墨昀也猜到接下来的才是她想说的正事。 凌云釉局促地抠着手指,“我知道你选中我,应该是要我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做完这件事,你能不能放我离开枭阁。” 墨昀目光黯了黯,“我没想过你敢这么直白得说出来。” 挑开了,凌云釉倒不怕了,“所以,你其实一直知道我想要离开。”只是,没猜到自己会这么快说出来。 墨昀快速结好披风系带,“好,等事情了结,你想走,我不拦着。” 墨昀走后,凌云釉没有马上离开。她跃进窗台,在桌案前站定,望向墨昀没画完的半幅梨花——墨蓝色打底,近处,窗外一枝梨花横斜,整簇白花拥着将开未开的几朵花苞,远处,半轮明月照花林,满天梨花飞。 整副画的上半部分都被梨花和半轮明月填满,中间空出大片留白,显得有些空,想是还没画完。 凌云釉执起紫毫笔,点蘸墨汁,从梨花林深处起笔,她技法娴熟,没用多久,画上便多了一抹墨色的背影,半隐在梨花深处。 搁下笔,她俯身吹干墨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再次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怕墨昀折身回来,她忙移开纸镇,小心翼翼把画卷起来,又将画笔洗了,洗完立刻就后悔了,墨昀离开前笔是没有洗的。又重新蘸上墨汁,刚放回笔搁,想起自己把画带走,若是把笔洗了墨昀或许还会怀疑是底下的人收的,只好重新洗了笔,来回折腾两次,确认自己的东西没落在里面,才做贼似的离开了。 第 89 章 晌午时分,厉寒提着一壶“十日醉”,从寒山居抄小路往朔风堂去,小路上种着几丛芭蕉,凌桑着一袭月白束腰长裙坐在花台上,一腿曲着,一腿伸直,手里把弄着一把折扇,折扇忽开忽合,忽而贴着凌桑手背转过一圈,一会儿的功夫,一把普通折扇就被凌桑单手玩出几种花样。 厉寒目不斜视继续向前走,当她不存在一般。 凌桑合上折扇,瞬息之间,持扇挡在厉寒身前,“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厉寒看她一眼,“我不是在躲你,只是单纯不想看见你。” 凌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被人嫌弃成这样,怒目圆瞪,“五年前我先失约,该我理亏,但我并非是故意不去,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冷落我。” 厉寒冷峻的眉眼里透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不识他的人会怀疑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笑。可这会儿,对着凌桑,他唇线微微上扬,弧度不大,似笑非笑,“五年前的事你还没忘吗?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凌桑被她气笑了,刚要说什么,就见一个厨子从侧巷口转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红皮小乳猪。厨子给凌桑和厉寒见了礼,凌桑叫住他,“往哪儿去?” 厨子不明白大小姐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个来,忙回道,“回小姐,小的往朔风堂去。” 凌桑知道厉寒是专程过去吃午饭的,从厨子手里抢过食盘,“告诉你们大人,这个我要了。” 厉寒自从回阁之后就被凌桑围追堵截,看她如此胡搅蛮缠,也失了耐性,踏前两步,迅疾抢过食盘,对厨子道,“这个我顺便带过去。” 凌桑眼神骤冷,“我说了,这个我要了。”说着,挥掌砍向厉寒端着食盘的左腕,厉寒退后一步,右手挥出挡开凌桑的一记砍刀,凌桑临时变招,另一只手持着折扇打向他的面门,厉寒足尖向旁侧一点,凌桑左手打空,右手翻上,直往他左手攻去。厉寒虚劈一掌,换守为攻,转到她身侧,一把箍住她右臂扭到背后。凌桑一手被制住,并不慌乱,左腿向后直踢他下盘。 厉寒立刻松手,一个后空翻翻到凌桑正对面,乳猪从食盘上飞起,厉寒落地后食盘朝前一送,乳猪稳稳落回食盘里。 凌桑一掌朝他面门拍去,厉寒后仰躲开,凌桑手掌凌空一翻,击中了厉寒胸口。厉寒心里一惊:从初见算起,已经过去六年,第一次知道她武功这么好。先前怕伤着她,厉寒手上只出了两成力,见她如此不依不饶,也只想快刀斩乱麻,再不相让,一时掌风凌厉,变招奇快,凌桑被他逼退好几步,闪退不及,被他抓住一只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挥出,厉寒将餐盘往空中一掂,空出左手,三招之间,凌桑的右手也被他抓在手里,凌桑手腕太细,厉寒一只手就能握完。于是,左手箍住她两只手腕,右手去接食盘。 凌桑发了狠,手不得力,朝后飞起右腿,脚尖过肩,往他额头踢去。厉寒没想到她会执着至此,忙松开她的手,躲开这一脚。趁这功夫,凌桑长手一伸,飞快抢过食盘,连退开十余步。她冷冷看着厉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本姑娘今日不高兴,一不高兴,就喜欢抢人东西。不过是一只乳猪,朔风堂就这般小气。” 厉寒唇角的笑意收得一点不剩,“凌桑,你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凌桑冷笑,“多了去了。我告诉你厉寒,你使小性子也要有个度,我的耐性快用尽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拖着红皮乳猪,转身走了。 凌桑走了,墨昀才从墙角转出来,对着厉寒笑了笑,“最后那句话我听着耳熟。” 五年前,凌桑经常偷偷从比目崖溜出来找厉寒,一遇到厉寒出任务,凌桑就跟他赌气耍小性子,缠着他不让他走,厉寒就总是用那句话来教训她。 厉寒缓了神色,“今日的午餐被人抢了。” 墨昀继续往前走去,“不碍事,她抢的那只,是徐飞白的。” 凌云釉从朔风堂正门出的,刚走到月见居的垂花门前,就见凌桑气冲冲得往这边来,手里托着什么。 走近了,凌云釉问道,“谁惹你了,气成这样。” 林然在院子里晾完衣裳,揩干手过来,“两位小姐回来了?” 凌桑将乳猪交给林然,“这是我从朔风堂抢回来的,今儿中午我们就吃这个,林姐姐你去点个火盆,抹上调料架在火上烤。” 凌云釉对林然道,“林姐姐去点火盆,调料我来调,这个我拿手。” 林然应下,端着食盘往里去了。凌云釉心里大概猜到把凌桑气成这样的人是谁,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天下男人千千万,犯不着。这个不搭理你,咱们换一个。过两天花枝夫人的寿辰,听说三位堂主和十二银衣使都会参宴”,停顿一下,忽然贱兮兮得冲凌桑挑眉,“去吗?” 凌桑若有所思,“我倒把这事忘了”,随后眉眼展开,唇角向上勾起,“怎么不去?我听说凌冬儿最近都在苦练琴技讨父亲欢心,想是花枝告诉她武学天分不及我,还不如另辟蹊径,在琴上下功夫,我痴迷武功,但不爱琴,她倒是聪明。” 凌云釉眼中绽出一线亮光,“琴啊?那可巧了。” 朔风堂这头,后院就墨昀与厉寒两个人,一人碗边搁一把小银刀,墨昀已经放了筷子,一杯接一杯饮着厉寒带来的十日醉,赞道,“云仙楼的十日醉,我已经足有十年没喝过了。” 厉寒接口:“可惜一年只产一百坛,不等开酿,就被人订完了,也只能带回这一坛。” 墨昀笑道,“足够了,能醉一次已经很奢侈了。” 厉寒片下一片肉放碗里,裹了厚厚一层辣椒面,漫不经心道,“这一坛还是宁王送的。” 墨昀隐约有了醉意,“有孝心,没白疼。” 碗里的肉都放冷了,厉寒也没吃。“自太子病逝后,东宫之位一直空悬,几位皇子为争这个位置暗地里斗得不可开交。宁王成婚时刚满二十,就被封了亲王,赐了府邸,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很多人都猜东宫之位早晚会落在宁王头上,可不知为什么,陛下却迟迟未重立太子。” 火焰上噼啪炸开火星,墨昀拿一根烧黑的铁棍在炭盆里插了两下,放回铁棍后,才将手移过去,远远烤着。“那个位置墨琮想要,让他自己去争。” 厉寒望着他,眸色沉沉,“你不想争?” 酒意并着困意袭上脑海,墨昀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心道:不愧是十日醉。他手肘撑在膝盖上,左手扶着太阳穴,眼睛微微眯着。“不想争,没兴趣。” 厉寒抬眸看他一眼,“你这样说,我有些失望,如果是你,世道,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墨昀道,“墨琮会做得比我更好。” 厉寒收回目光,夹起碗里的冷肉放进口里嚼了。“离开平康以后,经过万县时我遇到了一个人。” 墨昀又倒了一杯酒,“谁?” “韩大夫。” 墨昀的眼睛倏然睁开,手轻轻抖了下,杯中酒逸出来几滴。“哪个韩大夫?” “韩天心。” 眼中的醉意全部退去,墨昀目光灼灼,“他现在还在万县吗?” 厉寒答道,“韩大夫云游四海,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长的三五年,短的几个月,他跟我一样,只是路过。” “万县往东是江陵,往南是幽州,往西是抚顺,往北是临安,他会往哪个方向去呢?”墨昀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人在,凭空在脑海里想象万县的地理位置。 厉寒由着他想,等他想清楚了,才又开口,“遇上了就吃了顿饭,饭桌上,韩大夫多喝了两杯,跟我说了一件事,我想你会感兴趣。” 墨昀的眼皮跳了两下,语气急促,“什么事?” “韩大夫说,老堂主有次意识不清醒时打翻了刚煎好的药,他刚好在旁边,福伯收拾药碗的时候,他发现碗底残留的药渣里有一样不在他开的药方里。” 墨昀心跳加速,“是什么东西?” 厉寒道,“韩大夫不是很确定,他说有点儿像是曼陀罗的花梗,曼陀罗有致幻的功效。” 厉寒只原样转达韩大夫的话,没有插入一句自己的臆想猜测。 墨昀捏住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厉寒缓缓垂下眼帘,喝光了杯中的残酒。 *** 月见居里只有林然一个伺候的人,晚上,凌云釉让林然先去伺候凌桑梳洗,自己坐在镜子前,取下簪子,解了发辫。 林然匆匆走进来,一脸急色,“云釉,你快去看看凌桑小姐。” 凌云釉忙站起来,往偏房走去。门没关,凌云釉走到门口就一眼看到凌桑跌坐在地上。 “凌桑,你怎么了?” 凌桑脸色惨白,额角渗出大滴的汗珠,手上青筋暴起,床柱生生被她捏断一根。 凌云釉过去抱住她,“凌桑,你到底怎么了?” 凌桑回过头,眼睛充血,再没有往日的风采,“云釉,我好痛,救救我。” 凌云釉被她现在的样子吓愣了,回过神以后,对林然道,“林姐姐,快去请大夫来。” 林然连应两声,转身向外跑,跑到门口,凌云釉又补了一句,“找陈大夫来,尽量别惊动其他人。” 第 90 章 陈大夫给凌桑施了针,凌桑慢慢平稳下来,“陈大夫,近两年毒发得越来越频繁,之前的药应该是压不住了,还是没有找到解毒的办法吗?” 陈大夫抚着长须低叹一声,“老夫不才,目前只能靠药压制,没有寻到解毒之法。” 凌桑扶着凌云釉的手臂慢慢站起来,“陈大夫,我父亲不在这里,您老实同我说,若是还找不到解药,我最多能撑多久?” 陈大夫在斟酌当说不当说,默了良久,道,“大小姐还是问阁主去吧,老夫回去改良一下药方,过两日就把新的药丸给大小姐送过来。” 凌云釉望了望陈大夫,又望了望凌桑,一时有些消化不了两人的谈话内容,陈大夫或许是怕凌桑多问,道了句告辞就出去了,凌云釉和凌桑并肩坐在床沿,“你中毒了?” 凌桑虚弱得笑笑,“老毛病了,是不是吓着你了?” 凌云釉摇了摇头,又问,“谁干的?” 凌桑的笑容渐渐冷下去,“整个枭阁中,你说谁最恨我?谁最想将我除之而后快?” 凌云釉想到一个人,“是花枝夫人?” 凌桑点点头。 “阁主不知道是她?” 依凌彦对凌桑的重视程度,若是知道是花枝夫人下的毒,肯定不会放过她。 凌桑脱了外裳躺下去,自己拉了被子来盖。“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爹很疼我?” 凌云釉:“至少看起来是的。” 凌桑笑容转为凄楚,“一个真正疼爱女儿的父亲,怎么可能将女儿关在比目崖,一关就是十三年。口口声声说是害怕再有人来害我,都是为了我好。他如果真的疼我,会揪出害我的人亲手将她杀掉,而不是把我关起来,不同人接触。” 凌云釉没想到凌桑与凌彦之间还有这么一层嫌隙,心上生出怜惜,“你想怎么做?” 凌桑闭上眼,“我要让他亲手杀死花枝那个贱人。” *** 每年春分,枭阁都要大办一场宴会为花枝夫人庆祝诞辰。凌云釉第一次参宴,选了一件橘色束裙来穿,林然从两侧分出两股头发编成小辫,弯曲成环状垂在两侧,剩余的头发都梳到脑后用金环束住。凌云釉自己选了一对石榴红的水滴耳环,提笔点蘸朱砂在眉间花出一字型花钿。画完花钿,抿了口脂,对着镜子照了照,经这么一打扮,镜中的自己活泼伶俐明艳无方,凌云釉满意得站起来,叫上凌桑,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路上碰上了不少熟人。 凌云釉正帮凌桑扶正歪掉的发簪,忽听背后有动静,眼疾手快推开凌桑,扭身一个侧空翻,一脚把袭向她的流星镖踢回去,在背后暗算的凌冬身形一闪躲了开去。 凌云釉一看是她,心道:上次为林姐姐和她结了梁子,看来是打算咬住自己不放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再继续忍气吞声。抬掌运起内力从旁侧吸起几片树叶,树叶在空中聚成一个花朵状的圆,凌云釉甩手打出,树叶携带着凌厉的劲风,冲着凌冬疾飞而去。“回敬二小姐的。” 不等凌冬再次避让,一道人影掠到凌冬身前。墨昀竖起手掌五指张开,树叶凝滞半空,随着墨昀一撤力,便纷纷落在地上。 墨昀冷眼看着凌云釉,“胡闹。” 凌云釉争辩道,“她先动得手,我自卫。” 墨昀肃了神色,“使出摘叶飞花也是为了自卫?还不快给二小姐道歉。” 凌云釉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么多人看着,闹得太过于自己无益不说,更让墨昀下不来台。想通过后,便上前抱拳行一礼,“云釉以为二小姐在同我切磋武艺,不忍扫二小姐的兴致才回了一招,如有冒犯之处,望二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凌冬怒气未平,刚要说什么,就见墨昀挡在凌云釉身前,客气又疏离道:“今日之事,也怪墨昀管教无方,回去定会严加教导,宴会马上开场,误了时辰恐扫了夫人的兴,二小姐请吧!” 墨昀一袭话不卑不亢,表面责备暗地里维护,凌冬不肯甘休,“你……” “凌冬儿”,一直观战的凌桑忽然开口低喝,“你要闹到什么时候去,好的不学学暗箭伤人,姨娘就是这样教你的,父亲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凌冬握紧拳头,“你……” 凌桑抢过话头,“我什么?你还想同姐姐动手不成?你最好想好能不能打赢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也不好折你风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凌冬急怒攻心,但也知自己确实打不过凌桑,狠狠甩了下袖子,愤怒离去。 凌云釉见墨昀冷着脸,靠近他两步,压低声音道,“是你说的,做人不能一味忍让,我改了,你又来怪我。” 听了她这一番强词夺理,墨昀不怒反笑,“我哪里是怪你,我原是想夸你刚刚那手摘叶飞花使得不错,只是劲道不足,还得再练练。说到底还是手上力量不够,明日小树林,继续练沙袋。”说完,就走了。 凌云釉对着他的背影咬牙:绝对是故意的,换着招罚我。 凌云釉与凌桑到得最晚,凌彦一看到凌桑,就招她过去坐他旁边。凌云釉一眼看到了卞松月,那姑娘一袭石榴红掐腰束裙艳绝群芳,在场的女子里,也只有凌桑的姿容能同她一争高下。 卞松月偷偷冲她眨了眨眼,凌云釉会心一笑,坐到秦州和徐飞白中间的空位上。 徐飞白凑过去,“冲谁笑呢?看上白晋了不成?” 卞松月坐在白晋旁边,徐飞白当然知道她在对谁笑,故意这么说。凌云釉没好气,翻他一个白眼,“我瞎吗?”回头对着秦州又换上笑脸,“秦州你的鞭伤可还有大碍?今日厨房采购了新货,我明日做佛跳墙给你吃啊?” 秦州微微笑了,没等他开口,徐飞白又凑过来,“秦州不爱吃佛跳墙,他爱吃西湖醋鱼、东坡肉、辣子鸡。” 凌云釉半信半疑,“真的?” 秦州一巴掌拍在徐飞白脑门上,“听他瞎说。” “我就知道”,凌云釉凉凉瞥徐飞白一眼,跟着一巴掌呼他脑门,“还想吃辣子鸡呢?看来上次的麻辣鱼劲道不够啊!” 秦州因为自己挨了五十鞭,凌云釉心里有愧,想自己下厨帮秦州补补身子,又不知道秦州爱吃什么,于是请教徐飞白,徐飞白痛快地列了一张菜单给凌云釉,凌云釉日日照着菜单上的菜色换着做,奇怪得是每回给秦州送菜过去,徐飞白都在,问他老是来干什么,他说他与秦州感情好,从前就是这样,一日不来点卯,心里就不大舒爽。那次凌云釉端着水煮牛肉看看秦州,又看看徐飞白,忽然明白了什么。没过两天,凌云釉就发现不对了,徐飞白写的菜单上辣菜居多,可秦州都是碰两筷子就不再碰了,反而是徐飞白吃得津津有味。她心中有了怀疑,趁徐飞白不在的时候拿菜单给秦州看,秦州看了眼明白过来,“都是徐飞白爱吃的菜。” 凌云釉把写一纸菜单捏成皱巴巴的腌菜,狠狠掷在地上。第二日,故意做了一道“加了料”的麻辣鱼,怕徐飞白看出来,她先把一种叫“地狱火”的辣椒切碎了抹在鱼上,又将剩下的地狱火过了油锅,把辣味都溅到热油里最后泼在煎好的鱼上,才盖上加了小米辣的炒料。为了巧遇徐飞白,他故意去早了,正好碰到徐飞白从自己屋里出来,她装作有急事的样子,说今天只做了一道麻辣鱼,这会儿墨昀找她,别的也没时间做了,让秦州先将就着点儿。徐飞白连连应了,等她一走,就乐呵乐呵地提着食盒回了自己的院子,凌云釉转回来扒墙上偷听,没过多久,就听见徐飞白大叫:“水……给我水……我要捏死凌云釉那个臭丫头。” 徐飞白也想起来那日的麻辣鱼,也一巴掌呼在她脑门上,“就看得见秦州,那日小爷也是冒着去养猪的风险在为你求情好不好,小爷白疼你了,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正好遇到阁主向各位敬酒,全场就凌云釉和徐飞白没有站起来,秦州拉拉凌云釉肩上的料子,凌云釉意识到大家都在看这边,赶紧端了酒站起来。 阁主笑眯眯问道,“徐飞白,你刚说白疼谁了?也说给大家听听嘛?” “哈哈哈哈”,徐飞白尴尬得打着哈哈,忙端起酒杯站起来,“阁主听错了,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我明明说的是许久没见夫人,夫人好像看起来又年轻好几岁,说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也有人相信,夫人,您莫不是吃了什么返老还童的神药,也赏小的两颗呗!” 花枝夫人外衫上布满金光闪闪的亮片,夺目得令人移不开眼,她端着酒,笑靥如花,“净瞎说,我哪有这种东西,你这张巧嘴,不知道要哄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徐飞白又逗着花枝夫人喝了两杯酒,一时宾主尽欢,凌冬抱着琴款款入场,“冬儿近日学了两首曲子,借着这个好日子,献给母亲,冬儿知道父亲琴技卓绝,若是冬儿弹得不好,可不能笑话冬儿。” 凌彦哈哈大笑,“近来忙,没时间指点你,你弹来听听,我瞧瞧可有进步。” 凌冬口里称是,侍女过来帮忙将琴放上琴案,凌冬起手调音,敬酒的谈笑的都停了下来,场内安静得只听得见凌冬的琴声。 这时的凌冬更方才在背后暗算凌云釉的恶女判若两人,凌云釉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徐飞白钻着耳朵,嫌弃道,“真难听。” 凌云釉小声笑道,“她弹的可是名琴扶桑。” 徐飞白撇撇嘴,“暴殄天物。”说完凑到凌云釉耳前,“阁主嗜剑成痴,却嗜琴如命,你要弹得比她好,说不定就把扶桑送给你了。” 凌云釉知道徐飞白的老毛病又犯了,故意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那琴不便宜啊!名琴向来有价无市,遇到爱琴的,至少能卖二百两银子。” 徐飞白挑眉,“那你要不要试试?” 凌云釉微微一笑,“当然要试,便是得不到那琴,能扫那恶女人的脸面也值了。” 适时,最后一丝音落,凌冬盈盈起身,对凌彦福了福身,“冬儿献丑了。” 耳朵上的折磨终于结束了,秦州轻轻吐出一口气,“的确是献丑了,千万别再献第二次了。” 凌云釉忽然起身,“二小姐琴技超群,一曲潇湘水云壮丽激昂,大有名家风范。云釉听后一时技痒,也想为夫人献上一曲。” 第 91 章 不等花枝夫人开口,凌彦笑道:“难得遇见真正爱琴懂琴之人,我的鱼玄机没带在身边,你就用凌冬的琴弹。”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凌云釉和凌彦曾因琴结过一面之缘,看向凌云釉的眼神中有探究、有好奇、也有怨毒。 凌云釉解下披风随手搭在白玉栏杆上,款款步入场中央。凌冬狠狠剜了她一眼,凌云釉没有看她,纤纤素手轻抚琴弦,“传闻扶桑琴的琴头刻有一朵扶桑花,乃是一名高人隐士为女儿所制,高人初次在山林之中弹起扶桑时,百鸟为清越灵动的琴声吸引,纷纷前来聆听,扶桑自此被琴瑟大家李伯乐奉为仙品。” 凌彦心中大悦,站起来笑道,“名琴珍贵,能识得名琴者更是少有,看你年纪轻轻,竟然也识得扶桑,光说不练假把式,赶紧坐下弹一曲,我倒要看看你这女娃的琴技如何。” 凌云釉微笑道,“云釉也只是入门,不敢妄论琴技,若弹得不好,还望阁主口下留情,给云釉留些面子才是。” 凌彦连连挥手,“快弹快弹。” 凌云釉起手拨了两个音,就知道音没有校准,检查一番发现有根琴弦松了,凌云釉微微皱眉,凌彦猜到有问题,问,“是不是琴弦松了?” 凌云釉应“是”。 花枝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但凌彦完全没意识到,走下场内亲自检视琴弦,让人取来松香,松掉琴弦,在弦轴上抹上松香粉末后,再把琴弦上紧,试了试音,听出没什么问题后交还凌云釉。 徐飞白憋着笑,跟秦州咬耳朵,“果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难为二小姐蒙在鼓里弹了这么久。” 厉寒端着酒,斜乜了一眼乐得没边的凌桑。凌桑被酒呛了一口,看了看绷着脸的花枝,又看了看脸色黑沉的凌冬,就差直接笑出声来了——凌冬想要借弹琴讨父亲欢心,没想到被当场打了脸不说,还为她人做了嫁衣裳,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 厉寒小声对墨昀道,“梁子算是结大了。”墨昀有些头疼得揉着太阳穴。 凌云釉刚弹出一小段,在场的人脸上纷纷露出惊艳之色。这里面,懂琴的人不多,但几首名曲都是听过的,明显凌云釉弹的不是大家耳闻能详的名曲。她弹的这首曲子第一段舒缓如流泉,第二段指法越来越快,节奏急越如飞瀑,凌云釉朱唇轻抿,气定山海,从她眼里流泻出一种与平日气质相悖的沉稳。 徐飞白小声对秦州说,“你有没有发现,她与平时有些不同。“秦州没有回话,徐飞白看向他,才发现这厮已经看呆了。 徐飞白想这两人,一个爱琴,一个爱笛,皆是同道中人,郎才女貌,更是相配,不觉起了拉郎配的心思。 一曲尽了,全场掌声雷动,这首不知名的曲子顿时赢得了满堂彩。凌云釉起身对着凌彦和花枝夫人微一福身,“云釉献丑了。” 凌云釉的琴技比凌彦想象中还要高出许多,凌彦笑骂道,“谦虚的话少说,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肯定清楚得很,去年游历的途中得了一册潮生琴谱的孤本,里面有两首曲子任我尝试几次都觉得不对,明日你过来,帮我看看到底是哪儿不对。” 显然,凌彦已经忘了花枝夫人才该是这场晚宴的主人。 舒越从腰上的锦袋里拿出一颗药丸,就酒服下,“早听说这一批杀手里有两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一个入了烟雨堂,一个入了朔风堂,松月姑娘我已经见过了,云釉姑娘我倒是第一次见,的确比旁的杀手更为风雅别致。” 文书堂堂主常年病恹恹,药石不断,手边常备一条素帕,虽然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但整个枭阁里都没有谁会把他当成一个随时可能会死的病人。文书堂不主刺杀,却是整个枭阁的情报中枢所在,而堂主舒越却是三大堂里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在这世上,有一类人不需充当前锋冲锋陷阵,只需稳坐军中帐,便足以决胜千里之外,舒越便是这样的人。 烟雨堂中一位女子作男子打扮,身段高挑,英姿飒爽,懒洋洋地喝下一杯酒,笑道,“舒堂主一向欣赏风雅别致之人,要我说,云釉姑娘进错了地方,该去文书堂才是。” 徐飞白与秦州听着都有些不悦,墨昀面色不改,道,“舒堂主和栾秋姑娘只看得到她风雅别致的一面,看不见她背地里做的那些令人头疼的事,这姑娘看着脾气好,浑起来的时候却是个六亲不认的混账货。我朔风堂里虽然都是一群不懂风月的大老粗,但好在都不愿意同她一个姑娘一般见识,惹着谁了,忍一忍就过了。两堂里都有不少女子,真让她去了,难免搅出一些是非,祸害祸害我堂里的人便是了。何况就得了这么一个团宠,我要真放她去了别处,堂里这些几辈子没见过姑娘的人该闹情绪了。“ 徐飞白懒懒插一句,“可不是,自从朔风堂里唯一的一个姑娘去了烟雨堂后,我朔风堂都好久没热闹过了,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个,你们烟雨堂还要撺着舒堂主要去。白堂主底下整整一堂千娇百媚的极品美人,还需要眼红我们堂里仅有的这一个吗?” 徐飞白看不惯白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白晋倒是脸色没变,他底下的人却忍不住拍案站起,“徐飞白,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场风波在凌云釉的意料之外,她心里隐隐不安起来。文书堂的堂主仅凭一句不站任何立场的话,就挑起了另外两堂纷争,这人明显不简单。 白晋呵斥那个站起来的属下,“今日是夫人的生辰宴,岂容你放肆,还不快坐下。” 白晋这么一点,终于让大家从方才的风波里醒了过来,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扫向花枝夫人。即便花枝夫人是个能忍的,见自己的生辰宴闹成这样,也忍不住要发作。凌桑忽然端起酒杯站起来,笑盈盈道,“今日姨娘生辰,凌桑还没同姨娘喝上一杯。来,这杯敬姨娘。” 花枝忍了气,不情不愿地喝了。 凌桑又笑,“姨娘生辰,凌桑没有备礼,冬儿送了姨娘一首曲子,凌桑便送姨娘一支舞吧。” 凌彦知道凌桑才不会安这好心,警告道,“桑桑,今日是你姨娘生辰,你不要胡来。” 凌桑也不恼,“爹把女儿想得也太坏了些,我哪里是要胡来,我只是想要跳一只舞给姨娘看。”说着,解开披风,翩然跃起,眨眼间便立在了场中央,身法曼妙绝伦。 琉璃色衣衫随风晃动,灯火煌煌,暖黄的灯光曳过凌桑耳上的明月珰,凌桑扬眉浅笑,打了个响指。 随着笙箫琴瑟起,凌桑踢掉绣鞋,轻步曼舞,妙态绝伦。伴奏越加轻快,凌桑娇俏一笑,踮起脚尖挥出水袖,单腿跳起的同时一连翻转七次,地上放着七面小皮鼓,水袖顺着皮鼓的弧线一一敲过去,敲完最后一面皮鼓,凌桑侧身落地时一个轻盈的后空翻定住身形。直到伴奏停下,众人才反应过来舞已经跳完了,喝彩声如水一般荡漾开去。 凌桑技惊四座,脸上并没表露出太多的喜悦。弯腰去提绣鞋,起身时莞尔一笑,偷偷把手贴在侧腰处竖了个大拇指,凌云釉也竖起大拇指,调皮地摇了摇,二人相视一笑。 徐飞白旁边坐着厉寒,他倾身过去,调侃道,“别的我不说,你看看白晋跟舒越,这两个什么美人没见过,都被你家凌桑迷得神魂颠倒,你不懂怜香惜玉,总会有人替你懂,也就是你,这么一个天仙一样的姑娘摆在面前,但凡是个男人就舍不得对她冷言冷语。” 秦州轻笑道,“怎么?听你这意思,为凌桑神魂颠倒的人里也包括你吗?” 徐飞白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朋友妻,不可戏。” 厉寒一句话也没回,只端起酒壶,灌了一大口。 墨昀自斟自饮,没有理会三人的玩笑,觑了一眼卞松月所在的方向,目光移到凌云釉身上,想是怕自己喝醉,凌云釉吐出舌尖,试探着舔了一下杯中的酒水,觉得味道不错,干脆什么也不顾忌了,直接干掉一杯。这下更得了滋味,便一杯接一杯牛饮起来,即便如此,执杯的姿态仍是端方雅致的,仿佛生来就是这样饮酒的。 墨昀暗自庆幸,幸好先吩咐过让人把她面前的换成了几乎不醉人的果子酒,果子酒香甜无比,却没有什么酒味,难怪这么喜欢。 凌桑盯着一道道痴迷的视线坐回凌彦身边,笑嘻嘻问凌彦,“女儿这舞跳得可好?” 凌彦怔怔看着她,“桑桑,这支舞是谁教你的?” 凌桑:“没有人教,奶娘把娘亲生前很宝贝的一本画册送给了我,里面记载了好几种舞蹈,我瞧这支舞十分活泼可喜,便跟着上面画的动作自己练了。爹爹不喜欢吗?” 凌彦脑海里浮现出一抹倩影,他想起了一些极为遥远的往事,慈爱得揉了揉凌桑的发顶,“爹怎么会不喜欢,我与你娘刚认识的时候,她也是跳得这支舞。” 凌彦认真端详着凌桑的眉眼,“小时候还长得像我,现在越来越像你娘。” 凌桑抱住凌彦胳膊撒娇,“前两天陈大夫来给我把脉,说我脾胃有些虚,需要食补,女儿不知道要怎么补。” 凌彦叹了口气,“你哪里会知道这些,这些事让你姨娘去安排。” 凌桑转过头,对着花枝甜甜笑道,“如此,便麻烦姨娘了。” 花枝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这会儿脸色惨白,左手藏在袖子里紧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她勉强笑笑,“这些年大到阁中大小事,小到你爹的衣食住行哪样不是我操心的,不多你这一份,放心吧。有什么想吃的都要给姨娘说,都是一家人,不要太过见外。” 凌桑面不改色,笑容更加灿烂,“算到现在,姨娘管事已经足有十年,定然不会像刚管事时一样,容易出疏漏,桑桑相信姨娘的。” 花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上次与凌云釉见完一面后,卞松月的心情逐渐回暖,刚刚,凌云釉与凌桑不算明显的互动都落在了她眼里,从那一刻开始,就有什么压在心口,卞松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在意,不等散席,她就独自离了席,甚至都没有和白晋知会一声。 “松月姑娘心情不好?”林甘雨缓缓走到她身后。 卞松月不想搭理她,连头都没回就要走。 林甘雨嗤笑道,“你可以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她却不会像你一样,今日是凌桑,明日是其他人,你在她心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你刚刚其实也发现了是不是?” ※※※※※※※※※※※※※※※※※※※※ 有些对不起我们云釉,先是在容色上被卞松月压了一头,这会儿更委屈,直接被凌桑抢了风头。真是女主的命,女配的体质。 第 92 章 宴会散后,凌桑和凌云釉一起回月见居,走到垂花门下,凌云釉一边推门一边道:“让花枝夫人负责你的饮食,是为了防她栽赃嫁祸我吗?” 凌桑粲然笑道,“你真的很聪明,不管她会不会这样做,先下手总归要保险些。” 凌云釉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凌冬武不及你,琴不及我,看她后面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凌桑眼露轻蔑,“一个只懂争风吃醋的蠢货,不足为惧。”停顿一下,将目光转向她,柔声道,“其实你不必插手的。” 凌云釉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你。本来这话该藏在心里,让你自己领会我的好,但你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人,瞒是瞒不过的,索性说开了。眼下这种情形,我不主动招惹麻烦,麻烦也会主动招惹我,巴上阁主这个靠山,她们多少会忌惮着点儿。墨昀不乐意让我掺和这些事,现在看我伤好得差不多,定然要给我找事做,我武功底子太差,想要活命,必须把这弱项补上来。而且,我在枭阁里面树下的敌人不止凌冬一个,这一手插得值得。” *** 宁王府私牢里,简陋的方桌上一灯如豆,油灯旁的碗里盛着两个馒头,挨着碗的盘子里有肉有菜,却一筷子没动过。角落的阴影中,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衣衫还算整洁,就是头发略微凌乱,左右手都被铁链绑着,铁链长度刚好够她走到方桌前。 守卫看到墨琮走过来,立刻打开牢门。牢门不够高,墨琮进去时低了低头。他先看了看桌上的碗碟,温文儒雅地问道,“可是饭菜不合口味,我叫人重新做了送来。” 被铁链缚住的女人冷笑一声,“何必假惺惺,要杀要剐,痛快点儿。” 墨琮在长凳上坐下,“我没打算杀你,我是来与你谈合作的。” “合作?”女人摇了摇手,铁链碰撞到一起,发出“哐哐”声。“这就是宁王殿下与人合作的诚意?” 墨琮肖母,眼距不宽,丹凤眼自带七分柔和,不笑时,嘴角也会微微上扬,从面上看去人畜无害,很有亲和力。但经久累月的阴狠已经篆刻在了骨相里,墨琮轻轻笑了,“合作若是成了,就是盟友,若是不成,就是敌人,还没开始谈,不知道最终是盟友还是敌人,见谅。” 一番话看似客气,却字字都带刀锋,意思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合作,就只能杀了。女人犹豫了下,片刻后,道,“你想怎么合作?” 灯影里的墨琮,眉目越加柔和,他手指轻敲着桌面,脸上似笑非笑,看不穿他此刻的情绪,“这个先不着急谈。你对我有一定了解,可我对你却是一无所知,不如,彼此先亮一张底牌,看是否值得合作,如何?” 女人打量着他,“好,你先来。” 墨琮斟酌道,“我母亲不过是一个幽居深宫的女人,能做的事有限,若是她没有养着一个皇子,你们也不会选中她。既然你们看中的是我,何不干脆点儿,直接与我来谈。至于我的底牌,你们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吗?” 女人想了想,还是拿不定主意,“我需要向上禀报。” “可以”,墨琮点点头,“帮我转告你的主人,要合作,与我亲自来谈,否则,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 墨琮从私牢出来,从挂在书房外的鸽笼里取出一只信鸽。 曾宛踩着落花步上台阶,慢慢走到墨琮背后,抓住他的胳膊。“比起母妃,七皇子更值得你信任吗?” 墨琮的手里握着没来得及放出的信鸽,脸色微有些不自然,“还没睡?” “睡不着”,曾宛回答完他的问题,继续道,“刚刚的话还要我重复一遍吗?” 墨琮感受到她话里带出的怒气,轻轻挣开她的手,手一松,信鸽飞了出去。“对不起。” 曾宛看着他,勉强压制着翻腾的怒气,“这是没话同我说了?” 看他沉默,曾宛的怒气转为失望,“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几许挣扎镶在墨琮黝黑的瞳仁里,一眨眼,就又看不见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卧房走去。 “墨琮,当初选择你的不是我父亲,是我。”天气明明已经渐渐开始回暖,可曾宛的手还是没能热和起来。 *** 春分过后,跟着来的就是一年一度的试剑大会。杀手堂遴选出来的二十人,两人一组比试分出输赢,最后留下十名杀手,编入朔风堂与烟雨堂。昨日凌彦召集三堂开会,散会时,白晋提议让破例升入两堂的卞松月和凌云釉二人也加入比试,也让二十名杀手看看两人实力,免得有人不服。凌彦没有意见,其他人纵使有意见也不好说,没人反对,凌彦当场拍板,让人即刻准备。 到了试剑大会这天,墨昀刚收拾完要往试炼场去,一只白鸽飞到檐下,墨昀手一伸,白鸽便温驯得停在墨昀小臂上,从竹筒内取出纸条,飞快扫完,贪狼进来催时间快到了。 墨昀吹燃火折烧了纸条,嘱咐贪狼自己有事不能去,让秦州与徐飞白代他,贪狼一走,墨昀立刻关上门,来到一面书柜前,伸手拉下书柜侧面装饰用的金色圆环,书柜从中间断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 沿着暗道走到底,是一截石梯,墨昀吹燃火折点燃潜在墙上暗格里的烛台,烛光虽然幽暗,但也足够照清楚石梯下的情形。 石梯下是一方石室,八根铁柱将石室于石梯拦开,单独成一间暗牢。牢里一壮硕男子手脚被铁链所缚,一头褐色的鬈发,眼眶深凹,脸上胡子拉碴,第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中原人。 墨昀转着指头上的玉扳指,“门主考虑得如何了?” 鬈发男子懒懒抬一抬眼皮,说一口流利的官话,“我想喝酒,但不要你们这儿的,一点儿酒味都没有,烧刀子就行。” 墨昀垂下眼睛,没有理会他的诉求,“几个月前威远将军的副将和六名属下死在了平康。六名属下胸口都纹着一朵黑色的曼陀罗,曼陀罗是乌孙的国花,把这么明显的标致纹在胸口,几个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墨昀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男子的表情变化,男子阴恻恻笑了,“这我可帮不上忙了,我跟乌孙人不熟。” 墨昀在石凳上坐下,从腰上取下酒袋大饮了一口,见男人的目光追着酒袋走,墨昀也没有分他一口的意思,在自己用的东西上,他有洁癖。盖回酒塞,把酒袋系回腰上。“几个人浑身上下就只有这么一个能够看出身份的纹身,刑部也只能当是乌孙的间者上报了。本来这事到这里也就结了,可这位陈将军身上除了一朵曼陀罗,还带了一个刻着异族文字的龟壳,派人一查,原来是羌戈十八部落的文字。胸口纹着乌孙的国花,信的却是羌戈的月神,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来自乌孙还是羌戈?” 鬈发男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若不是墨昀一直留意着他,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微妙的动作。 “管他来自乌孙还是羌戈,给老子酒。”鬈发男子粗声粗气道。 墨昀差不多已经能够确定冰河地宫的真正位置,厉寒潜伏平康时,无意间发现了冰河北斗门主汨罗的踪迹,未免打草惊蛇没有亲自下手,而是先传信于墨昀,墨昀收到信后即刻动身赶赴平康,与厉寒联手,布下一个釜底抽薪之局,生擒汨罗偷偷囚禁在枭阁之中。墨昀想从汨罗口中套出冰河地宫的所在地,但汨罗是条硬汉,受了极刑也紧咬牙关不肯透露一丝一毫,直到墨昀以他在中原的义女性命相要挟,汨罗才没忍住招出冰河地宫在西南的南沼密林内。 墨昀对他的话始终存疑,墨琮的飞鸽传书证明他的怀疑是对的。墨昀拿不定这人现在该不该杀,若是冰河地宫不在羌戈,杀了他线索就断了,若是留着,被有心人发现加以利用,到时候会更加麻烦。 犹豫片刻,他不再理会鬈发男子的叫唤,起身走上石梯,路过烛台,烛火无风自灭,开阳守在书房门口,墨昀开门出来,低声嘱咐道,“每日灌一碗迷药,免得发出声音让人听见。” 开阳面无表情,只简短得应了个“是”。 墨昀抬脚欲走,想起什么又停下来,“汨罗的义女有消息了没有?” 开阳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墨昀眉头微蹙,顿了顿才离开。 试炼场内,徐飞白与秦州没有去坐两侧观战的主席,只站在看台上看。二十名杀手和卞松月都已到场,过一会儿,凌云釉才姗姗来迟。卞松月低头拿指尖刃修着指甲,见凌云釉到场,从白晋身边站起来,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竹板前,拿笔勾掉了自己和凌云釉的名字,取下两人铭牌,将自己的那个扔给凌云釉。 凌云釉低头看见铭牌上写着“卞松月”三个字,扬起脸,看向她,“你要跟我打?” 卞松月勾起唇角,“我很想知道,你我二人,谁更厉害。” 第 93 章 二人在天目湖畔许下的约定还言犹在耳,不想这么快就要刀剑相对,凌云釉扭过头看了一眼闲散喝茶的白晋,抬手运气击向兵器架,一把白刃剑从槽中飞向凌云釉,凌云釉伸手一握,剑尖指地,月白纱袖轻轻晃动。 “你我迟早会有一战,开始吧。” 卞松月选了一把软剑,场内一瞬安静下来,卞松月抢先发招,两人性格之中多有相似之处,修的剑招也是以快为准,凌云釉以快打快,一时之间,二女势均力敌难分胜负。凌云釉虚招一晃,银光从卞松月眼前闪过,卞松月却不接,向后急退数步。 凌云釉不想她不攻反退,一丝疑惑从脑中划过,卞松月却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一剑携强悍劲道冲着凌云釉迎头劈砍下来,凌云釉心惊:这一剑却不像是点到即止,忙翻转手腕,举剑抵挡。卞松月这一击至少用了她八成的力气,凌云釉连退三步,心知如果现在不打回去,等力气用尽……她忽然抬起头,望向卞松月,“你……你要杀我吗?” 卞松月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她一分神,凌云釉咬牙,将气力尽逼至手臂,叮一声,卞松月的剑被震破一个缺口,凌云釉趁势而上,轻身飞起,使出绵柔掌击向卞松月的面门,近距离相搏,卞松月的剑便失了优势,而凌云釉出掌极快,一瞬就逼至眼前,卞松月闭上眼睛,掌风带起她几丝乌发,凌云釉却忽然撤掌后退。 胜负已分,徐飞白面露得色,“赢了……哈哈,白晋亲自教出来的徒弟也不怎么样嘛!咱们云釉学一些小招小势,也能轻松赢她。” “还没有。”秦州肃了面色。 “什么?”徐飞白收起笑,忙看向场内。 凌云釉望着卞松月的眼神中含满难以置信,她慢慢低下头,看向胸口,卞松月的剑没进胸口两寸,鲜血浸透衣衫。凌云釉感觉不到痛,却不知从哪儿来的风,一直往心房里灌,凉飕飕的。她重新抬起头,怔怔看向卞松月,“你……你要杀我?” 卞松月紧紧握住剑柄,睫毛一直在抖,盖住了底下的痛苦之色。她撤回剑,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下一次……”,她咬了下嘴唇,缓缓吐出一口气,“以后都不要对我心软了。” 说完这一句,她决绝转身,不等武判官宣布胜负,也不管其他人的目光,扔了剑就走出了试炼场。 “没良心的女人”,徐飞白从卞松月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秦州却已经不见了。 凌云釉脸色煞白,身子也摇摇欲坠,秦州伸手揽住她的腰,望了望她胸口的剑伤,一把横抱起她的身体。回头望向白晋,眼神凌厉,“入了试炼场,生死不论。但今日这一剑,我朔风堂定会向烟雨堂讨回来。” 白晋微微一欠身,温文儒雅地道,“白某随时恭候。” 秦州抱着凌云釉就要走,凌云釉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秦州忙低头,“别怕,我带你去看大夫。” 凌云釉虚弱得摇了摇头,“我的……我的草蝴蝶……掉了。” “什么?”秦州没听清。 徐飞白也来到两人身边,从地上捡起一个染血的草蝴蝶,塞进凌云釉手里,没好气道,“都要死了,还惦记这东西。” 凌云釉惨白着脸,微微笑了笑,什么也不争辩,只珍重地把草蝴蝶握在手里。 枭阁中就只有云叶一个女大夫,凌云釉伤在胸口,按道理,云叶来最为方便,但云叶陪着裴云去药王谷看病未归,给凌云釉治伤的是陈大夫的大弟子,也是云叶的师兄闻隽。 闻隽为凌云釉止了血,包扎好伤口,撩起袖子洗手,“进来吧!” 徐飞白着急推门,秦州两大步走到床前,看了看昏迷未醒的凌云釉,担忧问道,“闻大夫,她怎么样?” 闻隽从手巾擦去手上的水珠,“伤在胸口,位置极险,所幸剑刺偏了半寸,没刺中心脏,我已经帮她止了血,暂无性命之忧。” 徐飞白和秦州双双松了口气,闻隽收好药箱,走到门口,正遇上闻讯前来的墨昀,“墨堂主。” 墨昀望望屋内,又收回目光望向闻隽,“闻大夫,她的伤怎么样?可有性命之危?” 闻隽把刚刚对徐飞白和秦州说得话一五一十又重复了一遍,墨昀略微宽心,向闻隽致谢。 墨昀走到床边,“发生什么事了?” 秦州把刚刚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得说了,又补充一句,“她心软临时撤了掌,本来已分出胜负,她放松了警惕,不想烟雨堂的那位姑娘忽然反攻,像是有意要取她性命一样。” 卞松月是徐飞白诓进来的,卞松月生得美,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徐飞白映像里的卞松月貌美伶俐,贪玩好色,却又带点傻气,绝不会想到她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想到她与凌云釉的交情,徐飞白就忍不住叹一口气,“堂主不是喜欢聪明姑娘吗?那姑娘若是没被白晋相中,把她和凌云釉一起要进来,出任务时两人联手,绝对是事半功倍。本来两个姑娘在杀手堂里已经养出了感情,这下,却不得不行同陌路了,偏巧我们堂里的这个,又比烟雨堂那个心肠更软。” 墨昀垂手站在一旁,目光栖落在凌云釉惨白的脸上,“这个决心她迟早要下,怪只怪,在人情世故上她总是缺少一点运气。” *** 夜里凌云釉痛醒了,林然趴在床边,她轻轻坐起来,地上的月光如水波澹澹,照得满屋通明。害怕吵醒林然,她小心翼翼下床,从屏风上取下披风轻轻披到林然背上。 胸口的痛意越发清晰,也越发难忍,大夫给她看了伤,没留下镇痛的药,她小时候遇到过一个受了重伤的剑客,腿上中了毒箭,伤口乌黑,想是剑上有毒。剑客是个铁血硬汉,大大饮下一口烈酒,徒手拔掉毒箭,再饮一口烈酒,又生生用匕首挖出了腐肉。 那会儿她只有七八岁,蹲在一旁好奇地看,见剑客只是额上渗汗,却一声不吭,便问他是不是不疼,都没听他叫喊。剑客微微一笑,说他喝了酒,酒能镇痛,便不觉得有多痛。 凌云釉不知烈酒是否真能镇痛,但胸口实在是疼痛难忍,只能一试,就算不能镇痛,她沾酒就醉,醉倒了想必也不会觉得痛了。拖着虚弱的身体,凌云釉上厨房找了一小壶做菜用的陈年花雕,扯开酒塞就灌了一口。也许是因为酒量有长进,她竟然没多大感觉,忙又灌了一大口,酒液入喉,火辣辣的感觉冲上喉咙,脑子开始晕起来。但这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太好,连伤口都没有先前那么疼了。 今夜十五,月亮大似银盘,凌云釉想起凌云阁背后就是一处梨花林,反正也睡不着,趁着梨花花期未尽,便去赏上一赏。 凌彦是个风雅之人,所以枭阁中不乏风雅之景,东面有梨花林,南面有桃林,墨昀不喜桃花灼灼,独爱梨花沉静,夜半从梦里醒来,醒来再无法入睡,看见月色极好,就带着一壶十里香来到梨花林,躲在梨花树上赏月。十里香去了大半,墨昀微微有了睡意,本想靠在树枝上小憩一会儿,刚阖上眼睛,梨树忽然抖了抖,几片雪白的花瓣落在脸上,他睁开眼睛,拂去脸上的花瓣,拂开花枝往树下看去。 凌云釉一手抱着梨树,一手扶额,自言自语道,“难喝就算了,还这么上头。”她晕得厉害,眼前模模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神思尚算清醒,心知晚间风凉,她有伤在身,若是再被冻着,指不定明日就成了梨花林里的一缕芳魂了。趁还记得回去的路,便跌跌撞撞往前走,不小心踢到一颗石头,本来就重心不稳,这下整个人都往地上扑去,旁边没扶的,凌云釉下意识伸手去捂胸口。 想象中的“亲密接触”并没有发生,凌云釉睁开眼睛,墨昀把她拉起来,可她这会儿脚是飘的,身体根本立不住,差点整个人扑到墨昀怀里去。墨昀把她拖到一棵梨树下,“自己抱着。” 凌云釉听话得抱住梨树,甩了甩头,才确认看见的是墨昀真身,而不是幻觉。 墨昀斜乜了眼她腰上挂着的酒壶,轻笑道,“我早前指望你能把酒量练好一些,至少不要是个沾酒就醉的酒中废柴,后来发现你实在是没有喝酒的天分,于是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怎么?你自己还没放弃?” 抱住梨树时撞到了伤口,凌云釉疼得“嘶嘶”吸气,忙松开梨树,转了个身,背靠着树干,没好气道,“要不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谁要去喝那比□□还难喝的玩意儿。” 经这么一折腾,凌云釉的伤口又在渗血了,墨昀皱了皱眉,“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在床上躺着,大半夜的乱跑。” 凌云釉挑眉一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梨花开得这样好,不看岂不是浪费,我赏个花,顺道来悟一悟属于我的清明。” 墨昀深深望她一眼,“你悟出什么来了?” 凌云釉轻声道,“不惑、不舍、不悔。” 墨昀道,“执迷不悟。” “我不修禅,不必悟。” “值得吗?下一次,你这条命未必保得住。” 月色澹澹,照在凌云釉苍白的脸上,脑袋越来越晕,但胸口还是很疼,她勉强笑道,“她怕我被牵连,与明昔联手杀阳平的时候,没有问值不值得,所以这一次,我也不会问。” 墨昀虽然不认同,但也不得不承认人的一生里,总会遇上几个甘愿为之舍命却从不问是否值得的人。他垂下眼睛,“伤口疼就少折腾,早点回去睡觉。” “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儿睡。”凌云釉将手从伤口拿开,取下腰上的酒壶,粗暴得扯开酒塞扔到一边,把剩下的酒喝得一干二净,疼痛终于又减轻了一些,浓浓的酒液压上脑海,眼睛眨了两下又闭上,竟然就这么靠着一棵梨树睡过去了。 墨昀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不忍心,弯腰抱起她往朔风堂走去。凌云釉难受得在墨昀怀里耸耸身子,脑袋钻到墨昀颈窝里才渐渐安分下来。她细软的额发蹭着墨昀颈上的肌肤,墨昀感到很不舒服,往一侧躲了躲。 凌云釉睡得无知无觉,脸上因未施粉黛,看起来比平时要小一些。墨昀一垂眼,就看见了她颈上染了一片月光,他不自然偏开目光,仿佛发现什么,目光移到了她的耳垂上。耳垂上空荡荡的,借着月光,只能看见针眼大的一个耳洞,她今天……没有戴耳环。 凌云釉是个极为重容色的人,哪怕天不亮被贪狼叫起来练功,都要描眉涂粉才肯见人,耳垂上没有离过耳环,红玛瑙、绿松石、珍珠,在墨昀印象里,看见她戴过这几种。 ※※※※※※※※※※※※※※※※※※※※ 月色正好,梨花胜雪,把我的男女主放出来谈谈恋爱吹吹风,然后就走剧情了。 第 94 章 林然端着铜盆,推门进来,见凌云釉仅着单衣趴在窗前,乌黑的青丝覆在背上,手里把弄着一根干枯的桂花枝,肘侧的窄口瓷瓶里也插着一枝。 林然把铜盆放在盆架上,“别的花枯了还能作干花插瓶,桂花枯了就没什么观赏价值了,为何这般宝贝?” 凌云釉淡淡笑开,“我也不知为什么,看见它们就觉得欢喜。” 林然没再继续问下去,招呼凌云釉过来洗脸,“对了,昨夜去哪里了?早上才回来。” “夜里伤口疼得厉害,出去走了走。”凌云釉由着热气蒸了会儿脸,然后用水轻拍脸颊。 林然把她换下的脏衣裳收成一摞,面上的外衫上沾了些泥土,林然多翻看了几处,“昨日摔着了吗?衣服上全是土。” 凌云釉没回答,走到桌边把枯枝插回瓶里,继续趴回桌子上,侧头盯着林然看,“林姐姐你过来坐,我有话要同你说。” 林然只好把衣裳放在椅子上,走过去关了半扇窗户,“外面风凉,对着头吹,仔细晚上头疼。” 凌云釉一直侧头看她,微微笑起来,“林姐姐这么贴心,舍不得让你走了,怎么办?” 林然动作一滞,站在一旁,无声望着她。 凌云釉坐起来,拉过她的手,“本来想留你到七月的,又怕夜长梦多,多生事端牵连到你,我已经与墨昀说了,临芳苑那里凌桑也替我打了招呼,收拾收拾,明日就走吧!” 林然目光复杂,动了动嘴唇,轻松开口,声音微微发颤,“你伤还没好,等伤好了我再走。” 凌云釉曾经也和林然一样,最大的愿望便是离开枭阁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林然来的时间比她更久,离开的欲望只会更强烈,如果说枭阁中还有什么值得林然眷恋的,必定只会是自己。 凌云釉轻轻捏住林然的掌缘,指着最上面那条清晰的掌纹,笑道,“我小时候听老人说这条是姻缘线,姐姐的姻缘线清晰深长,将来必定婚姻美满,儿孙满堂。”她笑着抬头,看向林然的眼睛,“林姐姐是有福之人,不要因为微末之时的一段缘分,就错过追寻新生活的机会,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遇到了,赶紧抓住才是。走吧!不要担心我。” 林然眼中已经有了泪意,好几次,她都想说“我愿意留下来陪你”的话,都被残余的一丝理智压下去了。她想要自由,做梦都在想,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 “云釉小姐。” 外人有人在喊,声音很陌生,凌云釉不知是谁,林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忘记答应一声,凌云釉找了一件外衫穿上,拉开门走出去。石阶下站着一名黑衣侍卫,凌云釉从未见过,“你是?” 来人对着凌云釉礼貌见礼,“我叫追风,是阁主身边的一名隐卫,阁主让属下请云釉小姐过去一趟。” 凌云釉猜到大概是让她帮忙研究琴谱,笑道,“公子稍等,我去简单梳洗一下就来。” 进到房间林然已经平复了情绪,过来帮她梳洗打扮,凌云釉静静看着镜中的林然,想到明日过后,就没有人来帮自己编各种花样的发辫,也隐隐神伤起来。 被追风带到凌彦面前时,凌云釉已经收拾好情绪,笑盈盈道,“在月见居等了好多日,还道是阁主已经将晚宴上的话忘记了。后来又想到出席晚宴的都是阁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愁没人帮阁主记着,也就心安了。” 凌彦白衣轻衫坐在一架玄机琴前,琴案右侧搁着一柄白玉箫。竖起食指对着凌云釉点了两下,笑道,“小丫头无须在我面前装乖巧,莫非是忘了在小树林里怎么怼我的?” 凌云釉跟着笑道,“原来阁主还记得。”凌彦道:“枭阁里,轻功差成你那样的少见,想忘都难。”凌云釉不服气,“至于今者,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凌彦饶有兴味,道,“读过书?”凌云釉道,“读过一些酸诗腐词。”凌彦斜眼瞧了她一眼,哈哈大笑,“我家凌桑最讨厌酸诗腐词,你若是只懂这个,她不会跟你玩。”凌云釉笑道,“阁主这么说,倒像是凌桑小姐是个多任性的姑娘,你今天说她的话,我回去就跟她说。” 听出她话里的孩子气,又见她与凌桑差不多大,凌彦对她也生出一些慈爱来,“我还记得你说你在等一把叫‘长安’的琴,现在可有等到。” 凌云釉垂下眼帘,笑容转为苦涩,“等不到了,为我做琴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凌彦叹了口气,“是教你习琴的老师?” 凌云釉轻轻“嗯”了一声,“是我父亲,他是个琴师,我的琴就是他教的。连阁主都参不透的琴谱,我更是不能了,我父亲一生痴绝于琴,若是他还在,或许能和阁主一起将琴谱还原,没准还能成一桩伯牙子期的美谈。” 凌彦面上露出遗憾之色,“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凌云釉陷入回忆里,想起江南水乡,荷叶万顷,孱弱琴师孤身坐在岸上抚琴,鱼儿在莲叶间嬉戏,蜻蜓停在荷叶上久久不去。又想到那一年葬身于大雪之中的冻死骨,她有些凄凉地笑了,“死于一场饥荒。” 凌彦看着她,“饿死的?” 凌云釉摇摇头,“不是饿死的,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冻死了田地里的庄稼,灾年里颗粒无收,我们没能等到朝廷拨下来的救济粮食,我被饿得奄奄一息,我爹他背着我走了很远的路,才在雪堆里刨出一个比石头还硬的馒头,我爹一点一点掰来喂我,我才吃了一口,馒头就被一个饿疯了的乞丐抢走,他想要抢回来,可力气不敌乞丐,被乞丐用石头砸中了脑袋,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往扬州去,那里暖和’。” 凌彦眼浮起动容之色,又听她说,“他一定没去过扬州,那里比家乡冷多了。” 不知为什么,凌彦想到了凌桑,父亲对女儿的爱大抵都是如此厚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有一个好父亲。” 凌云釉从回忆里抽身回到现实中来,“阁主这话说得不公平。” 凌彦道,“哪里不公平?” 凌云釉笑,“我有个好父亲,我爹难道就没有一个好女儿了?若换成是我,也愿意为他舍命的。” 凌彦那深沉不被理解的父爱在这一刻终于有地方去告慰,他从眼前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凌桑的影子,凌桑虽然嘴上一直怨他,终究还是心软的,毕竟对凌桑而言,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了。 又与凌彦说了会儿话,让凌彦指点了一段琴,临近正午用饭时分,凌云釉知趣得自己寻了由头先走,没想到还是跟凌冬撞了满怀。凌冬见她从父亲的凌云轩出来,登时醋意大起,一句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鞭甩过去。凌云釉今非昔比,也并不怕她,空手接鞭,捏住鞭头在手上绞了几转,凌冬气咻咻得往回拽,她就反向使力和她对着干。凌冬拽得气喘吁吁,凌云釉却面色如常,笑盈盈道,“二小姐,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省省力气罢。”