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 春山夜带刀_1 《春山夜带刀》作者:岫青晓白 文案:阮霰是个刺客,长得好看还能打,一不小心成为了江湖传说。 后来他隐居百年不问世事。 虽然这所谓的隐居都是狗屁。 百年之后他戴了张假脸重回江湖,那个相恨相杀多年的宿敌竟然开始纠缠他。 他当着宿敌的面,淡定脱下马甲。 宿敌:卧槽 卧槽 卧槽…… 宿敌:他冰冷无情、心狠手辣,长得再漂亮,也喜欢不起来。 后来:真香。 酒醉春山月,不必闻刀声 *这是一篇正经文 *有糖有刀有狗血,江湖争杀,仇满天下 *文名改自《哥舒歌》中“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一句 *文笔渣,剧情废,节奏慢,爱渲染,水平低,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 内容标签:强强江湖恩怨穿越时空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霰,原箫寒┃配角:┃其它: 第一章夜色封喉 二月宵风冷,金陵的春夜,倒是清寒里流转多情。十里秦淮,画舫相连,盏盏花灯化作河面波光,影似悬天银河。 幽香轻浮间,却有一处灯火昏暗——秦淮河心,一叶小舟随波飘荡,寂然阒然。可巧的是,今夜河面上所有游船画舫,俱是以之为中心停靠。 皆因名满天下的画圣百里丹青在里面——江湖之大,评比甚多,其间三大排行,莫过于风云榜、兵甲榜、美人榜。这之中,江湖美人榜,历来由百里一族的画师评选。 春色潋滟的夜,天下风流客齐聚于此,为的便是百里丹青公布江湖美人榜那刻。 最靠近河心小舟的那条画舫上,七八个人或坐或卧。倾杯斗酒时分,其中一人下颌一扬,冲斜对面的某人道:“江十二,你对天下美人最有研究,且预测一番,今次公布的江湖美人榜,会有哪些人?” 被点名的江十二饮尽杯中酒,闭着眼一番摇头晃脑后,道:“赵五,你这话就问对人了。金银台霜如夜仙子,以剑舞名动天下,衣袂旋转间,端的是勾人心魂;沉香亭白飞絮,传言她不笑倾人城,笑时倾人国……当然,我最喜欢的,要数……” 赵五翻了个白眼,打断江十二,并提脚踹过去:“我没问你喜欢谁!” 江十二笑嘻嘻躲过,这时听得一人提议:“能上榜的人太多,不若咱们来赌一赌,哪个能夺得今次美人榜榜首?” 登时有人附和:“这个提议好,我赌白飞絮!” “沉香亭白飞絮妩媚无双,扶风城林溪风最是脱俗,我选长歌楼沈明画!” “……” 众人纷纷丢出筹码,轮到角落里的那人时,却是倏然一静。那人手腕上本佩戴着六枚铜钱,方才众人下注时,他取下铜钱、算了一卦。 夜风掀动窗畔轻纱,勾勒远山如黛,他默然凝视几息,抬手遥指,问:“你们看,那是何处?” 所指之处,位于金陵城东,巍巍院落,肃肃灯火,其上笼罩结界,光华日夜流转,百年不破。 那是金陵城最有权势的一族居住之地。若说百年前,这个家族不过陈朝一名门望族而已,盛是盛,但与其实力相当的,不在少数;而如今,他们已成国之一擘,其地位,在整个陈朝,举足轻重。 “……是金陵阮家。”有人回答他,但神色古怪,一副“这个时候你提它作何”的表情。 那人缓慢将铜钱串回手串上:“你们可知,阮家曾出过一位公子,在江湖美人榜榜首这个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 “谁啊?”有人傻眼了,“阮家什么时候出了这等人物?还是公子!” 春山夜带刀_2 这些人都很年轻,年岁约莫二十,素日里干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说起百年前,自然不清楚。 一阵茫然对视,江十二犹豫着道:“莫不成,是阮家那位春山刀?我爷爷曾远远见过他一面,说他天人之姿,当时无人能出其右。” 此言一出,登时有人恍然大悟:“春山刀阮雪归?我听说过这人,在春山一战成名,后来领兵攻打梁国,一人独身入皇城,迫使当时的梁国国主臣服我们大陈王朝。” 那个押沈明画的人不解:“我也听人说起过,他不是刺客出身,怎么还上江湖美人榜了?” 赵五一脸理所当然:“上美人榜自然是因为长得美啊!” 有人震惊得跳起来:“真当了十年的美人榜榜首啊?那得是何种模样!有他画像吗?如今市面上还能买到吗?” 风流纨绔们登时起了心思,却是听得一人道: “可是,就算曾经上过又如何?那位阮雪归,隐居亦有百年之久,就算修行者容颜永驻,但江湖三大评选,向来不涉及隐退之人!” 说这话的人故作停顿,继而将盛放筹码的托盘往算卦之人面前推了推,拖长语调催促道:“所以——别信你那几个铜板拼凑出来的卦象。来来来,裴三,快押一个,就剩你了!” 裴三神色淡淡,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丢到托盘里,眉梢一挑:“我押春山刀阮雪归。” 嬉笑声立时响彻画舫,他置若罔闻,偏转视线,平静眺望夜色下的金陵阮家。 华光缥缈的结界,深深宅院依山而建,数顷灯火明如昼,却并非照彻到了每个角落。院落尽头的湖泊,唯映二三星辰,沉默幽暗色。 不远处白梅林间有风拂过,飞花纷扬似雪,起起跌跌前行,掠过初发浅草的湖畔,打着旋儿坠入湖面的涟漪中。 正是微风起微涟之时,兀然而然,竟见湖水往两侧分去,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有个青衣人拎着酒壶缓步而来,熟稔自然地踏进湖泊、踩上阶梯。 若有阮家的人在此,定能认出,此人乃是家族十大高手之一,专程坐镇于此的守湖人。 此湖乃阮家禁地,传闻底下囚禁着残忍至极的凶兽。但真相如何,守湖人再清楚不过。 他沿着石阶向下,周遭灵气愈发充沛,至湖底光线幽微处,几经折转,行入某个洞穴,灵气浓郁程度更是到达顶峰。 洞穴正中央,一个白衣人垂首跪坐,周身华光流转,仿若置于天上云霞间——灵气便是自他体内流溢而出。但他双手双足皆为嵌入洞壁的铁链锁束缚,身下,乃一银芒流转的阵法,符咒、图腾倒转其间,幽幽骇人。 若是有意查探,不难发现充溢整个金陵阮氏的灵气,皆是源流于此。 此地灵气过于充裕,守湖人默念三次口诀,静心凝神,方才不至于头脑眩晕。他在阵法三尺外席地而坐,酒壶置于身前,酒杯摆了两个。 “你可还记得,你母亲在时,曾为你定过一门亲事。” 守湖人斟了两杯酒,执起其一,与对面的相碰过后,边饮,边对阵法中的白衣人低声说道。 ——但对方没有半点回应。 守湖人早已习惯于此,毕竟这人三魂已散,五感尽失,形如木偶。但他仍是不忍,是以百年来,总会提着酒来这湖底,告诉这人近日里金陵城中发生的事。 毕竟这人是阮雪归,那位受千万人敬仰的春山刀。 当年高祖皇帝山陵崩时,还不忘起身南望,盼着“隐退疗伤”的春山刀能够快些痊愈,归来辅佐其子孙安定天下。 “今日,你那位未婚夫又一次上门拜访,说你因伤隐退江湖百年之久,如今仍无半点好转,是以想带你去越州,拜访某位隐世名医,看他能否寻出医治你的方法……” 话到此处,守湖人垂眸长叹,语气极其复杂,而就在这时,跪坐在他对面的白衣人,眼睫倏地颤了颤。 并非因了守湖人的话语,而是他脑子里响起一个欢脱着尖叫的声音: “主人!劳烦您清醒!我是您忠诚的伙伴天字七号!失落的天魂已捕捉,与主魂的融合即将开始,预计在十息内完成!百年了,我们苦苦等待百年,终于有机会离开这破地方……” 这声音刺得脑仁疼,识海中,他投去凉丝丝一瞥,打断不断叭叭叭的天字七号,冷淡问:“地魂呢?” 天字七号的语气顿时失落:“无法感知状态,无法获得具体方位,可能是被封起来了。” 换来的是平平一“嗯”。 但天字七号丝毫没被自家主人的冷淡打击,它开始蹦跶。小小的一团光芒,在白衣人识海里左右摇摆:“主人,没想到哦,那个牧溪云对你真是有情有义。你被关了百年,这是他第十次上门求见了吧?分明你们连面都没见过……” 天字七号的是声音恰巧与山洞中守湖人的话语重叠,道的都是那位未婚夫痴心一片感天动地。白衣人勾了勾唇角,发出一个单音“啧”。 于是天字七号开始倒计时。 对面的守湖人饮完一杯,倾身拎起酒壶,为自己再度斟满。这一连串动作皆被白衣人收于余光中,和着响在脑海里的倒计时,待到“零”字落地,他猛地撩起眼皮,反手成掌,凌厉往守湖人击出! 春山夜带刀_3 沛然气劲以破竹之势在山洞内扫开,乱石飞沙之间,守湖人防不胜防。杯中酒倾泼,落地点点斑驳,而他自身,竟是如草芥般被这一掌从地上掀起,一退再退,撞上洞顶,撞碎青石,飞出湖面。 一切皆在刹那发生,四野震荡瞬起,一湖如墨被搅得破碎支离。守湖人在半空中勉强稳住身形,这一刻,他已了然情形。 一袭青衫沉重落地,滴水的衣袂垂坠在阵阵宵风中,他暗自咽下涌上喉头的鲜血,右手收于腰侧、紧握成拳,一双眸紧盯湖泊某处,沉声说道: “没想到,你竟有清醒的一刻。” 回应他的,却只有平平一“哦”。那声音清寒无比,犹如月光下的刀锋,又漫不经心。 守湖人无心顾及此,他瞬也不瞬凝视湖面,眉心皱紧:“你想逃?” 对方一声嗤笑:“百年了,你真是废话一日多过一日,换你被这破阵法镇压百年,得了机会,你不逃?” “你说得在理。但——这是你的宿命。”守湖人又是一叹,神情微松,手中招式却是更为警惕,“阮雪归,放弃吧,你能出湖底的阵法,但不可能离开此地。” “莫说束缚住你的锁链乃玄铁所制,凭你三魂不全的状态,根本挣脱不开。更何况,除我之外的其余九人,已在赶来的路上。” 那个来自湖底的声音又是一“哦”,平且淡,倏尔话锋一转,上挑音调,道:“那又如何?” 守门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却是来不及思考应对之言,因为他看见沉夜下,渐趋沉寂的湖面上,一道华光炸起,明明光辉中,一人白衣白发,踏浪而出。 这人发丝倾散脸侧,微微垂首,不太辨得清容貌,双腕与双踝皆被铁链束缚,每走一步,便响起当啷撞击声。 听上去甚是悦耳,诚如守湖人所言,此锁链乃玄铁而制,看似极细,轻折即断,实则是这个世上至为坚硬之物。 更甚者,为了束缚住他,上面密密麻麻刻满咒文。被困之人越是挣扎动弹,体内功体消耗得越快。 可白衣人混不在意,不仅将守湖人从湖底打飞出湖面,还缓步走上来。 他从湖底捡了把锈刀,松松握在手心,刀锋掠过初春夜的风,上下一点,便在手上挽出朵漂亮的花。 目睹着他步步逼近,守湖人抿过唇后,神色渐渐冷漠:“你被关押在此一百年,家族便兴盛一百年。这一百年来,家族从未苛待过你母亲,更处处维护你‘春山刀’的名声,已是无上优待。为了家族大义,阮雪归,请回到阵法中去,这是独属于你的荣光。” 湖面上的人手中锈刀又折转过一次,上头的水珠随之抖落些许,滴入湖面,还于湖水。 风犹自吹拂,纷落一地白梅,白衣人抬眼望向梅林,沉默半晌,凉幽幽道:“荣光,死后哀荣的荣吗?” 这话令守湖人哑口无言:“你——” 旋即重复方才的说辞:“这是你生而背负的命运!” 白衣人将手里的刀左右轻晃,做出一个反对的动作,淡淡道:“可我向来不信命。” 话到此处,他声音微微一顿,手里的锈刀刀尖向上一挑,在沉夜里拉出一道不甚明亮的光弧。 这是一个讯号,站在湖畔的守湖人立刻做出反应,不待对方动手,已然化拳为掌,隔空打出一击。 刹那间,金光乍亮山野,龙首悍然而出,长啸一声,盘旋于掌气之上,直袭湖心凌空踏浪之人! 光芒刺眼,劲风凛人,此一击势极磅礴,所经之处碎石断水,眼见着就要触及白衣人起落于风的衣袂,他却仅仅抬了下手。 五指抻直,微张着,并不并拢,随后往底处一压,做了个止的动作。 俄顷,龙啸声戛然而止,金芒如潮退远,一路掀起的风澜,无一不化作虚无。 “一百年,你终于将降龙掌练到了第九重。”白衣人语调依旧缓慢,声音质地端的是清冷,如寒山玉石相撞。 下一瞬,竟见被压制的降龙掌上金光再起,陡然转向,朝着守湖人回攻而去! 夜色之下,被金光照亮的湖水翻涌滔天,夜风凛寒,犹胜三九严冬。 守湖人来不及惊讶,在泰山压顶般至烈至沉的一击下,只能够依靠本能收掌成拳,激荡周身元力,格挡属于自己的招式。 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四条束缚住白衣人的铁链竟猛地一下从地底连根拔起,在半空中激然晃荡,穿破湖面浪涛,紧随掌风之后。 根本避无可避,守湖人赤着双目抬起左手,翻转成掌,与这骇然一击相撞。 ——却是被铁链撞得步步后退,直至撞上青黑山石,嵌入山壁。退无可退。 再看玄铁,冷光暗淌,毫发无损。 白衣人一眼瞥过,凉丝丝地“啧”了一声。 他继续朝湖畔而行。 春山夜带刀_4 守湖人咬牙提起一口气,反掌击上山石,将自己从山壁凹陷内拔出。落地,勉强稳住身形,擦去唇角血迹,厉声发问:“阮雪归,你不顾家族大义也罢,但连你母亲,也不顾了吗?” 被问之人没有回答,反而道:“你们的所谓大义,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想要活下去,你们却不肯给我活路,所以——” 说着,他手中锈刀乍起。 这是一柄短刀,刀身长不过数寸,用来削果皮最合适不过,但由他拿着,却是无端冷冽。 电光火石之间,素白如雪的衣袂偏转过长夜,在幽弥中拉出如错觉般的光弧,但下一瞬,人已落地于守湖人面前,身法快得犹如鬼魅。 “所以,不给别人活路的人,要时时刻刻做好自己被断绝生路的准备。” 说完,白衣人不给守湖人任何反应时机,刀起刀落,不带任何花哨动作,寒光折射当空,封喉于对视一眼间。 夜重归寂静,锈刀在瘦长手指间幽幽一转,接着被抛回湖泊。 尔后,白衣人偏首瞥了拖在身后的铁链一眼,又看向近旁山石,霎时之间,只见他荡开体内元力,震起玄铁铁链,将之狠狠砸回湖底。 湖底青石訇然炸裂,连带依靠的山都震动起来,层林簌簌沙沙,夜鸟惊飞离巢。一股奇异的力量于此一瞬波动,湖水翻腾搅动之中,那困了他百年的阵法光芒亮得惊人,但片刻后,便暗灭下去。 ——至于,束缚住他的铁链,在这一刹那,尽数碎作齑粉。 见此情形,他笑了一声。 白梅纷落,风吹起散乱在脸侧的发,天穹稀微星光,勾勒出一双狭长眸眼。 那眸光清冽,犹寒风之中乍现寒月,照一春如荒。 * 来自金陵城东的震荡自然波及到了秦淮河,但软红十丈的清歌酒香中,游人只当是寻常风起造成了船只摇晃。 时间点滴流逝,终于,沉寂在河心的那一叶小舟亮起灯火。 影绰绰,雾蒙蒙,烛火照轻纱,半遮半现中,去岁的江湖美人评选终于落定尘埃。 画舫上的纨绔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比聆听族中长辈教训更为认真专注。 美人榜的名次是倒着放的,共计十二名,待到只剩最后一个名字时,所有人胸中都在打鼓。 这个时候,小舟里的画圣竟吹了一首曲。 曲罢,慢吞吞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春山荒》,而我选出的江湖美人榜榜首,便是——春山刀阮雪归。” “百余年前,我在白梅纷飞的春山远远见过他一眼。那时他衣如雪,刀如雪,纷落肩头的梅花如雪,于皓白天地中一线封喉,最为惊艳。” 第二章我非良缘 沉夜渐深,宵风渐寒,独行之中,阮霰在识海中唤了声“阿七”。 话音甫落,光团状的天字七号自他体内飞出,在虚空里打了个旋儿,落地成一条雪白巨犬。 “汪汪”低吠两声,阿七甩动尾巴,往前方踱了几步,似在探寻什么,不过片刻后失落垂首:“依旧寻不见地魂踪迹,许是不在阮家人手上。” 阮霰音色清冷:“我亦无所感知。”但并不认同阿七的后半句。 阿七的两条前爪在地上刨了刨,忧心道:“这该如何是好?既然出来了,便不可能再回去阵法中、供阮家人利用;但寻不见三魂之一的地魂,过不了多久,主人你就会变得痴痴呆呆,跟傻子一样。” “万般难题,在这世间总能寻得解决之法。”阮霰迎着风,低声说道。 言罢,不再开口,兀自行往前方白梅林。阿七仰着脑袋在风里嗅了嗅,试图再做些挣扎,却发现一不留神便被拉远距离了,不得不匆匆迈开腿追过去。 白梅栽植在一片开阔的缓坡上,飞花散作落雪,却更胜落雪清幽。素色的花勾挂素色衣角,描摹经年累月堆积出的陈旧。 天上星辰稀疏,寒月深藏,阮霰披散身后的发上却自有一股辉芒流淌,无端照出些许凉薄。他垂着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长睫掩住眸光,叫人辨不清其间情绪。 “主人,你且等等我,太久没活动,腿有些迈不开——”阿七在他身后大喊,但话音尚未完全落地,阮霰周身流露出的气息陡然一变。 阮霰脚步不停,压低声音,道了句“阿七”。 追赶途中的雪白巨犬霎时明了阮霰心思,更嗅出白梅林中异常,立时蹬足跃起、疾速前扑,在与自家主人擦身一刹,化作一把三尺三寸长的雁翎腰刀,落入他向外伸出的手中。 春山夜带刀_5 疾风瞬起,肩头落花纷往他处,沉夜遭一点冷光划破,伴随着一声“请春山刀赐教”,悍然气劲袭面! 阮霰翻转手腕,长刀利落上挑。翩飞的梅瓣于此一刹凝滞,但见刀光破空,与袭来的剑气相撞,炸起一声轰然。 飞花凌乱,尘埃四起,素白衣袂却如蝶翼折转,在虚空里拉出一道飘渺光弧后,倏然消失原地! 下一刻,阮霰出现在袭击的剑者身前,沉沉击上此人手中剑,刀锋冰冷,眸光凛寒。 “阮雪归,现在回去,还有回寰余地。”对面的剑者冷眼同阮霰对视,足踏弓步,支撑自己立于不退之势。 “来得还挺快,但——你为何不去?”阮霰面不改色,话语落地之时,赫然旋身,撤走力道、撤走长刀,退向旁侧。 ——接着脚步错踏,以虚招惑敌。刀光纷纷乱乱,须臾,长刀偏转,摇晃花影,白色身影猝然一闪,驻足于剑者身后二尺处。 长刀长三尺三寸,刀刃自剑者后背而入,贯穿胸膛。 来袭的剑者死,但阮霰站定于原处,并未立即抽刀,而是低敛眸光,淡声道:“没想到,你们都来了。” 话甫出,八道人影从不同方位现身,或持刀或执枪,兵器各不相同,立于沉寂夜色,气势骇人。 这些人——加上被阮霰一刀穿过胸膛的剑者——便是守湖人口中所言,十大高手除他之外的九人。 有许多老面孔,但阮霰并不闲,没那个功夫打招呼。 这八人中的一人上前一步,淡漠扫过阮霰身前的剑者,沉声道: “当年,我们十大高手联合追捕你,虽死伤惨重,但你终是落败;如今百年已过,我等修为精进,你却身陷囹圄,武学停滞不前。阮雪归,你认为这样的你,能打败我们、逃出金陵城吗?” 阮霰垂下眸眼,缓慢抽刀,“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出金陵城了?我不过是想走出这片梅林、下山去,同你们的家主说上几句话。” 那人冷嗤道:“家主正在同贵客议事,不会见你。” “你又不是阮东林,怎知他不会见我?”阮霰偏了偏头,话音里冰冷更甚,“对于阮家来说,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吗?要是我一个不留神,自毁了,你们要怎么办?” 明显可见的威胁话语,却是让呈包围之势、立于阮霰四方的八人后背渗出冷汗。 ——阮霰所言不错,他对于阮家而言,重要性大于天,否则当年家主不会下令十人同时出动,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将之追回。 他们互相对视,正是举棋不定时,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视野中。 此人着玄衣、腰玉带,鬓发花白,于白梅林边止步,苍老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终停在阮霰身上。 “果然关不住你。” 他长长一叹,似有动容,却在眨眼间,偏转话锋。 “随我来,家主要见你。” “哦?那还真是凑巧。”阮霰眉梢轻挑,语气讽刺。 那截素白的腕偏转,刀尖指地,殷红的血立时顺着刀身淌落,一滴一滴,溅开在铺地的白梅瓣上,随着他施施然的脚步蜿蜒而前,诡丽冰寒。 八大高手停留原地,目送阮霰同管家一道离开。 山下灯火连片,照一方院落明亮如昼。 百年来,阮家的布局未曾有过大变动,阮霰循着记忆前行,远梅林、过小桥,很快,一条岔道出现眼前——往左,是曲径通幽无人处;往右,是灯火通明巍巍正院。 阮霰想也不想,朝右踏出脚步,却不料被管家叫住。 “家主让你回‘镜雪里’等他。”管家沉声道。 镜雪里是阮霰曾经的居住地,位于整座院落至幽至清之处,欲往此处,当向左行。 寥落清灯下,阮霰手中血珠犹存的长刀折射冷冽,他浅色的眼珠子盯住管家看了会儿,道了声“好”。 “如此,老奴不再相送。”管家冲他点头,语气平淡。 他话音未落,阮霰已踏上向左的那条以细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得毫不犹豫。管家站在原地,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适才振袖离去。 阮霰前行的步伐不改,但——在下一个路口时,干脆利落地拐向远离镜雪里的那条道路。 不曾料到迎面行来一人,霁青衣衫,玉冠束发,背负伏羲长琴,清俊容貌,温润目光。此人见得阮霰,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执礼问道:“可否请教公子,镜雪里当如何去?” 声音,也是蛮好听的。 春山夜带刀_6 此人并非金陵阮家的人,阮霰瞥他一眼,淡淡道:“镜雪里无人,去了也没用。” 言罢,同此人擦身而过,继续行往那院落深深、灯火重重之处。 宵风起得无心,却是翻飞衣角,勾勒一处交缠。但阮霰步伐极快,那一点缱绻,瞬间飘远淡去。 不多时便至正院,阮霰未曾隐匿气息,来得光明正大。他乃修行之士,耳力目力自然非比寻常,无消靠近那主客皆在的厅堂,其间谈话已然入耳来。 好巧不巧,谈论之事正与他相关。 说得更具体些,便是他的那门亲事。 少年时候,阮霰母亲为他定了一门亲,婚约对象为当时悬月岛某长老之子。 今夜,金陵阮家的访客来自悬月岛,其中之一,正是那位曾经的悬月岛长老,如今的悬月岛岛主。 至于那位未婚夫,两人素未谋面,阮霰分不清厅中坐着的,是否有他。 “百年前,雪归因伤退隐江湖、长居镜雪里,鹤取公子数次求见皆无果,想必已绝红尘之心。” 许是察觉到他到来,高坐主位的阮家家主微微提高音量,语气虽真挚,却也暗藏警告之意。 闻得此言,阮霰登时升起看戏的兴趣,驻了足,打算听听悬月岛岛主预备如何回复。 但说话的仍是阮家家主:“不过我的孙女阮秋荷,却是仰慕鹤取公子许久,她乃阮家这一代的佼佼者,论天分,世间少有人及。” 回应之人声音略显迟疑:“阮族长的意思,想让犬子与令孙女,那位美名江湖的清芙仙子结亲。” 阮东林郑重道:“我族春山刀避世百年,虽名声依旧,但基本不问江湖事,我想牧岛主当清楚,这样的人,并非令公子首选之人。” “这……婚约乃我与雪归之母亲自定下,那两个小子更是无不同意,若因雪归久病不愈而悔婚,实在是不仁不义。”悬月岛岛主语气为难至极。 听到此,阮霰面上表情似有所动。当即不再听戏,按住刀柄,一撩衣摆,缓步跨过门槛。 厅堂之中浮现一刹沉默。 来者一身素衣陈旧,刺绣与描纹皆已无法辨认原本颜色,发不束,松松垮垮散着,满是萧索味道。 但他深夜带刀,刀锋之上残存血珠,被满室灯辉一照,映出眸底清冷色泽,端的是诡异骇人。 这人是谁?此时此刻至此地,有何目的? 众人心思瞬转,更甚者,已做出防备姿态。 跨过门槛进门来的阮霰却是只往内走了三步,慢条斯理扫视正厅众人,视线落到悬月岛岛主身上时,眼眸中的冷意便散了,化为幽远之色: “牧岛主,无论是定亲前,抑或定亲后,我与令公子都未曾见过面,并不知晓对方秉性如何,更不知晓双方脾气是否相投,如此便绑在一块儿,未免太过仓促。” “再者,如我们阮东林阮族长所言,我久病不愈,是个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而且,如江湖传言,我这个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而鹤取公子性情高洁,实在是做不得良配……” 边说,阮霰边捡了最外头那张椅子坐下。 灯盏悬在斜上方,点点辉芒,映那双狭长漂亮的眼清澈透亮,却也衬得他皮肤苍白无比,宛如雪捏作的人,毫无生气可言。 他身穿旧衣,握一柄普通至极的腰刀,气质枯朽,浑身上下唯独那张脸动人,令人难以相信他乃那位名动天下的春山刀,但观之话语,与上座中阮东林的态度,又不得不信。 悬月岛岛主神色愈发凝重。 中途,阮霰端起茶饮了一口,润过嗓后,继续说自己的缺点,将自己形容得毫无品行,根本无以为人夫。不仅如此,他还在识海里敲了敲阿七,要这位忠诚的伙伴帮忙想些说辞。 可兀然的,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阮霰及天字七号: “阮公子所言,在下并不认同。此前我们未曾见过,因而不知晓双方是否合得来,却也不能就此断定,你我并非良缘。” 这个声音很好听,也有些耳熟。 循声而望,说话人着霁青色衣衫,负琴而立,端的是清俊温雅。 此人乃是阮霰于山道偶遇之人,看他这番说辞,大抵便是他那位未曾见过的未婚夫——牧溪云。 第三章清辉冷调 春山夜带刀_7 阮霰心头流露出些许惊讶,却也不改神色,下一刻,听得牧溪云又道: “阮公子不必因病体而自贬,在下此次前来,便是想带你前往越州江夏城,请那里的名医替你诊治。是以退婚之言,不必再谈。” 此言一出,高坐主位的阮东林脸色有一瞬难看,悬月岛岛主却是满脸欣慰,捻动胡须,点头道:“便是此理。我悬月岛,断然不会以雪归你因伤避世久不出为由要求退婚,更不会更换婚约人选。” 牧溪云行至阮霰身前,目光扫过那把血迹仍存的刀,又看了眼主位上的阮东林,敛低眸光,温声对阮霰道:“夜深露寒,你病体未愈,不宜在外久留,我送你回去。明日一早,便启程往越州寻医,如何?” 正厅内,所有人皆将视线投向阮霰。 灯影灼灼,庭院吹来的风掀起衣角,阮霰垂眼,轻轻晃动起手中茶盏。盏中倒影顷刻破碎,他扯了一下唇角,将之搁置于旁侧,缓慢起身,对牧溪云道:“好。” 说完转身往外,牧溪云对阮东林执了一礼,紧跟在后。 悬月岛众人随之起身,岛主道过一句“夜已深,便不再叨扰”,告辞离去。阮东林挥手命管家携众相送,独坐厅中,面色阴沉如墨。 半晌后,他倏地抬起手掌,冲身前桌案猛然拍下。霎时间,木已成屑,怒然翻飞。 “阮雪归——”他厉声道。 幽静山道上,阮霰终于打算将刀刃上的血迹清理一番,欲取出张帕子来,却发现身上除却这件衣衫外,再无他物。他这才忆起,早在阮家将他关进湖底时,便已失去一切身外之物。 下一瞬,阮霰面前出现一方手巾,一方极为素净的天青色手巾。 “用这个。”牧溪云轻声道。 阮霰没接,脚步不停,并指往刀身一抹,指尖元力流转,俄顷过后,刀刃上再不见半点血色。 两人之间距离被拉开,从并肩而行,变为了一前一后。 牧溪云望着前方身影,收回手,失落道:“阮公子,方才你推脱婚约时所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之言?” 阮霰脚步不停,声音冷冷,几乎要融进这初春夜色里:“今夜乃你我第一次见面,对于初相逢之人,真心何从谈起?” 言语间,初遇时的岔道又入眼帘,阮霰驻足,又道:“送到此处即可,鹤取公子请回。” 牧溪云薄唇轻抿,犹豫几息,试探着问:“明日越州江夏城之行……” 却是为阮霰所打断,这人答得肯定:“我会去。” “好。”牧溪云点头,垂下眸眼,“阮公子早些休息。” 阮霰:“嗯。” 牧溪云将目光瞥向道旁花影:“此回匆忙,尚未来得及问候令堂,请阮公子代为转告。” 换来一声“自然”。 阮霰不欲交谈的意图甚为明显,牧溪云不得不转身。 他继续前行,待到幽径深处,天字七号由腰刀化为雪白巨犬形态。出于犬类习性,这家伙拿脑袋拱了阮霰一下,问:“为何要跟牧溪云一块儿去江夏城?咱们当务之急,是找到地魂哇主人!” 阮霰语气淡淡:“时日无多,与其浪费时间在寻找上,不如想别的办法,将缺失的魂魄补上。” 阿七眼里满是怀疑:“会有这样的方法存在?” 阮霰话语镇定:“不碰碰运气,怎会知道不存在?” 阿七震惊至极,音量陡然拔高:“碰运气!那还不是浪费时间!” 阮霰颇为无言,但仍耐着心与他解释:“这世间神魂不全之人并非少数,有医修专研于此,他们当有一套固魂之法,能替我稍作延缓。” 阿七两只前爪开始刨土:“延缓之后又如何?不行了再去缓一次?” 这样的追问太没意义,阮霰懒得再理,瞥它一脚步,往镜雪里行去。 镜雪里经久无人居住,但阮家做足了面子功夫,连微末角落,都不染半点尘埃。陈设布局更是保持了阮霰在时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阮霰驾轻就熟入内,至卧房,却没有就此歇下,而是敲开了一间暗门,钻入地下,取出不少东西。接着从衣柜里随手捡了件衣衫,换下身上旧袍。 “你留在此地,我有事出去一趟。”阮霰对趴在床前的阿七道。 雪白巨型犬已接受了阮霰的行事思路,此时有些困,打了个呵欠,回答“是”。 俄顷,即见阮霰化作一点辉芒,飘然离去。 春山夜带刀_8 金陵城的热闹并不因夜深而消减,灯火沿着十里秦淮的清波水光绵延,河畔楼阁轻歌袅袅宛作仙音,胭脂水粉的香随风飘远,连夜色里沉默不语的飞檐吊角,都染上了甜。 阮霰以假面覆住真容,快步行走在金陵浸了香的青石板上,入耳的低语,好些都在谈论新鲜出炉的江湖美人榜。 “那位春山刀,避世百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甫一出世,便重登美人榜榜首,不知会对过些日子的风云榜、兵甲榜造成何种影响。” “说到阮雪归,便不得不提他的那位‘一生之敌’,北周前任国相。自春山刀隐居,国相便稳坐风云榜第一位置。啧,春山刀这回回来,恐怕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 “要我说,这风云榜的事情,都不如美人榜来得勾人心痒——听说啊,原本排在第十二位的,是阮家那个清芙仙子,如今因春山刀,被挤去第十三了!” “清芙仙子竟也是阮家人?窝里斗窝里斗!听说这位仙子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前些日子才开始行走江湖,年轻又气盛!金陵城又要热闹了——” 交谈之声烦杂,如春夜扰人的细雨,阮霰无心理会,穿街过巷几经折转,驻足于一间酒肆前。 灯火稀微,零星如豆,守夜的伙计已倒在桌上,唯那店门口的酒招旗仍在飘。 他轻拂衣袖,抬指送出一点元力,敲上趴在桌边睡梦正酣的伙计头顶。 伙计不耐烦抬头,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店门外站着个面生但衣料华贵的人,屁股登时从板凳上弹起来,笑容殷切招呼道: “客官您快里面请,咱们这儿各式酒酿一应俱全,其中花酒、果酒乃金陵一绝,您可要尝尝看?” “三坛梅酒,带走。”阮霰淡淡道。 “好的客官,您请进来稍坐片刻,我去地窖给您取来。”伙计笑答,“除了梅酒,旁的要来一些吗?我们店的桃花酒、竹叶青,味道都是极好的!” 阮霰:“不必。” 片刻后,伙计为阮霰送上三坛梅酒,他付过银钱,转身回到夜色中。 一路东行。中途,阮霰问一户花农买了束花。又过三十里,见得一片竹林。阮霰快步入林,但行至深处,两块石碑映入眼帘时,又渐渐减缓脚步。 此般情绪,大抵与近乡情怯异曲同工。 ——那两块碑,一块是他至交好友的衣冠冢,另一块,底下长眠着他的母亲。 金陵阮家,为了自身颜面,手段无所不用。 春山刀出身阮氏,誉名满天下,受万千人敬仰,是以在囚禁了本人后,还想法设法维系这三个字的名声,使其有益于与之密切相关的阮家。 他们谣传“春山刀因病隐居镜雪里”,同时,为了向世人展现家族的大度与关切,极尽心思,制造出优待“春山刀母亲”的假象。百年来,连接触到阮家核心的十大高手,都给迷惑了过去。 但阮霰再清楚不过,他的母亲早就死了,死在当初的逃亡路上。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为了掩护阮霰离开,她将自己暴露在追杀者刀下——最后,是阿七改换模样,替他收的尸。 思绪缓缓,脚步缓缓,可饶是再慢,终会有抵达的那一刻,伴随竹叶刷刷响,阮霰来到石碑面前。他将怀里素雅沾露的洁白梨花放到母亲面前,继而揭开酒坛,尽数倾洒于黄土中。 风萧萧,叶漫漫。只身立于碑前,不必言语,再多心绪,已是阴阳两隔,无处听闻。 三坛酒,一坛祭典亡母,一坛追思故友,剩下一坛独自饮尽,长影寥落。 就在阮霰放下第三个酒坛,起身打算离开时,却见一个身影步入竹林。 此处并非偏僻隐秘之地,时常有人至此伐竹,阮霰本不会多心,但——来者身上所流露出的气息,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更不必说,那气息中还有些微熟悉味道。 阮霰看过去,那人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不慌不忙,掏出一只横笛。 倏然之间,笛声起于竹林间,不似秦淮河畔的柔软缠绵,此音清越,悲而不凉,如同一道澄澈幽远的月光。 乍逢星辰升起,辉光流转眸眼,那眼尾轻轻上勾,晕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但星光淌至阮霰眼中,微光闪烁便被化开去,唯余幽冷之色。 同这样的目光对视,吹笛人不惊不惧,吹奏不停。待到一曲终了,修长手指一转横笛,自竹林那头,翩翩然掠身来。 此人着一袭绛紫色衣衫,外罩玄地云纹宽袖袍,腰间坠玉,撞得玎玎作响。他站在距离阮霰三尺远的地方,斜倚青竹,姿态懒散从容。 “在下乃一介无名乐师,偶然路过此地,见公子神色哀伤,心头颇有感触,情不自禁吹奏一曲。” “此曲本与我一般,无名无号,但公子一眼望来,我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名字。” “此曲之名,当以‘清辉’二字命之。” 语调甚是散漫,但声音透着一股子清贵味道,令人难以捉摸真实身份。 阮霰掀动眼皮,上下打量乐师一番,问出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北境之人?” 乐师抬手,指间横笛转动,弯眼一笑,漫不经心:“在下的确来自北周,但对南陈并无恶意。” 春山夜带刀_9 那眼底揉着星光,闪烁之间,端的是动人。 阮霰眉梢漠然一挑,“哦”了声后,手指隔空轻勾,拎住空了的三个酒坛,提步转身。 “公子似乎过于无情了些。”乐师望着他的背影,低低笑了声。 却是倏尔间人已去林已空,唯余流风回转,沙沙叶声作响。 “大人,你作何吹笛子给他听?”一道身影落在乐师身旁,循着阮霰离去方向遥望。 乐师收敛眼底笑意,将横笛重重往身侧少年额前一敲:“你忘了?圣书上说,我南下所遇第一个神魂不全之人,便是那个命中注定要同我成亲之人。” “他、他神魂不全?这样说来,他便是夫人——哦不,未来夫人!”少年惊得跳起来。 乐师轻挑眉梢,望向金陵的目光,意味深长。 * 子时将至,秦淮河畔的喧嚣终于有所消退,东西两街夜市渐趋冷清,阮霰缓步走在金陵城中,欲寻一处能够堆放空酒坛的地方。 竹林深处偶遇乐者,于阮霰而言,算不得什么要紧插曲。