忽然松了鞭头,凌冬还在兀自使力,往后趔趄两步才站定身形,大怒之下,甩出更狠的一鞭,凌云釉不想与她纠缠,凌空一跃,施展轻功,眨眼就没影了。 凌云釉跑了好远,停下来才发现自己胸口又溢血了,她垂眸看了看伤口,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就不争这口气了,伤口三番五次裂开,什么时候好得了。这儿离回春堂不远,还是先让大夫给自己看看伤吧!” 说完,就折转向右,往回春堂的方向去了。凌云釉沿着青石小径一路行到回春堂前院,伤口疼得慌,就扶着篱笆歇了歇。篱笆筑了一米高,蔷薇花藤缠缠绕绕,绿意盎然,篱笆下站了两个人,一个是陈大夫,一个是他的大弟子闻隽。凌云釉站在篱笆的北侧,正是两人的视线盲区。 闻隽翻弄着篮子里的药材,问道,“师傅,当年你说,等云叶到了婚配的年纪,便将她许配给我,这话可还算数。” 陈大夫捻起一块茯苓嗅了嗅,听他这么说,回头瞧着他笑,“为师知道你从小就喜欢云叶,只是没想到你这般着急。” 闻隽笑笑,不说话,陈大夫继续道,“云叶是个天生学医的好苗子,可惜是个女儿身,不能指望她继承为师衣钵,这担子迟早要落在你身上,若她嫁给别人,来日相夫教子,未免可惜了她的天分,若是嫁给你,你二人都通晓医理,互有助益,自然是嫁给你最好。” 闻隽眸色暗了下去,“那丫头如今大了,恐怕不会听师傅的了。” “欸!”陈大夫抬起头,斜睨他一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母早逝,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也当是如父如母,岂有不听之理。” 闻隽轻笑,“师傅这么说,弟子就放心了。” 已近四月,天气越来越暖,今日又是个艳阳天,太阳本该照得人暖融融,凌云釉却觉得周身有冷意萦绕。她与云叶缘分不浅,云叶帮她看过几次伤,医术好,人也温柔和煦,凌云釉十分喜欢她。想不到这么好一个姑娘却有一个卑鄙无耻的师兄和一个食古不化的师傅,她揪掉一片蔷薇叶子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越想越是气不过,恨不得立马告诉云叶一定不要听师傅的话,她那师兄可不是什么好鸟。可惜云叶陪着裴云去了药王谷,她纵使一肚子的话要说,云叶现在也听不到。 她刚将一片蔷薇叶子踩得稀巴烂,这么小一个动作,也能扯得伤口生疼,可凌云釉下定决心,便是疼死,也不要那两个人再给自己看伤。 回去吃过午饭,凌云釉便背着林然打点起林然路上用的盘缠来,碎银子要备一些,可在枭阁里吃喝都是现成的,也没人给她发月钱,她便去徐飞白那里抢了二十两过来。除了银子,她在自己攒下来的宝贝里拿了一个成色上佳的玉镯和一枚金钗拿锦盒包好,当作林然出嫁时的嫁妆。当年在扬州时秦放宠她,给她的玉镯和发饰都是上好的,走的时候她一并带走了,她还要继续活着,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第二日,凌云釉亲自送林然下山,马车等在路边,林然抱着包袱几次欲言又止,凌云釉把两个锦盒塞进她手里,“没办法亲自送你出嫁,这支凤凰缠丝金钗和玉手镯就当是我送你出嫁的嫁妆,本想亲自给你簪上金钗的,又怕路上太过显眼,你自己收好就是了。” 林然赶紧推回去,“已经收了二十两银子,这个说什么也不能要。” 凌云釉连着锦盒包住她的手,“这些东西于我来说都是身外之物,来的也并不光彩,若是能帮上林姐姐,也算是好东西用在了正途上,多少能洗去它们从前沾染的脏污,是功德一件,也是云釉的私心。盼着姐姐以后看见它们能顺便想一想我。” 林然眼里泪光闪闪,哽咽道,“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凌云釉轻轻笑道,“我从前一直在伺候别人,现在还怕伺候不了自己,不要为我担心,现在启程傍晚便能到最近的镇上,尽量不要在夜里赶路,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林然上前抱她一下,在她耳边道,“我走以后,务必保重。” 凌云釉点点头,“去吧!” 林然放开她,快速转身,提起裙子攀上马车,林然转身时,凌云釉脸上的笑容就消失殆尽,她用力咬一下下唇,向前踏了一步,唤道,“林姐姐。” 林然撩车帘的手一僵,回头看她。 凌云釉努力憋出一抹微笑,从她手里拿过长条的锦盒,从里面取出金钗,“我为你戴上,等会儿你再取下来。” 林然一低头,凌云釉便将金钗插在她的发髻上,林然深深望了她一眼,“云釉,我走了。” 眼眶微热,凌云釉一直努力克制着情绪,重重点了点头。车辕激起尘土飞扬,朝阳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一生要经历的生离与死别,十九年的贪嗔痴念,在这一刻被她一脚跨了过去。 第 95 章 凌云釉早上醒来口干,迷迷糊糊唤“林姐姐,我想喝水。”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来,她坐着愣了好久,目光在空荡的屋子里逡巡了一转,掀开被子下床,到桌子前倒了一杯水来喝。 凌云釉在月见居里转了一圈,犹觉满目空茫,心无有所依,房间里仿佛到处都残余着林然的气息。走到院子里,一直由林然照顾的一盆茉莉蔫哒哒得立在盆里,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浇水了,凌云釉蓄满花壶,浇了大半壶水,底下才有水漏出来,凌云釉知道,要不了多久这株茉莉会再次精神起来,再过两月就到花期了。 凌桑这两日毒发得频繁,被凌彦强硬送回比目崖静养,凌云釉想去看一看她,但秦州说比目崖是枭阁的禁地,没有阁主允许,谁都不能进。心里越觉憋闷,这月见居暂时是待不得了,凌云釉一个人在枭阁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中走到藏书阁,站在阶下静默站了一会儿,抬脚向阁内走去。 推开门时,凌云釉手轻颤起来,里面的摆设没变,书架以颜色命名,哪一排是天青,哪一排是玉白,哪一排是釉里红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雅安读过的那本佛家故事就放在釉里红那排书架上,她与雅安在这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恍然间仍历历在目,径直穿过中间的通道走到底,左转那排就是釉里红,那本佛经的位置应该是在第第五层从左数过来的第七本。凌云釉找到那个位置,却是空的,整排书架上独独缺了这一本,她没有放弃,一本一本找过去,也许是被人放错了也不一定。 可找遍了也没找到,凌云釉泄气得站了一会儿,守阁人不许乱拿乱放,这本应是被人拿走了,对了,守阁人。她扬起头,到处看看,没找着守阁人,“喂!假和尚。”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只记得当时墨昀是这样叫的,没人应她,却听见书册落地的声响,难道有人在这里?凌云釉狐疑得向那方走去,一个着侍女服的女子蹲在地上,从地上拾起一本书,凌云釉看了看书封,正是她要找的那本。 女子把书搁在一旁,上来给凌云釉行礼,凌云釉细细打量她的脸,“你是临芳苑的人吗?我从前没有见过你。” 女子双手交叠在腹部,垂着头回话,“奴婢以前在扶风院里伺候,明昔小姐走后,才调回临芳苑的。” 能在各院伺候的婢女一般是照管主人衣食住行的,不用干洒扫一类的粗活,这女子地位比凌云釉在临芳苑时要高一阶,没见过也属正常。凌云釉柔声问道,“你刚刚在读什么?” 女子恭顺回道,“禀小姐,奴婢读的是一本佛经故事,刚刚读的是《坛经》中的一篇,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竟然是这一篇”,凌云釉眸色黯了黯,又问,“知道这篇在讲什么吗?” 女子点点头,“两个小和尚看见风吹动经幡,一个小和尚说是风在动,另一个说是经幡在动,他们的师傅慧能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是你们的心在动。” 凌云釉轻笑,“你抬起头来。” 女子慢慢抬起头,下颌尖尖,鼻梁秀挺,上面散布着几点淡淡的雀斑,眼睛里波光潋滟,黝黑的眼珠如同圆形的墨玉,凌云釉怔怔看着她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道,“奴婢叫莺儿。” “英儿?”凌云釉的心紧了紧,“你姓什么?” 女子道,“奴婢姓柳。” “柳英”,凌云釉喃喃道,“还好姓不一样。” 女子没有再接话,凌云釉又细细打量了她片刻,发觉除了一双眼睛,她和雅安没有哪里相似,雅安遇到主子们,从来都如老鼠见到猫一样,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眼前这名女子举止恭顺不出错,言语间却进退有度,不疾不徐,半点怯懦都看不见。 凌云釉把书还给她,视线越到她身后的木桌上,上面放着一个棋盘,凌云釉走过去坐在木椅上,扬起下巴问道,“会下棋吗?” 柳莺望了望棋盘,棋盘旁边放着两个瓷缸,一黑一白,白缸里放黑棋,黑缸里盛白棋,她抱着书走过去,“会一些,并不精通。” 凌云釉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道,“我也只会一点儿,若是不急着走的话,陪我下两盘可好?” 柳莺点点头,把书搁在桌上,坐到凌云釉对面。凌云釉仍是喜攻不喜守,柳莺很沉得住气,每一步棋都走得很稳,时间不觉过去很久,柳莺提起凌云釉那方的一枚死子,凌云釉摩挲着手中的黑棋,发现无论这枚黑棋放在哪个点上,她都没办法反败为胜,于是把黑棋放回棋缸,大方认输,她看了下柳莺的棋路,笑着道,“你这个下法,倒是和一个人很像。” 柳莺说了两句谦逊的话,看看窗外的日头,发觉午饭时间都过了,忙站起来行下一礼,便告退离开。坐久了腰有点儿酸,胸口的伤也隐隐作痛,凌云釉摸了摸伤口,布料还是干燥的,才放下心来。林然不在,午饭没人准备,凌云釉也懒得自己做,想着去徐飞白或者秦州那里蹭一顿,慢慢站起来。 “书还没放回去,不许走。”凭空响起一道气势如雷的声音,门刷一声关上,把凌云釉吓了一跳,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气,骂了一句“假和尚”,便把柳莺留下的书放回釉里红的书架上。 从藏书阁出来,凌云釉先去找秦州,秦州不在,就绕道到徐飞白的院里,不想秦州也在。 徐飞白硬塞给秦州一本书,秦州看了眼蓝色封皮上的书名,霎时黑了脸,把书扔还徐飞白,“我不看,你自己拿回去。” 徐飞白又把书塞进秦州手上,秦州推搡着,他来气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小爷就不信你午夜梦回时不想,我告诉你啊,你看完以后,保证要追着求我要续集。” 秦州一脸嫌弃,“少给我吹,你我还不了解,拿回去,我不看。” 凌云釉见两人推推搡搡,插进二人中间,“什么书?秦州不看我看啊!” 徐飞白身子一僵,这下秦州不推了,一把抢过来死死捂进怀里,一时两人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凌云釉更加好奇,“别藏啊,给我也看看。” 徐飞白拦在中间,“小丫头片子看什么看,走开走开。” 人大抵都是这样,越得不到越想要,越不给看越想看,凌云釉瞥瞥嘴,“不看就不看,当我多稀罕么?本姑娘还没吃午饭,你快给我弄点儿来。” 徐飞白竟然听话得吩咐隐卫去安排了,秦州松了口气,一下放松了警惕,凌云釉趁他不备,手飞快伸过去捏住蓝皮书的一角,秦州很快缓过神来,背过身把书捂得死死的。凌云釉犹不放弃,“不给,不给我我就抢了啊!”一时忘记男女之防,两手从秦州腰身两侧伸过去抓住书底侧的两个角狠拽,淡淡的兰花香气令秦州神思荡漾,不觉松了手,凌云釉抢到书,走到石桌前坐下,读出书名,“春-闺-情-事”。 便是没吃过猪肉也好歹看过猪跑,看到封皮上的名字凌云釉就知道这是一本禁书。她兴致大涨,忙翻开第一页,发现这书不仅仅是文字,还插了配图,笔者画工了得,把春闺里正发生的一桩情-事画得活色生香,凌云釉看得两眼发直,心里大赞:奇书!奇书! 徐飞白发觉秦州脸颊红得跟猴屁股一样,贱兮兮凑过去,“你脸红什么?” 秦州一把推开他,没好气得骂了一句“闭嘴”便走了。 下午,凌云釉被墨昀压着读《左传》时,眼里脑子里都是那本《春-闺-情-事》,史书上写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近来频繁受伤,墨昀不急着让她练习武功,召她来问书读得怎么样了,她随口回“还行还行”,本以为墨昀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这次墨昀却往细了问:“有不懂的地方吗?”凌云釉想也不想,“没有没有。”墨昀问,“那你知道答案了吗?”凌云釉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春宫图,敷衍道,“差不多吧!”墨昀道,“说来听听。”凌云釉懵了,“啊?” 墨昀笔走游龙,练得正是凌云釉最为向往的草书,把毛笔放回笔搁,他抬起头,看向凌云釉,“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最终谁胜了?” 凌云釉目光漂浮不定,“齐国?”见墨昀不言语,赶忙又道,“晋国。” 墨昀一句话不说,只看着她,凌云釉干笑两下,羞愧得垂下头,只觉得自己那沉迷春-宫无法自拔的灵魂,被墨昀清冷的眼神照得自惭形秽,恨不能连人带魂都钻到地底下去。 墨昀没说她,让她把《左传》拿过来,就在他书房读,凌云釉回月见居拿了《左传》,《春-闺-情-事》大喇喇摆在桌上,无声得引诱着她,她狠下心不拿,转身就走,走到门边又折转回来,手马上触到书又缩回来,再次决绝转身,走到门边又再次折转回来,接连重复三回,最终还是把《春-闺-情-事》藏进怀里。 当着墨昀的面没敢造次,端坐着读《左传》,正史的内容永远都这么晦涩难懂,凌云釉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捏捏耳垂,一个姿势坐累了,身体又偏到一侧,单手撑腮。墨昀也在一边安静读书,忽然起身往外走去,终于被凌云釉逮到摸鱼的机会,她从怀里摸出《春-闺-情-事》压在《左传》下,只露出书的下半截。 墨昀走路向来没有声息,折转回来时看了凌云釉一眼,见她正看得聚精会神,背挺得笔直,连多余的小动作也没有,完全不似方才那么磨皮擦痒,仿佛浑身上下有亿万只蚂蚁在爬,这会儿,简直乖得不像话。 墨昀缓步走过去,凌云釉正读到聂生把杜月娘抱上-床,眼看即将被翻红浪,书被人抽走了,凌云釉这才反应过来,忙俯身去扑,扑了个空不说,还压痛了伤口,伤口一直没利索过,被这么一压,又渗血了,凌云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直对着窗外不敢回头。 听见纸页翻动的声响,抿紧嘴唇偷偷回个头,墨昀捏着一页纸,瞥了她一眼。凌云釉赶紧转回脑袋,拿写满“我错了”的后脑勺对着他。就这么僵坐了片刻,墨昀总是不说话,凌云釉坐不住了,一副知错就改的卑微模样,“这个……是徐飞白给我的,我都说不要了,他硬塞给我……我” 想是墨昀听不下去,抬了抬眼皮,凌云釉舔舔嘴唇,声音越来越小,“我盛情难却。” 第 96 章 从墨昀那里出来,看到徐飞白迎面而来,凌云釉难免心虚,眼皮子跳个不停,“你去哪儿啊?” 徐飞白脚步不停,随口答,“墨昀找我。” “哦!”凌云釉呐呐道,“那你去吧!” 徐飞白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凌云釉绞着手指,在背后喊他,徐飞白回过头来,“干嘛?” 凌云釉讪讪地笑,“你不是喜欢吃辣吗?改天我做顿铜火锅,西南那边的吃法,你应该会喜欢。” 简直是意外之喜,徐飞白一直惦记着她的厨艺,走到她面前温柔得摸摸她的发顶,“小白眼狼良心发现,终于看到小爷的好了是不是?” “是是是”,凌云釉嘿嘿干笑两声,“你快去吧,别让墨昀等久了。” 徐飞白心情不错,又得了一顿合他口味的铜火锅,更是眉开眼笑,墨昀也没觉得奇怪,这活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天都是这幅模样,他拿出一卷羊皮地图摊开,指着地图上一块地方问徐飞白,“知道这是哪儿吗?” 徐飞白探身过去看,“羌戈?” 墨昀点点头,“对,就是羌戈,也是冰河的大本营。” 徐飞白眼神一动,“冰河?终于要下手了么?” 先是傀、樨两名顶尖杀手被杀在先,墨昀折损整队黑卫精锐在后,朔风堂损失惨重。这一切都发生在林甘雨改投白晋之后,傀与一名扬州女子相恋,那名女子为傀生下一个女儿,傀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妻女的所在,直到去年,墨昀发现一点端倪,傀向来敬重并信任他,便将想脱离枭阁,和妻女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一想法如实告诉了墨昀。墨昀知道,杀手一入修罗道,想要挣脱这个身份又何其地难,但每次任务都是九死一生,傀心中有了牵念,妻女又是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极容易被敌人利用,强扭的瓜不甜,墨昀答应傀,帮他执行完最后一桩任务,他会安排他离开,和妻女团聚。最后一次任务同傀从前执行过的任务并没有多大分别,可傀却死在了那次任务里,徐飞白找到他的时候,他妻女的尸体就躺在他的旁边。 三堂之间,明面和谐,和谐的表象之下是涌动的暗流。彼时,七幽若中虽然只有林甘雨一人出自朔风堂,但殿前银衣使总共十二人,朔风堂就占去了一半,还不论黑卫与天权贪狼四名隐卫,墨昀自己也深得阁主器重。傀与樨的死,墨昀虽未明说,但徐飞白也猜到,这其中定然有其余两堂的手笔,傀将秘密告诉墨昀没多久,林甘雨便与墨昀决裂,转投入白晋的阵营,而玩弄阴谋诡计,向来是林甘雨的拿手好戏,除掉樨与傀,相当于砍掉了墨昀的左膀右臂,白晋自当乐得坐享其成,而文书堂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病秧子,要说他没在其中推波助澜,徐飞白是不信的。 栽了这么大一跟斗,不反击便不是墨昀了,你杀我两名银衣使,那就用烟雨堂两名银衣使的命来还便是,墨昀秘密派出两名隐卫执行徐飞白与秦州的任务,秦州、徐飞白分头截杀烟雨阁的两名银衣使,徐飞白对上的是烟雨堂的第一杀手听风,听风武功并不拔尖,但这人诡计多端,又精通暗器,饶是徐飞白武艺超群、剑法精妙,也在暗器上着了道,暗器上抹了听风特制的一种毒药,伤口附近的肌肤会变成一种特异的红色,枭阁中人一看就会知道是为谁所伤。徐飞白料理完听风,布置出他死于冰河毒手的假象,强撑着回到枭阁,遇上了凌云釉才没被阳平看出端倪来。 秦州负责的是烟雨堂武功最高的晓月,他本打算提前埋伏在晓月的任务地附近,等晓月与敌人交手时突袭,但后来算盘落了空,他并没有与晓月交上手,秦州找到晓月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依死状来看,十有八九是死于冰河的“锁喉”。 墨昀在冰河手上折损了一支黑卫,白晋折损了两名杀手,前段时间凌云釉与秦州在平康执行任务时,白晋手底下的一名幽若又死于冰河之手,冰河此次挑衅正中墨昀下怀,抓住这个时机劝说凌彦征讨冰河,凌彦松口,只要他能拿出一个周密的计划,他便答应。 即便是晓月没有死于冰河之手,秦州在杀他之后也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冰河杀的,这一切本就是墨昀最开始就嘱咐过的。看来,那会儿,墨昀就已经布好局了。 徐飞白肃了神色,“要我做什么?” 墨昀道,“你与秦州先行,潜伏在羌戈的幽兰城里打听消息,不用急于找出冰河的地宫所在,以免打草惊蛇。务必不能暴露身份,等我与凌云釉来同你们汇合。” 徐飞白挑了挑眉毛,“凌云釉也要去?”说完,立马回过味来,“我还道你是让招她来转移林甘雨的注意力,没想到是为这个做准备。”说完,又一巴掌拍在脑仁上,“我真蠢,先前还纳闷她刚开始学武,你怎么就拿那么蛮横的一套招式给她练,现在想来,那套招式里的武功路数不像是中原这方的,应该是冰河里哪一位杀手的独家绝技吧?” 见徐飞白猜得八九不离十,墨昀便如实相告,“是冰河北斗门主汨罗的。” 徐飞白疑惑道,“让凌云釉学他的武功有什么用?” 墨昀道,“汨罗在中原收了一个义女。” 徐飞白豁然明白过来,“你想让凌云釉冒充北斗门主的义女打进冰河内部?” 徐飞白半猜半蒙,也将墨昀的计划猜了个七七八八,问起什么时候动身,墨昀说明天,徐飞白登时跨了脸,“这么急啊?那凌云釉的独家秘制铜火锅岂不是吃不上了。” 墨昀收起地图,随口接道,“什么铜火锅?” 一提到吃,徐飞白脸上的严肃就崩不住了,眼绽金光,表情生动无比,“你不知道你捡了多大一个宝贝回来,厨艺那叫一个好,鲁菜、川菜、浙菜,她都会做。” 墨昀粗略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你刚才遇见她了,她说要给你做铜火锅是吗?” 徐飞白睁大眼睛,“对啊,你怎么知道?” 墨昀从旁边的书架上拿出一本蓝皮线装书扔在桌案上,“是因为这个吗?” 徐飞白拿起来,认真将封面看了又看,翻开到第七页,见边缘有一滴油渍,确认就是他给凌云釉 那本《春-闺-情-事》,咬牙道,“我还奇怪她怎么就突然对我这么好了,原来不是良心发现,是做贼心虚。” 翌日,凌云釉没明白为什么只过了一夜,秦州与徐飞白就不知所踪了。下午被绑在墨昀身边读书,趁他读书时,目光就到处乱瞟,不知道她的《春-闺-情-事》被藏在哪儿了。想完这茬,又想林然一走,起居饮食暂不说,偌大一个月见居就她一个人住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免觉得寂寞。挑了个时机跟墨昀说了,墨昀让她在杀手堂里挑一个女杀手做隐卫,既能保护她,也能照顾她起居饮食。 凌云釉在杀手堂里待过,知道里面的女子心思复杂,说不定哪天就起了取她而代之的想法,她还要分心去防备,找这样的人来,睡觉都难以安稳。她沉默半晌,想到一个人选。墨昀初时听她又要找临芳苑的人,表情发生了细微变化,最后只说了一句“随你。” 柳莺来到月见居的第二日,凌云釉和她聊天,才知道她名字里的“莺”字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字,柳莺比凌云釉大两岁,所以凌云釉都称她为柳姐姐。柳莺做事利落,却不多话,向来都是凌云釉问什么,便答什么,心防比凌云釉还重。多一人排遣寂寞已经足够了,凌云釉反而很是欣赏她得体的分寸感。 傍晚时分,凌云釉用完晚饭让柳莺陪她出去转转,天目湖畔桃红柳绿,柳莺提着篮子采了好些桃花,凌云釉也帮着她摘,又怕牵动伤口,所以只摘低处的。“柳姐姐,采这个做什么用?” “酿桃花露,等到了夏天,小姐晚上在院子里乘凉,便可以喝点儿来解暑。”柳莺动作很轻,生怕压断了桃枝。 凌云釉想想那画面,唇角扬起,“倒是雅致。” 前方,烟雨阁里的两名低阶杀手说说笑笑走过来,一女说,“这两日时时见你往松月小姐那里跑,松月小姐刚升了七幽若,你就上赶着去巴结。咦!你头上的簪子是哪里来的,平时没见你戴过,凤凰嘴里衔的是红玛瑙吧?看着就不便宜,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舍得了?”另一女道,“我哪里舍得买这个,是我抢来的。” 凌云釉忽然心跳加速,往粉衣女头上看去,手不自觉一用劲,擒着的一根桃枝应声而断。 粉衣女正想伸手去扶一扶金钗,眼前人影一晃,金钗就落入了凌云釉手里,凌云釉的目光从凤凰的翅膀掠到凤凰口中衔着的玛瑙珠子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粉衣女从她手里狠狠抽回金钗,横眉冷对,“你想干什么?” 凌云釉目光紧紧锁在金钗上,“这枚金钗你从哪里得来的。” 粉衣女忽然想到什么,不怀好意得笑了笑,把金钗插回发上,“我捡来的。” 凌云釉耐着性子道,“你刚刚明明说是抢来的,从哪儿抢来的?” 凌云釉虽然入了朔风堂,但充其量也只是个低阶杀手,粉衣女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笑着冷哼一声,“我偏不告诉你。” 凌云釉眸色倏然冷凝,挥动衣袖,金钗就又落在了她手心,粉衣女出掌击向她面部,凌云釉绵柔掌一出,轻巧得化去了她的掌风,粉衣女的同伴也来助阵,凌云釉一个对两个也并不落下风,步伐轻盈游斗在两人之间,两只手的食指中指并起,同时向两旁一点,两名女子被点中定身穴,动弹不得。 凌云釉拔-开凤微的刀鞘,在粉衣女脸上比划两下,粉衣女不停眨着眼睛,吓得直哆嗦,“你想干什么?” 凌云釉脸上没有表情,连一抹勉强的笑容都没力气挤出来了。“放心,我不会立刻要你命,你要是不说,我就用这把刀在你脸上划上十来二十刀,再割了你的耳朵鼻子,把你装进大大的花瓶里,摆在我月见居的院子里,日日看几眼。” 粉衣女缠声道,“你敢?” 凌云釉冷哼一声,刀刃压上粉衣女的脸颊,殷红的血珠贴着白刃冒出肌肤,“试一试,不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粉衣女刚被选入烟雨堂,没有出过任务,也没什么江湖经验,被凌云釉点了穴受制于她本来心就有些虚,这下刀贴到脸上还见了血,越发害怕,“是……是松月小姐让我从一名女子那里取来的?” 凌云釉脸上血色尽失,“卞松月叫你去取得?那名女子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粉衣女生怕她再来一刀,哆哆嗦嗦道,“不知……叫……叫什么,她那天穿了一件鹅黄的束裙,松月……松月小姐只说她头上戴了一枚凤凰衔珠的金钗,让我……让我取回来。” 林然离开那日穿得就是鹅黄色的束裙,胸口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凌云釉睫毛抖动,捂着胸口,微微躬下了腰。柳莺忙扔下篮子过来扶她,“小姐,你怎么样?” 胸口痛得快要炸开,凌云釉眼里现出水光,“她呢?金钗的主人,你把她怎么样了?” 那日粉衣女与林然抢夺金钗时,失手把人杀了,见凌云釉这幅样子,哪敢说出真相,“我”了两 声,便不敢再往下说,凌云釉已经猜到,眼里盈满血色,凤微从粉衣女脸上移到她的玉颈上,狠狠一划,鲜血溅上凌云釉的脸颊,眼皮上红艳艳的一滴缓缓滴落,像极了从眼眶中留出来的血泪。 ※※※※※※※※※※※※※※※※※※※※ 好了,羌戈是最后一站了,月底前应该能结局,但愿能结。 第 97 章 天刚一黑下来,蛾眉月就悬于中天之上,卞松月穿过一扇月洞门,转入游廊,一枚暗器破空而来,卞松月听觉极灵,急忙向后平仰,暗器越过她脸颊钉入红墙。卞松月神色凛冽,侧头看去,发现是一支凤凰衔珠式样的金钗。 她立正身体,抿唇而笑,“这是做什么?” 凌云釉胸口沾血,伤口裂开也顾不上,寒气盈满周身,她一步一步向卞松月走去,“这只金钗是你派人去取的?” 卞松月侧头又看了眼金钗,笑容越加妩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金钗戴在我头上定然比戴在一个侍女头上更为合适。” 凌云釉曾经与林然说过,在卞松月心里没有尊卑之分,现在看来,却是自己太不了解她了。她直直盯着卞松月的脸颊,目光比月色还凄冷,“既然想要,为什么不自己去取?既然拿到了,为什么又要伤她性命?” 卞松月脸上浮现出几丝疑惑,看起来既无辜又天真,“许燕儿把你那婢女杀了吗?我都不知道,我只让她去取金钗,可没叫她杀人。把你惹得这般伤心,我帮你杀了许燕儿那蠢货好不好?” “呵!”唇角眼尾的弧度都提示她现在脸上正带笑,可凌云釉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许燕儿杀了林然惹我伤心,你便要替我杀她,你一剑刺进我胸口,也惹我伤心,又该怎么算?” 卞松月不笑了,“你该庆幸这枚金钗不是由我亲自去取的,若是我亲自去,我不仅会让她后悔伺候过你,更会让她后悔来到这世上。” 一时间,痛苦与失望汹涌着灌入心口,凌云釉绝望想道:她既让我这么痛苦,我也不能让她好过。可伤心之下,我想不出以恶报恶的办法,从心上流出杀意——至少也该让她痛一痛。她脑子里只剩了这么一个念头,于是,对着卞松月的面门就是一掌。卞松月早有防备,一旋身转了半圈,闪避到一侧。凌云釉寸步不让,下一掌接连而至,两人你攻我打对了十来招。卞松月擅使剑,掌法比凌云釉弱,放平时定然没有胜算,只是凌云釉本来伤就没好,先前与粉衣女动手时动作太急又扯裂了伤口,这会儿更是力有不逮。左手擒住卞松月肩膀,卞松月不忙相挣,手肘向后直撞,正好撞在凌云釉的胸口上。凌云釉疼得冒汗,卞松月回过身来,一掌击在她另一边的锁骨之上,凌云釉被她一掌打倒在地,连趴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卞松月忘记她伤口有伤,见她额上渗出虚汗,胸口已经殷红一片,心脏竟也跟着一痛,正想弯腰去扶她,腰刚刚躬下,手刚伸出一寸就又闪电般缩了回去。她挺直身子,站得笔直,“就算想杀我为你的林姐姐报仇,也得先把伤养好,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杀我?” 胸口疼得厉害,凌云釉扶着墙,缓缓抬头,卞松月那一身醒目的朱红在灯火的映照下变成了暗红,转过游廊,她走进一扇月洞门,裙摆在墙角一漾,就再无踪迹可寻了。 凌云釉手搭在裙摆最外层的薄纱上,一点一点得捏紧,眨一下眼睛,一滴泪从眼睫上滴落,她歇了一会儿,正想扶墙站起来,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水绿色的绣花鞋,凌云釉眼波一动,仰起头,“林甘雨。” 林甘雨衣带生风,生的是腊月间的雪风。她走到廊椅旁坐下来,弯下腰去,用手里的折扇支起凌云釉的下颌,“柔情绰态、清扬婉兮,你就是用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骗得墨昀对你青眼有加的? ” 凌云釉虚弱道,“我现在没力气和你打嘴仗,我知道你早想杀我,但你最好想清楚,无论是墨昀对我有所图,还是真的就瞎了眼看上了我,你都不能动我。若是只单纯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那也还好,男人大多薄情,你杀了我,再换一个就是。若是对我有所图,你杀我,就是坏了他的大事。那时,你想要他的心,他想要的就是你的命了。” 明知道她所言非虚,但林甘雨这口气就是无法咽下,“伶牙俐齿,我先割了你的舌头。”林甘雨起身,手里出现一柄蝉翼刀,这种刀,墨昀也有一柄,凌云釉被卞松月伤得极深,想到自己接二连三为真心相待的朋友所伤,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老天如果有眼,来世让他投胎为墨昀那样的男子,让她也尝尝被许多女子视如珍宝的滋味。她心一横,“你心里不平直接杀我就是,兴许杀了我,墨昀无人可用,会亲自去求你回来。” “他才不会”,想到墨昀的冷心冷肺,林甘雨身上的煞气更浓,“你想死,我就成全你,你与卞松月交过手,没人看见我过来,自然怀疑不到我身上来。” 凌云釉在心里冷笑:这女人想杀她,又不敢让墨昀知道自己是被她所杀,难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还做着墨昀能够回心转意重新接受她的春秋大梦。 薄薄的一柄蝉翼刀眼看就要贴上凌云釉的咽喉,凌云釉硬气得闭上眼,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柄飞刀射在林甘雨的手腕上,蝉翼刀脱手落在地上,林甘雨呻-吟一声,一滴接一滴的鲜血从她手腕上滴下来,凌云釉睁开眼睛,看她的手腕被飞刀划开一道血口,刀口不浅,伤口血流不止。 林甘雨捂着手腕,血继续从指缝里淌出,一只柔嫩的玉手转眼染成了骇人的“血手”。 凌云釉脸色惨白,两手撑地,微微喘息,墨色衣角撞入视线,她知道是墨昀来了。 左手的一条筋脉被飞刀斩断,这只手想必是废了,林甘雨抿紧嘴唇,看着地上,等到墨昀走近了,才缓缓扬起头,眼里惧是愤恨与不甘,“你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墨昀瞥一眼凌云釉的伤,半眼都没拨给林甘雨,“你的武功是我教的,这一次我只拿一半回来。自你转投烟雨堂那日开始,你与朔风堂就再无半点关系,你若还是纠缠不休,下一次,就直接拿你的命换我耳根清净。” 知道凌云釉自己不能走,只能将她横抱在怀里,凌云釉不知道,这种待遇林甘雨从未享受过。直到走出去好远,凌云釉弱弱开口,“你倒是说得轻巧,她只会来对付我。” 本打算让她再休息一月,堂中事务交给厉寒代管,一个月后,她养好伤,朔风堂内外事务他也安排妥当,就可以动身前往羌戈与徐飞白和秦州汇合。这下,凌云釉旧伤未愈,再次被人打得要死不活,出发期限必然又要延后。想至此,墨昀拿出修了二十四年的涵养才将怒气压下去。 见他冷沉着脸不说话,凌云釉就一阵委屈,林姐姐因为自己被粉衣女害死,自己又被卞松月打伤,差点去掉半条命,又为着他的桃花债险些命丧林甘雨之手,从头至尾,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没有想过要伤害谁,为什么一个二个都要来与她为难,不肯放过她? 墨昀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只听得见风吹树梢的簌簌声。墨昀感到颈侧温热,那一小片肌肤被凌云釉的眼泪洇湿了,凌云釉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声音里带着不明显的哽咽,“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墨昀低下头,她脸埋在自己怀里,看起来无助又可怜,一时拿她没辙,暗地里叹口气,“说来也没有这么复杂,你和白晋之间,她选了白晋,又舍不下你。人心易生贪念,妄念不破,就容易变得偏执。想要破除这个局面也不难,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放手,不再执着于一段注定要背道而驰的友情,于你于她,都是解脱。” 身在局外的人永远比她这个局内人看得明白,可有时候,道理是懂了,可还是忍不住一条路走到黑。亲人她已经没有了,友人也所剩无几,难道真的要她成为一个绝情绝欲的孤家寡人,才配好好活着吗? 凌云釉吸吸鼻子,擦去泪珠,“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如果没有牵念,活着算什么呢?跟山上的石头没多大分别。” 听他轻笑一声,凌云釉扬起脸,“你笑什么?” 墨昀道,“笑你说得有理。” 墨昀的衣襟被自己捏得皱巴巴的,凌云釉也没发现,无意识得揉捏着上面的云纹,“徐飞白和秦州都被派出去了,这次的任务是不是很危险?我……会死吗?” 她还是怕的,“我不想死,我想去杭州,随便一个小镇上开一个客栈,自己做老板娘,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我有酒,他们有故事。可我身上值钱的首饰有些拿去送了人,有些摔坏了,没剩下几件了。哦,对了,你的天蚕佩还在,不知道能换多少银子,但开间客栈肯定是不够的。不过也没关系,我手巧,可以给人当厨子,还可以卖胭脂,也可以给姑娘画花钿,我琴弹得也不错,去教坊里教姑娘弹琴,也能挣银子。这么说来,我可以干的事情太多了,辛苦个几年,钱存够了,就能开个酒楼。我自己掌厨,把剩下五大菜系都学完,酒菜酒菜,有菜无酒也不行,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会酿酒吗?你上次给我喝的秋露白,味道不错,名字也好听,连我都没听过,小镇上的人更不可能知道了,我呢,就说诗仙李白就是喝了秋露白之后,文思泉涌,写出那句惊才绝艳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才得唐明皇赏识,从此平步青云的。家里有考秀才的肯定会对秋露白趋之如骛。” 墨昀一直安静地听着她的碎碎念,觉得有趣,不曾出声打断。又听她叹息,“哎!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屈居于一方小镇当个酿酒师傅呢!我还是请别人吧!” 墨昀还是没说话,凌云釉再叹一声,这声里包含了无尽的哀愁,“若我死了,便没有以后了。” 凌云釉疼得麻木了,眼皮子上仿佛压了千斤顶,依稀看见月见居门檐下那盏绘有小儿捕蝉图样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朦胧中,听见墨昀说,“你不会这么轻易地死,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她闭上眼睛,“从明天起,我会乖乖待在月见居,哪也不去了。” 第 98 章 夜里,柳莺把凌云釉床头的鎏金羊灯拧暗了一些,轻手轻脚向外走,没走上两步,凌云釉又开始迷迷糊糊说胡话,今夜她一直都是这样,没睡踏实过。 “林姐姐,别走,别走。” 柳莺无奈地走回去,理了理被子,凌云釉蓦地睁眼,手捂住胸口,眉头皱得紧紧的。 柳莺拽她的手,“小姐,你别捂这么紧,当心伤口又裂开。” 凌云釉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忙伸手去抓柳莺的袖子,颤声道,“我梦到林姐姐了,她就一直盯着我看,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她怪我,怪我害死了她。” 柳莺捉住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她不会怪你,因为她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凌云釉俏脸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她轻轻摇头,“怎么会不怪我,换成是我,也会怪的。” 柳莺道,“才三更天,小姐再睡会儿吧!” 第二日,凌云釉起得晚了,用完早饭,搬了个湘妃椅去院子里,边晒太阳边读书,柳莺见她夜里睡不好,想要做一个凝气安神的香包给她戴着,给凌云釉知会了一声,就往回春馆去配香料。回来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仔细分辨,才知道是阁主亲自来了。柳莺在外面等着,不上前去,听见凌云釉问道,“名字叫四十八卫,是由四十八个人组成的吗?” 凌彦笑道,“确实有四十八人,第一任阁主带领四十八卫创立了枭阁,阁主掌山河令,四十八卫听令行事,后来第二任阁主接任,成立三堂,把四十八卫编入三堂,自此以后,就再没有四十八卫的说法了。” 凌云釉问道,“山河令哪里去了?编入三堂,就不用听山河令行事了吗?” 凌彦道,“当然还是要听的,四十八卫都出生草莽,有的是被逼为寇,得第一任阁主收留,江湖义气重,山河令一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发誓子孙后代也当效忠山河令。只是,第一任阁主是个读书人,自小熟读兵法古籍,深谙用人之道,在枭阁里创立一套秩序,人人都需受这套秩序所管,山河令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凌云釉听后颇感遗憾,草莽英雄,义气干云,谁曾想最后还是为规矩所缚,和朝廷里领俸禄的官员也没什么分别了。她又问,“那四十八卫的后人也都在枭阁里做了杀手吗?” 凌彦笑道,“早知道就不跟你说这个了,和凌桑一样,听高兴了就问个没完没了,你这小脑瓜里哪儿来这么多问题。行了,我也该走了,你现在受了伤也没办法练习武功,闲得无事就多练习一下琴谱,等我空了,你就来弹给我听。” 凌云釉想问问凌桑怎么样了,毒可有解了,但凌彦片刻没耽误就走了。书扔在一边,腿上放着一架瑶琴,琴头上刻着一只燕子和几枝湘妃竹。翻转琴身,底部用柳体篆刻“长安”二字,凌云釉摩挲着这两个字,微微出神。 两个月后。 凌彦在轩室里读书,读着读着就睡着了,他近来身体不大爽利,比从前嗜睡,找大夫来看,开了两副药。 花枝端着一个小食盘走进来,玻璃碗里盛着褐色的汤药。凌彦见那玻璃碗晶莹剔透,煞是别致,不满道,“下次别拿这个碗装药,暴殄天物。” 花枝赔着笑,“还不是看阁主素来喜欢雅致的物件,才专门挑了这个玻璃碗。阁主不喜欢,下次换了就是。” 凌彦端过来,一口气喝完,把碗放回食盘里,“刚刚就眯了一会儿,就连着做了四五个梦,梦得还是怪力乱神的东西。闻隽比他师傅道行还是浅了点儿,还是招陈大夫过来给我把下脉。” 花枝用绣帕给凌彦擦干净嘴边的药汁,绣帕上熏了香,凌彦细细嗅嗅,“这是什么香,以前没闻过。” 花枝坐到榻上挨在凌彦身边,轻柔得替他揉着太阳穴,“就是普通的乌沉香,阁主怎么闻不出来了。” 凌彦嗯一声,继续说道,“墨昀最近在忙什么?多久没来看我了?” 花枝笑道,“阁主莫不是睡糊涂了,墨堂主出去执行任务,都走了五天了。” “哦!是有这回事。”凌彦按着眉心,“我最近是怎么回事,记性这么差。”花枝安慰道,“闻大夫说您这是操劳过度,您好好养个三年五载,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凌彦掀开薄毯下床,“我就没这个命,帮我换衣服,我去趟比目崖。” 听到比目崖,花枝的眼神黯了黯,转瞬又恢复如初,重新找了一身干净衣裳给凌彦换上,“桑桑可有好些了?有妾身可以帮忙的吗?” 凌彦自己换了鞋,“最近发作得没那么频繁了,你顾好阁里的事就好,桑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对了,白晋可有派人和墨昀同去?” 花枝应道,“听说是派了栾秋和松月一起去。” 凌彦哼道,“这小子惯爱做面子活路,两名女子顶什么用。墨昀走了,裴云治病未归,朔风堂如今是谁主事?” 墨昀走前本来向凌彦汇报过堂务安排,凌彦都给忘了个干净,这会儿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花枝叹了口气,“是厉寒主事。” “厉寒”,凌彦的眼神冷了下去。 凌彦带了一些璎珞糕、羊乳酥、蔷薇糕给凌桑,三样都是凌桑爱吃的,可凌桑就是不领情,对着凌彦也没个好脸色。凌桑不想被关着,要出去透气,凌彦不肯。凌桑拗不过他,叫让云釉来看看自己,她们都好久没见了。凌彦说凌云釉随墨昀执行任务去了,不在阁中。凌桑担忧道,“可别再受伤才是。”她还记得凌云釉上次去执行秘密任务,回来带了一身伤,还被墨昀扔进擅刑堂受了针刑。 凌彦见她担忧凌云釉,颇不是滋味,“对你那小姐妹是真的好,从来没见你好好关心过自个儿亲爹。” 凌桑反唇相讥,“我倒是想关心你,可你日日把我关在比目崖,不能主动去见你,什么时候你闲了,才会抽空过来看我。你要不来看我,过个三年五年,你是方是扁,是胖是瘦,我也是没地方知道的。” 凌彦眼里泛起复杂的情感,“桑桑,爹都是为你好。” 凌桑冷笑,“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可你还是不明白什么才是真的对我好。我有些累了,你走吧!”起身往床走去,自己拉过被子盖了,后脑勺对着凌彦。 凌彦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才站起身,把窗户关严,又望了凌桑一眼便出门去了。他没有立刻就走,唤来伺候凌桑的四名婢女,厉声嘱咐要仔细伺候小姐,四名婢女都很怕他,颤巍巍应是。 凌桑借口说要睡觉,并未真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细细听外面的声音,确定凌彦真的走了才下床穿鞋,换好衣裳往比目崖入口走去。重新被关进来以后,凌彦又重新派了四个人来守,料想这四个人比之前的要难对付一些,所以凌桑事先准备好了迷香,蹑手蹑脚得来到入口,躲在麻叶绣球背后,将点燃的迷香藏进去,捂住口鼻,等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探出身子,被杵在不远处的黑衣人吓了一大跳。 认出面前的人,凌桑惊讶道,“夜离?” 夜离从花叶下端出迷香,拇指覆上去捻灭后,恭敬道,“大小姐还是回去吧,阁主吩咐我们六人必须日夜轮守,绝不允许大小姐踏出比目崖一步。” 凌桑一一看过去,六个人,都是负责保护凌彦的贴身隐卫,全是武艺高超之辈,父亲为何如此小题大做,派他们来看住自己? 凌桑眼神肃穆,沉声道,“你们不在我爹身边保护,跑这儿来守着干什么?” 第 99 章 羌戈是西域的一个小国,南北高,中间低,三面给大漠黄沙围住,剩余一面是戈壁,因四季多风,阳光充沛,当地的夷人皮肤普遍呈蜡黄,又因终年以牛羊肉为食,无论男女,体格与中原人比起来都要健硕一些。 这一日,是一年一度的拜日节,羌戈的夷人崇拜太阳,相信赖以生存的水和食物都是太阳带来的,所以在这一天,要穿上胸前刺有太阳图案的衣裳,在太阳将要升起时,迎着太阳的方向,三步一叩,五步一拜。 一名黄衣女子穿梭在跪拜的人群里,她着的是中原服饰,左腰上系着一枚环佩和一枚青色的令牌,撞在一起丁当丁当响。右腰上别着一把弯刀,刀柄上有一尾银蛇缠绕,蛇头与刀柄相接,融合得十分巧妙。女子容色绝丽,身形窈窕,被一干壮硕的夷人反衬得娇小玲珑,一路走来极为引人注目。 一个五大三粗的蛮夷壮汉刚叩完头站起来,见她一直不拜,粗声喝道,“太阳马上出来了,你为何不拜?” 女子娇笑道,“我并非羌戈人,不信仰你们的太阳神,为何要拜?” 她的不以为意惹恼了壮汉,壮汉粗眉一横,面相颇为凶煞,“管你从哪儿来,入了我羌戈的地盘,就得遵从我羌戈的风俗。” 女子冷哼一声,神情倨傲,“我也不管你这是羌哥还是羌弟,我不信这个,就是不拜。” 壮汉更为恼怒,大手伸过去欲要抓住她肩膀,谁知女子身形灵巧,脚向旁侧旋开一步,轻巧避开,让壮汉抓了个空。壮汉不肯甘休,蛮夷之地没有怜香惜玉一说,左手握拳挥出,狠狠砸向女子面部。 这女子正是远道而来的凌云釉,见壮汉打架不论道义,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来就往人脸上招呼,被激出了气性,快捷并起两指不偏不倚点在壮汉小臂上的软麻穴上,壮汉左手去势被阻,反应奇快,立刻抽出腰上的七尺长刀。凌云釉也抽出弯刀抵挡,刀刀相撞,撞出几星火花。壮汉劲力极猛,凌云釉稍觉吃力,硬着头皮扛了下来,她嗤笑道,“你们夷人好不讲道理,不过就是不拜你们当地的太阳,你就这般狠辣,想要取我的命。” 壮汉脸上一道长疤从鼻翼斜到眼角,本就看着可怖,一生气更是雪上加霜,他厉声道,“是你自己不想要命,反怪我不讲道理。” 凌云釉心知与他说不通,骂一句“对牛弹琴”,稳住下盘,两臂用劲,把长刀硬挡回去。大汉大喝一声,又砍来一刀,凌云釉挥舞弯刀,一刀接一刀,去势又狠又猛,扫得壮汉连连退后无法招架,一连撞倒好几个人,有他在前开道,凌云釉畅通无阻,壮汉身上的衣服被割出好几道口子。凌云釉邪魅笑笑,换了一招,壮汉满目都是刀影,被晃得晕头转向,凌云釉倒转弯刀,刀尖向地,刀柄砸向壮汉小臂,壮汉的长刀脱手,凌云釉眼疾手快接住,迅疾挥向壮汉眉心,壮汉被吓出冷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闭上眼睛。凌云釉一抖手腕,长刀掉了一转,刀尖指天,刀背在壮汉脑门上狠狠一拍,壮汉“啊呀”一声喊叫,跌坐在地上。凌云釉被他的狼狈样逗得哈哈大笑,趁他来不及回神,将长刀塞进壮汉左手,弯刀插进刀鞘,凌空跃起,等壮汉回过神来,握着刀从地上爬起,连呼三声,恨不得把凌云釉千刀万剐,举着刀在人群里乱冲乱撞,把看热闹的人吓个半死,却连凌云釉的半个影子都找不到。 凌云釉跑了两条街,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街上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凌云釉觉得腹中饥饿,四面望望,东面好像有个酒肆,她不是很确定,羌戈的房子都是由大块的土砖夯建,构造都差不多,分不清哪儿是吃饭的地方,哪儿是住宿的地方。东面那栋土房子两层高,第二层没有墙,四面由十来根粗壮的圆柱支撑,茅草编的草垫搭在上面,再垒上几层干草盖住。土房门上挂了一面深蓝色的旗子,上面画了一串古里古怪的符号,形状酷似中原酒楼前挂着的酒旗。二楼上摆了几张桌子,大部分空着,有两桌人在斗酒。 凌云釉走进一楼,里面已经坐了几桌人,桌上有酒有菜,腰上环佩与令牌互相撞击的叮咚声引人侧目,凌云釉并不在意,走到柜台前,老板娘穿暗红窄袖斜襟上衣,下着多褶黑色长裙,裙摆上绣着七色花朵图案,拼成圆盘状,衣服上也绣着繁复花纹,极具当地特色。她见凌云釉的穿着打扮与当地人不同,就知道她来自别处,惊讶一瞬,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用生涩的官话问凌云釉要吃什么? 她的口音虽然听着变扭,但凌云釉还是听懂了,“我不知道羌戈的特色菜是什么,你看着做,一样肉,一样素就可以,对了,再加一样比较特色的糕点。” 老板娘笑着应下,便去后厨吩咐了,羌戈风沙大,二楼没个遮挡,免不得要吃上满口沙,想到就难受,凌云釉没有上去,就在一楼捡了个空桌子坐。 没一会儿,菜就端上来了,一盘羊羹配馕饼,想来羌戈不易种植新鲜瓜果蔬菜,素菜是一叠麻辣萝卜丝,羊羹里有一股子浓浓的膻味,凌云釉忍了,看到由羊血混糯米灌成的血肠,凌云釉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下筷子。老板娘还一个劲怂恿她先吃血肠,凌云釉推说一会儿再吃,老板娘就说就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老板娘殷切的眼神令凌云釉很是苦恼,只得拿筷子夹了一片,试探着咬了一小口。没想到味道还不错,接连吃了两片,厨房有人叫老板娘,老板娘这才离开。凌云釉被羊羹的膻味熏得想吐,小声干呕了两下,赶紧把羊羹往远处推了点儿,撇过脸深吸两口气,这才觉得气顺了。 羊羹是不肯再碰的,只能就萝卜丝吃馕饼,辛酸的是连馕饼里都混有羊膻气,啃两口就又放下了。把一叠萝卜丝吃完,一碗血肠消灭干净,凌云釉就放了筷子。 抬眼发现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个黑衣男子,凌云釉心惊:这人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 男子有一双冰蓝色的眸子,鼻梁高挺,眼窝很深,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人,但一身装扮却和中原男子无异。凌云釉左右看看,两边的桌子都还空着,秀眉高挑,语含警惕,“你是故意坐这儿的?” 男子手边放着一坛酒,找老板娘要了两个空碗,拍开酒封,倒了一碗推到凌云釉面前,微微笑道,“姑娘不是羌戈人,可能吃不惯本地的羊羹,喝一碗酒,压一压。”说的竟然是一口流利的官话。 凌云釉心下警惕,目光却很平稳,跟着一笑,“我是南方人,我们那里的人喝酒用的是酒杯,你这一碗抵我们那里的十来二十杯。喝了,我就走不出这里了。” 男子笑容僵了一下,又继续低声笑道,“怪在下考虑不周,姑娘勿怪。”拿回凌云釉那碗酒咕嘟咕嘟干完。 凌云釉看了眼空了的酒碗,道,“你不会专程来请我喝酒的吧?” 男子却不直接回答,把凌云釉一口没动的羊羹端到自个儿面前,抽了一双筷子,“姑娘不吃,就让在下代劳吧!”说着呼哧呼哧大口开吃,没一会儿,海大一碗就吃了个底儿空。 “你这人挺有意思”,凌云釉口干,望着桌上那一坛酒不禁口舌生津,但自己酒量太差,又唯恐里面加了迷药,故而一直忍着,一滴都不肯沾。 男子五官深邃,带着一点儿攻击性,但整体气质却很斯文,吃相和他的气质极不相符。凌云釉看他吃完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明黄色的方巾擦嘴,道,“你到底有何事找我,吃饱了就明说。” 男子笑道,“姑娘这性子倒和在下的一位兄弟很像。” 凌云釉抱起胳膊,道,“你看着不比我大多少,我可没有跟你一般大的亲哥哥。” 男子听后哈哈大笑,“我那兄弟给你当爹都足够了。” 凌云釉腾得起身,脸上隐有怒色,“你寻我消遣。” 男子异常淡定,手在空中拍拍,示意她坐下来,“我那兄弟同你一样,也是个火爆脾气。” 凌云釉瞪了他一眼,重新坐下去,低头沉思一瞬,问道,“你那兄弟多大年纪?” 男子答道,“大概四十来岁,具体四十几我就不知了。” 凌云釉讥讽道,“连兄弟几岁都不知道,你们感情应该不怎么好吧!” 男子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丝毫不生气,“非也,我与他并非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凌云釉手不动声色地放在腿上,装作理裙摆的样子,把裙子拉上去盖在青色令牌上。男子余光瞟到她的小动作,暗自好笑:先前大摇大摆得挂在腰上,整得叮叮咚咚,生怕没人注意,这下才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不嫌晚了吗? 男子收回目光,继续说道,“姑娘在街上使的那招‘猛虎出闸’颇有我那位兄弟的神韵,不知姑娘是否认识我的这位兄弟?” 第 100 章 凌云釉道,“你只说你这兄弟性情急躁,天下这般性情的人多了去了,我哪里知道我认识的就是你兄弟。” 男子有意无意瞥了她腰上一眼,笑道,“我这兄弟名叫汨罗。” 凌云釉心底有些忐忑,不知对面这人是为北斗令而来,还是只为汨罗。刚才她埋头吃饭时,这人无声无息就坐在自己对面,武功恐怕在自己之上,若是她硬抢,自己又打不过他,岂不是白费力气。把北斗令挂在显眼处,是她考虑不够周全。她没敢思考太久,扬起脸道,“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我义父。” 男子脸上并无惊讶之色,“早听说汨罗在中原收了个义女,他现在人在何处?” 早听说,那就是没有见过了,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见过。虽然心里关心,却不敢问,这会儿问得越多越容易露馅。凌云釉回道,眼里已堆满悲戚,“义父已经不在人世了。” 男子平静无波澜的眼神终于起了变化,“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凌云釉摇了摇头,这时候该挤出两滴眼泪来,可惜她还没到想哭就哭的境界,只好低下头不让男子看见她的表情,“那天,义父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我……我吓坏了,问他怎么了,他却不回答,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让我来羌戈,亲自交到领主手上。” 男子问道,“他的尸体葬在何处?” 凌云釉拿不准他这么问是几个意思,心道:即便他托人去查,从羌戈到平康少说要走三四个月,这么长时间,足够她查出地宫的所在了。正想胡诌一个地名,想到自己对平康不了解,对面这个男人官话说得这样好,万一也是从平康来的,岂不是立马就露馅了。一瞬间心念电转,道,“葬在扬州城郊的竹林里。” 男子挑眉,“扬州?他为什么会去扬州?” 凌云釉早就想好怎么应对,“义父说要去扬州抓一个人,我问他是谁?他不肯告诉我。” 男子眼中浮现疑惑,“什么时候的事?” 凌云釉心口砰砰直跳,墨昀说汨罗是去年冬天被抓的,具体几月她没细问,往后推两个月总是不会出错的,于是道,“就今年二月份的事。” 男子眼里精光一闪,目光刺进凌云釉眼底,“除了交还北斗令,他就没让你带回什么消息来吗?” 看来汨罗出现在平康的确是因为领了什么任务,是让他去打听什么消息吗?凌云釉整理心神,管他是什么任务,把冰河一锅端了,什么消息都不重要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出地宫所在,她抬起头,迎着男子的目光道,“剩下的,我只与领主说。” 男子笑着点点头,“你信不过我也是自然,只是领主还在闭关,可能要等两天。” 凌云釉顿时不安起来,“他什么时候能出关?” 男子道,“快了,要不了几日了。” 凌云釉心下稍安,“那我等几日就是了,只是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大听得懂这里的人说话,能不能麻烦你安排个住处。” 能安排住在地宫里最好了,但冰河把地宫藏得这么隐蔽,恐怕不会这么快带她去。 男子微笑道,“姑娘远来是客,在下本就应当尽尽地主之谊,何况姑娘还是门主的义女,更是怠慢不得。先委屈姑娘在在下府上住上几天,等领主出关,就安排姑娘与他相见。” 凌云釉点头,感到脸颊生疼,连日赶路,皮肤也被风沙折磨得不像话,委屈得嘟起唇,言语中透出一股娇气,“领主一出关就带我去见他,你们这里风沙太大,气候太过干燥,羌戈菜我也不大吃得惯,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义父的遗志,我早就待不下去了。” 看着她一副小女儿姿态,男子不由好笑,“这点就和门主不像了,门主皮糙肉厚,做事情也不拘小节,可不会这样说话。” 凌云釉秀眉一挑,“那是你不了解义父,他自个儿活得糙,照顾我的时候却是极为精细的,来看我时都会买一些好玩儿的东西带来。” 这句是凌云釉编的,她对汨罗的性格品性不了解,也猜不到他和真义女平日里怎么相处,但她生于气候温润的江南,又一直很重容色,皮肤养得白皙细腻,怕对方在这方面生出疑虑,所以先一步找到借口。 好在男子没有多问,让她随自己来。凌云釉拿起弯刀,跟在男子身后,刚踏出门,就听见一个娇俏的声音传过来,“姐姐,是你吗?” 凌云釉不及回头,手臂就被人抱住了。回头看见卞松月衣衫破烂,脸有擦痕,发辫也脏成一缕一缕,狼狈又可怜,看见她,脸上绽出大大的一个笑容,眼眉弯弯,即便已经狼狈至此,也难掩丽色。她紧紧抱住凌云釉的胳膊,“我看着背影像你,幸好没认错人。” 男子望一眼卞松月,望一眼凌云釉,“你们认识?” 卞松月突然出现,凌云釉不仅不觉得高兴,反而更为不安。她嘴角勾起,眼里没有笑意,亲切得拉下卞松月的手轻轻握住,扭头先对男子解释,“路上遇上的,同行了一段路。”说完,复又转过头来,看着卞松月,“你怎么来这儿了,不是去宛曲投靠舅舅去了吗?” 宛曲挨着羌戈,那里的人五官长相也和中原有异,卞松月不是中原人,也和男子一样,五官深邃挺立,说是宛曲人也不会惹人怀疑。 卞松月乍见故人一脸喜色,听她这么一说,喜色渐渐褪去,眼里浮起泪花,这说哭就能哭得本事可让凌云釉羡慕得很,听她道,“好不容易到了宛曲打听到舅舅的下落,没想到舅舅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我身上没剩多少钱,遇到一个婆婆,说她愿意收留我,没想到婆婆不安好心,想把我骗到她家里给他那满脸脓包的儿子做老婆,我逃了出来,舅舅一去,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想到你说你要来羌戈,就想来找你。” 她轻轻摇了摇凌云釉的手,眼中的泪珠摇摇欲坠,“姐姐,你会嫌弃我吗?” 墨昀的安排里可没有这一出,凌云釉不知道卞松月何意,但现在推脱难免显得无情,令对方多生不必要的猜测就得不偿失了。只能顺坡往前走,对男子道,“这妹妹也是可怜,我想让她跟我一起住,你放心,吃的用的我们自己负担,会付你钱的。” 男子笑道,“不过是多一张嘴,还能把我吃垮不成,姑娘未免把在下想得太过小气。你放心,你们吃的住的我一力全包,一个子儿都不会让你出。” 凌云釉与卞松月随着男子来到他的宅院,男子的宅院离城中心不远,但房屋风格全不似在城里见到的那些,黑瓦白墙,墙上绘着的狼首图腾正对着东南方向的佛塔,凌云釉不由提高警惕:从这人的面貌特征判断,无疑就是羌戈人,但一口流利的官话,加上这么一处具有中原特色的宅院,无法不让人怀疑他是否在中原待过好几年。 男子将她们安顿在一间房里,关上门,凌云釉附耳在门前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远去后,她才转过身,笑容一收,换了一副脸孔,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桌上放着一个茶壶,卞松月摸一摸茶壶外壁,发现还是温的,便施施然坐在木凳子上,倒了一杯茶水喝。凌云釉耐心等着,卞松月喝完茶,笑嘻嘻看着她,“坐过来啊,站着干什么?” 凌云釉把包袱和弯刀放桌子上,脱了鞋袜和外衫过去床上躺下,入了西域境内,住宿并不好找,大多时候都随着墨昀风餐露宿,一直休息不好,这会儿倒在床上,立马有了睡意。阖上眼,却无法立刻入睡,脑子里在想那男子不知在冰河里是什么地位,但能在羌戈城里建一个这样的宅院,想必地位不低。 卞松月把杯子一搁,走过去坐在床边,“墨堂主怕你遇上危险孤掌难鸣,特派我来帮你的。就算不领我的情,也不能不识得墨堂主的好心吧!” 凌云釉不指望她会说实话,看她破烂的外衫上都是泥点黑痕,嫌弃道,“你把衣服换了再挨床。” 卞松月瞥一眼她腰上的青色令牌,不争不辩,站起来在她包袱里拿了一身衣衫来换。凌云釉侧身面对着墙,眼皮越来越重,没多久就睡着了。 羌戈主城中的一间客店里。 一名白衣公子叩响二楼尽头那一间房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穿绯色长衫的姑娘,十七八岁,身材娇小,容色普通,并不出众。她把白衣公子让进门来,再把门关上。白衣公子整整比绯衣姑娘高了一个头,一头乌发被白色绸带高高束在脑后,皮肤白皙,眉眼之间英气逼人。 姑娘打量了她半晌,目光落在她平滑的喉部,“你并非是男子?” 再是女扮男装,也不能变成真正的男人,栾秋大方得点下头,便是承认自己女子的身份,微微笑道,“我一向以这身打扮示人,姑娘莫怪。” 绯衣姑娘眼带防备,瞪大眼睛看着栾秋,“探听到地宫的所在,你们就真的会放了我义父?” 栾秋走到桌边坐下来,一派闲适淡然的风姿,笑道,“这是自然,姑娘放心,我们意图不在杀人。” ※※※※※※※※※※※※※※※※※※※※ 今天被虐傻了,好想变回虐文选手来写一个大大的刀平复下心情,奈何这篇不允许,目前还真没啥好虐的。 第 101 章 晚间,宅子的主人派人送来了饭菜,凌云釉还在睡着,卞松月懒得叫醒她,叫人拿来两个空碗,各样菜都拨了一些进去,自己解决了剩下的。月亮升空,凌云釉仍闭着眼睛睡得无知无觉,卞松月走到床边,凌云釉占据床的里侧,两手在小腹上交叠,左手小臂压在北斗令上。卞松月伸手去解,凌云釉忽然翻身面向里侧,卞松月惊了一下,以为被她发现,见她呼吸平稳和方才无异,才放心下来。方才凌云釉一翻身就把北斗令压到了侧腰下,卞松月只得倾身向里,本该睡得正香的凌云釉猝然间睁眼,并起两指点在卞松月的定身穴上。 卞松月被她点中穴道,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凌云釉翻身坐起来,和她面对面,“你刚刚又是干什么?” 卞松月道,“你压着被子,怕你着凉,想给你理被子,你不领情就算了,何必这样对我?” 凌云釉腹中空空,坐到桌前端起碗就狼吞虎咽起来,人前她还需注意下吃相,这会儿房中只剩一个卞松月,又背对着她,她吃相再难看她也看不见。 卞松月恼怒道,“你快把穴道给我解开。” 凌云釉不理睬她,自顾自吃自己碗里的菜。卞松月维持着被点穴前的姿势,腰一直弯着,两手支棱在半空,腰和手臂都十分酸软,难受极了,低喊道,“你不愿给我解穴,就把我弄到床上去。” 凌云釉搁了碗筷,回身重新爬上床,靠着墙壁盘起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急,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让你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来。” 卞松月无比恼怒,但眼下受制于人,也没有其他办法,垮下脸,道,“你问。” 凌云釉笑了笑,很满意她的识相,“白晋派你来做什么?” 卞松月眼睛滴溜溜转一转,立刻道,“这什么冰河雪河的杀了烟雨堂两个银衣使和一个幽若,把他惹生气了,让我来帮你们把他们一锅端了,但又担心你成不了事,所以让我偷了令牌亲自去见他们的头头。” 这理由着实牵强,但卞松月显然是吃准了自己不会杀她,也不会严刑逼供,所以才胡乱编造一个理由。凌云釉把她搬到床上,又重新跳下床,用她喝过的茶杯盛满一杯茶水,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粉末,伸出食指搅拌两下,端到床边。 卞松月瞥到她手里的茶杯,不禁绷紧神经,“你要给我喝什么?” 凌云釉面色和煦,掐起她的下巴强喂进她嘴里,笑盈盈道,“鹤顶红,喝下以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你就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死,不仅如此,你的血肉会慢慢融化,直到变成一滩血水,转瞬红颜变枯骨,怕不怕?” 卞松月被呛了一下,大半茶水都入了喉咙,她眼中并无惧色,“我不信。” 凌云釉收起笑,“不信什么?不信我会对你下毒?还是不信我会害你?” 卞松月此刻的姿势是平躺着的,眼睛直直盯着帐顶看,气氛登时有些凝重,她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重新开口,“用你的凤微,照着我胸口往左半寸那处刺一剑,欠你的,我还给你。” 凌云釉没有照她说的做,“你现在还舍得离开枭阁吗?” 卞松月并没有感觉身体有什么异样,沉默了好久,道,“我想睡觉,给我盖一层毯子就够了。” 她不回答,凌云釉却已经有了答案,心里怒气翻腾——就不能找一个像样点的,白晋那花心大萝卜到底有什么好?再想到墨昀,觉得自己眼光可就好多了,气冲冲得扯过薄毯胡乱往她身上一盖,便不愿意再理睬她了。 茶水里下的是软筋散,一般人喝下会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卞松月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到了用饭的时候,凌云釉只能端饭去喂她,卞松月估计是觉得犯不着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倒也配合。第二日晚上,凌云釉刚用过饭,那日遇到的蓝眸男子过来敲门,凌云釉回头看一眼卞松月,开门走出去,又反身过来掩上房门。 男子笑道,“领主出关了。” 凌云釉脸上登时浮现喜色,怕卞松月听见,冲着远处指了指,男子会意,二人并肩走到两米外的葫芦架下。凌云釉道,“明日能见到他吗?” 男子点点头,“在下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带姑娘去面见领主。” 到了第二日,凌云釉梳洗完毕,卞松月早早就醒了,一直瞪大眼睛看着帐顶,凌云釉伸指在她定身穴上点一下,卞松月刚吐出一个“你”字,凌云釉接着往她哑穴上点去,这下,卞松月动不得,也说不得,只瞪着她。凌云釉又灌了她一杯软筋散,卞松月不配合,茶水从嘴畔流下来,凌云釉怕打湿枕头,忙掏了帕子去擦,威胁道,“你若是不肯好好喝,我就卸掉你的下巴,灌它一大壶进去,弄得你难受可别怪我。” 卞松月恶狠狠瞪着她,知她说得出做得到,便不再抗拒。凌云釉重新灌她一杯软筋散,理了理衣衫,走到门边,想起什么,又折身回来,把卞松月从床上拖下来藏进床底。轻声笑道,“我怕有人进来,看你貌美如花占你便宜,你又动不得,岂不是只能躺着任人宰割,我一片好心,你可不能怪我。” 卞松月心里恼她,又无法真的生起气来,不由开始恼恨自己。听到门吱呀一声,屋里光线暗了下去,也没有机会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卞松月并不担心自己,她担心的是凌云釉,若是身份被拆穿,可就再回不来了。想至此,在心里恨恨骂道:傻女人,非要去冒这个险。 凌云釉随着蓝眸男子走了两条街,来到一间赌坊,凌云釉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在喊“大大大”,再细听,又是“小小小”,开小的声音被开大的给盖过,有些微弱。男子掀帘进去,凌云釉紧跟着,一进去闹哄哄的大堂顿时安静下来,里面有二十来个穿羌戈服饰的汉子,有的面色蜡黄,有的黝黑,高矮胖瘦不一,唯一一致的就是都长得不好看,警惕的视线齐刷刷扫过来,凌云釉故意往男子背后躲了躲,男子安抚道,“别怕,都是自家兄弟。” 凌云釉嘟囔着,“凶神恶煞的。” 男子笑着把她让出来,对堂里的人说道,“这是汨罗门主的义女,你们别吓着她。” 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拨开人群,笑盈盈走过来,面相颇有些贼眉鼠眼的味道,背后跟着一个着当地服饰的少年,凌云釉总觉得少年那双眼睛有些熟悉,细细打量了下他的长相,确定这人自己没见过。她打量着少年,少年也看着她,这会儿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凌云釉也没有多心。 中年男人把凌云釉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凌云釉被他看得不自在,怒道,“你看什么看。” 中年男人笑嘻嘻道,“哎哟!咱们门主收了一个花儿一般的姑娘,长得不像他,性子却跟他一模一样。” 这句凌云釉听懂了,因为他说得也是官话,带一点当地口音。就不知道吃牛羊肉长大的羌戈人里,怎么能出这么一个瘦巴巴的货色。她挑高眉毛,对中年人说道,“我要见领主。” 中年男子想过来握她的手以表亲切,被凌云釉嫌恶得躲开,他脸上并无尴尬之色,笑意不减,道,“给见给见,本该领主自己来见你的,只是” 没等他说完,蓝眸男子干咳一声,中年男子笑容僵了下,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初。“这就带姑娘去。” 凌云釉顿觉疑惑: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冰河做事谨慎,把地宫藏得这样好,为何这么轻易就带自己去地宫面见领主,刚刚那瘦子说本该领主自己来见的,这才说得通,为了不暴露地宫的位置,约在城里任何一个地方见都比在地宫见安全。莫非,不是不想,是没办法亲自来见?就算是自己来不了,找一个心腹过来也是可以的,何必非要冒险亲自见一个来历尚还存疑的人?难道是,冰河里没有值得领主信任的人? 凌云釉点点头,“交了东西,我好早点走。” “等一下。” 凌云釉、中年男子与蓝眸男子一齐向前看去,一个头戴无沿藏青色圆帽的男子从赌桌上跳下来,腰上也别着一把只四五尺长的短刀,走到凌云釉面前把她从头打量到脚,面无表情道,“她是汨罗门主,什么可以证明?” 蓝眸男子拦在凌云釉面前,“这姑娘有汨罗门主的悍月刀和北斗令,还会使猛虎出闸,十有八九是,应该不会错。” 戴圆帽的男子瞥一眼她腰上的弯刀,“的确是悍月刀不错,北斗令在哪儿?” 凌云釉瞅瞅蓝眸男子,蓝眸男子递来一个鼓励的眼神,“这是南斗门主的高徒,把北斗令给他看看就是。” 凌云釉却不肯乖乖拿出来,“义父说继任门主的人必须手持北斗令,万一他不安好心,要来抢怎么办?” 圆帽男子眼中怒气腾腾,抽出短刀,“小丫头找死。” 凌云釉毫不畏惧,也立马拔-出悍月刀,蓝眸男子抢在他们动手前插进两人中间,把两人隔开,面对着圆帽男子道,“那耶,领主还等着见这姑娘,你现在动手,是准备送具尸体过去吗?” 圆帽男子眼睛鼓得圆圆的,怒瞪着凌云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把短刀重重按进刀鞘里。 蓝眸男子转过头对凌云釉笑道,“给他看看吧,大家都看着,他不会抢。” 凌云釉不情不愿拿出北斗令在那耶面前晃一眼又赶紧塞回怀里,生怕他要来抢一样。这下没人再质疑,挡在前面的人让出一条通道,凌云釉顶着一道道凌厉的眼神跟在蓝眸男子后面,柜台旁侧有个通道,被一道帘子隔开,蓝眸男子刚掀开布帘,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高喊,“等一下!” 凌云釉背脊生出寒气,心脏跳个不停,和蓝眸男子同时回头,门口一个绯衣女子指着她,目光如电,“她不是汨罗门主的义女。” 第 102 章 敌营虎狼环伺,个个看着都不好对付,凌云釉脑子里的神经本就绷得紧紧的,眼下变故顿生,她一下子慌了阵脚。 不!不能慌,脸色一变,被蓝眸男子发现,势必要引起怀疑。又怕蓝眸男子武功深不可测,只好屏住呼吸,跟着转过身去。 蓝眸男子不着痕迹瞥一眼凌云釉,对着门口的绯衣女子道,“姑娘为什么说她不是汨罗门主的义女?” 绯衣女子缓缓走上前来,“因为我才是汨罗门主真正的义女。” 凌云釉微微一笑,走到她面前,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转,又围着转了一圈“这年头,还有人抢着要给人当女儿的。义父什么时候又收了一个女儿,我怎么不知道?” 绯衣女子冷笑,“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根本就是个西贝货。” 凌云釉面色突变,脸上怒气横生,抽出悍月刀架在她脖子上。“嘴巴放干净点儿,我有义父的悍月刀,会使他亲传的武功,还有北斗令,你有什么?什么都没有,还敢说我是西贝货。” 刀架在脖子上,绯衣女子丝毫不慌,轻嗤一声,“怎么?被我揭穿了身份,就迫不及待要杀人灭口了?” “诶!两位姑娘有话好好说。”蓝眸男子伸手在凌云釉手腕上轻按一下,说也奇怪,看起来毫不费力的一下,凌云釉却感觉手腕酥麻,连悍月刀也拿不住,蓝眸男子顺手接住,反手插-入刀鞘。 这女人来意不善,留不得。凌云釉原打算再引她说两句,装作被激怒一刀杀了她,现在蓝眸男子已经开始防备她,怕是没有动手的机会了。她心念电转,狠一跺脚,怒瞪着蓝眸男子,“你干嘛收走我的刀,我要杀了这个胡说八道的女人,义父就只有我一个女儿,他说过只疼我一个的,一定不会再收养其他女儿的。” 蓝眸男子闹不准她是真的在跟绯衣女子吃干醋,还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心里这样想,脸色却无丝毫变化,仍笑道,“说不定只是误会一场,解释清楚就是。”不等凌云釉再开口,蓝眸男子对绯衣女柔声道,“姑娘说你才是门主真正的义女,可有证据?” 绯衣女子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这枚青花佩是义父常年戴在身上的,我十八岁那年义父把它送给了我。” 蓝眸男子接过玉佩,仔细打量一番,又对着天光细看,半晌,才点点头,“的确是门主的青花佩。” 凌云釉手握着悍月刀和北斗令,镇定下来,本来已经没多害怕了,她不信这姑娘还能拿出什么重要的信物来,这下情势便得微妙了,四面投来的目光里仿佛都带了寒气,凌云釉知道自己不能什么也不做,踏前一步,道,“义父向来爱重这枚玉佩,到死都不肯摘下,临死前都只交付了北斗令和悍月刀,你怎么会有这枚玉佩的?难道就是你杀了义父?” 绯衣女子没想到会被她反咬一口,顿时慌了,“你血口喷人。” 凌云釉这一言,炸开了凝滞的平静,好几个蹲在赌桌上的人抽出长刀跳下地来,蓝眸男子眼里的光变得幽深,抬手打了个手势,刚刚拔-刀的人凶悍之色未褪,但显然蓝眸男子的地位不浅,一个手势就让他们听话收了刀。收刀还鞘的声音未止,蓝眸男子忽然一掌挥出直逼绯衣女子面门,绯衣女子白了脸,迟钝得避让,蓝眸男子的手掌在离绯衣女子眼睛仅剩半寸的地方停住,蹙起眉头,“你不会武功?” 绯衣女子命悬一线,紧张得说不出话。 凌云釉道,“说不定是装的呢?义父不常来看我,怕我受人欺负无力自保,才教我武功,她若也是义父的义女,义父怎么会不教她?” 绯衣女子被蓝眸男子吓得半死,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不是义父……不教,是我懒……不……不愿意学。” “你狡辩”,凌云釉抽出悍月刀,“一定是你杀了义父,我要替义父报仇。” 悍月刀向着绯衣女子劲窝砍过去,绯衣女子这下更是被吓得动也不能动,蓝眸男子出手抓住凌云釉的手腕,凌云釉大喊,“你放开我”,手却被紧紧箍住,无法再向前半分。 蓝眸男子脸上笑意荡然无存,眸色也变得更深,“如果是她杀了门主,为什么只揪走青花佩,而不带走悍月刀和北斗令,这两个不是更容易证明身份么?” “也许……也许是”凌云釉一瞬间反应过来不能逼得太紧,吸着鼻子,眼眶有些热,目光软了下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义父?” 绯衣女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这会儿怕得要命,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凌云釉偷偷觑到她的样子,危机感散去不少,这女子应该也是受人指使,但凡有点心计,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就是凌云釉一进来就想要来拉她手的那个瘦脸男,抱着手走过来,笑嘻嘻道,“尊使,这两个姑娘都有门主的信物,一时也不好分辨,依小的看,不如问一件有关于门主的事情,看她们谁说得对。” 蓝眸男子反问,“要是都说对了呢?” 瘦脸男赔着笑,小声道,“都对了,就证明两人可能都是门主的义女,门主早年丧女,后来一直没有再娶,悲伤过度之下再收养一个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又加上门主历来不缺钱,也不愁养不起两个女儿。” 虽然他说得小声,但凌云釉都听清楚了。这长得跟山鼠一样的男的,净会出馊主意,眼下可不能让汨罗有两个义女,绯衣女若是留下,定然后患无穷,必须想个办法弄走她。 蓝眸男子又问,“问什么好?门主也不一定什么都会跟自己女儿说。” 瘦脸男眯着绿豆大的眼睛,笑道,“组织里有资格获得刺身的除了领主之外,就只剩三位门主,三位门主的刺身又各不相同,汨罗门主和收养的义女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个应该是知道的。” 他刚说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名少年忽然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瘦脸男眉开眼笑,“还是你想得周到。”说完就把脸转向蓝眸男子,“若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哪个姑娘说在后面,也说不准是跟着先说的那位姑娘说的,还是只是说慢了,不如分别让她们偷偷说给小光听,看谁说得对,尊使觉得如何?” 蓝眸男子点点头,“就这样办!” 凌云釉握住悍月刀的手慢慢收紧,墨昀没有告诉她汨罗身上有纹身,想来是抓住以后只搜了他的身,眼下可要怎么办才好?她动了动唇,“我……” 没等她继续说,瘦脸男身边的少年就把目光投了过来,“这位姑娘要先说吗?”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人已走到凌云釉身边,“两位姑娘站得太近了,往这边来点儿。” 这个叫小光的少年说的官话里夹杂了一点奇特的口音,凌云釉往角落里靠过去,小光就站在他旁边,后背朝着一众人。这边光线很暗,凌云釉手心冒出细汗,声音有些飘,“义父以前提过,太久了,我不知道自己记得准不准。” 小光轻笑,“姑娘大胆说就是。” 凌云釉忽然偏头望向小光的脸,这张脸平平无奇,她印象里没有谁长成这样。犹疑间,小光摊开手掌,手掌上有两个血字。凌云釉瞪大眼睛,“你?” 小光收起手掌,微微笑道,“姑娘确定吗?” 凌云釉整理心神,“确定。” 小光又继续走到绯衣女身边,绯衣女平静了一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两个字。小光也问了一句“确定吗?”绯衣女捂着心口,点点头。 小光走回瘦脸男身边,与瘦脸男耳语了两句,瘦脸男点点头,压低声音对蓝眸男子道,“黄衣服的姑娘说的是凤凰,另一个说的是青龙。” 本来瘦脸男的声音只够蓝眸男子听见,但凌云釉听力绝佳,听得一清二楚。蓝眸男子看看她,又看了看绯衣女子。凌云釉心道:那女的说得肯定也是凤凰,等会如果蓝眸男子说她的答案不对,她大嚷汨罗身上的就是凤凰,那可就麻烦了。 蓝眸男子正要开口,凌云釉弱弱问道,“难道义父身上的纹身不是凤凰吗?” 绯衣女子有些惊诧,蓝眸男子看向她,“你为什么说是青龙?” 绯衣女子瞪大眼睛,“我没有说青龙,我说的明明是凤凰。” 蓝眸男子垂下眼皮,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把她给我关起来,让她招出背后的指使人是谁?” 一名脸上有疤的汉子越众而出,一把拽住绯衣女的头发将她狠狠拖起来,绯衣女牙齿打着颤,喃喃道,“不!不是我,不是我。” 凌云釉心下不忍,料想这女子的下场一定会很惨。蓝眸男子对凌云釉道,“请姑娘继续跟我走,领主想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凌云釉回过神,差点忘了,还有一道生死劫在等她。她点点头,刚转过身,绯衣女子忽然低呼一声,脖子上插着一枚细针,身子抽搐两下,就再也不动了。蓝眸男子两个大步走上前,伸手探她鼻息,瘦脸男追过去,看到绯衣女双目圆睁,直直盯着半空,搓着手道,“还有得救吗?” 蓝眸男子周身的气流都冷了下去,他赶忙站起来追到窗边,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凌云釉抿紧唇,虽然不知道指使绯衣女的人有何目的,但应该是知道她的身份,如果绯衣女被活捉,严刑拷打下自己岂不是也要跟着遭殃,想起这一层,凌云釉背上又起了一层冷汗,幸好绯衣女已经死了。 ※※※※※※※※※※※※※※※※※※※※ 年底了,真的是要忙化了。 第 103 章 吹毒箭射杀绯衣女的人,赌坊内没一人见到,但栾秋看见了。她一直守在赌坊外面,心知朔风堂的人一定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她既然敢做,就不怕被人怀疑,气定神闲地在街上闲逛,碰到稀奇古怪的东西就买下来。走完一条街,她转到一条巷子里,徐飞白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地耍着一把短剑。 栾秋站定,英气十足的脸上释出捉摸不定的笑意,“栾秋自从当杀手以来,就没遇到过这么轻松的任务,成日里吃吃喝喝玩玩,虽说日子过得还算惬意,但杀手不杀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这样?” 徐飞白笑道,“我大概自生下来体内就长了一根懒骨,上面不派任务,我乐得清闲。有时候我也很是佩服栾秋姑娘的尽职尽责,没任务都能给自己找任务来做,一刻都闲不得。” 栾秋眉毛轻挑,“这话栾秋就不懂了,我给自己找什么任务了?” 徐飞白轻笑一声,身形瞬移向前,栾秋早有准备,青色长箫骤然打出,徐飞白赤手空拳与她拆了十来招,栾秋将长箫一掰两半,从中现出两把三寸长的刺刀,长箫眨眼间化为杀人见血的双头利刃。徐飞白曾见识过栾秋的身手,她的武功路数以快为准,论快,整个枭阁里还没有谁是徐飞白的对手,徐飞白的身形快得让人看不清楚,栾秋本占了先机,这会儿攻得越来越吃力,手腕上已被徐飞白的短剑割出两道口子,栾秋只觉得眼前几道白光忽左忽右,双头刃飞快刺向左边,刺了个空,待要掉转方向,却已经来不及,短剑的白刃就贴在颈侧,她稍稍一动,殒命只在顷刻间。 徐飞白站在她的右侧,笑道,“都是自家人,怎么一来就舞刀弄剑的?” 栾秋轻笑,“既是自家人,就先把刀拿开。徐公子一向怜香惜玉,不会不知道姑娘家有多爱惜容色?你若不小心在我颈上划一刀,留下一道疤,就不好看了,到时候免不得栾秋要追着让徐公子负责了。” 论打情骂俏徐飞白怕过谁?他点中栾秋的定身穴,把短剑从栾秋白皙的颈项上移开,轻挑地掂起栾秋的下巴,桃花眼勾出销魂的弧度,“栾秋姑娘天香国色,被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成日追在后面跑,徐某求之不得,哪里敢有所勉强。今日成了一家人,徐某高兴得很,栾秋姑娘若是不嫌弃,等徐某回枭阁,就让白晋把姑娘让给我,姑娘觉得如何?” 栾秋被他的厚脸皮气笑了,“好啊!你尽管去提,栾秋等着。” 徐飞白笑着点头,“既然早晚都是一家人,现在就来说点一家人才能说的话。你让那绯衣女子去拆穿凌云釉,是为了什么?” 刀从颈上移开以后,栾秋显得放松许多。“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谁叫你们堂主不是个女人呢,这样,白晋也不会千方百计要与你们为难了。自朔风堂易主,阁主就一心向着你们,难得遇到这样的任务,哪能让好处都被你们占了去?” 徐飞白顺着她的思路想:如果墨昀是个女人,呸呸呸,他那样的人当女人多浪费。他继续问,“这就奇怪了,和冰河有仇的不止我们朔风堂吧?你们烟雨堂不也折损了两名银衣使,更何况,让你和卞松月来,是白晋自己要求的,怎么这会儿倒怕被朔风堂抢了功劳,咬起自己人来了?” 刚才自己委婉嘲弄墨昀,这厮就把白晋比成乱咬人的疯狗,栾秋冷哼一声,不与他争辩。 徐飞白耐性告罄,“好了,你们烟雨堂要真在乎这点功劳,也不必只派你们两个人来了。栾秋姑娘,我还有正事要办,没时间再继续同你耗。你要乖乖说了,咱们之间还能剩点儿情分,你若执意不说,徐某也懒得再和你讲情分,我手里这把刀沾过太多条人命,也不多你这一条。”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没有什么比性命更宝贵,栾秋道,“白晋只说想尽办法破坏你们的谋划,具体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你应该也知道,真正的目的越少人知道越安全,墨堂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白晋说不定比你还了解,他也许早就做好了事情败露的准备。卞松月没和我在一起,这时候你不是更该担心她才是吗?” *** 看着尊使带着黄衣女子走进暗门,瘦脸男拍了拍小光的肩膀,“你就在这儿守着。”小光低头应是,等瘦脸男一走,一道黑影从暗中闪出,与小光对了个眼色便转开暗门的开关,闪身而入,下两节石梯,石梯尽头的石门正慢慢合上,黑衣人片刻不质疑,贴着石门滚进石室,“咔哒”一声,石门合上了。 赌坊里,新一场赌局开始。瘦脸男掀开酒封,把酒塞给小光,“去给大爷们倒酒。” 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小光垂目望了一眼坛中的酒,两手抱着走到赌桌前,给每个人空掉的酒碗里重新倒满了酒,赌钱的壮汉端起来咕嘟咕嘟干完,把酒碗重重砸在酒桌上,指着色盅,高声喝道,“开大!开大!” “大!大!大!” “小!小!小!” 叫喊声此起彼伏。 先前嚷着开大的壮汉用力甩了甩脑袋,“怎么有点儿晕。”他的声音引起的戴着圆帽男子的注意,全场就他一个人没喝酒。没一会儿,桌前就倒了一片,圆帽男子忙端起酒碗放在鼻下嗅,“糟糕!酒里下了迷药。” 小光看一眼门口——怎么还没到? 赌坊里就只剩了三个清醒的人,圆帽男子、小光、瘦脸男,圆帽男子摔了酒碗,眼神阴鸷,“是你下的药?” 小光眉眼缓缓舒展开去,一瞬间换了一副面孔,眼里寒星闪烁,“现在发现有什么用,晚了。”随着他话音一落,旁边晕过去的那名壮汉的长刀已被他握在手里,瘦脸男见势要逃,一柄飞刀横空飞来,把他胸膛射了个对穿。 小光正与圆帽男激斗,贪狼突然出现一脚踹在圆帽男的心口,贪狼道,“你去帮主人,这里留给我。” 小光扯去□□,露出秦州的脸,秦州挥动衣袖,门唰一声合上。徐飞白忽然破窗而入,一落地便立即关了窗户。 秦州没好气,“你怎么才来?” “有事耽搁了”,徐飞白目光在屋里扫视一转,贪狼的饮血刃刺穿圆帽男的胸膛,天权、开阳一个个解决了昏迷的人,黑卫在一旁待命。 徐飞白扬声道,“做仔细些,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秦州道,“行了,别耽误了,接应墨昀要紧。” *** 凌云釉此刻已经站在了领主所在暗室的石门前,腿还有点发麻——刚刚她差点被藏在墙上暗阁里的毒蛇给咬了,光滑冰冷的触感还停留在手上,一向暖和的手,这会儿冷得跟冰坨一般。 石门旁的石座托着一朵金莲,金莲顶上的石壁前挂着一副金铃,蓝眸男子捏住铃舌拉动三下,石门轰隆一声响,从下缓缓向上打开。 “进去吧!” 凌云釉目光游离不定,似乎有些害怕,“你不一起进去吗?” 蓝眸男子摇头,“领主的石室,我们是不能进的。” 凌云釉只好自己向前跨了一步,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她刚跨入石室,石门就开始往下落下。 心跳个没完没了,墨昀怎么还不来?难道是被蓝眼睛绊住了?石座上坐了一个人,她也没心情看,石门已经降下了一半,不由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她可不想死在这里。 尾随着两人进来的墨昀这会儿正与蓝眼睛交着手,蓝眼睛受了数道剑伤仍死守甬道不退,石门降下大半,甬道两侧各有四根立柱,柱上立着一只石狮,墨昀一剑劈断石狮的四条腿,狮身滚落在地。从墨昀衣袖中飞出八枚流星镖引去蓝眸男子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墨昀一脚踹出狮身,狮身横飞出去,堪堪卡在石门下。 凌云釉看傻眼了,石座上的男子倏然振袖起身,眸子里盈满血红之色,仿佛起得急了,一下竟然没站稳,又跌回石座上,“你带了人来?” 凌云釉屏紧呼吸,装傻充愣,“没有啊,是蓝眼睛带我来的,就我一个人。” 她小心翼翼打量着石座上的男人——着一件明黄长袍,头发凌乱得披散在后背,面色苍白如妖鬼,手按着胸口,难道是受伤了? 刚这样想着,一道黄影掠到石门前,再看石座前,一个人也没有了。凌云釉心下骇然——受了伤都还能这么快。 昌仡一掌打在卡住石门的狮身上,以他平常的功力,这一掌足够将石狮震个粉碎,但他重伤未愈,只劈去一半,刚要再发第二掌,墨昀贴着墙壁滚了进来,石狮剩下的半边身子再难承受石门的重量,哐当一声,被石门压得粉碎,石门也已完全落下。 昌仡把手从胸口移开,目光直直射向墨昀,“你竟然亲自来了。” 墨昀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拍去身上沾到的灰尘,“大皇子脸色不好,看来伤还没好全。” 第 104 章 大皇子?凌云釉看了看稳坐在石椅上的昌仡,又看了看墨昀,从二人脸上看不出一点相似之处,墨昀的瞳仁是黑色,石椅上那位的瞳仁是冰蓝色,也许两人同为皇子,只是不是同一个国家的皇子。 昌仡手紧紧捏住石椅的扶栏,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见,他头微微垂着,后背像是打不直一般,微微拱起。“你大可不必亲自来冒险,你手下的杀手都不是等闲之辈,对付我这个重伤未愈的人已经绰绰有余。” 墨昀持着剑缓步向前走,“不亲眼看到你死,我不安心。” 昌仡低声笑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凌云釉疑惑得挑高秀眉,睁大眼睛看着墨昀,墨昀的神色严肃无比,“先起杀心的人是你。” 昌仡忽然痴狂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又引得周身的真气乱窜,他剧烈咳嗽起来,等咳嗽平复了,才重新看向墨昀,“你忘了,十年前你是怎么离开平康的?” 墨昀身如青松,站得无比端正。“那又怎样?” 昌仡抬眼,“消失了十年,他可有找过你?” 凌云釉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不过听话里的意思,墨昀和这个冰河领主难道还是旧识?交情还不浅?剑光印上墨昀的侧脸,凌云釉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手上握着的剑上,他身边有四名隐卫昼夜护卫,极少有亲自动手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使自己的佩剑,她听徐飞白说过,墨昀的佩剑名为“饮风”。 墨昀:“薄情寡义之人的情义,不要也罢,我没你这么执着。” 昌仡痴痴笑起来,“所以,你有亲有友有一堆忠心属下为你出生入死,而我无国无家,成了一个为天地所背弃的孤寡之人?” 昌仡所坐的石座之下是三排石梯,石梯两旁各盘踞着一条墨黑色的石龙,石龙的长尾正对着一方水池,墨昀走到水池前站定,不再继续往前走。 他看着昌仡,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了一排暗影。“你身体里流着一半的墨氏血液,是隆庆帝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过的皇子,比起在乱世里流离失所的难民,你可以选择的生活可太多了。路是自己选的,因为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结局就怨恨天地不公,可不是血性男儿所为。” “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过的皇子?”仿佛听了一个太好笑的笑话,昌仡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母亲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一时心软救了一个中山狼。他杀我母亲,将我赶到安阳囚禁了十四年,我这皇子做得可真是风光啊!” 凌云釉难以置信的看着昌仡,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这便是皇家里的父子兄弟吗?当年墨昀离开平康,难道也是因为隆庆帝吗? 墨昀:“你以为帮着夜离分裂大燮,夜离就能真的接纳你吗?墨仡,你错了,平康不是你的家,但大燮却是能够真正接受容纳你的母国,因为你父亲,是能够左右大燮国运的君父。” 昌仡挥动袖袍,身子前倾,浓烈的恨意从眼底涌上来,“那又怎样?我在意的从来不是夜离是否接纳我,我要的是他亲眼看到夜离的兵马踏破平康的城门,要他亲眼看到他妻妾儿女的血液染红皇城的宫墙。” 石壁上每隔几米就设了一个暗槽,暗槽里装着一盏银灯,石室里明明没有风,十余盏银灯上的火苗却齐齐跳动了一下。 饮风剑从墨昀的右手换到左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墨昀的眸色一瞬间起了变化,覆上一层霜意,他缓缓抬起手,剑尖直指向石椅上的昌仡,“所以,你今日必须死。” ※※※※※※※※※※※※※※※※※※※※ 不行了,我太困了,今天先写这么点吧,我必须要去补觉了。 第 105 章 昌仡在等北斗门主带回三花七叶草救命,救命的人没等来,等来的却是一心一意只想要他命的人。 心口血气翻涌,鲜血从嘴角溢出来,昌仡拿袖子揩干净了,再抬起头时,眼中蒙上了一层死气,他喃喃道,“天道无情,天道不公。” 墨昀跃过水池,落在石阶之上,一步一步,慢慢向上走去。“你虽被限制了自由,但八岁时得幽冥剑沈泉亲自传授武功,凭你的武功修为,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能去?你可怜吗?不可怜。再说你皇子之尊,纵使被幽禁,绫罗绸缎、玉石珍馐何曾短过?你食天下人的供奉,却要为一己之私,就要陷万民于水火,天道不帮你,才是情理之中。” 凌云釉在心里轻嗤:天道吗?有选择的人才会相信这种东西。 昌仡不再与墨昀探讨天道,转了个话题,“从前我想不通,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为何不肯过江东,偏要自刎于乌江。到现在我也仍然没想通,江东有地千里,有民百万,避守江东养精蓄锐,总有东山再起之时。”他缓缓抬眼,冷笑道,“以史为鉴,是为吸取教训,抱歉了,这条命还不能给你。” 他按下石椅扶手下的机关,石椅翻转,再转回原位时,昌仡却已经消失了。 凌云釉追过去,“底下有密道,还是让他逃了。” “那可未必。”昌仡在眼皮底下逃了,墨昀也没动怒,从怀里取出一节火-药和一个火折。 凌云釉顿时明白过来他想要干什么,跟随蓝眼睛进来时,她就知道这所地宫之中到处都是暗道机关,若没有蓝眼睛引路,她不会这么轻易地走到这里。外面尚且如此,石椅下的密道之中想必也好不了哪儿去,墨昀是来杀人而不是绑人,扔火-药的确是个好方法,就算炸不死昌仡,火-药引动机关,也够他受的。 墨昀吹燃了火折,正要凑近火-药的引线,凌云釉忽然抓住他拿火折的手,“墨昀,你非杀他不可吗?他是你的亲哥哥啊!” 虽然墨昀没明说,但从刚才两人的对话里不难猜出,他二人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天家既无父子,又何来兄弟?”墨昀拂开凌云釉的手,找到石椅上的机关,等石椅转开一个缝隙,就把点燃的火-药扔了进去,而后迅疾得一把提起凌云釉护在身前,一起跳进石阶下的水池里。 石室之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幸好水流阻断了剧烈的爆破,凌云釉从水里爬到岸上,身上完好无损。爆-炸声响起时,他们还没来得及入水,墨昀把她护在怀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她刚上到岸上,墨昀跟着上了岸,凌云釉趴伏在地上,吐了两口水,问道,“你没事吧!” 墨昀摇头,“没事。” 他说没事,凌云釉便不再在意,将湿漉漉的长发拧干,编成一条长辫盘在脑后。 墨昀回到石椅所在的位置,石椅已经被炸成了石屑,密道也被炸碎的石块给堵住了,昌仡本就受了重伤,躲过爆炸的几率很小,就算他命大躲过了,也会被坍塌的石块给埋了,墨昀早就算好了。 凌云釉忽然想起来,石室的门关上了,蓝眼睛十有八九已经被墨昀给解决了,那谁来放他们出去。她跑到石室前到处找开门的机关,“怎么会没有呢?” 墨昀听到她的话,眉头微微蹙起,“石门的机关应该也在石椅上。” “什么?”凌云釉停下动作,“石椅连同密道都被你一起炸了,那我们怎么出去?” 没等墨昀说话,徐飞白等人又给了凌云釉安慰,“还好还好,秦州他们还在外面,等他们找到这里,在外面打开机关,就可以出去了。” 墨昀没她这么乐观,走到石门前,“门口的石座上有一朵金莲,应该就是开启石门的机关。进来前,我瞥了一眼,金莲花有两层花瓣,最外层共有十瓣,最里层有十二瓣小的。外层的大莲瓣对应十位天干,里层的小莲瓣对应十二地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机关应该是出自荥阳鲁曾之手。” 凌云釉虽然没有听过鲁曾的名号,但也明白墨昀的意思。门口的机关寻常人打不开,一旦试错了,可能还会引动其他的机关,彻底把他们封死在石室里面。 “那个蓝眼睛应该知道怎么打开这道门,我记得进来的时候,门侧有一个金铃,他来到门前时,拨动了三下铃舌,门就开了。” 墨昀提醒道,“只是拨动了三下铃舌,没有做别的?” 凌云釉回过味来,“我想起来了,拨完铃舌,他还自报了名字,难道那会儿是他们领主在里面给他开的门?” 是了,她问蓝眼睛为什么他不跟着进去,蓝眼睛说领主的石室,他们不能进。既然不能进,就不可能知道怎样打开石门的机关。 凌云釉不由紧张起来,“这样说,只有领主一个人知道这门怎么打开?” 墨昀未理会这个问题,走到水池旁边蹲下来,手伸进水里感受水流的方向,“好像是活水。” 凌云釉大喜,奔过去学他将手伸进水里,“底下有河道?” ※※※※※※※※※※※※※※※※※※※※ jj的敏感词真的让人很崩溃啊,写了没多少,因为晚上回来得比较晚,只是想借这一章的有话说,祝看到这章的人新年快乐啦!今晚本来想和朋友去看电影,可惜没有抢到电影票。 第 106 章 墨昀走后三个月,阁主凌彦不知染了什么怪病,动不动就昏迷,昏迷一次要睡上十来个时辰才会醒,醒来以后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花枝夫人衣不解带地在床边伺候,旁人一问阁主的病如何了,眼泪就哗哗直流。一问就哭,一问就哭,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次数多了,也就懒得问了。来问的人,是真的关心阁主身体,还是借关心之名想要知道一些其他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墨昀带着朔风堂的十余名精锐在外出任务,凌彦得了怪病,阁中能主事的就剩了烟雨堂堂主白晋,文书堂堂主舒越。 舒越刚去看过凌彦,不巧凌彦正在昏睡,从凌霄阁里出来,回文书堂得经过明昔曾经住的扶风院,白晋站在扶风院门前,怔怔看着一株只剩下半截树桩的紫合欢。 舒越挥退隐卫,独自走上前,“这棵是紫合欢吧?正值花期,为何只剩下半截树桩?” 白晋回过神来,对着舒越颔首示意,舒越同时回礼。白晋面如冠玉,腰上悬挂着价值连城的红山玉龙,萦绕周身的俊逸里含着一点清贵,微微笑道,“我也是才发现,这株紫合欢长了很多年了,开出的花缤纷可爱,有可能是无意间做了明昔的出气筒,那姑娘被我宠坏了。” 再提起明昔之时,白晋的话语中仍不自觉得带上几丝娇宠。 明昔的事舒越早有耳闻,文书堂做的就是情报搜集的差事,白晋为什么对明昔这么特别,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君子之交淡如水,深挖容易引起尴尬,舒越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枭阁之中花朵品种良多,没有了紫合欢,还有紫薇、长春、凤仙、鸢萝,白堂主可有兴致一同走走?” 白晋微一点头,“舒堂主请!”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不时遇到底下的人打招呼行礼。虽然都为两堂之主,但除了公事外,二人私交并不多,能拿来闲聊的话题按道理应该有限,但白晋做堂主前,曾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大到天下大事,小到坊间逸事,他都信手拈来。舒越少时染了怪病,身子骨极弱,用“弱不禁风”来形容也不为过,虽然为病拖累,总是拘于一地,但他广阅旧典古籍,对白晋提到的地方,虽未亲至,心向往之,也能附和着接下去。 不自觉走到了荷喧池,这会儿池边不闻人语,除了白晋与舒越二人,便再看不到其他人。 池中荷叶如碧玉圆盘,托着一朵朵娇憨的粉嫩荷花,夏风卷着荷香拂人脸庞,舒越受不得风,捏起拳头咳嗽两声。白晋从后面走去他的左侧站定,笑道,“自从阁主病了以后,白某就一日都未曾闲过,今日托得半株合欢的福气,能和舒堂主一齐畅谈赏花,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舒越微微垂首,跟着笑道,“创阁之时,并没有三堂的说法,我文书堂和烟雨堂几十年前就是一家,早就该如此亲近才是。” 白晋不动声色,“早在傀、樨出事前,烟雨堂就把文书堂当成了自家人,难道舒堂主不是这样想的?” “既然上了同一艘船,舒某自然同白堂主是一条心。”丝丝缕缕的病气在舒越苍白俊秀的脸上萦绕不去,而他清淡的眸色之下仿佛装着深不见底的深渊,没人看得清黑暗之下到底是什么? 暑气蒸天,上茶的婢女不小心打翻茶杯,茶水浇到地面上,腾起几缕白烟。一只信鸽从凌霄阁飞出,从空中落下一尾鸽羽,厉寒伸出两指夹住,扬起头看向天空,白鸽已经化作了天上的一个不起眼的白点,飞远了。 厉寒唤道,“丁羽。” 隐卫丁羽从暗处跃出,单膝跪地,“请主人吩咐。” 厉寒从怀里掏出一封上了火漆的密信,“你去一趟平康,把这个交给雄三,告诉雄三,无须硬拼,只需让对方知道是墨昀亲自下的命令就行了。” “属下遵命”,丁羽接过密信。 厉寒把那尾雪白的鸽羽也塞给丁羽,“这只扁毛畜生也不能留,竹筒里的信取出来烧掉。” 丁羽颔首应是。 …… 羌戈人都知道,在龙沧山北麓的沙漠腹地里,有一口流沙泉,只是没有多少人见过。没有横穿沙漠经验的人若是不小心陷入了沙漠的腹地,又没有当地的向导在前引路,十有八九会成为埋骨黄沙的可怜人。 凌云釉与墨昀不幸当了可怜人,任凌云釉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地宫水池的另一头,会是沙漠里罕见的绿洲。 衣衫、头发都被热辣辣的日光给烤干了,凌云釉跪在流沙泉边,猛往脸上拍水,直到衣襟被从脸上滴下来的水滴沾湿,她颓丧得往后一躺,身体摆成大字型,苦恼道,“我快被日头给烤化了。” 墨昀的背部被爆-炸的余威擦伤,鲜血洇湿背上的衣料,只因为墨昀衣裳的颜色深,所以不大容易看出来,凌云釉也不知道他受了伤。衣料上的水汽被暑气带走,炙热的日光灼着伤口,火辣辣得疼,墨昀曾经受过的比这严重的伤多了去了,他并未太在意。 他抬眼望了望太阳所在的方向,道,“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可能就要下山了。” 凌云釉被晒得昏昏欲睡,手搭在脸上,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听到轻微的沙沙声,她没太在意,直到沙沙声越来越近,不禁打了个寒颤,刚想坐起来,墨昀忽然低声喊道,“别动。” 凌云釉紧张得不停眨眼,却不敢再动。 袖子里的流星镖还剩下四枚,墨昀飞快甩出一枚,一条飞速游向凌云釉的响尾蛇被流星镖钉住三角蛇-头,蛇身挣扎着左右甩动,尾巴上的圆环摩擦着黄沙,沙沙声不绝于耳。 凌云釉小心翼翼坐起来,看着那条垂死挣扎的蛇,手抖个不停,“沙……漠里……怎么……怎么还有蛇啊?” 墨昀走到流沙泉旁掬了一捧水洗脸,“应该不止这一条,我的流星镖只剩三枚了,你不是会摘叶飞花吗?去找些可以替代树叶的东西,会派得上用场。” 凌云釉自小就害怕这软绵绵滑溜溜的玩意儿,曾经为了雅安大着胆子上枭阁后山上去抓五步蛇,那次若不是遇上了墨昀,指不定就交代在那儿了。从后山回去,接连几天做梦都梦到蛇来咬她,这会儿看着蛇尸,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四处张望,目力所及惧是黄沙茫茫,除了沙,还是沙,连颗石头都看不见。她紧紧握住悍月刀,脑海里神经绷得死紧,东望望,西看看,生怕又从哪个方向窜出一条像这样的蛇来。 墨昀洗完脸,又喝了两口水,施展轻功飞跃到附近最高的沙丘上,极目远眺,凌云釉一个人待在蛇尸身边,膈应得慌,忙追到他身边,跟随他的目光看出去,“四面都是这样的沙丘,我们要怎样才能出去?” 荒漠之中,便是当地人也容易迷失方向,墨昀看了看太阳的方向,神色肃然,“就地休息一晚,等养足精神,明日再找出路。” 墨昀心里仍十分担忧:沙漠昼夜温差极大,等太阳一落山,温度就会断崖式得下降,捡不到枯枝,无法升火,晚上怕是不好过。 等到太阳下山,沙漠里的风越来越冷,凌云釉不怕冷还好,可苦了墨昀,酒馕没带在身边,也没办法升火驱寒,他这会儿感觉呼吸都在慢慢变冷。 凌云釉捂着胃,苦着脸,“没吃午饭,好饿啊!” 墨昀身子隐隐发颤,背上的痛楚也越来越清晰,他吐了口气,盘腿打坐,运着内力在经脉里游走。凌云釉见他唇色泛青,想起他怕冷,担忧问道,“你很冷吗?” “没事。”墨昀妄图用内力驱赶寒意,但随着月亮升起来,温度更低,内力已经不够用了。 凌云釉很想把衣服脱给他穿,但她就穿了一件束裙,也没多的能够匀出来。墨昀不爱说话,两人就这么枯坐着,时间变得十分漫长难熬。凌云釉开始怀念徐飞白,要是徐飞白在旁边,还能一同斗斗嘴打发寂寞。白日里,黄沙被太阳晒得滚烫,太阳一落山,又飞快凉了下去。 风是冷的,沙是冷的,连月光里都仿佛浸着寒气。一向不怕冷的凌云釉,这会儿也感觉到了凉意,墨昀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对面,凌云釉犹豫了下,慢慢挪过去,“墨昀,你睡着了吗?” “没有”,墨昀背着她,应了一声。 凌云釉刚刚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隔着墨色衣袖感受到从他身体传来的颤意。 “你怎么这么怕冷啊?”她对着手心哈了两口气,用力搓热手掌,覆在他背上来回揉搓,“这样会好一点吗?” “谢谢。”她手掌上的暖意对墨昀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好歹聊胜于无,墨昀并不想拒绝。凌云釉肚子饿得难受,上流沙泉边喝两口填肚子,又跑回来继续搓。 搓着搓着感觉不对劲,凌云釉停下动作,单手覆上墨昀左侧的肩胛骨上,怎么隔了这么久,这里还是湿的。鼻子跟着动了动,好像闻到了血腥气。回想起爆-炸时的场景,当时墨昀挡在自己身后,莫非…… 眉头不由蹙紧,“墨昀,你是不是受伤了?” 第 107 章 “没有。”受伤的事墨昀不想告诉凌云釉,免得她一惊一乍,吵得人头疼。 凌云釉不信,“你起来,我替你处理一下。”想到他伤口开始流血,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将手覆在他后背上来回揉搓的缘故。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好心办了坏事”的愧疚感。从裙摆上扯下一张布条,取水打湿了。孤男寡女,谁心里有鬼谁不自在,反正那个人不是墨昀。墨昀坦坦荡荡地掀开外衫,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月光下,凌云釉正扭捏着,乍看见他血肉模糊的背部,什么不自在都不见了。 光是看着就觉得疼,她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受了伤也不处理,白天天气那么热,万一感染了,因此丢了小命,岂不是冤死了?” 墨昀感到眼皮上都好像结了霜,“我命硬,轻易死不了。” 凌云釉用浸湿水的布条轻轻擦去混在伤口里的细沙,虽然她很想了解他的过去,但也不会傻到以为在这种情境下就能够撬开他的心防。只好用打趣的语气,状似漫不经心道,“听你话外的意思,好像对活着并不大执着。” “没有期待,自然就不执着了。”伴随他低沉嗓音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声。 凌云釉轻笑一声,“你好像一个看破红尘、无欲无求的老和尚,打打杀杀的枭阁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该去白马寺。” 墨昀几年前从白马寺前经过,他看向寺庙牌匾时,寺中恰好响起一声钟鸣,缘分一事向来不值得说道,可这会儿听凌云釉忽然提起这座古刹,他好似穿越重重时光,再次看到了那时候的自己。“我其实也觉得自己和佛有缘。” 这一句半真半假、真假难辨的话还是把凌云釉吓了一跳,“你也信神佛吗?” “不信。” 墨昀的外衫应该是特殊的布料制成,不幸被炸-药的冲击力扫中,也紧紧只破裂了一处。身边没有伤药,清理完伤口也做不了别的,凌云釉又怕衣料残破部分的肌肤露在空气里容易感染,在裙摆上撕下一条更长的布条,从墨昀胸前拉到背后,长度仅够缠一圈,凌云釉在背后打了一个结。帮他把外衫拉上肩膀时,一瞬间感受到了他后背的紧绷,熟悉的沙沙声又响起来了,初时是细微的两声,若不是凌云釉听力好,肯定就忽略了。后来沙沙声连成一片,凌云釉听得耳后发麻,缠声道,“是蛇吗?” 墨昀连忙起身,同时把凌云釉拽到身边,抓住她的肩膀掠向半空,落在一座沙丘上。 远处的情景看得凌云釉头皮发麻,“好多蛇。” 月光下,几十条长短不一的响尾蛇聚成一片蛇海,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游过来,速度快得惊人,没一会儿功夫,打头阵的几条就已经爬到了沙丘底部。 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凌云釉紧紧抓着墨昀的胳膊,“是冲我们来的。” 墨昀回头,看向沙丘的另一边,这几十条响尾蛇爬到沙丘前就分散到各个方向,俨然是想将他们困在以沙丘为中心的包围圈里。流星镖只剩三枚,一枚钉死一条,也只够消灭三条,太不合算,还是不要浪费了,墨昀拔-出饮风剑,沉声道,“用轻功,飞到对面沙丘上去。” 凌云釉不肯,横过悍月刀,“我帮你。” 一条响尾蛇忽然从蛇群中飞起,如同一支快箭,直直冲着凌云釉飞去,墨昀一把将凌云釉拉到背后,剑光一晃,袭击凌云釉的那条响尾蛇就断作了两截,蛇尸掉落在沙丘上,不停地扭动。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蛇群,一条接一条的响尾蛇吐着蛇信飞向两人。凌云釉浑身的血液都往颅顶冲去,墨昀提醒她,“别分神,这蛇有毒,被咬中一口,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 饮风剑倏然飞向半空,一把分作两把,两把变三把,最后围成一个无数道剑影组成的剑阵,将两人护在中间。越来越多断成两截的蛇尸落在沙丘上,星星点点的血滴落在黄沙上,开出朵朵猩红的血梅。霎时间,万千剑影消失无踪,饮风剑又重被墨昀握在手中,凌云釉挥刀斩杀一条飞来的响尾蛇,裙子上溅了不少血点,土坡上到处都是被斩断了身子仍未停止扭动的蛇尸,恶心地令人作呕。大部分的响尾蛇都死在了饮风剑下,剩下几条也难成气候,不敢再继续攻击,调转方向往坡下游去。 危机解除,凌云釉再握不住悍月刀,任由它落在两段蛇尸上,手抖得停不下来,赶紧偏开目光,干呕起来。 痛意和酥麻交织着从左手腕蔓延开去,墨昀撩开袖子,左手腕上果然有两个红色的圆点,墨昀有些站不住,赶忙拿出蝉翼刀向着蛇牙留下的印子削去。 凌云釉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别,我帮你把毒液吸出来。”不等墨昀拒绝,抢过蝉翼刀在两个圆点上划出一道血口,而后把蝉翼刀还给墨昀,端起他的左手腕,对着刀口埋下头,吸一口,吐一口,如此往复好几次,看到挤出的血变成红色,才放开手腕,一口气从嗓子眼落回胸腔。 她拖着墨昀往流沙泉的方向走,“用水继续冲洗伤口,我去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植物。”小时候,一个江湖大夫告诉她,毒蛇出没的地方一定会有解毒的药草,可这片沙漠里,遍地都是黄沙,哪里长得出解毒的药草,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凌云釉还是决定试一试。 墨昀知道她想干什么,在她离开前一把将她拽回来,“别去,不知道这片沙漠里还藏了多少蛇窝,你身上没有暗器,遇上就只剩个死。” 凌云釉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刚刚逃走了几条,不知道藏在哪儿等他们呢!但她还是强打精神,有些中气不足地道,“我有悍月刀。” 墨昀仍不放手,“我没有被咬中,只是被蛇牙擦破了皮。” 凌云釉胸口起伏不定,“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墨昀松了手,把手臂泡进水里,血液在水中散开,开出一片血花。 凌云釉跪坐在他身边,想帮忙又不知道该怎么帮,见墨昀抬起手臂,不由分说得从衣裙上撕下一根布条,在伤口处缠上两转,打一个死结。 月亮从原来的位置上偏移了角度,距离天亮不知道还有多久,墨昀先是受了伤,后被冻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再是被蛇群围攻,手臂中了蛇毒,可谓是实打实的帅强惨,反观凌云釉这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线的标兵,这一天虽说是惊险又刺激,除了少吃两顿饭,竟然一点儿罪都没有受。 