他已在此世间消失百年,这回出去,还特意戴了张假脸,便是曾经的生死之仇,都不会那么快找上门来。 那人约莫只是一个路过的、或许与他有过牵连、但无关紧要的修行者。 如是想着,阮霰将手里的空酒坛置于一处街角,以方便明日的清扫之人,熟料转身之后,撞见两个半醉的少女相携走来。 显而易见,是两个修行者,且其中之一境界不低。她们同阮霰擦身而过,所行方向,竟也与他要去的地方相同。这还不算完,更有恨恨话语入耳—— 一人愤愤不平道:“镜雪里的那位春山刀,已是百年前的人,重伤不愈甚久。这样的人,竟来抢小辈的名头,害得小姐名次滑落至十三,姓名无缘登上美人榜,真真是不要脸至极!” 另一人接话,语气咬牙切齿:“若论武艺,便也作罢,偏偏是容貌——我倒要寻个机会仔细瞧一瞧,那阮雪归,到底是多好看,能把我阮秋荷生生给挤下去!” 第四章空庭幽兰 阮霰回到镜雪里。 本该空寂旷寥的庭院,一人一犬凛然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压抑至极。 阿七弓着脊背,前足微屈,两眼瞪如铜铃,低吼不断自喉间传出,仿佛下一瞬,便要猛扑过去;阮东林站在三丈之外,双目淬寒,元力流转周身,右手沉按剑柄,随时有拔剑出鞘可能。 察觉到阮霰归来,阮东林冷笑一声:“你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阮霰凉幽幽掀起眼皮,平静走到阿七身旁,“它如何,毋需你置喙。” 阮东林上下打量一番阮霰,流溢周身的元力不减反增,庭院中宵风霎时灭去,花影叶影星影凝滞无间,凛寒更幽。 “看起来,你已去祭典过你母亲。”阮东林道。 “既然派了青冥落的刺客跟着我,这些事,便不消拿来问。”阮霰目光依旧,轻淡至极,丝毫不为阮东林外放的威压所动。 阮东林居于上位多年,何曾被这般顶撞过,当即拂袖,寒声道:“阮霰,这是你同我说话的语气?” “哦?我却不知我语气如何了。”阮霰垂下眼皮,“你不能既打散一个人的三魂、利用他毫无生气的躯壳为自己谋利,又要求那个人待你如从前那般恭敬顺从。” “三魂尽散,还能从湖底出来,倒是我小瞧了你……”阮东林道。 阮霰打断他:“有话直说。” “呵,那我便直言了。”阮东林微微仰首,冷眸如刀紧盯阮霰,“神刀刀鞘在你体内,通过阵法,刀鞘上残留的神力能唤醒我族圣器,佑我阮氏永世兴盛,所以,我要你回去镜湖底下,坐回阵法中去。这是你的——宿命。” 闻得此言,阮霰眉梢轻挑,缓慢抬眸,看向阮东林那瞬,寒风乍起。素白衣袂翻飞,银雪般的长发起落,沛然元气若涟漪四散,起荡虚空,凛然往阮东林拂去。 “不太对得住,湖底的阵法被我顺手给毁了,即便我回去,圣器也无法被唤醒,更无法为你阮家提供灵气。”阮霰淡淡道。 阮东林改换姿势,负手而立,看似沉着依然,却是暗地调转元力,狠狠做出回击。 “阵法没了,我可以再布一个。”阮东林沉声说着,刹那间,东风西回,震碎隔在两人之间的石桌。 石屑翻滚激荡之间,阮霰身姿巍然不动,元力化作流光护于体外,弹飞沙石。 阿七得了底气,绕到阮霰身前,对阮东林低吼,“那就再破一次阵便是!” 春山夜带刀_10 此言一出,却是令庭院气氛更为肃杀。 “破阵的确轻松,可阮霰,你该清楚,没有我的允许,你根本走不出金陵。”阮东林语气生冷,威逼之后仍是威逼,强硬半分不减。 这庭院,稀微星光,阑珊灯火,映出一片素色衣角,阮霰神情淡漠,听完阮东林之言,缓而慢地朝他投去一瞥。 这一瞥,眸间似融寒月光辉,清寒彻骨,又意味深长。 “阮家的确高手如云。但阮东林,百年前,你为了捉住我,折损了多少人、花费多少钱财?别以为我在湖底,便什么都不知道——这百年,你阮家可是大半时间都在休养生息。” “族长大人,你真有胆量再发动一场追杀?现在,我亲友死尽,无所顾忌。但你不同,你要考虑的太多。你就不怕把我逼急了,我做出一些对自己不利、更对你金陵阮氏不利的事来?” “再者,我已答应悬月岛牧溪云,明日同他一道出发、前往越州。诚然,悬月岛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如阮家,但它仍旧是南陈十大门派之一,其余九大门派皆是它的盟友。若明日我不能准时出现,你认为悬月岛会如何?” 他的声音向来清冷,听上去如空山寒石轻响。而阮东林面色渐沉,宽袖之中手紧握成拳。 阮霰说得没错,每一个字都直切要害。 上一次,为了追捕同神刀刀鞘意外融合的阮霰,阮家几乎出动了族内与刺客组织青冥落的所有高手,可最终活着回来的,不足半数。 因为这人是春山刀。只消一个名号,便能慑住世人的春山刀。他刺客出身,诡计多端;曾为江湖十大传说之首,修为惊人;又生了一张倾绝天下的脸,若是有意巧笑,少有人能经得住那种诱惑。 他三言两语就叫悬月岛绝了更换婚约者的意图,替自己谋了条出逃之路。这个人,可恨至极。 但—— 阮东林凛目凝视阮霰那双冷眼,半晌之后,讽刺一笑:“你尽管走,只要——你能走得掉。”咬牙切齿过后语调陡然转高,继而渐趋低沉,语气亦是意味深长。 阮霰眸底平静无波,宵风扬起衣袖,幽冷轻淡。 双方在同一时间将气劲撤回,阮东林拂袖而去,但就在此人气息完全消失在镜雪里那一瞬间,阮霰如刀锋般笔直挺立的身形竟是一晃。 他只觉眼前昏黑一片,清风、夜寒、亮光瞬远,五感混沌,连自己都不能再感知。 而在阿七眼中,阮霰正往前栽倒。 “主人!” 阿七赶紧将阮霰驮住,背上人却无回应,它立时撒开四条腿冲入卧房。合上门扉刹那,没忘记在镜雪里外面布下结界,防止被人窥探。 “主人,阮东林对你暗下毒手了?”阿七把阮霰送到床上,定睛一看,发现竟有鲜血自他唇角溢出,顿感焦急。 阮霰慢慢从床中坐起。眼前的漆黑已散,五感逐渐回拢,他抬手拭去唇角鲜血,低声说道:“无妨,只是因三魂不全失去一瞬意识而已。” 阿七前爪扒着床畔,瞪视阮霰:“三魂不全会流血吗!” 阮霰不以为然:“过度运功罢了。” 阿七大拍床板:“时间着实不多,我们要尽快去寻医,进行一番延缓、稳固心魂,再火速寻找治本之法!” 阮霰垂下眼眸,揉了揉阿七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出一个“好”字。 一夜无话。 翌日天方破晓,牧溪云便至镜雪里外等候。 阮霰正凝神调息,阿七守在一旁,不曾惊动他。直至辰时三刻,阮霰体内真元走完一个大周天,睁开眼睛,它才道:“牧溪云来接你了。” “走吧。”阮霰起身,轻理袖摆,低声说道。 阿七甩动尾巴,用脑袋顶开门,轻快跃入庭中。 霎时间,清风拂面过,送来清甜春花芳香,日光暖软,撒在空中犹如细碎金屑,端的是美好宁静。牧溪云就站在庭院的圆月门外,身后深深树影,身侧亭亭幽兰,衣袂起落于风,背负长琴,身姿挺拔。 牧溪云见到走出房门之人,略略一怔,随后快步迎上来。 阮霰没摘下那张假脸。 如今模样,虽说仍算得上“美”之一字,但美得过于普通,寻不出任何特色,同寻常巷陌间好颜色之人无二,看过之后,只觉美则美矣,无甚出挑处。 他走到牧溪云面前,淡淡道:“鹤取公子,久等。” “无妨,是我来得太早。”牧溪云没问阮霰为何顶着这样一张脸,语气温和如初,话语满是关怀,“你旧伤未愈,不宜劳累,是以我备了马车,已候在阮家外。” 阮霰轻轻点头:“多谢。” 春山夜带刀_11 牧溪云又道:“江夏城距离金陵并不远,此一行,约莫半日可达。” 阮霰:“嗯。” 阮霰的回应,说不上失礼,却也太过寡淡,一时之间,牧溪云不知再谈什么,遂止了言,安静同阮霰并肩前行。 正是一日之初、繁忙之始,阮家家业之大、人丁兴旺,道上往来者频繁。见得同行的两人,无一不暗自打量。 鹤取公子在江湖中久负盛名,传言他喜着青衣,面容清俊,气度温和,弹得一手好琴,可引百鸟来朝。 而牧溪云,一身霁青衣衫,背负一把伏羲制式的桐木琴,近日又恰逢悬月岛岛主携众人前来金陵拜访,是以不难猜出身份。 倒是同他并肩的阮霰,根本无人识得。不仅无名,偏生还长了张没有特色的脸。 “鹤取公子做何同那般普通的人走在一块儿?” “许是那人领着鹤取公子去什么地方。” “这等好差事,怎么落不到我头上!” “大抵是你没烧高香?” 窃窃低语随风传来,飘荡回旋在树影交叠的石板道上,牧溪云听闻此,逐渐蹙起眉头。阮霰面不改色,步伐从容。 略加思索,牧溪云低声道:“今日乃是艳阳天,虽说此时凉爽,但再过一时半会儿,阳光会变得炙热。阮公子,我们可要走快些?” “无妨。”阮霰语气轻淡,“这里的景致,这样的阳光,我已百年不曾见过,应当仔细体会才是。” 牧溪云耐心劝说:“金陵景色并不会变,待寻访名医、治愈顽疾,再欣赏不迟。”这条路上,还会遇见多少人,还会听见多少闲言碎语,不可估量,他不想让这般言语再入阮霰耳朵。 阮霰瞥着地上随微晃树影左右摇曳的斑驳光点,隔了好一会儿,不动声色挑眉,道:“你说得对。”语气却是颇为深长。 牧溪云觉得这话有些怪,但仔细琢磨,又分辨不出什么来。 脚步遂快,不多时,便至阮家偏门。 牧溪云并未打算大张旗鼓带阮霰离开,因而准备的马车,外表看上去并不华丽,但整个车身,所用木料,无一不是上千年的檀木,静立此间,自有一股暗香漂浮,垂在车门口的帘,乃是由有“赤霞”之称的炽灵丝织就,一寸千金。 至于拉车的神骏,更是不必多说。 阮霰卷帘而入,对牧溪云道,可由阿七驾车。却在此时,听得一道清脆女声响起。这声音端的是意气十足、年轻骄傲。 “鹤取公子,小女子清芙出水阮秋荷。听闻公子此行将往越州,小女子正好接了前往越州除妖的任务,不知可否同路?” 垂帘轻晃,阮霰透过缝隙望出去,见得一粉衣少女负剑而立,面如芙蓉眸似水,正应了江湖人给她的称号——清芙仙子。 清芙仙子阮秋荷立在偏门门廊之下,身后站着阮家几个位高权重的长老,牧溪云朝他们一一见礼,随后问车内的阮霰:“清芙仙子欲与我们同行,不知阮公子意下如何?” “随你。”阮霰盘膝跪坐于软垫上,垂眸淡声道。 阮家长老一笑:“此行前往越州,虽不远,但不可掉以轻心。方才,负责打扫镜雪里的婢女发现春山大人竟是一件衣物都未曾带上,连忙收拾了些,我等正巧要出门,便一并给带来了。” 牧溪云折身过去,从长老们手中接过行囊。 阮秋荷冲他抱拳一笑,道了声“多谢”,走上马车。 旁人或许不知,但阮霰清楚,阮秋荷此番要求,带了极强的目的性。然他端坐于车内,面不改色。 倏尔,直直垂坠的车帘遭掀起,阮秋荷步入车厢。她眸眼灵动,轻轻一转,目光落到阮霰身上,但看清此人一刹,张姣好面容上的笑意猛然僵住。 她眼底浮现出不可置信,连带轻勾垂帘的手指,都跟着发起了抖。眨眼,那抹不可置信变为愤怒,咬牙切齿的话更是脱口而出: “天下第一美人?大名鼎鼎的春山刀阮雪归?模样不过如此,那画圣百里丹青简直是瞎了眼睛!” 第五章花间独酌 阮秋荷瞪着眼前人。 便是这样一张脸,凭空坐上美人榜之首,将自己给挤了下去。 放在凡俗世间,这张脸能够被赞一句好看,但修行世界里,模样好的人太多,这般漂亮得毫无特色的面容,叫人见之即忘,相较之下,连以“出挑”来形容都太为过,更何况,还登上了江湖美人榜榜首! 春山夜带刀_12 “你定是贿赂了百里丹青!”阮秋荷又道。 阮霰连眼睫都没颤一下,完全不为所动,兀自垂眸,神色轻淡至极。 阮秋荷面上愠色更甚,然而此时,牧溪云已回到马车旁。她眼皮猛跳,顿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开始后怕。 “马车上刻有隔音符文。”车厢内响起阮霰的声音,质地清寒悦耳。 阮秋荷看过去,发现这人神情动作丝毫未变,不由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没时间留给她思索,下一刻,牧溪云入内。阮秋荷不得不调整表情,冲牧溪云点头致礼,再一次为他答应让自己同路道谢。 “你当对阮公子道谢。”牧溪云坐到阮霰身旁,将阮家长老送来的行囊递去。 阮秋荷头一偏,眼底便多出不情愿的情绪。她手指在裙摆上松松一捏,抿唇道,“说来,依照辈分,我当称春山大人一声‘九堂叔’。多谢九堂叔答应我的请求。” 这话说得巧妙,她称呼牧溪云为鹤取公子,叫阮霰却是堂叔,生生将阮霰的辈分同他们拉远了。阮霰岂会听不明白这层意思,但根本懒得理会,眼仍旧不抬,仅从鼻腔里发出了个单音节“嗯”。 阮秋荷觉得自己在拿拳头打棉花,心头火气更盛,偏偏不能发作,只好扭头朝着窗外,瞪圆了眼望着外头的青石板。 阿七起身去外头驾车,从阮秋荷身边经过时,刻意踩了脚她的裙摆。它肉垫干净,未曾留下印迹,却也实实在在再度将阮秋荷给气了一回。 一条狗担任车夫,令外表低调的马车变得惹眼,但当拉车的四匹神骏跑起来后,行速如飞,路人便瞧不清楚上头的情形了。 阮霰坐在马车中,以神识查探阮家给他送来的行李:华贵罗衣数套,上品灵石、灵器、丹药无数,更有茶叶与点心,可谓是体贴入微、周全至极,并且未曾对这些东西动手脚。 冷嘲浮现心间,阮霰撤回神识,就着垂眸姿态开始假寐。 如牧溪云先前所言,金陵与江夏城之间,不过半日路程。 午时刚过,江夏城城门遥遥可见,合了一路眼的终于阮霰掀起眼皮。 “再过不久,便到目的地了。”牧溪云为阮霰递去一杯水,望着他,温声道。 阮霰冲他道谢。 “我打算带你去拜访的,是隐居于江夏城的名医周宣理。阮公子应当听说过他。这位大夫规矩甚多,若没有提前往周府递去名刺,无论来者是谁,概不相见。”牧溪云又道,“因此,阮公子便在客栈休息,我去周府递交名帖,约谈诊治时间。” 熟料阮霰听后,却是拒绝:“多谢鹤取公子美意,但需要医治之人是我,合该由我亲自登门拜访才是。” 牧溪云轻笑:“周大夫是退隐之人,见之不易,需要有人从中牵线才行。我认识的那位牵线人,脾气古怪,不喜生人。是以,唯有我独自去,才有机会约见周大夫。” 如此,阮霰只得作罢。 言语间,马车行速减缓、渐趋停止,抬眼望出去,原来是到了城门,需要检查一番才可通行。 入城的队伍很长,但阮秋荷递了一封手令给守城士兵,一行人当即得到放行。 车轮重新开始滚动,窗外形如长龙的队伍向后移动,车厢内,阮秋荷解释:“江夏城之所以严查出入者,乃是因了近日城中有妖魔作祟的缘故。我领了任务来此除妖,自然不用接受层层盘查。” 牧溪云轻弯唇角,笑得谦逊有礼:“如此,还得多谢清芙仙子与我等同行,与了我们方便。” “鹤取公子不必言谢。”阮秋荷脸微红,但仅是一瞬,紧接着,她将目光移向阮霰,虽笑着,但语气幽幽:“我听说九堂叔久病未愈,城中潜伏有妖魔,还望多加小心才是。” 阮霰平平一“嗯”。 阮秋荷自讨苦吃,黑了脸色。 牧溪云已然习惯阮霰的冷淡,又不知阮秋荷怒气之下的深层缘由,于是代阮霰对她道了声谢,语气客气且温和。 这令阮秋荷心中不满更盛。 入了城,阿七在牧溪云的指引下寻找客栈。 阮霰撩开车帘,打量城中情形:江夏城不比金陵繁华,又因妖魔作祟,街上行人稀少,道旁货摊可罗鸟雀,但那遮掩起来的窗户之后,却是探出一道又一道警惕、深究、疑心的目光。 可见作乱于此的妖魔对城中住民影响甚重。阮霰不由瞥了来此除妖的阮秋荷一眼。 很快便至客栈。 这原本是个远离闹市、清雅幽静的地段,但如今整个江夏城皆萧条冷清,便算不得什么优点。不过内里陈设颇为雅趣,壁上挂画、角落青石、门侧盆栽,无一不富有情调。 又因这里的掌柜与伙计皆是修行之士,较之周边客栈,来往于此的客人要多出许多。 牧溪云同掌柜的相熟,昨日阮霰答应同他来江夏城后不久,便传信一封,告知掌柜的今日他们将来此住宿。 春山夜带刀_13 不过计划之中唯有他与阮霰两人,如今多了个阮秋荷,便让掌柜的又添了一间客房。 牧溪云安顿好阮霰,暂别前去寻找那位牵线人。门扉轻阖后,房间内唯余阮霰与阿七。 “主人,要我跟过去瞧瞧吗?”阿七站直身子,前爪搭在窗潢上,眼珠子瞅着底下街道,神情踊跃。 “周宣理你是知道的,医术的确精妙,有回春之能。若能让他为我诊治,当可寻出一些方法。”阮霰淡淡道。 “那不更得盯紧些了?”阿七理直气壮地说。 “你是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不被牧溪云察觉?”阮霰道。 阿七说它当然有那个能耐,化成光团模样,飘浮云间,保证无人能探查到。 阮霰理了理衣袖,起身下楼。 “再说了,察觉又何妨?”阿七追在阮霰身后,垂着脑袋小声说道,“说不定还会愿意正大光明带我去呢。毕竟那牵线人只是不喜生人,并未不喜生狗。” 却不料前方人脚步倏地一顿,使得它一脑袋撞上阮霰后腰。 阿七疑惑抬头,顺着阮霰目光看向楼下,瞅了半晌,并未发觉有何不妥。 “主人,你在看什么?”阿七问。 阮霰:“看一个人。” 一个身着绛紫衣衫的人。 一个昨夜在竹林深处“偶遇”的乐师。 今日天气好,这人没罩那件深纱外袍,腰间依旧坠玉,别一玉质横笛,神情懒散地站在月台前,问掌柜的要一间上房。 察觉到阮霰的目光,他眼眸幽幽一转,对阮霰做了个“真巧”的口型,唇角勾着那点笑意很漫不经心。 阮霰面无表情,继续下楼。 他坐进二楼唯一空着的那间雅座,要了一壶滇红,熟料片刻后,卷帘而入的并非客栈伙计,而是那个乐师。 “在下寻觅良久,发现周遭座位全满,唯余公子你这处还有空位。不知在下是否有荣幸,与公子同坐?”乐师斜倚门框轻笑。 说话倒是很客气,但——阮霰眼皮轻轻撩起,冲楼下某处轻扬下巴,问:“眼瞎?” 那处位于一楼门边,桌椅皆被明晃晃的阳光笼罩着,除了趴在上面抱着尾巴睡觉的猫,再无他物。 乐师弯眼弧度不减:“公子真是无情,虽说如今时节不过二月,但太阳仍是晒人得紧,你看,那猫都快被烤熟了。” 阮霰冷冷“呵”了声。 这人自顾自走进来,拉开阮霰对面那张椅子,撩了撩衣摆坐进去。 正巧店小二过来送茶,见得雅间内有两人,非常体贴地替他们一人斟了一杯,末了,还满脸堆笑道:“您二位有事请尽管吩咐,我就在外面走道上。” 乐师笑着应了声“好”,阮霰神色漠然,往细了观察,还能发现他眼底藏着些许嫌弃。但到底没做出将人赶走的事情。 阮霰端起茶杯。 乐师亦缓慢抿了一口杯中红茶,饮罢对阮霰笑道:“在下花间独酌月不解,可否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蹲在阮霰脚边的阿七登时竖起耳朵。 阮霰在镜湖底下待了百年,虽然阿七时常同他说起江湖上的格局变化,与一些新鲜事,但他始终处于一种封闭状态,且三魂不齐,沉睡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是以对江湖事,知晓得并不全面。 这位“花间独酌月不解”,阮霰便陌生得很,但阿七很清楚。 花间独酌乃名号,月不解是他的名字,此外,又有“毒圣”之称。据说他是一位精通南疆巫毒之术的毒医,传闻性格古怪,分明是个医者,却从不以医救人,而是用毒。 阿七赶紧拿脑袋撞了阮霰一下,暗示他对待此人,需小心警惕。 阮霰缓慢撩起眼皮,冷淡注视对面人,问:“你一路随我至此,却不知我姓名?” 月不解放下茶杯,仰靠椅背,手交叠放在翘起的膝盖上:“我见你面善,心有所动,便随行一路。” 阮霰挑动眉梢,尾音上扬:“哦?” 月不解笑得诚恳:“正因心有所动,所以特意前来打探公子你的名讳。” 春山夜带刀_14 两个人说话没有压低声音,更未往雅间布下隔音符纸,或施展术法,恰巧阮秋荷打此路过,无意间听得此段,当即变了面色,掀帘闯入。 “你……你已是有婚约在身之人,怎可与如此轻浮孟浪之流同处一室!”阮秋荷神色端的是复杂至极,一口银牙咬紧,抬起的手指尖颤颤,眸间三分鄙夷三分愤慨,余下几分,似是在怒其不争。 阮霰冷着脸,平静与她对视。 倒是坐在对面的月不解,煞有其事地“啧”了一声。 “原来公子你有婚约在身。” 继而话锋一转,继续道: “但有婚约在身,便等同于尚未成婚,如此看来,我还很有机会。” 阮霰:“……” 阮秋荷:“……” 月不解冲阮霰笑了一笑。 气氛登时凝滞。 在阮秋荷心中,阮霰本就是个凭着贿赂登上美人榜的败类,根本不足以与久负盛名的鹤取公子相配,如今情形,更是让她感到不耻。 她气得跺脚:“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个分明早已定了亲、却不拒绝他人示好,我真是替牧公子感到不值!” 第六章风华绝代 此时客栈里没来说书人,大伙吃茶喝酒,正愁有些无聊,二楼雅间内上演这一出,恰巧给众人结了乏。这三三两两的闲散客,登时升起看戏心思。连那门口睡觉的猫,都睁开眼睛,往楼上探去好奇目光。 众人目光所向之处,啷当相撞的珠帘之后,阮霰神色仍是冷冷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收敛了气息,浑身上下看不出有何修为,形如一介凡人,对面那位花间独酌月不解,亦是如此。相较之下,便显得阮秋荷盛气凌人。 但偏偏,月不解将眼珠子幽幽一转,便将气势给拉了回来。 他轻笑道:“小姑娘,我看你不过十七八岁,倒是伶牙俐齿得很。你这般愤怒,莫不是因为你倾慕那位‘牧公子’的缘故吧?” 闻得此言,阮霰不动声色瞥了月不解一眼,熟料月不解跟得了鼓励似的,坐直了背,取出一把折扇抖开。 伴随“哗”的一声,月不解继续道:“分明是我纠缠这位公子,你却替你的‘牧公子’感到不值,这说明,‘牧公子’在你心中的分量极重……” 阮秋荷一阵脸红,厉声打断他:“胡言乱语!” 月不解垂着眼摇头:“你提到‘牧公子’这三字时,目光切切、情意深深,与说我二人时极为不同。” 阮秋荷矢口否认:“我没有!” 月不解神情认真:“你提到那位‘牧公子’,连神态都温柔了些。” 阮秋荷咬牙切齿:“你胡说!” 他歪了下头:“那你为何替那位牧公子感到不值?” “我就是、我就是……”此之提问,倒是让阮秋荷不知回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个所以然。 见状,月不解不慢不紧饮了口茶,施施然道:“姑娘,你因我纠缠这位公子,便认定他不耻。我尚且不知他已有婚约,而你——你明知那位‘牧公子’已经定亲,却仍痴慕于他,这等心思,又该以何种词汇形容?该说你不检点不知羞,还是该说你率性胆大呢?” “你——”哪家的小姐受得住这般言辞,阮秋荷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月不解放下茶杯,轻笑着做出结论:“姑娘你看,你放弃否认了,所以——你果然倾心于那位牧公子。” 阮秋荷脸色很难看,一半是气,一半是羞,被说得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反观月不解,由始至终,面上笑意不曾减过半分,语速缓慢,语调漫不经心,折扇轻摇,气度翩翩,好似不过是同阮秋荷以寻常方式进行了一番寻常交谈。 桌子底下,阿七开始冲月不解摇尾巴。 阿七在心中做了千百种假设,但万万没想到,会是此般局面。它甚至以为这位毒医是为了找麻烦而来,没想到,竟是来解决麻烦的。若非状态不允许,它恨不得跳起来鼓个掌。 再观阮霰。 春山夜带刀_15 花间独酌月不解的那些说辞,阮霰不相信,这人一路跟随至此、出言帮忙教训阮秋荷,不过是怀着别的目的。 到底是何种目的?他同他又不认识,当是没有旧仇的。莫非……是同他亲友有过渊源?毕竟,这人身上有股熟悉气息。若是如此,便有些难以揣测。 阮霰垂眸细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此人先搁置在一边,他的当务之急,是寻找补魂之法。 局外围观者的心思,又与他们不同了:这瓜子还没嗑够一盘呢,怎么就停下了? 有好事者就要起哄,却见悄无声息间,门外阳光渐隐,天竟阴了下去。风吹入客栈,夹着一股子寒气。 二楼雅间内,三人一狗登时有所察觉,可异状袭来的速度太快,但见刹那间,客栈大堂已被黑雾所笼罩。 倏地,一楼有人嚯然起身,抬脚踩住板凳,仰头冲着二楼道: “小姑娘,倾慕人家已有婚约之人,又算不得什么大事。做不成人家的妻,还能当妾嘛!有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当妾,定是比他那个妻更能讨得欢心!” 这话是对阮秋荷说的,她当即怒上心头,但还未冲出雅间,又听得这人道:“嘿!年纪轻轻,火气却大,做何摔杯子!” 这人不光说,还做出躲避的动作,仿佛真有杯子从二楼砸下去。 “王二麻子,你那话忒下流,人家可是正经姑娘!”这人旁边的一位大婶起身,对王二麻子说完,又冲另一侧闻言笑道:“来来来,姑娘,听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爱错过人,这些都是小事,不必拘泥,过个几年,他娶了亲、你嫁了人,自然就释怀了。” 大婶边说,边抬起手臂,旁边分明无人,却似乎真站着一位姑娘,让她给挽住了。 王二麻子一听,不屑冷哼:“你这婆娘,谁说话下流了?还‘不必拘泥’‘过几年自然释怀’,果然,你们女人……啧,一个赛过一个水性杨花!” 大婶勃然大怒,当即弯起袖子,狠狠推了王二麻子一把:“你怎么说话的——看老娘今天不教训你!” 这就像砸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水花立时溅起来,客栈里乱了套,无论楼下抑或楼上,三三两两的人,纷纷起了争执。 阮秋荷反应过来,迅速拔剑:“是那只潜藏城内的妖魔在作怪!” “幻魔。”阮霰平平接话。 月不解靠着椅背,幽幽笑道:“且不止一只,隐匿之术使得那样好,它们的境界,当在琴心境三层左右。” 阮秋荷握紧剑柄,似在犹豫什么,但这时间很短,抿了抿唇后,她朝阮霰与月不解抱拳:“这是我接下的任务,即便妖兽境界在乾元境,亦在所不辞。但此间百姓无辜,陷入幻境过久,于他们身体、神智皆有损害,我一人唯有双手,可否请两位帮忙一二。” 阮霰点了下头。 得到肯定答复,阮秋荷道出一声“多谢”,纵身跃下二楼。 阮霰唤了声“阿七”,天字七号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撒腿奔向外边。他起身,往阿七相反的方向而去。月不解紧随其后。 月不解:“你尽管坐着,我出手便是。” 阮霰:“不必。” 月不解很执着:“我却认为很有必要。” 阮霰加快脚步:“不劳烦阁下。” 月不解再一次向阮霰展现了他的执着精神:“这是在下应当做的。毕竟那位姑娘,也请了我帮忙。” 阮霰:“……” 月不解绕到阮霰身前,边冲他挑眉,边抽出别在腰间的横笛。 横笛轻转之间,元力往四方飞弹,将争执不休、扭打成团的人给分开,并迫使他们陷入沉睡,以此脱离幻境控制。 于是阮霰去了另一边,同阿七上三楼,救助厢房中的人。 一楼大堂内的情形比二楼三楼更为严峻,身为修行者的客栈掌柜与伙计早被幻魔放倒,阮秋荷周旋在打闹的众人之间,还要分神寻找幻魔藏匿方位,应付得颇为吃力。 但并非全无所获。幻魔施展幻术,必然藏于其间,不可能身置幻境外围,而藏匿地点,多半是在潮湿阴冷处。 阮秋荷朝月台旁的酒架瞥了一眼,熟料这一眼,竟看见原本已倒在酒缸旁的客栈伙计,拿出一把匕首,欲刺向旁边的掌柜! 寻到三楼长廊,出手替阮霰打晕最后几人的月不解见状,轻声吐出两个字:“陷阱。” 阮霰淡淡一“嗯”。 楼底下,站在月台丈许远外的阮秋荷捏紧剑柄。观之神色,亦是有所察觉。 失去意识的伙计被幻魔所操控,他完全不必对掌柜下手,此般举动,不过是为了将阮秋荷吸引过去。 春山夜带刀_16 月不解倚住栏杆,转动指间横笛,垂着眸光,低声问:“你觉得,她会过去吗?” 阮秋荷若不去,幻魔不会对客栈掌柜手下留情;阮秋荷若去,掌柜与伙计是得救了,但幻魔可不止一只,她必然难以脱身,甚至有性命之忧。 阮霰没回答这个问题,下一刻,他看见阮秋荷举剑而去。 操纵客栈伙计刺杀掌柜的幻魔立刻收手,迎上阮秋荷剑招,与此同时,另一只幻魔,出现在阮秋荷身后。 修行界中,境界分五重,分别为凤初、琴心、乾元、无相、太清。 两只幻魔修为皆在琴心境,阮秋荷境界亦然,若是单独对付一只,她尚有应付之力,但被前后夹击,落败之相立显。 幻魔早无声无息布下了诱杀幻阵,逼得阮秋荷无路可走,三步两步,便跌入其间。 吞噬万象的杀阵开启,阮秋荷遭一点点吞没。 阮霰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月不解眉梢轻轻一挑,用肯定的语气对阮霰道:“你想去救她。” 阮霰瞥他一眼,意味很明显。 “她那样对你,你竟……不计前嫌?”月不解问。 “罪不至死。况且,幻魔杀死了她,下一个对付的,便是我们。”阮霰淡声道。 月不解平平一“啧”,“虽然在下十分高兴,你用了‘我们’这个词,但——” 可惜阮霰没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手往旁侧一伸,阿七瞬时化作一柄腰刀,落入手心。接着,他足尖一点,飞掠至客栈一楼。 素白衣角折转于虚空,在四散尘埃中牵出光弧一抹,色泽幽淡。暗淌银光的长发起落之间,阮霰掀起眼皮。 冷冽眸光所向,雪亮刀光所向,纵生妖气退散。阮霰脚步错踏,至阮秋荷身侧,轻轻一拽,便把她拽出死阵。 继而将人丢开,翻转手腕,横递刀锋,迎上幻魔招法。 幻魔不过琴心境界,阮霰却是百年前便已入无相,生生高出它们两重境界。 琴心境的妖魔所布杀阵,阮霰一刀击破,随后偏转刀尖,再诛二魔。 魔物灰飞烟灭,弥散在客栈内的黑雾如退潮般散去,耀白日光重临,透过浮空尘埃,撒向青石铺就的长街,流淌到客栈门口二尺见方的桌上。 一切的一切,宛如新生。 阮霰衣袂最后一次起落,喧嚣归于宁静。 阮秋荷瞪大了眼。 她跌坐在地,形如一尾濒临渴死的鱼被丢回水中,又如久困之人终于得见天光。 那立于身前之人,那将她从无尽黑暗里拖出来之人,白衣白发,眉目胜雪,周身流转光华,似天上清寒月芒。 此般气度,倾绝尘世。 阮秋荷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何者为美?空有一副漂亮皮囊便算美吗? 不算。终有一日,皮囊老去,化作烟尘,同万物再无区分。 唯一长存的,乃是风骨。 美当如眼前之人,纵使冰冷肃杀,却如浮光破夜,照彻世间。 她想起了百里丹青对阮霰的评价——“那时他衣如雪,刀如雪,纷落肩头的梅花如雪,于皓白天地中一线封喉,最为惊艳”。 风华绝代四字,不过如此。 第七章轻衣冷刀 月不解在阮霰来到一楼后紧随而至,不过没出手,而是寻了个角落,将手中横笛换成一支画笔,并在面前支了块垫板,铺开宣纸,作起画来。 春山夜带刀_17 他运笔极快,如有神助,待阮霰收刀,行云流水的最后一笔恰恰落成。 客栈间尘埃落定,横倒四方的百姓尚未清醒,月不解掀起眼眸,转动垫板,将画纸挪到阮霰视线可触及之处,勾唇笑道:“公子,在下趁着方才的几分闲暇,为你作了一幅画。” 画的是阮霰出刀挑破杀阵时的情形,选了侧方位的角度,勾勒衣袂翻飞,描绘长发起落,晕染刀锋凌厉,端的是气势倾绝、惊若天人。 阮霰冷冷扫了他一眼。 月不解眼底笑意更甚,却是拖长语调,一副认真模样:“公子乃在下画中人,但在下并不想将这画送给公子。在下打算装裱一番,挂入自家书房,与之日日夜夜相对。” 阮霰想说,那你不如不告诉我,可微微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五感正在抽离肉体,意识逐渐涣散,三魂不全的症状再度显现。虽说程度不及昨夜对付过阮东林后来得严重,还能保持站立不倒,但偏偏就在此时,一团漆黑的如雾的身影从房梁陡然蹿下来! 第三只幻魔! 阮霰察觉至此,但虚无之感充溢在他周身,他已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更何况调动元力以招架——他连最简单的抬手都做不到。 观他身侧之人,阮秋荷仍跌坐在原地,面上表情愣愣,深陷纠结复杂之情绪中,竟是没有发现异状。 倒是天字七号,察觉自己主人不对,立时化作巨犬形态。这只幻魔在房梁上纵观局势甚久,早有准备,动作比阿七更快三分。 霎时间,裹着黑雾的风自平地起,迅猛地将这只巨犬给掀了出去。 阮霰心绪微沉,思索应对之策之间,竟是一支画笔破风而出! 画笔上头蘸着的浓墨甩开在虚空中,点点滴滴,四溅开去,化作屏障将阮霰护住。 幻魔击出的一掌撞上屏障,激得屏障上光华炸开,沛然元力迸发而出,将幻魔弹飞! 它见机不对,扭动身体,打算借力脱逃,熟料那画笔紧追其后,追了一段距离,倏然加速绕至身前,直直刺入眉心。 劲风带着幻魔疾速后退,第三只幻魔被画笔钉死在客栈门框上。月不解瞬闪至阮霰身旁,扶住他肩膀。 “果然不该让你出手。”月不解轻叹。 一点元力渡入阮霰体内,清清凉凉,好似山间泉水,令人心旷神怡。 流转之间,阮霰神识与五感逐渐回拢,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撩起眼皮,缓慢对上月不解的目光,冲这人道了声谢。 月不解蹙起的眉舒展开,弯眼一笑,拿折扇挑起阮霞下巴,“若公子真想答谢在下,那么以身相许如何?” 两个人凑得极近,鼻息交缠,亲昵过甚,仿佛就要融为一体般。阮霰神色渐冷,不过在他有所动作前,阮秋荷从地上弹起来。 “你个轻浮浪荡之徒,快放开我九堂叔!”阮秋荷厉声喝道,剑啸声乍起,剑尖直指月不解胸膛。 “原来你是他侄女?”月不解作恍然大悟神态,接着虚心发问:“那你可否告诉我,你堂叔姓名为何?年岁多少?居住于何地?” 阮秋荷几乎被气了个倒仰,怒道:“我九堂叔岂是你这等无耻下流之徒能肖想的!” 阮霰趁着阮秋荷单方面同月不解争执,抽身往楼上行去。阿七神情切切地拱到阮霰身旁,这时阮秋荷追过来。 “九、九堂叔留步!”阮秋荷话音里有急切,亦有犹豫。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阮霰知晓阮秋荷心思,淡淡道。 阮秋荷急切更甚:“可、可是——” 阮霰停下脚步,站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垂眸瞥着阮秋荷:“去通知此地官府,让他们告诉城中百姓,妖魔已除,不必再担忧。” 阮秋荷连忙摇头:“这是九堂叔与……与那个谁的功劳,我岂能冒领!” 阮霰眉梢轻挑:“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通知官府?” 阮秋荷加大摇头频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当、当然不,这等小事,怎敢劳动九堂叔。” “那你还是快去吧。”月不解凑上来,插话道,“免得城中百姓仍旧担惊受怕,不敢出门走动。并且,这些中过幻魔招数的人,须得服用些安神之药,方能无虞,你还得通知附近医修前来相助。” “那……我可不可以劳烦前辈您同我一道去?”阮秋荷看了看阮霰,灵动的眼眸一转,顿时计上心头,“毕竟诛杀幻魔,您也有份。官府发的奖赏,送一份给您。” 月不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你还挺有心计。若你告诉我你堂叔叫什么,我便同你去。” “这……”阮秋荷立时面露为难之色。 几人你言我语之间,倒在桌上的猫渐渐转醒。它是身为修行者的掌柜所养,身上或多或少沾了些灵气,很懂迎客之礼,见有人自长街步入客栈,当即谄媚地喵了一声。 春山夜带刀_18 往来之人,大抵是喜欢猫这种可爱生物的。这叫声,一来可以讨客人欢心,二来可以提醒掌柜与伙计有新客上门。 此时此刻,掌柜的与伙计虽仍倒地不起,但阮霰他们三人一犬,皆长了耳朵。 