风太冷了,墨昀知道今晚铁定是无法入睡的,于是对凌云釉道,“你去睡会儿,我来守着。” 惊险一过去,胃中的痛意又变得清晰起来,凌云釉巴掌大的俏脸挤成苦瓜,“肚子饿,睡不着。” 墨昀望了望远处沙丘上晒着月光的蛇尸,凌云釉打了个寒颤,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宁可被饿死。” 墨昀忍不住好笑,“你去抓两条过来,我帮你把蛇腺剥了,应该就能吃了。” 凌云釉整个人都不好了,交臂抱着身子,转向另一面。 静坐的时候,身体就冷得特别快,寒意填满骨缝,没一会儿,墨昀的皮肤就已经被冻得乌青。凌云釉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都感受到了从他身上传过来的凉意,正想偷偷得挨过去一点儿,墨昀却忽然站起来,往前面走去。 挨水边坐着,水汽融进风里,只会更冷。 凌云釉害怕响尾蛇搞突然袭击,不敢离墨昀太远,也不想离他太远,看他冻得如此可怜,真想耍个流氓,直接把他揽进怀里帮他取暖。当然,想归想,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墨昀放肆。 寒意将墨昀浑身的温度抽得丁点不剩,脑子也变得昏沉沉的,墨昀背对着凌云釉侧躺在沙地上,冷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凌云釉跟着躺下来,一点一点得耸过去,离他只有一只手臂远的距离时,便不敢再继续了。虽然只能盯着墨昀的后背瞧,但她仍觉得心满意足,难得有机会同他单独相处,也难得有机会能够靠他这么近,再多的……她不知道是否求得来,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更多。 沙漠的夜里除了风声便只听得见墨昀均匀和缓的呼吸声,他竟然还是努力得睡着了。凌云釉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声,“墨昀。” 没人答应,她继续又唤两声,照样没听见回应。 她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墨昀,这个角度,能看到墨昀的侧脸,莹润的月光就照在他的侧颜上,显得温柔而又祥和。隐秘的悸动再不受控,凌云釉双手撑着身子,再次轻唤一声,“墨昀。” 意料之中,依旧无人回应。凌云釉胆子大了一点,对着墨昀的侧颜俯下脸去,在距离他的侧脸只剩两寸远的时候,墨昀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心跳的节奏凌云釉听的一清二楚,月光下她的肌肤恍如白瓷,她不知所措地对上墨昀的黑瞳,像是被谁点了定身穴,一时动弹不得。 墨昀轻轻推开她,月光落进他眸中的一汪深潭里,“凌云釉,你是聪明人,不要做傻事。” ※※※※※※※※※※※※※※※※※※※※ 现实生活中,被响尾蛇咬了,解毒并没有这么简单,响尾蛇的毒可凶得很。吸出毒液就能安然无恙,只适用于武侠小说中披着主角光环的男女主们。太困了,先睡觉,空了再来捉虫润色。 第 108 章 太阳出来,逐走沙漠中的阴影,目光所及,俱是亮堂堂得一片。昨夜凌云釉出师未捷,想占便宜,被正主抓个正着,凌云釉坦坦荡荡,俱不认错。情之所至,非心能控制,她就是喜欢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有权喜欢任何人,被拒绝了也不怨谁。 就是墨昀,自昨晚说过那一句话后,就再没同她说话,她几次三番想要上前搭话,又找不到由头,现在这种情形,无法退回原位,也无法再前进一步,委实尴尬。 一日没进食物,凌云釉金贵的胃又开始闹脾气,找不到吃的,只好不停喝水,水太凉,喝进去胃越发得疼,疼归疼,总比饿着强,凌云釉又想往流沙泉跑,墨昀看不下去了,“少喝点儿水。” 总算愿意同她说话了,凌云釉被饿出了脾气,不想回话。 自己想找死,谁也拦不住,墨昀索性懒得再搭腔。凌云釉跑到流沙泉边,掬起一捧水胡乱在脸上拍,等被她搅乱的波纹渐渐平复,她看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替自己忿忿不平,“看不上你,是他没福气。等遇到比他好的,谁还耐烦看他。” 自言自语一通过后,心里总算平衡了一点儿。她冲着水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嗯!对,就是这样,喜欢你的人很多,不差他这一个。” 不过是在沙漠里待了一夜,平日里被她护养得乌黑顺滑的长发就不大能看了。发梢打着褛,拿手一抓,细沙从上面簌簌抖落,凌云釉以水作镜,耐心得用手梳理,等梳顺了,把头发分成两束,编成两根发辫甩在两侧。正要站起来,听到墨昀好像再同人交谈,回头一看,墨昀对面站着一个着羌戈服饰,头缠黑巾的中年男子,背后背着个竹篾编成的背篓,正与墨昀说着什么。 凌云釉心里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没等她走到近前,中年男子从背篓里拎出一个麻袋,左手持着竹夹,往昨夜他们大战响尾蛇的沙丘走去。凌云釉奔到墨昀旁边,急切问道,“他是做什么的?能带我们出去吗?” 墨昀惜字如金,“能。” 凌云釉满心的郁闷都被即将出得沙漠的喜悦给驱散了,所以并不计较墨昀的冷淡,甚至抛下对蛇尸的膈应,屁颠屁颠地跟到中年人身边,与他攀谈,中年人是个捕蛇人,常年与中原人打交道,汉语说得一般,交流是足够了,冲凌云釉竖起大拇指,说他们厉害,响尾蛇毒性巨烈,被咬上一口若是不及时解毒,神仙都难救。这个品种的蛇生性狡猾,又喜欢团攻,所以捕蛇人都会随身备着迷药。 凌云釉道,“都砍成半截了,是不是就卖不成好价钱了。” 捕蛇人叹了口气,“这种是没法卖了,晒干以后卖给收药的,也能换点钱回来。” 昨夜墨昀大开杀戒,后半夜一条蛇都不见。想是响尾蛇再是记仇,也会有所忌惮,恐怕轻易是不会出来了。凌云釉深感愧疚,感觉是自己和墨昀害捕蛇人白跑了一趟。 凌云釉与墨昀有捕蛇人引路,很顺利得返回了羌戈主城,与徐飞白他们汇合以后,第二天就启程赶回枭阁。一个月后,一行人已进入中原境内,乍见到在中原吃惯了的吃食,徐飞白与凌云釉就跟两头饿狼一般,荷叶鸡一端上桌,两人就迫不及待得将鸡腿占为己有。贪狼将筷子拍在桌上,怒气冲冲,“凭什么他们吃腿,就留个光身子给我们。” 凌云釉与徐飞白生怕贪狼过来抢,同时转过身子,偏到离贪狼较远的一侧,啃得满嘴是油。 每回徐飞白遇上贪狼,都要鸡飞狗跳地闹一场,墨昀深知这俩活宝尿性,唤来小二,让再上一只荷叶鸡来,第二盘荷叶鸡很快端上来,徐飞白扔掉被他舔得发光发亮的鸡骨头,贪婪的目光再次锁定小二手上的荷叶鸡,刚要半路截胡,被墨昀眼疾手快地夺了过来,趁贪狼还没来得及发作,将一整盘鸡摆在贪狼面前,“一只都是你的。” 贪狼喜滋滋接过来,对着墨昀咧嘴笑,“主人对贪狼最好了。”说完,傻兮兮得对着鸡脑袋说话,“你长得比上一只好看,贪狼最喜欢你。”夸完盘里的鸡,贪狼就想去扯鸡腿,手刚抬起来,一整只荷叶鸡不翼而飞,贪狼捧着一个空盘子,咬牙切齿,“徐飞白,我一定要把你剁成肉酱拿去喂鸡。” 仍是没躲过,徐飞白与贪狼围着桌子你追我赶,贪狼被气得哇哇叫唤,墨昀听得头疼,本来也不没多少胃口,索性放了筷子,“你们吃吧!我先回房了。” 解语花摇光不在,剩下两名隐卫竟然问也不问,兀自吃得津津有味。凌云釉看了眼墨昀离去的背影,又分别看看天权和开阳,在心里骂道:两个没眼力见儿的蠢木头。 凌云釉一直惦记着墨昀背后的伤,其他人不在时,她问过墨昀,墨昀只会拿“没事”两个字来塞她。凌云釉搁了碗筷,偷偷绕到后厨,给厨子塞了二两银子,想要亲自下厨给墨昀做两道菜。墨昀现在不适合吃太油腻的东西,本想炖一锅鸡给他补补身子,又念着他晚饭没吃,炖鸡花的时间太长,只好就着厨房里尚还新鲜的食材做了一碗鸡丝粥,一盘鱼香茄盒,一盘香煎豆腐。趁热装在食盒里,墨昀的房间在客栈三楼,走到墨昀房间门口,正想敲门,忽然捉住一枚鬼鬼祟祟在拐角处探头探脑的秦州。 秦州见她往这边望了过来,赶紧将头缩到掩体后面藏起来。 “秦州,是你吗?”凌云釉有些好笑,秦州莫不是被贪狼给传染了?怎么傻里傻气的。 确认自己被发现了,秦州才不好意思地走出来。 “你来找墨昀吗?”看见他单手背在背后,凌云釉知道肯定是他手里藏了什么东西,不好意思给她看见,难道是《春闺情-事》的续集?想到这儿,凌云釉眼冒金光,也不着急给墨昀送饭了,贼兮兮得冲秦州走过去,“秦州,你背后藏的什么?快给我瞧瞧。” “我……我……”秦州倏然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 看他这样子,十有八九就是《春闺情-事》了,凌云釉早在枭阁之时,就把从秦州手里抢来的那本《春闺情-事》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一直惦记着续集,偏巧徐飞白和秦州又都先一步去了羌戈,她再是心痒难耐,也没办法。这下知道续集就在秦州手里,凌云釉哪还等得了,嫌他磨磨唧唧不干脆,直接过去抢,“别藏了别藏了,又不是没看过,可想死我了,你快给我。” 秦州脸更红了,任由手里的东西被她抢过去,“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凌云釉抢过来的东西并不是《春闺-情-事》的续集,而是一串茉莉花手串。一条白线将十余朵半开的茉莉花串成串,接口打了死结,垂下一段,上面坠着两颗雪白的花骨朵,淡雅的清香弥漫在周遭的空气里,半开的茉莉花花心还藏着几滴晶莹的小水珠,像是刚刚才被人从枝头采下一样。 凌云釉收过别的男人送的玉石手串,却还是第一次有人送她由花朵串成的手串。她抬起头看着秦州,温柔笑道,“送给我的?” 秦州局促地抠着后脑勺,不大敢看她,“街上有人在卖,我看着好看……就……就买了。”他深吸两口气,鼓足勇气迎上凌云釉的目光,“我没给女孩子送过东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凌云釉笑着垂下头,将茉莉花手串戴在手上,扬起左手在秦州眼前晃了晃,“好看。” 秦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笑,复又抬起头来,“云釉,今天是乞……乞巧节,城里有……有……花灯会,听人说很热闹,你愿不愿意……” 秦州憋红了脸,垂下头不好意思再看凌云釉,后面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的秦州再看不见执行任务时的杀伐决断,很难联想到他是个手里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杀手,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凌云釉莞尔,“你想邀我一起去赏花灯是吗” 秦州无意识得用左手拇指抠着右手食指的指节,试探着抬起眼皮,“你愿意吗?” 牛郎织女的故事凌云釉很小就听说过,七月七,是这一对被强行拆散的苦命鸳鸯在鹊桥相会的日子。错综复杂的滋味蔓延心间,她钟意的人这一刻仅仅与她隔着一道门,可这道门,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推开。 等待的时间太久,秦州胸腔里那一颗起伏不定的心沉了下去,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没关系,你有事你先忙,我……” 不等他说完,凌云釉接过话头,“我刚刚在想今晚穿什么好,花灯会上的漂亮姑娘一定很多,我可不能被她们比下去。” 秦州想说“你不会被她们比下去,你永远都是最好看的那一个”,但他害怕,害怕这句话一说出口,他满腹的心事就会被看得明明白白,若是云釉因此被吓退了怎么办?他看了看凌云釉手上拎着的食盒,笑着一步步后退,“你慢慢来,我在客栈门口等你。”说完这一句,秦州匆忙转身,向前跑两步又停下来,侧身转向木围栏,单手按住围栏边缘轻盈跃下了三楼。 凌云釉转身,被秦州一打岔,也忘记敲门,直接推门走进去,门竟然没关。墨昀长身立于窗前,背影中透出孑然一身的孤高与清冷。凌云釉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桌上,“你没吃晚饭,我让厨房做了两个菜。” 墨昀转过身来,“放在那儿吧!你有事就先忙,我自己来就好。” 凌云釉揭开食盒,先端出鸡丝粥,“饭菜都还热着,最好趁热吃。” 她又端出鱼香茄盒,墨昀走过来,按住了她接着去端香煎豆腐的手,只轻轻按了一下,很快就将手拿开了,他眉眼里显出拒人千里的疏离,“去吧!别让秦州等久了。” 原来他都听到了。 凌云釉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赌气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木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静静看着墨昀。“我喜欢我的,若是碍着你了,只能劳你多担待,情之一字,向来由心不由人,你也无须太过烦恼,若哪一日出现一个更值得我喜欢的人,说不定就不喜欢你了。” 墨昀先前未曾看她,听她说完这一句,他目光微微一动,看向门口,却只看见一抹决绝的背影,一眨眼,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第 109 章 七月七,星月高悬,银河如同一条光带横跨夜空的两头。衡阳城的主街被春心萌动的年轻男女挤得水泄不通,蜿蜒的骊江将衡阳围成一座名副其实的水城,百千盏萤灯顺着水流向着下游飘去。 凌云釉扒着花船的船舷,从水里捞起一盏花灯。 秦州见她捞完一盏又一盏,忍不住劝道,“云釉,那是别人的花灯,这样,不好。” 衡阳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 传说,七月七这天,把写着愿望的花灯放入水里,若花灯里的烛火长久不灭,那花灯盛着的愿望就能被骊江的河神看见,天亮以后,花灯的主人便能遇到自己的有缘人。 凌云釉捧着花灯边看边道,“这么多灯,河神哪里看得完,我这是在帮她减轻负担,我看完会放回去的,放心。” 秦州拿她的强词夺理没辙,怕她的举动被旁边游船的人看见,四处张望替她放风。不经意间瞥见她手腕戴着的茉莉花手串,心满意足得笑起来。 凌云釉专心替河神检阅着少年少女们的愿望,没有注意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艘比寻常花船高出不少的画舫。七夕夜里,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出手阔绰,花重金包下这样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出游赏灯也并不稀奇。所以她与秦州都没有太过在意。 秦州却敏锐得觉察到一丝不对劲,目光骤然冷凝,状似不经意地留意四周的情形,发现六只竹筏以画舫为轴心分散在江面上,他与云釉所在的花船也被无辜波及,被困在他们的包围圈里。 这时,从画舫之中走出一个姿容明丽的白衣女子,身后侍女打扮的一个小丫头忙撩帘追出来,脸上隐有急色,“夫人,习昌大人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相比婢女的紧张,被她称为夫人的女子看起来依旧淡定自若,竹筏上的人似乎忌惮着什么,并未立即动手。 凌云釉也意识到不对劲,将手里的花灯放回水中,扬起头,打量着站在船头的女子。女子白色的外衫上零星散布着数十只金线蝴蝶,若她没认错的话,那姑娘身上穿的外衫是由名贵的冰绡锦制成,腰上丝绦上挂着的是冰花芙蓉玉,富贵至极,也招摇至极……还真是不怕被抢。 白衣女子冲着凌云釉微微一笑,“小女子个人恩怨,牵连到姑娘和公子,心下实在过意不去。为免无辜受累,姑娘和公子还是暂且避一避吧!” 凌云釉起身稳稳立于船头,江面上起了风,江风吹动她玫瑰色的衣裙,褶皱像是淡淡的波痕在裙摆上漾开。 显然是白衣女子带给她的印象不错,凌云釉突发兴致,便想管一管这闲事。她扬眉一笑,“姑娘哪里的话,这几个宵小破坏了本姑娘游湖的兴致,我自是不肯轻易甘休的。” 秦州一听就知道这姑娘想干什么,想让她安分待在船上,话未出口就被凌云釉抢过去,“秦州,我亲自去教训他们,若是打不过,你再出手。” 说着,凌空跃起,轻巧落在不远处的一只竹筏上,竹筏上的黑衣蒙面人目露凶光,抄起撑船的竹竿对着凌云釉的天灵盖狠狠敲下,“找死。” 竹竿太长,无法使金错手来抢,凌云釉拧身往侧旁转了半圈,竹竿打了个空,她抓紧这个时机迅速掠向空中,在黑衣人回击之前,把竿头牢牢踩在足底。黑衣人灌入大力,想将她掂起,凌云釉顺着竹竿几步走到黑衣人手握住的地方,趁其不备,食指中指曲起,对着他的眼睛做了一个挖的动作。黑衣人用力闭了闭眼睛,仓皇后退,凌云釉抓住机会,对着他面部打出绵柔掌,黑衣人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剩下五张竹筏上的黑衣人见同伴遭袭,纷纷把火力对准凌云釉。凌云釉冷哼一声,飞身立到一面竹筏上,轻灵九式的身法在逼仄的竹筏上越显优势,黑衣人被她戏弄得团团转,被凌云釉一脚踹飞。左右两侧竹筏上的黑衣人知道不是对手,于是不忙逼近,从两手手臂上飞出数支袖箭,秦州甩出一把流星镖,将袖箭一一击落。见剩余两个蒙面人妄图偷袭,便凌空跃到对方的竹筏上,两下解决掉。 凌云釉见对方暗箭伤人,动了气,挥动竹竿狠狠击向右侧竹筏的头部,黑衣人的任务是活捉宁王妃,所以打定主意不再与她硬碰硬,逮人要紧。凌云釉看出他的意图,挥动竹竿狠抽过去,黑衣人被竹竿拦阻,便想运起轻功飞到画舫上去,凌云釉岂肯如他的意,一根长竹竿被她挥得虎虎生风,黑衣人被凌云釉打得寸步难行。 秦州看她越打越来劲,飞身站到竹筏上,左手抢竿,右腿狠狠踹向黑衣人胸口,黑衣人痛呼一声,飞出老远,只听“砰”的一声水响,水花溅起两尺高。秦州又跃到凌云釉站的竹筏上,从她手里抽出竹竿,“好了,别玩了。” 凌云釉不尽兴,想要抓紧时机痛打落水狗,从秦州手里夺过竹竿,看哪个黑衣人从水里冒出头,就挥动竹竿把他们再次砸进水里。 曾宛饶有兴致得看着,觉得这姑娘实在是有趣。 黑衣人被凌云釉砸得晕头转向,不敢再冒头了,都在水下闭气游出竹竿够得着的范围,才浮出江面大口喘气,抢着爬上其他的花船,把看热闹的年轻姑娘们吓得连声尖叫。 见危机解除,曾宛叉手行礼,行的并非女子的礼。“多谢姑娘和公子,仗义解围。” 不待凌云釉说话,秦州挡在她身前,抱拳回了一礼。“世道艰险,夫人千金之躯,不宜在外滞留太久,还是早些回平康去吧!” 曾宛秀眉扬起,看起来有些惊讶,“这位公子好像认识我,可我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秦州却不答,转身牵起凌云釉,在江面上轻点几下便到了岸边。 凌云釉疑惑问道,“秦州,你认识那名女子?” 灯影下,秦州眉眼柔和。“那是户部尚书的千金,也是宁王的正妻,宁王妃曾宛。” *** 墨昀用完晚饭,唤小二收了碗筷,无事可做,白日里让贪狼在书局买了一本书回来,贪狼不知道墨昀要读什么书,就随便买了一本《西游记》。墨昀挑亮灯芯,翻开一页,发现里面的内容是《西游记》第三十一回到六十回。读了两页,门外响起敲门声。 墨昀扭头看向门口,“谁?” 门口人应,“公子,是属下,习昌。” 墨昀开门把人放进来,习昌反手关上门,回身单腿跪地,叉手行礼,“习昌见过堂主。” 墨昀弯腰扶他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习昌回道,“王妃离家出走,宁王不放心,派属下来保护王妃。天黑时看到秦州和一个姑娘走在一起,便想来看看堂主是否也在这里。幸好来了,不然这次就见不到堂主了。”说完最后一句,位列十二银衣使的顶级杀手眼中,隐隐有了笑意。 看着足有四年未见的属下,墨昀心情有些复杂。“墨琮待你如何?” 不算被阁主钦点的徐飞白,习昌是朔风堂里最早晋升银衣使的杀手,四年前被墨昀派到平康做了墨琮的隐卫,负责护卫墨琮的安全。 乍见到昔日主人的惊喜过去后,多年未见的陌生感令习昌有些不自在,回话的时候也显得略微拘谨,“回堂主,宁王待属下很好,未曾……未曾刻薄过属下。” 墨昀点点头,“那就好,王妃为何突然离家出走?” 事关宁王的家事,习昌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又想到堂主与宁王的关系,又打消了顾虑,“王妃是户部尚书千金,嫁与宁王,是利益联姻,为此两人之间起了龃龉,王妃与宁王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了。” 墨昀皱起眉头,“既是派你来保护王妃的,你擅离职守,若是王妃有什么闪失,墨琮那里,我的面子也不好使。” 习昌心中一凛,“确是属下考虑不周,属下这就去寻王妃。” “不必了,我亲自来了。” 习昌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是王妃。” 门口的人等了等,见里面没有动静,便又加了一句,“七哥,我可以进来吗?” 天色已晚,自家弟妹却毫不避嫌,这让墨昀有些头疼。习昌看着自家堂主脸色不是很好,为难道,“的确是尚书府里养大的,不是仿冒的。” 墨昀困倦地揉了揉眉心,“进来吧!” 曾宛大大方方推门而入,先看了眼习昌,才转向墨昀,笑盈盈地福了一礼,“曾宛见过七哥。” 墨昀眉眼冷峻,客气中含带着几分疏离,“王妃不必客气,天子病重,平康形势严峻,我以为王妃会留在平康和墨琮共进退的。” 曾宛虽是大家闺秀出身,但举止间却暗含英气,“我家王爷机敏过人,又有母妃看着,不会有事的。” “是吗?”墨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因为没打算留她坐太久,所以只倒了自己那杯。“看来王妃还不知道,你们抓住的来自夜离的间者,和珍妃是什么关系。” 曾宛脸上的笑容尽数隐去,眸色转暗,“七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墨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等王妃回到平康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平康的天要变了。” 曾宛蓦然起身,目光沉沉,“习昌,回平康,现在就动身。” 习昌应是,曾宛急切得往门外走去,打开门时,墨昀在后面唤住她。“烦请王妃帮我给墨琮带一句话,能帮他做的我已经做完了,十年前他拔剑相护的情谊我也还完了。日后我同平康同他都再无瓜葛,从今以后,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不必再来往了。” 曾宛身子一震,墨昀只专注着杯中的酒,眸色晦暗莫名。“还有,习昌护卫墨琮多年,向来忠心不二,望宁王府能够善待他。” 习昌脸上浮现动容之色,“堂主。” 墨昀抬起头看他一眼,“你与朔风堂缘尽今日,今后尽心护佑宁王,他不会亏待你的。” 第 110 章 隆庆帝尚还是皇子之时,母妃在后宫斗争中落败,以毒害皇嗣的罪名,被一根白陵吊死在寝殿之中。那年隆庆帝刚满十四岁,因母亲的缘故,一直不受自家父皇待见。天德十七年,隆庆帝十六岁,夜离兴兵来犯,当时正受宠的梅妃给皇帝吹枕边风,怂恿皇帝送一名皇子去军中振奋军心,隆庆帝这根没人疼的小白菜就被送往北地战场,不幸被夜离龙乞将军麾下的一名副将生擒,意图用他威胁大燮将晔城拱手奉上。他不过是一名失了宠的皇子,命比寻常百姓贵了那么一点儿,但也不值得用一座城池来换,就在他即将死在副将的流星锤下之时,一名女子冲进军帐,从龙乞将军手中保下了他的性命。 三月后,在这名女子的帮助下,隆庆帝逃回燮国,一边费尽心思讨高祖皇帝欢心,一边在暗地里谋划布局。天德二十二年,隆庆帝羽翼渐丰,发动兵变,将太子与三皇子斩杀于寒武门前,威逼高祖皇帝退位。 隆庆帝自己是逼宫上的位,所以对自己的儿子十分忌惮,除了当时已经入住东宫的太子和较为受宠的三皇子墨延、八皇子墨琮以外,其余的皇子一个没留,均被发配到各自的封地。天武十年,太子意图谋朝篡位,被亲信秘密告发,喝下御赐的鸠酒自绝狱中。太子死后,隆庆帝再未立过储君,东宫之位一直空悬。朝中的局势在隆庆帝重病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三皇子墨延暗里笼络朝臣,被人密告在扬州私养瘦马贿赂朝廷命官,隆庆帝派八皇子墨琮秘密调查此事,墨琮不负所望找到了收受贿赂的官员名册。名册上的官员被收押拷问时,全部一口咬定贿赂他们的人是左相徐渭。徐渭被问罪,上书污告三皇子的官员被秘密处死。 平康的梅雨季已绵延了一月有余,隆庆帝的寝殿里终日碳火不断。自从隆庆帝染了重疾后,一碗接一碗的药汤频繁传入临安殿,可隆庆帝的病却并未见半分好转。 即便已经病成了这样,隆庆帝仍事必躬亲地处理政务,并不因病就假手于人。今日是太监陈福轮值,陈福添了碳火,低眉顺目地劝道,“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生病以后,隆庆帝一日要睡上两三次,傍晚时才小憩了一会儿,这会儿又困了。为了避免出去受风着凉,待批的奏折都让人搬到了寝殿,隆庆帝放下奏折,疲倦地揉揉眉心,陈福极有眼力见儿的站到皇帝背后,为他按揉太阳穴。 陈福手上的力道刚刚好,不至于太轻,也不至于太重。“陛下,泡个脚吧!能睡得好一点儿。” 除了太监总管张海以外,隆庆帝最喜欢的就是陈福,嘴甜,心细,又懂圣心,跟他说话不费力,什么也不说,他就能懂你要什么。就像这会儿,隆庆帝已经累得不想说话,陈福一句话就让他放松了不少。 看陛下点了头,陈福冲着殿门唤了一声,一名小太监端着金制的足盆走进来,一路走来,头一直低着没抬起来过。陈福接过足盆,吩咐小太监退下,小太监却似没有听见,站着没动。 当着陛下的面陈福不好发作,又尖着声音命小太监退下,这回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儿,可小太监还是一动不动。 陈福感觉到不对劲,“你是谁手底下的?把头抬起来。” 近日珍妃身体不大爽利,隆庆帝特命人召墨琮入宫,在宫中住两日,多陪珍妃说说话。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在宫里住,一入夜,墨琮就有些心神不宁,随侍的太监琴书伺候完主子梳洗,端着盆正要出去,被墨琮叫住,“王妃走了几日了?” 知道主子这是想老婆了,琴书在心里偷笑,“回禀王爷,满打满算,已经两个月了。” 墨琮眸色黯了黯,“这么久了!” 琴书端着盆出得门去,没过一会儿,又来到墨琮身边,“王爷,珍妃娘娘跟前伺候的雪香姑娘来了,说是王妃夜里做了噩梦,闹着要见您呢!” “这个时候?”墨琮看了眼窗外,天阴了一天,月亮一直没有出来。 琴书严肃得点点头,“雪香姑娘还说娘娘不对劲,有些疯疯癫癫的。” 墨琮没好气得白了他一眼,琴书立刻捂住嘴,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又觉得委屈不过,“又不是奴才说的,雪香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这个时候进入后妃的寝殿,便是亲生儿子,也有些说不过去,墨琮犹豫了一会儿,担心母妃可能是着了哪个后妃的道,放心不下,不顾宫规,跟着雪香去了。 兰馨殿里漆黑一片,安静得可怕。墨琮心下警惕,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的雪香,“怎么不点灯?” 雪香忙停下来,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王爷,是娘娘不让点。” 墨琮忧心更甚,不等雪香引路,墨琮匆匆奔入珍妃的寝殿,“母妃。” “琮儿来了。” 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无异,并无疯癫之相,墨琮松了口气,转过雕花柱,珍妃独自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拿着一把玉梳,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墨琮感觉到不对劲,没有再往前走,“母亲,为何不点灯?太黑了,儿臣看不见了。” 珍妃放下玉梳,从凳子上站起来,亲自到灯架上点灯,微黄的烛光驱散了一室的黑暗,墨琮目光一直追着珍妃,“母亲,雪香说您夜里做了噩梦,这会儿可有好些了?” 珍妃扔下火褶,缓步走到墨琮身边来,怜爱地为墨琮抚平前襟上的褶皱,“这衣服皱了,重新换一身吧!母亲都为你准备好了。” 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殿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墨琮似也沾染了雨水的寒气,源源不断的寒意从足底升上来,无孔不入得往骨缝里钻。 珍妃命人端上来的不是普通的衣服,托盘上盛放的是一件纯黑色的斜襟深衣。珍妃拿起深衣在空中抖开,一条银白色的龙从深衣下摆蜿蜒而上,斜襟上绣得是皇家专属的蟠魑纹。墨琮一瞬间明白了母妃的用意,眼中凝起寒霜,声音里透出冷意,“母亲,你想要做什么?” 珍妃看他不愿意穿,又把深衣放回托盘,墨琮敏锐觉察到母妃身上的气息和往日不同,无论是在父皇面前,还是在自己面前,母妃向来都是温婉随和的,可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人冷静得可怕,也陌生得可怕。 珍妃无比清晰得感受到了从自己儿子身上流露出的戒备,甚至他不易觉察地后退一步的动作都被她捕捉到了。 珍妃看着墨琮,缓缓笑起来,“琮儿别怕,母亲不会害你的。你不是一直想要坐上你父皇的位置吗?母亲会帮你的。” 墨琮飞快镇定下来,“母亲打算怎么帮?” 珍妃那妖冶的笑容里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狠,墨琮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从来没有。“他活不过今晚,等天一亮,你就会成为燮国的新皇。” 墨琮冷冷道,“儿臣是想要那个位置,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珍妃脸上的笑容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冷冷得盯着墨琮,“你没得选。” 而后,大步向殿外走去,“来人,给我看住宁王,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允许他离开寝殿半步。” 从门外走进两个太监打扮的人,拦在门口,不过拦的不是宁王墨琮,而是珍妃。“珍妃娘娘,宁王有令,没有他的命令,您不能踏出寝殿半步。” 珍妃狠狠瞪住刚刚说话的人,“你说什么?” “不是他说的,是我说的,母妃不能踏出寝殿半步。” 珍妃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什么时候……”剩下的话没说完,珍妃忽然想起什么,冷冷笑了,“你真是为母亲挑了一个好儿媳。” 墨琮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天家无父子,只有君臣,在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现在竟然连自己的母亲都来算计自己。“母亲,这么多年,您竟然从来没跟儿子说过,您是夜离人。” 珍妃看着她,眼里寻不到半点温情,“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了吗?” 墨琮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得冷了下去,“母亲,您到底想要做什么?您为什么这么迫切得想让我坐上那个位置?只是想要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吗?等我坐上了那个位置,若我不听您的话,不与夜离结盟,您是不是也要像对待父皇那样,对我下药,然后重新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您再以辅佐之名临朝称制?” 一向柔弱温婉的珍妃,此刻如同换了一个人,目光变得坚硬如铁,“你若与为娘一条心,大可不必走到那一步,若不是一条心,那你也不配当我的儿子。” 墨琮心彻底冷了,原来,世上真的没有真正牢固的关系,哪怕是血浓于水的母子,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转身向外走去,“把人看好了,若出了差错,我要你们的脑袋。” 这时,一名小太监偷偷来到兰馨殿前,对墨琮道,“王爷,陛下果然早有防备,刺客已经抓住了。” 珍妃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墨琮早就意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问道,“父皇可有受伤?” 小太监摇摇头,“陛下安好。” 小太监走了以后,珍妃不顾仪态奔到寝殿门前,嘶声喊道,“过了今晚,你便再没有机会,你知不知道,他一直派人再找贤妃那个贱人的儿子,他想立的人不是你也不是安王,而是是七皇子墨昀。” 墨琮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斜飞的雨线沾湿了他的衣袖,一双鹰凖般凌厉的眼睛仿佛被更古不化的积雪冻住,散发出冷冽的寒意,“你口中的贱人,是曾对你有过救命之恩,视你为好姐妹,扶持你到如今的地位,却被你亲手害死的人。” 临安殿里,隆庆帝狠狠将墨砚砸在地上,“朕还没死呢!” 许是情绪太激烈,动作太急,他剧烈咳嗽起来,眼中爬满了蛛网一般的血丝。 被临安殿变故惊动后,匆匆从床上爬起来的张海,连鞋都没穿,带着陈福等人跪在玉阶下,“陛下息怒。” 隆庆帝扶着桌案,喘得厉害,张海顾不得许多,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喂他喝下,隆庆帝一把捏住张海的手,手抖个不停,“昀儿找到了吗?” 第 111 章 天色隐晦,一阵急雨噼里啪啦从天上砸下,急于赶路的人骂骂咧咧,纷纷避到这条路上仅有的一家客栈里。 客栈的牌匾上用隶书篆刻四个字“云来客栈”,想来取的是客似云来的寓意,客店里的生意也不负主人所望,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今日一阵急雨,不打算吃饭的人也不得不进来避雨,来了就免不得要点两盘菜。梅雨季时,店主让厨房多腌制一些酱牛肉,南来北往的客人,无论是吃辣还是吃甜,对酱牛肉的接受度都颇高,这会儿,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盘酱牛肉。 由于位置不够,小二在一楼和二楼都多加了两张桌子,楼中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空气里弥漫着酸腐的汗骚味。二楼上,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女子,正百无聊赖地剔着竹筷上的毛刺,聚着一群糙爷们的客店里乍见到这么一个伶伶俐俐的美貌姑娘,换谁都要多看两眼,不过也只敢用眼睛揩两把油,没人敢上前调戏,有眼力见的都知道,姑娘身边的那些人,可不像是普通的练家子儿,不说是不是真的就身怀绝技,单从人数来看,也没人敢上去挑衅。 秦州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窥探目光很是不满,可人家只是看看,也没干其他的,也不好小题大做。 雨水从屋檐流下来砸在地上,发生碎玉般的声响。 徐飞白单手搭在窗栏上,忽然转过头,凑到凌云釉耳旁,“干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 凌云釉停下手上的动作,斜睨他一眼,“你想赌什么?” 徐飞白直起身,冲她勾勾手指头,凌云釉凑过去。徐飞白指了指站在屋檐下避雨的一个书生,“那书生腰上有一枚玉佩,你去用美色诓过来,不能偷不能抢不能跟人动手。” 凌云釉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既然是打赌,赌注是什么?” 徐飞白从怀里摸出一对耳环,一直沉默不言兀自饮酒的墨昀目光微动,但也什么也没说。徐飞白道,“你若是赢了,玉佩归你,这对耳环也归你。” 凌云釉定睛一看,他摸出来的是一对白玉蝴蝶耳坠——玉蝴蝶由采自昆仑山的和田玉雕刻而成,蝶翅纯白无暇,纹理纤毫毕现,下面拖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浅粉桃花石,配色干净明丽不失活泼,无论从材料还是工艺来看,这对耳坠都绝非凡品。 凌云釉心动了,看着徐飞白道,“那可说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到时候你可不许抵赖。” 徐飞白眯起桃花眼,眼尾上扬,微微笑道,“童叟无欺。” 得了保证,凌云釉站起来就想离开座位,徐飞白叫住她,“等等?” 凌云釉担心他反悔,不悦道,“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你可别想收回来。” 徐飞白指指她腰上的钱袋,“刚才忘了说,也不许买,钱袋留下。” 凌云釉才不会大方到以财易物,把钱袋摘下来扔给他。徐飞白接过钱袋,“也不能换,所以,玉佩手链等值钱的东西都留下。” 凌云釉身上值钱的就只有青玉制成的北斗令和天蚕佩,不放心就这么交给他,把玉佩和耳环取下来让秦州帮她保管。正要迈开脚步,徐飞白又喊,“等等。” 凌云釉不耐烦了,横眉瞪视,“你事儿怎么这么多?” 被凶了徐飞白也不生气,将竹筷掰成两截,其中一截扔给凌云釉,“发髻上的玉簪子也留下。” 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点缀用的耳环和玉佩都取了下来,没了装饰,穿得再好看也显寡淡,这厮跟个周扒皮一样,连最后一根玉簪都不留给她。凌云釉犹豫了一会儿,取下玉簪交给秦州,用竹筷在脑后束了一个松松的髻。没好气地瞪着徐飞白,“现在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剩了一套衣裳,需要脱给你吗?” 徐飞白闲适得往后靠,挥手赶她,“不用了,去吧!” 凌云釉走到楼下,那书生站的地方离店门还很远,要走过去的话,势必要遭雨淋,雨将屋檐砸得咚咚响,地上的水荡里早已聚满了水,不规则的水花欢脱得四处乱蹦。凌云釉扶着檐下的木柱子站了一会儿,扬手抽出束发的木筷随手扔出去,埋头冲向雨里。她特地在雨里站了一会儿,鹅黄衫子尽数淋湿贴在肌肤上,身态窈窕婀娜,乌发紧紧覆满背部,看起来玲珑又纤弱,惹人无限怜惜。 秦州数落徐飞白,“外面雨这么大呢,你跟她打什么堵!” 徐飞白不高兴了,“下这么大又怎么了?又淋不死人。” 秦州真想掐死他,瞥到桌上的白玉蝴蝶耳坠,心里颇不是滋味,“那不是你当初送给心上人的耳坠吗?你心上人看不上你,你以后再遇到喜欢的姑娘还可以接着送,万一你输了,又得花钱买新的,你个败家爷们儿。” 徐飞白总算回过味来,原来是有人打翻了醋坛子,十分不屑地道,“小爷是买不起吗?真再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自然是要买新的来送,何必拿送过人的来埋汰人。” 秦州听着更是来气,“你拿它当赌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么做会不会埋汰人。” 徐飞白哼出一声,“你问问你家凌云釉觉不觉得是我埋汰了她,以她那视玉如命的德性,心里早乐翻了天,还需要你来操心。” 一直一声不响喝酒的墨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碰翻了酒杯,酒倒出来,他却显得比往常迟钝得多,没有立刻避让,衣袖上沾湿了一点儿,一扬手就是浓郁的酒香。贪狼忙帮他擦拭,“菜怎么上得这么慢,主人都饿得连喝酒的力气都没有了,天权,你去催一催。” 面对着贪狼的颐气指使,天权竟然没有不高兴,听话得起身下楼。 徐飞白漫不经心得瞥了墨昀一眼,目光没有在墨昀身上多待,一触即走,秦州再说什么他也不再接话,扭头望向窗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傻不拉几的书呆子竟然就准备将玉佩拱手相送了。 玉佩对于书生来说似乎极其珍贵,系了一个很繁复的结,凌云釉按捺不住即将得到白玉蝴蝶的欣喜,脸颊泛起潮红。等了一会儿,书生才将玉佩从腰带上解下来,凌云釉感激得冲他笑笑,伸手去接。 “你这婆娘,与我伴了两句嘴跑出来,看着漂亮男人就要勾搭,忒得不守妇道。” 凌云釉与书生同时看过去,徐飞白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折扇,风度翩翩地走上前来,折扇在腕上一敲,合在了一起。徐飞白用折扇指着凌云釉的鼻子骂道,“你个丢人现眼的女人,愣着干什么,还不随我回去。” 凌云釉知他要搞破坏,忽然计上心来,连忙躲到书生背后,嘤嘤假哭起来,“公子救我,我不认识这个人,他骗我要带我去找我舅父,其实是想将我卖到青楼,你看他一脸凶相,宛如修罗地狱中的夜叉恶鬼,如果让我跟他走了,我……不如死了好。” 被形容成夜叉恶鬼,徐飞白的眼皮子跳了两跳。 书生见凌云釉哭得梨花带雨,把玉佩往她手里一塞,抄起檐下的长凳就往徐飞白身上砸,“一身妖里妖气,看着就不像是好人,今天必要扭送你去见官,否则会祸害更多无辜女子。” 书生对徐飞白穷追不舍,徐飞白从不同老实人动手,凌云釉这会儿已经回了二楼,为了不让书生发现他与凌云釉是一伙的,运着轻功在外面转了两圈,等再回到客栈二楼,凌云釉早已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清清爽爽,正拎着耳环,笑得眉眼弯弯,“这样的赌局来几局也不嫌多,下次,不妨用你的红山玉龙当赌注,赌什么都可以。” 徐飞白没好气,“你想得美!” 虽然墨昀一行人所在的客栈距离枭阁所在的雁回山并没有多远,但十里不同天,枭阁非但没有下雨,云层中还有一团淡淡的黄影,是太阳的光晕染上去的。 白晋又来探视凌彦,凌彦仍昏迷着,白晋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花枝送他出来,院里伺候的侍女都被花枝打发出去了,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照顾凌彦,没她在的时候,任何人都近不了凌彦的身。 两人并肩走到一棵玉兰树下,花枝警惕地看看四周,确认没有闲杂人等,才压低声音道,“好不容易等到他神志不清醒的这一天,墨昀又不在堂中,这么好的机会,你还在等什么?” 比起花枝的急躁,白晋更能沉得住气,“朔风堂主事的不在,大半精锐也都被带去了羌戈,若不是裴云回来,眼下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花枝有些气急败坏,“他又有何惧?” 白晋叹了口气,“夫人莫不是忘了,现在的黑卫是墨昀接手朔风堂后自己组建的,前任堂主亲手培植的那一队黑卫都去了哪儿?” 花枝皱起眉头,“你是说?” 白晋点点头道,“不错,跟着前任堂主出生入死的黑卫,一队十二人,均留给了裴云。” 花枝一双眸子疏忽黯淡下去,脸上隐隐露出几缕颓色,“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来。等墨昀回来,我们苦心谋划的一切都会败露,到时候怎么办?” 山风渐渐大了,一瞬间浓云遮天蔽日,天空变成了墨色,眼见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山间的雾气萦绕在白晋与花枝之间,两人的面庞渐渐变得缥缈起来,白晋冷冽的声线穿透雾气,“夫人放心,要不了多久,他又会离开枭阁赶赴平康,没有多少时间来管阁主的事。这两日,夫人还是把伺候的人都调回院里,他若想见阁主便让他见,说不定他见了阁主发病时的症状,会比我们更急着取阁主的性命。” 白晋的一席话给花枝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想起了与凌彦情同手足的朔风堂前任堂主,若墨昀知道自己师傅是怎么死的……想到这里,她一颗心就彻彻底底地安定了下来。 第 112 章 裴云靠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他抬起头——挎着药箱的女子匆匆奔进前院,身上穿着一袭碧绿的绸缎衫子,如同一枝苍翠清幽的绿竹。 云叶拭去额角的细汗,气喘吁吁地道,“裴云,你哪里不舒服?” 她陪着裴云在药王谷滞留了半年,药王谷那性格古怪的糟老头子果真治好了裴云的顽疾,刚回到枭阁那几日,云叶仍日日来替裴云把脉,见每日的脉象都平稳和缓,没有异象,就渐渐放了心,之后便不再日日都来,一心一意扎在回春馆帮师傅整理医书,今日之前,她与裴云已经五日未见了。 裴云淡定自若道:“不知怎么的,刚刚忽然喘不上气,这会儿好多了。” 隐卫秦桑心里知道自家主人正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坚守着一名隐卫多看少说的职业操守,忠心不二地替主人守着秘密,并且识趣地在云叶姑娘进来之时,就默默退出了门外。 云叶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想要替他把脉,被裴云不着痕迹得避开不说,手上还被塞了一杯热茶。 裴云柔声道,“先喝水。” 云叶把茶杯放在桌上,“我不渴,先把脉。” 裴云却执意要她把水喝了才肯让她把脉,云叶拗不过他,把茶水喝了,裴云接过茶杯后把手递过去,搁在药枕上。 云叶两指轻轻搭在脉上,疑惑得盯着他的手腕,羽扇似的睫毛扑闪扑闪,显得极为俏皮可人。“奇怪……换另一只手。” 裴云配合地将另一只手伸过去,云叶把了半晌,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脉象很正常啊,为什么会忽然喘不上气?”说着,探身过去,手背贴在裴云的额头上,“体温也正常。” 裴云脸不红气不喘地替自己的胡说八道找着借口,“兴许是天气太热了。” 云叶生怕是自己医术不精,发现不了问题,收了药箱就要去找陈大夫过来,裴云赶忙拉住她,“陈大夫受了风寒,需要卧床静养,还是别去打扰他的好。” 云叶心急如焚,想把他从榻上拖起来,“只是把个脉,用不了多少精力,实在怕累着他,你同我一起过去。” 裴云虽然当了多年的病人,一身武功却还没废。任云叶使多大的力,都没能把他拽起来。裴云叹息一声,撬开她的手指反握在手心里,“我其实并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想叫你过来和我说说话。” 手被他握着,云叶闹了个大红脸,忙把手抽回来,裴云也不勉强。云叶懊恼道,“说话就说话,你干嘛叫秦桑骗我。” 裴云笑道,“若只是为了陪我说话解闷,你舍得扔下你那一屋子的瓶瓶罐罐过来吗?” 她好像永远都有的忙的,前晚偷偷去她所在的临仙馆里看她,临仙馆院子里瓶瓶罐罐摆了一地,小火炉上架着一个筛板,旁边放着一篮子玫瑰花瓣,他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槐树上待了许久,看她忙进忙出片刻都不曾消停。她总是闲不下来,哪怕是陪他在药王谷里诊病时,他每天要泡上两个时辰的药浴,她不便陪着,就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谷主背后,缠着谷主请教药理。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云叶并不知道裴云昨晚去看了自己,献宝似的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白玉小瓷瓶,拧开盖子,凑到裴云鼻翼下,“你闻闻。” 裴云总算知道那一篮玫瑰花瓣是做什么用的了,笑道,“玫瑰露?” 云叶点点头,重新拧上盖子,“一筐玫瑰花瓣,就只做出小半瓶来。等到了秋天,我再摘一些桂花,做桂花香露,味道也很好闻。” 难怪在不开桂花的夏天,也总能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云叶小心翼翼得将瓷瓶放回药箱里,“裴云,武功难不难学?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裴云愕然一瞬,随后笑了,“为什么忽然想学武功了?” 云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偶尔要与师傅下山义诊,怕遇上坏人嘛!” 裴云打趣她,“倒不用这么麻烦,你下次出门带个护卫在身边,这样,打架跑腿的粗活就有人干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毛遂自荐一次,我自幼跟着师傅学武,算到现在也有十来年了,就因病耽误了几年,但对付一般的毛贼色胚想还是绰绰有余的。” 云叶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我是认真的,你不要取笑我。我……我还要去师傅那里,先走了。” 云叶麻利地收好药箱,裴云先她一步拦在门口,光线被他的身形挡去了大半,云叶轻轻推了他一下,嗔怪道,“别闹。” 裴云心思细腻,把她方才脸上一晃而过的异色看在眼里,他静静凝望着她的脸,“云叶,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云叶眼睛里的光黯了下去,她勉力挤出一抹并不自然的微笑,“没有遇到麻烦,昨日师傅考我药理,我没答出来,被骂了。心情不好,看不进去书,所以想找一些和医术无关的事情来做,缓一缓心情。” 她这一番说辞应付别人也就罢了,可站在她面前的是心有七窍的裴云。 “过目不忘是你最大的长处,你曾说过枭阁中的医书药典你至少看过三遍,早就刻在了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为何会答不出来?” 云叶没想到他会把自己一时的玩笑话记得这般清楚,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就是脑子卡了那么一下。” 她低着头不肯再看自己,裴云只看得见她的发顶,继续深究道,“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是极为平常的事,陈大夫为何生如此大的气?” 多说多错,云叶索性不再说话,裴云叹了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吗?” 云叶的头一直低着,听裴云这样问,她默默得摇了摇头。 太心急了!裴云看着她发顶上那几根不安分的小绒毛,在心里劝解自己不该这么逼她,他若真的想知道,还怕查不到吗? 伸手在她发顶上揉了揉,“明日午时过来陪我吃顿饭可好?” 云叶高兴了一点儿,终于抬起头看,冲他笑笑,“好!明日我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裴云笑着点点头,把她送到门口,看着那一抹浅碧色的影子穿过丛丛湘妃竹,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拐角,裴云唤来秦桑,“你去跟着她,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我都要知道。” 作为隐卫不该问的从来不问,秦桑领命离开。 天边那一轮落日已沉下去大半,裴云又独自在暮色里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去探望凌彦,在他去药王谷治病的日子里,枭阁里好像发生了不少事情,算着日子,墨昀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正犹豫着,阁主身边的一名隐卫忽然从墙头落下,向裴云行礼,“大人,阁主有请。” 裴云想着明日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刚刚打消前去探视的想法,乍听到隐卫的话,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道寒光,“阁主醒了?” 竟然就放任阁主醒过来了,是算着墨昀带着黑卫回阁的日子将近,所以选择继续忍耐吗?阁主在其中又到底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裴云心底隐隐不安。 第 113 章 八月十五雁门开,小燕去,大雁来。 月见居的院子里,柳莺把去了腥的蛋黄裹进面团里,叶片形的瓷碟里盛放了五个压有菊花纹的月饼,口味有咸有甜,豆沙蛋黄是最后一个,凑齐六个,图个吉利。屋檐下的红木椅上摆着一盘虾壳,旁边的磁盘里还剩下最后一只虾。早上厨房送来几尾活虾,柳莺裹上面粉炸来给凌云釉当零食。 凌云釉单手托着一侧脸颊对着天空发呆,几只大雁变幻着队形,一会儿呈“一”字,一会儿呈“十”字。 已经回阁一个来月了 ,回阁那天,墨昀得知裴云回来,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么生动的表情,离开的脚步中也带上了罕见的急切。 在他心里,裴云就这么重要吗? 也许自己该走了,离开枭阁去过平凡的生活,开不起酒楼,就去给姑娘画花钿,她这一手绝活还没机会向人展示过呢! 如果现在她冲到墨昀面前,让他兑现诺言放自己下山,他会是什么反应?什么反应都不会有,他答应过的事情,不会食言。凌云釉心中冒出酸涩的情绪——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又何必指望他会说挽留的话,自己到底迷恋他什么呢?回想起和他相处的一幕幕,她仿佛知道了答案。父亲走后的许多年,她没有遇上几个好人,对于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寻常女子肖想的美色反倒成了原罪,流落枭阁以前,她遇上的男子,没有哪一个是出自真心的欣赏她、尊重她。 墨昀和他们不一样。 他对她有所图,从一开始就没有刻意隐瞒。她来到他身边,是一场等价交换,她助他达成目的,他教会她自保的本事。他告诉过她,人生于天地,要懂得去找寻生而为人的价值,聪慧与坚韧都是很耀眼的品质。 可能她并那么想象中那么喜欢墨昀,她迷恋得只是被欣赏、被尊重的感觉。她在心里这样劝慰自己,可这理由说服不了她,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何必找各种理由欺骗自己的心。可她也明白,有些事强求不来,她可以不顾一切地挣脱命运强加给她的苦难,却无法赌上一切去求一颗不知道能不能捂热的心。 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没有这么多时间挥霍在得不到回应的喜欢上。也许自己早该走了,早就该快刀斩乱麻。 叹息一声,她懒洋洋得去拿盘里的最后一只虾,这时候,柳莺在小厨房烧的水开了,柳莺拿帕子擦干净手,扔下刚刚成型的面团走向厨房。 凌云釉望着手上的虾,忽然打定了主意——如果晚上吃到包了这只虾的月饼,他明天一早就去敲墨昀的门。 走到院子里,先用帕子把手擦干净了,除去虾壳留下香嫩的虾肉塞进柳莺还没来得及放入模具的面团里,在柳莺回来前包回原样,柳莺沏好香茶重新回到桌前时,并没有发现这个蛋黄莲蓉馅儿的面团被人动过。 晚上凌云釉参宴回来,她心情不好,就在夜宴上多喝了两杯,走起路来偏偏倒倒,柳莺不放心得一直扶着她,生怕她摔下去磕到脑袋。 蜿蜒小径如同一条发光的河流,其中流淌的是银白的月光。两人踩着月光回到了月见居,醉鬼凌云釉看到桌上那盘还没来得及吃的月饼,从里面拿起一个看了半天,指着它笑,“就是你了”,说着,转过身子,把月饼凑到柳莺嘴边,“来,柳姐姐,你吃。” 柳莺被她身上的酒气熏得头昏脑胀,“小姐,先去床上躺着,我去烧水伺候你梳洗。” 凌云釉眯着眼睛打了个酒咯,拉着柳莺不放,“不,你吃,先吃,我在里面包了宝贝。” 柳莺放弃和酒鬼讲道理,敷衍地咬了一口,“好了,我吃了,小姐乖,我先扶你躺床上去好不好?” 醉鬼可不是好糊弄的,凌云釉盯着月饼上那个小小的缺口,委屈极了,指着月饼骂,“一定是你不好吃,柳姐姐嫌弃你了,柳姐姐肯定也嫌弃我了,我哪里不好,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我。”不禁悲从中来,抱着柳莺嘤嘤嘤地哭起来。 怎么喝醉了这么孩子气!跟平日里简直判若两人。柳莺赶紧把月饼拿过来咬了一大口,咀嚼两下,脸色忽然有些不对劲,就这么一点小动静,还是被醉鬼敏锐得发觉了,嘴角立时向下一坠,眼泪花又涌上来,吓得柳莺立刻把口中的月饼吞了下去,凌云釉破涕为笑,终于不再死缠着不放,踉踉跄跄地向着床走去。 柳莺追过去扶她,很努力得让语气变得自然,“小姐在月饼里放了什么宝贝?” “虾!”凌云釉一头栽进床里。 柳莺僵在原地——她本出生于富贵人家,山珍海味其实是不缺的,可她从来不吃,因为她对海鲜 过敏,沾一口,浑身长红疹不说,严重的时候腹中绞痛,能折腾去半条命。 这会儿已经感觉到身体开始发痒了,柳莺挠了挠耳后,果然……她叹息一声,忍着痒为凌云釉脱去鞋子和外衫,拉过被子替她盖上。 凌云釉没睡多久就醒了,感到口渴,迷迷糊糊唤,“柳姐姐,我想喝水。” 