阿七第一个望过去,见得来者,青衣墨发,背负长琴,不是前去周宣理府上投递名帖的牧溪云又是谁? 牧溪云行色匆匆,瞥见客栈内情形,神色更为凝重。见到阮霰,他加快脚步,但阮霰身前杵着月不解与阮秋荷,使他驻足之后,站立位置无法太过靠前。 隔着两人一犬,牧溪云关切道:“你没事吧?” 阮霰:“没事。”仍旧是冷淡的态度。 “如此便好。是我来得太迟,此般情形,断然不会出现下回。”牧溪云面上浮现自责,继而看向月不解,询问道:“不知这位是?” 月不解扯起唇角,明显是打算亲自回答牧溪云。阮霰不想再让听他说出什么惊天泣地的话来,抢先开口:“一个路人。” “公子,此言差矣。今次已是你我第二回见面,怎可以——”月不解偏头,冲阮霰挑了挑眉,欲解释,却见这人不留丝毫情面,淡漠转身,拾阶而上,眨眼便至三楼。 牧溪云道一声“借过”,从月不解肩侧飘然过去,相随在后。 “前辈,我即刻前往江夏城府衙,将任务销掉,先告辞。”见状,阮秋荷抱剑一礼,且不待月不解作答,便出了客栈,迅速行往府衙。 客栈一楼,还站着的唯余月不解一人。他倚上栏杆,望了眼三楼某个啪的一声合上门扉的房间,不咸不淡地发出一声“啧”。 客栈三楼,天字二号房。 阮霰步入房中,待阿七跟进来后,挥袖甩上房门。不多时,便听得一阵敲门声,声音不轻不重,间隔不长不短,分外有礼。 阿七前去开门。 来者是追过来的牧溪云,眼底满是关切之意:“阮公子,你当真无事?” 阮霰捡了张椅子坐下:“当真无事。” 牧溪云站定至阮霰身前三尺处,认真道:“往后,我必不会离你身侧过远。” “牧公子言重了,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辈。”阮霰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拒绝道。 牧溪云抿唇,道:“你境界虽高,但我,仍会担忧。” 这话令阮霰一时哑然,但很快又释然,想到接下来还需倚仗牧溪云去见那位名医,便低敛眸光,松了口:“那就先谢过牧公子。”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牧溪云温和一笑,“说来,我已替你约得了周大夫,他答应明日一早,便为你诊治。” 阮霰不知如何作答,想来想去,还是道:“多谢。” 牧溪云神色微黯,语气却也依旧轻柔:“我们辰时出发,如何?” “随时皆可。”阮霰答。 牧溪云在阮霰身侧站了一会儿,递去一块玉珏:“方才见楼下百姓皆昏倒在地,我且前往救治一番。你将此玉收好,若有事,往里注入些许元力,我便会赶来。” 此玉入手温润,便如牧溪云此人一般,阮霰将之收入鸿蒙戒,道:“好。” 牧溪云:“你安心休息。” 阮霰点头:“不送。” 牧溪云转身离开,替阮霰合上门扉,边下楼,边将背后的琴取下。到了一楼,他抬眼一扫客栈内景象——在横七竖八倒地不醒的百姓之外,见到一幅立在桌上的画。 纸墨皆是上品,画功亦是上佳,画中人,更是令他眼熟至极。 他走到画前。 宣纸之上,轻衣,冷刀,凌厉斩破杀阵。虽只是一道侧影,可观其气质与身形,不是阮霰,还能是谁? 而这作画之人身份,不难猜测。牧溪云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但到底修养良好,没对这幅画做什么。 他行至大堂正中央,盘膝坐下,置琴腿上,垂目轻弹。 空灵琴声回响一方,闻之清心静神。 天字二号房内,阮霰随着琴声闭眼调息。可兀然之间,却是听得琴音清响,夹杂了幽幽一声咯吱——房间里紧闭的窗户开了。 一道绛紫色身影出现在窗框上。这人坐着,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于窗户外晃荡,手搭住膝盖,转过脸来后,眸光里满是幽怨。 春山夜带刀_19 只听他道:“你真的同那个人定了亲?” 第八章月下霰雪 室内沉寂半晌。 半晌过后,阮霰冷冷道:“我是否定亲,同何人定亲,与你何干?” 月不解丝毫没被他的冷漠给冻住,反而流露出一副了然神情:“你这样说,似乎有些道理。你是否定亲,又是与谁定亲,这并不妨碍我想同你好。” 阮霰面色更沉,眸光敛低,振袖挥出元力,将窗户啪的一声拍上。 但这并未将月不解给拍出窗台。眨眼之后,窗户再度被推开。 “那我们不说这个。这位公子,在下还有一事很好奇。”月不解眸光一转,扬了扬下巴,指向阮霰身旁的天字七号,“它是你以精元炼化出的?” 阮霰眼抬也不抬:“与你何干?” 月不解笑道:“我观它可随意更换形态,不似寻常灵兽,是以格外好奇……” 但这一回,还没说完,竟是自发自觉住了口——月不解看见阮霰面上的不耐烦,多了一些。紧接着,他抬起手,勾住窗户上凸起的棱,将窗户给拉上。 还道:“你别拍了,我自己关!” 阮霰被气得翻了个白眼。 熟料月不解虽关了窗,人却没动,约莫过了三息,他锲而不舍,第三次推开窗。 这一次,他神情严肃了许多,且端端正正盘膝坐于窗台,开口时极其认真:“在下此番前来,其实是有一件要紧事,想同公子你说。” “你我之间,无甚可说。”阮霰语气中的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月不解上半身朝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问:“公子可知自己体内,天、地、人三魂并不全?” 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 他的神态变化向来极细微,有时候,连相处甚久的阿七都觉察不出,却偏偏被月不解捕捉了个全。 月不解眯了眯眼睛,“观公子之反应,想必是知晓的。就是不知公子是否清楚,三魂不全之人,不可过度操劳,更不可过多使用元力,否则,后果不可设想。” “多谢提醒。”阮霰眸光依旧敛着,并不看那坐在窗台上的人。 “所以,下回关窗户,可别偷懒。”月不解道。 阮霰加重音调:“多谢提醒。” 月不解毫不在意他的淡漠,慢条斯理换了坐姿,笑问:“那么,公子可否告知在下以姓名,作为答谢之礼?” 阮霰反问,语气平平:“你能从金陵城一路跟随至此,却打听不出我姓甚名何?” 月不解弯着眉眼摇头:“若是那样做,实在是过于失礼。在下希望能同公子你面对面地、语气平和地互通姓名。” 对面的人吐出两个字:“阮霰。” “你果真是金陵阮家之人?”月不解拖长语调“哦”了一声,“霰又是哪个霰字?” 阮霰答:“霰雪之霰。” 月不解垂下眼眸,似是细细品味过一番,尔后赞许:“好名字。” 阮霰不改神色,兀自垂眸调息,以此稳固神魂,点点光华流溢周身,好似飘渺银雪。月不解将之收入眼底,再次笑了笑,身体往后一倒,离开此处。 倒是没忘记帮阮霰将窗户合上。 阿七忙往客房内布下结界,同时惊讶问:“主人,你就这般将本名告诉他了啊?” 阮霰撩起眼皮,声音清冷:“莫不成要告诉他,我是春山刀阮雪归?” 阿七思索一番,觉得此言甚是有理,点着头同意道:“老大你的名号,江湖中无人不知——仇家还那么多,若是身份暴露,势必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很快一转话锋,拍着爪子不忿道:“可你不如编个名字给他,做何给本名!要知道,这世上知晓你本名的,可是不超过五人!” 春山夜带刀_20 “既然不超过五人,那么‘阮霰’这个名字,便同‘无名’没有区别。”阮霰垂眸,对视上阿七的视线,解释过后,干脆利落地转移话题:“花间独酌月不解,在江湖中是个什么身份?” “花间独酌月不解,乃是一名毒医,有‘毒圣’之称。江湖传闻,他曾游历于南疆,习得巫毒之术……” 阿七蹲在阮霰脚边,虽仍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交代出它所知晓的一切关于月不解的情报。 阮霰听完之后,却是陷入深思。 思考自然与花间独酌月不解有关。 先前对阵幻魔时,月不解就已试图阻拦他出手,如今又来提醒,由此可见,当是这位花间独酌,仅凭眼观耳闻,便已经知晓他处于三魂不全的状态。 据阮霰所知,这世上,能够不借助任何媒介便可探清他人神魂的,唯北周国相一人而已。 这个月不解虽是精通南疆巫毒的毒医,却来自北周,身上更有种令阮霰感到熟悉的气息,但也不能就此作出推断,认定月不解便是北周国相。 毕竟这世上有才能者层出不穷,北周国相能够拥有此般能力,旁的人,亦有修炼出的可能。 唯一能断定的,便是月不解此人,绝对不简单。 “主人,你察觉出了什么?这个人有问题?”阿七见阮霰沉默,歪了下脑袋,好奇发问。 “略有怀疑而已。”阮霰淡淡道。 “那我去监视他。”天字七号做事向来风风火火,说着,撒开了腿,打算从窗户出去,前往追踪月不解。 阮霰叫住它:“不必,他并非极要紧的人,过些时候,我另有事情交与你去处理。” 阿七正往外迈的腿戛然止住,回过头来:“也是哦,主人你现在情况并不好,在得到稳定前,我得时刻跟在你身边。” 然后退回原处,在阮霰脚边绕了个圈,尾巴在他垂到床外的衣摆上扫来扫去,“你且调息,我为你护法。” 阮霰垂眸一“嗯”,合上双目。 过了约莫半刻钟,回响空灵琴音的客栈渐渐变得嘈杂,横七竖八昏倒在地的百姓们转醒。他们都不记得方才发生过何事,甚至连为何身处此间客栈,都记忆模糊。 这些人茫然又焦虑,好在琴声安抚着他们,是以没有发生躁动。 不多时,阮秋荷赶回来,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信物,告诉他们今日酉时左右,会有医修来到江夏城,到时候可凭信物去府衙找医修拿药。客栈里众人拿了信物,逐一告辞离去。 江夏城的热闹因妖魔被击退略有恢复,便衬得客栈愈发冷清。 牧溪云收了琴,同阮秋荷见过一礼,行往三楼。月不解恰巧从楼上下来,一副漫不经心的倦懒神色,不作任何言语,慢条斯理同牧溪云擦身而过,慢条斯理走去那幅画前,再慢条斯理将之卷好,收入鸿蒙戒中。 午后的阳光分明有些烈,但此间客栈内,气氛却是倏然一寒。 不过下午与晚上,皆无事发生——亥时二刻,月不解推开天字二号房的窗户,想叫阮霰同他去城中老字号吃宵夜,却被阮霰拂袖拍落窗台的事情,算不上事。 第二日辰时,阮霰同牧溪云一道,前往名医周宣理之居所。 仍是来时的马车,幽幽檀香浮动,宁静心神;仍似来时的天气,阳光如碎金,微风细细;仍旧是阿七驾车,不过两地之间距离并不远,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目的地已至。 门口有两名小童静候,见得来者,一人迎客入门,一人牵了马前去安置。周宣理隐居的宅院乃寻常制式,两进两出,并无过分宽敞。阮霰、牧溪云随迎客小童行至前院,稍作等候,便见得一玄衫老者。 老者两鬓斑白,留着一撮山羊胡须,说话时分有一搭没一搭捻动:“这位公子,便是牧小友你要我医治之人?” 牧溪云温声点头:“便是他。” 周宣理眸光从阮霰身上扫过,继而回到牧溪云身上,笑问:“昨日‘青山隐’客栈遭受幻魔袭击,你撇下老夫与祁楠浪人匆匆赶回去,亦是因了此人?” 这话让牧溪云耳朵尖红了一瞬,他神情紧张地瞥了阮霰一眼,见后者表情不变,才道:“……正是。” “你同他是什么关系?”周宣理脸上笑容更甚。 牧溪云又看了阮霰一眼,道:“我们已定了亲。” “甚好,那老夫便帮他瞧上一瞧。” 言罢,周宣理捻动胡须,带着二人来到一间静室。里头诊治会用上的工具一应齐全。 周宣理与阮霰隔案对坐。案上置一软垫,阮霰将手腕搁上去,周宣理探指把脉。他凝眉沉默良久后,掀起眼眸。 话不是对阮霰说的,而是向着一旁的牧溪云:“先前你不是说他身中剑伤,久治不愈?” 牧溪云蹙起眉,犹豫片刻道:“这……阮家家主是如此告诉我的。” 春山夜带刀_21 “一派胡言!”周宣理怒然一喝,接着转头问阮霰,询问他:“阮公子,你是否时常神情恍惚,极易困顿,每每大幅催动体内元力,便会暂失意识?” “是。”阮霰并无隐瞒。 周宣理又问了些许问题,阮霰逐一回答。 末了,周宣理道:“此乃失魂之症。观你行事与常人无异,主魂之人魂当在体内,又神智清醒,口齿清晰,那么天魂并未丢失,如此一来,失去的乃是地魂。” 立在一旁的牧溪云神情大震,似犹雷劈。阮霰却是一脸淡然,点头道:“周大夫所言甚是。” 周宣理叹了一声,沉默许久,才对阮霰道:“老夫知晓两种方法,可以医治你的病症。” 阮霰:“请讲。” 周宣理:“其一,召回失落的地魂。这是最为有效,且最安全的方法。” 阮霰眉梢一挑,眸光清幽凉薄:“若我能寻得地魂,便不会登门叨扰大夫您了。” “其二,这世上有一味名为‘独明’的药草,佐以‘赤虺骨凰功法’,可修补神魂。这是上古医术上所记载的、至今无人验证过的一种方法,安全与否,无从知晓。” “赤虺骨凰功,乃南疆|独有功法,似乎已经失传。而独明草,千年生根,千年发芽,第三千年,才会全然长成,获之不易。” “难办!难办!” 周宣理捻着山羊胡,缓慢晃动脑袋。 第九章心地善良 青山隐客栈位于江夏城西南,靠山环水,清静幽寂。但纵使再清幽,客栈亦个聚集人流的地方。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说书人喝过二两酒,起身拍响惊堂木,说起一段为人乐道的陈年旧事。 “上回书说道,春山刀阮雪归深夜带刀,独闯梁国皇都,逼梁王跪地,亲自写下降书,归顺我陈朝的事迹。今日,咱们便来说说平陵之战。 这一战呐,是春山刀阮雪归,与他的一生之敌,北周国相之间的纠葛故事……” 说书人慢慢将往事道来,语气极有韵味,客栈里的人皆听得津津有味。 就在他喝茶润嗓的时候,一个背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的少年走进客栈。店伙计立时迎上去,准备帮忙拆卸行囊,少年却拒绝了,抬眼往周围扫了一圈,小跑着走上二楼。 二楼是雅间,少年一路行至东面尽头,撩开珠帘后,一手撑住门框,一手抵着腿,腰弯着,气喘吁吁道:“大人,你走得太快了,钟灵追了一日才追上。” 雅间内坐着一位紫衣公子,正摇扇品茗,好不惬意。闻得此言,他掀起眼眸,似笑非笑望来:“看来负重还得再加,否则练不出轻灵身法。” “别啊大人,这些已经够重了。”钟灵苦着一张脸恳求。 月不解为他倒了一杯茶,钟灵接过,顺道听了几耳朵楼下说书,喝完茶后,说:“这说书人说什么不好,偏偏说您和春山刀的事情。” “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客栈酒肆,说的皆是阮雪归的事迹,我不过是其中一段而已。”月不解垂下眼皮,漫不经心道。末了,折扇一合,轻点桌案,冷哼道:“一生之敌。” 钟灵喘匀了气,站直腰板,挪步到桌边,为自己续了杯茶,边说:“这春山刀阮雪归,甫一出世,便重回江湖美人榜榜首,定然会影响接下来所公布的风云榜与兵甲榜。江湖格局,恐怕会有所变动。” “你说得没错。”月不解语气不咸不淡。 钟灵往月不解那边微微倾身,一双眼眸里写的全是“但求解惑”:“大人,你刚才也说了,你同他乃一生之敌,所以——你见过阮雪归么?他到底有多好看?” 月不解撩了下眼皮,幽幽反问:“你可知,你大人我,同那位春山刀,从没正面交过手?” “似乎如此——”钟灵抬手托住下巴,“北周国相世代不离都城,是以,当年战场上的那些杀局,都是您于千里之外布下。” “而且,阮雪归从来以面具示人。”月不解又道。 钟灵“哦”了一声:“的确如此!” 旋即双眼一亮,脚步再次挪动,走到月不解身旁,冲他道:“听说大人你为国相时,亦是日夜佩戴面具。因此,有小道消息说,你与春山刀,是因为看不惯对方和自己戴款式类似的面具,才咬死对方不放。” “……”这话令月不解颇为无言,折扇在指间一转,猛地敲上钟灵额头,“既然如此,那我何以得知他的面容?” 钟灵摸着脑袋退后:“是了,由此可推断,您没见过春山刀,不知晓他到底有多好看。” 月不解哼笑一声。 春山夜带刀_22 其实并非如此,他曾见过春山刀一次。 当年平陵之战,他坐于皇城,令本命剑离体,越千里,强势拦截阮雪归落于平陵城城主脖颈的一刀。 便是这一剑,好巧不巧,击碎了阮雪归的面具。 的确是倾绝出尘的一张脸,但再漂亮再惊艳,也令他喜欢不起来。 因为春山刀这个人,太心狠手辣了。 月不解敛下眸光,兀自饮茶。 钟灵见自家大人面色不善,搁下茶杯,诚恳道歉:“大人,我错了,我不该提一个和您不对付的人。” 说完话题一转,谄媚笑问:“那大人您找到夫人了吗?” “找到了。”月不解淡淡答。 钟灵一惊,环顾左右发问:“那他为何没跟你在一处?” “他自然有他要做的事。”月不解的声音有些凉。 钟灵却是不解,好奇地外放神识,欲打探一番,熟料无果,便再度将脑袋对准月不解,道:“大人,钟灵可否冒昧问一句,夫人品性如何?武功如何?” 月不解慢条斯理道:“不计前嫌、愿意出手帮助招惹过自己的人,心地很是善良;境界高深,武艺绝佳,但身体不太好……不过他三魂不全,若是身体好,才有些奇怪。” “大人你医术高深,治愈夫人的失魂之症,定然不在话下。”钟灵笑得格外真诚。 “那也要人家愿意让我医治才行。”月不解垂眸冷哼。 钟灵大惊:“什么?夫人竟不愿意让你医治?” 月不解凉凉瞥他一眼:“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雅间内氛围微有变化,窗外晴空高照,但阳光照进室内,却是阴冷阴冷,诡异至极,钟灵揣测一番,端起桌上的茶壶,躬身道:“大人教训得是,茶凉了,我去给大人续水。” 说完一溜烟跑了。 月不解又是冷冷一哼,朝着江夏城某个方向,微眯眼睛。 * 城东,周府。 周宣理话音落地,惊煞立在一旁的牧溪云。他手指颤动,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那……可还有旁的方法?” “世间之大,法门众多,问题总能寻得解决之法。失魂之症,定有旁的圣器灵器能够解决。”周宣理捻动胡须,慢条斯理道出此言,就在牧溪云神色唯有缓和之时,说出了个“但”字。 “但——观阮公子脉象,今日与昨日,皆动过元力,身体已处于临界状态,若不以外物协助,恐怕清醒时日无多。” 牧溪云哑然:“这……” 倒是阮霰神情依旧,冷淡不改:“周大夫可有暂缓之法?” 周宣理看向阮霰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老夫可为公子施针,将三枚金针分别刺入脑后风池两穴与上星穴,情势可暂得延缓。” 阮霰又问:“可缓多长时日?” “缓至三枚金针悉数掉落之时。若公子愿意静养,暂缓时日便会长一些。”周宣理道,“但此法只可施展一次,三枚金针一旦脱落,又寻不得‘独明’或原本的那缕地魂,抑或别的,你将五感紊乱、无法辨物、无法动弹,形如一具会呼吸的木偶。” “劳请周大夫施针。”阮霰一撩衣袖,朝周宣理比了个“请”的姿势,神情果断。 周宣理点头,铺开九针,取三枚毫针,分别刺入阮霰脑□□位。 短短三针,但耗时极其长久。此针需以元力注入,位置不可有失分毫。注入之后,还要进行一番引导,使之与神魂相合。 过了一个时辰,周宣理才停下手,缓缓舒出一口气。 “你且静坐半个时辰,之后才可起身行动。”他低声道。 阮霰垂着眼眸,听见此言,但并未回话——他尚且发不出声音。 周宣理离开静室,缩在角落里把自己当个摆件的天字七号化作光团,飞入阮霰脑中。 昨日月不解询问阮霰,阿七是否是他以精血炼化而成,阮霰没回答,至于答案,当是“否”。 春山夜带刀_23 ——天字七号自阮霰出生起,便存在于他身边,可化作实体,助他战斗,亦可缩进他识海,同他的意识直接对话。 有些类似于一个系统,但不同的是,初始时,天字七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有的情报信息,都是后期一点点收集起来的,其实力,亦是随着战斗一点点提升。 所以,阮霰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至今没寻出关于阿七到底是什么,又是因何而生。 天字七号甫一进入阮霰识海,便听得他唤了声“阿七”。 它忙问:“主人,你感觉如何?” “比之前好了许多。”阮霰淡淡答。 “如此甚好。”阿七在阮霰识海中转了转,“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阮霰:“阮家应当有所动作了。” 阿七讶然:“他们不顾及牧溪云在此,不顾及江湖名声了吗?” “并非你想的那样。”阮霰轻轻摇头,尔后对阿七解释:“阮家的情报组织,由我一手建立,你当知晓他们有多神通广大。周宣理对我的医治,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如今,我神魂暂时稳固,他们必然推测出,我下一步便是去寻找独明草,抑或旁的补魂之物。” “所以,为了不让我得到那些东西,他们会抢在我之前寻到。” 阿七仍有不解:“他们为何不猜,你会去寻找失落的地魂?” “地魂在他们手上。”阮霰不再隐瞒,语气一如既往冷淡,好似在评价一杯水好喝与否,“他们亦知晓,我已然清楚地魂的位置。我不会自投罗网,而他们,会想尽办法逼我回去。” 此言一出,阿七愣住。 几息后它豁然开朗,白芒芒的光团在阮霰识海里晃荡一圈,迭声说着“我懂了”:“我主人的意思,是让我去监视他们,等他们寻到独明草等补魂物品的线索,立马回来告诉你。” “这真是一招妙计!主人你且于此地静养,等我的好消息!” 第十章痴心错付 半个时辰后,阮霰起身离开静室。 时间临近正午,阳光倾洒庭院,照得地面分外刺眼。牧溪云候在一棵树下,见得阮霰推门而出,立时迎过来。 牧溪云身披阳光,又在步入檐下刹那,将之抖落,留得一身温凉。眉眼间的凝肃在呼吸之间尽数隐藏,弯眼时分,眼底俱是温柔与关切:“可感觉好些了?” 阮霰面色仍显苍白,不过比动过两次元力后的惨淡枯朽之色,要好上许多。他眸眼轻轻撩起,点头道:“好多了,多谢牧公子挂怀。” “这是应当的。”牧溪云温声道。 继而话锋一转,笑道:“我已发信回悬月岛,令悬月岛众弟子前去南疆,寻找身怀赤虺骨凰功法之人;亦问明周大夫独明草生长之处,待我将你安顿回悬月岛上,便出发找寻。” 阮霰迈下阶梯的脚步一顿,神情里有几分稍纵即逝的复杂。 牧溪云未曾察觉他的异样,步速不变,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竟是拉开了距离。阮霰站定原处,望着他的背影,眉宇间难得浮现出些微歉意。 他说:“牧公子,你不必对我这般好。” 牧溪云停下脚步,眼神轻闪一瞬,但回头对视上阮霰目光,神色已然如常,他淡笑道:“我们自幼便定了亲,我本就该对你好。待治好你的失魂之症,我们便择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隐退江湖如何?” 阮霰低敛眸光,瞥着耀白日光中兀自摇曳的廊外幽兰,沉默半晌,才开口:“观牧公子之言,似乎是察觉到了一些事情。”却是答非所问。 牧溪云眸眼间的凝重严肃再度浮现: “这百年间,阮家对外宣称你因剑伤旧疾退隐不出,而今日,却是诊出你所患之症乃失魂症。此间内情,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去深思。更何况,周大夫说,你这魂已散了整整百年,近些日子才堪堪聚齐其二。 且那夜初逢,我便发现你与阮家家主之间略有嫌隙。因此,不难想见,这百年里,你受到了何等对待。” 他语速越说越急,至语末,话音颤抖,愤怒不可遏制。但语罢,又重新温和地望向阮霰,用满怀歉意地语气道:“是我太愚钝,数次上门拜访,竟都被阮家给糊弄了去。” “牧公子不必自责,这是我与阮家之间的恩怨,我们向来隐藏得极好。”阮霰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屈了一下,眉心间流露出的那点复杂更甚,不过刹那间已完全掩饰下去,声音仍是冷的,清清泠泠,如相撞的玉石。 言及此,他微微一顿,掀起眼眸,复而看向牧溪云,郑重道:“牧公子为我寻得周大夫的帮助,恩情已是重如山。失魂症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不必劳烦牧公子及悬月岛众人。” 牧溪云眼底的惊讶难以遮掩:“阮公子何出此言?” 春山夜带刀_24 阮霰淡淡道:“牧公子如此聪慧,不过三言两语,便觉察出我与阮东林之间存在嫌隙,又怎会看不出我答应同你来这江夏城,是想借着你,从金陵脱身呢?” “我与牧公子之间,不过是因了一纸婚书,才有了层关系,彼此间毫无感情。牧公子愿意因这层关系,对阮某出手相助、与阮某同仇敌忾,实乃霁月光风、心性高洁至极,饶是阮某再小人,亦做不到从容接纳这所有的好意。” 阮霰立于檐下,晃眼的日光堪堪止步于尺外,颀长身形没在屋宇的阴影里,白衣幽幽,银发寂寂,更衬那双狭长眼眸如寒月明霜、清透凉薄。 牧溪云望定阮霰,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阮公子认为,在下对你好,是因为你我定了亲?” 阮霰不答,但眸光已诉说出肯定。 “在阮公子心中,在下对你的好,已成为一种负担?”牧溪云又问,不过垂下眼眸,叫人辨不出其间情绪。 “受之有愧。”阮霰道。 又是良久沉默。 庭院里起了风,带起沙沙叶响,更显此境静谧。 牧溪云朝着阮霰迈出一步,隐藏在宽大衣袖间的手指捏紧,骨节泛青。 “阮公子可是有了心上人?”牧溪云问。 阮霰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垂下的眼皮抬起,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尾音上扬的、疑惑的“嗯”。 “若阮公子心里有了别人,才道出此言,那在下自然不会再纠缠,婚约也不再作数。”牧溪云不错目地凝视阮霰,抿唇后道,“在下这便启程回悬月岛,将当年交换的定亲信物送还。” “虽不知是哪句话,令牧公子会错了意,但阮某并无心上人。”阮霰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并且,阮某此一生,都无同任何人结亲的打算。” 牧溪云绷紧的肩膀于此一瞬放松,微松了一口气,但观其神色,仍旧充溢着失落:“亦不会同我结亲?” “同悬月岛定亲,是我母亲的意思。”阮霰解释,“我本打算寻得机会,便亲自上门说明白,将亲事给退了,熟料世事难测,我因故被困于阮家百年之久,至今才得以脱身。” 牧溪云低垂眼眸,沉声道:“如此……在下懂了。” “一路行来,承蒙牧公子关照,阮某不甚感激。阮某有旁的事情要处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阮霰拱手一礼,告辞离去。 阮霰是一步一步走出此间院落的,未曾调动元力、御风而行,身边随着那只雪白巨犬,两道身影转过镂空的圆月门,消失于远方。 牧溪云望过去的眼神,有些痴了。 “一片痴心,竟错付予无心之人。”兀的,牧溪云身侧响起一道声音。 侧目而望,乃是有一搭没一搭捻动胡须的周宣理。 “他真的就是那位……春山刀?”周宣理问。 牧溪云:“没错。” “倒是没有传闻那般不近人情,并且还分外有礼,留下了相当难寻的药材作为诊金。想要这样的人对你有所回应,难矣。”周宣理好一阵摇头晃脑,接着又问:“不过,你真打算不再跟着他,同他‘就此别过’?” 未曾犹豫,牧溪云回答他:“当然不。” * 离开周府,阮霰取出一件飞行法器,由阿七御着,迅速行往青山隐客栈。 “主人你拒绝了牧溪云,那接下来打算在何处修养?”阿七问。 阮霰眸光轻垂,扫过长街巷尾众生百态,低声回答,“我这样的状态,去哪里都不容易,但总要装一装寻药的样子,免得阮家见我一心等死,便失了与我争夺的心思。” “周宣理说,独明草可能生长的地方有三处。”阿七道,“分别是昆仑虚、观山、龙津岛,你欲前往哪处?” 阮霰抬眼遥遥一望,目光渺远:“昆仑虚与观山都太远,自然是前往龙津岛。” 阿七拍了拍爪子,忧心忡忡,“可主人你独自前往,我分外担忧。” 阮霰一副淡然神色:“封在我脑后的金针有三枚。先前我仔细推演过,凭我的实力,便是对付北周那位国相,亦只会掉一根针。” “如此说来,周宣理还是很有一套方法。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别动用元力。”阿七适才放心了些,接着话锋一转,问:“身怀赤虺骨凰功之人,你打算让谁去找?” “这个问题,你问得很对。”阮霰说着,自鸿蒙戒里取出笔墨,修书一封,交与阿七,“将此信送到林间鹊手中,他看过后,自会帮我寻觅。” 阿七满口道是,让阮霰将信放入它的储物项圈中。 几句话的功夫,客栈近在眼前,阮霰同阿七从窗户回到客房,未曾惊动店内任何人。 春山夜带刀_25 雪白巨犬一尾巴甩上窗户,郑重地对阮霰嘱咐:“主人,那我回金陵了,你前往龙津岛时一定要小心。阮家那边,有了消息,我立刻通知你;若你身边发生紧急情况,亦要通知我,我马上赶过来。” 阮霰点头一“嗯”。 “那我真的走了啊,如果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一定要立刻通知我!”阿七一边往外,一边扭头回看。 “好。”阮霰走过去,揉了把阿七脑袋。 阿七蹭了阮霰手心几下,才化作一点白芒,自窗户缝隙飘出去。阮霰开始收拾客房中自己的东西,不想片刻后,窗户咯吱一声开了。 依旧是一袭紫衣。 依旧是腰间别横笛的人。 眉梢轻轻挑起,一副散淡模样。 来者正是月不解。见得房中情形,他眯了一下眼睛:“你打算去哪?” 阮霰没有回答,快步走去窗户前,抬起双手,啪的一声合上窗户。 “就算你不告诉我你的目的地,我依旧能寻来。” 窗户又开了,月不解一抖折扇,拖长语调对阮霰道。 “周宣理治好你了吗?看起来没有,他的能耐,只能帮你暂时稳固神魂。” “不过——我花间独酌月不解,却是有办法医治你。” 阮霰撇下眸光,淡漠与之对视:“用什么办法医治。” “若你答应让我医治,便会知晓。”月不解眉眼一弯,眸底的笑有几分狡诈。 “你的目的?”阮霰问。 月不解将脑袋往前凑了凑,慢条斯理道:“我要你允我一件事。” 阮霰冷着一张脸:“什么事?” 月不解故意停顿,几息后,才弯眼笑道:“同我回去成亲。” 第十一章博取同情 月不解说,要阮霰同他回去成亲。 阮霰垂下眸眼,凝神细思一番,确定自己没听错,于是干脆利落关了窗。随后转身往外,出天字二号客房,至长廊中段,拾级而下,欲就此离开客栈。 “你还没退房。不在这里住店了,总得结清房钱,不是么?”月不解跟幽魂似的出现在阮霰身侧,用惯常的散漫语调,低笑着说道。 阮霰不耐烦地蹙了下眉,折身走向月台。 却有一只手抢在他之前,推了一锭银子到客栈伙计面前。手的主人道:“天字二号与天字五号两间客房的房钱,不用找。” 两个人,其中一个冻着一张脸,唇线微抿,眸光寒冽;另一个笑眯眯的,声音清贵耐耳,观其气度,倒是很有几分俊雅可亲的味道。 但这样的两人站在一起,仍是吓得客栈伙计大气不敢出。他赶紧把银钱推回去,哆嗦着道:“掌柜的吩咐过,鹤取公子的朋友,无论是要茶要酒还是干别的,都不收取任何费用。” 这话换来月不解一声语调上扬的“哦”,“你家掌柜对朋友倒是大方。”却也没伸手接回银子。 再看阮霰,亦放了颗灵石到月台台面上,并道:“承蒙掌柜好意。”言罢轻拂衣袖,抽身离去。 月不解赶紧跟上。 踏出客栈,便是兀自倾洒的耀白日光,明晃晃铺满地,甚是刺眼。 月不解走到阮霰身边,掏出一把深色竹骨绸伞,撑开举到阮霰头顶,替他挡住刺目灼人的光线,放低声音,轻笑道,“我救你的命,你以身相许来报答,这样的桥段虽说俗气老套,却也合情合理,不是么?” 阮霰加紧脚步,但饶是再快,路线再曲折,月不解总能跟上,头顶的竹骨伞半刻不离。 他不想因这样的琐事与闲杂无关人催动元力,是以驻足,淡漠撩起眼皮,与同在伞下的人对视,道:“或许你说得很对,但我不想接受这样的交易。” “成亲的事,怎么能叫做交易?”月不解半挑眉梢。 春山夜带刀_26 “那叫什么?以性命为条件,换取一段姻缘,称为以利相逼、强取豪夺如何?”阮霰浅色的眼眸里微光幽凉,声音质地清寒。 月不解微微眯起眼,似有不满。 阮霰见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恕不奉陪。”说完取出飞行法器,以灵石催动,朝着龙津岛的方向疾速而行。 伞仍在人已空,月不解眺望阮霰逐渐消失不见的背影,唇边勾着的那点笑缓慢退去。 这个人,似乎有些难办。 月不解眉心极缓地蹙了一下,在心中暗道。 这个时候,转角处冲出一道人影。是个少年,手捧一屉蒸笼,背负三个麻袋,双足还各捆一只沙包,跑得气喘吁吁、挥汗如雨。 他跑到月不解面前,才堪堪刹住脚,气息不匀道:“大、大人,您怎么突然就退房了?您吩咐钟灵去买的小笼包,已经买好了,个个皮薄馅足汤汁多!是现在就给夫人送去么?” 边说,钟灵边抬起手里的蒸笼,递向月不解。 “你瞧着夫人的身影了吗?”月不解语气有些凉。 钟灵环顾四周,复而对上月不解的视线,摇头道:“没、没有。” 月不解又问:“那你打听到他去哪儿了吗?” 这一刻,钟灵略略明白什么,惊讶着、疑惑着发问:“啊?大人你没能追上?你让夫人走掉啦?” 此言一出,月不解眸色更凉了些。 钟灵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试探着发言:“大人,那夫人去哪儿了?” 月不解抬手指了个方向。 钟灵辨明方位:“原来是往东南去了。” “这世上治疗失魂症的方子有多少?离此地最近的,生长有失魂症药引草药之地,又在何处?”月不解嫌弃他脑子转得太慢,收起竹骨绸伞,拿伞拍了钟灵额头一下。 “龙津岛!”钟灵恍然大悟,“大人,夫人是不是有些讨厌你,所以宁愿自己去采药,也不愿接受你的帮助?那我们要追过去吗?追过去后又怎么办?敲晕了直接带回山庄如何?” 钟灵连发三问,直击灵魂,并提出一个看似行之有效的建议。 对于此,月不解冷冷一“呵”,接着将竹骨绸伞往他身上一丢,抬脚步入虚空。 钟灵“啊”了声,拖着两条腿,有些凄惨地对高空中即将飘远的身影大喊:“大人,您这就去了?我怎么办?包子怎么办?” 此言无人应答,不过数十息之后,月不解竟飞身掠回钟灵面前。 钟灵喜极,却来不及泣,便被月不解给拎住衣领,提溜到半空中。钟灵蹬了蹬腿,极不适应这样的姿势,但来不及说什么或做什么,便听得月不解那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声音传入耳中。 “包子端好,给你安排一个新任务。你们未来夫人他虽然面冷嘴硬,但心地仍是善良的。你想个方法,博取他的同情。” “若是博不到,我会如何?”钟灵颤着声音问。 月不解哼笑:“博不到?那以后都别跟在我身边了。” 第十二章没安好心 龙津岛地处大陆东南,较之初春时分忽晴忽雨寒暖不定的江夏城,气候要热上些许。 不过修行者向来不需理会外界气象变化,阮霰又是个中翘楚,纵使神魂受损,不宜使用元力,亦无困扰。 正值二月花朝节,岛上乘着春风盛放的花枝挂满彩纸与花灯,处处皆是热闹景象,不过时辰略晚,夕阳西斜,结伴出游、踏青赏红之人,正说说笑笑着归家。 阮霰一身白衣遭夕阳染红,腰不佩刀,除却指间戴着的那只鸿蒙戒外,浑身上下无半点修饰,若是表情再柔和些,便是一幅纯良无害模样。 他刺客出身,少年时便将隐匿之术使得出神入化,如今缓步行走于成群结队的游人之间,走得坦荡自然,竟是无一人察觉——连拎着竹篮挨个询问行人是否卖花的姑娘,都将他忽略了去。 这样做的原因无他,不过是如今的龙津岛上,至少藏着三队阮家刺客堂的人马,一部分,正搜寻独明草,其余的,在搜寻他。 夕阳将青石板路上的影子拽长,阮霰随着人流从郊外走到城中,途径一间又一间客栈,却不入内投宿。 对于阮霰而言,宿于山间石洞、林间树下,抑或陈设齐全的室内,其实并无区别。但此时此刻此般情形,若是选择住店,势必会留下可循痕迹。 春山夜带刀_27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以阮霰一路从城北行至城西,前往独明草最有可能生长的博山。他刻意将脚步放得缓慢,直至月上柳梢,才来到目的地。 阮霰寻了一处背风且隐蔽的地方,盘膝坐下,垂目调息,熟料甫一闭眼,脑海中竟浮现出月不解的脸。 这张脸上,眉眼轻弯,唇角勾出些许笑意,便如其本人惯常爱做的那般。阮霰对这张脸品评一番,得出此等气度神态,分外欠揍的结论。 此人名号为花间独酌,其名为月不解。 而当下,阮霰亦十分不解——这个花间独酌,想以帮助他修复神魂为交易条件,让他答应同他成亲,这之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莫不成是发现了他与神刀寒露天的刀鞘融合、拥有了唤醒圣器的能力这个秘密?可如此一来,这个花间独酌又是什么身份?难道是拥有圣器的四圣家族的人? 极有可能。毕竟,事到如今,他身上能利用的,便只剩下这一点。 可阮家会将他身怀的秘密透露出去,让同样身为四圣家族的其余三大家族知道吗? 不可能。百年前,四圣器皆蒙尘埃、沉睡不醒,四大家族实力暂且处于平衡状态。阮家想方设法追捕他,就是为了打破此种局面。阮家欲扩张自己的权势范围到极致,居于大陆之首,必然独占神刀刀鞘。 那么,花间独酌是否会是阮家安排的一枚棋子,他口中所说的成亲,甚至是救治,都只是一种幌子,一个麻痹手段? 此……亦是极有可能。 阮霰渐渐蹙起眉心。 他想,从昨日对阵幻魔可看出,这个花间独酌拥有相当的实力,境界约在无相境。不过他自己,亦在无相境界。如今虽然三魂不全,但有三枚金针相助,当是能与之一战。 于是阮霰做出决定,若那位花间独酌当真跟来龙津岛,便先战上一回、将之打退再说。 反正此人没安好心,不可放任其跟随在侧。 伴随着如是想法,阮霰缓缓吐纳。却在这时,他听见略微遥远的地方,传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是妖兽出洞,引得附近修为低位的修行者惊叫乱窜,且这个修行者慌不择路,竟是跑向了——阮霰正对着的那座悬崖。 阮霰轻轻撩起眼皮。 如今的博山,因了他需要独明草的缘故,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倒是不在少数。但这些人,都是些刺客。他们训练有素,执行任务期间,从来不会分心去关注旁的事——譬如救人。 观此遇险者,乃是一名少年,长得还挺眉清目秀,就是脸上污迹斑斑。他身负背篓,里面搁着锄头铲子铁锤等物,还有一些产自博山的铜块。 这当是个来博山采石的修行者少年,境界只在凤初境一层,堪堪跨过了修行门槛。 再看那妖兽,境界并不如何高深,不过是只凤初境三层的狼妖。对付这家伙,于阮霰而言,根本不必调动元力,是以他伸手从身旁折来一截树枝,站起了身。 夜色之中,皓月朗朗,照得山间万物清透,却是照不清阮霰动作。 只见如水月光之中,一袭素白衣衫翩然而过,刹那间已至对面山头,手上树枝往前一递,便穿透欲扑向采石少年的狼妖喉咙。 这少年狼狈至极,无头蚂蚁搬乱窜,情急之中,竟然左脚绊住右脚,脸朝下噗通一声摔倒在平地上。背篓里的东西悉数摔出来,哗啦砸向他后脑勺。少年“哇呜”一声,赶紧抱住脑袋。 阮霰轻轻扫了他一眼,丢掉串着狼妖的树枝,不发一言,原路返回。 少年赶紧抬起头,大喊一声“恩公留步”。 这个自己绊倒自己平路摔了个脸着地的少年,正是月不解的手下钟灵。 月不解让钟灵博取阮霰的同情,但钟灵思考,自己博取了阮霰的同情,却难以将这份同情转移到月不解身上,如此一来,便不能使阮霰心甘情愿跟月不解回山庄。因而,博取同情的方法,并不适合对阮霰使用。 于是钟灵窝在博山整整一个下午,绞尽脑汁,谋划出一个计策。 ——阮霰乃三魂不全之人,如今被人暂时给稳固住,但此症依然在,他依旧不能大幅使用灵力。所以钟灵想,不如去惹毛一头妖兽,让他追杀自己,如此一来,心地善良的未来夫人肯定会出手相救。 而出手相救,必然会催动体内真元。而催动真元,引得失魂症症状又起,岂不是自家主人出手的大好机会? 于是境界只有凤初境一层的钟灵,去捅了凤初境三层的狼妖的窝。 未来夫人的确心地善良,飞快出手相助,但令钟灵没有料到的是,夫人修为太过高深,对付这狼妖,一丁点儿真元都没催动,直接拿树枝捅了人家一个对穿。 计划失败。 钟灵心很急,大喊一句“恩公留步”后,慌忙抬起上半身,抬手一抓,扯住了自家未来夫人的衣角。 他满手是泥,这一抓,当即在阮霰衣衫上按出个黑手印。 好在阮霰未曾计较。他转过身,低垂眸光,道:“顺手为之罢了,不必称我为恩人。” 春山夜带刀_28 “那……前辈!”钟灵赶紧更换称呼,并且脑中灵光一闪,有了新招。 钟灵就着犹如鲤鱼打挺的姿势扬起头,望向阮霰双眸,熟知这一眼,便让他心生胆怯。 阮霰那双眼,便如冬夜高挂天幕的寒月,幽、冷,且淡,衬得这张普普通通的美人脸更为出尘,亦衬得气质疏离无边。 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他该在那山巅,在云端,而非身处泥沼一般的人间之感。 面对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眸光,钟灵有些退缩,但一想到若是完不成交代的任务,所要面临后果极其严重,还是咬着牙开了口,不过声音仍是哆嗦的:“我我我观前辈风采极佳,想想想想厚着脸皮,请前辈指点一二!不、不知前辈可否……” 阮霰听闻此言,连垂眸的角度都未变,声线清寒,“容我拒绝。”声音落地时分,那缕衣角从钟灵手里滑出去,翩飞于风,宛若一尾斑驳的蝶。 “前前前前辈,你你你你出手相救,我们便结下一桩缘。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若若若我没有荣幸得到前辈指点,那不知前辈是否能够允许我,追随在在在你身侧?” 钟灵从地上爬起来,把手心里的汗往衣摆上一擦,忐忑地,又诚恳地对阮霰说道。 阮霰立在原处,静静听他说完,然后道:“不能。”言罢抽身离去,不做半分逗留。 钟灵朝着阮霰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抓了抓脑袋,又气馁一叹,从地上把掉落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丢进背篓里,转身朝山的另一边走去。 ——月不解在半山腰上、一座废弃的猎户木屋里,等他过去汇报任务完成情况。 钟灵的表情很丧。 再观阮霰,他并未回去先前的地方。 方才出手,已是自发暴露行踪,当另觅一处隐蔽之地,暂且栖身,而返回城中便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是以他取出飞行法器与隐匿符纸,收敛气息,迅速回城。 夜还不深,酒坊食肆喧闹,阮霰在城中寻觅一番,于某条街道之后、一座僻静的临河凉亭落了脚。 接着,取出一张符纸点燃。火焰升腾之间,他收到天字七号传来的消息。 这是阮霰与阿七之间特有的联系方式,以火为引,可传递文字与声音。阿七使用的是文字,寥寥几行,有些潦草,看起来是匆忙间拿爪子刨出来的: “这百年间,阮家一直在查彻底修复神魂与彻底损坏神魂的方法。前者,除独明草与功法外,情报楼似乎找到了一种可以修复魂魄的神器。具体为何,且让我再探。” 第十三章春夜冷花 阮家这百年来的绸缪,倒是在情理之中。 寒露天的刀鞘,本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器物。彻底摧毁阮霰的神魂,或是搜寻并毁灭一切修复神魂的法宝,便能使这具同刀鞘相融合的躯壳沉寂为一个物品,安安分分为阮家所用,百利无一害。 得知这个消息,阮霰心绪毫无波动。他抬起手指,打算熄灭火苗,垂眸调息。熟料刚伸出手,便见火焰猛然一窜,又吐出几行字。 阿七说:“主人,花朝节这几日,龙津岛上每晚都有花神游街的活动,你可前往一观,看个乐子。心情好了,对神魂极有好处!” 这几行字,同方才那拿狗爪子刨出来的差别迥然,不仅整齐上许多,还行云流畅、饱满有度,一看便知落笔之人对岛上节日盛况的向往之情。 阮霰却是不同,他向来不过年节,更对所谓的风气习俗无甚兴趣,因而半分不留情,干脆利落熄灭了火焰,阖上眼眸,开始打坐。 此间清净,宵风拂过亭外新柳,波荡亭外小河,吹出如鳞的波纹。阮霰坐于亭中,竟生出一分大隐隐于市之情。 不过,这样的宁静未能保持多久,渐渐的,喧嚣的鼓乐声从隔壁街巷飘来,且有逐步走向他身后那条街的趋势。 按照常理而言,阮霰不会因此等嘈杂而分心,但是——他在锣鼓唢呐声中,听见了一阵笛声。这笛声朗朗清越、悲而不凉,从城外传来,源头之地,约是博山。 阮霰曾听过一次这首曲子。 那日他刚从镜湖湖底出来,拎了三坛酒去竹林祭典亡母故友,有个紫衣人打林间过,刻意将此曲吹给他听。 观如今情形,这人恐怕又是故意的。 花间独酌果然追来了。阮霰翻了个白眼,觉得此人真的很烦。 他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把刀。 同阿七化作的那把相仿,长三尺三寸,刀身笔直,只在尖端有些微弧度,材料及做工,皆普通至极,是走进任意一家武器行,都能找到相类似的款式。 他右手提刀,起身走出凉亭,拐过青石墙面的转角,素白衣袂轻闪,人影踏入虚空。 地面上,花神的队伍于长街缓缓前行,身着繁复服饰、脸覆神女面具的女子跪坐在花团锦簇的十六台长轿上,四方垂轻纱,又因着夜风不停吹拂,轻纱起落不休。 春山夜带刀_29 长轿之后,少女们素手抬起落下,沿街抛洒娇艳多彩的花瓣。 重重花灯绵延不绝,辉光静洒,映照天幕星河,更衬春夜春意浓。自上往下俯瞰,这四方环绕碧海的龙津岛,真真是仿若仙城。 此等繁华热闹,却是没分去阮霰半点目光,他神色漠然地打游街队伍上空而过,白衣飘渺,长刀凛寒。 恰在此时,长街之上,花神游行队伍之中,迸发出一阵惊呼——人群中倏然蹿出一名剑客,飞身掠上“花神”所在的长轿,张目一望过后,在轿子顶端借力一踏,猛地跃入空中。 阮霰不欲理会,谁知此人竟是冲他而来。 剑者长剑当空一挽,剑光不偏不倚,正是袭向阮霰面门! 阮霰眼皮一撩,仍旧是淡漠的神色,但提刀的手腕偏转,刀锋寒芒折闪,刀气直直迎上剑光。 两者相撞,在虚空里炸出巨响,似要震天撼地。 疾风自平地起,掀翻少女手中的花篮,吹倒“花神”座下长轿,熄灭沿街盛亮的花灯,此般情形,骇得拥挤了整条街的人四散逃开,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顷刻不复存在。 尘嚣俄顷远去,街道复归寂静。 素白衣袂凌空翻飞,银发忽起忽落,阮霰立刀身前,望定来者,道:“是你,月下飞天镜云生。” 来者身着苍蓝衣衫,执一把锋刃雪亮的长剑,在招式被阮霰防下之后,退了丈许距离,一双冷目瞪视阮霰,咬牙切齿道:“春山刀阮雪归,你躲在镜雪里整整百年,如今既然有胆量重出江湖,便来偿命!” “我若不呢?”阮霰道。 “你没有说‘不’的机会!”镜云生用鼻子“哼”了一声,面上浮现冷笑,“百年前,你我之间相差整整一个大境界,我打不过你。但百年后,我已修炼至无相境界,我们境界相当,我必然要——杀死你!” 阮霰面无表情:“区区无相境一层,便想杀我?” “呵,我知道,你百年前就踏入无相境三层,这片大陆上,能与你势均力敌的,唯有北周前任国相原箫寒。但那是百年前,如今你身处无相境三层又如何?我可是听说你,身体状态不太好,三魂不全呐!” 言罢,镜云生长剑再起,剑光浩荡,擦破夜色,仿若白虹。 阮霰心念电转。 先不说镜云生是从何处得知他如今状况,镜云生因旧仇而来,与他之间,仇怨至深,毫无化解可能。 他脑后有三枚金针,若与北周的原箫寒全力一战,会消耗其中一枚。 而这个镜云生,境界虽同样在无相境,但一层与三层之间,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与之相战,大概仅仅会使一枚金针略微松动。 是以阮霰未曾犹豫,提刀迎上。 两个人,一刀一剑,锋刃相撞,激响不断,纠缠不休。须臾之间,已过十数招,刀芒剑光于夜色间炸开,缭乱苍穹星辰,映得沉夜犹如白昼。 却也就是在此须臾一刻,镜云生显露出败象。 镜云生翻转剑锋,搅碎剑花,试图卸下阮霰手中长刀,但他根本追不上阮霰的动作,只觉得剑尖被压了一下,沛然劲气顺着剑身淌而来,激得他手臂发麻。 随后阮霰错步绕至镜云生身侧,以刀柄狠狠撞击他握剑的手腕。镜云生倏然瞪目,却是敌不过,无可奈何。 下一刻,两道身影各自退远,拉开距离。 着苍蓝衣衫之人脚踩屋脊,目光比之方才,竟是恨意更深。他剑尖指向阮霰,目眦欲裂,磨着牙愤然道:“阮雪归,你不出全力便罢,做何羞辱我?还是说,你怕杀了我,心中惭愧更甚?” 闻得此言,阮霰依旧一副冷淡神情,长发翻飞在背后,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回答镜云生的话,只在镜云生提剑再度攻来时,微微侧了下身。 镜云生一击落空,正欲旋身回击,却见阮霰手里那把做工普通、质地平凡的刀刀锋倏然一转,利落掀飞一道破空而至的箭。 紧接着,阮霰足尖轻点,掠至长街尽头的高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青墙之间挑出一道人影。 ——有人埋伏在此。 阮霰轻轻淡淡扫了逃远之人一眼,偏转手中长刀。 从他与镜云生交手的那刻起,长街已被结界笼罩。 这是青冥落特有的结界,能隔绝内外一切交流,有效且不易遭人察觉。此时此刻,刺客们正藏身黑暗,伺机向阮霰发起杀招。 春山刀甫一出世,便登顶江湖美人榜,在江湖掀起轩然大波,关注之人数不胜数。阮家不可能在毫无布局的情况下派出十大高手,因为这些人的一举一动,被江湖中无数双眼睛盯着。 但刺客堂青冥落的人就不同,他们惯于在黑暗中行事,行寻常人不愿行之事。 春山夜带刀_30 阮家会派人前往各方寻找独明草,那么必然已知晓,周宣理在阮霰脑后封了三枚金针的事情。 “别藏了。”阮霰低敛眸光,语气平平,声音清冷。 黑暗中的刺客们彼此交换眼神,熟料决定尚未统一,便见阮霰一刀劈来,刀气悍然,直截了当掀翻了长街之上所有屋舍。 尘埃四起,木屑碎石翻飞,杂乱声响之后,这些刺客藏无可藏,无所遁形。 除却死了的那个,还剩十二人,但加上后头的那个镜云生,人数依旧十三。 阮霰抽出第二把刀。 看起来,今夜是必然要消耗掉一根金针了。 “阮雪归,你看,这么多人想杀你。”镜云生讽刺一笑。 阮霰眉心轻轻一挑,双刀横于身前,轻轻启了下唇。 镜云生以为他有话要说,却见说时迟那时快,眼前闪过凛寒刀光,人已移动至身后,于沉沉夜色之中,于呼吸不到的刹那,封喉刺杀者其中之一。 殷红的血顺着长刀滑落,在青石板上汇聚成粘稠的一条线,阮霰长身独立,眉宇冷淡,白衣上镀满星辉。 “一个一个来太过麻烦,不如一起上。”阮霰一甩刀身上的血迹,低声说道。 青冥落的刺客们被此言一激,纷纷扬起武器,摆开杀阵。 这架势似极了百年前,他意外与寒露天刀鞘融合之后,被追捕时的情形。 阮霰冷笑了一下,双刀一高一低抬起,足尖一点,飞身掠入阵中。轻衣当空旋转,似一朵绽放在春夜里的花。 杀声四起,却闻倏然之间,有笛声传来,清越至极脆朗至极,像清晨露水未干时分,响起于林间的第一声鷇音。 第十四章杀气毕露 循此笛声方位,仍是源于龙津岛西面的博山,至于吹奏者,亦还是那个花间独酌。这个人真是无处不在,让人觉得很烦,阮霰分出丁点注意力,在心中暗道。 除此之外,他还有些不爽。 罩在这条街上的结界,乃是当年他与故友仍在青冥落时,耗费许多时日,精心研制而成。这结界存在时效不长的缺点,且布置起来条件苛刻,可但凡刺客们配合此结界执行任务,便从未在这江湖上失过手。 谁知如今,竟被花间独酌给破解了。还是远隔数十里距离,于短短片刻间,悄然无声地,给破解的。 阮霰轻挑眉梢,朝博山望去一眼。 刺客们亦为突如其来的笛声所震惊,行云流水般自如变幻的杀阵有一瞬凝滞——便是此一瞬,死门转生,漏洞百出。 可镜云生不知其间缘由,以为这不过是远方恰巧有人吹笛罢了,极其轻蔑地瞥了青冥落的刺客们一眼,偏转手中剑锋,一剑分六影,呈圆弧阵破空而去,试图围杀阮霰。 却闻笛声于此刹那转低,似那长河卷起长浪,猛拍沙岸,沉吟长啸,引得镜云生的剑势骤然一转,竟是齐齐飞往上空! 镜云生大惊,与此同时,阮霰朝他疾行而去。镜云生根本来不及收招转势,他以为自己便要身首分离于此地,但——阮霰刀锋所向,并非他。 阮霰仅仅是同镜云生错身而过。 这一刻过得很快,镜云生连眼睫都来不及颤,唯独感觉到身侧一寒,那冷冽刀锋划过他被风吹起的几绺发,将之尽数斩断。 这一刻又被拉得无限漫长,在镜云生的视野中,只见那抹衣袂在虚空里飘然起落,素白边角折转出银芒轻淌的光弧,宛如绽放在春夜里的一朵花。 生死相交的一刻,等过去之后,镜云生才回过神魂,发现自己没死。他颤抖着手,握紧剑柄。 阮霰行至漏洞尽出的杀阵面前,而这时,笛声再次变调,其音锐利无比,仿若一柄冷月之下出鞘的剑。 这个人竟然在帮他,阮霰心想。 怎料这个念头还没结束,便听得周遭传来结界破碎的轻微细响,紧接着,那把出鞘的“剑”自苍穹劈落——这曲声便似剑气,浩浩荡荡扫过十二人组成的杀阵,削得他们站立艰难。 莫名之中,这剑气透出些许熟悉味道,阮霰眉心暗蹙。但此间并非细思之时,刺客未退,做不得他想。 是以阮霰趁此机会,交错手中双刀,变幻足下步伐,行如鬼魅般不落痕迹地游走在这十二人之间,将之逐一击杀。 血色覆满夜色,阮霰收刀站定之时,笼罩长街的结界,化作点点光芒,飘散而去。 春山夜带刀_31 青冥落刺客布置的结界,从初有破绽,到完全破除,不过片刻时间而已。 一道绛紫色身影自博山而来,闪至阮霰身前,将他遮挡去了大半。这人修长手指幽幽转动横笛,唇角轻勾,似笑非笑望向镜云生,道:“何方宵小,竟敢在我面前耍剑。” 来人正是月不解,语气端的是清傲。 镜云生本就又惊又怒,被此言一激,重重说了个“你”字,竟是再发不出旁的言语——他的确敌不过眼前之人。 半晌过后,镜云生问:“你又是谁?” “你还没有资格知晓我的姓名。”月不解漫不经心道。 镜云生被气了个倒仰,将目光移向阮霰。却见此人并指往刀身上一抹,擦拭干净血迹、将之收回鸿蒙戒内后,利落转身。 “你不杀我?”镜云生眼底恨意难平,冲着阮霰的背影大喊。 “看在谢天明的面子上,这次不杀。”阮霰头也不回。 “哈?你竟有脸提他的名字!”镜云生怒极反笑,“你根本不配!” 此般挑衅,阮霰不予理会,继续走他的路。一歇一歇吹拂不停的宵风中,白衣起落,勾勒淡淡星辉,衬得这人仿佛并非行于尘世道上,而是缥缈于天上银河间。 望着这样的背影,镜云生恨恨咬牙,目眦欲裂:“也罢,是你留给我机会,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下一次,我绝对要杀了你!珍惜你活着的时光吧!”言罢足尖点地掠入虚空,于茫茫夜色消失不见。 长街之上,唯余阮霰与月不解两条人影。前者步伐不慢,倏尔之间,便要走出此街。 月不解收敛对着镜云生时眼底流露出的那几分冷意,转身追上阮霰,疑惑道:“方才那些人是阮家的刺客,他们一直跟着你,起初,我以为是来保护你的,没想到竟然想杀你?” 阮霰轻垂脚步,不作回答,且不想与月不解做任何交谈。 “好吧,是我说了再明显不过的话,你不耐烦回答,是应当的。”月不解摸了下鼻子,锲而不舍地跟在阮霰身后,同他保持三步距离,不算太远,亦隔得不近。 语罢微顿,接着话锋一转,很是随意地说,“不过是一个阮家,对付起来,也并非难事。” 阮霰立时顿住脚步,偏首望定月不解,眸光幽凉:“不过是一个阮家?敢问阁下,到底是何许人也,竟有这等底气。” 月不解弯起眉眼幽幽一笑,指尖捏着的横笛勾住阮霰被风扬起的一绺银发,缓缓慢慢转动,将阮霰的发卷在笛身上。边做这件事,他边将上半身往前凑了凑,却是答非所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方才的配合,堪称巧妙无比?” 这个人真的是特别烦,阮霰第三次在心中对自己说,不如砍成两截,成全自己的清静。 恰在此时,阮霰忆起自己遇到镜云生之前欲行之事,于是干脆利落,拔出两把长刀。 夜色之下,银芒轻闪,但见刀尖所指,正是月不解咽喉。 “喂,就算是不那般认为,也没有对我拔刀的必要吧?”月不解往后微微退了一步,用横笛架住阮霰双刀其中的一把,眉头皱起来,眸色略微有些复杂。 “那便回答我方才的问题。”阮霰冷声说道。 月不解用横笛将面前长刀拨开,抬起眼眸,瞬也不瞬同阮霰对视,“在下花间独酌月不解,江湖人称‘毒圣’,乃一介毒医。”他的语气颇为诚恳。 “你应当清楚,我问的不是这个。”阮霰眸光更冷,长刀往前逼近一寸。 渐渐的,月不解唇角惯有的那丝弧度褪去。 清冷长街之上,清幽星辉之下,一支玉笛,两把寒刀,四目相对,各自心思。 风过,夜深,影生寒。 末了,月不解打破沉寂,道:“若你肯随我回去,自会知晓我的身份。” 阮霰挑眉:“不知道你是谁,我为何要跟你走?” “我怕你……被我的真实身份被吓到。”月不解缓缓放低声音,极轻地笑了一下。 “你总不会是北周的皇帝。”阮霰语气平平,声音冷冷。 “这个自然不是……”月不解拖长语调,话语间稍微顿了一下,接着提出一个建议,“不若这般,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便将我的身份告诉你。” 他又说:“当今天下,凭你的武艺,足以跻身江湖风云榜前十。可这江湖之中,从未有过‘阮霰’这个名字的传闻。且我查探过阮家,这些年来,根本没有出过这般姓名的高手。” “所以,你是谁?” 阮霰凝视月不解几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倏然,他抽走压在月不解横笛上的长刀,脚步一旋,瞬闪至月不解身侧,往他手臂落下一刀! 春山夜带刀_32 月不解急忙避开,扬声道:“喂,阮霰!” 被叫到名字的人眸光冷淡,冻着一张脸,以凛冽刀气作答。 阮霰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光凭一截玉笛,月不解根本无以招架。他不得不加以元力,试图压制住对方。 ——却是无果。 他们两人,境界相当,实力相当。元力碰撞之间,刀与笛相撞刹那,长街之上疾风再起,散乱一地的狼藉遭抛上天空,尘埃四浮,遮蔽星辰。 月不解蹙眉喝道:“住手!你脑后的三枚金针已有一枚松动!” 阮霰冷冷对答,刀芒直击月不解面门:“与你何干?” 对面之人旋身以避,绛紫色衣袂翩飞时分,又喊出一句话:“你讲不讲理?” 双刀再逼玉笛,当啷一声激响,听得阮霰道:“若讲理有用,我作何踏上武道?” 又是一番纠缠。 不多时,长街上蹿出个少年,他仍旧背着竹篓,不过较之先前,背篓里多了许多铅块,拖得脚步沉重。 “啊——你们不要打了——”少年躲在避风的角落,抱着脑袋,愁眉紧锁、来回踱步。 没人理他。 眼见着这条已经被拆过一次的街,就要有连地面石板都被掀飞的趋势,少年咬了咬牙,心一横,跳出来大喊: “大人!夫、前辈!啊!你们别打了!” “大人,我说你也是,直截了当一些不好吗!独明草分明在你身上,你作何还要前辈满山去找啊!你这样拐弯抹角,钟灵觉得你可能这辈子都成不了亲啊!” 此言在空旷长街上回响,阮霰刀势倏地一顿,旋即猝然出招,左手刀挑落月不解手中横笛,右手刀横于月不解颈间。 星辉之下,两个人靠得极近;宵风阵阵,吹得一白一紫衣角交缠。如此亲近的距离,却是杀气毕露。 阮霰狭长漂亮的眼眸微微一眯,声音清冷透寒: “独明草在你身上?” “如此说来,赤虺骨凰功,你也会了?” “呵,还有,那个小子,是你指使来接近我的?” 第十五章倾心于你 阮霰话音落地一瞬,死寂般的沉默在长街蔓延开来,连带流动的风,都渐显凝滞。 这是钟灵不曾料到的局面,他瞪大双眼,用颤抖的手捂住嘴,极尽所能不发出声响,试图缩回角落的阴影中。 但他背篓里的铅块太多,街面又杂乱无比,一不留神踩上个瓦罐,登时脚底一滑,摔了个人仰背篓翻。 啊的一声嚎叫,哐当的重物落地,将此间沉寂打破。 伴随此声,阮霰冷冷一“呵”,问月不解:“不回答?” “我……”月不解脸上神情险些挂不住。他低敛眸光,欲为自己开脱辩解,谁知刚说出口一个字,便见阮霰手里的刀往前递了半寸,直逼咽喉。 两把工艺极其普通的长刀,但被阮霰一握,却是刀锋透寒、生冷刺骨。 “嗯?”阮霰不甚明显地偏了下头,撩起眼皮,从鼻腔里发出个单音节,其中催促意味很浓。 月不解往后仰了一下脑袋,眸眼一转,对上阮霰的目光,诚恳回答:“的确如此。” 但月不解的话并未让阮霰眼底寒意有所减少,长刀刀刃依旧贴紧皮肤,若阮霰再用些力,便会有血珠溢出来。 阮霰眸光冷冽:“你的目的。” “治好你,带你回去成亲。”月不解微微叹气,但道出的,却是说过数次的答案。 这样的风格,倒是让阮霰想起一个人,一个他从未见过面,却处处与他纠缠不休之人。又结合方才月不解流露出的那些许剑意,阮霰开始揣测这人的真实身份。 春山夜带刀_33 不过问话语气仍是强硬:“成亲的目的。” 月不解没立刻接话,他沉默几息,抬手指了一下,对阮霰道:“你脑后金针要掉了。”试图转移话题。 “不说?”阮霰眉心一皱。 “此地人多眼杂,不方便细说。”月不解笑着解释。 对面素白衣衫的人亦是一笑,却无比冷寒。他偏转手腕,刹那间,刀光点亮眼眸:“既然如此,那以后都别说了。” 话音落,争杀又起,阮霰刀势极其凌厉,路数狠辣,招招直取月不解要害。一时间,刀芒照夜,映淡星辉。 月不解以掌法相对,出招一改之前保守,企图将阮霰擒拿。 纠缠过后是须臾分离,分离过后刀与掌再度相对,不过片刻,两人已离开街道,缠斗至河边小亭。疾风又起,纷乱长河波光。 阮霰刺客出身,身法极其灵动,又分外诡异,月不解的念头数次皆已失败告终,眼见着阮霰就要催动全身元力、使出杀招,他厉喝道:“阮霰!金针真的要掉了!” 继而一改语气,放低姿态,道:“我说我说,我想让你……” 可月不解的话未能说完,因为倏然之间,一阵琴声响起! 此音铮铮,气势极沉,深含杀意,音波形如锋刃,以迅雷之势扩散,直袭月不解后背。月不解话语戛然而止,第一反应是将阮霰推开,接着才侧身以避。 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道剑气袭来,不偏不倚,斜斩月不解手臂! 已是避无可避,月不解手腕翻转,悍然出掌,浩浩掌风激起河面波涛,以磅礴气劲将剑气打落。 那道剑光熄灭,一个粉色身影落到阮霰身前。来者乃阮秋荷,轻衣飞振之间,她厉声喝道:“你这个登徒浪子,休想伤我堂叔分毫!” 弹琴之人亦飞身掠至阮霰旁侧。一袭霁青衣衫,面容清俊,不是牧溪云又是谁? 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将阮霰挡在身后,隔绝月不解看过去的视线。 “你可无事?”牧溪云收起弹琴时的冷漠神情,偏首凝视阮霰,温声问道。 见此情形,月不解不咸不淡地“啧”了声。 “无事,多谢关心。”阮霰语气很淡。 阮秋荷随即道:“九堂叔无事便好。牧公子,你且护着我九堂叔离开,这里交给我来……” “不必。”阮霰敛低眸光,垂下握刀的手,轻声打断阮秋荷。 站在对面的月不解蹙起眉头,隔着两道人影,对阮霰道:“不如我们暂且放下这些细节,让我先治……” “你也不必。”阮霰亦是将他的话打断。 月不解眉头拧得更深:“你何必如此倔强?” “我却不知,拒绝同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走,是种倔强。”隔了数息,阮霰才回答月不解。他站得笔直,眼睫深垂,神情冷淡。 夜风轻拂之中,他听见了一点极其轻微的声音。 ——是三根金针其中之一,正自脑后风池左穴缓慢脱落。这根针重量太轻,几乎不可察觉,细微的,短小的,滑过银芒流淌的发,擦过素白衣摆,坠落在地,隐于尘埃。 阮霰眼前有一瞬昏黑,不过没有先前两回那般严重,五感尚存,依稀能辨出周遭发生之事。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月不解往前走了一步,却引得阮秋荷将剑再度抬高几分,随后牧溪云收琴,低声道了句“得罪”,想扣住阮霰手指,从手心为他渡去元力。 几乎是出于本能,阮霰避了一下。 大概过了十来息,阮霰双目复得清明,耳力重归敏锐。 寂寂夜色之中,他听见月不解又道:“你真的不要我救?” “你的诊金太贵,我付不起,也不想付。”甫一开口,却是腥甜涌上喉头,阮霰面不改色,将之咽回去,低声回答。 “若我撤去那个条件?”月不解说得毫不犹豫。 “亦不接受你的帮助。”阮霰答得干脆。 “阮霰,失魂过久,你会死。”月不解不禁放重语气,神色复杂至极。 阮霰却说,他不会。说完收刀转身,往转角行去。 春山夜带刀_34 月不解叹息一声,提步欲跟随,但阮秋荷剑锋一横,阻了他的去路。 接着,牧溪云抬起眼眸,对月不解道:“阁下自重。”语气虽淡,其间意味却深,话毕同阮秋荷交换视线,抽身追随阮霰脚步。 阮霰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不能贸然闯过去。月不解在心中暗道,隔空抓起孤零零躺在隔壁街上的玉笛,在指间幽幽转了个花。宵风掀起绛紫衣袂,他望着流风之下涟漪层层的河面,又是一声轻叹。 另一边,钟灵把铅块装回背篓里,但并不背起来,而是放到一旁,继而踮起脚,迅速且无声地靠近月不解。 钟灵打算对月不解说点什么,却是没来得及开口,额头就被敲了一笛。 “他猜我的身份,我猜他的身份,倒是有趣。这个阮霰,到底是谁?”月不解眸光轻敛,慢条斯理说道。 “大人,您都不清楚,我又从何得知真相?不如咱们回去山庄,问问圣书?”钟灵皱了皱鼻子。 “圣书若知道,早就说了。”月不解平平一“啧”,“何必拐弯抹角地告诉我,此次南下所遇第一个神魂不全之人,便是我要找的人?” “大人所言甚是。那……要钟灵前去打听吗?”钟灵点点头,尔后发出询问。 月不解轻声哼笑,横笛点上钟灵肩膀:“打听,就你?去,把背篓背上。” 钟灵“哦”了一声,丧着一张脸转身,但走到一半,又被月不解叫住。只听这人道:“还有,绑在腿上的沙袋,加重十斤。” “大、大人,你这是在拿钟灵撒气!”钟灵不可置信地回头,眼含泪水,颤声说道。 月不解挑了一下眉,足尖点地,飘然离去。 他重回博山,在此地寻了些药草,择一处僻静洞穴,于洞穴中央置一顶丹炉,开始炼药。 * 龙津岛东城。 阮霰状态不佳,牧溪云追上之后,同阮秋荷一起,几乎是强迫地,将这人带进某间客栈。 要了三间上房,阮秋荷与牧溪云住在阮霰左右,但这两人都不回自己的厢房,而是脚贴脚跟在阮霰后头,走进中间那间。 “花间独酌那狗贼甚是可恶,若是下次遇见,定要将他好好教训一番!”阮秋荷咬牙切齿道。 阮霰在房间里捡了张椅子,自顾自坐下后,撩起眼皮看向阮秋荷,问:“你作何而来?” 阮秋荷立时并脚站直,道:“我、我想跟九堂叔道歉。” “不必。”阮霰语气淡淡。 阮秋荷:“我还想跟在九堂叔身边。” 阮霰:“你当回去金陵。” 阮秋荷早料到阮霰如此态度,当即抛出准备好的说辞:“九堂叔救了我一命,我总要将这份恩情偿还!”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阮霰面无表情。 此言在阮秋荷意料之中,她应对道:“侄女并不认同堂叔之言!这份恩情,侄女会永远记挂在心!” 阮霰:“……” 多说无益,他不再看阮秋荷,将目光移向牧溪云,不过尚未发问,牧溪云便做出回答:“你是我从金陵带出来的,这一路上,我当护你周全。” “纵使你不欲同我成亲,但你我婚约仍在,我仍是你的未婚夫。且令堂将你托付给悬月岛,身为悬月岛弟子,我便有责任照顾你。” 牧溪云有些紧张,但极力保持着表面镇静,语速不徐不缓。 阮霰丝毫不为牧溪云的话语所动,听完后垂下眼眸,淡淡道:“鹤取公子不必如此,待我将此间事了,便亲自前往悬月岛,退还定亲时交还的信物,与当年那封庚帖。” 与之前的拒绝并无太大区别,这番言辞,没令牧溪云变脸色,但阮秋荷不同,她被惊得瞪大了眼。 阮秋荷红唇微张,目光在阮霰与牧溪云两人身上不断来回,神情有些凌乱,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身在此地,分外不合时宜:“九堂叔,牧公子,你们……” 牧溪云侧过身去,对阮秋荷道:“阮姑娘,可否请你先出去?” “啊?哦……好的好的,我去打水,给你们煮壶茶上来。”阮秋荷恍然大悟,点着头仓皇离去,跨出门槛后不忘为阮霰与牧溪云带上房门。 牧溪云听着她的动静渐远,才迈出一步,靠近阮霰。 此间窗户开了半扇,是阮秋荷进来后顺手所为,当下星辉倾洒,萦绕阮霰周身,映得他素净的脸庞更胜清雪。 春山夜带刀_35 牧溪云望定阮霰,抿唇低声道:“此番前来,我还有一个目的。” 阮霰眼也不抬:“牧公子请讲。” “我想将我的心意告知于你。”牧溪云垂在身侧的手原本握得很紧,但在将此话说出口后,结在心中那团气竟是意外地松了。 屈起的手指自然舒展,他凝视阮霰,凝视那张几乎看不出情绪的脸,又道:“阮公子认为,在下是因为婚约的关系,才对你出手相助,其实并非如此。早在你我见面之前,早在百年前,我便倾心于阮公子了。” 第十六章心怀不轨 那夜山道相逢,灯辉清寂、刀锋凛寒,错身之时衣袂勾缠,是牧溪云同阮霰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对于牧溪云而言,阮霰一直存在于那些“据说”之中。 据说他十二岁便取代江湖风云榜上赫赫有名的赏金杀手,成为天下第一刺客。交战时分,一句“杀伐虽非我愿,前辈若执意相逼,阮雪归便来指教”既出,天下皆惊。 据说当年东宫太子遭叛军劫持,他带了十二名手下深入山林,不出一夜,便将人完好救出。陈朝高祖皇帝赞他“刀出春山霜雪明”[1],并将此地作为封地赐予,从此,“春山刀”三字,便成了他在江湖上的名号。 据说后来,他深夜带刀,独身一人闯梁国皇宫,击杀重重羽林卫,逼迫梁王跪地求饶,亲写降书、归顺陈朝。史官记载,那夜他白衣执刀,杀千人,却衣不沾血。 …… 这样的据说不胜枚举,阮雪归的事迹,在江湖中盛传。传入牧溪云耳中,自然在尚且年轻的他心里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痕,尤其是那句“阮雪归便来指教”,端的是意气十足。 自那时起,牧溪云开始在意阮霰,并多方探听他的消息。毕竟他们定了亲,毕竟他们将在数年之后拜堂成亲、结为道侣,共度一生。 