没人应她,凌云釉又唤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她只好揉揉眼睛,自己从床上爬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的,人也不是十分清醒,下床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她吓得一激灵,忙扶住圆桌站稳。 她回头,警觉道,“谁在那里?” 多亏今晚的月色好,月光极亮,她很快就认出地上的人是柳莺,最后一点儿酒意都被吓没了,冲上去扶她,“柳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柳莺缩着身子,两只手抱住腹部,额角上全是冷汗。“没……没事,只是……只是肚子有点儿疼,睡……睡一觉……就……就好了。” 这还叫没事? 月光下,柳莺的面色惨白,像一片寒风中的落叶,颤抖个不停。凌云釉这会儿还不知道是自己偷偷塞进月饼里的那只虾把人折腾成了这样,赶紧把人扶到床上躺着,急得连鞋都忘给脱。“柳姐姐你别急啊,我去给你找大夫。” 今晚云叶也喝了一点酒,她从书上看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所以向来滴酒不沾的她,放任自己喝完了一整壶竹叶青。 这会儿脑袋有点儿晕,有人从背后扶了她一把,“当心。” 云叶反应有些迟钝,还没发现自己被人揽进了怀里,那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这味道让她感到极不舒服。她抗拒得挣了挣。 那人却并没有立刻放开她,反而加大手劲将她禁锢在怀里,凑近她的玉颈嗅了嗅,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师妹,怎么喝这么多酒,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来,说给师兄听听。” 熟悉的称呼让云叶瞬间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是谁,奋力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了好几步,她摇了摇头,试图借着这个动作多抢回几分清醒。“师兄。” 站在他背后的人,是云叶的师兄闻隽。 闻隽的脸色阴沉下去,一步一步靠近她,“你躲我做什么?几年前师傅说过的,等你到了适婚的年纪,就要把你嫁给我的,你迟早是我闻家的人。” 云叶性子清淡,极少看到她发怒,但这一刻,怒气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我没有同意过。” 闻隽轻嗤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不在,就该遵从师命。你不是一直想学师傅的素问针法吗?我已经学得七七八八了。” 想到师傅那一套传男不穿女的素问针法,多年的委屈从心头涌上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云叶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闻隽很明白什么话能伤到她,得寸进尺地拽住她纤细的手腕,“是不是很伤心?你天分高于我,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惜女子无用,无法继承师傅的衣钵。不过你还有师兄,我不像师傅那么顽固,你嫁给我我们就是一家人,想学什么我都会教给你。” 云叶狠狠甩开他的手,眼中浮起倔强之色,“因着一起长大的情谊,才一直对你多般忍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这辈子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闻隽看着她的背影继续道,“别奢望了,三堂之中,朔风堂地位最重,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朔风堂前任堂主的首徒,十二银衣使之一。而你,只是枭阁中不起眼的一个医女,你以为他会看上你吗?” 云叶脚步滞了一下,闻隽慢慢走到她身边,“齐大非偶,你的归宿在师兄这里。” 和他多说一句都会令云叶感到恶心,幸好他没有直接说出裴云的名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第一眼看到裴云,就想到了《诗经》里的这句话,这样的人遇上即是幸运,又何必去苛求更多。何况,她从未轻贱过自己,她怀着一身傲人的医术,不必依附谁也能活下去,哪里就不配站到裴云身边去了? 云叶连争辩都懒得,径自向前走去,后颈忽然传来尖锐的刺痛,云叶从上面拔下一枚银针,脑子陷入混沌,残存的意识告诉她,针上涂了迷药,她扶住路旁的一棵紫薇花树,徒劳得想要避开揽在她腰上的手。“你真让人觉得恶心。” 闻隽抚摸着她细腻光滑的脸颊,轻嗅着从她发上传过来的桂花香气,“过了今夜,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第 114 章 桂花芬芳里混着动人心魄的女子香,闻隽着了魔一般恨不能将怀里的人揉进骨子里。忽然脸颊一阵刺痛,他反手捂住,淡淡的血腥气传入鼻息,他难以置信得看着手上沾染的鲜血,一片染血的树叶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割破他脸颊的竟然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树叶! 随着女子的身影越来越近,清丽的面庞在月色中渐渐明晰起来。因为出门太急,凌云釉只在里衣外面罩了一件披风,酒后的残妆已经被柳莺卸去,未着粉黛的素颜,在月光下透出一股冰清玉洁的出尘气质。 凌云釉从身边的紫薇树上扯下一片叶子,夹在指尖,脸上似笑非笑,“太久没练,果然是退步了。摘叶飞花,阎王索命,闻大夫要不要试试,看我手里的这片叶子能不能割断你的喉管?” 就差一点……闻隽不甘心即将得手的好事,就这样被这个多管闲事的女子给搅了,仍搂着云叶不肯放,“我们师兄妹之间的事,与姑娘何干?” 凌云釉轻蔑得笑笑,手指一扬,绿叶携带着杀意向闻隽飞去。闻隽来不及躲避,喉咙上便出现了一条血线,他意识到脖子上的伤口比脸上那道更深,惊惧得看向凌云釉。 进入朔风堂一年,凌云釉终于再不是那个遇见色胚只敢智斗不敢硬刚的小婢女了。 “准头够了,差点力道。”她语气轻松地评价着刚刚那一手,从紫薇花树上揪下一片更大的树叶。 闻隽直觉这一片或许真的能够割断他的喉管,连忙空出一只手,手掌外翻挡在身前,“姑娘手下留情。” 凌云釉只回了一个字,“滚!” 闻隽走后,凌云釉将云叶扶在怀里,“云叶姑娘,你还好吧!你可得振作一点,我那倒霉的柳姐姐还等着你去救命呢!” 云叶意识没有完全丧失,至少她知道眼前的人一定不会伤害她,虚弱道,“烦劳姑娘扶我回房里,我房里有药。” 闻隽的手握了很久才松开,差一点,就差一点,等生米煮成熟饭,看云叶那臭丫头还能怎么办?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泛滥成灾的不甘压下去,重重推开卧房的门扉,一室的幽暗里,不请自来的客人正坐在桌前擦拭着一柄蝉翼刀,薄薄的刀刃上反射出雪亮的利芒,今夜月光太亮了,映照在来人病气未褪完的脸上,下颌外缘那条透着冷峻气息的弧线,在月光下显得无比清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云缓缓扬起头,狭长的双眸间凝聚起一片霜意,“这柄蝉翼刀已经足足五年没有饮过血了。” 凌云釉跟着云叶的指点,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到了云叶想要的那一瓶,拧开瓶盖,凑到云叶鼻下,云叶配合得深嗅了两口,清凉的气流顺着鼻腔直冲天灵盖,凌云釉看药性起了作用,拧了一条湿帕子给她。 待云叶清醒一点儿,便随她来到月见居,云叶给柳莺诊了脉,掀开她的衣袖,跟着探查了颈项、腰腹,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儿。“她晚上吃了什么?” 凌云釉细细想了想,“就吃了一个月饼,不,应该只咬了一口。”她想起喝醉酒逼柳莺吃月饼的蠢事,懊恼之色从眼中一闪而逝。 云叶:“什么馅儿的月饼?” 凌云釉:“蛋黄。” 云叶:“就只有蛋黄吗?” 凌云釉想了下,“好像还有莲蓉……还是豆沙,我记不大清楚了。” 云叶追问,“没有了?” 凌云釉刚想摇头,想起自己偷偷塞进去的那只幸运虾,“还有一只虾。” 柳莺还醒着,腹中好像有一只手将五脏六腑都捏到了一处,难受得恨不得昏过去好。 云叶用手背贴了贴柳莺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一片,“姑娘对海鲜过敏吗?” 柳莺紧咬着牙齿,艰难地点点头。 凌云釉尴尬得咬着手指,发誓今后再不喝酒了,那枚月饼本来是她留给自己的,几杯黄汤入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下凌云釉肠子悔青了也无济于事,声音低如蚊呐,“云叶姑娘,那个海鲜过敏,严重吗?” 云叶脸色不是很好,仍释出一抹温婉的笑容,“不严重,别担心,外敷内服,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药都在临仙馆,我过去拿。” 凌云釉怕她再遇上她那人渣师兄,坚决要陪她一起去。 *** 闻隽的手背上插着一柄蝉翼刀,那只手,正是之前搂过云叶的右手。刀尖扎中一条藏青色的血管,蜿蜒的血流流进指缝,手背上像是覆上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色河道。 医者的直觉告诉闻隽,恐怕以后都无法再用这只手行针了,刚学会的素问针法还来不及找人试用,他不甘心。 裴云收回蝉翼刀,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雪白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刃。闻隽疼出一身冷汗,喘息着扬起头,看向这个温文儒雅的男人,他忘记了,很多人应该都忘记了,在沦落为身体羸弱的病人之前,这个人曾是一个拥有非凡本领的天字号杀手。从初涉江湖到患上顽疾这期间,银衣使裴云总共出过三十三次任务,无一次失败。 将擦干净了的蝉翼刀收回袖中,裴云轻抬眼皮,“我有一百种让你消失在这世上的办法,但这一次我不会用。” “我不会杀你,云叶医者仁心,从来只救人而不杀人,我不会让你的血脏了她这一世的功德。不过,你若再敢这样对她,我保证,你会后悔来到这世上。” *** 抓药、煎药、涂药,前后折腾了近一个时辰,云叶看起来很累,凌云釉安排她在隔壁房间先休息一夜,明日再回去。安顿好云叶,她重新回到柳莺身边,也许是药起了作用,柳莺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儿,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凌云釉睡不着,便突发奇想要去找闻隽晦气,出得院子,撞见裴云在门前踱步徘徊,凌云釉感到讶异,“这么晚了,你怎么……”话尚未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她这会儿已经睡了。” 被她看破心事,裴云并未往心上去,大大方方回以一笑,“很晚了,云釉姑娘要上哪儿去?” 凌云釉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笑道,“去给人渣一点教训。” 裴云神情间装着一点讳莫如深的神秘,“等下次吧!今晚,他恐怕再承受不起新一沦的折磨了。” 裴云走后,凌云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绪百转千回。什么情况?怎么像是墨昀那边一头热,敢情一厢情愿的还不止自己?报应果然是存在的,只要活得久,还有什么是遇不上的。 凌云釉顶着一脑门的官司,想要回房去看看柳莺睡得好不好,才走到门边,听到里面传来柳莺的嘶吼声,“畜生,别过来,你别过来。” 满脑子的千头万绪被这句话撞得烟消云散,凌云釉怒上心头,难不成是闻隽那个不要命的贱人找过来了?一脚揣开房门,一心要让闻隽断子绝孙的凌云釉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些懵,赶紧走到床边,发现柳莺并没有醒。 “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不知道在梦里经历了什么,柳莺闭着眼睛哭叫着,泪水沾湿了枕巾。 柳莺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凌云釉无法再放任不管,准备将她摇醒,没想到一触到柳莺的肩膀,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开,霍然坐起身躲进角落,嘶声喊道,“禽兽,你别过来,别过来。” “好,不碰”,凌云釉摇了摇手掌,朝后退了一步。没想到只是碰了她一下,就惹来这么大的反应。她只退了一步,便不再退了。从柳莺激烈的反应和她的话语来看,一个不好的猜测已在凌云釉心中成型——这样的女子,她见得太多了。 柳莺渐渐安静下来,缩在床尾,脸埋进膝盖里,凌云釉好怕再惹急她,不敢上前,只压低声音道,“柳姐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云釉啊?” 柳莺安静得缩成一团,仍是一动不动。 凌云釉故作轻松地笑道,“都是我不好,害你生病,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柳姐姐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柳莺有了反应,慢慢抬起头来,那双和雅安酷似的眼里终于有了焦点。凌云釉试探着朝前靠近一步,“柳姐姐,你别怕,云釉不会伤害你的。我去羌戈的日子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柳莺这一生都没有被人如此珍重对待过,滚烫的泪珠从眼眶滚落,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小姐,这一生,真的是太长太长了。” 凌云釉伸出手去,一年四季都温热的手掌熨帖了柳莺手上的寒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装着足以照亮永夜的光明,在黑暗里闪动着荧荧的微光。 “柳姐姐听说过曼珠沙华吗?据说地狱里夜叉恶鬼肆虐,黄泉路上看不到光,幽冥河里的水阴寒刺骨,可这样的地方,却开着一种如同火焰一般炽热的花朵,烈焰般的颜色能够照亮至深的黑暗,引着枉死的冤魂到达彼岸。我幼时读到这个故事,觉得很稀奇,后来发现人间的炼狱里没有这种花,想要走出黑暗,只能自己在炼狱里种下一粒种子,耐心等种子发芽长叶开花。” “姐姐才二十二岁而已,往前的路不值得回头,往后的路很长,可天上有光,路旁有春色,前方等待着的是大好的锦绣年华。所以不要害怕,继续朝前走就是。” 第 115 章 灯下,凌彦手里捏着一根不知名的花梗,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没有成功,难道真如裴先说的那样,世间上根本不可能有长期控人心智的药物。不,当年的那些药要是没起作用,裴先又何必以那样决绝的方式脱离自己的控制。 裴先!这两年他经常想起这个名字。 在他们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他们饮过血酒,当着皇天后土起誓,结为一生一世的异性兄弟,从此荣辱与共,绝不背弃。为了这个誓言,只想做个平凡人的裴先,把命交到了他的手上,陪他出生入死,帮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 回忆起二人并肩的日子,凌彦平静无波的眼中也不禁浮现出些许怀念。 一切都在裴先救回那个十四岁的尊贵皇子时改变了。 自从墨昀来了以后,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越来越多,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晚裴先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他就那样看着自己,眼里含着明明白白的悲悯,离开前他对自己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终还是难以避免得走到了决裂的地步。 可是,到如今他都还是想不明白,让墨昀做皇帝有什么不好?那时候不想要,难道还能保证他以后也不想要吗?至尊的权势,天下的富贵,谁又能真正抵挡得住它们的诱惑?何况,他也并非是为了自己,让墨昀那小子当了皇帝,这人吃人的世道说不定就能迎来和从前不同的新气象了。 心尖传来一阵刺痛,花梗掉落在地,凌彦捂着胸口,强忍住针扎般的痛楚。裴先死后,他就落下了心悸的毛病。把脑袋别在腰上的舔血生涯里,他经历过比这痛苦百倍千倍的伤,可哪一次,都没有这般难以忍受。 等阵痛慢慢过去,凌彦还是无法直起身子,眼里流露出难以言表的哀恸,“我从未想过要你的命,你何苦如此决绝?” 这时候,花枝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生动的眉宇间流露出几丝紧张,连带着她的笑容都变得有些牵强。“妾身亲自炖了一盅参汤,趁热喝了,早些睡吧!” 凌彦背对着门口坐着,把桌上的花梗重新包好。“大病初愈,不宜大补,夫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花枝停留在离凌彦还有七八步远的范围外,一直没有再向前。她身上的衣裳看起来有些大,穿在身上显得极不合身。脸上没有擦粉,略显寡淡,整个人由里及外都透着憔悴,她抬手将垂到额前的两丝乱发撩到耳后,微微笑了笑,“瞧我!这两个月以来,怕底下的人毛手毛脚伺候不好阁主,所以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才肯放心,夜里也睡不好,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我这就叫人换一碗甜汤来。” “不用了”,凌彦侧过身,看她两眼,“端过来吧!” 花枝脸上露出娇态,把参汤端过去,笑盈盈道,“妾身可熬了很久呢!” 凌彦一勺一勺把参汤喝完,花枝伸手去接空碗。 “夫人,有些事呢!再一再二不再三,可记住了?”说完这一句,凌彦才将瓷碗放开。 花枝接过碗,微微低头,极不自然地笑了笑。 *** “诶!奇怪,放哪儿去了。” 柳莺掀开被子走下床来,“小姐找什么呢?” “找一件宝贝。” 柳莺才被她偷塞进月饼里的宝贝虾弄得半死不活,服了药才好不容易缓了点儿,万万不敢再信她找的东西真的就是什么宝贝了。 “找到了。” 柳莺凑过去看,“什么东西?” 凌云釉抱出一盏孔明灯,献宝似的给柳莺看,“离子时还有会儿,中秋也还没过,我们把愿望写在孔明灯上,孔明灯飞到月亮上,天上的神仙就能看到我们的愿望了。” 柳莺被她的孩子气逗得想笑,“那都是骗小孩子的。” “胡说!”凌云釉倔强得瞪大眼睛,“俗话说空穴不来风,传说也不一定都是瞎编的。” 柳莺失笑。行吧!那就放吧! 柳莺把孔明灯抱到院子里,凌云釉从青玉案上拿了两只小狼豪,找来一个小磁盘,从瓷罐里赶了一点朱砂出来。 柳莺和凌云釉一人跪在孔明灯的一头,把各自的愿望写到孔明灯上去。凌云釉要写得慢点,等她搁了笔,柳莺倾身过去,“小姐写了什么。” 凌云釉忙俯下身子,挡在孔明灯上,“不能看不能看,被别人看到就不灵了。” 柳莺只好又退回去,看着自家小姐点松脂的同时不时瞄她两眼,还怕她偷看吗?不由感到好笑。 硕大的月轮高悬在朔风堂的西南方,正对着墨昀房间的窗户。他住在朔风堂的七层上,比其他人离月亮更近。夜空不是纯粹的黑,而是墨蓝色,点缀着疏淡的几颗星子。 纵然不是白天,天光也能将周围的景色照得一清二楚。墨昀灭了床前的鎏金鹿灯,只在窗前的桌案上点了一盏烛火。 “那大圣闻言,暗笑道:‘这如来十分好呆!我老孙一筋斗去十万八千里,他那手掌,方圆不满一尺,如何跳不出去?’” 墨昀此刻读的正是《西游记》的话本,回枭阁以后,他就让摇光找齐了一整套。正读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盏孔明灯引去了他的注意力。 他抬眼看了看,目测一伸手就能够到。犹豫一瞬,他起身将孔明灯抓了过来放在桌案上。 大多地方都有八月十五放孔明灯的民俗,算着时间,他入阁已有十年,却还是第一次在枭阁看到这么有烟火气的东西。 灯身上写着娟秀的两排小字,是似曾相识的柳体,写着:望柳姐姐一生富贵康泰,长乐长安。 转到另一头,从笔记看不是同一人写的,是一句差不多寓意的话,却更为简洁。“愿云釉小姐一世长安。” 墨昀垂下眸子,将灯身再次转到另一边,目光从两排柳体上一字一字得扫过去,不禁想起了那双无垢无尘的眼睛。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过后,照样一意孤行地对凉薄的世情报以善意,撞了南墙也死不悔改。也许正是这样不计后果的信任与付出,才换回了更多死心塌地的回护,可风险未免也太大了一些。若再遇一次背叛,也还是会继续如此吗? 墨昀对着孔明灯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后,把孔明灯重新放回天空。 *** 翌日,一名中了毒的杀手被送去了回春馆。 毒素从杀手的小腿上行至腹部,腹部以下,惧是可怖的乌青。乌青并未就此中止,还在继续向上蔓延,如若蔓延至颅内,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了。陈大夫亲自行了针,把毒素阻绝在腹部,可也只维持了片刻,没过多久,云叶就发现,毒素又在继续向上蔓延了,只是扩散得不似先前那般快。 她有些不安——封了穴位,竟然都没有用? 凄厉的呻-吟声一直没停过,回春馆的病人都是执行任务负伤归来的杀手,意志比旁人更为坚韧,极少能看到叫得这般凄惨的。 饶是陈大夫行医数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毒,表情凝重地向外走去。 “冷……冷……”云叶侧过头,床上的病人竟然哆嗦了起来,她忙抱来一床棉被帮他盖在身上, 可那名杀手仍叫嚷着冷。云叶却不敢再继续加被子,厚重的棉被压住血脉,造成呼吸不畅,容易有性命之危。 “云……云叶姑娘,求你……救救……我。”杀手仿佛也知道自己中的毒不一般,眼里迸发出浓郁的求生欲望。他努力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想要拉住云叶的手,“求……求你……” 即便是云叶已经见惯了像这样的、含满希冀的眼神,仍然做不到无动于衷。她将手伸过去,却不是为了回握对方的手,而是将两指探上杀手的脉,问道,“除了痛,还有其他感觉吗?” “冷……很冷……”杀手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得碰撞,发生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线灵感从云叶脑海闪过,她匆忙起身奔出门外,“师傅,虽然还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但从他怕冷的症状来看,这毒定然是用含有寒性的药草制成。毒在皮下,不浸骨髓,不如试试火疗。” 陈大夫一瞬间醍醐灌顶,忙道,“准备火具。” 半个时辰后,房里的哀叫声终于缓了下去,陈大夫用帕子擦干额角的汗珠,云叶为杀手理好被子后,开始收拾治疗用的器具。陈大夫替杀手把了把脉,“应该没有大碍了,后面你接手吧!” 陈大夫扔下帕子起身往屋外走去,云叶死死咬着嘴唇,手握紧又松开,忽然下定了决心,放下托盘追了出去,“师傅。” 陈大夫转过身来,“怎么了?” 云叶鼓足勇气,“徒儿也想学素问针法。” 虽从未明说过,但素问针法传男不穿女是回春馆与临仙馆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陈大夫看着眼前这个天资聪慧的爱徒,叹了口气,“可惜你是女儿家。” 云叶不自觉红了眼眶,眼中盈满泪花,“师傅,治病救人为何要区分男女,云叶虽身为女儿家,未必就比男儿差。” 陈大夫背影一滞,叹了口长气,摇着头离开了。 一滴眼泪砸在了手背上,云叶赶紧揩去,两滴……三滴……四滴……到后来连成一串,云叶索性不再擦了,蹲下身子,脸埋进膝盖,哭得悄无声息。等哭够了,她冲去洗了一把脸,求陈方师兄帮她守一晚病人。 陈大夫就只收了这么一个女徒弟,陈方自是心疼小师妹的,怜惜地揉了揉云叶的头发,“去吧,眼睛都哭红了。” 云叶跟师兄道了谢,回临仙馆背上药篓准备上山采药,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受了委屈,就去山上待上一天,对着花虫鸟兽倒一倒苦水,第二日又继续元气满满得帮病人排忧解难。 第 116 章 云叶俯身采起一株贝母,放在鼻下嗅嗅后扔进背篓,再往前走,是一株苦参,叶似槐叶,花为黄色,养肝胆气,安五脏,平胃气,令人嗜食轻身,定志益精,师傅近来胃口不好,可以多采一些。云叶小心翼翼连根拔起,正要扔进背篓,不知从哪里蹦来一只小棕熊,一爪子揪住苦参的叶子,水润润圆滚滚的眼睛直盯着云叶看。 云叶被它萌坏了,松开苦参将它抱起来,微笑道,“你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哎呀!还有点儿沉。” 小棕熊不知道这个小姐姐再说它胖,把苦参塞进嘴里啃,苦参虽无毒,可味苦,小棕熊只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嫌弃地将苦参扔到一边。 眼看好好的一颗苦参就被糟蹋了,云叶无可奈何得拍了拍小棕熊的小脑袋,从草笼里采了一株甘草拿给小棕熊,“喏!这个是甜的。” 小棕熊闻了闻,嫌弃地偏开脑袋。 “不喜欢吗?”云叶有些苦恼,不知道找什么来喂它,忽然有人从旁边递来一枝滑竹,“试试这个?” 云叶猛然抬头,惊喜坏了,“裴云,你怎么在这里?” 裴云唇边露出温润笑意,靛青色长袍的领口绣着竹叶纹的雪白滚边,指了指云叶怀里的小棕熊,“闲来无事,带它来山上散步。” 云叶低头看看小棕熊,“它是你养的吗?为何以前我从未见到过?” “是徐飞白养的,你还要继续采药吗?” 背篓里的药草就零散几株,云叶点点头,裴云便去解背篓,“你抱着小鹌鹑,我来背这个。” “这个又不重。”别说只装了几株,就是装满一背篓,云叶也不会觉得重。可最终还是拗不过裴云。 后来,小鹌鹑还是还给裴云抱了,云叶要采药草,抱着它不方便。云叶采一株药,就拿给裴云看,为他讲解药性以及功效。 “这是苍术,味甘微苦,性温和缓,治疗风寒湿痹,死肌痉疸。” “这是木香,气香特异,味微苦,用于行气止痛,健脾消食。” 云叶说,裴云就耐心听着。 “好像是木樨草。” 裴云定睛看去,崖边的岩缝内长着一簇花草,花朵呈红色,茎高二三尺,叶片碧绿狭长。说实话,刚刚云叶指给他看的那些药草,他都觉得长得差不多,这株木樨草要不是因为长在悬崖峭壁上,他也并没觉得哪里稀奇。 云叶从背篓里翻出一卷麻绳,准备将麻绳一头绑到离悬崖最近的一棵大树上,另外一头绑自己腰上,就能够摘到那株木樨草了。 练武多年,裴云什么险地没赴过,摘木犀草于他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可想到云叶习医数年,崖边采药的危险事不知干过多少回,他心里就无端有些紧张,忙伸手把云叶拽回来,被背篓放到地上,小鹌鹑塞云叶怀里,“你就别去了,让我来。” “欸!”云叶正想唤住他,可人已经不在面前了,裴云身形极为灵活,在崖边一腾一跃就摘到了木樨草,再一眨眼,人就站在了平地上。 云叶差点忘了,裴云是会武功的。这也怨不得她,自从师傅将裴云移交给她以后,她印象里,裴云一直都是病恹恹的。 云叶将木樨草扔进背篓,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药草也已经装了大半背篓了,虽然除木犀草外,没采到其他的珍稀药草,但云叶仍觉得十分满足,大概是因为有裴云在旁边陪着的缘故。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云叶暂时还没有回去的打算,中秋前后,正是生萤光蕈的时节,她想让裴云也看一看。 “裴云,你冷不冷?” 裴云苦笑:这问题她已经问了十一次了。他其实并不是怕冷的体质,生病以后,身子变弱自然会畏惧风寒。药王谷的神医治好了他的病后,身子正在慢慢恢复,这点秋寒暂时奈何不了他。 “别担心,我现在很好。” 云叶带着裴云走到山顶,熟练得找枯枝升火堆,裴云打来两只野鸡,打理干净了交给云叶架在火上烤,云叶从背篓里翻出一个包袱,解开,里面有一罐清油、一罐盐、一罐蜂蜜,一把刷子。 裴云失笑:他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包袱,还以为里面装的是驱赶蛇虫鼠蚁的药粉或是解毒的药丸。 云叶一边和裴云聊天,一边翻弄着野鸡,皮上冒出澄黄的油脂,滴落到火堆里,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云叶问起裴云的父母,裴云正想加点柴火,手在半空僵了一瞬,才将枯枝扔进火堆,柔声道,“我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师傅捡到了,只知师傅是谁,不知父母是谁。” 连名字都是师傅起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师傅就让他跟着自己姓,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名字,看着远处飘来一朵雨云,就随意得让他叫了这个名字。年少时总觉得自己的名字是出自哪一本古籍旧典,定然会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当知道自己名字来得这么普通,还只到师傅大腿高的自己,抱着胳膊在一旁生闷气。谁知道师傅的气性比他更大,红着脸争辩道:“云字怎么了?三国名将赵子龙不也是叫这个名字,指不定因为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你以后就能长成赵子龙那样的大帅哥,一堆漂亮小妞往你身上贴,到时候你感谢我还来不及,你竟然还敢嫌弃。” 后来气渐渐消了,因为觉得自己名字虽然起的普通,但结合师傅的姓叫起来还是很好听的。那时候枭阁里只有他一个小孩子,杀手们闲来无事就喜欢逗他,总是喜欢问“小裴云,你爹哪儿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哪儿去了,那会儿他虽然小,但已经有了强烈的自尊心,师傅遛完鸟回来,被他一声“爹”给吓得魂飞魄散,脸红得跟关公似的,差点连话都说不通顺了,“谁……谁是你爹?我……是……是你师傅,再乱喊我打断你的腿儿!我还没娶老婆呢,哪生得出这么大一个儿子来。” 等冷静下来,又对着他咆哮道,“哪个龟孙子怂恿你乱叫的,我要去卸了他的脑袋。” 那时候的师傅不过才二十出头,自己心性都还没长成熟,不知道这番无心的话会伤到还是孩子的自己,只记得那天自己发了很大的脾气,砸了一个师傅最宝贝的哥窑粉青盖碗,把师傅气得够呛。他没有因此受到惩罚,接下来几天,饭桌上都是他喜欢吃的菜,师傅看着他有些消瘦的脸心疼坏了,“天天做得都是你最喜欢的菜,怎么反而还瘦了。”边说边猛往他碗里夹菜,碗里的菜垒成一座小山,他一筷子也不动。师傅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叫爹叫娘都随便你,行了吧!” 那之后,他忽然发现,从前喜欢来逗他的那些个杀手好久没来了,他更努力地读书练剑,再长大点,也不执着于那个称谓了。 一个孩子需要的关爱与理解,他其实早就得到了,叫爹还是叫师傅又有什么关系? 云叶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情绪变化,故作轻松地缓解尴尬,“好巧哦!我也是个孤儿,还在襁褓中就被父母抛弃了,被一处尼姑庵的主持捡到,襁褓里放着一张写着生成八字的黄纸,还有几枚铜钱。在我之前,师太已经收养了十个弃婴,我是第十一个,跟着师太长到十岁,庵里来了一个游方的大夫,师太早知我有过目不忘之能,不愿浪费我的天分,便央求大夫将我带在身边。师太说女子生于天地,要有立身之本。既然无量尊者赐我大智慧,应该怀着敬畏,造福更多的人。” 裴云看着她,“择一善,终一生?” 云叶点头微笑,晶亮的瞳仁里倒映出两簇火光,裴云心里一动,靠过去握住她的手,笑道,“怪道说我第一次见这姑娘就觉得与旁人不同,原来是藏身人间的仙人养大的。” 云叶低下头望着被他握住的那只手,脸颊飞起两团红云。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裴云身后的野地里,萤光蕈上顶着的萤灯,一盏一盏得亮了起来,漫山遍野的山灯把雁回山的轮廓照得无比清晰,恍如万千流星从银河中落下,坠入了山上的草叶间。 裴云并未觉察到周围的景色变换,他眼里只剩了云叶一人。他抬高云叶的手,俯身在云叶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冰凉的吻,“我愿意在人间建一所仙宫,把这位仙子养大的姑娘藏进去,许她一世娇宠,免她风吹,免她日晒,免她雨淋,不知这位姑娘,可否愿意?” 云叶回握住裴云的手,她脸颊红晕未散,可这一次,她没有回避裴云的眼神,她的眼眸里纳入了万千盏山灯,“我愿意的。” *** 凌云釉跟徐飞白与秦州打了一下午桥牌,要不是柳莺前来唤她回去吃饭,她都还舍不得走。 柳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凌云釉抱着徐飞白给她的《春-闺-情-事》续集,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喃喃道,“今天是八月十六了?” 柳莺笑道,“昨日刚过了十五,今日可不是十六吗?小姐过糊涂了。” 凌云釉有些落寞得笑了,“确实是过糊涂了。” 自从父亲走了以后,她的生辰就再没人替她记得了。 回到月见居以后,柳莺先去把凉掉的菜重新热了,凌云釉回到房间放书,她解着披风,余光瞟到桌上放了一个陌生的锦盒。打开来看,一枚玉质莹润的白玉簪躺在躺在丝滑的白色绢布上。她小心翼翼将玉簪拿出来,触手寒凉,如玉似冰,晶莹的簪身里一点杂质都看不到。 睫毛轻扫眼睑,凌云釉极为爱惜得抚弄着白玉簪,会是谁送的呢? 与此同时,凌云釉和秦州走后,徐飞白终于意识到自家的小棕熊不见了,崩溃的咆哮声惊飞了梢头晒着月光的禽鸟。 “小鹌鹑,我的小鹌鹑哪里去了?” ※※※※※※※※※※※※※※※※※※※※ 写到这里,最初想好的后半段的设定都被改得面目全非了,这对于写文的人来说是不可避免的。甜的部分也快结束了,哎!美好就是用来打破的。 第 117 章 秦州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龙爪形的波斯菊,由于年头久远,加上照顾得好,每一枝开的话都有碗口那么大。 柳莺抱起花瓶走出去换水,笑着打趣道,“怪了,这都快正午了,今日的花还没送来。” 云釉无所事事,把弄着一把折扇,开了合,合了开,柳莺经过身边时,从花瓶里抽了一支菊花出来,“开得还精神呢!每日都换,是不是太浪费了?” 柳莺站在逆光里,笑道,“不浪费,换下来的,我屋里插几枝,厨房插几枝,各处都放几枝,我们月见居啊也称得上是风雅之所了。” 凌云釉没再说什么,看着手里的菊花出神,听到外面柳莺招呼秦州,“秦公子总算是来了。” 秦州回了什么,凌云釉没听进去,她在想等秦州走了以后要给柳姐姐说一说,她与秦州还没熟到可以随便用“总算来了”的地步,这容易引起人家误会,好像自己巴巴地等了半天一样。 远远看着,秦州穿了一件极朴素的白袍,玉带束发,一笑开,准要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牙齿,笑容如秋阳一般温暖,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干净明亮的少年郎。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无端想到这两句诗,觉得再适合秦州不过了。 一抬眼,他怀中抱着的一束极为惹眼的明黄波斯菊,就这样大喇喇地撞入眼帘。凌云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该怎么告诉秦州,这种颜色的菊花是悼念亡人用的。 可对于秦州来说,那一院子他精心养殖的菊花,是比贴身佩剑还珍贵的东西。 没一会儿,柳莺拿了空花瓶进来,将新采的菊花插进去,摆在床边的桌案上。安置好菊花,又去给秦州泡来一杯香茶,茶还烫着,揭开杯盖雾气就迫不及待飘了出来。直到柳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凌云釉复又抬眼,“秦州,我有话要和你说。” *** 朔风堂的暖阁里,裴云盘膝坐在矮几旁,提着一只紫豪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墨昀过去一看,才知道是那页红彤彤的纸笺是一封婚书,他的眉目隐在逆光之中,今天天气并不好,像是要下雨,又总是下不下来。屋子里光线昏暗,恰如其分地替他掩盖了晦暗不明的眸色。 “婚礼打算什么时候办?” 裴云借着窗口的天光继续写婚书,手下不停,头也未抬起。“云叶不重礼法,原本没打算办,但一辈子就一次的大事,我不愿委屈了她,让人算过了,下月初八日子不错,宜嫁娶,大家坐在一起吃个饭就好,流程该省就省。那天你替我看好徐飞白,以他的脾性,闹起来不管不顾的。” 墨昀摩挲着茶杯上的荷叶纹,“去看过师傅了吗?” 裴云手上动作一顿,又继续写,“昨天去看他,带的是你前年酿的秋露白,他爱喝你酿的酒,下次再酿,记得多给他留两坛,别全给阁主顺去了,被他知道了,又得不高兴了。” 墨昀不禁笑道,“每年酿得第一坛秋露白都拿去孝敬了他老人家,他有什么不高兴的?” 两封婚书裴云都写好了,摊在一旁,等墨迹自然风干。毛笔搁回笔架,裴云端起香茶,饮了半杯。“我不问,你就不说,日后你怎么打算的?” 墨昀喝惯了酒,就嫌茶水寡淡。“从前怎样,日后还是怎样。” 裴云转着茶杯,抬眼看着笼罩在一束天光里的浮尘。“我杀过很多人,但不是个个都记得清楚。可有一个人,让我印象很深。他叫丁呈,三十六岁,身边只跟着一妻一女。那是个冬天,院子里的雪足有一尺来厚,他的女儿才六岁,冰天雪地的,只穿了一件旧棉袄,棉袄上还能看到好几处补丁,看着就不暖和。我看着这俭朴的一家子,不明白丁呈为什么要死。朝中有的是佞臣、权臣,随便一数,就能罗列出好几条杀他们的理由来,可偏偏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死的却是贤臣与清官。那时,我对朔风堂存在的意义产生了怀疑,我六岁习武,苦练多年,难道只是为了成为一柄残害忠良的刀吗?” 成立枭阁的初衷是为了平衡江湖势力,本是一柄安邦定国的国之利器,传到这一代却渐渐变了味道,成了掌权者排除异己的一把好刀。 ※※※※※※※※※※※※※※※※※※※※ 特么的,又弄感冒了,把最后一点毅力都熬干了,才写出这1000来字,我很珍惜。看到没有?为了能完成月底完结的flag,不惜带病营业,就这样月底都还完结不了,我就去买块豆腐来撞。 第 118 章 “我明白你的意思”,终还是嫌茶太淡,墨昀找来一壶酒,斟满一杯,他饮酒,而裴云久病初愈,只给喝茶。 “朝廷该有它自己的法度与平衡之道,这把刀止于三世,我不会再让它继续传下去。”□□皇帝于乱世中起义,创立燮国,传到隆庆帝这一辈,正好是第三世。 墨昀从袖筒里拿出一封迷信,封口的火漆脱落,明显已经有人拆看过了。裴云接过信打开来看,信的内容并不长,很快他就看完了。“你打算对犀龙帮下手了?” 裴云看信的间隙,墨昀喝完了两杯酒,这会儿又再斟满一杯,才道,“冰河已除,如今江湖中可撼动朝纲的势力,除了枭阁,就只剩下犀龙帮了。若现在不把这隐患一锅端掉,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趁枭阁内乱之际先来对付我们。” 裴云从书架上找出一块羊皮地图,看了看西南的地势,肃然道,“犀龙帮总舵盘踞西南,分舵把控江浙一带,要想一次性连根拔起,可能不大容易。” 墨昀用食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饼只有这么大一块儿,分饼的可不止两三个。” 裴云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墨昀食指在圆圈中间点了点,“他们犀龙帮可不是铁板一块,少帮主盛气凌人,与八名舵主不睦,八名舵主之间也早就为争地盘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偏偏这时候,帮主铁峥还得了怪病,多少人眼馋他占着的那个位置。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裴云抓住了关键,“你对他们帮内发生的事怎么了解得这样清楚?” 才刚过了午时,天色就暗得如同傍晚一般,方才裴云借来写婚书的那束光都又黯淡了几分。墨昀体质特殊,对于空气里的潮气比旁人都要感知得更为清晰一些,仿佛只有不停喝酒才能驱赶潮气,墨昀又连饮了三杯,胸臆间逸出一丝暖意,他方才搁了酒杯道,“犀龙帮里有我的线人。” 裴云眸色闪现一抹异色。线人是什么时候安插进去的,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二人朝夕相对了十年,大事小事墨昀都从不隐瞒自己,犀龙帮的事他半点不知情,冰河的事也是后来自己觉出不对劲问了他才说的,裴云第一次感觉自己已经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了。 墨昀似乎知道他心底的疑惑,解释道,“那名线人是四年前安插进去的,你身体不好,不想你太过操劳,就没说。” 四年前,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有了这个心思。墨昀从小熟读史书,对兵法诡道尤其感兴趣,接手朔风堂后,知人善用,几年下来,朔风堂的死伤率不足三成,任务也鲜有失败。当年选中林甘雨之时,他说不定就已经动了铲除冰河的心思,所以在林甘雨叛离后,又挑选了另外一名女子入堂。安插在犀龙帮的那名线人想必也是经过周详考量后精挑细选的,如此想来,犀龙帮的内乱说不定也是那名线人的手笔。 裴云虽想了一大串,但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是微微笑道,“不用给我说,你是堂主,朔风堂大小事务理应都由你拿主意,我乐得当一个富贵闲人。” 墨昀脸色有些难看,不再作声。 裴云应该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凝滞,转了话音,“烟雨堂那边应该也忍不了多久了,你去羌戈的时候,带走了朔风堂大半精锐,剩下的人本来也不足为惧,可他们仍旧没有动手。我猜,应该是忌惮着师傅留下的那一队黑卫,不敢动手。” 墨昀点点头,“他们还不知道那队黑卫早就被你秘密解散了。” 解散黑卫是裴云擅自做的决定,后来墨昀知道后,也没说什么,那本就是裴先留给裴云的,当年裴先把朔风堂扔给了墨昀,把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一队黑卫留给了裴云。 老堂主当年没成亲身边就带了俩娃,怕俩娃争风吃醋打架拆家,于是总是背着墨昀告诉裴云,“虽然现在多了一个小墨,但师傅对你的爱也不会改变,师傅最喜欢的还是我的小裴云”。 转头裴云不在,又拉着墨昀说“别看我养了裴云这么多年,其实还是疼你更多,你这孩子,第一眼看你就合我眼缘,该是一家人。” 即便裴先一直想要当一个一碗水端平的慈父,也免不得要引来一些阴谋论猜测——若是裴云没有生病,朔风堂堂主的位置也没墨昀什么事儿了。把黑卫留给裴云,就是在提防墨昀那小子日后野心膨胀,怕裴云威胁自个儿地位,对裴云下手呢! 他们不知道的是,裴云解散黑卫,就是怕墨昀多心。堂主的位置,裴先当年自己就不愿意接,自然就没有让徒弟来继承的想法。那时裴先命在旦夕,朔风堂不能一日无主,墨昀其实是被逼接下的。裴先当堂主的时候,被一堆琐事烦得满头包,裴云当时病成那样,他哪里舍得让他来扛这个担子,裴云不能接,墨昀便不得不接了。 裴云记得,那会儿墨昀的梦想就是访遍天下名川美酒,自己酿一坛独一无二的酒出来。墨昀最喜欢读的除了史书外,便是地方志和游记了,每在里面读到感兴趣的酒,就绞尽脑汁搜罗来配方自己酿制,他酿酒的天分高过习武,凭着从书上看来的那点东西,融会贯通,酿出来的酒与原产地酿出来的即便没有十分相似,也至少能占八分。 阁主觉得酿酒就是不务正业,被师傅听到,立马就要吹着胡子骂回去,我们家小墨就是喜欢酿酒,你管得着嘛你! 裴云瞥一眼越来越琢磨不透的墨昀,很想问他一句:当年你想要成为一名酿酒师,现在还有这种想法吗? 怕两孩子争风吃醋其实是师傅杞人忧天,十四岁的墨昀性格内向,若是别人不找他说话,一天下来他可以一句话不说,除了书,好像对什么都浑不在意,你问他要个什么东西,话不多说,要什么给什么,你想要他的桃子,他还能附赠你一颗香梨。 他总是这样,只要自己说想要,他就一定愿意给。 婚书上的黑墨已经晾干了,裴云小心翼翼得折好收进怀里,“像是要下雨了,我先回去了。” 墨昀送他出去,裴云忽然回过头来,“对了,除了我和云叶,枭阁里说不定又要添一桩喜事。” “什么喜事?” 秦州笑道,“昨天撞见裴云给云釉姑娘送花,送得还是黄色的波斯菊,真是,没听说过谁追求姑娘要送菊花的,不过这还是秦州第一次对女孩子这么上心。” 墨昀不知道该回什么好,一瞬间觉得有些憋闷,也许真的快要下雨了。 天边聚起黑云,枭阁中的飞檐斗拱、重楼叠阁在昏暗的天色中,越来越看不真切,阴森的风从正南方刮过来了。 阴风鼓起柳莺淡粉色的衣裙,柳莺想起秦州离开时的眼神,一时不知道该为谁感到难过。 凌云釉坐在檐下,背脊舒展,趴在廊椅的靠背上,对着天空发呆。 “小姐”,柳莺走上石阶,来到她身边,“你拒绝了秦大人?” 凌云釉恹恹的,没有精神,“嗯!” 柳莺在想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她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憋半天憋出一句,“其实小姐和秦大人看起来很般配。” 凌云釉偏过头,盯着柳莺看,笑着道,“柳姐姐,你想要撮合我和秦州,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柳莺目光闪动,有些慌乱地将脸偏朝别处。“我只是觉得,比起小姐心里的那个人,秦大人会更适合小姐。” 凌云釉在心里苦笑: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感觉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心里的人是谁。 她转过头,继续趴回廊椅靠背上。“秦州是个很好的人,不应该成为谁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也不是非要和谁在一起不可。等过完年,我就离开枭阁,再不回来了。这地方,我待得够久了。” ※※※※※※※※※※※※※※※※※※※※ 一颗感冒药下去,脑子里只剩下一团浆糊。 第 119 章 蓄了大半日的雨水眼看就要落下来了,秦州沉浸在纷乱的思绪里,还没有注意到,从月见居出来以后,他在阁中漫无目的地乱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断肠崖。 枭阁中有两处断崖,一处名比目,与比目崖遥遥相对的是断肠崖。 比目崖是枭阁的禁地,断肠崖虽没有这等限制,平常也没有什么人会来。断肠崖顶只有一面光秃秃的石壁,紧挨着的万丈深渊终年云雾缭绕,那些曾发生在断肠崖上的阴谋与背叛,都被深藏于云下,随着朝夕轮回日夜更迭,爱也好,恨也好,已经无人知晓了。 秦州没有用轻功,沿着绝壁上的石梯一口气走到了崖顶,他数过了,从崖底至崖顶,总共要走八百四十七梯,还剩五梯没有走完,他做事向来喜欢有始有终,等走完这八百四十七梯,他就回去告诉云釉,他喜欢她这件事,她知道就足够了,总比好多年以后,回想起今天的自己,竟然连说一句喜欢的勇气都没有要来得强。 这样想着,心境仿佛也开阔了不少。刚踏上第八百四十三梯,忽然听见上面传来一名男子的话语声。 “墨昀他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再离开枭阁?” 另一个声音接道,“白堂主稍安勿躁,最多再等两个月,他一定会前往平康。” 秦州心里一沉,左手手掌无意识得虚虚握起,这个声音……是厉寒。 白晋素不离身的红山玉龙今日从腰带上解了下来,被他握在手里来回摩挲。“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你背叛墨昀,图什么?” 厉寒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与他无关,我只想要凌彦的命,枭阁之中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与白堂主虽然立场不同,但现在,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迟早会合作。” 白晋虽怀疑他用心不纯,但他也不是死脑筋,他已经部署得差不多,就缺一个时机。不管厉寒想做什么,只要墨昀不在阁中,一切就都好办得多。 白晋虽然不知道厉寒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但厉寒想要杀凌彦,这点他是绝对不会怀疑的。凌桑与厉寒的渊源要追溯到五年前了,第一次成功从比目崖中偷溜出来的少女,撞见了在桃林练剑的少年,郎才女貌,本是一段佳话。只可惜凌桑不是一般的侍女或杀手,那是阁主凌彦疼到了骨子里的掌上明珠。 听说凌桑六岁的时候落入寒潭,寒气入体,落下了病根,终日汤药不断。到了七岁,病没有多大起色,却因喝下了一碗掺了毒的银耳粥,差点一命呜呼,陈大夫行医数年,竟也拿不准凌桑到底中了什么毒,只能暂时将毒性压制下去,再慢慢研制解药。 下药的人不知道和一个七岁的孩子多大仇多大怨,才下了如此狠的手。此举无疑是在凌彦的心上挖走了一坨肉,凌彦大怒之下,把平日里伺候凌桑的人都杀了,其中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是怕凌桑寂寞,专门找来陪凌桑玩的,也没能幸免于难。 凌彦让人在比目崖上修建屋舍,挑了四名功夫高强的属下日夜轮守于比目崖外,不许凌桑出来,也不许除他以外的人踏入一步,并传下命令,擅闯比目崖者,无论是谁,一律格杀勿论。 凌桑被关了七年,十五岁那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躲过了比目崖的守卫偷偷溜了出来。她与厉寒相识于桃花林中,一眼间,彼此都情根深种。凌桑受够了被当作金丝雀圈养在笼中的日子,也不想再时时担心厉寒会不会死在哪一次的任务里,于是和厉寒约定,在九月初九的晚上,一起逃出枭阁。 没有人想到,一向懂得趋利避害的厉寒居然同意了,九月初九那天晚上,他除了一把佩剑什么都没带,腰上悬挂着一个针脚粗蹩的荷包,荷包里放得不是银子和铜钱,而是几朵干枯了的桃花。 他没有等到凌桑,等来的是一脸杀气的凌彦。 凌彦无法容忍想要拐走宝贝女儿的人活在这世上,墨昀冒死劝谏,不惜顶撞凌彦也要保下厉寒性命。最后,墨昀提出让厉寒远走平康,成为枭阁在平康的一名暗哨,凌彦才松了口,勉强答应饶他一命。 凌彦明面上说要饶他性命,暗地里却派了十二名杀手埋伏在厉寒去平康的路上,跟随了厉寒七年的隐卫为了保护主人,身上中了十六剑,死在了那场血战里。厉寒心如死灰时,墨昀赶来了。 不过只过去了五年,但这些记忆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样。厉寒在暗中握紧拳头,每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的隐卫浑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白晋仰头看向黑压压的云层——这世上,比天气更善变的,是人心呐! “秦州,你偷偷摸摸的,在这儿干什么呢?” 白晋与厉寒心里同时一沉,对了个眼色。 秦州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放哨的。栾秋挡在来路上,微微笑着,笑意并未传至眼底,一双眼冷得令人发憷。 秦州很快做出反应,努力让微笑更自然,“我就出来散个步,栾秋姑娘也是来散步的吗?” 他装出不知道崖顶有人的样子,奢望能够骗过栾秋。 栾秋取下腰畔的玉笛,笑了,“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不妨上崖顶看看,或许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呢!” 栾秋一步步逼近,秦州在心下飞快盘算,栾秋在后,白晋和厉寒在前,旁边是万丈悬崖,两条生路都被堵死了。栾秋的武功不如自己,趁白晋和厉寒还没过来,先扫除这个障碍,冲开一个缺口,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秦州抢先发招,与栾秋在逼仄的石阶上缠斗起来,白晋知道栾秋不是秦州的对手,加入战局,以二对一,将秦州逼上了崖顶。白晋与栾秋配合默契,白晋手上无兵刃,以掌为刀主攻秦州,栾秋的玉笛可变双刀,见机偷袭,秦州抵挡得越来越吃力,二十来招下来,他身上已经被割了七八道血口子。 高手过招,间不容发,秦州动作慢了半步,白晋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上,栾秋趁此机会,将双刀的刀刃搭在了秦州的颈上。 白晋那一掌用了十成的力气,一番打斗之下,秦州束发的玉带已不知去处,乱发垂在脸庞两侧,他抬手狠狠擦去嘴角的鲜血,纯白色的袖口沾上了醒目的血污。他缓缓扬起头,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厉寒,眼神里没有怨憎,平静得不可思议,“厉寒,你还记不记得,和我们一起入杀手堂的学员,总共三十八名,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你和我,我们一起进入杀手堂,再一起进入朔风堂,并肩战斗过很多次,围剿常州水匪那次,称得上是九死一生,但最终我们还是活着回来了。” 秦州气息不匀,声音也越来越弱,“被二十名水匪困在水寨里,你说你把后背交给我,一起杀出去。就为着这句话,我也把后背的空门都交到了你的手上,你现在是准备在我的后背上插上一刀吗?” 空中响起一声炸雷,跟着就有雨滴从云里砸向大地,雨滴并不密集,初时只有几滴,浸湿了厉寒的鬓发,其中的一滴挂在厉寒的眼角,摇摇欲坠,像是一滴发着光的眼泪,还带着丁点儿热度。 栾秋手轻轻一晃,左手上就出现了十来枚毒针,白晋按住她的手,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一丝不忍从厉寒的眸中掠过,很快没入了茫茫的血色中,他对着秦州走出一步,“身前事,身后自有定论,我等着阴司来宣判我的罪,这一世,抱歉了,秦州。” *** 裴云还没走到临仙馆,雨就下下来了。远远看到云叶慌里慌张地将晒在院子里的草药搬进屋去,见到他来了,连忙高声唤道,“裴云裴云,下雨了,快来帮我收药草,我一个人搬不过来。” 前两日趁着天气好,云叶把药柜里的草药都拿出去晒了,加上新采的,装了几大簸箕。 怀里还兜着写好的两封婚书,不知道会不会被淋湿。裴云担心着,还是先去帮着云叶收草药。 为了图快,裴云都是将簸箕重成三叠,一次抱进屋里。云叶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想不透,看起来那样孱弱的身体里,怎么会装有这么多力气。 云叶就走神了一下下,暴雨就霹雳啪啪下起来了,云叶忙回身,忽然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很快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裴云折转回来,看她站在雨里发呆,柔声问道,“怎么了?” 云叶笑着摇头,“什么事都没有,雨下大了,赶紧的,不许偷懒。” 裴云宠溺得笑道,“你先进屋换身衣服,剩下的我来,很快就好。” 云叶跟着笑道,“你小心些哦,别打倒了,有些药材很珍贵的。”说完就抬起左手挡在额头上,朝屋里跑去。 云叶一进到屋里,没急着换衣裳,而是先将右手探向左手脉搏,脉象平稳,并无异象。她又换了右手,结果还是一样。 从药王谷回来以后,她的心脏就时不时得抽疼,每次都只那么一下,跟针刺一样,疼得并不厉害。这两日,她心里总是惶惶不安。 “怎么还没换衣服,仔细着凉。” 裴云一进屋就看见云叶背靠在门上,不知在想什么。衣裳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也不去换。 