牧溪云并非没有想过,离开远离世俗的悬月岛,前往陈朝帝都西京,去同阮霰见上一面。奈何阮霰事务繁忙,因家国之事东走西顾,多次相约而不得。 他便想着,再等上一些时日,等自己修为境界再高一些,能帮阮霰处理好世俗之务的时候,再去相见。 谁知这一等,便是百年。 如今百年已过,时光走远,他终于站到阮霰面前,对这人道出了自己的心意。 但牧溪云话音落地许久之后,都不见阮霰有所反应。 阮霰坐在轻缓流淌的星辉之下,眼睫未曾有半分颤动,若非宵风撩动他银发与衣袂,便同一座雕像无异。 牧溪云耳朵尖的红慢慢褪去,心中原本已淡去的紧张升起。他垂下眼眸,隐在宽大袖摆中的手逐渐握成拳头,手心里渗出细密汗珠。 一次呼吸之后,牧溪云抿唇道:“阮公子的答案,我早已清楚,但我不会放弃。今日之言,并非为了求得阮公子回应而说,只是不想让阮公子误会了我的行事初衷。” 阮霰终于撩起眼皮,目光由下而上望向牧溪云,轻声说了句“承蒙错爱,受之有愧”。 “阮公子不必如此!”牧溪云立时反驳,语微顿后,又道:“在我心中,阮公子当得起这世上任何人的喜爱!” 阮霰眉眼之间流露出些许复杂,唇轻轻张了一下,但还没说出什么,便看见半开的窗户被人轻轻一拉,全然敞开。 来者靠在菱花窗扇上,挡住照了阮霰一身的星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转动玉笛,眼眸之间,不爽之情犹甚。 他慢条斯理扫了眼屋内两人,拖长语调开口:“哟,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巧?” “的确不巧。”牧溪云神情骤然一冷,抬手祭出伏羲长琴。漆黑琴身上微芒流转,琴弦透亮如雪,寒气逼人。 月不解漫不经心道:“我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牧溪云冷声道:“我亦不想在此地同你交手。” 月不解平平一“啧”,目光落到坐着的阮霰身上,问:“你说呢?” 阮霰:“我没什么好同你说的。” “你这个人——算了,我这里有些药,日后你若看不惯谁,对他用药便是,不许再催动体内真元。” 月不解臭着一张脸在窗台上摆开几个瓷瓶,说完立刻想起什么,郑重补充:“当然,不许对我用。” 阮霰眸光凉幽幽的:“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 此言一出,令月不解的脸色更黑三分,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明显是想说什么,却给忍下。随后,月不解转头对牧溪云道:“这位兄台,阮霰现在需要调息,还请你不要跟个棍子似的杵在这儿,惹得他心烦。” “阁下不请自来,更是令人生厌。”牧溪云未曾有半分退让。 月不解神情微变。他勾起唇角,带出几分说不清意味的笑,因了逆着光,容颜有些辨不清楚,但那双眼睛深邃明亮,闪烁其间的光芒清幽无比。 春山夜带刀_36 威压在悄无声息间弥散开,充溢整间客房,引得墙角寂静独立的万年青瑟缩了翠叶。 窗外夜风拂动,房内烛焰寂寂,帷帐垂坠,不动分毫,氛围沉重得几乎要凝成实质,但唯独不近阮霰之身——他坐在原处,坐在月不解投下的那道阴影中,衣袂兀自摇摆。 牧溪云在这般威压下站得笔直,一手执琴,一手按弦,沉眸与月不解对视,神情不惧不让。 一片凝肃之中,阮霰抬起手,轻轻理了下衣袖。 “都出去。”他冷声道。 月不解与牧溪云同时收敛气劲,房内几近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但两人脚步皆不挪动分毫。前者眸光从后者面上一扫而过,看向阮霰时,恢复了先前的散漫神情:“我怕有人对你心怀不轨。” “的确有人对我心怀不轨。”阮霰淡淡道。 “所以我得在一旁帮你看着。”月不解似是未听出阮霰言下之意,异常真诚地说道。 阮霰偏了偏头,无甚情绪的眼眸看向月不解,道:“那就别怪我刀下不留情了。” 这人又要动用元力,而月不解显然要纠缠不休。牧溪云不欲阮霰损耗过多,手指扣住琴身,低敛眸光,强行按下涌上心头的复杂之情,做出退步:“你且休息,我们明日再见。” 阮霰点了一下头,“不送。” 牧溪云望定阮霰一瞬,才提步转身。 月不解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抛起手中玉笛,复而接住,待得门扉一开一合后,笑着对阮霰道:“如此,我可也放心离去。这间客栈还有不少空房,我住你对面好了,若你想我了,开窗叫一声便是。” 言罢,也不等阮霰回应,又或者是怕阮霰直接出刀,飞快将窗户拉上,消失于夜色中。 房间重回寂静。 牧溪云走进阮霰隔壁的房间,合上门扉之后,却是再也挪不动脚步。 方才那些心绪又涌上来:他觉得阮霰待月不解是不一样的,至少同待他与阮秋荷不一样。阮霰待他们冷极淡极疏离至极,毫无感情可言,但对月不解,却是轻而易举便流露出了情绪。 这令牧溪云不由得生出警惕。 第十七章聊表心意 不知何时,月不解在窗台上一字排开的瓷瓶被挪到了窗前的桌子上。瓷瓶共五个,有高有矮有圆有扁,颜色各不相同,分别为玄青、绀蓝、水红、月白和铅灰。 阮霰淡漠地扫了一眼,阖上双眸,开始调息。 人有天、地、人三魂。三魂和谐,方能神智清醒、举止如常;三魂不全,则五感紊乱、四肢不谐,渐失神智,形如一具木偶。阮霰脑后的三根金针掉了一根,神魂上的不稳定感愈发明显,更有痛楚隐隐传来,极其不妙。 阮家不会善罢甘休,青冥落定会派出下一批刺客,镜云生随时有可能找上来,更甚者,或许还会有别的仇家寻至此。如今的他,根本经不住消耗战。 所剩时间不多。 如是想着,在体内元力运转一个小周天后,阮霰撩起眼皮,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前的桌台。五个瓷瓶静静立在那里,身后是被窗户纸遮挡得朦胧的星辉。每一个瓷瓶上,都镀了一层莹润可亲的光。 阮霰垂下手,从椅子里起身走过去。 花间独酌月不解,江湖人称“毒圣”,此之名号足以证明他在毒道上的成就,那么送出来的药,自然不会太差,且此人还对阮霰怀着某种心思,更不会说一套做一套,敷衍了事。 于是阮霰朝最左边的玄青瓷瓶伸出手。 入手不重,轻轻晃动,可感觉出里头放着药丸七八枚。 阮霰另一只手捏住瓶塞,格外谨慎地、小心缓慢地,将瓶塞拔掉——说时迟那时快,瓶口竟冒出一道人影! 此人影赫然是月不解,不过只有上半身,乃是一段留影。但见月不解手里头依旧拿着那根玉笛,在指间转出一朵漂亮的花后,对阮霰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打开。” 阮霰板着脸:“……” 留影里的月不解自然看不见阮霰此时的表情,说完那话后,他用笛子抵住下颌,继续道:“下面,便由花间独酌先生,为阮霰阮小友介绍一番此药的功效、用法及忌讳。” “此药名为……” 阮霰并不想听月不解亲自说这些,迅速利落地将瓷瓶给塞上,随后将手伸向下一瓶。 再给一次机会。 春山夜带刀_37 结果这一回,依旧有留影蹦出来,但里头的人举着玉笛,给阮霰作了个揖,“我知道,方才定是惹怒了你,月不解在此向阮公子赔罪。不过这一瓶药呢——” 却是没说完,他似乎知晓阮霰不会让此影像过久地停留在眼前,说到一半,自觉闭嘴,自觉钻了回去。紧接着,一张纸条从这个绀蓝色的瓷瓶里弹出来。 不必阮霰抬手,它自飘至阮霰身前,从上而下展开:其上详细地写了这几瓶药的功效与使用方法,字迹如走纸游龙,端的是赏心悦目。 阮霰不理睬那张扬的字迹,取下纸条,进行一番阅读后,撕碎销毁,继而抬袖一挥,将所有的瓷瓶收入鸿蒙戒里。 他回到椅子里,继续闭目打坐,调转元力稳固神魂、弥合伤痛。 时间过得极快,似乎一个恍惚过后,东方天空便泛起一层鱼肚白。 隔壁街上,赶早市的摊贩已经起身,推车挑担,疾步前往固定的地点,卖花的少女亦推门而出,背着箩筐,往山上行去。车辙声、脚步声、谈话声响起,沉眠一夜的龙津岛正逐渐变得热闹。 阮霰外放神识:住在对面客房的月不解,早已不在客栈;楼下厨房中“意外”睡着的阮秋荷噌的一声从灶台前跳起,猛地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慌慌忙忙查探四周。 眼见着阮秋荷查探完毕、即将转身上楼,阮霰站起身,理了理袖摆,打算抓紧时间离去。 但——隔壁的牧溪云先他一步走到门口。 阮霰脚步一顿,不过片刻后,还是打开了门。 “早上好,阮公子。”牧溪云轻声问候,唇边笑意温和。 “早。”阮霰点了点头,跨出房门。 门扉合上间隙,牧溪云不甚明显抬眸,往里望了一眼,见得窗台上空空如也,眼睫轻轻一颤。 “阮公子接下来打算如何?”牧溪云收敛神情转身,同阮霰并肩下楼。 “自然是继续寻独明草。”阮霰道。 牧溪云微微抿唇,一番犹豫后道:“昨天那个花间独酌说……” 他想了一夜。 花间独酌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医,虽说带了个“毒”字,却也是个医。听他昨夜的说辞,似乎对阮霰的失魂症极有把握。 牧溪云心道,他不应该因一己之私,让阮霰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哪怕阮霰真的对月不解另眼相待。 但话未完全说出口,就被阮霰打断。 这人声音清寒:“不必提他。” “好。”牧溪云垂下眼眸。 这个时候,阮秋荷匆匆跑上楼,见得阮霰迎面而来,赶忙停住脚步,攥住衣角,露出笑容:“九堂叔,真是对不住,昨晚我一不小心睡着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不过晨起不宜立即饮茶,我下午再泡茶给你喝如何?” 阮霰自然道“不必”。 阮秋荷浑不在意他的拒绝,笑嘻嘻地说那改日再煮茶,又道:“我听闻龙津岛上酸汤鱼可谓一绝,我去端一碗来,作为九堂叔的早膳可好?” “修行人,不必食人间物。”阮霰再一次拒绝。 “好吧。”阮秋荷垂下眼眸,略微有些失落,不过这样的神情在她脸上存在的时间不长,倏尔即逝。她又问九堂叔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这一次,牧溪云替阮霰作了回答。 顾及阮秋荷的身份,牧溪云没说寻独明草的目的。 阮秋荷亦未询问,她从昨夜花间独酌的话语中,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只仔细问独明草长相特征,欲帮着寻找。 今次,阮霰没有拒绝这两人跟随。 虽然寻找不过是装模作样,但万事以性命为上,有他们在身边,阮家的刺客便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惹上来。 此行博山,必经之地乃昨夜同镜云生、青冥堂刺客、以及月不解交过手的长街。交战之中,街上一切皆被阮霰毁掉。 昨日太晚,今日尚早,还未来得及向此地府衙、及街上居民进行赔礼,阮霰打算稍晚一些再去。 在他的预想中,此时此刻,那条街应该是冷清的,在晨光熹微的天色下将醒未醒,狼藉满地,四处萧索。 熟料搭乘飞行法器途径时,竟发现街上人满为患,男女老少齐聚于此,一个接一个排起了队,仿若长龙。 “这是在做什么?”阮秋荷颇为疑惑。 阮霰抬眼一望,侧耳一听,发现这些人排队于此,是在等候发银子。 春山夜带刀_38 为何发银子? 因为—— “我朋友昨夜路过此地,和人打了场架,一不小心把街给掀了。我今日特地来此,代他向各位父老乡亲道歉,并做出赔付。来者有份,供以置业安家,聊表心意,希望大家能原谅。” 长街那头,站着个绛紫衣衫之人,执一支玉笛,拱手朝街上人轻笑,声音朗朗,端的是有礼有度。 而他身后,数十个手捧托盘的少年少女分两列排开。晨风拂过,吹开盖在托盘上头的红绸,露出一锭又一锭银子,白花花的,晃得人差点眼瞎。 阮霰眼角极其轻微地抽了一下。 “这事哪轮得到他?”阮秋荷愤愤道。 阮霰移开目光,淡淡道:“先去博山。” 便继续前往博山。 此山已遭阮家人搜过,不过博山太大,一个日夜无以寻遍,而阿七未曾来信,想必搜寻过的地方皆无所获。是以阮霰带着牧溪云与阮秋荷二人,去了那片还未被搜寻过的区域。 阮秋荷主动让牧溪云陪在阮霰身边,三人分作两路找寻。 修行之人目力向来优异,阮霰他们又不似青冥堂的刺客那般,在寻药过程中须得避着人,因而牧溪云抚琴,用琴声翻动层层叠叠的草叶,搜寻的速度倍之。 渐渐的,昼阳从遥远东方升至天幕正中,三人停在某棵枝叶茂密的树下稍作休息。 与此同时,博山另一面—— 钟灵坐在洞穴里,身旁放着装满铅块的背篓,与两只重达一百斤的沙袋,眼前,是一尊冒了数个时辰青烟的丹炉。 他被月不解吩咐在此看顾丹炉,看一眼天时,这个时辰,丹药已然炼成。 “是时候将之送去大人手中,免得晚了,又要遭罪。”钟灵低声嘀咕着,小心翼翼打开丹炉盖子,将药丸夹起来、放入一支干净玉瓶中。将之收入鸿蒙戒后,又极不情愿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背篓。 不想背,但不背会被打。 一番内心斗争,钟灵叹了声气,走向背篓与沙袋,谁知手刚触碰到背篓上的麻绳,便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走进山洞。 抬眼一看,这是个面色青黑、七窍渗血的男人,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咬痕——显而易见是人咬的。 他见得钟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小仙君,我见你在此处炼药……可否、可否请你救救……” 男人声音颤颤,边说边哭,说得有气无力,最后一个“我”字未出,竟突然呕出一口血来,眼睛一闭、栽倒在地。 “我的亲娘诶!” 钟灵被吓了一跳,赶紧丢掉背绳、冲去探这人鼻息与脉搏,数息过后,转身便将这人背到背上,往外狂冲。 他身上不负重物时,行速快极,眨眼便跑出博山。一边跑,还一边高喊:“大人啊!博山上有毒尸!这个人被毒尸咬啦!” 第十八章多情无情 在阮霰打这条街上空经过,并仅投去一个眼神便离开后,月不解就收敛了眼底的那些微笑意,退到一旁,让临时雇来的管事给排队的人发放安抚银两。 排队的人异常多,有好些不住这条街的,都见钱眼开跑来领“救济”。月不解懒得搭理这些人,任由他们去了,兀自坐在挥袖之间搭起的凉棚底下,轻摇折扇,思索要接下来该怎么“对付”阮霰。 阮霰其人,身份难以摸透。他武艺高强,且是金陵阮家人,但明显与阮家存在矛盾,否则青冥落的刺客不会对他出手。 因为那位“一生之敌”春山刀阮雪归的缘故,月不解对阮家的动向很是关注,可这些年间,从来没听说过有个叫“阮霰”的人出世。 莫不成用了假名?但阮家修为境界和阮霰相当之人并不在多数,他同那些人都对不上号。 真是奇哉怪哉。 月不解不禁晃了晃脑袋。 不过阮霰的身份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人太孤高渺远,难以触摸。 他性格简单,从内到外都淡漠至极,唯独对“侠”之一字,存了敬畏心。 哦,这人还很倔,又狠又倔,哪怕危及到性命,对警惕之人,依旧手下不留情。这样的人,便是月不解真挚诚恳地坦白身份、说明缘由,也不会轻易答应同他回去。 春山夜带刀_39 于是月不解作出结论:看来要说动阮霰,只能从“情”这个字下手。 但—— 如此一来,便绕回来了。阮霰这个人,是活在多情世界中的无情,要这样的人动凡心,异常艰难。 思及此,月不解发愁地拿折扇拍了拍自己额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愈是临近正午,阳光愈是毒辣,几乎要穿透凉棚的顶盖。月不解抬眼一望,发现领银子的队伍竟是越排越长,甚至尾巴拐去了隔壁街上。 他终于有些忍无可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拖长语调对管事道:“天气太热,叫大家不必再排队,都散了、回去吃饭。至于剩下那些没领到赔款的,等下午天气凉爽了,你根据户籍记录,挨家挨户给送过去。” 得了月不解不少银子的管事忙不迭道是,吆喝起来遣散众人。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道身影从西边弹射而来,声音划破长空:“大人啊!博山上有毒尸!这个人被毒尸咬啦!” 他话音尚未落地,人已奔至街面,一路火花带闪电闯入凉棚,直到月不解面前一尺才刹住脚。 月不解蹙了下眉,立刻起身。 钟灵将背上的人放平在地,这人脸色比之方才更为不堪看,脖颈上被咬过的那块肉,已然腐烂。 “大人,你快看看他,还能不能救!”钟灵焦急道。 “你怎知是毒尸所为?”月不解一眼即探明,却明知故问。 钟灵头也不抬地道:“我曾在南疆号过被毒尸咬过的人的脉,他的脉息与他们相同!” 月不解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从鸿蒙戒里取出一瓶药递给钟灵:“取其一枚,清水送服。” “好!”钟灵忙不迭点头,拿出水囊和碗,喂这人服药。 这一连串动作完成,又问:“大人,我是不是该将他安置到阴凉之地?此处虽有个凉棚,但太过燥热。” 月不解却摇头:“你现在当做的,是通知龙津岛上的官府,博山出现了毒尸,让他们告诉岛上百姓,远离此地。” “哦!对!”钟灵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即可前往!这个人就交给你了!”言罢抬脚便跑。 长街上,所有听见、看见此事的人皆露出惶恐神情,月不解抬眼扫过他们,轻声道:“毒尸,如同其名,乃是因毒物之故死而复生的尸体。它们没有理智,唯存进食本能,行动的唯一目的,是咬食活物。被它们咬到的活物,极有可能被感染。” 话音还未落地,便见脚边躺着的男人睁开眼睛,以极其诡异地姿势起身,并猛然扑向最近的月不解。 月不解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甚至连眼都不眨,周身元力倏然一荡,便将此人扫落在地。 此人——不,他已经不能说是人了,就算眼耳口鼻俱在,但扭曲狰狞,那两颗眼珠,形如无光的滚圆石头。见无力抗衡月不解,他试图扑向丈许开外的人群! 众人面色惨白、齐齐后退,月不解抬袖一挥,用元力将之钉死在地。 接着,他指尖上燃起一簇火苗,幽幽火光,跟晃眼的日色一比,便显得微不足道。月不解低敛眸光,继续道: “感染之后、毒素侵入五脏六腑之前,尚有可能救治,可若身上出现毒尸的特征,便绝无回天之可能。 毒尸难灭,最好的方法,是打倒之后、以火焚烧。我会召集此地的修行者,共同清除岛上的毒尸,但也请诸位做好防范准备,在好消息传来前,尽量待在家中、锁好门窗。” 话毕,月不解翻转手腕。火苗自他指尖脱落,落到已经毒尸化的人身上,腾的一声后,开始熊熊燃烧。 街上的人见此,不约而同跑光了。 月不解“啧”了声。 毒尸这种东西,断然不可能凭空出现。 钟灵从博山过来,亦在博山发现这个被咬的人——从被咬到完全毒尸化,花不了多久时间,所以他说得不错,的确是博山上有毒尸。 这个地方,又是今日阮霰所行之处。 月不解迈开脚步,且先通知此地修行者此事,再去博山寻阮霰。 * 龙津岛西,博山之北,一棵数人合抱的老榕树下,阮霰盘膝而坐、垂眸假寐。 阮秋荷在他左侧,正烧水煮茶;牧溪云居于右,斜抱长琴,似是想为阮霰抚一曲,却怕扰了他,因此不敢有所行动。 此间静谧许久,牧溪云终于找到一个话题,问阮霰:“若是在龙津岛没有收获,下一个地方,去观山还是昆仑?” 春山夜带刀_40 “到时再谈。”阮霰没有抬眸,语气淡淡。 他已拒绝过牧溪云多次,但这人仍是坚持不懈,便也懒得再多说,毕竟腿长在别人身上,要去哪、想做什么、对谁有什么心意,他都管不着。顾好自己的性命已是难事,他无暇分神,去说服别人离开或是别的。 “身怀赤虺骨凰功法之人,我已着人去寻。此外,旁的可修补神魂的器物,亦在打听。”牧溪云又问。 阮霰神色依旧:“多谢牧公子。” 阮秋荷见两人之间气氛平平,三下两下泡好茶,递了一杯给阮霰,弯眼笑道:“九堂叔,此乃佛手红茶,味道极其醇厚,您品上一品。” 阮霰接过她递来的青瓷杯,但见茶汤清亮,色泽褐红,分外美观。他轻轻一晃,待温度不再烫口,才抿了一下。 “不错。”阮霰抬起眼眸,赞许道。 阮秋荷脸上笑意更甚:“这茶是悬月岛产的。”言罢又冲牧溪云挤眼睛:“茶与琴,皆是极有禅意之物,牧公子可否为我九堂叔抚琴一曲,以为相佐?” 牧溪云眼睫微颤,低声道好。 他抬手,置伏羲制式的六弦琴于膝上,轻敛眸眼,一手按弦一手轻拨。空灵琴声响彻山间,若清泉滴落青石,幽旷宁远、清心静神。 此音倒是让阮霰神魂安定了一些,但曲未终,竟听得山的另一侧传来缠斗之声。 三人齐齐外放神识,一番查探过后,发现青冥落的刺客竟遭人围袭! 再一探袭击者——他们人数不少,每个都双目无光、表情呆板狰狞,有的肩膀一高一低,或是折断了手臂,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速度,且力道极大,其中一人抓住那刺客后猛地向前一扑,狠狠咬上肩膀。 刺客一声哀嚎,没过几息,便白眼一翻、跌倒在地。 这还不算完,不久之后,这个刺客竟再度爬起来!他仍保持着先前的表情,可目光变得同袭击者们一样,眼睛全然失神,甚至加入袭击者的队伍,跟游魂似的,往别的地方晃荡而去。 “这些都是死人!”阮秋荷震惊。 “尸人。”阮霰平淡地纠正她的用词。 “据《五毒经》上记载,有一种毒可令尸体‘死而复生’,不过‘复生’的人体内没有无神魂,它们是一具空荡荡的躯体,只会咬食活人活物,并将之转化为同类。”牧溪云道。 阮秋荷腾的一声起身,朝着那伙毒尸所在方向眺望:“观其行进方向,乃是城郊……!它们想入城!”话语间满是忧心。 “它们能嗅出活人的味道。”牧溪云亦站起来,沉声而道。 “万万不可让它们出博山,我且去收拾它们!”阮秋荷咬牙切齿,言罢拔剑,便要动身。 阮霰按住她的肩膀:“一起去。” “可九堂叔你……”阮秋荷回头,想要劝阻,却见一袭白衣已然远去,半分不做停留。 第十九章三尺青锋 “方才被咬的那个人,乃是一名修行者,境界约莫在琴心境左右。他尚且没有逃过毒尸的追咬,证明毒尸之中,定存在着修行者。毒尸本不难解决,但若生前是修行者,对付起来便颇为困难。它们虽无神智,可修为尚存。阮姑娘切莫大意。” 牧溪云语速极快,言罢足尖一点,飞身掠至阮霰身旁,单手持琴拨响空弦,沉音如刃,利落地将几个闻风而动,转身扑向阮霰的毒尸击退。 “我来对付他们,你不必出手。”牧溪云对身后人道。 阮霰平平一“嗯”,垂下眼眸,从鸿蒙戒里拿出一个水红色的矮胖瓷瓶——昨晚月不解给他的五瓶药之一。 这人考虑得相当周全,给的药不仅能对付人和兽类,其中还有可以对付死物的。毒尸虽然能够自主行动,但没有自我意识,当属后者。 那张纸条上说,这药直接抛出去便可,但未说明抛出去后会发生什么。阮霰决定相信月不解一回,于是转身背对牧溪云,朝围过来的另外几只毒尸抛出药丸。 刹那之间,但闻缓坡上倏起一股气流,将毒尸推远至三丈开外,接着轰然炸开,震得天上地下飞沙走石。烟尘四散间,毒尸被拆了个七零八落。 阮霰眉梢轻轻一挑——就功效而言,此药丸不过比寻常炸药更高明了几分而已。 若是月不解在此,他几乎可以想见这混账的神情:不外乎是勾唇一笑,故作谦逊。 啧,那个人甚至还有可能说:“对付死物,直接炸毁再有效不过,而且在下实在是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了。”然后执玉笛作一揖,紫衫飘飘,眸光清亮,里里外外都很欠揍。 如是想着,阮霰丢出第二枚药丸。 但这一次没上一次来得有效,因为这些毒尸当中,有个境界不低的修行者,它凭着强健体魄,生生抗住了此一击。 春山夜带刀_41 牧溪云顿时踏步旋身,将阮霰护在身后,指尖挑动琴弦,划出半阙琴音。毒尸在无相境修行者的攻击下步步后退,最终身首分离、倒地不起。 “这个人生前乃是乾元境修行者。”牧溪云眉心紧蹙,疑惑着道,“这样的人,竟会被炼成毒尸?” 阮霰扫了那具尸体一眼,“或许败于谁手,或许谁在他死后,将他尸首给利用了一番。” 周围的毒尸清理干净后,阮霰站定原地,放眼四望,探查过后,又道:“昨日里,博山未曾有毒尸痕迹,今天却突然出现,这不正常,背后定有人在搞鬼。” 牧溪云沉沉“嗯”了一声,极为赞同阮霰之言。 “先将这些烧毁,免得尸体里的毒扩散,影响整片山林。”阮霰道。 不过在他有所行动前,阮秋荷提剑疾步而来。 “九堂叔,这种事我来就好!”阮秋荷扬声道,空出的那只手高举一块玉环。 这玉环是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准备的东西,将神识沉进去,便能接取仙盟发布在上面的任务。此时此刻,玉环亮着茫茫微光,其间隐约可见文字流转,这说明有新任务发布。 阮秋荷将玉环交给阮霰,又道:“方才龙津岛发布了任务,说岛上有好几处地方出现了毒尸,城中更是有数十人被咬!如今正召集武修与医修,共同铲除毒尸、追寻根源!” 阮霰分出一分神识探入玉环。里头是个虚幻空间,陈设类似于藏架上分门别类摆满任务卷轴,其中一个被打开了,定睛一看,正是龙津岛新发布的任务。 他一目十行扫过,尔后将玉环交还给阮秋荷,道:“你可接取。” 阮秋荷点点头:“岛上毒尸要紧,九堂叔的药草亦重要。不如这样,九堂叔你和牧公子先寻草药,我去同岛上其余修行者汇合,与他们一道解决毒尸的事。” 但说完片刻,又自行反驳:“不行,博山出现过一次毒尸,保不齐会出现第二次,虽说牧公子修为高深,但架不住来者众多。此地太危险,毒尸之事处理完之前,还是别踏足的好。” 牧溪云看了眼阮霰脸色,揣测他的意图,道:“我们先返回城中,寻药之事,再作打算。” 三人便回程,顾虑到沿途不无毒尸危害百姓的可能,没有乘坐飞行法器,而是疾步行走。 行到中途,果真遇上了二三游荡在田野间的毒尸。这几人生前都是寻常人,阮秋荷出手便可。 待到焚烧之时,阮秋荷灵光一闪,拍着额头道:“咦!我们为何不去仙盟发布任务,让知情者将独明草的线索告诉我们,或者直接出高价购买?” 阮霰没有作答。 牧溪云耐心解释:“此举太过张扬,若是被有心人寻上,极其麻烦。” “对哦。”阮秋荷又拍了下自己额头,低声道。 春山刀阮雪归,名满天下,亦仇满天下。如今正是特殊时期,行事当小心谨慎。 “我一定会守口如瓶,不告诉第三个人,九堂叔身体出了岔子。”阮秋荷小声保证。 处理完毕,继续返程。 正午的阳光明晃刺眼,照阮霰瓷白肤色如雪,他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 素白衣袂随着风起落,衣角在虚空里拉出转瞬即逝的光弧,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终于行至城门。 城中戒备已起,城门闭合,只在旁侧开一道小门,供外头的人进去。入城需经受一番盘问,并严格检查身上有无咬痕。 小门前是一间临时搭起的隔间,有稀稀散散的人正排队,等待接受检查。为了保护安全,旁边守着一队士兵。 阮霰他们停下脚步时,恰巧遇见队伍停滞不前,那隔间里不断传出哀求的声音,有人反复向检查者解释手肘上的伤是早上在家被猫咬的,希望能放行,但被严厉拒绝。 “这些人未免太无知了些。这位农户衣衫完好,而那伤口,分明是在衣袖底下,若真被毒尸追赶并撕咬过,衣衫早就破了,怎可能如此整洁?”阮秋荷以神识查探过一番后,颇为愤怒地开口。 这话被守在旁边的守卫听见,当即厉喝:“哪来的泼妇!此时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刻,你却为身上有咬伤的人辩解。呵,速速坦白,你是不是同样被咬了?” 阮秋荷被气了个倒仰,怒道:“我乃前往城中帮忙的修行者,你这人说话好生无理!” 他的同伴走过来,瞪着眼扫视阮秋荷,道:“修行者?修行者都是直接飞入城的,需要如你这般走路?你这娘们儿,长得倒水灵,说不定是狐狸精变来骗人的!” 接着又看向牧溪云道:“这个人,长得也有模有样的,定是同一窝的狐狸!” 待到阮霰,目光甫停,竟是被吓得倒退几步,抽着凉气道:“好家伙,这个人脸色白得反光,定是被咬了!” 此言一出,剩下几个守城士兵齐齐围过来,大有要把几人抓起来的架势。 眼见着阮霰就要抽刀证明一下自己的修行者身份,牧溪云忙跨出一步,将他挡在身后,正欲开口解释,却见城门倏然从内而开。 一个人疾步跑出来,狠狠拍了话多守卫脑门一巴掌,接着谄媚笑着冲阮霰他们赔礼:“几位仙君仙子,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代这几个没眼睛的向仙君仙子赔个不是,还望仙君仙子见谅。” 春山夜带刀_42 阮霰根本不在意旁人说过什么,神色冷漠如常,见得门开,提步便行。牧溪云和阮秋荷则随在他身后。 那个人亦跟过来,在三人之后点头哈腰:“多谢仙君仙子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路过隔间时,又跑过去捶门,“听见没?仙子都发话了,说那人没被咬,还不速速放行?!快,别耽误时间!” 入得城内,四下里较之昨日,冷清了岂止数倍,花朝节的彩灯与剪纸仍飘扬在树梢花枝上,但树下已无观赏的游人。 唯独面西的茶肆里坐了个人——绛紫衣衫,竹骨折扇,坐姿端的是萧闲。 见到阮霰望来,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放下翘起的腿起身。 行走之间,环佩玎玎。 他走到阮霰身边,挤开挡事的阮秋荷,分外自然地伸手,扣住阮霰手腕,弯眼笑问:“在博山可遇上了什么?” 阮霰啪的一声拍开这人的手,拔腿前行。 月不解跟在他半步之后,漫声一“啧”:“好吧,观你脉象,当是无碍。” 却见阮霰倏地停下脚步,偏首过来,一双冷眸由上而下打量月不解。 月不解一喜:“出去一趟,你开始关心我了?” 阮霰的目光停在月不解腰间,停在那把替代了玉笛的剑上。 三尺青锋敛于玄黑剑鞘之中,但寒气无法深藏。 “为什么突然改用剑?”几息之后,阮霰撩起眼皮,冷声发问。 第二十章知己知彼 “半日不见,你开始对我感兴趣了?”月不解眉梢一挑,唇边弧度更甚,凑近阮霰几分,低声笑问。 阮霰面无表情拿出先前那支用过的水红色瓷瓶,当着月不解的面,从里头倒出一枚药丸,用指尖捏着,递到月不解眼前,“它对你比较感兴趣。” 月不解弯着眼将阮霰手指拨开:“我们说好的,不拿我给你的药对付我。” “谁和你说好了?”阮霰轻轻淡淡瞥了月不解一眼,收回药丸,绕开此人,继续前行,摆明是“既然你不回答,那便算了”的意思。 月不解哪能让阮霰就此离开,折扇上下一点,卷住阮霰在风里起落的发,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改用剑的原因。” 阮霰步伐不顿,银发宛若流水,从月不解竹骨折扇上轻然滑落。 “不感兴趣。”声音从前方飘来,透着股凉。 “我才不信。”月不解拖长语调,不慢不紧跟在阮霰身后,目光随着前面人起落的发梢游动,“你都问出口了,定是对我极有兴趣。” 阮霰声线清冷:“别逼我对你动手。” 月不解笑了:“你又在说笑。” 眼见着月不解又要拿折扇去勾弄阮霰的头发,牧溪云猛然伸手,将他的折扇端头握住,沉声道:“阁下请自重。” 牧溪云用上了五分力道,将折扇捏得极紧,月不解轻易未能抽走,玩味似的勾起唇角,道:“说起来,还未请教过阁下姓名。” “在下悬月岛牧溪云。”牧溪云冷目同月不解对视,语气渐寒。 月不解点点头一“哦”:“原来是悬月岛少岛主,失敬失敬。”语调虽然漫不经心,却是不动声色调转元力,顺着折扇竹骨,稳而狠地袭向牧溪云。 两个人暗地里较劲,一把折扇险险就要折断,阮霰察觉到此事,停下脚步,冷然出声:“花间独酌,毒尸一事,现在是你在主持?” 闻得此言,月不解冲阮霰眨了下眼睛,“我们阮小霰很聪明。” 说着倏地松开手,又趁牧溪云一时不防、因着自身力道往后微退,一举夺过自己的折扇,哗啦一声抖开。 竹骨折扇轻摇慢晃间,他又道:“岛上的修行者基本聚齐,并且已有明确分工:医修们负责治疗被毒尸咬过、但尸毒尚未入侵五脏六腑的人;武修们则分成三拨,一拨协助医修照顾受伤者,一拨在城内城外巡逻,一拨前往四方山林探查。” “伤患情况。”阮霰又道。 月不解答:“一部分人没救回来,尸体以焚烧处理;另外的,都在城北明善堂。” 春山夜带刀_43 阮霰:“岛上有多少医修。” 月不解:“五名。其三为琴心境,其二在乾元境。” 同聪明人对话,总是能三言两语便了解清楚全貌,阮霰轻声道“好”,并折转脚步,欲回去城郊。 月不解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伸手将之拦下:“既然这事由我主持,那我希望你也能听我的安排。” 阮霰向月不解投去一瞥。 “你身体不好,不宜动手。”月不解弯起眼睛,用平和温柔且带一丝劝的语气,对阮霰道,“医修只有五人,人手不够,且去明善堂,同医修们一起照料伤患。” 阮霰眉梢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抛出一句“我不会照料伤患”,提步继续前行。 月不解改变策略:“那你待在客栈,好生照顾自己。” 阮霰眼底露出几分不耐烦:“你找打。” 月不解:“……”他颇为无奈地拿折扇拍了下自己额头,见阮霰分外坚决,只好道:“那你同我在一块儿,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阮霰没回答,径自走出城门。 牧溪云没跟去。他站在原地,在耀白刺眼的正午日光下,沉默地立于长街。 阮秋荷在他身旁,目光从阮霰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收回,扫视一圈周围,最后落到牧溪云身上。她红唇轻抿,犹豫几许,才开口:“牧公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如花间独酌月不解?”牧溪云视线从城头移至街面,望定阮霰方才站过的地方,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阮秋荷脸上立时浮现出震惊神情,抬手指着月不解离去方向,道:“花间独酌那浪荡狗贼,如何比得上牧公子你?” 牧溪云摇头:“雪归从来不主动与我说话。” 阮秋荷略一思忖,道:“那是因为九堂叔讨厌花间独酌的缘故!他希望花间独酌能滚远些!” “他却对花间独酌将笛子换成剑这样的事生出兴趣。”牧溪云又道,声音更沉。 阮秋荷灵光一闪:“这还是因为九堂叔讨厌花间独酌!他和花间独酌势不两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真希望如此。”牧溪云垂下眼眸,苦涩一笑,“有的时候,我不由在想,若雪归能对我有情绪,哪怕是讨厌,都好过现在这般。” 好过对待路人似的对待他,事不关己,冷淡疏离。 