云叶回过神来,赶紧去查看有没有草药被淋湿了,若是没发现,捂发霉了,就太可惜了。 裴云拦住她,拿她没有办法,“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况且只是换身干净衣服,能花你多少时间。” 云叶这才发现裴云的身上都淋湿了,也顾不上先去查看草药,帮他拧干袖子上的水,“都湿成这样了,还说我呢!我这里没有男子的衣衫可怎么办?” 裴云刚想说不碍事,云叶灵机一动抢了先,“要不,你先穿我的吧!” ※※※※※※※※※※※※※※※※※※※※ 这两天写文找不到感觉,一定是感冒带走了我的灵感。 第 120 章 凌云釉已经一个月没看到秦州了,开始想着给他留点时间他自然会想通,不见面最好,后来又担心秦州想不开,让柳莺帮忙去探探消息,秦州的隐卫告诉柳莺,秦州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也许是出去散心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裴云怕委屈了云叶,成亲之事对待得十分慎重,可云叶嫌繁文缛节太多,连婚宴都不想办,被裴云无情得驳回了。也没选吉日,裴云说让人算个日子,云叶说不用这么麻烦,下月初九是重阳,九月九,多吉祥。 裴云再是好脾气,也忍不住叹气,“你见过谁在祭祖这天成亲的?” 云叶想想觉得也是,“那就九月初十吧!” 成亲之日定在九月初十,裴云的大喜之日,秦州竟然也没有到场。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朔风堂的杀手都比较自由,没有任务在身的时候,墨昀不会强行要求杀手们必须待在阁中待命,想去哪里知会一声就好,秦州没有跟任何人知会过去向,墨昀等人虽然疑惑过,但也没太往心上去。秦州和徐飞白都是好玩的性子,突然消失一两月,也不是多稀奇的事,隔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婚宴上,徐飞白比裴云这个当事人还兴奋,他与文书堂的人关系不错,带着一堆瞎凑热闹的硬要灌裴云酒,墨昀给挡了几杯,新郎官自己喝了不少,偷偷用内力把酒逼出指尖,看着还算清醒。反倒是徐飞白那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带头灌人酒,结果先把自己喝翻了,拉着凌云釉耍酒疯,说有悄悄话要说,让她附耳过去。 凌云釉挺好奇他的悄悄话,忙把耳朵凑过去。徐飞白喝得面红耳赤,搂住凌云釉的脖子,用全场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秦州那家伙还没跟你表白啊?他怎么这么磨叽,他不好意思说,小爷替他……他说。” 徐飞白喝醉了酒,有些大舌头,方才停顿了下,拖了个长音。 凌云釉心道不好,忙踮起脚尖去捂他的大嘴巴。徐飞白不耐烦地拉开她的手,不高兴地鼓大眼睛,“你捂小爷嘴干啥啊?小爷还没说完,我告诉你啊!秦州他喜欢你,你喜欢他不?” 最后一个字没憋住,喷了凌云釉一脸口水。 枭阁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会喝酒的已经喝完一轮,新的一轮才要开始,徐飞白这么一嚷嚷,闹哄哄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凌云釉。 饶是凌云釉脸皮够厚,也敌不过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看,尴尬得想往地里钻,恨不能把徐飞白这货削成刀削面,下锅煮喽! 得找个由头离开这是非之地。 凌云釉勉强对众人挤出一抹笑,回头对徐飞白皮笑肉不笑地道,“徐飞白,你喝多了,来,我送你回去。” 说完,一把捏住徐飞白的手腕,拖着往外面走。徐飞白哎呀哎呀地在后面抱怨,“干啥啊你!小爷还没喝够呢!” 凌云釉一路将他拖到天目湖畔,想起刚才的事就来气,一脚把烂醉的徐飞白踹进湖里。这一脚来得猝不及防,徐飞白醉酒以后,反应不如平常,一头扎进湖水里,被冻得直打哆嗦,酒顿时醒了三分。滕地冲出水面,一个鹄子翻身,稳稳落在岸上,抹去脸上的水,没好气地瞪视凌云釉,“你有病啊!” 凌云釉看他精神了不少,盈盈笑道,“酒醒了啊?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徐飞白把袖子上的水拧出来,“啥事啊?有事求小爷,态度还不放端正点儿,还敢踢小爷,要不是小爷不打女人,准要给你点儿颜色瞧瞧。” 凌云釉背着手,扬起下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秦州已经和我说了。” 徐飞白还真没料到秦州会说得这么痛快,那家伙连青楼都没进过,上次被人搂了,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还以为他要拖个一年半载才敢说呢! “我兄弟为人那是真的不错,被他相中,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凌云釉垂着眼睛,面色变得无比正经,“我问你,以你对秦州的了解,表白被拒绝了,会一声不吭找个地方躲起来吗?” 徐飞白手上的动作一滞,“玩消失不稀奇,玩失踪,那可从来没有过。” 凌云釉不耐烦了,“消失和失踪不一个意思?有什么区别。” 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秋风一吹,简直不要太爽!徐飞白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成一座冰雕,但事关秦州安危,硬着头皮扛着冷风,回道,“消失呢!至少会留封信吧!秦州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那么失踪就是……凌云釉不敢继续往下想,强压下不好的预感,也许只是出去散心了呢!在扬州养出来的毛病,凡事都先往坏了想,对于像她这样命途多舛的人,这并不一定是坏事。做最坏的打算,才会时刻保持谨慎,有时候,行差踏错一步,等待自己的也许就是万丈深渊。 可这一次,她下意识排斥去做坏的打算,说不定只是自己疑神疑鬼。秦州可不是自己,他有一身自保的好本事,可为什么心里就是安定不下来呢! 转眼一年岁尽,云叶心痛的毛病没有再犯过,她也渐渐放了心,不再惦记着这回事,近来临仙馆的病人不多,想是临近年关,杀手们也没有多少任务要出。云叶偷偷去月见居归还《春-闺-情-事》,凌云釉拉着她说道,“目前就出了两本,徐飞白也不晓得逛到哪里去了,我准备去山下的镇上看看第三本出来没,你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云叶鲜少下山,早就想出去逛逛,听凌云釉一说,自然乐意。裴云那里肯定不能说是去买艳-书的,随便扯了个谎,凌云釉去朔风堂找墨昀,打算说一声,结果墨昀被阁主叫去说事了,凌云釉就让摇光转达,不管墨昀同不同意,便带着云叶和柳莺下山去了。 到达离枭阁最近的小镇骑马只需两个时辰,镇上只有百来户人,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逛完,小镇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卖吃的卖衣服的卖胭脂水粉的卖纸砚笔墨的,一应俱全。在书局里没找到想买的书,凌云釉和云叶都有点失望,凌云釉想买些胭脂水粉,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议论,“新开的忘忧酒坊你去过没有?我可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标致的人儿,身材也好。” 另一面女子捂着嘴偷笑道,“你去买光他店里的酒,自然就成了他店里的大客户,你让他陪你喝酒,他肯定不好拒绝,灌醉了拐回家做相公去。” 先说话的那名女子在友人腰上轻轻拧了一把,娇笑道,“我可没那能耐。” 两人你推我一把,我捶你一下,嬉笑着走远了。 云叶和凌云釉都惊讶于当地民风的开放,对视一眼,竟然都对那长得标致身材也好的酒坊老板生出了兴趣。 柳莺只想叹气,小姐自己胡闹也就算了,云姑娘那可是嫁了人的。于是委婉提醒道,“小姐,出来许久了,该回去了,您自个儿没人等,裴大人可还等着云姑娘呢!” 凌云釉没来得及说话,云叶倒先笑道,“柳姐姐放宽心,裴云在阁里有他自己的事要忙,没那么多时间来关注我,我们就去看一眼,要不了多久的。” 柳莺拗不过两人,只能随她们去了。 酒坊的老板约莫二十来岁,长得的确是俊美非凡,谈吐极有涵养,凌云釉健谈,与他聊了几句,说自己想买酒,但又不懂酒,不知道买哪一种好。 老板从柜上拿下一个小酒坛,笑道,“这坛酒,名为解忧,适合姑娘。” 酒标上手书“解忧”二字,凌云釉扬起脸看了老板一眼,“就它了。” 云叶浅笑嫣然,插口道,“也请公子帮我看看,我适合哪种酒。” 老板笑着看她一眼,从柜上拿下另外一坛,酒标上写着“情醉”。 看到酒标上的酒名,柳莺和凌云釉都忍不住笑起来,“公子真是个妙人。” 凌云釉和云叶一人拎着一坛酒从酒坊出来,凌云釉还在偷笑,云叶嗔道,“别笑了。” 凌云釉直接哈哈大笑,“回去被裴云看到了,指不定会说哪家老板这么懂女人心,我也去看看。然后来到酒坊一看,老板是个长相俊美的年轻公子,回去定要问你,怎么好端端地忽然想去买酒了?” 经她这么一打趣,倒提醒了云叶,她平时都滴酒不沾,若是裴云问起来,难道说是专门为他买的?可她平时都是让裴云禁酒的,干脆喝掉好了。将酒坛举到脸前,“名字取的好,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说着,扯开酒封,浓郁的酒香从小酒坛内飘出来,“好香啊!” 凌云釉也闻到了酒香,“真的很香,不知道我这坛味道会不会不一样。” 柳莺知道她那沾酒就醉的德行,忙拉住她准备开酒封的手,“小姐,就你那酒量还是算了吧,这里就你一个会武功的,你要是喝醉了,若是遇到危险,我和云叶姑娘怎么办?” 说得也是,凌云釉无奈放了手,把酒坛扔给柳莺抱着。路过一个卖烟花爆竹的摊子,想到马上过年了,买点烟火回去应节。 云叶初时只想尝尝味道,发现酒水入口清甜,没多大的酒味儿,走了大半日又有些口渴,就咕咚咕咚喝了个大半坛。 凌云釉买了一包袱的焰火背在背上,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便打算打道回府,骑马走了二里路,发现云叶的马跟喝醉了一样一会儿左偏一会儿右偏,仔细一看,原来是云叶控着马缰,一会儿往走拉,一会儿往右拉,把凌云釉惊出一身冷汗。 “云叶,你还好吧?” 云叶用力甩了甩头,“头晕。” 凌云釉瞬间石化,反应过来,应该是刚刚喝的酒后劲上来了,都这样了,肯定不能让云叶单独骑马,没办法,凌云釉腾空跃到云叶那匹马上,和她共乘一匹。 回到阁中之时,月亮已经挂在了梢头,大老远的,凌云釉就看到裴云等在枭阁的正门前,走近了发现他脸色不大好看。凌云釉忙把醉醺醺的云叶扔给裴云,敷衍地寒暄了两句,拉着柳莺就溜了。 裴云把云叶揽在怀里,被浓郁的酒气熏得倒吸了一口气,不悦道,“怎么喝成这样?” 云叶揪着他的襟口,仰着红扑扑的脸看他,“因为我高兴。” 她一开口说话,酒气更重,裴云平素爱洁,换成其他人,早被他丢出去了。 云叶偏偏倒倒在前走,裴云跟在后面,不时扶她一下,都要被发酒疯的云叶甩开,裴云心知没办法和一个醉鬼讲道理,耐心劝道,“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云叶绊到一颗石头,差点摔倒,裴云赶紧勾住她的腰揽回怀里,云叶转了个身面向她站着,抬手勾住裴云的颈项,“裴云,你是不是生气了?” 裴云压抑着怒气,面无表情道,“没有。” 云叶空出一只手按上裴云皱起的眉头,“你就是生气了。” 裴云眉头舒展了一点儿,“没有。” 云叶水蒙蒙的眼睛一直盯着裴云的脸看,委委屈屈道,“你都不肯亲亲我,你一定是生气了。” 对着这样的云叶,再大的气也该消了,裴云俯身在她的唇角亲了一下,一触即走,是极为清浅的一个吻,“天黑了,让我背你回家好不好?” ※※※※※※※※※※※※※※※※※※※※ 哎! 第 121 章 翌日,裴云起晚了,一摸身边,褥子已经晾了。云叶昨日醉得那样厉害,今日竟醒得这么早,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裴云半坐起身,阳光透过窗纸,稀稀疏疏撒了一地,一束微黄的光柱斜于半空,细尘漂浮其中,随日光起舞。 云叶素来爱洁,房间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窗边的细颈瓷瓶里,已经插上了两枝新鲜桂花。 裴云穿戴整齐,云叶推门进来,将一个盛了食物的托盘放在食案上,仍穿了一身碧盈盈的窄袖长衣,一头乌发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在脑后,看见裴云就笑,“你醒了,你今日赖床赖得有些久啊!” 立刻想到裴云可能是因何赖得床,赶忙转了话音,“刚好,我做了早饭,你先去洗漱。” 裴云也不同她翻旧账,兀自洗漱了过来,云叶已经将托盘里的小米粥和一盘精致的糕点摆好,跪坐在食案旁等他。 糕点做的十分精致,八种糕点,颜色不一不说,形状也各不相同,红色的被捏成了花朵,白色的被捏成了小兔子,紫色的被捏成了贝壳…… 裴云不由好笑,“起了一个大早,就为了做这些。” 云叶亏欠在先,也不嫌他不解风-情,从怀里抽出一条长巾,盈盈笑道,“这八种糕点,都是由养气补血的中药做成,你把眼睛蒙上,来猜猜都是由什么做的。” 大好晨光,的确适合做一些有情致的事,裴云任由眼睛被她用长巾蒙住,云叶回到另一边,从盘中夹起一块儿,喂给裴云。 裴云咬了一口,道,“茯苓。” 云叶笑,“的确是茯苓,来,下一个。” 裴云被糕点里的怪味呛了一下,眉头微皱,“当归。” 云叶哈哈笑道,“连这个都猜到了。” 裴云叹口气,“下一个赏一个口感好点的行吗?” “下一个很特别,你得认真猜。”云叶夹起那块相思红的花朵,低头叼在嘴上,倾身过去。 裴云大概猜到了,唇角逸出笑意,贴着她温热的嘴唇,咬下半块糕点。 “红豆。” 秋阳当空,晚秋的凉意盘旋在室外的空气里,室内却暖意融融。 红豆寄相思,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傍晚时分,夕影昏黄,火烧云彷如翻涌着的岩浆,将西面的天空蒸成了血红色。 徐飞白仰头望向通至崖顶的那排石梯,凤雏苑一带的千眼告诉他,八月十八那日,秦州路过凤雏苑,应该是往断魂崖去了。 那日看来秦州的确是心情不好,大半个枭阁都被他逛完了。徐飞白收回目光,落在那块足有一人高的巨石上,断魂崖三个字并非匠人凿刻上去,而是内力高深的人用长剑划出来的,每个字上都沾染了陈旧的血迹,连名带字都透着不详之意。 秦州唤出看护此地的千眼,来人看着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脸憨直之相,看见徐飞白有些激动,“里就是辣个十四岁就连闯三重秘境的高手吧?” 徐飞白装腔作势的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少年对他崇拜得不得了,嘴上连珠带炮问了好几个问题,徐飞白听得晕头转向,忽然眼珠子一转,“想要成为高手,其实也不难,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怎么变成高手,成吗?” 少年激动坏了,点头如捣蒜,“要的,要的,当然要的。” 徐飞白对着石阶扬两下下巴,“前面的千眼说,我兄弟,秦州,八月十八往断魂崖来了,他上去没有?” 这憨直的傻大个,一口巴蜀腔,“上切了,垂头丧气的,你说秦大人武功辣么高,有啥子想不开的,八百多梯啊,摁是一梯一梯数到走上克勒!” 徐飞白接着问,“那他多久下来的?” 傻大个正要开口,同守断魂崖的另一个千眼忽然出现,“这个大人就要问小人了,小虎子后来内急去了茅厕,没看到秦大人下来。秦大人的确是走上去的,但他脚程快,八百多梯,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完了,下来是用的轻功。” 徐飞白听他说完,又看了眼憨直的傻大个,抱拳致谢,“多谢了。” 傻大个见他要走,忙唤,“诶!诶!诶!你还没嗦咋子才能变成高手勒?” 徐飞白扭头,微微一笑,“这个嘛!的确不难,天纵奇才,老天赏饭,娘胎里就被定下十四岁就能成为高手,被天分所累,苦恼了二十来年,小爷倒是想平庸一点,可惜老天他不答应啊!” 傻大个目瞪口呆:就不怕遭雷劈嗦? 徐飞白没学秦州,运着轻功腾挪跳跃,没多久就上到了崖顶。 他用目光将周围扫了一转,看着没什么异常,但他还是在一块岩石上找到了两道不起眼的新鲜刻痕,再仔细排查岩石四周,发现岩石下面的黄褐色泥土中,有一处颜色较别处更深,像是血迹干透后的暗红。 心忽然突突跳起来——秦州的失踪会和这滴血有关系吗?可那千眼明明说他是后来是从上面下去了,还是用的轻功。徐飞白下意识得攥起拳头,后来回话的千眼正好出现在他问傻大个秦州有没有下来的时候,出现得也太过于巧合了。 徐飞白偏头看向崖边,他知道自己该过去看看,可是,脚像是被钉子钉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等他返回断魂崖入口时,满口巴蜀腔的傻大个已经不在了。徐飞白抑制住躁动的情绪,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那位小兄弟哪里去了?小爷刚刚不过是开玩笑而已,看他快意直爽,又是个不懂就问的,小爷指点指点他,说不定就此悟出心得,功力一日千里,也算小爷功德一件了。” 千眼唇带笑意,含而不露,“大人的玩笑,小虎子可当真了,觉得自己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会儿也不知道躲哪儿生闷气了,等他回来,小人定会传达大人的意思的。” 徐飞白跟着笑,“也好。” 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了,那日除了秦州,还有其他人上过断魂崖没有?” 千眼摇摇头,“那天就只秦大人来过。大人知道的,这断魂崖名字起得不好,阁中的杀手都嫌晦气,鲜少有人来,那日秦大人看着心情不好,小人还纳闷怎么突然逛到这里来了。” *** 天刚黑下来,凌云釉与柳莺用了晚饭,柳莺见小姐连着几日情绪不高,便提议把从镇上买的炮竹拿一些出来放,凌云釉不忍拂她的意,笑道,“去拿吧!放一些,留一些除夕用,烟花炮竹声里除旧迎新,我们也应应节。” 柳莺又担忧起来,“只是阁里还没见谁放过呢!” 凌云釉大手一挥,“去拿!我们热闹热闹,看谁来管。” 墨昀用完饭,坐在窗前读书,因为读的是民间话本,他的坐姿比平时看着要慵懒些,伸手去拿酒杯,杯子刚凑到嘴边就闻到清淡的菊花香,杯中的酒被人换成了茶,墨昀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唤摇光名字的时候,声音里都带了些许情绪。 摇光一听就知道自家主子闹脾气了,走进来垂手站在一侧,笑容可掬,“饮酒伤身,主人还是节制些好,今日都已经喝了两壶了,一壶竹叶青,一壶琥珀光。” 墨昀知道他是好意,语气和缓了点儿,“我就看书的时候喝。” 摇光八风不动,笑道,“喝茶一样的。” 墨昀眉头微蹙,看着茶水,一脸嫌弃,“没听说过晚上喝茶的,我待会儿还怎么睡?” 摇光面色不改,笑容仿佛还更灿烂了一点儿,“属下泡的是菊花茶,一壶里只放了一小朵,不会影响睡眠的。” 墨昀站起身,决定自己去找酒喝,摇光亦步亦趋跟着出了门,墨昀正想命令他不许跟,就听见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朔风堂有七层楼,墨昀的寝居设在最高的七层上,可以俯瞰整个枭阁,他很快听出爆竹声是从月见居传来的,再听“咻”地一声,焰火在空中炸开,幻化成一张七彩的光网。 摇光站在墨昀身侧,递过去一个手炉,看向那张还没消散的光网,笑道,“属下来到枭阁这么多年,从没见枭阁像今日这般热闹。” 墨昀见那张七彩的网慢慢变成几个光点,最终消失不见,低声道,“我小的时候最盼望的节日就是元宵,因为那天,宫里也会燃放焰火,纵然知道华丽的热闹之后就是空无一物的幻灭,也还是会忍不住心生期待。” 摇光愕然看向自家主人,身为主人的贴身隐卫,他能了解到的肯定会比贪狼天权他们更多,可这也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有人情味的主人。忽然,摇光敏锐觉察到背后有杀气,面色一变,喝道,“谁?” “是我。”徐飞白的下颌紧绷,周身散发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气息。 摇光见是他,从墨昀身前退到一侧,心中暗自纳罕:平时有人夜里来找主人议事,都先等在一楼的暖阁或书房,叫人上来请,鲜少有人会直接找上七层来。 徐飞白天生笑面,不笑都带着三分笑意,很少会像今天这样,杀意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墨昀隐隐猜到是因为谁,秦州一声不响消失了一个月,他竟然还以为只是出去散心了,太大意了。自从铲除冰河,切断和墨琮的联系,他脑海里长久以来紧绷的那根弦也跟着松了松。竟然在明知白晋有异心的情况下,还失了警惕心。 但问题是,白晋一心想要上位,犯得着对他身边的人动手吗?还想像上一次那样,暗地里使绊子逐个剪除他堂中的精锐,不仅冒险,成效也不大,朔风堂既然上一次给了反击,下一次他再有所动作未必还能轻易得手。 墨昀下意识想要把弄玉扳指,探了个空,才想起是读话本的时候摘下来了。他松开手指,扬起头看向徐飞白,“你发现什么了?” ※※※※※※※※※※※※※※※※※※※※ 改个名字,前面写的断肠崖,改成断魂崖。 第 122 章 徐飞白道,“各处的守卫我都问过了,没人看见秦州出阁去,所以我把暗处的千眼挨个叫出来问了,千眼最后看见秦州的地方是断魂崖。下午我上到崖顶,上面应该是被人清理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在一块岩石上发现了两道新鲜刀痕,岩石下面的土层里,发现了干涸的血迹。” “千眼可有看到秦州下来?” “看到了。说上去的时候是一阶一阶走上去的,下来的时候是用的轻功。” 天一黑,风就越来越凉,换平时,摇光肯定是要去帮墨昀拿一件披风,但这会儿,他静静站在墨昀身边,并未有所动作。 墨昀有手炉暖着,一时半会尚能忍受。“有没有其他人上去过?” 徐飞白道,“说是没有,不过,若是千眼被收买,有人上去过也会说成没有。” 墨昀又问,“断魂崖平时少有人去,秦州上去干什么?” 徐飞白:“那日他被凌云釉拒绝,心情不好,在阁里游荡了一圈后,走去了断魂崖。” 墨昀沉思道,“那就不是被人故意引过去的。那日崖顶必然有别人上去过,鲜有人至的地方,秦州是因为心情不好,如果上面有别人,上去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被秦州撞见了,又为何要杀秦州?” 虽然已经知道秦州凶多吉少,但这结果被墨昀毫不犹豫得揭开,露出血淋淋的真实,徐飞白还是接受不了。他不能接受曾同他并肩御敌、平日里同他嬉笑怒骂的同伴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即便对面站着的是墨昀,他眼里的杀气也没有收敛。“也许是因为秦州听到了不该听的话,所以凶手打算灭口。可依秦州的武功,一般人绝不是对手,枭阁中武功在他之上的,阁主是一个,我是一个,身在宁王府的习昌是一个,裴云算一个,其他的人最多只能和他打成一个平手。” 显然,凌彦没理由杀秦州,剩下三个人,也绝不会伤害秦州。 墨昀微微侧过头,眸中映出远处的万家灯火,“若凶手是两个人,并且武功都不错呢?” 徐飞白紧握拳头,“是白晋,一定是那混蛋。” 墨昀闷声不语,暗自思忖:白晋有二心是肯定的事,他若要密谋什么事,找个借口把人叫到烟雨堂,命人在外守着,关起门来说话,不是更妥当?何必选在断魂崖? 理智已经无法阻挠徐飞白的恨意,他一侧身,手攀上围栏就想从七层跃下去,摇光身影晃动,眨眼间便站到了徐飞白身后,手重重按上他的肩膀,“徐飞白,你先冷静一点。” 墨昀缓步走到徐飞白身侧,“你想干什么去?” 徐飞白扭过头,眼圈通红,“我要为秦州报仇。” “如果秦州是因为偷听到凶手的秘密才被灭口,凶手至少有两个人,就按你猜的,其中一个是白晋,另一个是谁呢?你现在冲动之下,去找白晋报仇,杀不杀得了他另说,他死了,另一个人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出来。杀还是不杀,决定权在你。”说完,墨昀看了摇光一眼,转身回到屋内。 摇光叹了一口气,将手从徐飞白肩上拿开。 墨昀坐回桌案,心不在焉地看着话本上那一段字。 “那国王满眼垂泪,手扑着御案,放声大哭道:‘人身难得果然难,不遇真传莫炼丹。空有驱神咒水术,却无延寿保生丸。圆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机命不安。早知这般轻折挫,何如秘食稳居山。’” 手指一紧,话本的边角上出现了两排褶皱。 不知道摇光又劝了什么话,徐飞白和他一前一后走进来,徐飞白盘腿坐到左侧的青玉案旁,一言不发。摇光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琥珀光,给徐飞白倒了一杯,徐飞白牛嚼牡丹,当水喝了,沉着脸道,“还要。” 摇光又给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看向墨昀,见墨昀的目光只在徐飞白身上,松了口气。 墨昀放下书走过来,坐到徐飞白对面,曲起两指在酒壶旁点了点,摇光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拿来一个釉里红三鱼纹白瓷杯,也给斟了一杯。 墨昀道,“秦州的事先暂时不要告诉裴云和凌云釉,过完年,有个大任务要出,你收拾下心情。” 现在,再大的任务都不在徐飞白眼里,连被安排的是什么任务他都没心情问,只一杯接一杯得饮着琥珀光。他其实不善饮酒,一壶琥珀光,墨昀只倒了一杯,其他的全下了他的肚,昏昏沉沉间,他忽然想起有件事忘记告诉墨昀。 “对了,在羌戈的时候,栾秋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北斗门主的真义女,还好秦州反应快,凌云釉才没被当场拆穿,烟雨堂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计划?” 墨昀很快想清楚其中关窍,解释道,“未必是为了破坏我们的计划,凌云釉的用途是找到地宫所在,引我找到冰河领主,换一个熟识汨罗的人也能办到。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杀凌云釉。” 徐飞白不解,“为什么要杀凌云釉?” 墨昀道,“不是白晋想杀,是与她结盟的花枝夫人想要除掉凌云釉。” 徐飞白万万没想到白晋会与花枝夫人勾结,背脊生出寒意,“只是因为生辰宴上凌云釉扫了凌冬的面子?” “不,是阁主爱琴,而凌云釉琴技超群,偏偏站在了凌桑那边。”墨昀低垂着眼睛,转动着三鱼纹白瓷杯,黄澄澄的酒液上漾出一圈细小涟漪。 徐飞白摇摇晃晃起身,他没想到琥珀光的后劲这么大,“小爷……小爷回去了。” 他偏偏倒倒行到门口,摇光生怕他这德行又要翻围栏,忙嘱咐,“喝醉了就从楼梯下去。” 徐飞白手向后摆了摆,听见墨昀在背后道,“秦州的仇,我来报。” 他颓然得望向头顶的茫茫虚空——报了仇,秦州也回不来了。 墨昀给摇光使了个眼色,摇光点点头,出去见徐飞白一梯接一梯笨拙地下着楼梯,方才放心回去。听了摇光回报,墨昀定了心,回到桌案前,继续拿起书看,花了一盏茶的时间也没把手上这页看完,索性合上书,静静坐了坐,对摇光道,“去看凌云釉睡没有,没睡让她来见我。” 摇光问道,“在暖阁见吗?” 冷月被黑云遮去一半,变成残缺的半轮,冷清清得挂在天上。 铜风铃在檐下叮咚作响,墨昀走到围栏旁,垂下眼眸,望见后-庭的西厢阁外,婆娑的花影在秋风中摇曳不定,墨昀喃喃道,“紫藤花又开了。” *** 凌云釉被摇光领到西厢房外的紫藤架下,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搬进月见居以后,她再没来过这里,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墨昀身上,从桃花源出来那晚,他在紫藤架下见她,为她准备了一碗红豆粥和一叠点心,也许是不愿意再给自己不必要的错觉,现在桌上却只摆了一壶酒,她沾酒就醉,那壶酒显然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这地方她不陌生,别的紫藤只在春季开花,这一架要开春秋两季。此时秋风未住,先前遮住月亮的黑云不见了影踪,残缺的冷月终于得了圆满,可这场风月,终究不属于她。 凌云釉在石凳上坐下,“找我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越靠近喜欢的人越容易情怯,与墨昀相处的时候远不像面对徐飞白和秦州一样轻松。喜欢他的感觉,和十五岁在扬州对秦放动心的感觉完全不同。 琥珀光是墨昀近来喜欢上的酒,所以桌上那瓶,也是琥珀光。等待凌云釉的功夫,他已经独自喝了半壶。 他抬头看了凌云釉一眼,从羌戈回来以后,他们便没再见过,她那双干净的眼睛令他有些失神,“我答应过你,等执行完羌戈的任务后,便放你离开。明天我让摇光备一些盘缠,你现在有武功可以自保,又聪慧机敏,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凌云釉终于明白,第二次动心的感觉为何会和第一次不同,在还不知道秦放身份时,她的确动过心,秦放一个月里只来见她三四回,但她从未因此就患得患失过,因为秦放眼里有她,心里也有她。而墨昀,她大抵从一开始就没有报过希望,因为他眼里有她,心里却没有她。 凌云釉自嘲地笑了笑,“你选择在这里见我,是不是因为你以为我是在这里对你动心的,所以也准备在这里了断。” 她顿了顿,拿起墨昀刚倒满的一盏琥珀光,一口气饮光,拿袖子擦去唇畔的酒液,把酒杯重重放回石桌,再抬头时,目光中多了几丝豁出去的坚定。“其实比这更早,那会儿雅安还在,她是为了我才会被徐嬷嬷选中,我心里愧疚,每晚都会站在徐嬷嬷的院外等她。那晚下了很大的雨,雅安晕倒,秦州收留了我们,我安顿好雅安,正在想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自觉得除掉徐嬷嬷,就看到了你。不过看到你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直到梦到你孤零零得站在七楼上,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动的心。” 她的目光从他墨色衣襟边缘的祥云纹上移到了他的脸上,她笑了笑,带了一点苦涩的味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造成你的负担,十四岁流落扬州以后,我就不可能心无旁骛得去喜欢一个人,我爹为我娘守了一辈子,我曾经相信世上一定存在矢志不渝的感情。后来我才明白,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一生一世?即便是有,也不可能属于我,我啊!没有这种运气。也许再遇到一个不错的人,就会忘了你。” 她把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完,用墨昀的酒杯为自己再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把酒杯放回原位,这回的酒度数不浅,酒意上头,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秋风吹动花枝,几朵紫藤花落在她的发间。 “等秦州回来,我与他告个别就离开。” 墨昀紧握住酒杯,指节泛白,强横抑下因她一番话而躁动的心绪,终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而凌云釉直到走出月洞门,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秋风掠过月洞门前的一棵瘦弱的紫薇花树,树影晃花了地上的月光。 墨昀收回目光,才发现周身寒凉。他没有立刻起身,只静静凝视着一地落花。 往前的岁月里,他从未见过谁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得这样清醒克制,想拿起就拿起,说放下就放下。 ※※※※※※※※※※※※※※※※※※※※ 果然,我最擅长的还是这种戏份。一写起来,那个灵感啊,止都止不住。 第 123 章 云叶抽出药柜,依着师傅的方子,称了两钱苍术倒在黄纸上。她只看了一眼方子,就把上面的药材全记住了,接下来是两钱丁香,丁香在第十三排上,需要她踩在凳子上去取,云叶刚抽出药柜,忽然胸口痛得厉害,她难耐得弯下腰,直到疼出一身虚汗,疼痛都未曾缓解。 陈大夫正在外面用研钵碾药,听到里面传来“砰”得一声,被吓了一跳,扬声道,“这是碰上什么了?小心一点儿。” 没听到人应,陈大夫放下研钵,用帕子擦干净手,走进屋来,“这孩子,师傅问你话,怎么不答应,砸着什么东西……云叶,这是怎么啦?” 走进门来就看见云叶蜷缩在药柜旁,脸色惨白,陈大夫顿时慌了神,小跑着过去,“这是怎么了?摔到哪儿了?” 话音一落,云叶捂着胸口,对着地上呕出一口鲜血,陈大夫被吓白了脸,忙捏住她的手腕探脉,把完左手,陈大夫的手已经控制不住得抖了起来,又换到右手,待两边把完,看着痛得直不起身子的云叶,他面色惨白,大脑里空白一片,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叶撑过最初的剧痛,等缓了一点,她努力撑起身子,看着陈大夫的样子,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师傅,你把出什么来了?” 陈大夫仍是不说话,云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手张开又握紧,这个动作重复了四五次,她终于下定决心,用左手去把右手的脉。 “怎么会这样?”云叶喃喃道,眼中泛起心如死灰般的绝望。 陈大夫缓过神来,看着这样的云叶,心疼坏了,手按在云叶的发顶上,眼中也有了泪意,“别急,还有师傅在呢?你先告诉师傅,近几个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云叶怔怔道,“前段时间,心脏偶尔会像针扎一样的刺痛,但次数不多,加起来也只有三四次,但我给自己把过脉,脉象平稳,并无异常。后来便没再疼过,我就没有在意。” 云叶抬起眼睛,眼圈通红,“师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大夫扶她站起来,坐到藤木椅上,“你再告诉师傅,近来有没有误食过有毒的植物,比如毒蘑菇之类的?” 云叶摇摇头,“云叶是个大夫,常年要上山采药,再脓包也不至于区分不出蘑菇有毒还是无毒,近来也并未吃过不同寻常的东西。” 陈大夫执意要找出心疾的源头,想起云叶曾陪裴云去过药王谷,再问,“我听闻北越那里的人喜食昆虫蚁兽,你去药王谷的时候有没有吃过这些东西?” 云叶仔细回忆,再次摇头,“师傅知道的,徒儿平时在吃上就特别注重,那会儿裴云身体不好,自然是不会去碰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陈大夫找不到头绪,又为她把了把脉,观察了她的眼睛和舌胎,叹了口气,“这邪气藏得隐蔽,最初应该只潜留在皮肤里,历来怪病疾病都不从体表发生,阳气被阻据于内,随着阴气大盛,一点一点地进入五脏。” 云叶想起什么,“从北越回来的路上,途经一片林子,我见一棵树木下长有帝母草,便去采了回来,想帝母草实在罕见难遇,也许林子里还有更多,就让裴云他们在马车上等我,自己进到林子里寻地母草,林子里光线很暗,雾气是黑色的,我当时没有多心,师傅,你说,会不会跟那黑雾有关?” 陈大夫冥思一瞬,点点头,“北越那地方,穷山僻壤的,地方志上对它的记载也不多,师傅年轻的时候看过一本前人写的游记,里面提到北越多瘴气,于人体有害,你看到的黑雾可能就是书上记载的瘴气了。医书上没记载过类似的病例,染了瘴气会出现什么症状中原这边知道的人也定然不多,你从脉象上看不出来,也不奇怪。” 云叶双手紧紧捏住陈大夫的手腕,眼里噙着泪,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师傅, “师傅,求你救救云叶,云叶不想死。” 陈大夫叹了口气,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别怕,师傅在呢!” *** 裴云踏着夜色回到房里,房中空无一人,云叶想必又宿在了临仙馆,饶是裴云再是好脾气,也忍不住动了气。 已经七日了,再严重的病人也该渡过危难期了吧!前段时间一天到晚围着病人转也就算了,现在干脆连家都不回了。 裴云扯下披风搭在屏风上,看着屏风上的婴戏图,胸臆间的怒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去。裴云霍然转身,连披风都懒得披就走出了房外。 临仙馆离他们的院子不算近,裴云有些性急,直接用上了轻功。到了临仙馆,中间那间是云叶平时诊治病人的地方,此时并未亮灯,亮着灯的是左侧的书房,云叶还未搬来和他一起住的时候,经常在书房里看医书。 裴云走过去,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叩响门扉,唤了云叶两声。屋中未有人应,裴云直接推门进去,屋内一灯如豆,云叶趴伏在桌案上,手边放着厚厚的两摞医书,地上也散落了二三十本。 眼下已是深秋,就这么趴着睡觉,身上也不披一件衣裳,极容易感染风寒。自己就是个大夫,也不注重些。裴云从屏风下取下一件披风,披在云叶身上,无意间瞟到她压在脸下的医书,医书是摊开的,她只遮去了一角,裴云留心多看了两眼,发现她睡着前正在看的这一页是治疗心疾的。 心里忽然生出不好感觉,之前云叶说近来临仙馆的病人多了起来,她也会变得很忙,七天前又说夜里要宿在临仙馆,因为收诊了一个病人,内伤很严重,离不了人,得时刻守着。可他来的时候,并未看到什么病人,云叶为什么要说谎呢? 心中的慌乱越发难以抑制,裴云想要立刻得到答案,不顾会不会打扰云叶,就想将她叫醒。只是,任他怎么唤,云叶都没有反应,裴云的身体一下子冷了下去,忙把云叶揽进怀里,探她鼻息,还有气,只是十分微弱。 前面就是陈大夫所在的回春馆,裴云再不耽误,抱起云叶奔向回春馆,回春馆竟然也还亮着灯,陈大夫听到敲门声,披着外衣过来开门,裴云没有留意到陈大夫脸上的疲色,把云叶抱进屋内,急切说道,“陈大夫,您快来看看云叶。” 陈大夫片刻不敢耽误,替云叶诊了脉,熟练地翻出针袋为云叶行针。裴云留意到这间房里的布局和云叶的书房差不多,桌案上摆着几大摞医书,桌脚边也放着几摞。趁陈大夫替云叶行针的功夫,裴云走到桌前,从桌上拿起陈大夫正在看的那本,竟然也是治疗心疾的。 半晌后,陈大夫拂去额上的汗珠,拔了银针,一根根插回针袋,云叶的面色正一点点回复正常,他长长吁了口气,一扭头,就对上了面色惨白的裴云。 “陈大夫,云叶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 烟雨堂今夜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白晋一走近大门,属下的人就向他禀报,墨堂主已经在暖阁里等候多时了。白晋眸中划过几丝不解,仍加快脚步向暖阁走去。 进门时,墨昀正仰头欣赏着墙上的一副名家书法,白晋笑道,“墨堂主久等了。” 墨昀转过身,也跟着笑道,“白堂主哪里话,我也是刚来没多久。这幅书法颇有大家底蕴,怪我眼拙,看了半天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第 124 章 “是鄞州名士殷冲早年的作品,和他现在的风格差别很大,见过的人不多,墨堂主这边请。”白晋一面回答,一面引墨昀落座。 桌案上放着一个小巧的风炉,炉上架着一个印有飞天仙鹤纹的红泥陶罐,风炉旁的棋盘黑白棋子互相对峙,俨然是尚未下完的残局。 “茶如禅似道,酒亦儒亦侠。” 枭阁里的人都知道,朔风堂与烟雨堂的两位当家人,一人喜茶,一人好酒。 白晋隔着锦帕持着空陶罐在火炉上焙烤,待罐底温热后,从茶罐中取出少许晒干的茶叶投进陶罐,抖腕晃动陶罐,复又将陶罐置于火上炙烤,一股淡淡的焦香从中飘出,听见一声“噼啪”爆裂的响动,撤去陶罐,倒入准备好的沸水,只听罐内如晴天响雷,响声不绝。 白晋拿出青釉小茶碗,倒好两杯,将其中一杯推至墨昀面前,笑道,“有个说法,如水入罐内响声不绝,就是上好的响雷茶,其色浓艳,其味浓香。如果水入罐内没有声响,就成了色香味欠佳的哑巴茶,想要煮好这茶也得看机缘,显然,墨堂主就是这杯响雷茶等待的客人了。” 墨昀执起茶碗饮下一口,点点头道,“确是好茶。” 剩余的茶水放在火炉上煨着,白晋切入正题,“不知墨堂主深夜到此,是有何要事?” 还剩了半碗茶,墨昀把小茶碗放回桌案上,就再没拿起来过。“这些年来,冰河和犀龙帮一直是枭阁的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冰河这根钉子已经拔了,犀龙帮这根刺也没必要再留着。所以,我准备年后就带着我堂里的精锐下一趟燕州。” 白晋猜不透墨昀的用意,一抹异色从棕色的眼珠中一闪而逝,“事关枭阁的荣辱,我烟雨堂也该出一份力才是。” 墨昀轻轻笑了,“烟雨堂的力该用在刀刃上。” 白晋抬起头,“墨堂主有话不妨直说。” 挺好,困意来袭,墨昀也希望早点把话说开了,好回去睡觉。“白堂主应该知道,朔风堂堂主的位置,并不是墨昀心甘情愿接的。我既然对这个位置提不起兴趣,对比这更高的位置就更提不起兴趣了。白堂主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及我。” 不等白晋接话,墨昀又道,“太-祖皇帝于乱世中起事,建立大燮后,大胆任用前朝旧臣,才开辟了云景之治。枭阁的杀手只有隐卫是认主人的,其余的,都只认立场。只望白堂主得偿所愿后,也能效仿前人,为我阁中的杀手,留一个好的归宿。” 对墨昀的话,白晋不敢全然相信,“我以为墨堂主是忠于阁主的。” “墨昀所忠的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语毕,墨昀将剩余的半盏凉茶一口饮完,站起身来,“墨昀今日言尽于此,告辞。” 墨昀走出穿堂,摇光一直等在门外,见墨昀过来,赶紧把手炉塞进他手心,再将披风披在他背上,墨昀把手炉递过去让摇光暂拿着,自己动手系紧披风的系带。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朔风堂,看门人行完礼,就把东门关上了。这时候说话要方便许多,摇光低声问道,“主人,摇光有一事不解。”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把枭阁拱手让给白晋?”手掌被手炉烘暖了,周身的寒气也跟着散尽,因为墨昀特意下了命令让不许清扫庭中的落花,所以今夜的紫藤花瓣又比昨日多了不少。 摇光道,“是,属下斗胆说一句,白堂主的德行和才干配不上这个位置。” 墨昀轻轻笑了一声,“不,现在的枭阁最需要这样的人。” 墨昀回答得模棱两可,摇光还是未曾理解其意,便听墨昀又道,“他一心一意只来提防我,其实,即使我不挡他的路,他也未必就能成功上位。他们把阁主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凭花枝夫人下个毒,就能轻而易举地让阁主栽了跟斗。抛开这个不说,就说舒越,论地位,三堂之中,文书堂最弱,阁主换谁当,他都要居于人下,和从前没有分别,他又何必冒这个险与白晋结盟?” 摇光恍然大悟,“主人的意思是舒堂主存有异心?” 墨昀揉了揉眉心,“他们要争便争,斗个三败俱伤最好。” 摇光猛然停下脚步,“主人。” 墨昀向后挥挥手,“不用伺候我梳洗了,你去睡吧!” *** 凌云釉充分怀疑自己被徐飞白厌弃了,她三番五次上他院里找他打听秦州的下落,也是巧合得见了鬼,每次去人都不在。 今日总算被她逮着了。 徐飞白冲她挥手微笑,脚步没停,“嗨!早上好啊!” 凌云釉好不容易逮着他了,哪肯这么轻易地让他溜了,粗暴得拽住他的前襟,“徐飞白,你不是暗恋我吧?” 徐飞白被她这句话吓得大惊失色,“你少瞎说,小爷心里有人……哎呀!你别这样行不行?□□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仿佛被抓住的不是衣裳,而是清白,徐飞白嫌弃地拉着前襟往反方向拽,终于将前襟从她的魔爪下抢了回来。 凌云釉白他一眼,“徐爷真是日理万机,日日去寻你你都不在,躲我干什么?我是洪水猛兽不成?” 徐飞白轻嗤一声,“就你会的那三瓜两枣,不值当小爷躲你。” 凌云釉气个倒仰。可以啊!还搞起人身攻击来了,凌云釉忍下这口气,“我问你,秦州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徐飞白瞪大眼睛,连呸三声,“秦州好好的,你咒他干嘛?年后有个任务要出,他不过是被墨昀派到犀龙帮在湖州的分舵做暗哨去了。你知道的,那小子擅长这个,可能好几个月都不会回来了。” 他话刚一说完,忽然听到天边一声巨响,大晴天的,日头还高悬在空中,竟然就无端炸了一个惊雷。 凌云釉看了眼雷声的来处,扭转头问徐飞白,“我怎么没听说这事,你没骗我吧?” 徐飞白没想到她这么敏感,努力压制内心的悲戚,强颜欢笑道,“我骗你干什么?你要不信,就去问墨昀。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裴云。” 想到云叶,凌云釉眼中的光倏然暗淡了几分,她轻轻得拉了拉徐飞白的袖子,“别去了,他现在除了云叶大概谁也不想见。” *** 自那日陈大夫给云叶行完针,又喂了两次汤药,云叶昏迷了整整一天,翌日傍晚时醒了,还不等裴云和她说上一句话,就再次昏睡了过去,这一觉,云叶睡了整整五天,裴云便不眠不休得守了五天。 隐卫端来一盆热水,裴云细致得帮云叶擦脸擦手,擦完手,怕云叶冻着,把手重新塞回被子里,裴云静静看着她,她以前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手安分地搭在肚子上,睡姿极乖。他在的时候,就要整个人窝进他怀里,但她很安分,一个晚上都不会动一下,睡前是什么姿势,醒来还是什么姿势。 裴云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道,“你怎么还不醒?脸都饿瘦了一圈了。” 云叶的眼皮忽然动了动,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了眼睛。 裴云一直在等这一刻,俯下身亲吻她的眼睛,“终于醒了?” 云叶虚弱地笑笑,“等很久了?” 裴云点点头,目光温柔缱绻,“足有一辈子那么久。” 云叶看着她,泪花一点点从眼底泛上来,裴云伸手过去想要替她擦眼泪,手被她一把握住贴在脸颊,云叶吸了吸鼻子,“裴云,我其实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你。” 裴云微微笑起来,“不要说丧气话,你努力活下去,我会一直守着你。” 云叶放开他的手,努力撑起身子,紧紧搂住裴云的脖子,“云叶这辈子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一件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裴云配合她伏低身子,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不是你的错。” 从前他问师傅为什么不娶妻,师傅说因为还没有遇上想娶的姑娘,徒儿长大后如果遇见了想要娶回家的姑娘,一定要与那姑娘相守一生一世。 裴云将云叶搂紧了一些。 原来他与云叶的一生一世,竟然这么短。 云叶松开他的脖子,已是满面泪痕,“裴云,我没办法继续陪着你了。” 若自己是个普通人,还可以安慰自己,自己还有救,一定能够好起来,自己能够继续陪在裴云身边,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生儿育女,再过五十年,她要比他先走,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爱人离去,她先走一步,在奈何桥畔等着他,她不用等很久,裴云就会下来陪她,他们再一起,饮下孟婆汤,共同奔赴下一个轮回。 她不奢求来世还要再一起,这一世已经足够好,她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嫁给他,便不再奢求来世。 可是没用,她是一个大夫,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身体。云叶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选择成为一个大夫,这时候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 裴云轻轻吻上她流泪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坚定,“你活着一天,我便守着你一天,你若是不在了,我在心里守着你一辈子。” 第 125 章 转眼,已是凌云釉在枭阁里渡过的第三个除夕。 凌云釉与柳莺一同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凌云釉喝不得酒,柳莺一个月前就用秋日里存下来的桂花做了桂花米酒,米酒清甜,凌云釉不敢贪多,给柳莺倒了满满一杯,只给自己倒了半杯。 捏着酒杯在柳莺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笑道,“来,这杯祝柳姐姐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柳莺一口干完杯中的酒,也笑道,“长这么大,还没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凌云釉给两个酒杯都斟满酒,眉眼弯弯,“那云釉今夜便多说两句,来,这一杯,愿柳姐姐来日顺遂安乐,富贵平安。” 柳莺喝完这一杯,又倒满两杯,执起自己那杯站起来,“柳莺也敬小姐一杯,愿……” “柳姐姐”,凌云釉忽然竖起食指,微笑着嘘了一声,“已经足够了,愿望太多,天上的神仙会觉得凡人贪心,就再难实现了。” 用完晚饭,柳莺收拾残羹冷炙,凌云釉从里间抱出一大篮子的烟火,一部分是上次剩的,一部分是徐飞白送的。彩花雷、花开富贵、天女散花,零零散散,种类繁多,凌云釉随便拿出一个,拿火褶点了,引线燃尽,从中炸开一朵彩花轰然冲向空中,幻成无数点彩光,四散开来。 近来云叶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昏昏沉沉间,依稀听见烟花炮竹声响,从梦里醒了过来。 裴云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他看起来很累,眼睑处透出浅浅一层乌青,自云叶生病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云叶一动他就醒了,和往常一样,俯身亲吻她的额头,而后柔声道,“醒了?饿不饿?” 云叶摇摇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放焰火。” 裴云这才注意到焰火的声音,冥神听了一瞬,“应该是月见居。” 云叶借着他手臂的支撑半坐起来,“我想看,你抱我到外面去。” 戌时一过,空中又飘起了细盐一样的小雪。裴云怕她冷,给她穿了一件葱绿色的小袄,又在外面罩了一件雪白的大氅,才抱她到外面的石阶上坐着。 云叶靠在裴云怀里,仰头看着七彩的焰火照亮了整片天空,她苍白的侧脸也被焰光点亮,眼中灯火璀璨,“从前看话本里的故事,天上的仙女误入人间,同凡人相爱,为天庭的礼法不容,王母便要派天兵来将仙女抓回去,仙女无奈与凡世的恋人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聚。要我说啊,就是王母太霸道,自己享受不到这样的快乐,便也要逼得别人和自己一样寂寞。人世里有这样的光景,谁又舍得去做神仙呢?” 裴云的目光片刻也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云叶收回目光,侧头看着他,笑了,“可惜后来人提到鸳鸯,都喜欢在前加上苦命两个字。我们医者一辈子行的就是从阎王手里抢命的差事,可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却是死生不强求。” 裴云将她搂紧了一点儿,轻声说,“我强求不来,只希望奈何桥畔,你能等一等我。” 云叶的精神被一点一点得抽走了,这会儿脑袋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裴云的话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她用尽身体里最后的力气,缓缓得点了点头。 裴云紧紧握着她的手,侧过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清浅的吻,“一定要等我,下一世我们早点遇见,还要在一起。” 约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听觉变得无比敏锐,裴云说的每一个字,云叶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轻轻地笑了笑,缓缓阖上眼睛,“别急,你慢慢来,如果是你,我愿意等五百年。” 已经是最后一个焰筒了,点燃引线前,凌云釉刻意看了看纸筒上印着的名字——“天女散花”。 柳莺走过来道,“小姐,这个我来点吧!” 凌云釉把火褶递过去,“小心些,别伤到自己了。” 柳莺没放过焰火,有点害怕,火褶还没触到引线,就赶紧捂着耳朵跳回凌云釉身边,凌云釉提醒她还没有点燃,又大着胆子挪过去,这下引线被成功点燃,烧出滋滋滋的响声,一簇红光冲到空中,“哗”地爆开,炸出万千簇红色花束,连成一朵巨大的血色彼岸花。 凌云釉眼睁睁看着它在天空中盛开,又在极盛中凋零,红光散尽,仅剩下一片黑漆漆的空茫,好似方才的绚烂从未存在过一样。 凌云釉那因看见美好事物而高涨的情绪在一瞬间陷入了沉寂,笑容从她脸上一点一点消失。 她对着虚空,喃喃开口,“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柳莺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何忽然变得有些失落,刚想问就听见一道笛声在某一处响起来,柳莺嘴角的笑容也渐渐引去,她不安绞着手指,左手指节处被她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月牙印记。 ※※※※※※※※※※※※※※※※※※※※ 今天回家比较晚,身体不是很舒服,只能先写这么多,虽然不到两千字,但还是想把我想写的情节写完了。前面的作话里说过,我很 第 126 章 春雨连绵下了几日,这日,天色隐晦,仍是细雨霏霏。 裴云梦里听见雨声,听见云叶嚷着让帮忙收药草,倏然睁眼,不顾只穿了一件里衣匆匆掀被下床,奔到院里,原来晾晒药草的地方本来放了几个木头架子,这会儿空空如也,所有东西都被清理干净了,什么也没留下。 裴云呆呆站在雨里,单薄的寝衣被春雨沾湿。凌云釉左手提食盒,右手打着一把天青色八骨油纸伞,在院门处站了一会儿,推门走进去。 秦桑擒着伞匆匆奔进雨里,苦劝道,“主人,回去吧,你风寒刚刚好转了一点儿,再淋湿了,病万一加重了……” 说到这里,秦桑说不下去了,一偏头看到凌云釉,忙招呼道,“云釉姑娘。” 裴云回过神,淡淡得笑了笑,温声道,“云釉姑娘怎么过来了?” 凌云釉亮出手里的食盒,笑道,“昨晚梦见云叶,看起来忧心忡忡的,问她怎么了,她说你总是不肯好好吃饭,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如此任性。然后托我做一些清淡的食物,送来给你。” 明知是她信口胡说,念着是人一番好意不好拒绝,裴云只好苦笑着把食盒接了过来,“多谢云釉姑娘了。” 云釉扬着下巴冲着食盒点了两下,“不好奇我都做了些什么吗?” 裴云笑道,“雨越下越大了,进屋里说话吧!” 等裴云与凌云釉进了暖阁,墨昀才从一棵柳树后转出来,摇光为他打着伞,道,“云釉姑娘劝人很有一套,说不定她去劝了,会管用。” 墨昀默了半晌,折转回朔风堂,听到下人禀报阁主来了,摇光收了伞,墨昀掸了掸衣裳上的水汽,走进了暖阁。 凌彦看他走进来,将茶杯放回桌上,“茶都快喝饱了,本来打算若是这盏茶喝完你还不回来,我就走了。” “阁主若是嫌累,命人来唤就是,半步路都无需走。”墨昀让摇光收了茶盏,烫了一壶屠苏酒来。 凌彦饮了一杯酒,“整个枭阁里,就你会这么跟我说话。” 墨昀见好就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屠苏,“犀龙帮的事,阁主考虑得怎么样了?铁铮的病情越来越不乐观,犀龙帮里的八名舵主已经坐不住了,若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其中的牵连曲折墨昀已经向凌彦禀报过,凌彦给的说法是先让他考虑几天再给答复。 凌彦道,“眼下冰河已被连根拔起,枭阁的对手也只剩了犀龙帮,我们与犀龙帮打了多年交道,对他们的行事手段都有一定了解。搬倒了他们,一些新的组织可能会借机崛起,等他们成了势,多事之秋,更不好办。我想过了,先按兵不动。” 墨昀默默饮酒,凌彦的答复在他意料之外,师傅曾说凌彦年轻的时候性子急进,只要于自己有利,哪怕利只有两分,也会冒险一试。掌权多年,再是谋定而后动,也不至于就将这次机会轻易放过了。 踟躇再三,决定激他一激。 墨昀放下酒杯,看着凌彦道,“阁主生了一场病,反而变得瞻前顾后起来。这么多年,也就欢喜门、西夏堂在江湖里听过名字,但也不成气候,枭阁、冰河、犀龙帮都是借了乱世的东风,吸纳一些被世道逼得走投无路的草莽英雄,历经三代,才有了现在的地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帮派想要成势哪有这么容易?就算朔风堂在除犀龙帮时元气大伤,不是还有烟雨堂和文书堂在,再不济不是还有阁主自己培植的势力在?也都不是等闲之辈,枭阁离了朔风堂不至于就转不动了,阁主到底在担心什么?不妨直说。” 听到墨昀毫不掩饰地点出了他暗中培植的势力,凌彦执起酒杯,默默喝了三杯,才皮笑肉不笑开口,“你小子,鬼精鬼精的,什么都瞒不过你。” 墨昀这回没有再顺着他话说,“当年师傅没听阁主的劝,擅自放走铁铮,铁铮接手犀龙帮后,势力越扩越大,这是师傅的心病,他虽未明说,但心里一直觉得愧对于阁主。我除了犀龙帮这个心腹大患,也当全了我师父对阁主的忠义了。” 凌彦毒杀前任阁主,接手枭阁,彼时人心不稳,不服他的人很多,凌彦雷霆手段,杀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反叛势力中有两个说得上话的墙头草,凌彦以利相诱,唆使两人鼓动派众臣服于他,这一招杀鸡儆猴威逼利诱颇有成效,大多数人都归顺了,但也有两三个骨头硬的,宁死不屈。凌彦处理的方式简单粗暴,就这么两个人,直接杀了就是,倒是裴先感念那几人的忠义,求得凌彦让他来动手,暗地里连夜将三人偷偷放了。不想三人下山之后投靠犀龙帮,三人之中有一人名叫铁铮,本是前任阁主的隐卫,为了替主人报仇,隐姓埋名扎根于犀龙帮,在帮里左右逢源,为犀龙帮的帮主所赏识,一路升到分舵主,趁着犀龙帮的一场内乱上了位。 铁铮接掌犀龙帮后,处处与枭阁作对,裴先一时心软不想会为枭阁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凌彦因此与他起了龃龉,这在裴先心上扎下了一根刺,发誓要铲除犀龙帮,并手刃铁铮,可惜直到他死,这根刺也未能拔去。 凌彦显然也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情不自禁道,“若裴先还在……” 只说了半句就惊觉失言,立刻打住。他自嘲得笑笑,“我可能是真的老了,近来总是梦到你师傅。” 墨昀心里一动,偏过视线,就看到了凌彦鬓间的一抹霜色,颇为挑眼。 凌彦放下酒杯,直接拿起酒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壶中剩余的酒,擦去唇角的酒液,扶着桌角站起来,“让你底下的人去,冲锋陷阵哪有领头的亲自上的,杀手死了可以再培养,你若是出了事,我上哪儿再去找一个管事的来,你别去,就待在阁里。” 墨昀看了凌彦一眼,反驳道,“领头的是人,杀手也是人,我朔风堂就没有领头的把手下人推出去挡刀、自己躲在背后的惯例。” 想到这两年墨昀为了手下的人没少顶撞自己,凌彦不由动了真怒,“我知你主意正,从小就是这样,可惜我不是裴先。” 凌彦怒气冲冲走出朔风堂后,摇光从外面走进来,对着自家主人叹了口气,“他到底是一阁之主,主人不该三番五次为手下的人顶撞他。” 墨昀喝下一杯酒,把酒杯重重砸在桌面上,“他是一阁之主不假,可这枭阁没有这些杀手为他出生入死,他一个人再能干也撑不起来。” 知道主人心情不好,摇光也不再劝,默默退出去,又烫了一壶屠苏拿进来,墨昀慢慢得斟慢慢得饮,再一壶酒饮完,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让摇光取来披风,“我还是去看看裴云,午饭就在他那里用了。” 凌云釉劝着裴云用完了一碗山药粥,把装着红豆糕的荷叶形小瓷碟推到裴云面前,“这是红豆做成的,养气补血的。” “红豆。”裴云从中捏起一块儿,只怔怔看着,却不吃。 凌云釉猜想云叶从前定然也为裴云做过红豆酥,一句话在心里酝酿了很久,轻轻叹了口气,才肯说出来,“逝者已矣,又何必如此自苦。” 裴云把那块儿红豆酥放回碟子里,目光仍停在碟子上,“道理都懂,只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开。我知道她会等我,就怕她等得太久,等累了,就不等了。” 凌云釉柔声道,“这样说,未免也太小看云叶了。人生几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说了愿意等,就一定会等,总有一天你们还会再见到的。” 裴云也知道是自己忧心太甚,忍不住胡思乱想,云叶已经走了两个月,六十来天,长得像是一生。 凌云釉看了看盘中的红豆酥——红豆寄相思,入了相思门,才知相思苦。 坐了也有一会儿了,她收了食盒站起来,“我该走了。” 裴云起身送她到门外,雨已经完全停了,一出门来,顿时寒气扑面,令人神清气爽。凌云釉提起裙裾走下石梯,听到裴云在背后道,“多谢你了,云釉姑娘。” ※※※※※※※※※※※※※※※※※※※※ 那句月底写完的话我收回来,再也不立flag了,人生啊,就是变数太多。 第 127 章 天目湖畔的石壁上,隔不了几米,就有一蓬开得娇俏喜人的迎春花从石缝里钻出来,刚绽了花蕊,鹅黄的几朵缀在细长的枝条上,枝条垂到湖面,临水照影。 凌云釉从裴云那里出来,心情和这日的天气一样低沉,远远看到迎春开了花,被那耀眼的明黄照了满眼,心情逐渐回温,想摘两枝回去插瓶,于是把油纸伞扔在亭六角亭的石阶前靠着,沿着堤岸走到花开得最好的那一处。 墨昀正好撞见她采花的这一幕,见她半跪在岸边,左手扶住石壁,身子探出一半,右手努力前伸去够花枝,乌发垂在一侧。 墨昀站着看了片刻,看到她扔在亭子前的油纸伞,神思一漾。 凌云釉折了三条花枝,才下了雨,路面湿漉漉的,她的罗袜从膝盖到小腿处都湿透了,她也懒得管,只一门心思想着用哪个花瓶来插这几枝迎春花才好。捧着花往回走,到底没忘记伞还扔在亭子那里,可走到亭子前,找了一圈都没见着她那把天青色的八股油纸伞。 凌云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自己不过去折了几枝花,前前后后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把伞给搞丢了。那伞没长脚,肯定不是自己跑的,既然自己不会跑,就肯定是被人拿走了。这么一想,凌云釉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人呐这是,一把油纸伞值几个钱,也犯得着花这偷鸡摸狗的功夫。 折了几枝花,丢了一把伞,凌云釉还是觉得很郁闷,盯着原来放伞的那处,气愤道,“本姑奶奶的东西也敢偷,没被我撞见也就算了,哪天被我逮住,打断你的腿儿。” 墨昀走到裴云的暖阁外,将一把天青色油纸伞立在屋门边,叮嘱秦桑,“伞不要收,等会儿我要带走。” 到底是堂主的东西,秦桑本就没打算收,被墨昀一番嘱咐弄得莫名其妙,不敢问,连面色都不敢有所变化,只恭顺应了声是。 石阶下种了好几盆芍药,裴云怕泡多了雨水烂根,便想把它们搬到墙根下,有屋檐遮挡,也不怕被淋到。秦桑几次想上前帮忙,裴云都不让,硬是不厌其烦得往返几次,一盆一盆得抱过去。 墨昀来的时候,石阶下就只剩一盆没运到墙根下去,裴云让他进暖阁里坐,搬完那最后一盆,接过秦桑递来的干净帕子一边擦一边往石阶上走,眼尖瞥见屋门旁的油纸伞,“这不是云釉姑娘的伞吗?怎么又给带过来了。” 墨昀看起来十分淡定,“不是她的。” 发现裴云狐疑地盯着自己看,墨昀补了一句,“这种式样的伞到处都是。” 裴云怎么听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又没下雨,你带什么伞?” 墨昀自有道理,“这会儿不下,不代表等会儿不下。” 裴云心服口服,不继续在这事上纠结。已经接近午时,让秦桑去准备午饭,饭菜端上来,几乎都是墨昀爱吃的。裴云最近本就胃口不好,先吃了碗凌云釉送来的山药粥和红豆酥,这会儿吃不下,陪着墨昀喝了两口汤。 裴云隐隐觉得他情绪不高,于是问道,“心情不好?” 墨昀夹了一筷子春笋,动作顿了一下,“没有这么严重,犀龙帮的事阁主已经允了,就是扣着我不让走,本来我打算带着黑卫前往犀龙帮总舵,让徐飞白带其他人去分舵截击铁雄,分头攻破,计划已经定好了,阁主这么一插手,又要重新调整。” 裴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秦州呢?” 秦桑温了酒来,墨昀放下筷子,“秦州与凌云釉他们……秦州约是心情不好,一声不吭得走了,应该是去哪处散心了。” 裴云没听明白,“他们怎么了?” 墨昀饮一杯酒,才继续道,“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这下裴云懂了,语气里含着毫不掩饰的惋惜,“秦州心性纯善,从前我就总担心他会吃亏,云釉姑娘通人情懂世故,心肠却软,有她看着,我也放心,可惜了。” 满桌子的菜,墨昀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只一杯一杯喝酒。裴云劝他吃菜,他只说不饿,裴云与他认识这么多年,再迟钝也觉察出他今日的不对劲。在两人沉默之时,裴云向屋外瞥了一眼,目光很快收回来,绝口不再提秦州与凌云釉。 “这次计划,你去不了,你的位置我来代吧!” 墨昀怔了怔,从前的裴云哪怕是在十二银衣使中,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即便这几年为病拖累,他也相信裴云仍旧是个不输徐飞白的助力,可他私心就是不愿意裴云跟着去冒这个险。 “我知道,云叶的事你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墨昀说道,“继续待在枭阁难免触景生情,你若待不住,就出去走走,或者找个怡情养性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再回来。” 裴云抬起头看着墨昀,仍是一副温润如水的模样,目光却隐隐起了变化,“墨昀,你是不相信我吗?” 忽然间,墨昀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裴云,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很好说话,实际上主意很正,他想做的事情,要费尽心思去争取,不想做的事情,天王老子来说,他都不卖面子。当年师傅经常被他们两个气得吹胡子瞪眼,闹脾气玩冷战,后来发现这套对他们两个都不管用,又屁颠屁颠跑来求和,印象里,裴云就没向谁妥协过。 他不是不可以拒绝,但他知道,裴云若坚持要去,有一百种办法,软的不行,他会单独行事,他拦不住他。 墨昀握着酒杯,“一定要去?” “是”,裴云冷静得看着他,“犀龙帮是师傅心上的刺,他走得早,没来得及亲自去拔。为公为私,都不该少了我这一份。” 墨昀半晌没说话,终于,他点了点头,“好,我不拦你,徐飞白带头剿灭总舵,分舵那头由你负责,黑卫跟着你。” *** 一只白鸽飞回枭阁,厉寒从绑在白鸽腿上的竹筒里取出纸笺,一扬手,白鸽又扑啦啦得飞走了。 看完信,厉寒表情倏忽变得凝重起来。 “信上写了什么?是不好的消息吗?” 厉寒收拢手指,紧紧一握,手心里只剩下一小团齑粉,从指缝流下去,风一卷,就什么也不剩了。 他转过身子,看到林甘雨向着他款款走来,手背在后面,等走近了,才发现她拿在手里的是一柄竹箫。 横吹笛子竖吹箫,烟雨阁中,栾秋以长笛作武器,而林甘雨手里这柄竹箫,却仅仅只是单纯的乐器而已。 厉寒眼神森冷,“林大小姐未免管得太宽了。” 林甘雨妩媚地笑了笑,“厉寒,从前在朔风堂时,你我关系不错,如今却变得生分了。” 厉寒语带嘲讽,“今时不同往日,你我各为其主,走近了,墨昀没心思,白晋可就不见得了。” 林甘雨收尽笑容,眉眼冷淡,“我不知道你背着墨昀想干什么,我虽然关心,但也知道从你嘴里定然套不出什么。” 厉寒冷笑一声,“还好,虽跟了白晋,但脑子没残。” 面对厉寒的冷嘲热讽,林甘雨被激出了气性,她按捺下心头的汹涌怒气,冷声道,“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方才没注意到少量的齑粉沾在袖口上,厉寒扣起两指在上面弹了弹,“那正巧,我也有笔交易想做。” 林甘雨道,“你先说。” “也不知你什么眼光,选了白晋那样一个窝囊废,就他那瞻前顾后的德性,和墨昀比,给墨昀提鞋都不配。”厉寒的言语里毫不掩饰对白晋的轻视。 当年的事林甘雨不是没有后悔,所以从来不愿意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你想要我做什么?” 厉寒转过身,和她面对面站着,“白晋生了一颗反心,可惜少一根反骨,想反不敢反,害怕这个畏惧那个,平白错过这么多机会,你去激他一激。” 林甘雨轻抬眼皮,“这个不难,倒是我的条件,你未必办得到。” 厉寒:“先说来听听。” “帮我除一个人。”林甘雨把弄着系在玉箫上的流苏。 厉寒略一思忖,“这个也容易。” 林甘雨将流苏绞在食指上,又松开,“我让你除的人不是凌云釉。” 厉寒眸中划过惊异之色,“不是她又是谁?” 林甘雨垂眸看着左手虎口上那一道疤,缓缓启唇,吐出两个字,“裴云。” ※※※※※※※※※※※※※※※※※※※※ 如果明天没更,就是在捋情节。 第 128 章 出湖州陵城五十余里的官道上,十余匹快马疾驰,激起尘土飞扬。 刚刚立夏,日光就开始变得灼人起来。 为首的少年着姜黄色的锦缎长袍,身形瘦削,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瞧着有些蛮横,身后跟着的十余人年纪都比他大,不眠不休连赶了两日路,面上显露出掩盖不住的疲色,可无一人敢抱怨,都默不吭声地忍着疲惫,继续赶路。 忽然间,从两侧射来数支短箭,黄袍少年的马匹腿上中了一箭,马儿受了惊吓,不顾主人的喝令,闷头乱冲乱撞,黄袍少年脸上戾气闪现,从短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冲着马脖子狠狠扎下去,马儿长嘶一声,撅起马蹄,发疯般得往前冲去。黄袍少年飞身跃起,挥剑格挡不断飞来的流-矢。 “那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这小少年,看着年纪不大,心肠却毒辣得很。” 黄袍少年挡开第二轮剑雨,扬起头喝道,“谁?” 少年带来的人也非等闲,三轮剑雨攻势被他们一一挡下,无一人受伤,三名中年男子身影一闪,挡在黄袍少年身前,“少主,当心有诈。” “滚开”,黄袍少年粗暴地扒开挡在前面的属下,“暗箭伤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本少爷还不放在眼里。” “下三滥的手段?哟!犀龙帮可真是高尚呢!”一把女声清脆悦耳,含着些许揶揄。 黄袍少年寻声看去,道路两旁种着密集的毛竹,白衣女子坐在其中的一枝上,竹枝虽纤细,但却异常坚韧,顶端的竹枝被压出一个弯曲的弧度,下垂的幅度不大,女子淡然自若地坐在上面,手里把弄着一片竹叶,两条细长匀称的小腿在半空悠悠得晃着。 黄袍少年看准第四个竹节,一剑平削过去。 白衣女子飞身跃到另外一根竹枝上,看着黄袍少年笑道,“你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黄袍少年冷嗤一声,“阎王懂,我送你下去见他。” 女子身形矫若游龙,穿梭在剑光之中,灵巧之极。攻击的节奏被白衣少女带偏,黄袍少年不由心浮气躁起来,出剑也不讲招式,咬紧牙乱打乱刺。 黄袍少年的属下看得暗自着急,但少主提前下了命令,不许人靠近,只能干瞪眼看着,无可奈何。 失了耐心剑招之中便处处都是破绽,白衣女子冷笑着抽出藏在腰带里的软剑,一甩一卷,叮得一声,黄袍少年瞪大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七尺青锋剑没入树干,一摇一晃得打着摆。 离少年最近的白袍书生甩开折扇,扇尖上支棱着几支锋利的钢针,丝毫不顾惜白衣女子那张漂亮脸蛋,甫一出手就直击女子面门。书生一动,黄袍少年的其余属下也纷纷动起了手,女子向后倒仰,险险避开折扇上的钢针,余光瞥见两柄短剑向腰侧刺来。躲得了上面避不过下面,正焦急间,三柄飞刀两前一后破空而来,听见一声痛呼,短剑被飞刀打开,第三柄飞刀正插在短剑主人的额心,从前额贯穿至脑后,人已经没气了。 进攻的几人惊讶于又稳又狠的一击,有片刻的怔愣,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情。 白衣女子知是友军到了,飞快抽出靴中的凤微扎在拦在前面那人的大腿上,趁人疼得龇牙咧嘴时拨开一条宽缝,腰部用力,翻转出去。 裴云笑着掺她起来,“不是说犀龙帮少主是个草包,你一个人足够对付,如何整得这么狼狈?” 凌云釉脸红了红,拍去头发上身上沾到的黄土,“他们以多欺少,好不要脸。”低头看向袖囊,里面的袖剑打得只剩了一枚。 裴云抽出长剑,轻抖剑身,挽了个剑花,“确实够不要脸。” 黄袍少年的手下想起他们几个大男人联手欺负一个小女子,都闹了个大红脸,又想到自己的同伴惨死在飞刀之下,随即变了脸色,纷纷看向裴云。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长得跟只黑熊一样的男人靠近白面书生,悄悄道,“打头那个,身手好俊,他背后那七个,看起来也不好惹。” 即便压低了声音,还是被黄袍少年听了去,夺过“大黑熊”的长刀,骂道,“孬种,本少爷以一当十,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凌云釉瞥一眼钉进树干的剑,笑起来,“公子,你自己有剑,为何要用别人的?” 黄袍少年想起剑被打飞的耻辱,恼羞成怒,提刀冲着凌云釉砍去。 凌云釉扬声道,“裴云,这位小少爷留给我,我好好陪他玩玩儿。”说着,抽出软剑,抢步跃出,少年的手下哪肯让少主在前犯险,连忙跟着冲上前去,裴云提剑拦在前面,“不必着急,你们少主自有我们姑娘相陪,剩余的各位就换我们招待了。” 很快便打成一团,裴云加上一队黑卫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黑卫中有擅使暗器擅用毒的杀手,几人明攻几人暗算配合得天衣无缝,将犀龙帮的十余人打得溃不成军,其中幸存下来的两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不顾黄袍少年的安危,打不过就逃之夭夭。 给黄袍少年配备的属下里有三名顶尖高手,对方死伤惨重,己方也没好到哪儿去,七名黑卫,死一人,重伤三名,其余的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最棘手的白面书生与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道人都是裴云解决的,裴云久病初愈,一场围杀过后,握剑的手有些颤抖,他难受得躬下腰,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黑卫的队长夜枭关切得问道,“大人,您还好吧!” 裴云摇了摇头,“逃了两个,你带着轻伤的三名黑卫追上去,把他们的人头带回来,务必小心。” 夜枭有些犹豫,“可是您……” 裴云收剑回鞘,“不用担心,我没事。” 夜枭只得领命,带着三名黑卫往西南方向追去。 竹林里残尸遍地,裴云找到重伤的三名黑卫,两人仰面躺着,探查鼻息,已经没气了,裴云暗自心惊:他记得这两人中了麒麟道人的惊雷掌,没拍在要害上,怎么就死了再看向第三名重伤的黑卫,他躬身侧躺着,头发散落在脸颊上,裴云并起两指探他颈上的动脉,还好,还活着。 这一队黑卫是墨昀后来组建的,他只叫得出两三人的名字,这名黑卫的名字他并不知道,故而沉默着将人翻转过来,从那人唇缝间露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大人,救……救我。” 裴云摸到肩胛骨下的一道伤口,安抚道,“别怕,没伤到要害,我先帮你止血。” 裴云从怀里摸出一瓶治疗外伤的伤药,拔开瓶塞,单手撑在一侧,身子微微压下,忽然之间,黑卫眼中精光一现,翻转手腕,一柄涂了蛇毒的袖箭直插入裴云的心口。 胸口传来剧烈的痛楚,裴云垂下头,看见黑色的血液浸湿胸口上的竹叶纹,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药香。 他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里面装的不是香料,而是益气安神的药草,香囊被袖剑刺穿,露出风干的灵芝和茯苓片。 凌云釉把黄袍少年支到了半里地外,她心知自己学武时日尚浅,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犀龙帮一众里,也只能对付对付这个比自己还菜的少主了。为了不让裴云和黑卫分心来保护自己,故意将黄袍少年引开,独自对付。 凌云釉有意折辱这名傲得像孔雀一般的少年,初时逗着他玩儿,并不出杀招,少年的发带遭凌云釉挑落,被激出了气性,发了狠,倒显得棘手起来,像一只丧失神志的疯狗,死咬着凌云釉不放。 凌云釉失了耐心,目光逐渐变冷,“孔雀招人喜欢,疯狗可就不好玩儿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她按下袖囊上的机关,袖剑去势如风,堪堪刺入少年的眉心,少年疯癫的神色一瞬间僵住,曲腿跪在脏污的尘土里,双眼瞪圆,一动不动。 凌云釉见他的肤色骤然变黑,背后升起寒意:这五步蛇的毒当真是霸道,幸好已经打空了,若是还剩得有,她可得谨慎些才行。 凌云釉长长吁了口气,惦记着裴云那边的战况,施展轻功向竹林掠去,远远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得躺着十来具尸体,凌云釉有不好的预感,到处搜寻裴云的身影。 裴云的白衣十分显眼,凌云釉刚松一口气,恍然惊觉裴云的姿势有些异样,快速奔到近前,裴云半跪着,全靠伫立在地的长剑支撑身体,他才没有倒下去,他颈侧的肤色已经变成了焦黑。 凌云釉头皮发麻,手指发僵,脑子一片空白。 “云釉姑娘。” 裴云声音虚弱,唤了她一声。 凌云釉如梦方醒,凑过去扶住他,“裴云,你这是怎么了?”视线下移,瞥见没入他胸口的袖箭,她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这是……是我的袖箭。” 裴云本想提醒她小心,但撑到她回来,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生气,他反手握住凌云釉的手,“烦请……你……将……将我的尸体带回……枭阁……和云叶……葬在……一起。” 凌云釉用力摇头,泪水溢出眼眶,“不,云叶若是知道你这么早就去寻她,她必然不肯原谅你,裴云,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去找大夫。” 我不是故意的!裴云想说这句话,可惜没有力气了,他撑不下去了。轻轻动了动嘴唇,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幕一幕过往重现,他看到了师傅,看到了墨昀,最后一眼,他看到云叶穿着碧绿衫子笑盈盈得望着他。 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误打误撞成全了他想要的圆满,若说遗憾,大概只剩下墨昀了。裴云将一支绣工惨不忍睹的三角护身符放到凌云釉手心,张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最后一丝生气从身体里抽离,他的眼睛缓缓地阖上了。 ※※※※※※※※※※※※※※※※※※※※ 好吧!就说一句新年快乐吧! 第 129 章 桌上方盒里的骰子已经垒到最后一层,墨昀夹起一颗骰子移到上方,稳稳放下去,手肘微抖,如山的骰子哗啦坍塌。手抚上左眼,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左眼总是跳个不停。 摇光从门外走进来,八方不动的笑意通通收尽,神情中夹带着些许紧张。“主人。” 墨昀望着落得到处都是的骰子,莫名地烦躁,从旁边拿了手巾净手,“何事?” 摇光犹豫一瞬,回答道,“裴大人回来了。” 墨昀心里的大石落地,微微笑起来,没有觉察到摇光的异样,“比预期中要早,看来任务比较顺利,他这会儿在哪儿,我去见他。”说着站起身来,顿了一顿,又问,“可有人受伤?” 摇光紧绷着下颌,眼神闪烁,“主人,去看看吧!” 墨昀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往门外走去。 凌云釉站在前-庭的一株广玉兰树下,裴云的尸体是黑卫用担架抬上来的,一张白布把他从头到尾罩住,凌云釉看到他的手露了一半在白布外面,那只手因裴云常年生病鲜少出门,皮肉本该是苍白色,后来经云叶调理后,渐渐回复了血色,终于不再是病态的苍白。可这会儿,它呈可怖的青黑色,全身的肤色应该都变黑了。 凌云釉从树上摘下一朵洁白的广玉兰,蹲下来,将裴云的手放回白布里,并把边缘掖实了,才把 广玉兰轻轻放在白布上,白花压着的地方是裴云已经感受不到心跳的胸口。 “你和云叶这会儿应该已经团聚了吧!”她只在心里小声地说,生怕打扰了已经离开人世终得团聚的一对眷侣。 墨昀从回廊走过来,最先看到的是广玉兰树下的凌云釉,看她全须全尾得站在那里,他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气。七名黑卫,这会儿只见到四个,墨昀心里紧张起来,他一一清点过去,没有看到裴云,视线由上及下,落在停放在凌云釉脚边的担架上,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抬高视线,又挨个清点了一遍,五个人,他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 “主人。”摇光出声提醒他。 墨昀如梦方醒,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慢慢向前-庭走去。 墨昀走到凌云釉身边停住脚步,阳光微醺,清爽的晨风里裹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凌云釉默默看着他,黑卫屏紧呼吸,谁都没有说话。 墨昀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多少年了,这样的恐惧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体验到了。云隐禅师告诉他,只要修成一颗不动心,看透人世间的生死皆是无常,就不会再为生死忧虑,也不会再感到恐惧。 原来他看透的,只是自己的生死。 墨昀蹲下来,伸手捏住白布的一角,迟迟未掀起来。摇光心有不忍,踏上前一步,“主人,让摇光来吧!” “我自己来。”墨昀左手握成拳,右手不再迟疑,一点一点得将白布掀开,裴云饱满的前额最先露出来,接着是温润的眉眼,再接着是高挺的鼻梁。面上的肌肤尽数变为青黑,黑卫不忍细看,纷纷偏开视线。 墨昀胸口似有岩浆翻滚,他难受得微微弓着腰,隐秘的痛楚蔓延开来,灼伤了心肺,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左手捂住了胸口。 良久,他重新抬起头来,蛛网一般的血丝令他的一双眼变成了赤红,他看着凌云釉,轻轻吐出一句,“是五步蛇的毒?” 凌云釉想笑,她与五步蛇的缘分不浅,每回遇到它,都逃不开墨昀。关心则乱,这会儿她解释什么都没有用,不如问什么答什么。 她点了点头,“是,裴云中了袖箭,袖箭上涂了五步蛇的毒。” 墨昀慢慢站起身来,目光徒然凶戾起来,“你随身带的袖箭,涂的也是五步蛇的毒。” 二十八枚袖箭,每一支都经过了他的手,先将袖箭在混有五步蛇和其他毒草的药汁中浸泡十二时辰,再将五步蛇制成的药粉涂在袖箭上。当时裴云还打趣他说这种事让摇光去做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要亲自去做这种小事。 摇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件事定然没有这么简单,若换平时,若躺在地上的是其他人,主人怎么会觉察不到? 摇光将脸转向黑卫的头领,“夜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夜枭知道这事不会善了,心里正忐忑着,经摇光这么一提醒,忙将原委道来。说到裴云派他们去追两名逃走的犀龙帮帮众,夜枭停了下来,局促地看了看凌云釉,继续说道,“等我们回去时,裴大人已经这样了,玄风他们三个也没有气了,云釉姑娘……云釉姑娘蹲在裴大人旁边。” 摇光了解个大概,又连忙追问凌云釉,“云釉姑娘,夜莺走后,发生了什么?” 夜莺的话凌云釉一字不漏地听完了,面色很平静,夜莺很注意用词,没有把风向特地往她头上引。这次任务是她硬要跟着去的,本想见见秦州,和他告个别,然后也不回枭阁了,直接奔赴杭州。结果没见到秦州不说,还惹回了一身官司。 她感激地看了摇光一眼,脸转过去,坦荡得回视墨昀,目光清澈如琉璃。“我怕拖累裴云和黑卫,所以事先引开了犀龙帮的草包少主,等我回来时,三名黑卫已经死了,裴云奄奄一息,要我把他的尸体带回枭阁,和云叶葬在一起。我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就说两点。” “一,我与裴云无怨无仇,没有杀他的动机。二,我们这一行人中,因为我武功最差,才配了袖箭防身,即便要杀他,我也不会用容易暴露身份的袖箭。我若真有这个心,会用什么手段你应该很清楚。” 凌云釉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头脑清晰,条理分明。 “好”,墨昀看着她,重重点了下头,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你很好。” 摇光注意到守门的小刘头扒着月洞门探头探脑,摇光赶紧唤他过来,小刘头才调过来,平日几乎没有机会站到墨昀面前说话,小跑过去,手局促得不知放哪儿合适,也不知道该先像谁问好。 摇光正愁没人来缓解下气氛,哪里知道来的是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少年人,叹了口气,温声问道,“可是有客人来了?” 小刘头的职责是守门,朔风堂的人进出不需要禀报,小刘头即便不认得,也拦不住朔风堂的练家子。若是其他两堂的人,一般该是管家来报,今日刚有一批瓷器送来,管家前去点收,应是还未回来,小刘头找不到人,就亲自进来禀报了。 小刘头性子内向,但并不迟钝,一来就觉出气氛不对劲,支支吾吾道,“说……是……是平康来的客人,阁主的隐卫跟着来的。” 摇光有些意外,“确定是平康来的?” 小刘头被这么一问,立时胆怯起来,怕自己记错,底气不足地点了点头。 摇光先留意一眼主人的神情,吩咐小刘头退下,黑卫知道的也都说得差不多,摇光没经墨昀同意,便也让他们四个交完任务牌,就回去休息。黑卫走后,前-庭里便只剩下凌云釉、墨昀和摇光。 摇光道,“主人。” 墨昀视线没从凌云釉脸上移开,直接回,“不见。” 摇光不敢忤逆他的决定,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把客人打发走,再去给阁主回话。” 摇光走后,凌云釉对墨昀道,“在你把事情查清楚之前,我可以先回月见居待着,哪里也不去,若是怕我逃走,你可以派人守在月见居外。出不了门,也得吃饭,月见居里只有一个人伺候,柳姐姐若是跟着我禁足,吃穿用度难免不方便。” 说完,凌云釉垂下目光看向裴云安详的脸,“裴云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与云叶同穴而葬。”拇指的指甲壳在中指的骨节上重重抠了一下,凌云釉抿抿唇,“其他的,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转过身,缓缓走向月洞门,这道门没有种紫薇花,两侧的花坛里,种了一些栀子花,正值花期,栀子的馥郁香气与空气糅合在一处,凌云釉停下脚步,弯腰连枝折下两朵,只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穿过月洞门,拐个弯儿,背影消失了。 墨昀收回目光,扭过头,静静看着裴云胸口上那一朵广玉兰。裴云离开枭阁时还是春天,回来时,他书房前那一树梨花早就谢了,朔风堂里开放的花朵也已经换成了另外一批。 春与夏,生与死,竟然一晃眼就完成了顺其自然的过渡。 随着日头的移动,日光也越来越毒辣,照在裴云那张可怖又安详的脸上,没生病前的裴云不喜欢盛夏的太阳,说它太烈,像是要把人烧成灰一样。墨昀抬起袖子替裴云挡去阳光,可衣袖太窄,无论怎么挡,都免不得要沾到阳光,他徒劳得放下手,低声喃喃,“没把你照顾好,老头子不知道要在底下怎么骂我了,天气热起来了,我先去安排你的后事,你想和云叶葬在一起,如你所愿就是。” 墨昀想要起身,蹲了太久,小腿发麻,起身时没有站稳,他仓皇扶住广玉兰的树身,堪堪站稳,一口鲜血就从喉中怄了出来。 ※※※※※※※※※※※※※※※※※※※※ 这都20号了,2月只更新了三章,惭愧。 第 130 章 墨昀派贪狼、天权、开阳三人轮流把守月见居,柳莺抱着一坛酒目不斜视得从天权和开阳中间走过,走到院子里,长长舒了口气。 这两位不像是来守门的,像是来杀人的,一脸杀气腾腾。 进去后柳莺把酒放在食案上,凌云釉正坐在窗前垒骰子,从平康救下威远将军的独女,回到枭阁后,墨昀就派人送来了一副骰子,和他那副木制的不同,这一副骰子,一百零八颗,都是由象牙白的菩提制成,显然是花了一些心思。 柳莺煮了一壶茶端来放在食案上,觑了一眼盒中剩下的骰子,只剩了五颗。自小姐从外面回来后,不分白天黑夜地垒骰子,垒完一轮,又推倒重来,手越来越稳,完成一轮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柳莺等她垒完最后五颗,生怕她立刻就要再来一轮,急忙将茶杯塞进她手里,“小姐,先喝口茶吧!” 被柳莺这么粗暴地一塞,凌云釉手肘撞上书案,骰子哗啦一下倒塌,凌云釉叹了口气,“幸亏是垒完了,若是垒到一半你来这么一下,我指不定就会生出掐死你的心了。” 柳莺微笑,“哪有这么严重,你来来回回垒了多少回了,对你来说重来一局也很轻松,花不了多少时间。” 凌云釉抿一口茶,茶味很淡,茶色也很一般,今年新采的春茶她没有喝上,江南盛产茶叶,早春的绿茶品质最佳,明年的早春,说不定就能在西湖喝上一盅龙井了。 放下茶杯,她看了看天色,空中掠过几只飞鸟,远山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她感到有些饿,柳莺早就准备好饭菜,先前她忙着垒骰子没吃,这会儿已经冷了,柳莺只好拿到小厨房里重新热了一道再端上来。凌云釉虽感饥饿,但并没有什么胃口,就着菜吃了小半碗饭,看得柳莺直皱眉,“就是不肯好好吃饭,脸都瘦一圈了。” 凌云釉笑道,“瘦才好看。” 柳莺摇摇头,“太瘦了,再胖点才好看。” 凌云釉微感怔忪,“有一个人,她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柳莺没有觉出她的异样,“奴婢厨艺一般,明日让后厨的王大叔给小姐做几个开胃的菜。” 凌云釉道,“只想吃腌黄瓜,麻辣萝卜丝。” 柳莺收好碗筷,白她一眼,“这些都不是主食,小姐再说两样。” 凌云釉想不出来,“姐姐看着办就是。” 柳莺点点头,端着碗筷走到门边,复又回头,“小姐是不是和门口那两位爷结过仇,一脸苦大仇深,奴婢每回从他们中间走过,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气。” 凌云釉失笑,“他们是墨昀的隐卫,地位比黑卫都要高两阶,一身好本事没处使,被派来咱们月见居守门,心里不知道多不甘愿,脸色哪里会好。” 柳莺想到两位人见人畏的杀神,沦为了替人守门的门神,不禁想笑。余光瞥见凌云釉拍开酒封要倒酒喝,忙叮嘱,“小姐酒量不好,最多喝一杯。” “知道了知道了,姐姐快去忙吧!”凌云釉挥手赶她。 等柳莺洗好碗筷,收拾完小厨房,再回来时,凌云釉已经喝得人事不省,侧身躺在床铺里侧,鞋还好好穿在脚上。柳莺无奈得叹了口气,走过去,为她脱下鞋袜,抖开被子盖了一半,哀怨的箫声在夜色里响起来,柳莺在夏日的夜里打了了寒颤,如同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难受。”凌云釉嘟囔一声,侧躺换平躺,星眸半睁,抬手拉住了柳莺的衣袖,“柳姐姐,云釉肚子好难受,你给揉一揉。” 柳莺回过神,嗔骂一句,“明知道难受还喝这么多。” 嘴上骂着,却将盖好的被子掀开一半,“哪里难受?” “肚子,肚子难受。”醉鬼委屈得快哭了。 柳莺轻轻按住她的肚子,“是不是这里。” 凌云釉嘴巴一瘪,“上面也难受,浑身都难受。” 这下可把柳莺弄糊涂了,手从肚子缓缓移向胃部,按一下问一声“这里难受吗?”最后替她揉了肚子揉了胃,醉鬼才消停了,死死拽住柳莺的衣袖不让她走,“柳姐姐不准走。” 柳莺眼神黯了黯,扭头望了望窗外,吹箫人奏完一曲,又换了一曲,箫声始终未曾停歇。 见柳莺不答应,凌云釉委屈坏了,泪汪汪地道,“柳姐姐别走嘛!人家害怕。” 柳莺被她的孩子气逗笑,“害怕什么?” 凌云釉忽然警惕得左看右看,神叨叨地压低声音,“有鬼,有个吹笛子的鬼,用笛声把人引过去,挖人心肝来吃。柳姐姐,我害怕。” 柳莺手指动了动,默了半晌,替凌云釉摘去发簪和头饰,“好,奴婢就在这里陪小姐,哪儿也不去。” *** 墨昀亲自处理了裴云的后事,第二日摇光抱着主人换下来的衣物准备拿去浣洗时,发现里衣的内襟上染了两点血迹,于是不顾墨昀反对,请来了陈大夫,陈大夫把了脉,说无大碍,都是心病,若是心情舒畅不吃药也能自愈,摇光还是求着开了两副药。 这日清晨,摇光刚刚熬好药,倒了一碗端来给墨昀喝,刚走到回廊,就看到贪狼气冲冲往书房走来,摇光唤住他,“贪狼,来找主人?” 贪狼鼓着腮帮子,“是。” 摇光道,“主人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有什么事,先跟我说。” 贪狼一直嫉妒摇光能够贴身伺候墨昀,听摇光这样说,怒火蹭蹭蹭冲出天灵盖,“你又不是主人,凭什么给你说,我只给主人一个人说。” 贪狼在他们心里就是个不醒事的半大孩子,摇光犯不着跟一个孩子计较,端着药碗让到旁边,“要去便去,只是主人因为裴大人的事,心情一直不好,你若是冲撞了他,就不只是被发配到月见居守门了。” 贪狼觉得摇光真的讨厌死了,把人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他怒气还未降下去,但也没急着往里冲,低头看着脚尖,脚尖在地上来回划一,“贪狼是主人的隐卫,要守门也应该是给主人守门。” 就知道是这个事。摇光看了看书房的门,单手端着药,另外一只手拉着贪狼走远了一点,“主人为什么要派你们三个去守门?” 一提守门贪狼就生气,“主人只喜欢你,不喜欢我们三个。” 摇光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给这脑子没长全的小伙子解释这个。“你再想想,凭云釉姑娘的武功,何至于派你们三个轮流去守,而且规定必须两人同时值守,若只是守门,凭你们三个的功夫,每次只留一个足够了。” 贪狼歪头想了下,火气蹭一下又燃了起来,握紧拳头像是要去打人,“都怪凌云釉,她杀了裴云,惹主人生气,主人怕她跑,让我们来守着,不准她跑了。” 摇光扶额,“贪狼,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贪狼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 再耽搁下去药就要凉了,摇光叹一口气踏步向书房走去。 贪狼追在后面喊,“怎么走了?你还没说你什么意思呢?” 摇光转身,看着贪狼迷迷糊糊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就这样也挺好,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摇光进门时,墨昀正在练字,见他进来,把狼豪放到笔搁上,大老远就闻到了浓郁的中药味,眉头蹙紧,“陈大夫不是说不用喝药。” 摇光微微一笑,“固本培元,好得更快。温度刚刚好,主人现在就喝了吧!” 墨昀瞪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一口灌下,空碗还给摇光,“贪狼来过了?” 摇光接过空碗,递上一方干净锦帕,“已经被属下打发走了。主人,平康来的客人来求见几次了,听说平康那位病危,真的不见吗?” 墨昀没有回答,低头盯着刚写好的一篇字,摇光瞥了一眼,笔法绵软,失了往日的水准。 “主人已经知道杀害裴大人的凶手是谁了?” 墨昀目光徒然一变,变得如刀锋般凶戾,“不难猜,那个人的目的不在裴云,而在凌云釉,枭阁中想要她命的只有三人。” 摇光只想到两个——花枝夫人、凌冬,还有一个是谁?脑海里闪过一点灵光,摇光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离开朔风堂太久,转投烟雨堂后存在感不强,是以刚才没有立刻想起来。摇光不由感慨:这位姑娘的偏执比快刀还锋利。 摇光有了头绪,抓出其中一处不合理之处,“甘雨姑……林甘雨是主人教出来的,主人应该了解她,那姑娘的智慧不在云釉姑娘之下。她想借裴大人的死除云釉姑娘,可是,连属下都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她怎么就能断定,主人一定不会放过云釉姑娘?” 墨昀冷笑一声,“她真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了。” 摇光细想一下,就理解了主人的意思。林甘雨确实把主人的弱点抓准了,因为死的人是裴大人,她知道裴大人对主人有多重要,激怒之下,主人的确有可能不问就立刻手刃云釉姑娘,等主人事后想清楚,也于事无补,因为她只想让云釉姑娘死而已。 摇光没有忘记,当主人辨认出裴大人死于五步蛇毒时,他看云釉姑娘的目光中是带了杀意的。 林甘雨唯一没有算准的是云釉姑娘在主人心中的地位,这会儿,估计已经妒火烧身了吧! 摇光隐隐觉得还有哪里不对,等他捋出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背脊冒出凉气,“杀裴大人的人不是林甘雨,那么……主人,我们朔风堂是出了内鬼吗?” 第 131 章 傍晚时分,墨昀嫌屋中憋闷,遂在朔风堂内四处闲走。老堂主爱花,所以朔风堂中四处可见不同时令的花朵。西暖阁背后种着一片无尽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笨拙地拎着花壶浇水,赭黄色的履袍上溅满了泥点,皮靴底子敷了厚厚一层黄泥,浇个花而已,这位平康来的贵人生生把自己整成了农民。 摇光对着墨昀耳语,“是平康来的客人,不知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西暖阁位置偏,除了打扫的杂役,其他人通常都走不到这里来。 墨昀见怪不怪:“左相大人老当益壮,腿脚利索,区区一个朔风堂,哪里走不得。” 摇光心惊:平康派来的竟然是位极人臣的左相大人! 腰弯得太久,又酸又胀,陈甫把花壶搁在一旁,左手虚握成拳,在后腰上轻轻捶着,听到有人说话,转过脸去,苦笑道,“被拒之门外三日,今天总算是进来了,这进都进来了,殿下就发发慈悲,怜惜臣这把老骨头舟车劳顿三个月才得见殿下一面,就别再把老臣撵出去了。” 平康到枭阁至多用得上一个半月的时间,硬是被这老头子给拉长了一倍,墨昀冷眼瞧着他,十年不见,这糟老头子还是这副德行。 抛开左相的身份,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瘦巴巴的,高高的颧骨撑着黑黝黝的面皮,看着委实可怜,摇光便生了恻隐之心,向墨昀建议道,“天也快黑了,主人差不多该用晚饭了,属下让人多准备两个菜如何?” 墨昀再不待见这位,也做不出苛待老头的事儿,点头默许了。 摇光走后,陈甫满手黄泥,懒得走那么远去洗手,盯着手看了半天,直接揩在了履袍上,墨昀额上生出两条黑线,顿时不想和这老头同桌用饭了。 陈甫咧嘴笑道,“让殿下见笑了。” 墨昀道,“墨昀是晚辈,不敢见左相的笑。左相大人不辞辛苦远赴千里,所谓何事?” “老臣肩负圣意,来给殿下送一样东西。”陈甫手刚伸到襟口,顿了顿,又缩回来在上半身所剩不多的干净布料上重重蹭了两把,自言自语道,“这样蹭都没蹭脏,应该是干净了。” 从怀里摸出一卷诏书,轴柄为玉轴,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布上绣的是祥云瑞鹤。 陈甫双手托着诏书,头微微低下,“请殿下收下。” 按道理,无论是亲王还是大臣,都需跪地接旨,陈甫不是脑子里只生了一根筋的老学究,这天大的好事换其他人必然要感恩戴德,眼前这位——能把诏书接过去就够自己谢天谢地了,不指望他能跪地谢恩。 墨昀瞥了一眼诏书,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陈甫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是陛下的诚意。” “左相折煞墨昀了,墨昀无才无德,受不起九五之尊的诚意。” 陈甫面色不变,正要再说,墨昀抢过话头,“远来是客,墨昀理应好好招待左相。明日一早,我再安排人送左相回平康,再晚一些,平康的风向就该控制不住了。” 陈甫愕然:这位殿下远在千里之外,似乎对平康的局势并不陌生。他将视线转向屋角的那片无尽夏,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这么好看的花,养在这么偏的地方,可惜了。” 墨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可惜,好花需要懂花的人来赏。” 陈甫哭笑不得——明示暗示都被拒绝得彻底,这下,拿什么回去交差?总不能折朵花回去,给上头那位说,殿下嫌他老子不懂花,所以才不肯回去吧! 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陈甫手酸了,看着墨昀转身要走,丢出了他最后的底牌,“殿下看不上这封诏书也没有关系,只是,贤妃娘娘的仇,殿下就不准备报了吗?” 墨昀身体一震,停住了脚步。 *** 午时刚到,柳莺已去后厨领了午膳,吩咐菜色时刻意避开了辛辣的油腻的,选了几道开胃的家常菜,麻婆豆腐,糖醋排骨、清蒸鳜鱼、素烧腐竹、杂菌汤,都是自家小姐喜欢的。拿食盒装了,柳莺生怕提回去时菜凉了,走得又急又快。 “什么事这么着急?” 这声音如同黄莺出谷,该是好听的,可听在柳莺耳中,却如同来自地狱的招魂铃声一般。 柳莺顿住脚步,缓缓回头,林甘雨坐在湖畔的大理石雕花围栏上,放松地翘起二郎腿,围栏旁种着一棵杨柳,为她遮去了斜侧射来的日光。 林甘雨视线下移,目光落在食盒上,啧啧感叹道,“凌云釉这收服人心的本事着实令人惊叹,把你从你那继父手底下救出来时,口口声声说做牛做马在所不辞,想见天大的救命之恩,也比不上你二人的主仆之义。” 柳莺立刻朝着林甘雨跪了下去,“甘雨小姐的大恩大德,柳莺做梦都不会忘,只是……只是……除了这一件,柳莺什么都愿意为甘雨小姐做。” 林甘雨垂首笑了一下,从腰上解下竹箫,熟练吹奏一曲,柳莺不擅乐理,但她听出来,这一曲和小姐醉酒那晚在月见居听到的一模一样。哀怨的箫声如同袅袅青烟,穿过柳树的绿绦,往更远处飘去。 柳莺定定跪着,双臂半撑着上半身,头矮矮地低下去,背影看着孱弱又无助。 一曲吹毕,噬心的折磨还在继续。 “柳家本是嘉兴首富,富极一时,若没出事,你现在也还是人人羡慕的柳家大小姐。可惜这等福气不能有始有终,你也只享了几年的富贵,母亲改嫁后,偏偏还遇上一个禽兽继父。” 一滴清透的泪珠从柳莺的眼眶里滚落,杀人比不过诛心,这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扎在她的心脏上。 林甘雨看她孱弱的身子不受控地抖起来,心里生出一股快意。 “算起来,你妹妹今年该及笄了吧?你说,若是你那禽兽继父没被我杀死,你被卖去给傻子当媳妇,你妹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你啊?” 一把金锁被甩到柳莺面前,不及婴儿手掌大,上面雕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金锁下方缀着几片金叶子。一滴接一滴的眼泪砸在金锁上,柳莺连将它捡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扬起头哀求道,“求小姐放过我妹妹,求您了。” 林甘雨跳下围栏,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弯腰放在金锁旁,“你家小姐的命,你妹妹的命,你自己选一条。” 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等到眼泪差不多流干了,柳莺朝着小瓷瓶伸出手去,快要碰到时,又触电般缩回来。 凌云釉在月见居等她的口粮,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肚子饿得咕咕乱叫,能看见的还是那两个讨厌的门神,没有第三人进来。 她从花瓶里抽出一只百合花,一片一片地揪掉花瓣,很快,花瓶里那一捧百合花全部变成了光杆秃子,无一株幸免。 莫不是出什么事?遇上挑事的刁难了? 凌云釉不安起来。换作平时,她该自己去寻柳莺了,可现在,行动受限,除了月见居,哪里也去不了。 不行,不能干等着。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凌云釉就看见了大中午还躺在屋檐上晒太阳的贪狼。贪狼躺的位置正对着凌云釉,很快他就发现凌云釉盯着他看,贪狼脸红了红,哼一声偏过脸。凌云釉没法,只能高声喊道,“贪狼。” 喊一声,没人应。喊两声,没人理。凌云釉不再继续喊,唉声叹气,“算了,原本想告诉你怎么取代摇光的,可惜我一番好意无人来领。” 凌云釉故意扬高声音,贪狼果然一个字都没漏掉,眨眼的功夫,人已出现在窗外。“你快说。” 凌云釉冲他勾勾手指,“简单得很,只是我有个条件。” 贪狼急不可耐,“你说。” 凌云釉抿唇一笑,“柳姐姐出去了多时,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被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了,你先帮我把她找回来,若是真有谁欺负她,帮我欺负回去……” 话没说完,柳莺就从门口进来了,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凌云釉从轩窗跃出,把贪狼丢在后面,奔到柳莺面前拉着她上下打量,“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是不是遇上不长眼的挑事儿了?” 不等柳莺回话,凌云釉眼尖地发现了柳莺膝盖处的脏污,断定柳莺一定是被人欺负了,热血上涌,“谁干的?我去扒了他的皮。” 柳莺从她手里抢回裙摆,偏开视线,不敢看她的眼睛,“没人欺负奴婢,不小心摔的。” 凌云釉心疼坏了,“枭阁里哪块石头哪块砖没被柳姐姐踩过,怎么就摔得这么惨。” 柳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忙把话岔开,“小姐饿坏了吧,快去吃饭。” 两人的对话贪狼一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他还想着凌云釉的条件,“哪块砖哪块石头干的,我帮你砸了它。” 柳莺极少和贪狼接触,有些怕他,“没……” 凌云釉一把推开他,“等会儿再说,先吃饭。” 回到房里,柳莺揭开食盒盖子,之前她一直心不在焉,这下才发现饭菜都凉了,尴尬地抬起头对上凌云釉的目光,“凉了,奴婢去热热。” 凌云釉看一眼菜色,眼皮轻垂,睫毛在下眼睑上落下了一排暗影。“看起来凉了好一会儿了,姐姐到底做什么去了?” “说来怕小姐笑话,从后厨回来的路上,碰上的临芳苑的兰儿,是奴婢在临芳苑时的手帕交,被她拉着多说了两句,一欢喜,就忘了时辰。”柳莺垂着头,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声如蚊呐,几不可闻。 凌云釉唇角释出笑容,“这有什么好笑话的,人之常情。姐姐快去把菜热了,我快饿死了。” 第 132 章 凌云釉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秋千,闷得发慌的时候就去秋千上坐坐,她特地把绳子结得很长,这样就可以荡得更高,看得更远。夜里睡不着,凌云釉坐在秋千上发呆:软禁的日子总归是难熬的,经历得越多,越觉得自由可贵。 枭阁依山而建,气温比山上略低一些,晚间清凉,院子里不时传来夏虫的啾鸣。屋檐下摆着一架风干的萝卜干,是柳莺特地晒的,凌云釉为此笑过她,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后厨的师傅指不定腌了两大坛,这一年都未必能吃完,何必这么麻烦。柳莺被她说得脸红,最后什么也没解释。 凌云捻起一条卷曲的萝卜丝儿扔进嘴里嚼,没浸料的萝卜干味道有些苦有些涩,她想出好几种吃法,打算明日亲自下个厨,作料小厨房里都有现成的,食材却得柳姐姐去后厨拿。 困意来袭,凌云釉轻捂嘴唇打了个哈欠,正想回房睡觉,忽然听见后院传来铿铛一声响,声音像是从小厨房那里传出来的,都这个时辰了,谁还会去小厨房? 凌云釉穿过门厅,看见小厨房里亮着烛火,窗纸上印出一抹窈窕的身影。凌云釉一眼认出那是柳莺,把灯笼轻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地靠近屋门,却不进去。抬手压住嗓子,刻意让声音变得凄厉而幽怨,“好饿啊……奴家好饿啊……自奴家去了以后,就再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了,小娘子匀奴家一口可好?” 深更半夜乍然听到鬼气森森的声音,换谁都要大大吓上一跳。柳莺吓得扔了筷子,一看门口装神弄鬼的是自家小姐,这才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顺气,“小姐吓死奴婢了。” 凌云釉背着手,笑嘻嘻走进来,“谁叫姐姐大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吃独食。” 桌上只搁了一个大碗,碗里盛了半碗细面,面上盖了一片番茄、两根青菜和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最上面撒了葱花和白芝麻,算不得讲究,但也能看出来是花了心思的。凌云釉一猜就知道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拉着柳莺坐在长凳上,“让我好好看看,今夜是不是有人长小尾巴了?” 柳莺脸刷一下红了,嗔怪道,“奴婢才没有长小尾巴。” 凌云釉知她脸皮薄,便不再逗她,“姐姐这面看着素净得很,有菜无肉缺少灵魂,厨房里还剩得有肉没有?我来炒个浇头。” 柳莺从存放食材的水桶里拎出一小坨里脊肉出来,“只剩这么点儿了。” 凌云釉看一眼,道,“够了,姐姐也给我煮一碗面吧,本来不饿的,生生给看饿了。肉我搁小锅炒,等面煮好,我这儿也差不多了。” 柳莺从竹篮子里拿出两个鸡蛋,“再煎一个荷包蛋吧!” 凌云釉把里脊肉按在菜板上切丝,低着头道,“不用,把你碗里的匀我一个就是,就你那麻雀胃,简直是浪费粮食。” “都说好事成双,奴婢也想图个好彩头。”说的明明是寓意吉祥的话,柳莺的眼睛却极黯淡,唯一的一丁点儿企盼都被绝望挤得无处容身。 一丝乱发遮住视线,凌云釉用手背赶开,笑道,“我来添个彩头,两碗面,两颗蛋,好事又翻了倍。” 说话的功夫,锅里的水开了,柳莺扔了一把细面下去,从竹篓里拿出两根青菜洗干净了,扔进涨开的面汤里。等面和青菜都煮好了,凌云釉那边肉丁才下油锅。柳莺把面盛进碗里,端着转身,长命锁忽然从袖中滑脱,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什么东西掉了?”凌云釉扭头看向地下。 柳莺脸霎时惨白,手足冰凉,强作镇定地捡起来,“是奴婢的长命锁。” 凌云釉回过身去,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肉丁,“姐姐定然生于大户人家。” “小姐怎么知道的?”柳莺脸色更白,手一直捧着面碗,这会儿才觉得烫,忙放在桌上。 “姐姐的长命锁一看就是足金的,小家小户出生的孩子最多戴银制的。哎呀!应该再放一把干萝卜丝儿混着炒的,我去拿,姐姐帮我看着锅里。”话音落下,人影已掠到了门畔。 柳莺死死握着长命锁,小金叶子陷进掌心硌出几枚浅显的印子。 “你家小姐的命,你妹妹的命,你自己选一条。” 这个声音折磨了她一晚上,一边是是骨肉至亲,一边是金兰之义,她两个都想留,哪边都不想选。