牧溪云的语气与话语内容令阮秋荷有些焦急,她皱了下眉,视线游移几番,又经过数息,才整理好说辞。她的身量较之与牧溪云,要矮上许多,抬头刚好能对上牧溪云的眼睛。 阮秋荷望着这双眼神里满是失落与痛苦的眼睛,坚定道: “牧公子,你已与我九堂叔定亲,纵使这婚约未曾昭告天下、知者甚少,但也是正正经经的三媒六聘。和九堂叔关系亲近的人是你,以后会和九堂叔在一起的人也是你,那个花间独酌,对九堂叔来说,不过是个见过几次面的路人罢了。” “所以,牧公子,你千万不要丧失信心!在、在我看来,这世上同九堂叔般配的,唯你一人!” 话至此,少女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羞,颊上更是晕开一抹红,她赶紧低头,撇下目光,盯紧青石板,掩饰自己的神态。 半晌后,又刷的一声抬头,补充道:“那个花间独酌,举止轻浮、言语轻挑,不过一江湖败类,我九堂叔不可能看得上他!” 话语之间,阮秋荷耳间翠嵌宝石珰上,一抹幽光瞬闪即逝,悄然无声。 第二十一章月出东方 牧溪云与阮秋荷一道前往明善堂,查探感染尸毒者伤情。 月不解随阮霰一同外出,城中缺少协调诸方事宜之人,而此时城中,修为境界最高之人乃是牧溪云,这个重担便落到他身上。 至于方才行出城外的两人—— 空旷无人的道路上,阳光毒辣。月不解怕阮霰被晒着,撑开一把伞到这人头顶,但阮霰丝毫不领情,脚步往旁一拐,便从伞下离开,并道:“离我远点。” “我们说好的,要走在一块儿。”月不解眉梢微挑,松开伞柄上的手,吹了一口气过去,这把暗玉紫的伞便自发飘动,来到阮霰头顶。 阮霰停下脚步,头顶的伞也跟着停下来,并且随着他偏头,轻轻转了一下。阮霰往上投去一瞥,继而对上月不解轻弯的眼睛,面无表情反问:“谁同你说好了?” “你呀。”月不解便把此言当成了疑问,并作出回答。 春山夜带刀_44 “……”阮霰极其讽刺地扯了下唇角。 月不解眯了下眼,抬手托住下巴,仔细打量阮霰一番后,道:“阮小霰,我发现你的笑从来只有冷笑。要不这样,你温柔地笑一下,我将你感兴趣的、我为何要把笛子换成剑的原因告诉你,如何?” 阮霰抬脚继续前行,冷漠地丢出一句“我不感兴趣”。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感兴趣,它在说希望我能把答案告诉你。”月不解坚持不懈道。 阮霰:“没有。” 月不解立刻更改语气,压低声线,道:“行吧,那我想告诉你。” “但我不想知道。”阮霰的声音依旧冷淡。 “哦。”月不解垂下眼眸,语气故作失落,把这个字拖得老长。但他到底没能把最后预定的几拍拖完,因为阮霰打断了他:“你很吵。” “那我吹笛子给你听?”月不解提议。 “会吓到毒尸,以至于它们不敢出来。”阮霰道。 和他保持着半步距离的人不咸不淡“哼”了一声,“逗你说话可真不容易。” 阮霰不再接话。而月不解话虽毕,但嘴不停,当真掏出了笛子,跟在阮霰身后,边走边吹。 他了解毒尸,自然不会被阮霰的话给诓了——毒尸这种东西,根本没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不会被境界高深之人、修为高深之物给吓到,它们日以继夜活动,用仅有的听觉与嗅觉找寻活物的踪迹,并且追捕啃咬,直至将之变为同类。 所以,月不解在此时此刻吹笛子,不仅不会把毒尸吓得藏起来,反而会勾得它们有所行动。 所以,阮霰仅是说说而已,并未真的阻止月不解此举。 月不解的笛声格外多变。 他不单一地吹奏某种基调的曲子,轻快、舒缓、低沉、激昂随意更换,似是无迹可寻,但若阮霰有心观察,可以发现月不解是在根据他略微变幻的神情而更换乐曲。 渐渐的,月不解吹奏的曲子在低缓这个特点上固定下来。 他发现阮霰可能比较喜欢这类的曲子。 几曲罢,两人行至一片开阔的田野间。 正值初春,多数地方才往田里洒下种子,但龙津岛位置偏南,温度早早上升,田地里绿苗已高高冒起。 当下时分,田野上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葱郁菜苗被踩得破烂不堪,惨败地碾入泥土。循着痕迹望过去,乃是几个毒尸在追逐一只惊慌乱窜的猫。 阮霰便要出手,却见头顶的伞骤然落下,正正挡住视线,接着耳旁笛声再起,化作利刃向前扫开。等阮霰握住伞柄、将之举高,恢复视野时,田坎下的毒尸已整整齐齐摆做了一排。那猫劫后余生,娇娇弱弱地冲这边“喵”了一声。 他极轻地瞟了月不解一眼。 “你别说话。”月不解倏然勾起唇角,玉笛在指间轻转一圈,握回手中后,拿它碰了一下阮霰不带任何弧度的薄唇,“让我来猜你想说什么。” 阮霰非常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 月不解仍弯着眼睛,瞬也不瞬凝视阮霰,拖长语调开口:“你想说,我明明将剑给拿了出来,结果依旧拿玉笛做武器,分外没意思。” “不。”阮霰立刻否认,“我想问你,先前在城中,你阻止人把毒尸烧死的时候,是否检查过一番。” “哦。”月不解撇了下嘴,继而摇头,认真回答阮霰的问题:“你看那些毒尸,它们与寻常行尸走肉不同,周身流动着一层薄薄的毒瘴。对于我们而言,这算不得什么,但城中居民不同,他们身体脆弱,极易受到影响。 而这些毒尸虽然被杀死,但毒瘴仍存,并且久久不散,唯有火烧能除。所以,多让它们停留一息,便意味着城中居民受到的威胁会多一分,我不敢冒险在那样的情形下一一对比这些尸体。” 阮霰点了一下头,提步走下田坎。 月不解紧随在后,同阮霰一起,仔细查看这几具毒尸。 此举无甚收获,这几人生前不过是寻常农人,毒尸袭来时,大抵正蹲在树下一块儿吃饭,结果谁都没逃过。 他们点燃一把火,将几具尸体烧了,又进行一番简单埋葬,才继续前行。 接下来所遇之事亦是这般。城外基本已无活人,碰见了几批毒尸,大多在追赶野猫野狗。这些毒尸中有新死的,亦有陈了许多年的尸体。阮霰和月不解重点检查对比陈年的尸体,发现他们并无多大关联。 时间缓慢流淌,回过神来时已是夕阳西坠,人影斜长。 清冷萧索的山道上,风一歇接着一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但今时非彼日,倦鸟不归巢,顽猴不回林,山间安静若死。 月不解埋好最后一捧骨灰,边抻懒腰,边对阮霰道:“下午的忙碌只能说明,那个炼制毒尸之人,是随机挑人,并非对特定的人下手。” 春山夜带刀_45 “他是谁?为什么要放出毒尸,危害整个龙津岛?啧,十分难解。” 阮霰站在山道边缘,沉目眺望几乎要被晚霞余晖烧起来的龙津岛,良久之后,低声道:“耐心一些,总会得到答案。” “但在得到答案之前,我们应该先填饱肚子。”月不解笑着说道,三步两步走到阮霰身侧,抬手指向城中某处,“那间食肆的糖醋鱼味道好极,不若去尝试一番?” 阮霰自然说不,但月不解给他说拒绝的时间,却不给他行动的机会,抬手将悬在阮霰头顶整整一个下午的伞抓住、收起,再一握这人手腕,足尖一点,便带着他回到城中。 月出东方,近趋于满,随着夕阳余晖收拢成线、隐没西山,逐渐亮盛。 银辉轻缓洒落地面,食肆之中,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桌,有鱼有兔有鸡,还有熬得浓稠乳白的大骨汤。 月不解笑眼弯弯地盛了一碗汤,推到阮霰手边。阮霰没抬手,却也没直接走人,更没说出类似于“你找打”的话。 因为月不解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这混账在抓着他走入食肆后、问店小二点菜前,对他说了句话。 这人说:“其实我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但若你不陪我吃饭,我便不告诉你,并且不带你去捣那炼尸者的老巢。” 第二十二章黑豹白猫 盛完汤后,月不解又夹了几块鱼肉到小盘中,将刺一一剔除,再淋上汤汁,放到阮霰面前。 “尝尝看,这可是龙津岛的特色菜。”月不解笑道。 阮霰撩起眼皮,眸光冷冷,摆明了不想吃。 月不解语气幽幽:“这一回,我们可是说好了,你陪我吃饭,我才告诉你我的推测。你若不吃,便不叫‘陪’,叫看我吃饭。” “还是说你懒得抬手,想让我喂你?” 迫于如此威胁,阮霰端起手边的汤。 这汤乳白浓稠,几颗葱花漂漂浮浮做为点缀,熬的时候加入了几味药材,不过上桌前便已捞出,喝起来药香并不浓郁,只略感清苦,却也刚好中了和牛骨的腻,非常适口。 意外的不错。 瓷白的汤匙轻撞碗壁,当啷脆响间,阮霰垂着眼,又喝了几口。 “味道可还行?是否尝几口鱼?”月不解右手支在脸侧,不错目地看着阮霰,低声问。 阮霰放下汤碗,冷声道:“你看着我,自己却不吃,又是什么意思?” “我们阮小霰好看。”月不解弯眼弧度更甚,不过见得阮霰瞪来,便规规矩矩坐直上半身,重新执起筷子,开始吃菜。 阮霰再度敛低眼眸,把月不解推来的那小盘鱼肉上的姜末一颗颗挑出去。 月不解“咦”了一声,阮霰没理他。 这家食肆大厨的手艺相当不错,糖醋鱼外酥里嫩,酱汁飘出的香,更是勾得人食指大动。 阮霰被口齿中的留香拉远心绪,他开始回想,自己上一次这样吃东西,是在什么时候。远不止百年,大抵在入了青冥落后,便不再如这般进食。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阮霰本是一个对吃饭极其挑剔的人,且爱喝汤,后来重生于此地,为了生存加入刺客组织。青冥落的训练艰苦而苛刻,如这般慢条斯理吃饭,实在是浪费时间。 渐渐的,阮霰便也习惯了以辟谷丹度日,后来只在回去看望母亲时,会吃一些母亲亲手做的菜肴。 没想到再度提起筷子,竟是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人。阮霰内心情绪颇为复杂。 而在他走神的这段时间,面前的碗已经被各类食物堆满,形如一个山包,最上面还横了个鸡腿。 “不吃姜,但不介意葱,不知蒜你是否介意?据说这里的蒜蓉扇贝不错。”月不解低笑着问。 “我只是个陪客,你不必在意我吃与不吃。”阮霰语气不咸不淡。 “这话说得不对。”月不解竖起一根指头到阮霰眼前摇了摇,“若你吃到不喜欢的,就会不高兴,你不高兴,我心情也不会好。” 阮霰反问他:“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还要吃?” 月不解眼底笑意不见:“万一你想尝尝呢?” 春山夜带刀_46 阮霰:“没有这个万一。” “行,我懂了。”月不解“啧”了声,抬手招呼小二加菜。 城内形势紧张,外出吃饭的人骤减,月不解点的菜很快上齐,阮霰略微数了数,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十二道菜。 这顿丰盛的晚餐吃了足足半个时辰,月不解起身结账时,街上已是一片月色。 阮霰快月不解一步走出食肆,晚风轻缓拂面,却是令他蹙起眉头。 “是否已有所察觉?”月不解的声音响在阮霰身后,语调漫不经心。 阮霰伸出手,朝着虚空轻轻一抓,“月光不对,岛上的气息也有所异常。” “你仔细观察,这些诡异气息,自四面八方而起,往东南聚集,我们可循迹而往。”月不解慢慢悠悠走到阮霰神色,步伐好似散步,边说,边抬眼遥望远方。 “所以,即便你不告诉我,一旦夜幕降临,我只需稍作观察,便发现。”阮霰声音凉丝丝的。 月不解毫无被戳破心思的窘迫,一双眼睛笑意依旧:“被你发现了,不过——反正夜晚来临需要时间,用这点时间吃顿饭又何妨?” 此言既出,阮霰看向月不解的眼神里充满了嫌弃。 月不解问他:“你不也挺满意这里的菜色?” 阮霰:“呵。” 月不解耸了下肩,漫声评价:“口非心是。” 阮霰懒得再理会月不解,径自行往东南。月不解轻挑眉梢,快步跟上。 越往东南,空气里的诡异气息越发浓厚,行至某处山谷时,这气息竟凝成幽蓝烟雾,顺着蜿蜒流淌的河往上,飘入一个山洞。 阮霰习惯性拔刀,月不解更是下意识就按住他的手,将鸿蒙戒上冒出了个头的刀柄给摁回去。 “乖,大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在旁边看着,没事弹弹药丸就好。”月不解靠阮霰极近,几乎是贴在阮霰耳旁说出这话,声音压得很低,湿热气息喷薄,勾得阮霰耳畔有一丝丝痒。 阮霰蹙了下眉。 他当了多年刺客,收敛气息、防止被旁人察觉已是本能。而月不解,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亦是如此。阮霰仅在初见那日,与他几次出手时,感受到过他身上的气势。 这个人猝不及防挪过来,还这般近,阮霰防备心本就重,身体快于大脑,等反应过来,身已侧、掌已出,月不解被击退数尺。 阮霰抬眼看过去,见得那挨了这一掌的人眉心紧蹙,颤着手捂紧胸口。 “你……”阮霰欲言又止,眸眼里甚是疑惑。他这一掌没带元力,不过是用力大了些而已,对于月不解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的胸口好痛……”月不解踉踉跄跄跌坐在地,抬起头来望定阮霰,一副难受得快死的模样。 “……”阮霰霎时明了此人不过装模作样,眸光一寒,冷声道,“还想再挨一掌?” 月不解伸出手,指尖颤颤指着阮霰:“阮小霰,你好狠。” 阮霰当着月不解的面翻了个白眼,尔后在鸿蒙戒里翻找一番,寻出瓶伤药,丢到这人身上。 “你真歹毒。”月不解又道,语气端的是虚弱十分。 阮霰轻嗤一声,抬脚绕过此人,径自走向山洞。 月不解望着阮霰的背影笑起来,片刻后收起阮霰给的伤药,起身追赶。 两人脚程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便从山谷入口,行至深掩林间的山洞外。 夜风幽荡,此地看似寻常,实则设有极为隐秘的结界,山猫野兔与乘风飘舞的树叶花瓣可通过,但如果闯入的是个人,便会落得极其残忍的下场。 他们不约而同在结界外停下脚步,月不解笑着朝阮霰打了个手势。 两人分明是第一次合作,阮霰却一眼便看明白了这人意图——月不解说他有可以使用的药。 阮霰冲月不解点了下头。 于是阮霰得到了两枚药丸,一红一蓝,红的乃压制修为之用,蓝的有暂时改换形态的效果。 月不解服下红色药丸,阮霰跟着服下;月不解服下蓝色药丸,阮霰亦然。 几乎是一瞬间,阮霰发现自己视野矮了不少,目之所及,竟是山洞外丛生的野草,以及草旁的青石,草后的树干——这些都只能看见底部。 春山夜带刀_47 这时,有只爪子拍了拍阮霰肩膀。 阮霰抬头,看见一只皮毛漆黑、眼眸清紫的豹子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这黑豹表情蠢极,一眼便可认出是月不解。阮霰稍微退后,借着这人的眼睛,看清了他此时的模样。 一只猫,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月不解朝结界努了努下巴,转头走过去,阮霰分外不习惯地迈开爪子,小跑着跟在后面。 一豹一猫步入洞口,一路上平静无事。入内之后,洞穴深深、幽暗昏惑,这没出阮霰的意料,谁知往里头走了数丈后,前面的黑豹竟腾的一声化回原形。 阮霰警惕抬头,便见月不解一抖衣袖,带着好看的笑弯腰,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将他一把抄起、塞进怀中。 第二十三章清苦凛冽 被暗算了,阮霰在心中暗道,旋即挣猛烈挣扎,结果非但没从月不解臂弯里逃出去,反而遭抱得更紧。 他又心说,这是你自找的。紧接着一扭身体,亮出猫咪尖锐的爪子,往月不解脸上狠狠挠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月不解没想到阮霰反应如此剧烈,不得不放手。 阮霰当即蹦到数丈开外,狠狠瞪了月不解一眼,转身跑向洞穴深处。 “喂,你别跑,我给你解药!”月不解顾不及止血,追过去低喊。 阮霰脚步不停,现在月不解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并且心想着,这个人不仅很烦,还该直接打死。 “阮霰我错了,这药效会维持三个时辰,你不能既不吃解药,还到处乱跑。”月不解半弯着腰,悄悄做出抓捕的预备动作,追在阮霰身后,低声说道。 阮霰奔跑的动作倏然一停——这人说得对,他的修为还被抑制着,现在跟只寻常小猫没有两样,在此间胡乱走动,万一误入什么陷阱,非伤不可。 迫于这般原因,他调转方向,抬起头,冷冷瞪视不远处的月不解。后者极快地藏住动作,并摸出一枚药丸,恭恭敬敬呈到阮霰身前。 “这是解药,您请。”月不解顶着那道自左眼眼角斜划而下,一直延伸到鼻尖,当下还在往外淌血的抓痕,笑得真挚诚恳。 阮霰没动,他蹲坐在地,一副审视神情。 月不解亦蹲下,态度愈发诚恳:“真的是解药,我若骗你,出去便遭天打雷劈!” 修行之人向来注重誓言,若违背誓约,会遭受上天惩罚。 阮霰信了他,微微一甩尾巴,探出脑袋,凑过去嗅了嗅,接着一爪子抓过,闪身退到三丈外。 在服下这枚解药前,没忘记再瞪月不解一眼。 月不解垂下了眼,掩饰住眸底的遗憾神色。 这丹药能将变形与修为抑制一并解除,阮霰复原之后骤然拔刀,闪至月不解身前。冰凉刀身贴上月不解脸颊,他冷声道:“出去后再同你算账。” “我错了,对不起。”月不解就着蹲在地面、抬头仰望阮霰的姿势,露出一个无辜表情,“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我们之间没有以后。”阮霰语气平平,言罢收刀,折身行往洞穴深处。 这样闹了一出,阮霰估摸着洞穴主人应当已经发现他们,便不再刻意放轻脚步声、隐藏身形。 月不解同他想的一样,不过说话声仍是压低了,他不想让他们间的谈话被洞穴主人给听去。 “山洞外的结界很高明,若非偷盗或继承旁人所得,那么此地主人境界修为当是不凡,或许是个隐世高人。可纵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你不要动手。”月不解道。 阮霰声音冷冷:“你放心,便是你要死了,我都不会出手相救。” 月不解轻笑:“气话。” 阮霰:“大可一试。” 言罢,拒绝再与月不解交谈。 越往深行,光线愈发昏暗,月不解从鸿蒙戒里取出一盏灯,照亮前行与走过的路。 这是一条头顶有河流经过的洞穴,处处阴寒潮湿,误闯此地的野猫野兔死后尸身腐朽在此,每行过一段距离便可见得。那些凝成实质的诡异气息在道路半空浮动,幽幽转转,更为此地增添几分诡异。 “走了许久都未见到陷阱或机关,看来这里的主人挺欢迎我们。”静谧之中,月不解兀的开口。 春山夜带刀_48 阮霰没理。 月不解改换话题的切入角度:“好吧,是欢迎我们成为他的新打手。毕竟你我武艺如此高深。” 阮霰还是不接话。 灯光淡黄,暖融融的,照得弥漫在此间的烟雾不那么诡异,却是暖不了阮霰的表情,月不解摸了下鼻子,心说这次是真的把阮霰给惹到了。他开始思索要如何才能把人哄好,可还没想出个行之有效的招数,便见前方道路骤然变得开阔。 这是一片宽敞的空地,约莫广场大小,中央有口井,而四面八方,皆是连接至此的石洞。 “看起来,这座山谷被打通了。”月不解轻声道。 空地上并无特别之处,唯有被月不解手中灯盏照亮的烟雾,一股脑地往井口里凑。 月不解走过去,提灯照清井壁及井底,抬手招呼阮霰,“这井不深,底部很干燥,甚至铺了地砖,乃是一通道,而非汲水之用。” 阮霰看后淡漠一“嗯”,足尖一点,纵身跃下。 这井甚为玄妙,看似不深,但下坠过程端的是漫长,诡异的幽蓝烟雾流溢在身侧,仿佛误入了什么奇异空间。 不过阮霰并不惊恐,他趁着这一时半刻,与身后月不解提着的灯盏所照出的光,仔细打量井壁上的纹路——不,与其说是纹路,不如用图腾来形容。 这些图腾呈现出某种规律,粗看只觉复杂无比,但若细看,竟隐隐有深陷的趋势。 阮霰盯了几息,有所发现,便想移开目光、不再深究,可视线竟然无法挪动。 下一瞬,一双略带凉意的手突然伸过来,捂住阮霰的眼睛。 “别盯着看,这些玩意儿能迷惑人心,你本就魂魄不全,看久了会出事。”月不解轻声说着,语气少了贯日里的慵懒散漫,清贵的声线中透出严肃,像是冰镇过后、倾杯于夜色里的酒。 阮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继而拿开月不解的手,道出一声多谢。 月不解笑了一下,往四方扫视一圈,回过头后对阮霰道:“你可听说过辛夷族?” “一支在百年前便灭绝的种族。”阮霰垂着眼皮,低声回答。 “我有幸深入了解过他们,这是一支研究生死、轮回与魂魄的种族,当然,炼制毒尸亦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月不解道。 阮霰接话:“灵魂不灭是他们的信仰。” 月不解惊奇地“咦”了一声:“没想到你也如此清楚。” “我曾去他们的隐居地拜访过,对他们的了解不比你差。”阮霰道。 “那你还盯着人家的图腾看。”月不解低笑,语气并无责备。 这话却是令阮霰无法反驳,他唇张了张,终究什么都没说。 “辛夷族的隐居地并非龙津岛,但他们的图腾出现在此,或许是遗民所为。”月不解又是一声哼笑,“他们精通轮回往生之说,对人的三魂更是极有研究。既然你很排斥我救你,不如拷问此地主人一番,或许能套出些东西。” 阮霰偏转脑袋,极低地“嗯”了声。 言语之间,两人终于落到地面,定睛一看,前方是一条宽阔的甬道,可供两辆马车并驾前行,并且极高,约莫三层楼左右。 四方石壁皆刻辛夷族图腾,道路两旁伫立石像,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见一尊,他们手捧长明灯,垂眼静默。 幽蓝烟雾涌向甬道深处,阮霰同月不解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跟上去。 行到中途,前方倏然传来一阵轰隆响动,烟雾掠过的图腾亮起光芒,一个诡异的阵法正在启动。 阮霰和月不解停下脚步,刹那之后,听得一个声音:“胆子不小,竟敢闯我的明殿,那就……拿命来试炼吧!” 这声音嘶哑难耐,夹杂着低低桀笑,令人颇感不适,且在四面八方回荡,一时间难以辨明来源。 月不解漫不经心转动指尖横笛,而阮霰——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自然没忘记月不解先前说过的让他不要出手的话。 于是阮霰慢条斯理收了刀,退到一旁,作壁上观。 对于阮霰此举,月不解甚是满意,点头夸了句“乖”,换来幽凉幽凉的一眼轻瞥。 说时迟那时快,十数道身影从亮起的图腾里钻出,都是些陈旧的尸体,有着明显的四肢与五官。它们生前应当是人,但此时此刻,已成了身长二丈、宽丈许的巨型怪物,手持板斧或砍刀,周身弥漫毒瘴,气势汹汹而来。 “一个无相境,三个乾元境,七八个琴心境。”阮霰站在月不解身后,低声替这人数出来者的境界。 “别担心。”月不解弯起眼睛,微微一转手中玉笛,继而往后一抛,“给你玩儿,省得你在边上待着无聊。” 春山夜带刀_49 这笛子正巧丢到阮霰面前,若是不接,掉落在地可能会摔碎,阮霰面无表情地伸手。 下一瞬,见得月不解拔剑。 剑身玄黑,轻挥之间破开幽诡烟雾,再侧腕一震,伴随着长剑清啸,凛寒剑气若涟漪扩散开。 风拂面,吹得素白衣角翻飞,银霜般的发起落时分,阮霰站定在道旁,不动声色眯了下眼。 他前半生为陈朝效力,历经大大小小战役无数,真正败的,只有一次。 那年平陵之战,北周国相遥居帝都,令本命剑越千里,击落他手中的刀,并将他的面具一并击碎。 一盘布了数年的局于最后关头倾覆,落得个功亏一篑的下场。 现如今,百年之后,于山间洞中长长甬道之上,风吹拂,送来气息清苦凛冽。啧,真是熟悉得紧。 第二十四章定心守魂 阮霰浅色的眼眸盯紧月不解。 这人灯火煌煌的站在甬道中,单手提剑,一抖素日里如同揉入骨髓的懒散,站得笔挺,犹如巍巍山崖上的青松,不过唇角仍带笑意。 先攻上来的是琴心境的巨型毒尸,它们行动速度极快,又有图腾之力协助,倏然便将月不解包围。 月不解唇角弧度不减,脚下步伐错踏,轻松游走于众毒尸之间,避开它们沉然砸下的攻击。行动时分,绛紫衣袂起落成花,纷繁剑光明灭若雪,待得站定,竟是一剑化万影,肃杀又纷纷。 剑光落地,看上去轻飘飘、慢悠悠,宛若飞霰,却是于刹那间斩断石像投落在地的幽幽长影,斩断弥散甬道的诡谲烟雾,斩断低阶毒尸已然腐烂的身体。 七八具尸体倒地,发出的声响落于同一个节拍,月不解抬手挽出一朵剑花,迎着乾元境的毒尸而去。 这样的身形,的确是陌生的,但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的剑意,绝对错不了。这个世上,不可能存在不同的两个人,拥有相同的剑意。 他几乎能断定,这个花间独酌月不解,便是北周前国相原箫寒。 阮霰看着前方的人,眸眼里没有情绪。 北周的国相从不离开皇都。但阮霰不同,他从前是个刺客,还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为皇室效力,自然执行过国家层面的任务。 平陵之战前,阮霰去过北周皇都两次。这两次,都隔着窗或隔着门,见过北周当时的国相——原箫寒。 在战事谋略上,这位原箫寒与他棋逢对手,几次三番较量,皆是以平手为结局,他自然对这人好奇得很。 但那个时候,阮霰任务在身,没工夫去仔细探究,两次皆来去匆匆,是以原箫寒给他的印象,只停留在“高高在上”与“忠君爱国”这八个字上。 如若不是平陵之战,原箫寒本命剑越千里而来,他几乎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只会在江湖风云榜上与这人进行武艺方面的较量。 那一次,阮霰虽然败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输得彻底,原箫寒那一剑之所以能打中他,完全是因为当时他的注意力在平陵城城主身上。 但现在,阮霰对这人有了新的认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斗不过这人,毕竟没脸没皮,天下无敌。 当下月不解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并且足够打消阮霰对他与阮家之间存在牵连这一疑虑,可饶是如此,最关键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这个人为什么要来纠缠他,还做出一副真心实意关切他的模样。 阮霰垂下眼眸——寒露天的刀鞘,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寒露天乃是上古神刀,刀鞘上残存了神力,此不仅可以唤醒四圣家族沉睡经年的圣器,更能转化为灵力,滋养一方水土,促进其间修行者修行。阮家便是因此缘由,得以在百年里一跃成为陈朝众世家大族之首。 这样的东西,四圣家族暗地里觊觎,若是皇室得知,必然会生出歹心——哪个皇帝不想千秋万代,长命久安? 原箫寒虽已不是北周国相,但他不可能彻底切断与皇族的牵连,说不定这人辞去国相之职,便是为了南下金陵,寻得同寒露天刀鞘融合的他。 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不过转瞬后,又舒了一口气。 寒露天刀鞘早已与他融合,说一句如今他便是那刀鞘,亦不足为过,原箫寒若真的为刀鞘而来,下场便只有一个死字。 比脸皮,他的确比不过这混账,但拼上一身功体,与数十年刺客生涯练就的武功技巧,还是可以杀上一杀。 心念几番转动,甬道前方,那个绛紫衣衫的身影已轻松解决三个乾元境的毒尸,朝着最后的无相境毒尸走去。 这毒尸与先前的有所不同,持有的武器更为精致上乘,乃是一把幽幽雾气缭绕的长剑,在方才的对战中,它甚至在后方施以咒法,对旁的毒尸进行辅助,非常会拿捏时机。 “若非长相过于丑陋,我还真想将这玩意儿给逮回去,加以利用。”月不解——不,应当称呼他为原箫寒——回过头来,冲阮霰笑了一下,玩笑般说道。 春山夜带刀_50 阮霰轻轻撩起眼皮,没说话,但目光幽凉。 无相境毒尸沉稳立于原地,空洞眼神直视甬道彼端,抬起手指弹出一股气劲,宛若黑色流火,诡异万分,悍然袭向原箫寒。 这人恍若未闻,那股懒散劲儿重回周身,冲阮霰耸了下肩膀后,好奇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这里的图腾让你不舒服了?” 阮霰不答,他自顾自说下去:“你且稍等,我即刻便将这里炸毁。” 说话时分,那团诡黑气焰已然逼近,气浪掀起绛紫色衣角与乌黑长发,可这人仍旧弯着眼睛,朝阮霰眨了一下,才抬手横剑。 俄顷,原箫寒侧身半步,偏转手腕。浩浩元力自玄黑剑锋迸发,如若狂风扫落叶,在身后甬道荡开,逼散那黑色气流,逼得无相境毒尸连退数步。 这个时候,甬道两侧图腾兀然大亮,几道高大身影相继涌出——援军至,但所向之处并非原箫寒,而是一直站在后方的阮霰。 新来的乃三个乾元境与一个无相境,略略挪动方位,便与原箫寒对面的无相境毒尸结出阵法。 图腾之力、阵法之力加持,几个毒尸凶性大涨。 阮霰周围,由无相境毒尸打头,另外三个在后方出箭,他长刀欲出,原箫寒眼皮一跳,当即飞身后退,一手把这人捞过来,另一只手扬剑而起。剑气震落漫天箭雨,并顺便将领头的无相境毒尸肩膀削飞。 “没想到,你们辛夷族遗民盗墓的本领,竟是一等一的好。”原箫寒护着阮霰,低笑嘲讽。 洞穴主人没有应答。 另一侧的无相境毒尸疾走而来,缠绕剑身的诡异雾气更甚,竟是与不断涌入此间的幽蓝烟雾相得益彰。 阮霰抬起,原箫寒的手覆了上来。 “别动,也不许看,此情形分外诡异,恐怕会吸食魂魄。”原箫寒道。 阮霰不为所动,一巴掌拍开这人的爪子。原箫寒无奈低叹,往他嘴里塞了颗药。这药丸入口即化,阮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刹那,一股清凉感在五脏六腑漫开,游走十二经,清心静神。他又听得原箫寒道:“我昨晚炼的,是药不是毒,有定心守魂之效。” 阮霰张了张口,想说声多谢,但发现对国相原箫寒说这种话,别扭至极,干脆闭口不言。 原箫寒为的也并非是阮霰的一声谢,不过这个瞬间,他有些走神。 这个人还挺好抱的,原箫寒想。 但阮霰并不觉得被抱的感觉很好,扫了眼原箫寒扣在自己腰上的手后,刀起刀落,啪的一声不留情面把这爪子拍开。 继而斜里踏出一步,扬刀斩落第二波箭雨。 阮霰身法灵巧,武功底子好,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对付这些玩意儿,便是不用元力,亦能游刃有余。 原箫寒看着他,轻轻笑了声。 接着偏头、立剑,当空一斩。剑光过处,劈裂穹顶,落点直击欲偷袭阮霰的无相境大毒尸。 另一个无相境站在原箫寒身后三丈远处,正要再弹手指,使出咒法,赫见此人衣袖一荡,气劲散开,烈烈狂风又起,迅猛将毒尸逼退。 这还不算完,下一刻,他松开手中长剑,道出一声“去”。通体玄黑的剑便化作一道流光,高速旋转着刺向无相境毒尸头颅。 这人似乎偏爱深紫色,剑身玄黑,剑柄漆黑,但剑穗上的流苏,却隐隐透出点幽紫光华。 紫芒在虚空里勾勒出浅浅弧线,像是蝶翼闪过的痕迹,消逝之时,毒尸头颅化作飞烟,四碎于空,那庞然身躯颓然倒地,发出沉沉闷响。 更是应了方才对阮霰的承诺,甬道两旁石壁及穹顶上的图腾,于此之后,悉数脱落。 阮霰收刀回头时,恰好看见此般情形,石屑纷飞、石像倒塌,犹如历经一场暴雨。 无相境三层大圆满,离太清境只差一步之遥。阮霰垂下眼眸,在心中对原箫寒作出评价。 果然,百年的囚禁时光,将他与当年对手之间的差距,拉出甚远。 另一边,原箫寒做了个抓的手势,长剑立时飞回,稳稳落入手心。 他走到阮霰身前,轻微偏了下头,目光自下而上,望进阮霰低敛着的浅色眼眸,笑道:“你该不会是被我英武的身姿所折服了吧?” 阮霰撩起眼皮,对上原箫寒的双眸。这人方才被猫爪子抓出来的血痕仍在,可看上去并不滑稽丑陋,反而为他增添几分不羁与洒脱,像是刻意画上去的装饰般。 他面无表情用刀柄将这人的脸给挪开,提步前行。 “我们阮小霰的心思可真是难猜。”原箫寒拖长语调,慢吞吞地在阮霰身后说道。 春山夜带刀_51 阮霰发现这人的笛子还在自己手里,当即给丢了回去,“好好说话,谁是你们阮小霰。” “你啊。”原箫寒分外不要脸。 图腾被毁坏,压在阮霰神魂上的那股诡异力量随之消失,连带着呼吸都轻松不少。 阮霰加快脚步,凑到身侧的原箫寒又开始找话。 这人说:“我记得数十年前,你们陈朝出了好些起已故无相境、乾元境修行者尸首被盗的案子,但一直没找出凶手。我想,凶手大概便是藏在此处的这位了。” 阮霰语气不咸不淡:“哦。” “你竟不惊讶?”原箫寒挑眉。 “我为何要惊讶。”阮霰面不改色,依旧冻着一张脸,无甚表情。 原箫寒抬手托住下巴,转动眼眸,试探性发问:“莫非你不知晓此事?” 阮霰不答,但原箫寒从他细微变化的神情中寻得了答案。 这个人开始惊讶:“此事轰动一时,连远在北周的我都知晓得清楚,你竟不知?这不应当。嘶,阮小霰,那会儿你去干什么了?” 阮霰兀的停下脚步,缓慢抬起眼眸,望定原箫寒几许,吐出两个字:“你猜。” 第二十五章刀光剑芒 此言令原箫寒微愣。 他想:阮霰愿意同他开玩笑了,这说明对他态度有所转变。为何转变?定是因为方才的行为令阮霰有所动容,再说细一些,一定是为他的身姿所折服。毕竟这人口不对心,嘴上说着拒绝,心里其实想要接受。那么他应再接再厉,早日将此人彻底打动、带回山庄。 思及此,原箫寒又一次抬手托住下颌。 阮霰完全不知原箫寒心中想法,丢出两字便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因为原箫寒那一剑,伫立在甬道两侧的石像碎得七零八落,长明灯倒是未熄,淌开的灯油上烛焰摇曳,阴差阳错将石壁底下的缝隙照清了——里头充溢着某种漆黑物质,光无法穿透。 他蹲下.身,探出手指到缝隙里,轻轻捻了捻。 是一种气体。 他的手指在其间停留不过片刻,竟有一股刺痛感袭来,并且某种奇异的感觉流窜周身。 阮霰眼睫一颤,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同百年前他初入阮家镜湖底下的阵法时,所经所历相似至极。 他当即撤回手,抬眼望向前方:这条漆黑缝隙随着甬道向前蔓延,收敛于尽头处弥漫着、充溢着幽蓝烟雾的不知名之地,诡谲万分。 前面应当存在一个与阮家镜湖大阵类似的阵法,不应该再往下走了,阮霰心底响起一个声音。 但已经行至此处,真有机会退离吗?阮霰环视周遭,目光掠过图腾脱落的石壁,最后定格在虚空飘无之处。 答案是没有机会。 阮霰曾了解过毒尸,及其炼制方法。 说到底,这种东西无非是个无须提线操控的木偶,没有神智,乃完完全全的死物。此物炼成之后,修为境界没有提升之可能。也就是说,毒尸生前是什么境界,死后亦然。 藏匿于此地的炼尸者,为了得到修为高深的毒尸,不择手段将逝去经年的修行者从坟墓里拖出来、纳为己有,可见其狠辣程度,而他们毁坏的毒尸皆是境界高深者,此时离去,怎会轻易被放过? 退,是战;不退,亦是战。那么两者并无区别,不如探个究竟。 