油锅里滋啦滋啦响着,柳莺转头看了一眼,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 甘雨小姐说这毒叫七日涅槃,不会立刻要人性命,中毒之人在七日后先丧失嗅觉,然后是听觉、视觉,等五感六识通通丧失后,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中毒后,小姐不会马上就死,若她不照甘雨小姐的意思做,妹妹小渔又会是什么下场? 凌云釉匆匆忙忙跑进来,把小葱扔给柳莺,“柳姐姐,劳你切下葱。”她麻溜地洗了一把干萝卜丝儿,混着肉丁炒成哨子浇在面上,柳莺把葱切好,一个碗里撒一把,顿时香气四溢。 两 碗面并排搁一起,柳莺抿唇笑了笑,“小姐先选。” 凌云釉瞥一眼,都是一勺浇头一个蛋,没多大分别,她晚上没吃多少,这会儿是真饿了,端起靠自己最近这碗,“就这碗了。” 凌云釉抽出一双筷子就要不顾仪态立刻开吃,柳莺忽然打断她,“小姐。” “怎么?”凌云釉举着碗深嗅一口,口舌生津。 柳莺握紧左手,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慢点儿吃,当心烫。” 凌云釉挑起一筷子面,转动手腕卷了两转,笑道,“我小时候使不好筷子,吃面的时候就像这样,用筷子把面卷起来,老是被我爹说。” 卷了两筷子吃了,碗里的面就去了一小半,凌云釉还要再卷,被柳莺按住了手臂,“太晚了,垫垫胃就可以,吃多了容易积食,到时候小姐又要嚷难受了。” “再吃一口”,嫌卷面条费功夫,凌云釉直接夹了一筷子起来,没等喂进嘴里,柳莺连碗带筷一起抢过去,“明天我让张师傅给小姐做更好的。” *** 夜里无风,白日里凝结的暑气逡巡于房檐四周,摇光伺候完墨昀洗漱,离开前特地留了半扇窗。即便如此,这个夏夜仍燥热得令人心慌。 墨昀从桌上拿起一卷画轴,扯开扎带,画轴在他轻柔的动作下被慢慢地推开,画中女子身穿五彩翟纹祎衣,肩披正红霞帔,头戴九翚四凤翠冠,眉眼与墨昀有八成相似。宫廷画师观察入微,连女子眼尾那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都没有漏掉。落款处写着:天武十四年三月初三作。 天武十四年三月初三,是惠嫔晋升为贤妃的日子。 墨昀用拇指蹭了蹭女子眼尾那一粒红痣,清冷的眸子里显露出淡淡的温情,“就因为这一粒红痣当了半辈子的替身,母亲,为何你仍是不悔呢?” 第 133 章 清晨,凌云釉拉开门站到屋檐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昨夜落了一宿的雨,地上湿漉漉的,空气中夹着潮气,温度总算是降下来了。 石阶下的两盆茉莉昨天忘记抱去檐下避雨,盆里积满了雨水,凌云釉心疼地倒掉多余的水,把两盆茉莉搬到轩窗下,幸而夜雨只时间持续得久,并没有多大威力,茉莉花看着有些蔫,却都一朵没落得好好长在花枝上。 看着开得热热闹闹得茉莉花,凌云釉心情也变得很好,她弯下腰凑得近一些,深深嗅了一口。“咦!怎么没有味道?” 接连闻了好几朵,都不曾闻见清淡的花香。凌云釉只当是茉莉快要开谢了,没有往心里去。 日子过得十分单调,墨昀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凌云釉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重拾自由。这些时日,她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一觉察心绪有躁动的倾向,她就会不厌其烦地垒骰子,就这样,她的情绪被训练得越来越平稳。 轩窗大敞,凌云釉站在书案前,用纸镇压住宣纸,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紫毫,不知怎么的,她近日十分迷恋柳体,从前最向往的狂草却是一次没练过。月见居里仅有的几本碑帖都是从墨昀那里拿的,练完了也没再找他换过。 桌案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百合,花瓣上还沾有晶莹的露珠,应该是刚从枝头剪下没多久。花朵的确能令人心生愉悦,凌云釉觉得这时心情又灿烂了些,紫毫吸饱墨汁,凌云釉先在废弃的宣纸上试了试墨汁的浓度,见浓度适宜,在空白宣纸上写下第一笔,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手腕一颤,观字的一撇上打了浓浓的一个墨疤。 她侧头看向白玉瓷瓶里的百合,没握笔的左手动了动,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她俯身凑在百合上轻轻地嗅,什么味道也没闻到,她的眸色黯了黯,一把将花瓶里的百合抓出来置于鼻下用力得嗅,仍然什么味道也闻不到。 怎么可能闻不到呢?她对百合的味道过敏,稍微吸入一点百合的花香,头就会立刻胀痛起来。 她颓然得坐在椅子上,周身泛起凉气。良久,她踢开雕花椅,到处寻找有味道的东西,熏衣用的香球,润唇的桂花口脂,都是她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味道,她挨个找出来闻,曾经最熟悉的味道,任她怎么闻怎么嗅,熟悉的感觉都再找不回来了。 她踉踉跄跄跑到小厨房,闻香醋,嗅蒜瓣,试遍了月见居里所以能够闻见味道的东西,她的嗅觉依然没有什么改变。 凌云釉手脚绵软地走回房间,书案上,百合花的露水洇湿了宣纸。她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只能坐回椅子上,让椅背支撑她瘫软的身体。 坐了许久,她从突如其来的震惊与恐惧中回过神来,她猜自己应该是中了毒,可什么时候着的道,她半点头绪也没有。 于是,她慢慢回想这几日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她记性好,半盏茶的时间里,她已经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回顾了七七八八。这七七八八的日常碎片足够将真相拼出一个完整的轮廓,她早该想到的,只是本心不愿意承认罢了! 柳莺从厨房包了一些蝴蝶酥回来,这个点,她家小姐通常都待在书房里,进到院子后,她径自走到书房,人果然在这里。柳莺从怀里拿出蝴蝶酥放在食案上,“刚刚去厨房碰见张叔在做蝴蝶酥,就包了一些回来,小姐快过来趁热吃。” 没得到回应,柳莺扬起脸看过去,废纸团扔得遍地都是,看来小姐今日心情不好。她走过去,弯腰捡起废纸团,边捡边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正想把第五个捡起来,手触碰到那团“白纸”,她的动作僵住了。 那是一朵百合,被人像揉纸团一样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柳莺数了数,大概有五朵像这样的百合被蹂-躏后丢弃。 这样好看的花,可惜了!她在心里默默得说。 凌云釉转过脸,将五根光秃秃的花枝随意扔进纸团堆里。她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那晚,姐姐听见箫声挣扎了许久还是留下来了。我以为,是因为姐姐最终选择了我。” 柳莺抽出锦帕,将五朵已无法恢复原状的百合放进去包好。“原来小姐都知道了。” 两人看起来都很平静,平静得好似伤害未曾发生一样,凌云釉低低笑了一声,“姐姐记不记得我曾给你说过,你的棋路和一个人很像。我后来问过徐飞白,他说林甘雨的棋确实是墨昀教的。” 柳莺把包好的百合小心翼翼搁在桌案上,若还有机会,她会在院子里那丛不知名的小白花旁挖一个坑,把这几朵百合埋下去,等它们在土里腐烂,然后化作花泥,滋养来年的花草。 “这几朵百合是奴婢亲自种的,奴婢喜欢花,可怎么也种不好,种什么死什么,唯独这两株百合顽强得活下来了。” 柳莺抬起手指温柔地抚触花瓣,“其实最开始它们也长得不好,那晚听小姐讲长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奴婢就想,种了好几种花,就只剩这百合还活着,它们说不定就是属于奴婢的曼珠沙华。所以奴婢经常端着它们去找花匠取经,观察它们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松土,没想到,后来它们就长好了,再也不像以前一样,花朵开得很大,看起来又好看又精神。那时候就想,小姐说得是对的,我不该再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一直走不出来。” 一滴眼泪滴落在花心里,柳莺唇畔逸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奴婢大概是上辈子造过太多的孽,老天见不得奴婢好,给了两分好处,就要收五分回去。” 柳莺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双手举着送到凌云釉身前,“听说小姐当时是用这把匕首杀的丁姑姑,柳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剩下一条贱命,还给小姐。” 柳莺手里举着的正是凤微,凌云釉盯着凤微看了半晌,伸手拿了过来,拔-去刀鞘,她并起两根手指沿着刀刃抚过去,忽然用力往里一按,指腹上便多了一道刀口,鲜血沿着刀刃滴在地上。 这柄短刃到底还要饮多少女子的血,才能消去它的不详? 凌云釉把刀身送回刀鞘里,随手扔在了书案上。“我不要你的命,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第 134 章 枭阁中最高的建筑是凌霄楼,楼高十一层,站在顶层上往下俯瞰,不仅能把整座雁回山收进眼底,还能纵观临州城的全貌。 陈甫豪迈得拍着围栏,而后将手收回叉在腰上,山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对着远处哈哈笑道,“想不到啊,老夫这一把老骨头还有机会登上这么高的地方,山川都城都尽在老夫眼底。”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舒畅!早知习武有这等好处,老夫当年就该弃文从武,再是耄耋高龄又怎么样?照样能像阁主刚刚那样,揪着老夫像老鹰揪小鸡一样,飞上飞下。” 堂堂左相自比小鸡,凌彦哭笑不得,连连挥手,“此等莽夫行径如何能与左相大人的经世济民之才相提并论,大人断不可再说这样的话。” “欸!”这一字的音转了两个弯儿,陈甫用手点点凌彦,“你这样就没意思了,这儿是江湖又不是庙堂,少来巴结奉承那一套。” 凌彦笑着点头,“是。” 陈甫双手撑在围栏上,眺望远处的都城,“处江湖之远依然逃不过权势纷争,平康可看不到这等风景,阁主又何苦入世太深。” 凌彦也将目光落在远处,笑道,“凌彦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名啊利啊,年轻的时候争过了,也就那样。凌彦是从饿殍堆里爬出来的,比庙堂上的大人们多看过一些民生疾苦,这点拳拳之心,左相大人又怎会不懂?” 陈甫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一包杏仁咬得嘎嘣响,从三十岁开始陈甫就坚持每日清晨叩齿一百下,所以哪怕已到了耄耋之年,牙口依旧很好。 “老夫不懂没关系,可惜咱们的七殿下也不懂,这就很叫人头疼呐!” 从凌彦的双眼里蹦出两道高深莫测的精光,“大人不了解,咱们的七殿下看起来是个冷心冷肺之人,实际上却是个实打实的大孝子。大人无须忧虑,在下保证,大人前脚一走,七殿下后脚就会跟着离开枭阁。” “如此最好!”陈甫从绣袋里抓出一颗杏仁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不早了,老夫也该启程了,陛下还等着呢!” 摇光得知月见居发生的变故,来到书房想向主人禀报,进去时,自家主人背对门口站着,正看着书案上的一副画像出神,对旁边的卷轴视而不见。 “主人。” 墨昀回神,转过头来,“你来得正好,帮我收拾行李。” 摇光愕然,“主人要出远门吗?” 墨昀嗯了一声,“我要去一趟平康。” *** 柳莺失魂落魄地走出月见居,除了妹妹的金锁和那五朵百合花,她什么也没有带走。 她扬起头茫然得看着头顶那一方天空,想不到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地方能成为她的容身之所。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月见居门上挂着的一盏小儿捕蝉的灯笼上,眼中满是眷恋和不舍。 到今天刚好是七日,甘雨小姐没有骗她,再过七日小姐会丧失嗅觉,接着是视觉,等五感全部丧失,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柳莺低下头,手里紧紧握着的是妹妹的长命锁,她与小渔的生日只差了一个月,算起来,小姐毒发之时,就是小渔十五岁的生日。甘雨小姐答应她,到时候会放她出阁,与小渔团聚。 腿站得有些发麻,柳莺收起长命锁,从怀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百合花,往前走十步有转,拐角种着一棵海棠,柳莺用石头在树角刨出一个土坑,小心翼翼得将百合花放进去,她眼睛酸涩,温热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滴在百合花的花瓣上。 她静静得在海棠树下待了一会儿,将刨出来的土赶回土坑里,用手指在拍平压实的黄土上写下四个字——柳莺之墓。 写完之后,她扶着海棠树慢慢起身,向着卞松月所在的琴鹤苑走去。 *** 琴鹤苑。 卞松月靠着木柱坐在石阶上,手里一下一下地摇着折扇。天空中浅灰与铅色交叠,看起来并不清透,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类似于蜻蜓的小飞虫,没多会儿,院子就被这群不速之客占领了。 卞松月看着有些烦躁,在草笼里揪下一把草叶,冲着小飞虫甩出去,动作中暗含劲道,草叶射下两只飞虫,其余的受了惊,纷纷往更高处飞去。 卞松月继续摇着折扇,嘴里咕哝道,“又要下雨了,鬼天气。” 她收了扇子站起身,余光瞥见门口站着的人,缓缓笑起来,“你不是凌云釉的婢女吗?叫柳什么……什么……”,做势拍一下脑袋,“想不起来了。” 柳莺惨白着一张脸踏进院门,冲卞松月福了福身,“奴婢叫柳莺。” 卞松月重新甩开折扇,看着她道,“原来是叫柳莺啊,你来找我干什么?” 柳莺往前走十步,噗通跪下,重重叩了一个响头,“求松月小姐救救我家小姐。” 卞松月眼睛倏然一眯,“什么意思?从头说。” 柳莺扬起头,继续保持着跪姿,“小姐中了甘雨小姐的七日涅槃,这种毒药会让人在七日后丧失嗅觉,接着丧失听觉、视觉、味觉、触觉,等五感六识通通丧失殆尽,中毒之人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卞松月敛尽笑容,目光有些冷,“凌云釉防人之心很重,林甘雨不可能蠢到自己去下毒,来,给我好好说说,毒是谁下的?又是怎么下的?” 柳莺垂着头,重重咬一口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是奴婢,把毒药混在了小姐的面里。” 折扇“啪”一下合上,卞松月眼神中愤怒与嫉恨交织,嘴角噙起一抹冷酷的笑容,“很好,她就这样相信你,竟然对你半点防备也没有。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她下毒!” 柳莺双手撑在地上,再次叩了一个响头,“求松月小姐救救她,柳莺任凭处置。” “任凭处置?”卞松月冷嗤一声,“你一条贱命不值当让我亲自动手。” 一个圆滚滚的小瓷瓶骨碌碌滚到柳莺肘边。“念在你尽心伺候过凌云釉的份上,我让你死得痛快一点,这是断肠散,服下之后,你就会肠穿肚烂而亡,你比那个叫林然的幸运一些,不用遭这么多罪,从服下到毒发,一盏茶的时间都要不到。” 柳莺两手发颤,用力眨两下眼睛,伸出右手去抓小瓷瓶。 天空的铅色越来越浓,空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顿时狂风大作,厚重的乌云凝结成一片,一眨眼,滂沱大雨来势汹汹,砸得屋檐咚咚作响。 第 135 章 凌云釉独自在书房愣坐了许久,直到听见雨声,她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对所中的毒没有任何了解,决定不再继续消沉,平白浪费时间。 午时月见居换守,现在值守月见居的是开阳和贪狼。凌云釉这会儿没心情和贪狼那二愣子打太极,直接找上开阳,让开阳帮她把陈大夫叫过来。 开阳老实坐廊椅上避雨,贪狼不见踪影。凌云釉刚迈出屋门,摇光举着油纸伞匆匆走近。“云釉姑娘。” 自从自己被禁足月见居,凌云釉就未曾再见过摇光,觉察出摇光不同寻常的急切,凌云釉觉得不安,“你看起来有些着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书房里发生的事三名影卫并不知道,天权也只是对摇光说凌云釉似乎和婢女起了争执。因着自家主人对凌云釉的重视,所以凌云釉的一举一动摇光都极其看重,月见居里发生过什么,他也会时不时地向主人禀报。先前自家主人急着出门,摇光心想主仆之间发生龃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先帮主人收拾行李去了。不想主人前脚一走,柳莺姑娘就出了事。 摇光道,“柳莺姑娘现在在莲鹤院。” 凌云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莲鹤院是卞松月住的地方,对柳莺,她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情,抬手把乱发撩到耳后,“她去那儿做什么?”话音刚落,凌云釉手上动作顿时僵住,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她是不是出事了?” 摇光叹息一声,道,“去看看吧!” 仿佛有一只手在心上揉捏,凌云釉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抬眼看向从屋檐上倾泄而下的雨帘,她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在意的。 在意她的背叛,也在意下毒之时她内心是否挣扎过。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又觉得这些都好像不重要了。 她埋头冲进大雨里,摇光唤她的声音被雨声盖掉,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柳莺的声音。 “小姐,奴婢这一生,真的太长太长了。” 凌云釉一口气跑到莲鹤院,大雨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人世间的蝇营狗苟,雨帘模糊了视线,能见度只够她看清楚前方地上躺了一个人,却看不清那人的体貌。 尘封于记忆里的故人接二连三地从脑海里晃过,为了保住她的一口口粮被乞丐砸死的爹爹,带她去偷橘子却被管家活活打死的小哥哥,她背不出来书被罚时偷偷塞馒头给她的兰姐姐,还有出逃扬州时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拾荒姑娘。 她其实是个害怕寂寞的人,父亲离世以后,她伶仃一人,在乱世中奋力求生。吃不饱,穿不暖,吃再多苦受再多累她都不害怕。她害怕的是那些给过她善意和依靠的人,一个一个从身边离开,最后仍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如果早知这长长的一生只是一次又一次逼不得已的告别,当年还不如和爹爹一起死在那场饥荒里好了。 她的力气已经被强烈的悲伤尽数吸走,只能拖着瘫软的腿艰难地靠近地上的人。 烟青色衣料上那一朵素雅的百合刺痛了凌云釉的眼睛,她麻木得站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伸手去触碰柳莺颈上的长命锁,足金的锁面上雕刻着一只小巧可爱的戌狗,下面缀着六片精巧的金锁片。手里还死死捏着另一个长相差不多的长命锁,不过上面雕刻的属相不是戌狗而是卯兔。 凌云釉的眼睛胀痛得厉害,她轻轻地摇了摇柳莺,“柳姐姐,雨下大了,我们回家了。” 无人回应,凌云釉又加大力气摇了两下,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仍合得紧紧的。 一瞬间,凌云釉出现了幻听,她听见了雅安的声音。“云釉,雅安会保护你的。” 接着是林然,“能来伺候小姐,林然很高兴。” 最后是柳莺,那声音跨过生死间隙,从生的彼岸传过来,说不出的悲戚绝望。“小姐,奴婢这一生,真的太长太长了。” 她终于撑不下去,跪在雨中,捂脸痛哭起来。 卞松月撑着伞站在院门前,遥遥凝望着她。凌云釉似有所感,缓缓抬起眼,她慢慢站起身,一步 一步地来到卞松月面前,“是你干的?” 卞松月一手撑伞,另一手绞着胸前的发辫,抿着嘴唇笑起来,“你下不了手,我帮你啊!” 凌云釉抬手狠狠扇在她春花般明媚的脸上。 卞松月脸歪向一旁,白皙的脸颊上,五根手指印赫然在目。她慢条斯理地蹭去唇角的血,自嘲得笑了笑,“凌云釉,你真的是个好难讨好的人。” “杀林然,杀柳莺,就是你讨好我的方式?”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平静,对眼前这个与她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该有的情绪。 嫌伞累赘,卞松月索性把伞扔开,目光落在柳莺身上,“我其实搞不明白她,给你下毒,又来求我救你,到底图什么啊?” 凌云釉目光紧紧锁住卞松月的脸,“卞松月,你也许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世上有多少跟你一样美貌的女子?却未必跟你有一样的命,她们没有自保的本事,在这人吃人的世道中艰难求生,被践踏、被凌-辱,被迫害,你可以选择一个你想要过的人生,她们却连选择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你这样的被老天爷眷顾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柳莺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卞松月的左臂自然垂下,藏在袖里的手不自觉得握紧,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丝丝缕缕的痛意从手心漫开。 卞松月始终沉默不语,凌云釉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确实对我不错,助我杀丁嫦,帮我除阳平,在羌戈你甚至甘愿代我去赴险,我都知道,但我并不感激你。” “你从不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总是自以为是地对我好,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感动我,还是为了感动你自己?” “从前,就当你瞎了眼,当我认错了人”,凌云釉从怀里拿出一个草编的蝴蝶,上面还留着红褐色的印记,那是从凌云釉心窝中流出来的血。她将草蝴蝶掷到卞松月身上,然后向后退行三步,她脚下的土地并不平展,雨水在低洼处蓄起一个水坑,在两人一间划出了一道天堑。 “你我之间,往前有恩有怨,今日皆一笔勾销,从今以后,我凌云釉同你不共戴天。” 林甘雨饶有兴致得撑着伞看完了这一出好戏,凌云釉回过头看到她,她正站在柳莺身边,雨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她看起来并不在意,有些惋惜得道,“怎么就死了,我不是已经答应放她下山和妹妹团聚了吗?” 一道寒光从凌云釉的凤眸中飞速闪过,这是她第二次见林甘雨,玉手举着天青色的八骨油纸伞,这个动作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可惜,墨昀曾在她手腕上留下的那道疤却生生破坏掉了自然天成的美丽,留下了一道无法忽略的瑕疵。 凌云釉的视线从手移到她的脸上,轻轻笑了笑,“林甘雨,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也不知怎么就把自己陷进了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里来。追究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命也没多大意义,我们来猜一猜,如果你死了,墨昀会不会伤心?若是我死了,他又是否会亲自取你的命?” 这番话成功触到了林甘雨的红线,她的眼里泛起了怒意,“你不过是一枚棋子。” 凌云釉看了一眼了无生气的柳莺,她明白,这种时候悲伤最是无用,她看起来越镇定越淡然越容易打击到对手。她冲着林甘雨靠近一步,凑近她耳边,呵气如兰,“就算是棋子,也是墨昀心上最重要的一枚。” 林甘雨攥紧右手,倏然明白了凌云釉的用意,紧绷的肩背舒展开来,侧过脸盈盈笑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七日涅槃并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让你慢慢丧失五感六识成为一个废人,我倒是想看看,你变成这幅样子以后,墨昀还会不会青睐你。” 凌云釉浑身湿漉漉的,鬓发粘成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连绵不断的雨水在额头分流,顺着眼睛向下流去。眼皮被雨水冲刷着,眨一下眼,就有雨水灌进眼眶。凌云釉强撑起眼皮,睁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不想这么早杀你,林甘雨,你会杀人,而我,会诛心。” 第 136 章 凌云釉跑出月见居之时,贪狼想拦着,被摇光拦住,贪狼一根筋直到底,认定了主人说过的不允许凌云釉出阁一步的话,跟着就要去把她逮回来。摇光武功不如他,只好叫上开阳,把贪狼拉回来绑在了檐下的柱子上。 凌云釉一脸失魂落魄地回来后,摇光解开贪狼的束缚,虽然凌云釉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一处干的地方,他还是拿起伞走过去遮在了她的头上。 凌云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烦请你帮我收敛柳姐姐的尸骨。” 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眶里只剩雨水,再挤不出眼泪来了。“一把火烧了就行,说不定来世还能落得一个干净自在。” 顿了顿,接着说道,“骨灰还是送来给我吧,麻烦你了。” 摇光答应下来,关心道,“云釉姑娘先去把湿衣服换了,我让人熬点姜水送来。” 凌云釉点点头,“我昨夜不小心受了凉,烦劳再帮我将陈大夫请来。” 摇光不疑有他,应下了。 凌云釉转过身,想起什么,偏过脸来,“墨昀现在有空吗?” 摇光答道,“不巧,刚离阁没多久。” “他多久能回来?” “枭阁至平康,山远路遥,至少得两月后了。” 凌云釉抬手在眼睛上揩了一把,“他此行的目的,和朔风堂的内鬼有关吗?” 摇光微感惊诧,神色很快恢复如初,“只是其一。” 凌云釉点头,不再往下细问,转了话音,“既然他已经知道裴云的死与我无关,又为什么还要继续关着我?” 摇光轻叹一口气,“若只是为了囚禁云釉姑娘,何至于出动三卫,真正的原因,贪狼那傻子不懂,云釉姑娘冰雪聪明,难道也不懂吗?” 心弦被这句话轻轻扯动了一下,凌云釉不再说话,缓步向书房走去,桌案上的茶盏已经冷了,茶杯还干净,里面的茶水一滴都没动过,茶水凉透,沏茶的人也不在了。 凌云釉木然地环视着屋中的陈列摆设——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月见居从未热闹过,但林然和柳莺在的时候,也并没有觉得冷清过。 空荡荡的心口遭一室的冷清窒得无比难受,凌云釉捂着胸口慌忙退出门外,她在廊椅上坐下来,身体脱力地靠向廊柱。 本来已经渐消的雨势骤然变得猛烈起来,摇光还没走,见凌云釉原样进去原样出来,还穿着原来那身湿衣裳,迅速想出一套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迈脚,不知何时回阁的徐飞白气势汹汹从门口走来,脚步片刻未停径直走到凌云釉面前,一张口就把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德性,杀人放火的在那边明目张胆地得意,你这被欺负的窝窝囊囊躲在这里伤心难过。你以前那睚眦必报的劲儿哪里去了?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婢女时,连池正那样的色胚都敢收拾,现在对手换成林甘雨,就怕了?不敢了?” 凌云釉抬起眼皮,目光涣散没有焦距,反应了很久才认出眼前的人。“你告诉我秦州去了湖州,我去过湖州,没有看到他。秦州呢?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徐飞白没想到凌云釉不仅不接他的茬,还丢回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秦州他……”徐飞白眼神闪烁,搜肠刮肚也没能编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凌云釉嗤笑一声,“这次又想编什么理由?秦州被我伤得太深,离家出走疗伤去了?你三番两次搪塞我,无非是不忍打击我。感谢你的好意,我从十四岁开始,就没收到过多少好消息,你说吧!趁我现在还消沉着,让我一次性痛完。痛过了,我会打起精神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徐飞白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小瞧了她,也许这个姑娘比自己想象中更坚韧。把那日在断魂崖上的发现一一告诉凌云釉,凌云釉听后,知道秦州必定是凶多吉少。 秦州是所有倾慕者里,唯一一个对她没有所图的人。只一心一意保护她,对她好,傻得连回报都从不要求。 原本以为心已经空了,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无法抑制地痛了起来。 凌云釉怔怔得看着眼前的雨帘,明明还只是一个被她触碰一下就会脸红的腼腆少年,到底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阁中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日子。” 徐飞白不明白她的用意,仍想了想,回道,“下月初十是阁主的生辰。” 凌云釉点点头,站起身,看着徐飞白,“你刚刚回来,还不知道裴云的事吧?” 徐飞白不明所以,“什么?” 凌云釉没回答,继续说,“朔风堂的内鬼墨昀自会收拾,至于林甘雨,你不许动她,把她留给我。” 蚀骨的寒意从足尖向上蔓延,席卷全身,过了一会儿,徐飞白才有所反应,“裴云他……怎么了?” 凌云釉面色苍白若鬼,眼眸中的光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得熄灭了。“裴云他去寻云叶了。” 说完这一句,凌云釉把徐飞白扔在了身后,她回到房里,走到琴架旁,掀开为古琴挡灰的锦布,倒转琴身,从古琴背后的暗槽里拿了一枚只有婴儿手掌大的白玉令牌出来。 徐飞白废了好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狂躁得跟进门来,一双眼红得吓人,“谁干的,有墨昀在,谁敢对裴云下手?” 凌云釉没有理会徐飞白的癫狂,摸着山河令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前两日抚琴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暗槽,她想起凌彦送琴来时,给她讲过四十八卫的故事,原来并非是无意提起,而是刻意为之。发现令牌时她不明白凌彦为什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现在,她仿佛有些懂了。 “从前想着我在枭阁待不久,所以,三堂的纠葛我不愿意掺和太深,如今想不掺和都难了,这一潭浑水,我也来搅一搅。” *** 白晋坐在茶案前慢条斯理地煮好茶,给卞松月倒上一杯。卞松月仍喝不惯中原的茶,一口也不愿意碰,捻起描金磁盘里的一块玫瑰饼放进嘴里,漫不经心道,“我听到一个消息,林甘雨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毒,叫七日涅槃,那女人平素傲得跟个孔雀一样,我看不惯,前些日子给了她一些小教训,也不知道那毒是不是拿来对付我的?听说这种毒无药可解,我死了,你会心疼吗?” 白晋好久没看到卞松月对他撒娇了,宠溺得笑道,“你只要别玩儿的太过,她不会跟你一般见识。松月,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去招惹甘雨,若真惹急了她,你也讨不了好去。” 卞松月丢开啃了一半的玫瑰饼,拍去掌心的饼屑,语带轻蔑道,“惹急了她无非就是给我下七日涅槃,我见过的毒草比她看过的花都多,世间百毒相生相克,我不信那毒真的就无药可解。” 白晋饮一口热茶,“七日涅槃的确不是无药可解。” 卞松月目光黯了黯,抬起眼,娇笑道,“我就知道。” 白晋继续说道,“七日涅槃是毒医燕百草制出来的,燕百草脾性古怪,自称毒医,却从不主动救人。” 卞松月微一拧眉,“先给人下毒,再解毒?” 白晋赞赏地看她一眼,“松月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就中。” 卞松月却没有理会他的夸奖,在心里默念燕百草的名字。 “七日涅槃虽不致死,但给人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若是在最后一味触觉丧失前找到解药,那之前丧失的四感都能恢复。等触觉完全丧失,中毒之人便会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即便是找到燕百草也是惘然。算起来,你那小姐妹应该已经丧失了嗅觉,接下来是听觉,轮到触觉时,也不过只用得上一个月的时间,你何苦这么执着呢?” 卞松月轻笑出声,端起那杯已经彻底凉掉的香茶一口灌下。“看来你早就知道了,难为我反被你蒙在鼓里,还在想怎么让你帮我找到燕百草。” 白晋苦笑:烟雨堂里的聪明姑娘不少,难控制的也有那么几个,可谁都不像这姑娘这么死心眼。他用手巾擦了擦手,然后伸手过去,把卞松月的柔荑素手紧紧握住,以近乎于魅惑的声音说道,“松月,为什么你还不明白,自打你进入烟雨堂那天开始,你与她就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你与她之间,从来没有对错,只有立场。凌云釉比你先看开,你也可以放手了。” 卞松月垂眸看了看相握的手,轻轻笑起来,“如果我这次彻底与她断绝关系,以后都乖乖听你的话,你又要赏我什么?” 白晋许久没见到她的娇俏模样,用另一手亲昵得捏了捏她的脸颊,心情很好地道,“你想要什么?” 卞松月嘴角上勾,眼尾跟着上挑,如果一朵娇俏又冷艳的带刺玫瑰,“如果我不顺着你的意思做,坚持要与凌云釉纠缠不休,你是不是又会像以前一样,故意对别的女人好,让我吃醋,让我难过,接着用忽冷忽热的态度来惩罚我的不听话?” 白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脸,卞松月冷笑着用力抽回手,“昨天看到凌云釉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遇到你以前,我想要什么,会不择手段去争去抢,争不到抢不到,要么放手要么毁掉,不会像现在一样,把头低到尘埃里,卑微到只会一心一意讨好你。” 卞松月已经不想再去在意白晋听了这番话会有什么反应,她一撩裙摆,猛然起身向外走去。她在枭阁中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怎么得就走到了最初遇到白晋的彼岸花丛边,如今那里只剩下一株株孤零零的草杆,彼岸花只在秋天开,不开花的时候那么不起眼。 与白晋的初遇并没有占据她太多思绪,和彼岸花有关的记忆并不只属于白晋,她想起她帮凌云釉除掉丁嫦的那个夜里,她们各拥着一朵彼岸花,她站在岔路口上对凌云釉说过的话,到现在还清晰在耳。 想不到,那个时候,他们说完彼此不相忘的话,一转身,就陌路天涯了。 卞松月从怀里拿出凌云釉还给自己的草蝴蝶,看了许久,喃喃道:“别人把我的讨好利用得淋漓尽致,只有你,送到面前都不要。” 第 137 章 陈大夫为凌云釉把脉,神情凝重,凌云釉早就有心理准备,“陈大夫,您无须有太大压力,云釉虽不懂医理,但也知道七日涅槃的毒不好祛除。只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缓解毒素扩散,能挣回多少时日就挣多少,云釉不贪心。” 陈大夫一生治人无数,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豁达的病人。他捋着胡须,缓缓道,“这毒十分清奇,附着于心脉之中,但通过脉象来看,姑娘近来忧思过重,致使浊气滞于心脉,歪打误撞地阻停了毒素的蔓延。老夫可以用素问针法封住气口,只是姑娘须从此心平气和,情绪不能大起大落,也不得再动用武功,姑娘若能做到,这七日涅槃的毒虽无法根除,也至少暂时不会蔓延。” 心平气和,清心寡欲,不动怒不怀忧,说来简单,要做到却是难上加难。凌云釉道,“若是不小心动了气,会怎样?” “浊气会冲破气口,将毒素运送到心脏,到时候便只有解药能救了。” 凌云釉思虑片刻,做出了决定,“请陈大夫施针吧!” *** 皇城平康的夜色异常凝重,一入夜,巡视皇宫的内廷卫人数是白日里的两倍,分散于各处巡守。皇宫中有大小宫殿七十来座,其中皇帝所居的临安殿护卫最多。内廷卫彻夜巡守,将临安殿护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隆庆帝服下晚间的汤药,抬手在虚空一挥,张海领悟其意,带着两名小太监躬身退出临安殿。隆庆帝看着十年未见的儿子,一时有些恍惚,“十年来,朕一直派人寻你,却一直未曾寻到你的踪迹,不成想,你竟然一直在枭阁之中,凌彦那老匹夫,从来没向朕禀报过。” “老堂主把儿臣捡回去时,并不知道儿臣的身份,只当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阁主也是前些日子刚刚知道。”一番话回得恰如其分,两人不像父子,也不像君臣。十年以后,再见至亲,墨昀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起伏,说起来,即便是有相同的血缘,对父亲兄弟他都没有多深的感情。 隆庆帝虽然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但感官依旧灵敏,敏锐得觉察到了墨昀身上流露出的拒人千里的疏离。 他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欣慰,“你不像你母妃,反而更像朕一些。” 换成其他皇子,听了这话少不得要心花怒放,但墨昀脸上未曾露出半分喜色,显然,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荣宠。 他缓缓抬起头,错银铜雀灯中的火光照亮他硬挺的侧脸,这张脸的确更像隆庆帝,唯有一双眼睛肖似曾经宠冠六宫的贤妃。“父皇,您这么执着得想要将皇位传给儿臣,是因为愧疚吗?” 话音一落,墨昀就感到气氛的凝滞,真龙的怒意当空压下来,他不卑不亢,扛着这份压力,挺直背脊,与隆庆帝对视。 父子俩你看我我看你,僵持了一会儿,隆庆帝率先败下阵来,“是,朕愧对你母妃,也愧对你。” 自当上皇帝以后,隆庆帝再未对谁服过软,这会儿深觉报应来了,继承人的位置其他儿子在暗地里抢得不可开交,眼前这个,捧到手边人家都懒得接。 墨昀默了半晌,忽然起身,退行三步,行下一个臣子之礼。“父皇留在身边的皇子只有两位,三皇子墨延野心有余谋略不足,且德行有亏,难堪大用。八皇子墨琮才德兼备,为人仁义,将来必定能够造福百姓,引领四方归顺,父皇愧于儿臣事小,愧于百姓事大,万望父皇三思而行,重拟诏书,为天下留一名勤政爱民的新皇。” 一番话明面是在劝谏,言外之意却在啪啪抽皇帝的脸,隆庆帝脸色微沉,“你怪朕不是个好皇帝,你好大的胆子。” 墨昀在心里冷笑:敢做不敢认,这便是当今天子的为君之道。 墨昀不辩驳不求饶,隆庆帝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底颇为无奈,最后长长叹一口气,道,“罢了,天子宝座你不稀罕,朕也不勉强,你扶我起来。” 既然隆庆帝已经退让,墨昀也犯不着继续不识抬举,振袍起身,扶着隆庆帝走到书案前坐下,为皇帝奉笔研墨,这封诏书的内容和先前那封差不多,只是换了人名与封号,搁笔以后,隆庆帝唤来掌印太监奉上玉玺,亲手盖上宝印。 等墨迹风干,隆庆帝将诏书交给墨昀,“两封诏书你都收着,若是朕大限之日,你反悔了,就把这封烧了,原来那封还作数。” 墨昀卷好诏书举在头顶,躬身行礼,“多谢父皇成全。” 隆庆帝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动作说不出的和蔼慈爱,“朕累了,你下去吧!叫张海进来伺候。” 只是拟了一个诏书,就把隆庆帝的精力全部透支殆尽,张海扶他躺到榻上,隆庆帝一挨床就昏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也许真是大限将至,梦里出现的都是逝去多年的故人,醒来殿内寂然无声,床边亮着一盏宫灯,张海歪在一旁打盹。 他没有惊动张海,自己掀被下床,没有穿鞋,径直走向西南面的博物架前,抬手想起拿第七层上的东西,病痛令他的身形变得佝偻,从前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如今却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这一动作牵动心脉,他重重喘起气来,身体一软,重重撞在博物架上,陈列之上的物品经他这么一撞,纷纷往下掉落,全都砸在皇帝孱弱的身体上。动静惊动了张海,张海一看,汗都给吓出来了,抬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匆匆奔过去,“我的陛下耶!您怎么自己起来了?想拿什么东西,唤奴才一声就是,这是何苦来哉?” 隆庆帝喘得跟拉风箱一样,张海要叫御医,他不让,张海无法,抬手在他后背顺了半天气,隆庆帝才缓了点儿,隆庆帝目光在地上逡巡一转,死死捏住张海的肥胖手肘,“第七层上有个锦盒,你给朕拿下来。” “诶!”张海扶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用眼睛丈量一下高度,他个头不高,便端了一张凳子垫在脚下,从第七层的案板上拿出一个绛紫色的锦盒,锦盒之上印着素净的云纹,看起来平平无奇。便是陈列于架上多年,上面也没落下一粒灰尘,天子的寝殿日日都有人洒扫,总管检视得严,宫人们不敢偷懒,所以再不起眼的地方,都一定不染片尘。 隆庆帝接过锦盒打开,里面只有两件东西——一张泛黄的女子小像和一缕青丝。小像上的女子容色秀美,眼尾有一颗猩红的小痣。乌发编成两根发辫垂在胸前两侧,额前坠着一颗心形的鸡血红冰晶石,无论是从五官还是服饰来看,都能看出像上女子并不是大燮人。静静躺在小像旁的一缕青丝,由一根红线束起,发丝已经干枯泛黄,已不似当年那般流光水滑。 张海的目光在小像上扫过,无声叹了口气。小像上的女子,是夜离国的那迦郡主,也是大皇子墨仡的生母。 隆庆帝颤颤巍巍伸出手去,触碰画中女子额角的红痣,“那迦,你看看朕,朕已经老得不像话了,可是你还是这样,一直没有变过。” 他从锦盒里拿起红线束就的青丝,喃喃念道,“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 这一句牵动情思,隆庆帝捂着胸口咳出一大口血来,张海吓得肝胆俱裂,连声唤人传太医。听到小太监的脚步声匆匆远去,张海回过头来,眼眶有些湿润,“陛下,万望保重龙体啊!” 隆庆帝死死捏着张海的手腕,“去,给朕拿一把剪刀来?” 张海不明其用意,嗫嚅着唤道,“陛下。” 隆庆帝精神不济,一双眼却亮得惊人,再次重复,“给朕拿一把剪刀来。” 张海不敢忤逆圣意,命小太监找来一把小金剪,双手捧着递过去,“陛下,剪刀来了。” 隆庆帝扯起一束染满霜色的发丝,在离发梢六七寸的地方一刀剪下,颤着手将剪下的发丝放在了乌发旁边,“青丝配白发,朕也算是陪你白头了。” 隆庆帝盖好锦盒,递给张海,“朕死后,将这锦盒同朕的遗体一同入葬。玉棺里不放任何陪葬,只放这个锦盒。” 同一时刻,兰馨殿里珍妃被噩梦惊醒,一睁眼,就听见灯罩里的火烛爆了一个灯花。 心口砰砰狂跳,珍妃大声呼唤,“雪香,雪香。” 连唤几声都无人回应,偌大的兰馨殿竟然无一人值守,满室的死寂令珍妃心头发慌,她赤足下榻,撩开纱幔,想要去到外室,脚步却蓦然一滞,十根脚指头向下蜷起,紧紧抠住地板。 “珍妃娘娘,十年未见,别来无恙。”一室黑暗里,墨昀坐在桌前,冲着珍妃彬彬有礼地点了下头。 珍妃一直恐惧着这一日的来临,等这一天真的来了,如跗骨之蛆的恐惧却仿佛瞬间消失殆尽了。珍妃消瘦的脸上没有血色,目光中浸泡着渗人的恶毒,狠狠投向墨昀,“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现在回来?” “是父皇命左相接我回来的”,仿佛是怕珍妃听不清楚,墨昀将语速放得很慢。 珍妃初时只轻轻得哼笑一声,随后,笑声越来越大,原来越癫狂,眉目间,眼睛里,都爬满了疯癫之色,“那贱人到底有什么好,死了这么多年还让他满心惦念,你失踪了十年,也非得在死前把你找回来。” 罩在墨昀面上的漠然终于裂开了一条细缝,他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珍妃面前,“我母妃是家中独女,一直想有个妹妹,这么多年,她对你掏心掏肺,帮你惩戒陷害你的妃嫔,扶持你争得妃位,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让你恨她恨到要完她的命后,还要对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赶尽杀绝。” 珍妃收起笑容,面色逐渐回复正常,将落在额前的发丝勾在而后别住。“她没有对不起我,要说错,只能怪她不该生下你。你很好,我的琮儿也不差,为什么陛下眼里就只看得到你。” 帝王家的骨肉倾轧永远都分不出谁对谁错,都是权势的奴隶罢了。墨昀解下腰上的酒袋,仰头灌下一大口,手掌一翻,一柄指尖刃出现在掌心。“从头到尾,我母妃都没有对你不起,珍妃娘娘,是你错了。” 指尖刃上的一线雪盲,刺痛了珍妃的眼,她抬起头,无惧无畏地看着墨昀,“不劳你动手。” 珍妃走到一旁取下烛台,扔开灯罩,拔掉蜡烛,用尖钉抵住心口,“墨昀,你不用高兴得太早,这天下,终究是琮儿的。” 话音收尽,珍妃将尖钉狠狠送进心口,惨白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 墨琮从睡梦里醒来,感觉额头黏腻腻的,抬手去摸,才知道在梦里出了一身冷汗。 曾宛被他惊动,迷迷糊糊问道,“王爷做噩梦了?” 墨琮温声安抚道,“没有,你继续睡,我去喝口茶。”曾宛点点头,蜷起身子又睡过去了。 墨琮没有叫内侍,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冷茶,凉透了的茶水下肚,脑海清醒许多,但内心的慌乱还是没有停下来。 墨琮听到雨声,最近几日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晴,他拉开门走出寝室,到处都湿漉漉的,墨琮不想打伞,就沿着回廊散步,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忽然间,散乱的灯影间混入几条人影,十余名黑衣蒙面刺客横空出现,将墨琮团团围住。 堂堂宁王府,进了这么多名刺客,竟然没有一个守卫发现,墨琮心上生出一行戾气,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要王爷命的人。”为首的刺客举着剑直刺向墨琮。 一道剑光横空出现,强行拦停黑衣刺客的进攻。这些刺客作战极有章法,十名刺客对着习昌一拥而上,死死缠着他不放,剩下三名全去截杀墨琮,墨琮并非一点武功都不懂,他反手抢过一名刺客的剑,砍向对方的脖子,谁知那名杀手反应极快,身子后仰避开了这一击。另外两名刺客反应敏捷,分别从两侧同时拥上,墨琮被迫陷入了只能顾一边的危局中。习昌意识到这群刺客都非等闲杀手,心中一凛,余光瞟到墨琮这面的危机,不顾身后砍来的剑,瞅准一面奋力撕出一道口子。 回廊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府中的守卫,有人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两队守卫加入战局,习昌身上中了好几道剑伤,仍咬紧牙关将墨琮护在身后。 “墨琮。”曾宛穿着寝衣匆匆忙忙向这边跑来。 墨琮厉声喝道,“别过来。”而后回过头命令道,“留活口,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这么胆大包天,敢在天子脚下刺杀当朝皇子。” 这一声把曾宛吼清醒了,当真是关心则乱,她过去没有半点助益不说,还容易添乱,当下驻足原地,不再向前。 两队守卫加上一个战力强悍的习昌,竟然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将刺客全部制服。墨琮怒极想要亲自逼问刺客的来处,习昌忙拦在前方,“王爷,让属下来。” 曾宛跑到墨琮身边,抱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得退后两步,“王爷息怒,稍安勿躁。” 习昌挑开一名刺客的面巾,剑指刺客的眼睛,“是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竟然还妄想和习昌讲条件,“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若小的招出背后指使,王爷会不会放小的一命?” 墨琮怒极反笑,“本王有一千种让你开口的办法。” 背后一名胆小的刺客吓得颤抖起来,没等问,就全招了,“是墨昀墨堂主派小的们来的。” 墨琮笑容收尽,眼里寒潮涌动,“你说谁?” “王爷,不好了,不好了,王爷。”内侍琴书一惊一乍得冲过来,墨琮还没从震惊中回神,便又听闻另一个噩耗,“王爷,珍妃娘娘薨逝了。” 第 138 章 浮在空中的浊气被短暂的暴雨洗刷一空,暴雨虽然住了,阴云却依旧未曾散去,灰蒙蒙的天空显得十分死寂呆滞。东市作为平康最为繁华的集市,商贾云集,邸店林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本来热热闹闹的街道扫荡得冷冷清清。 刚过戌时,街道两旁的商铺外陆续有灯笼挂起来,路上行人虽少,仍有一些小贩挑着担子出来守着。墨昀在一个馄饨摊前坐下,问摊主要了一碗海味馄饨。 客人少,没一会儿馄饨就端上来了,摊主手在围裙上蹭了两把,油光光的围裙上又蹭上了两道显眼的油污,他眯起眼睛笑着招呼墨昀,“客官慢用。” 转身走开时,被墨昀叫住,“老板,向您打听个事,宁王府怎么走?” 摊主指着正前方的街道,咧嘴笑道,“好找得很,沿着这条街直走,第二个路口右转,有条小巷子,叫玉林巷,从玉林巷过去要近一些,穿过玉林巷啊就是少陵街,沿着少陵街直走到底,就能看到宁王府的大门了。” “多谢”,墨昀道完谢后,埋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一碗热馄饨下肚,胃里暖和了不少,墨昀从钱袋里拿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墨昀不知道墨琮的府邸所在并不稀奇,被师傅捡回枭阁时,他十四岁,墨琮十二岁,还未曾拥有自己的府邸。暌违十年,平康城于他其实非常陌生,还是皇子的时候,他鲜少有出宫的机会,所以对主城区的街道分布并不熟悉,不过这并不阻碍他寻到宁王府的所在,摊主描述的路线十分明了清晰。 墨昀走到第二个路口,右面果然有条小巷子,应该就是摊主所说的玉林巷了。沿着巷子只走了三分之一,墨昀敏锐得觉察到从头顶上空沉沉压下来的杀气。 他停下脚步,抬高视线,长长的巷子只有巷口挂了一盏灯笼,借着远处散过来的光线,他看清了巷子两边的屋檐上,匍匐着二十来名弓箭手。墨昀在心里判断当下的地理形势,在这只够三人并排通行的逼仄巷子里,他能毫发无损逃出去的机率是零,能负伤逃出去的机率最多不超过三成。 巷子外面想必还埋伏了一波人,就算他能成功躲开这一轮攻势,在受伤的状态下,也难以逃脱下一轮截击。 头顶的一片乌云渐渐散开,从中撒下几线天光。巷口的灯影忽然暗了下去,墨昀看着挡去灯光的人,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意外之色。 挡在巷口的,是本该在宫中为母亲守灵的墨琮。墨琮眸色晦暗莫名,“七哥,别再向前走了,两边加起来有三十名弓箭手,用的是可以一次射出十枚□□的诸葛连弩,你再向前走一步,顷刻间就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墨昀点点头,果然听话地不再向前,“你这么做,是为你母妃,还是为你自己?” 墨琮冷笑道,“那我也问你,你派人刺杀我,是为你母妃,还是为你自己?” “派人刺杀你?”墨昀面露不解,不过下个瞬间,他就反应了过来。一些他想不通的东西终于在此刻和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那个人为什么要逼他来平康,为什么要挑拨他与墨琮的关系,墨昀终于都想明白了。 他看起来异常冷静,“我没有派人刺杀你,不管你信不信。” 墨琮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我母妃呢?也不是你杀的?” 珍妃的事,墨昀从未打算否认。他镇定说道,“珍妃是自尽的,不过也是因为我,至于她这么做的理由,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你当年从你母妃手里救下我,这份恩我记着,当年她下毒害我母妃,这份仇我也没有忘过。从你把我从刺客刀下救出的那一刻起,这个结果就已经定下了。”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就这样轻易地被挑到明面上来,几种情绪在墨琮心口冲撞,有怨恨,有愤怒,也有失望。 墨琮向一旁摊开手,护卫递上连弩,他接过来,抬起连弩对准墨昀,“七哥,箭匣里总共十支箭,如果你能全部避开,我就放你走。” 墨琮旁边站着的是负责都城巡防的银甲卫统领魏远,魏远拧起眉头,手按在刀柄上,“殿下,箭在弦上,万不可心软啊!” 墨琮心里天人交战,魏远的意思他何尝不懂,父皇最多能撑七日,七哥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回平康,就只是为了替母报仇吗? 魏远见他迟迟不肯出手,神色冷下去,沉声对着墨昀道,“七殿下,对不住了,放箭!” 墨琮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没有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许动手。” 魏远是三十名弓箭手的直属上级,按道理弓箭手都该听他的命令行事,但墨琮作为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拂他逆鳞。 魏远长呼一口气,才将心头的戾气压回去,脸转向墨琮,苦口婆心劝道,“殿下,皇位之争,岂容得下妇人之仁。今日若放七皇子走了,来日不知要生出什么变数来。” 墨琮蹙紧眉头,“本王没说放他离开,先……先抓回去,再做定夺。” 一直没说话的墨昀忽然笑了起来,就在墨琮厉声阻拦弓箭手放箭的时候,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拔刀挡在他身前的十二岁少年。这个少年在欲望的锻造炉里苦修了十年,仍然没有融去骨子里那无用的温情。 可有些事,哪里有回头路可走呢? 墨昀看着墨琮,“魏统领说得对,皇位之争,容不下妇人之仁,父皇的皇位之上,沾的是延陵太子和永安王的血。墨琮,今日就是七哥送给你的第一课,孤寡之人,有国无家,绝对不能对任何人心软,尤其是你的兄弟。” 魏远不明所以,不知道七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墨琮一言不发,只沉沉看着墨昀。 密集的脚步声从巷口的另一头传过来,北武卫分为两队极有秩序得把守在巷口之外,左相叉着腰从中间走上前来,咧嘴笑道,“哎哟!两位殿下要叙旧怎么不找一个好点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