原箫寒发觉阮霰的异常,低低喊了声“阮小霰”,阮霰没搭理,便蹲到他身旁,重复他方才的举动。 “此间有元力流动。”查探一番后,原箫寒道。 阮霰平平一“嗯”。 原箫寒收回手,在缝隙上方指了指:“流动方向与这些烟雾一致,说明是汇集,而非分散。” 阮霰点头:“对。” “继续往前走,定能有所查获。”原箫寒道。 春山夜带刀_52 “那还等什么,走吧。”阮霰边说边起身,偏头遥望甬道彼端。 原箫寒没动,半仰着头,弯眼笑望阮霰:“我在等你说不继续查了,我们回去。” “呵。”阮霰垂下眼,对上原箫寒的眼睛,极为淡漠地扯了扯唇角。 “阮小霰就算冷笑,也格外好看。”原箫寒弯眼弧度更甚,甬道上浅浅烛光光碎在眸间,像是一片星海。 阮霰盯着那星海看了几息,平静道:“你可能有些眼瘸。” 原箫寒眸眼瞬也不瞬,定定道:“我很认真的。” 说着,他朝阮霰伸出手,大概是想要阮霰拉他起来,但阮霰只给了他两个字:“闭嘴”,且说完便转身,继续前行。 原箫寒不得不自行起身,快步跟上。他不喜这些歪倒在地的长明灯,便从鸿蒙戒里取出先前用过的那盏提灯,打了个响指点燃,驱散缭绕周身的幽幽烟雾。 很快行至甬道尽头。这半截路,洞穴主人没再使绊子,安静得如同离去般。但阮霰清楚,这人定藏在某处,窥视着他们。 尽头处乃一座石桥,桥底昏黑,桥面烟雾弥漫,将桥对面的情形挡了一干二净。 原箫寒丢了丝元力到提灯上,松手后,这灯便晃晃悠悠浮到阮霰身侧。 “我一向不喜欢被动,与其站在这里,等此地主人出招,不如先把某些看上去很重要的东西毁掉,诱他现身。”原箫寒唇角勾出一抹笑,边说,边挽出朵剑花。 阮霰往旁边让了一步。 剑芒乍起,搅碎一桥邪氛,桥后情形入眼来,乃是一座白玉砌成的大殿。殿前华表高耸、遍布图腾,先前瞧见的不透光芒的漆黑之物,在地面蜿蜒成诡异纹路,将白玉殿包围。 因了那枚药丸的原因,见到那些图腾,阮霰没有感到不适。 他垂眸想了一下,拿出那支水红瓷瓶,将余下药丸一股脑倒入掌心,悉数抛洒而出。原箫寒立时挥出一道剑风,送这些药丸远去,每一颗都恰巧落在白玉殿上。 轰炸声响成一片,原箫寒笑问:“是不是觉得这个挺好玩的?不如我多炼几瓶给你?” 阮霰板着脸:“不必。” 殿前有阵法,殿上有结界,除了几波震荡,药丸没有制造出实质效果,不过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阮霰本就没指望这东西能炸碎什么。 烟尘散去后,原箫寒提步前行,阮霰随在身侧,愈是接近那座大殿,那种诡异又熟悉的感觉愈发明显。 金陵阮家镜湖底下的大阵有两层作用:一为束缚,二为抽离刀鞘上的神力,将之转化为灵力,并输送往四方。这里的阵法要简略一些,无束缚之效,仅为聚力之用。 阮霰清楚地感知到,他体内属于刀鞘的神力在一点一滴往外流溢。原箫寒亦发现了不对,偏首望定阮霰,几息过后,往他身上贴了张符。 “你体内元力在往外漏,这符可以暂且压制住。”原箫寒蹙起眉,“真奇怪,虽然我也感觉到自己的元力受到此阵影响,但你为何如此严重?” 言罢,他还低头看了看自己,问:“莫非是因为体质差异?” “这是个聚力阵法。你我体内元力、龙津岛上诡异气息、天地灵力,但凡是力量,来到此地,皆会被这个阵法给吸走。” 阮霰瞥了眼手臂上的符纸,隐去不便对原箫寒说出口的那句“吸走多少,吸走哪一部分,全凭阵法需要”,淡淡道。 “辛夷族精通生死轮回之说,更信仰灵魂不灭,我想,在此地,布此阵,应当与这些有关。” 顿了下,阮霰又道:“此阵成之不易,不花费数年时间,不可能布置妥当,一旦毁掉,保准让这炼制毒尸之人心血付之东流。” “你竟知晓得如此清楚。”原箫寒“咦”了一声。 阮霰不解释,只冲着前方阵法一样下巴,“所以,还不赶紧动手?” 原箫寒听后颇为感慨:“啧,阮小霰,你居然会使唤我了。” “我劝你改一个称呼。”阮霰声音凉丝丝的。 “改成什么?阿霰,霰霰?”原箫寒开始思索。 阮霰翻了个白眼。 “不如叫阮阮?听上去甚是可爱。” 原箫寒仍在思索称呼,却见电光火之间,诡异咒法从天而降。 ——数十个由元力凝成的黝黑球体倾坠,在空中越滚越大,待压至头顶,已然连成一片、密不可分。 顷刻间,阮霰扬刀,原箫寒剑起,刀光剑芒交织,驱散周身诡异气劲。 春山夜带刀_53 两人后背相抵,浩浩风中,素衣紫衫交缠。原箫寒不满道,“说好了我来对付。” “你出手太慢。”阮霰声音冰冷。 原箫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玩玩可以,但不许太认真。”继而话锋一转,“当然啦,我也可以看做你在拼命地让余下那两枚金针蹦出去,好让我医治你。” “脸呢?”阮霰寒声问。 “掉在你身上了。”原箫寒笑答。 话毕,一刀一剑再度挥斩,华光缭绕殿前,绚丽如同绽开在夜空的烟火。两人对付这咒法时,更是不约而同分出力道,猛攻地面的阵法。 殿前地砖次第翻飞,蜿蜒的纹路毁于一瞬,白玉砌成的大殿摇摇欲坠,阵法更是破败不堪。 阮霰与原箫寒对视一眼,刀起剑落,凌厉击向阵法正中央。 两股元力同时冲入阵法,激荡之间,将阵法震碎! 这彻底激怒了此地主人,一阵黑雾过眼,但见一人落于白玉殿门前。 此人身披斗篷,兜帽压得极低,看不清是何面貌,不过露在外面的手无比瘦削,形如一截枯木。他当是久不见天日,肤色惨白,抬起的那只手指,指甲深长。 “呵,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无相境三层小儿罢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能耐!”这人拖着极低的声音说道,话里话外俱是愤怒。 随着指尖微动,他身后浮现出一排气劲凝成的黑色球体。 “咒术师,你只会这一招?”原箫寒平平一“啧”,手中剑斜里一挑,剑光炸开。 咒术师趋近于无色的唇角扯了一下,紧接着,浮空的黑色球体猛然弹射。 原箫寒半眯起眼,抬剑横扫,剑气若游龙翻腾,势如排山倒海,将之当空扫落。 “我以为,一个敢说‘无相境三层是乳臭未干小儿’这种话的人,境界一定很高深。”原箫寒提着剑往前走了几步,慢吞吞道,“但没想到,你也不过是无相境的修为。” 咒术师冷笑。 下一瞬,竟见破碎的地面,翻出两具妖兽尸骸! “我有炼制无相境毒尸的本事,便有操控同等境界妖兽的本领。小子,你可敢一试?”咒术师沉声道。 “当然。”原箫寒话音未落,长剑便起,当空一划,剑尖带出的光连成弯弧,形如上弦之月。 人不动,剑光移,冷冽光弧袭往妖兽头颅,势极烈,迅猛难挡,但行至半途,竟倏然转向,斜里斩向白玉殿门口的咒术师。 咒术师神色大变,一口气尚且哽在喉头,又见虚空里闪过一道素白身影,衣袂拉出光弧,宛如瞬开瞬谢的花。 残影当空,阮霰已至殿前,趁着咒术师对付原箫寒无暇分神,一刀劈开殿门,闯入殿中。 这两个人,根本没人管妖兽! 咒术师气极,完全没料到这两人会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可当下已是避无可避,只能迎上原箫寒斜斩而来的凌厉剑招。 原箫寒这人,素日里身姿懒散、神情散漫,可出起剑来,却是利落干脆——尤其是阮霰不在,没了想勾引的对象,懒得再耍花架子。 他的剑,剑意至寒至深,剑势至凛至烈,剑招至狂至疾,便如北方极寒之地吹来的风,无比骇人。 而咒术师,他们的修行,向来注重精神与术法方面,基本不擅长近身作战,与人打架,皆是躲在远处出招。原箫寒骤然逼近,咒术师应付得极其吃力。 一剑落,第二剑又起,招招相扣,剑光织得密不透风,叫咒术师逃无可逃。 眼见着剑芒如烧的一剑就要落下,咒术师抬手一指妖兽,唤其瞬闪而至,替自己将原箫寒这一剑撞开。 接着御风而起,爬上另一只妖兽的后背,推开数丈,居高临下睥睨原箫寒。 原箫寒收势后退,方才未曾细看,如今一定睛,发现这两只妖兽大有来头,它们竟是妖化后的圣兽,其一为白虎,另一乃玄武。 “没想到,你竟能挖出这样的尸骸。”原箫寒嗤笑,“也算是一种本事。” 有妖兽相护,咒术师有了底气,但阮霰闯入了大殿,又令他不免有些担忧,于是语气里藏了几分谨慎:“你是何人,可敢报上名号!” 原箫寒挑眉,不动声色移至大殿门口,笑着道:“在问别人姓名之前,应当说出自己的,否则会显得极不礼貌。” 闻得此言,兜帽下咒术师脸色一沉,不耐烦挥袖道:“呵,老夫乃黔山老祖路西归,识相的话,快与你的同伴一道,滚出去!” “哦,原来是老祖,活了得有四五百岁了吧?”原箫寒故作古怪语气,“年纪的确有些大,难怪敢说我们是小儿。” 春山夜带刀_54 “……”路西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原箫寒暗中往殿内投去一瞥,见得大殿上空荡荡的,唯独玉阶之上,摆放了一具冰棺。冰棺上设有结界,阮霰没强行破除,就那么站在一旁垂眸打量。 这人还算乖,原箫寒悬着的心稍有安定。 “你又是何人?”等不到回答,路西归开口催促,声音低沉嘶哑。 “在下花间独酌月不解,不过一介江湖毒医而已,比不得老祖。”原箫寒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微微挪动位置,挡住殿内情形,眸眼一转,漫声回答。 “毒医使剑?”路西归嘲讽一笑,显然不信。 “当然,毒医还能使刀。”原箫寒笑得认真。 路西归又是一拂袖:“老夫不与你争辩这些,速速离去!” 原箫寒缓慢摇头:“老祖此言差矣,你炼制毒尸,并且将它们放入城中,让它们肆意咬食百姓,光凭这一点,便该遭受讨伐。更何况,你还偷盗了许多先人前辈的遗体,罪孽颇深呐。” “笑话,他们被我炼成毒尸,乃是他们的荣幸!”路西归冷声道,倏尔话锋一转,幽幽笑起来,“看来今天过后,我手下大将又要增添良缘。” 随着这话落地,停在一旁伺机而动的玄武迅速贴近原箫寒,悍然出招。紧接着,白虎背上的路西归双手一抬,翻掌结印,覆掌打出,突袭原箫寒侧方。 原箫寒挽剑迎上,但就在此时此刻,一丝不妙划过心间。 ——为什么阮霰进去这么久,竟是毫无动静? 可玄武的攻击来得太快,让原箫寒没心思多想。 这东西本为圣兽,纵使死后境界跌落,但躯体仍是一具铜皮铁骨,且如今不惧痛痒,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弱点,与此交战,简直是白费力气的典范。 原箫寒立时转攻为守,开始留心路西归的破绽。 熟料倏然之间,竟听得殿内传出一阵闷响! 原箫寒心道不好,再顾不得什么,强行挡下路西归流火般的术法,再掠过拦路的玄武,闪入白玉殿内。 抬眼一望,却是震慑当场。 那微芒莹润的玉阶之上,幽光飘浮的冰棺之前,有阵法悄然无声运转,阮霰持刀垂首,半跪在地,所处位置,赫然是阵法中心。 大阵之中细碎微光流转,气机涌动,掀他衣袂翻飞、银发起落,美得苍白脆弱。 他定然是痛苦的,三魂之中唯余的两魂瑟缩成团,握紧刀柄的手指节泛青,肩膀抖得细微且频繁,眉心紧蹙,鸦黑的眼睫不住颤动,薄唇更是直接失了血色。 ——阵法正吸走他的元力,一点一滴,汇入他面前的冰棺。 原箫寒眉头紧拧,正欲赶过去,却闻路西归带笑的声音响起在后方。 “你以为,殿内没有我族图腾,入内便安稳无虞了吗?你以为,你们破坏的那东西,便是真正的阵法吗?” 路西归身骑妖兽白虎尸骸悠然而来,坐得高,视线正好与冰棺齐平,扫了一眼阵中的阮霰后,表情骤然严肃:“此人竟是……” 紧接着,路西归涌现狂喜之色:“这是复生之力!能复活死者的神秘力量!” “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苦寻数百年而不得,无奈出此下策,以尸毒作引,召唤鬼月之力,试图借此唤醒阿遥。没想到,这一招使出不过一日,拥有复生之力的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哈!真是天助我也!” 路西归笑声震天,边说,边驱使白虎往玉阶狂奔,行至中途,却见一抹绛紫色身影过眼。原箫寒提剑,拦在阶下,冷眼肃杀。 三尺长剑通体玄黑,暗纹上剑芒轻淌,剑尖一划,玉石铺就的地面便出现深深凹痕。 “你最好思考一下,动了他,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原箫寒脸上漫不经心表情悉数褪去,半眯着眼,声音凛寒,“把阵法撤了,否则,我连同冰棺里你想复活的那人,一同毁掉。” 第二十六章摇摇欲坠 冰棺之侧,银芒倒转,幽幽咒文掠过半跪之人脸颊,游走线条紧绷的脖颈,最终与素白衣衫重叠,再难分辨。 这些东西看上去轻若无物,却是令阮霰痛苦万分。 咒文正蛮横地将他体内神力抽离,感觉形如撕扯血肉。心音仿若擂鼓,耳畔鸣响尖锐之声,引得后脑阵阵发痛。神魂更是遭受辛夷族特有的秘法压迫,瑟缩着、颤抖着,几乎要被碾得四散了去。 春山夜带刀_55 痛的时候,阮霰总会握紧手中的刀,但如今所持,不过是把普通长刀,刀尖抵地,几乎要被折断。 阮霰眉头越蹙越紧。他能感觉到原箫寒正同路西归对峙,能听见两人正在交谈,但当声音传至耳畔,便散成了飘渺虚无,捕捉不清只字片语。 这证明他的五感在渐渐消失。 “耐心一些,阮霰。”他开始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总能找到脱困之法,毕竟镜湖底下,那耗费金陵阮氏半数财力才布成的大阵,不都被你打破了吗?” 沉沉一番吐纳过后,他又道:“耐心一些,但凡是人为的东西,必然有其破绽。” 这个时候,原箫寒强行塞进他口中那颗药丸,效力再度涌上来,清凉之意漫过武脉,流转十二经,让他魂魄受到的刺痛逐步减轻,灵台趋于清明。 阮霰尝试着睁眼,没成功,于是外放神识、查探四方,并根据已知信息,做出推论: 这大殿上至关重要之物,无异于身前的冰棺。又及,辛夷族精通生死轮回之说,路西归将一具数百年前的尸身存于棺中,并设下结界维持其不朽,不难猜出背后缘由。 ——路西归要复活她。 不过,刀鞘上残存的神力,能够为活死人肉白骨之用,倒是令阮霰感到惊讶。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以这点震惊转瞬即逝。 他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威胁路西归,但前提是,至少能在阵法中自如活动。 倏然间,阮霰灵光一闪。 他缓慢撤去压在刀柄上的力道,偏转脑袋,“看”向阵法与冰棺相连之处,却寻找有无破绽。 * 玉阶前,原箫寒手提长剑,凛然同路西归对峙。 “笑话,老夫岂会被你威胁?”路西归坐在白虎背上,浑厚元力流溢周身,鼓起衣袖,吹得衣摆猎猎作响,“你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老夫的地盘上。” “那又如何?”原箫寒歪了歪头,表情轻描淡写。言罢,长剑一抖,招式凌厉而出。 这一剑掀起风浪,所过之处,剑芒刺眼,宛若正午之阳,但挥斩出的温度并不炙热,而是绝地般的冰寒,仿佛千年深雪淬炼而成。 冷风,冷锋,凛凛攻向路西归,不留丝毫回寰余地。 路西归赶紧操纵白虎后退,立于斜前方的玄武瞬闪至他身前,试图拦下原箫寒此招。 熟料眨眼过后,原箫寒已出的剑竟势头一转。 剑动人动,旋身之间,足尖点地,紫衣猛踩玄武高仰的头颅,跃至半空,以泰山压顶之势落剑。 玄武立时回首,张口喷出幽色气劲,诡谲妖氛霎时充溢原箫寒周遭,却见这人避也不避,踏氛邪前行,剑招不动分毫。 那双星夜般明亮的眼眸里,不见半点情绪,居高临下望来,仿佛无悲无喜的神佛瞥见死物。 情急之下,路西归合掌结印,口念咒语。 剑风便要逼近,说时迟那时快,玉阶之上的阮霰呕出一口鲜血。 热血喷洒,点点滴溅冰棺,寒气升腾之间,倏然凝结。 这一声实则极其细微,但修行者之耳目何其聪敏?原箫寒当即变了脸色,身形一凝,剑势一顿,路西归趁着这微微间隙,疾速后撤。 “花间独酌,我们要不要做个交易?”路西归堪堪避过了一剑,在玉石碎屑漫天纷飞的杂乱中,兀的出声。 他心知肚明原箫寒不会接话,便开门见山道明条件:“玉阶上的那位朋友,神魂似乎出了些问题,否则以他的境界,不会被压迫至此。不如这样,我用我族法宝,替你那位朋友将神魂修复,而他,只需贡献出一点点那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力量。” “他不听我的,我没办法替他做主。”原箫寒被这话逗笑了,眸眼一转,提议道,“不如这样,你让他从阵法里出来,你们面对面、亲自谈。” “呵,你这小子,还挺有主意。”路西归声音沉沉。 原箫寒忌惮路西归再次对阮霰出手,路西归害怕原箫寒不顾玉阶上的人对他下杀招,条件谈不拢,对峙由激烈转为无声。 玉阶之下氛围沉默凝滞,而玉阶之上,阮霰终于抬起眼皮。多亏路西归那道咒法,让他呕血的那瞬略微偏移身形,从阵法中心挪开几分。 ——由此可推测,越靠近阵法中心,压迫之力越强。 阮霰看向凝结在冰棺上的血。 初登玉阶,他便探过这尊冰棺,发现上方罩有结界,外物不可穿透——当时以刀试探,但现在,他的血却是溅了上去。再细看,那些自外界涌入山洞、涌入井口、涌入殿内的幽蓝烟雾,亦透过这层结界,流转在冰棺周围。 那么是否可以作出结论,凡是有利于冰棺中人复生的东西,结界都不会拒绝? 春山夜带刀_56 一试便知。 阮霰彻底松开刀柄,沉然提气,调转体内神力,尽数覆于掌间,接着拼出全身力气,推掌而出,击向冰棺。 此一掌,气势并不如何,但附着的神力太过强大,使得冰棺无以承受,竟自行炸裂! 轰—— 一声巨响倏起。 玉阶之下的两人齐齐看来,一人面露惊恐,一人眉眼间浮现喜色。 原箫寒与路西归同时往冰棺旁掠去,他们起始之处相同,但前者骤然折身,斜里挽出一剑,往路西归面前落下澎湃剑意。 路西归被阻拦在后,眨眼过,原箫寒已至阮霰身侧。 又是一道剑光起,挥退便要落到阮霰身上的冰棺碎片。 原箫寒揽过阮霰,手掌贴上这人后心,为他渡去元力,稳固心魂。 这人情况极其不佳,原箫寒皱起眉。 “人。”阮霰道出一个字。 原箫寒道“好”,接着抬剑一指,将原本躺在冰棺里的人隔空夺来。 此人乃是一名女子,先前有冰棺与结界相护,保持着生前模样,骨肉丰满、面容姣好,便似寻常姑娘枕玉入睡一般,但此时此刻,两者俱毁,血肉顷刻化作烟尘,唯余一具干枯尸骨。 原箫寒如同对待先前的灯盏、白日里的竹伞般对待这具尸体,指尖一点,分出一丝元力,使之悬浮不落。 “你——你们——” 见得此性情,路西归的神情已不是震怒能够形容,他伸着手,指尖颤颤,瞪视玉阶上的两人,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的想法很好。”阮霰撩起眼皮,冷冷望向路西归,“只可惜,你这位朋友,无福消受。” “呵!”路西归怒极反笑。元力回旋周遭,掀翻兜帽,定睛一看,这人竟只有半个脑袋,那空荡荡的后脑勺,乃是以奇异气劲填充。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阿遥还回来,否则,我会让你们为她陪葬!”路西归声音低沉嘶哑,话语之间,邪氛妖氛,乃至魔氛俱起,四散流转,浓得几乎凝成实质。 恰在这时,白玉殿外,响起一阵空灵琴声! 援兵。 至于是谁的援兵,不必多言。 原箫寒反手落剑,直刺仍旧运转着的聚力阵法。 此一击,力道使了十成十。阵法破碎刹那,幽蓝的鬼月之力失去目标,往虚空胡乱溢开,那具悬浮半空的尸体,更显枯朽森然! “你——花间独酌!”路西归一声怒号,振臂凌空。 他坐下白虎闻讯前行,早已腐朽的妖兽尸骸,喉间滚出低吼。 原箫寒跨出一步,将阮霰挡在身后,并往落下一道结界。 “没必要护着我。”阮霰轻声开口,声音质地清冷,仿若空山寒月之间,玉石相击。 话毕,双刀落于手中,淡然走出原箫寒划出的结界。 阮霰没解释。他根本无需向昔日的对手解释,因为这人不出多时,便能看明白。 来悬月岛之前,周宣理在他脑后.穴位扎入三根金针。抵达悬月岛的第一夜,掉落其一。现在不过第二夜,余下两枚,竟已摇摇欲坠,至多撑不过一刻。 这是阮霰始料未及的——以凡人之躯调转体内所有的神力,消耗竟是如此巨大。 阮霰不由走了一下神,开始想这两枚金针掉落后,自己会如何。但倏尔过后,又觉得根本不必想,左不过是落入原箫寒手中,被这人带回北周、加以利用的结局。 也罢,既然他逃得过第一次,便能逃第二次。这个世界上,恐怕没人比他更有耐心,拥有更漫长的生命。 寒露天刀鞘在他体内,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死。只是苦了阿七,又要等上许久。 此念瞬起瞬灭,阮霰垂下眼眸,缓步离开玉阶。 有风拂来,幽幽,缈缈,纷扬素白衣角,翻飞似雪。 春山夜带刀_57 第二十七章眸光偏冷 已然堕魔的无相境咒术师,两具妖化的圣兽尸骸,并立大殿,虎视眈眈,氛围凝肃。这并非轻而易举便能应付下来的场面,阮霰站定玉阶之下,凛眸相对,轻偏刀锋。 寒芒掠过虚空,呼吸未落,厉招已出。 沛然元力迅烈荡开。随着阮霰错步折身,刀尖之上那点冷光,在虚空里拖曳出曲折弧度,倏然间,便成七星之阵。 七星倒转,白玉殿上狂风再掀。烟尘纷乱、碎石翻滚之中,刀光乍起,明如霜雪,而阮霰银发飞扬,素衣招展,狭长眼眸中,不见丁点情绪。 刀风逼命而去,但见路西归凌空运掌,拍出一道诡谲气劲。刹那,大殿上弥散开幽幽黑雾,缠上阮霰刀身,生生吞噬了刀上杀意。 与此同时,玄武迅速移至路西归身前,强横挡下这记斩杀。 一击失败,阮霰撤力回身,足踏虚空,折返玉阶前。 原箫寒走来,与阮霰并肩站立。紫衣白衫,长剑长刀,锋刃所向,同为一方。 漫漫迷雾,路西归低声冷笑,语气森然:“你二人,落招时的神情倒有些相似,但所使伎俩,不过尔尔罢了!” 阮霰不语。原箫寒眸眼一转,开了口,但话并非对路西归说的。他对阮霰道:“我们打完之后,去客栈后面的夜市吃宵夜如何?” “有时候,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阮霰偏了下头,撩起眼皮看定原箫寒,冷冷道。 熟料原箫寒竟是趁着阮霰张口,又往他嘴里塞了枚药丸。 依旧是入口即化,一股极为清润的凉意在阮霰体内流转开,清明神智,稳固心魂。 “两刻钟。”原箫寒道。 阮霰低敛眸光:“多谢。” 下一瞬,刀光剑芒同时炸开,驱散诡异迷雾。 路西归再抬手指,向前轻点刹那,悍然气劲迸射。气劲幽异,又似邪蛇,在阮霰与原箫寒面前吊诡一晃,倏地折转方向,突袭阮霰后背! 说时迟那时快,霁青衣衫之人踏琴音而来,指尖勾弦,猛然一划。阵阵琴音化作风刃,狠斩幽异气息。紧接着,牧溪云踏步旋身,琴音直拂路西归面门。 路西归飞身躲避,操纵白虎跃至大殿中央,长声嘶吼。 长啸回荡,竟是紧逼心魂! 牧溪云琴声又起。 三个人,对阵三者邪物。 刀光、剑影、琴音,纷战不休。 路西归为各路邪氛加持,行动速度比之先前快了不止一倍。 但他到底是个咒术师,只擅远攻,分外忌惮刀剑近身,且他目的并非为杀死殿内三人,而是想夺了玉阶上的尸身便逃离此地,因而极力避免与阮霰三人正面交战。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知不觉中,阮霰脑后余下两枚金针已然掉落。 他停刀微喘,兀自垂眸。 “阮小霰?” “阮公子。” 原箫寒与牧溪云同时退至阮霰身旁。 阮霰没回应,抬起眼眸,扫过殿内情形,再度立刀。 刀影缭乱,欲袭白虎。擒贼若不能擒王,不如先斩了他手下大将。 原箫寒的剑紧随而至,同牧溪云一道守在阮霰身后,击退前往相助的玄武与路西归,并拦在这两者之前,替阮霰制造机会。 曾为圣兽的白虎尸骸疯狂释放威压。阮霰紧抿唇线,强压脑内传来的痛楚,虚晃一招骗过白虎之后,点足离地,飞跃半空,沉然落刀。 刀意澎湃,划破白玉堆砌的穹顶,直斩白虎头颅。 春山夜带刀_58 白虎死,而阮霰这一刀刀势不收,他在虚空中骤然扭身,未绝的刀意涌向路西归。 后者咬牙受了这一击,猛然抬手,召回玄武。 玄武皮糙肉厚,挡在路西归身前,堪称筑起一堵铜墙铁壁,阮霰三人谁都不欲与之硬碰硬,分别从三个方向旋绕过去,谁料那人影一晃,竟闪至玄武身下! “这种灵活的战斗方式,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原箫寒停下脚步,嘲讽一笑,“不过也是,生死面前,颜面尊严又有何用?” “呵,话都被你说尽了。”路西归缩在玄武投在地面的阴影中,瞪眼望着三人,拖长嘶哑的嗓音,咬牙切齿道。 路西归深知此三人中,白衣刀者神魂不稳,根本撑不了太久。只要拖过这一时半刻,待刀者失去战力,他逃离此地的可能性将会大增。 是以,他打算缩在这龟壳之下,静候时机。 阮霰岂会看不出这人心头打的主意?他眉梢一挑,反手扬刀,指向身后——那满目残破的玉阶上,早已辞别世间数百年的人因着一点元力悬浮在空,宽袖摇摇,衣摆招招。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原箫寒没对她做什么,阮霰则是无心去理,牧溪云乃后到者,尚无机会接触。 但面对如此情形,这具足以威胁路西归的尸体,便不得不加以利用了。 “你不出来,我只好让你亲眼见证,这人化作一抔灰,散落在这漆黑不见天日的玉殿上。”阮霰冷声说道,刀锋上淌出一抹寒光。 玄武身下的路西归果然脸色大变。 而阮霰的威胁,并非仅是言语上的,话音甫落,便见寒光赫然往玉阶蹿去!他的对面,原箫寒不自觉蹙了下眉,却也没拦。 “阿遥!”路西归厉声嘶吼,运起功法,冲玉阶狂奔。 那点光去得极快,路西归身法亦然。他怒目圆瞪,待得临近,竟是直接伸出手,去阻拦那点刀芒。 这具尸身,这个人…… 复活她,找回曾经的快乐时光…… 已是路西归活着的最后意义。 路西归目眦欲裂。 终于,在刀芒没入尸体胸膛前瞬,路西归将之徒手抓住。 与此同时—— 虚空中白衣轻掠,刀光映亮一双漠无情绪的眼眸。 寒芒破空,划出悠长的尾调,似是东山月出时分落下的第一道光,清幽凉透,无声无息没入路西归喉间。 这一刀来得及快,路西归仍维持着面上神情,但身形颓然坠落。倒地之前,他将他的阿遥扑抱在怀。 一声咚响,阖目死去。 阮霰收刀,逼回涌上喉头的一口血,转身行往殿外。 原箫寒将他的状况看得分明,眉头紧锁,快步追过去,低声道:“阮小霰,你现在不宜走动!” 他本以为自己喊不动此人,谁知阮霰脚步一顿。 阮霰想着,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算继续走下去,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少费力气。便彻底放弃。 但这样的反应在牧溪云看来古怪至极,他加快步伐,于原箫寒追上阮霰前,将人护在身后。 “阁下留步。”牧溪云抬眼,横琴在他与原箫寒之间,眸光冷冷望向对面人,语气淡极。 原箫寒沉声:“让开。” “阁下有何事?”牧溪云问。 原箫寒脸上浮现一丝不耐烦:“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牧溪云半眯起眼:“我听阮姑娘说过,你已然知晓,我是他的未婚夫。他的事,自然与我有关。” “我想阮姑娘应当同样告知过你,你是否是他的未婚夫,我根本不在乎。”原箫寒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再者,当下情形,除了我,谁能救阮霰?” “你——”牧溪云哑口无言。 两人争执,扰得阮霰眼前发昏。他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向原箫寒问个明白,这人的目的是否在于寒露天刀鞘,于是抬手,轻轻拍了一下牧溪云肩膀。 春山夜带刀_59 “牧公子。”阮霰低声道,“我有话要问他,劳请你先行离去,回到城中,告知大家毒尸之事已了。” 牧溪云愕然回头:“可是你——” “牧公子。”阮霰加重音量,打断牧溪云的话。 牧溪云沉眉望定阮霰,几息之后,眼底流露出放弃的神情。 “我知道了。”牧溪云垂眸道,继而又补充:“若有事情,往我先前给你的那枚玉珏注入些许元力,我即刻便至。” 阮霰平平一“嗯”。 牧溪云深深看了阮霰一眼,才提步离去。 空空大殿,唯余阮霰与原箫寒两人。后者收了剑,道:“你想问我什么?” 阮霰平静注视原箫寒,沉默半晌,微微启唇。 却在这时,自地底深处传来一阵震动。 “不好,此地要塌!”原箫寒即刻反应过来,顾不得阮霰会挣扎,或是做别的,一把揽住这人,将他从原地带离。 来时花费了不少功夫,离开却是只需一瞬,眨眼过后,原箫寒便带着阮霰回到山谷中。 缓坡之上,月光似水流淌,花影树影在风中微晃,四野清寂,可倏尔过后,却是听得方才山谷中传出一声闷响。 没了阵法支撑,那洞穴坍塌得彻底。 原箫寒遥遥一望洞口,旋即将视线落到阮霰身上——这才不过片刻,阮霰竟已失去意识。 他连忙渡去元力,替阮霰护住心魂,接着再运元力,带阮霰回到客栈。 原箫寒依旧走窗户,往阮霰的房间布下结界后,振袖闭窗,并将人安置在屋内正中央。 他从鸿蒙戒里取出阮霰久寻不得的独明草,就要炼化,却见这人挣扎着撩起眼皮。 “阮小霰?”原箫寒凑过去,轻声问。 被问之人没有回答。 初抬眼,阮霰视线尚有几分朦胧,数十息后,才渐趋清晰。 待得看清原箫寒,以及这人手上拿的东西,阮霰偏了下头。 “你打算救我?”阮霰问,语速分外缓慢,语气分外虚弱,可饶是如此,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当然。”原箫寒道。 闻得此言,阮霰竟笑了一声,“我不信。”这笑很轻很淡,像是雪夜里飘飞的白梅,暗香清幽,却是难以分辨。 原箫寒因这一笑微微恍神,旋即眯起眼,压低声音问:“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拒绝吗?” 阮霰反问:“我现在,还有拒绝的权利?” “你已无法动弹,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原箫寒弯起眼睛,边说,边伸手捏了一下阮霰脸颊,“阮小霰,你笑起来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一笑?” “好看?我这张脸,不过普普通通。”阮霰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 “旁人或许会觉得普通,但我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原箫寒瞬也不瞬望定阮霰,眼神真诚。 “情人?”阮霰又笑了一下,眸光偏冷。原箫寒这话说得太假,花间独酌月不解与阮霰相识不过数日,连朋友都谈不上,何谈这两个字。 “你可以理解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原箫寒道。 “我从不信一见钟情,更不信你会。”说着,阮霰缓慢抬起手,覆上自己面容,声音冷溶溶的,像是混杂了二月天的水光,“原箫寒,我真想知道,若你晓得了我的身份,是否还能开出这样的玩笑。” 第二十八章空山月色 月光被菱花窗遮挡在外,唯余些微模模糊糊的影,原箫寒背对那片光影,唇角的弧度有一瞬凝滞。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他很快调整好表情,眸眼轻转,伸手托住下巴,低声笑道:“阮小霰可知晓,你叫的是谁的名字?” “你又是否知晓,你叫的是谁的名字。”阮霰垂下眼眸,语气冰凉。 春山夜带刀_60 原箫寒仔仔细细打量了阮霰一番,他不好奇这人是怎样发现、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甚至有些赞许,只是不解发问:“你果然有另外一层身份,可为何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告知于我?” 阮霰语气不变:“因为我想知道,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原箫寒的回答亦是与先前无甚差别:“治好你,带你回去,拜堂成亲。” 阮霰:“呵。” 但这个字尾音尚未完全落地,又听得原箫寒拖长语调,补充道:“然后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大一个弯子。”阮霰语带嘲讽。 “若是可以,我也想省去中间这些过程,直接让你帮我。”原箫寒轻轻摇头,颇为感慨,“但很可惜,不行。”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阮霰眉梢动了一下,覆在面上的手手指微屈,动作改为抵。 “阮小霰,可不可以让我用独明草和赤虺骨凰功将你神魂治好了,再谈这个问题?”原箫寒偏了下脑袋,话语里带上些许严肃。他是真的希望阮霰不要再纠结于此,赶紧让他医治。 “所言甚是。但我实在是好奇,你若知晓了我是谁,还会不会这样说。” 这般话语,却是平淡语气,但依旧让原箫寒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他眼皮倏地一跳,不由又看向阮霰,凝视他许久:“你……到底是谁?” 阮霰却是不答话了。他抬眸瞥向原箫寒,但眼皮才掀起到一半,便兀的顿住,紧接着,抵在额前的手颓然垂落。 那枚药丸的效力终于耗尽,五感在此一刻抽离,阮霰无意识地、缓慢地垂下眼皮,再无法听闻外界之音,无法视得眼前之物,整个人如同陷入虚空混沌般,不可知,不可觉,仿若死去。 而覆盖在阮霰脸上的假面,因了神魂之力彻底消散,乍然脱离,如若画卷之上作伪的遮掩被抹开,显露背后真迹。 朦胧月光,影绰窗影,那张在平陵之战中曾有幸见过一次的脸闯入眼帘。 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辞来形容的美丽,如见春夜白梅,逢空山月色,淡淡又幽幽,似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又是付诸毕生笔墨都描摹不成,美得不似人间真实。 原箫寒愣在当场。 他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试图查探这张脸是否真实。 答案为“是”,这个人脸上再无他物。 阮雪归。 春山刀阮雪归。 这张脸,赫然属于阮雪归。 他做过诸般猜测,却唯独没想过,阮霰会是阮雪归。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阮霰与阮雪归,分明是那么不相似。 春山刀阮雪归,他曾屠尽全城性命,只为杀一人,端的是狠辣十分,令他无比厌恶。而阮霰,是非分明、一身侠骨,为龙津岛上毒尸之患奔走,分外不惜自身。 春山刀阮雪归,是金陵阮家的牌面,受阮家上上下下尊崇。而阮霰,同阮家水火不容,连小辈都敢张口欺辱,甚至遭受阮家刺客追杀。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他所认识的阮霰,是同一个人? 这两人的刀法更是不同,平陵之战时…… 不对,原箫寒猛然反应过来,当时的阮雪归,乃是刺客身份——出身青冥落的刺客,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的招式皆是无声无息,根本没有特征。当年对招所感,完全不足以作为是春山刀的凭证。 再者,阮雪归因伤隐世百年,这事本就颇为玄妙。以他对阮雪归的了解,这根本不是这个人会做出的决定。 说起来,现如今阮雪归三魂不全,又遭阮家刺客堂追杀,那么此前的百年避世不出,定有旁的原因,说不定这人是无法出来。 但—— 原箫寒骤然回过神来,这问题是需要他思索的吗?阮霰是阮雪归,他的“一生之敌”,他分外嫌弃的阮雪归。 可是,原箫寒又不得不去思考这些,因为阮雪归是圣书所言,他必须带回去,与之结亲的人。 原箫寒蹙起眉。那株独活草被他捏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转动。 不是特别想把他带回去了,甚至想就此甩手走掉。原箫寒从阮霰那张脸上抽走目光,半垂眼眸。但这个人毫无生气地坐在对面,又令他生出不忍,甚至是……怜惜。 有些烦躁,在他原本的设想中,这个命中注定要同自己在一起的人,应当是善良又柔和的,但偏偏,偏偏这个人是阮雪归。 春山夜带刀_61 而阮雪归,也不该是如今这幅模样。阮雪归当是冰冷无情的,真容藏在面具之后,只会流露出狠辣,不应如现在这般,脆弱得如同一件易碎的瓷器。 原箫寒将目光移到独活草上,盯了许久,发出长长一叹。 随后将之一抛,丢去星点元力,使之悬浮于空。 还能怎么办,如果命定之人是阮雪归,即使百般不愿,还是得把他带回去。职责所在。 原箫寒开始炼化独活草。以眼前阮雪归的状况,他根本无法通过食用获得药效,因此,需要将独活草的力量转化为旁的、他能够接纳的东西。 这个过程并不漫长,约莫小半个时辰便结束。 接着,原箫寒指尖一点,那被抽离在虚空、同他元力融合在一起的独活草之力当即没入阮霰体内。 原箫寒抬起阮霰双手,四掌相抵,运转体内赤虺骨凰功,以此相助,使阮霰能够将独活草的力量全数吸收。 但万万未曾料到,赤虺骨凰功甫一入体,竟被一股强悍力道给弹回! 原箫寒皱眉,再度尝试,却是相同结果。 或许是赤虺骨凰功过多,阮霰所修炼功法,一时不能接纳的缘故?原箫寒心想着,第三次往阮霰体内注入赤虺骨凰功之气劲,不过较之前两次,这气劲要微弱许多,运转过程更是小心翼翼。 终于,这股气劲突破最外一道防线,缓慢流转于阮霰经脉,原箫寒高悬的心落下,谁知一炷香的时间后,阮霰体内元力竟开始逆行。 原箫寒猛然睁眼,见得阮霰眉心出现淡红印记,赫然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不得不将赤虺骨凰功全然撤离,以自身最本初的元力,去安抚阮霰气息的不安。 怎会如此? 若是不以赤虺骨凰功相辅,独活草的效力与周宣理刺入阮霰脑后.穴位的三根银针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暂缓罢了! 忧虑再度涌上原箫寒心头,但不等他思索出对应之策,竟见阮霰猛咳一口鲜血,缓慢转醒。 殷红的血点点星星溅上这人素白衣衫,若一树红梅飘落,银发随动作摇晃中,阮霰紧紧蹙起眉头。 这还是原箫寒第一次见到这人做出如此明显的表情,即便是之前在路西归的阵法中,他受咒文折磨,神情也依旧是隐忍的。 原箫寒发现自己哄惯了阮霰,此时此刻,居然下意识地想去安抚阮雪归。但他到底遏制住了这个念头,而对面的阮霰,睫毛轻颤过后,掀起眼皮。 阮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探自己神魂状况:地魂仍缺,但人魂与天魂,被暂且稳定住了。 除此之外,经脉隐隐灼痛,像是被什么烧过一般,不过灵台倒是清明得很,有股清凉气息在此流转。 阮霰虽然没有方才那段记忆,但仍可推测出,这应当是独活草被吸收,但赤虺骨凰功却被排斥,无法进行最终修复所造成的。 思及此,阮霰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神情。 他望定对面之人,眸光暗藏复杂与疑惑:“你真的救了我,原箫寒,你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你是阮雪归,那我不妨直说。我根据圣书的指示找到你,要将你带回鸣剑山庄、同我结契,然后让你带着山庄印记,进入虚冢,将其中的一把刀□□。”原箫寒收回抵在他掌上的手,抱臂轻声道,“之所以说是成亲,是因为结契过后,你便是我的人,我要对你负责。” 阮霰不动声色挑眉:“拔刀?” 这个人竟只关心刀?原箫寒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拔一把只有你能□□的刀。”他道。 阮霰又问:“什么刀?” 原箫寒换了个坐姿,故意停顿几息,才回答:“神刀——寒露天。” 此言既出,阮霰内心平静至极:果然,这人背后的目的,离不开寒露天。 先不说这刀为何会在鸣剑山庄。神刀本身与刀鞘不同,刀鞘上残存的神力尚且能够为人所利用,可神刀—— “国相可知,百年前,陈国观星台占一卦。卦象上说,在百年后,会有一个毁天灭地的魔头出现。而谁拔出了寒露天,谁就是那个魔头。”阮霰垂手轻整衣衫,语气淡漠,眸光凉意渐深,“依国相的意思,是要让我成为那毁天灭地之人了。” “我却不知你国观星台做出过这样的预言,只是依照我鸣剑山庄圣书的意思,寒露天乃是一把救世之刀。”原箫寒歪了歪脑袋,望着阮霰的眼睛,认真说道。 “这可真是令人惊讶。”阮霰缓慢道,“两国做出全然相反的预言,让人惊讶,而国相大人你竟相信了这预言,更是令人惊讶。” 原箫寒竖起一根手指,到阮霰面前摇了摇:“有时候,宿命会让你不得不信。” 阮霰不咸不淡:“我向来不信命。” 两人都紧盯着对方,沉默开始蔓延。 春山夜带刀_62 长街上的月影转过一格后,原箫寒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不愿跟我回去了?” “国相大人,你若直言这之中的过程,或许我会为了聚齐三魂,早早答应你。”阮霰敛下眸光,轻声道,“当然,是答应帮你拔刀,而非成亲。” 这人话里纯粹的交易语气,与对结契的满不在乎让原箫寒一怔,随即心头涌上愤怒,“阮小……阮雪归,你这个人!” “但现在,似乎没这个机会了,我与赤虺骨凰功相性不好,此功法遭我排斥,你没办法彻底医治我。”阮霰冷冷道,边说,边从鸿蒙戒里取出一件法器,推到原箫寒面前,“此物名为‘瑞鹤仙’[1],使用此法器,可制造出一个与自身实力相当的分.身,有市无价。作为你用独活草替我稳定神魂的报酬,请收下。” 原箫寒分外不满地眯起眼,却见阮霰根本不在意他收与不收,兀自起身。 阮霰并未完全恢复,步伐仍有些虚浮,却是站得笔直,犹如一把立在寒月之下的刀。他冷淡地朝原箫寒道了个“请”字,随后推门离去,态度极其决然。 第二十九章永无之灯 原箫寒接近他,不是为了刀鞘上残存的神力,而是为了让他拔.出寒露天本体,这并非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但此人所言,寒露天乃是一把救世之刀,就很玄乎了。 不过阮霰向来不理会这些所谓预言,所以去鸣剑山庄帮忙拔刀,其实很无所谓。他根本不信陈国观星台百年前占卜出的那一卦——凭什么谁拔出了寒露天,谁就会毁天灭世? 但原箫寒给不出令阮霰满意的条件,所以他不会答应。 素白衣袂在虚空折转微颤,夜色之中,阮霰脸色白得几乎泛青。 行至阶前,忽感喉间涌上一口腥甜,阮霰连忙站定,点住胸前几处大穴,将这股逆行之气压下去。 这是与自身不契合的功法强行入体的后果,但端的是古怪。这个世间,功法虽异,但元力相同,再怎么差别,也不该至此,何况那赤虺骨凰功又不是什么歪门邪道。 思来想去,阮霰只能从人与人之间体质有异这个方面来作答。 他站在空幽无人的长廊上,稍作一番调息,尔后抬眼四望,择出某个方向,化光离去。 此刻正值夜深,街面上难以寻见一星灯火,唯独安置伤患的明善堂亮如白昼。大院内,诸位医修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见。阮霰一掠而过,向着先前路西归藏身的山谷而行。 路西归已经死在山洞内,那个地方僻静隐秘,大抵是当下龙津岛最安全之处。 阮霰在临河的密林间落脚,四野阒然,他掏出一张符纸,无声点燃。 现如今已经确定独明草与赤虺骨凰功对他无效,那么此时该做的,便是联络阿七,探明阮家情报楼找到的另一种可修复神魂的神器下落。 火苗腾起,今日阿七未曾向他发来消息,因而没有任何文字浮现或声音传出,阮霰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要求告知于它。话音甫落,竟是一阵幽风袭来。 素白衣袂被吹起,翻飞在月色下,似是一抹流动的云烟。阮霰不动声色熄灭符纸上的火焰,敛眸静立原处,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轻屈,若有人袭来,下一刻便能锁喉。 前面有某种微弱气息淌过,紧接着,轻柔的女声入耳来:“这位公子,多谢你救了我……和黔山老祖路西归。” 阮霰赫然抬眼,见得清幽月光下,飘浮一道浅浅的、半透明的倩影。观其面容,是那个路西归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女子阿遥无疑。 一缕魂魄,还是一缕快要消散的魂魄,阮霰眸底的警惕淡去,松开手指,问:“前辈何出此言?” “我本该在三百年前便往黄泉转生,但西归想要复活我,将我的魂魄困在躯体中整整三百年。这对一个逝者,对一个渴望忘却前尘转世轮回的人,无疑是种折磨。” 阿遥秀眉轻蹙,声音低婉,说着,竟泫然欲泣。 “这三百年,西归为了复活我,研究世间各类禁术秘术,渐渐的,竟踏上了邪路。我并非不知晓外界情形,又或者说,我眼睁睁看着他走上歧路,却是什么都做不得。所以,我一直渴望着能有个人出现,结束这一切。” 言及此,她抬了头,一双朦胧泪眼望定阮霰:“多谢你们出现,多谢你斩断这份冤孽。但同时,我要向你们、向龙津岛上的百姓道歉,若非因为我,西归不会去碰毒尸,更不会想着引出鬼月之力,让我活过来。” “他的所作所为,并非你的意志,与你无关。”阮霰反驳道。 “谢谢你。”阿遥伸手擦拭眼角泪痕,“你看上去虽冷淡,却真是个温柔的人。” 阮霰第一次被人这样形容,眉心微微一动,倏尔过后,又听得阿遥道:“我方才听你说,要寻找能修补神魂的神器。” 静立在月下的人与飘浮虚空的影对视,未答此言。 “先前你们同西归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说你神魂有恙。”阿遥浅浅一笑,并不在意阮霰的冷淡,“可巧,我们辛夷族曾拥有一件法宝,名唤‘永无之灯’。亲手点燃此灯者,可保神魂一生一世不受侵害。” 阮霰眼皮不甚明显地一跳,立刻沉声问:“永无之灯现在在何处?” “这……我便不晓得了。辛夷族已灭,我族诸般法宝,皆流落于红尘,难以寻觅踪迹。”阿遥又一次蹙起眉头,眼底流露出浓浓歉意,“对不起,还是没能帮上你。” “不,前辈之言,实乃雪中送炭。”阮霰摇头,“不知前辈可否告知在下,永无之灯的特征。” 春山夜带刀_63 阿遥笑起来:“当然。” 阿遥将她所知晓的一切关于永无之灯的信息皆告诉阮霰,甚至还指点阮霰画出一幅与其有八九分相似的外形图。 待月上中天,女子的身影渐趋于透明,她以恋而不留的目光缓缓环顾周遭,最后冲阮霰轻轻点头,道了声告辞,带笑离去。 又是一阵风过,带走林间似有若无的浅香。等风定了,月光徐徐缓缓,照林间清影,花繁叶葳蕤,不沾丝毫痕迹,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过。 阮霰把手里的图收好,放眼四望,最后目光定格于西边,金陵所在之处。 寻物,乃是金陵阮家情报楼的拿手好戏。 又要麻烦阿七了。 阮霰取出第二张符纸,可还没点燃,又听见一道声音。 这声音由上而下,破开长夜,直直坠落到面前。 “主人——我可担心死你了——” 伴随着这声音,一团光点乍现于月色,飞速逼近至阮霰面前,继而白芒化开,落地成犬。 来者乃是天字七号,作为一条狗,脸上竟然全是忧色,表情非常丰富:“主人,阮家一直监视着你,今日龙津岛上出现毒尸,他们打算将计就计,将你给弄死在毒尸手下,但你一直和花间独酌、牧溪云他们在一块儿,没找到机会!” 阮霰平平“嗯”了声。 阿七拿头不断蹭阮霰,“他们还打算调派人手过来,搞你们几人——尤其是花间独酌,因为他好像有方法救你。” “这是自然。”阮霰语气格外平淡,“你怎么来了?” “我紧张你,所以来了。”阿七甩甩尾巴退后几步,蹲坐在地,仰头注视阮霰,“而且,青冥落派出到三地寻找独明草的人已陆续撤离,他们锁定了另一件可修复神魂的神器方位。” 阮霰心头有了个猜测:“什么神器?” 阿七:“辛夷族秘宝——永无之灯。” “位置在何处?” “东海,瑶台境。” 来得过于凑巧了,巧得像是阮家故意放出消息,让阿七带过来。 但即便猜出这一点,阮霰亦不能不去,因为若是让阮家得到了永无之灯,那世上便再无永无之灯。 思及此,阮霰取出飞行法器,阿七忙过去催动,但启程前,阿七倏地回头,问:“需要同牧溪云与月不解说一声吗?” 阮霰极轻地瞥了这条雪白巨犬一眼。 “他们助你良多,就这般走掉,似乎不太礼貌。”阿七刨了刨爪子,垂着眼,想说得理直气壮些,但又不太敢,是以语气很怂。 “你懂礼貌,你去。”阮霰面上出现一丝冷笑。 阿七站起来,绕着阮霰走了一圈,拿尾巴卷他的小腿:“诶,那我修书两封,告诉牧溪云与月不解,你同我离开了龙津岛,不说去往何处。” 阮霰没说好与不好,阿七仰头瞅了瞅他的脸色,提爪子写下两封信,随后同这此地的精怪一番交流,叫他们帮忙送出。 话分两头,客栈内。 原箫寒盘膝坐在厢房中央,一缕月芒穿透菱花窗上缝隙洒落在地,细如眉钩。他盯着这细微亮色,心绪复杂。 他一向是个清醒的人。圣书让他南下寻找命定道侣,那时候,其实无甚特别的想法,他不求与那人能够情深似海,但求可以相敬如宾。 但那夜竹林初遇,阮霰神情太过隐忍悲伤,令他不由自主想去哄一哄。当时想着,毕竟这个人会同他成亲,那时,就成了他的责任。若道侣不开心,那么自己定然是失职的。 于是一路粘着哄着逗着,想要把这个人拐回去。 这个人一直拒绝他,甚至还在他之前,便已同旁人定亲。 他不惧,更不想避讳什么,哪怕最后背负骂名,都要将此人带回山庄。 但后来,这个人面具掉了,他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是阮雪归。 春山刀阮雪归。 青冥落的第一刺客阮雪归。 春山夜带刀_64 曾和他数次交战,但始终没争出高下的阮雪归。 冰冷无情、心狠手辣的一生之敌阮雪归。 等价交换,付钱就走,果真是阮雪归的作风。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讨人厌的果真是讨人厌。 但再讨厌又有什么办法?为了圣书的那则预示,就是把人给敲晕了,也要将他带回去。 ——过不了多久,这尘世必出大祸,寒露天是能平定这祸患的刀。而这把刀,天底下唯有一人能拔出。 原箫寒叹了声气,垂着眸站起身,挥袖撤去设在此间的结界,缓步而出。 因毒尸之患,客栈内住客多数选择退房,仅剩一些来龙津岛上游玩、无处可去的人在此,他们紧缩门户、安静如鸡,昨夜里的鼾声连连,此夜愣是寻不见丁点痕迹。 原箫寒走到长廊尽头,抬手推开窗,刹那间月光如水漫入,照亮纹路细细的地板,兀自静淌。 他一步踏出客栈,倏尔过后,紫衫翩然落于长街。 ——他要去把阮雪归追回来。 熟料这时,长街尽头,有一人红衣烈烈,手持骨刀,迈着诡异步伐,朝客栈行来。 骨刀灰白的刀锋紧贴地面青石,一路走,一路拖出刺耳声响。 这个人身上流露出的气息分外奇异,红衣在宵风里飞舞,像是一团化不开的血。原箫寒登时心生警惕,捏住玉笛,对上这人望来的视线,沉声道:“你是何人?” “一个已无归处之人。”红衣人抬起头,冲原箫寒挑了一下眉,月光下,他眼眸幽蓝。 怪异的回答,怪异的神态,原箫寒心中疑惑不减半分,又问:“来此地作何?” “来找阮霰。”这人声线低哑,却不难听,反而透出些许韵味。 此言罢,他勾唇笑起来,兀自摇头,眼眸中闪烁点点光华,绮丽又诡谲,“哦,不对,你们对他的称呼,应当是阮雪归。” 原箫寒微微眯眼:“你到底是何人?” “哎呀,问题可真多。你又是什么人?不会是和阮霰有牵扯的人吧?”骨刀被抬起,这人语带笑意,缓慢说道,但话至末尾,声音渐重,爱恨交织,“那我可得好好向你自我介绍一番。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深爱阮霰的人。爱他至深,爱他至死!” 第三十章枯骨成欢 红衣人说着,刀风凌厉而出,直往原箫寒面门袭去,气息生冷冰寒又万分诡谲,仿若从漆黑深渊、血海泥沼里飞出的杀刃。 原箫寒以玉笛格住这道气劲,继而利落侧身,将之挥开。刀风击碎街墙,杂乱一片中,原箫寒手腕翻转,以笛为剑,弯起一朵剑花,猛地递出。 耀白剑光在长街上炸开,动荡风云,逼退月色,红衣人横刀相挡,待得剑意消散,跃地而起,骤然出刀,沉击原箫寒玉笛。 “要打可以,可敢报出名讳?”原箫寒负手而立,单手握住玉笛,架住骨刀锋刃,对上那双幽蓝的眼睛,唇角似勾非勾。 “春山复无情,误我心魂散。不斩梦中人,枯骨不成欢。[1]”红衣人凛着眉目,却是低笑幽幽,“在下斩梦人雾非欢。” 说完倏地撤力,旋身折转,虚晃一招,再抬手,便是封喉一刀。 斩梦人雾非欢,大名鼎鼎,而他方才使的这一招,更是颇为眼熟。原箫寒“啧”了一声,拖长语调道:“你就是阮雪归的那个徒弟?” 雾非欢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不对,是阮雪归的——弃徒!”末尾两个字咬得极重,竟是嘶声厉吼。 “爱恨交缠,正是令人不忍侧目。”原箫寒漫不经心道。他已然明了这之间的关系:雾非欢昔年被阮雪归逐出师门,此人怀恨在心,如今阮雪归出世,此人便闻风而动,找上门来。 不过未免找得太精准了,连阮雪归暂住于哪条街哪间客栈都知道。这不由令原箫寒皱起眉头。 对方又是一击猛攻。雾非欢出招同阮霰很像,但意、境、势迥然,若说阮霰是高高在上、无心无情冷漠睥睨人间的神祇,那么雾非欢,则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浴血修罗。 玉笛格住骨刀,这一瞬,原箫寒忽然想到什么,问:“你和你师父,修炼的是同一种功法吧?” 熟料雾非欢竟“呵”了声,没做回答。 原箫寒又是一“啧”,不再多言,直接运转赤虺骨凰功,借着相接的玉笛与骨刀,渡去一股气劲。 却见雾非欢面不改色,抽刀回旋,再落一斩。原箫寒指间玉笛一转,握定之后悍然迎上,激荡元力,逼得雾非欢后退数尺。继而错步追击,旋身袭向他后背。 雾非欢以诡谲身法逃脱,说时迟那时快,空荡长街上,忽起一阵黑雾,遮蔽天地、掩盖月色,让雾中之人如堕混沌,再无法辨清方位。 春山夜带刀_65 原箫寒一声冷笑,玉笛换为长剑,抬剑一划,便挑出藏身浓雾的雾非欢。后者抬刀迎上,骨刀切破沉雾,一斩似若圆月。 剑锋刀刃相撞,在雾气弥漫的长街上落下激越声响,数回合后,雾非欢识出原箫寒身份,冷声道:“原来是你,孤月剑主原箫寒。” “有点眼力。”原箫寒漫不经心一笑。 雾非欢:“呵。” 双方暂且停止缠战,各立一方,漆黑雾气中,唯余刀锋与剑刃淌着光。原箫寒弯起眼,但眼底不染半分笑意:“你困住我,却不杀我?” 此街被雾气笼罩之后,雾非欢无论身法还是出招,皆提升不少,但他并未向原箫寒下死手,与其说想要击杀原箫寒,不若说这人在试图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想将原箫寒气力耗尽。 但很可惜,原箫寒不是耗子,雾非欢也不是猫。 雾非欢微微侧身,手腕偏转,低声道:“因为我要你告诉我,阮霰在哪。” 原箫寒拨弄剑穗,偏着头,眼尾自下而上一挑,幽幽望向另一头的雾非欢:“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告诉你?” “若不告诉我,你走不出我的雾阵。”雾非欢道。 “看来当年你师父没把你教好,对前辈说话,应该用敬语。”原箫寒嗤声一笑,语气分外悠然。 言罢,剑柄坠着的剑穗当空一晃,暗紫光华瞬闪,长剑再起。 迷雾深黑,长剑深黑,一时之间难分彼此,但剑锋偏转刹那,浩浩光芒如涟漪扩散,溢往四周。顷刻,街面气流仿佛旋涡狂涌,黑雾被强行破出一个缺口。 雾非欢冷冷一笑,刀光瞬开成花,凌厉招呼原箫寒面门。 原箫寒亦勾唇笑起来,在雾非欢招式袭来之际,轻轻侧身。 雾非欢瞪大眼。 按照常理,原箫寒聚力破阵,是无法这么快应对的,但他偏偏——将剑落了下来。 耀白剑光,仿若天穹垂虹,不偏不倚打在他刀上,接着一挑,将他掀翻在地。 “我从从来没想过要破阵。”原箫寒慢条斯理开口,“诓你的呢。” 闻得此言,雾非欢赫然抬头——长街之上黑雾甚浓,根本不存在什么缺口。 下一瞬,原箫寒兀的倒提手中剑,以剑柄狠狠砸上雾非欢胸口,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原箫寒趁雾非欢抬头,翻平剑身,猛拍其头部。 雾非欢怒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与此同时,弥散在街面的雾阵,因着阵法主人受创,无法分出心力维持,迅速破碎。 “记住了吗?”原箫寒站在他身前,似笑非笑道,“以后对待长辈,要有礼貌。” “你算哪门子的长辈!”雾非欢大吼。 原箫寒不再理他,抽身而去。 这个时候,钟灵从街角冲出来,手捧一封仓促而成的信件,急吼吼地对原箫寒道:“大人,前辈刚才差人,呸,差精怪往明善堂去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你的!” “咦,他竟给我写信?”原箫寒挑眉,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他取过钟灵手中信件,展开一阅,却见其上字迹分外丑陋,像是爪子刨出来的。 原箫寒又蹙起眉。 钟灵焦急道:“信上说,前辈走啦!” 原箫寒面不改色,把信塞回钟灵手上,此乃意料中的事,他并不如何惊讶。 但钟灵不知,他万分着急,踱着步,险险就要把石板踏穿:“大人,你还不去追?你到底行不行啊!” 第三十一章瑶台仙境 沉夜,龙津岛一片寂色,唯独明善堂灯火通明,但烛光背后,幽影弥生。 树影绰绰,高墙深深,嫣红春杏探不出头的院落内,两人肃然相对。 其中一人苍蓝衣衫,腰佩长剑,月光之下锋刃雪亮,赫然是镜云生。他突然被叫来此地,见到对方,疑惑发问:“你是何人?找我来此有何贵干?” 对面人坐在花架下,面容略有些显老,但腰背笔挺,风吹起他玄色衣衫,如同招展的一双翼。闻得此言,他笑起来:“我是阮东林。金陵阮家,家主阮东林。” 春山夜带刀_66 “呵,你来此,是想为阮雪归除掉仇人?”镜云生霎时变了脸色,手按上剑柄,“你们阮家,可真是护他护得紧呐。” 阮东林丝毫不惧镜云生释放出的杀气,笑容依旧,语气依旧:“镜云生,你错了。我来找你,是想同你联手。” 镜云生仿佛听见了笑话,讽刺笑道:“联手?” 阮东林点头:“没错。” 镜云生眯着眼注视阮东林,几息后,再度开口:“联手杀人?” “聪明。” 又是片刻沉默,镜云生垂下按在剑柄上的手,跨到石凳前坐下,同阮东林平平对视,语气肯定:“你想杀阮雪归。” 阮东林眼底的笑变得幽深。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镜云生抱着手臂,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春山刀’这三个字,你们向来百般维护,连当年他入邺城、屠尽全城人这样的杀孽,都想方设法把他洗了个干净,让他在江湖上唯存美名,不见骂声。现如今,却是要与我联手,一同杀掉他。” 他完全不信阮东林的话,微微一顿后,又道:“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原因。” 阮东林观察着镜云生的表情,面色不改,“果然,你对当年邺城满城被屠,心怀怨恨。” “呵,我并不在意邺城。”镜云生语露不屑。 “我知道你不在意邺城三万人的生死。”阮东林又是一笑,覆手扫过石桌,搁下一壶茶水,倒出两杯,将其中之一推向镜云生,故意停了几息,才将话接着说下去。 阮东林说:“你在意阮雪归杀死了当时同在邺城的谢天明。” 此言一出,镜云生登时眯起眼,剑在鞘内,身形不动,但周遭寒意刹起,摧得枝头繁杏迅速枯萎。“所以,你便是因此找上了我?呵,我不否认,我的确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阮雪归。但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杀阮雪归。”他看也不看身前的茶,声音沉沉。 阮东林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上位者模样,端起茶杯慢饮一口,才给出回答:“今时不同往日,阮雪归叛出了家族,所以对于如今的阮家而言,阮雪归已成为一个阻碍。” “我要如何信你?”镜云生挑眉。 “昨夜,你不是已经同青冥落的人一起,与阮雪归交过手了吗?”边说,阮东林将一件东西丢过去,“这是青冥落的标志,若你昨夜细心观察,会发现他们每个人衣角上都绣着这样的花。” 镜云生确认过后,适才喝了口茶,“原来他们是你阮家刺客堂的人。”饮罢后将茶杯狠狠摔碎在地,起身大笑:“阮雪归同阮家反目成仇!哈!这真是我近些年来,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这里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阮东林待他笑完,才慢吞吞说出这话。 镜云生立时垂目看来,他似是有所预感,这一刻,心脏狂跳:“什么?” 阮东林却问出一个问题:“你可知此地为何会出现毒尸?” 镜云生蹙眉:“嗯?” 尚在石凳上的人饮了第二口茶,搁下杯盏后,压低声音笑道:“这涉及到一个起死回生的秘密。” * 前往瑶台境的飞行法器上,阿七爪子扒住边缘,轻晃尾巴,看底下渺远细小的山川景色。 距离出发已有段时间,一路行来,阿七将没在阮霰身边的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问了个遍,并了解一番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得知赤虺骨凰功同阮霰不相容,独活草虽被吸收,但仅能起到暂缓的效果,是以藏在瑶台境的永无之灯,成为他们的必争之物。 阿七突然有些气馁,觉得自己是个乌鸦嘴,当初说找个大夫暂缓情势,不行了便再去缓一缓,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它无声一叹,垂尾在法器上胡乱扫了两把。 身后阮霰闭目打坐,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阿七早已习惯于此,待风景看腻了,便趴回阮霰脚边,拿脑袋蹭住他膝盖。 年轻时的阮霰,并非这般。那会儿,他冷虽冷,但总有热的时候,偶尔会搭理它讲的笑话,时不时同谢天明外出打猎,年节时分回到阮家,为哄母亲开心,还会说些好听的话。 但后来,那两个人死了。阮霰被关百年,再出世,却如同跟着他们死去一般,成了一口幽深的,无论风如何吹拂,都不起涟漪的井。 思及此,阿七嗷呜一声,心疼极了。这时它发现阮霰身上很冷,于是拱了拱,试图为他取暖。 渐渐的,夜色退去,海天相接之处亮起一线光芒,拉出一道绚烂的红,使得将醒未醒的天幕似若火烧。 垂眸一夜的阮霰抬眼,望定极远的东方。趴在他脚边的阿七察觉到,立马翻身站起,往下眺望。 那浩瀚烟波中,有数座小岛漂浮,岛上云雾袅袅,仿若仙境。 阿七拍拍爪子:“主人,已经能看见瑶台镜了!” 春山夜带刀_67 阮霰动也不动,缓慢阖眼,淡淡“嗯”了一声。 天字七号蹭回阮霰身边,语气里藏着些许兴奋:“我们百年不曾去过瑶台境,不知那里是否有变化。” 略加思索,阮霞答:“大抵是没有的。” “没有就好,省得我还要用鼻子找路。”阿七点点头,坐下后又问:“阮家虽然查出永无之灯在瑶台境,却没锁定具体位置,主人你打算怎么办?” 阮霰并未直接作答。他轻轻抬手,弹出一道元力,身.下飞行法器立时提速,冲着瑶台境猛冲。 阿七没料到会有此举,好在,又加上阮霰捞了一把,才没掉下去。 眨眼过后,瑶台境便至眼前,飞行法器未停,擦过高耸入云的楼门,直往深处而行。 瑶台境并非一个门派,更不是江湖势力,而是一座学宫,位于东海之上,广纳天下子弟。当年阮霰在刺客堂青冥落混到一定地位后,便被阮家送来此地,进行深造。因而他与阿七,都对这个地方熟得很。 天已亮,瑶台境的晨练开始,处处可闻元力波荡,入耳之音,鸟雀鸣啼与兵戈相交混杂。阮霰没降低飞行高度,正在做练习的学子们毫无察觉,却是惊动了不少执教与长老。 阮霰神色依旧,在瑶台境最东方、一座极高的塔前停下。他挥袖收好飞行器,脚步不顿,目不斜视,步入其间。 “主人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阿七追在阮霰身后,压低声音问,“还有,这里是瑶台境境主的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自然是见境主。”阮霰道。 阿七脚步猛地一顿,“不、不是吧?” 但阮霰的行为告诉它,答案为“是”。 不多时,便行至塔的中段,第四十五层。阮霰在这里驻足,摇响悬在阶旁的铜铃。 虚空之中光芒瞬闪,一桌两椅出现在眼前,倏尔,纸折的鹤从窗口飞入,口衔玉壶,翼挂清杯。 阮霰从纸鹤身上取下这些东西,提壶斟酒,待得斟满,一人踏空而来,落座椅中。 乌衣乌发,双眼为雪白缎带所遮,唇角勾笑,气质出尘。 “境主。”阮霰低声道。此人便是瑶台境境主点暮鸦。 “小春山,真是久违了。”点暮鸦朝阮霰举杯,一条腿翘起,斜倚椅背,坐姿惬意,“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所为何事?” 阮霰端起酒杯,与点暮鸦递来的轻轻一碰,却是不喝,他望定对面的人,道:“有一个问题想问境主,永无之灯是否在瑶台境?如果在,那么在哪里?” 缩在桌子底下的阿七倒抽一口凉气。因为曾经的一些事情,它非常不喜欢点暮鸦,甚至是害怕,此时此刻闻得此言,震惊至极。 主人竟然直接问瑶台境境主永无之灯的位置!就不怕被诓吗! 可惜它内心的呼唤无人听见。 “永无之灯于三百年前被瑶台境收藏,现今所在何处,告诉你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白缎之后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语气里笑声渐浓。 “什么条件?”阮霰顺着对方的话问。 点暮鸦:“把你家阿七,借我玩玩。” 阿七瞪大眼,抬起爪子又不敢拍,紧张得要死。谁知阮霰竟没丝毫犹豫,道出一声“好”。 “不愧是小春山,真爽快。”此言罢,点暮鸦话锋一转,“不过,我虽知晓永无之灯在何处,但没办法拿给你。想要得到此物,你必须征得一个人的同意。” “谁?”阮霰问。 点暮鸦下颌微扬,指向某处:“你认识的,岚光岛的守岛人。” 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这是辛夷族遗物,为何要征得他同意?” “因为唯有得到了他的同意,你才能进入岚光岛,拿到想要的东西。”点暮鸦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永无之灯现今在岚光岛上。我即刻前往,告辞。”话毕,阮霰收敛眼底那点淡淡神色,起身离去。 阿七才不管阮霰方才答应的事情,在点暮鸦对它出手前,狂奔跑出桌子,直接走窗户离塔。 在塔外等到了阮霰,它爪子愤愤捶地:“好个死乌鸦,难怪什么都不问,他这是要主人你从岚光岛那抠门老头手上抢东西!什么征得同意,无非是让你们打上一架,谁赢了听谁的!果然被坑啦!” 春山夜带刀_68 第三十二章秋江八月 阮霰没说什么,揉了揉阿七脑袋,取出飞行法器。 瑶台境由七座岛屿组成,岚光岛乃是其一。但与其余六岛不同,岚光岛因过往之事,如今已然沉没,并成为瑶台境禁地之一,想要入岛,必须经过守岛人那一关。 岚光岛与境主所在的高塔分别位于瑶台镜南北两端,想要过去,须得穿越整个学宫。 飞行法器升入高空。阮霰不过是同境主交谈了几句,这会儿再看,学宫中练习、切磋的氛围更加浓厚,仿佛大战在即。 “主人,我代你同无极老头打吧。”阿七趴在阮霰脚边,无心观赏年轻学子们的朝气蓬勃,郁郁寡欢对阮霰道,“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痛,还耐捶。” “南无极如今境界到了何种地步?”阮霰低声问。 阿七略一思索,道:“这些年来,并未听说他有所突破,想来还是在无相境三层。” 阮霰垂眸凝视脚下的巨型犬,说话毫不留情:“但你的修为,百年来亦未曾有过精进,仍在乾元境入门阶段徘徊。” “这话说得可真是令人伤心。”阿七将脑袋埋进爪子里,语气更为失落,“我所擅长的,乃是追踪与逃匿,打架嘛,自然不是很厉害。” “那么你必然败在南无极拳下,如此一来,我为何要同意你出战,让你白受一身伤?”阮霰反问。 “你又让我有些感动。但是——”阿七拍着爪子,纠结犹豫又不满,不过“但是”之后的话还未曾说出口,岚光岛便到了。 日出刚过,初生之阳不遗余力放射光芒,将海水染成赤红。此一片仅可见得数点礁石的海面上,轻舟飘摇于花白浪尖。舟头有人披蓑带笠,支一根长杆,静坐垂钓。 这人周身隐隐有光华流转,在翻滚的浪潮中稳坐如山,与其说是钓鱼,不若以凝神静心来形容。 从前在瑶台镜时,阮霰潜心修行,无意探寻禁地,因此与守岛人从未有过接触。 阿七不同。它顽皮,时常尾随在某些年轻气盛的学子之后,来这岚光岛入口,试图混入禁地,长长见识。虽然没哪次成功过,却是把这位守岛人认熟了。 是以此情此景,它才瞧一眼,就认出这名垂钓者,便是岚光岛的守岛人南无极。 它当即告知于阮霰。 阮霰点头,放低飞行法器的高度,同那轻舟齐平,随那浪涛漂浮,望定对面之人后,开口道:“南前辈。” 南无极眼皮不掀、姿势不改,兀自注视海面,沉声道出来者目的:“你想入岚光岛。” “是。”阮霰答。 南无极:“报上名号。” “春山刀阮雪归。”言罢,阮霰斜斜伸手,纵使阿七百般不愿,还是化作一柄腰刀,落入阮霰手中。 这个时候,南无极抬起了头。观他面容,如同寻常人耄耋之年,一双眼浑浊不堪。可便是这样一双眼,望来时,竟分外可怖。 “我还以为,又是哪个学宫小儿,妄想通过挑战禁地、打出名号,没想到竟是你。”南无极扯出一抹笑,但难以辨清其中意味,“倒是和传闻相符。” “前辈请出招。”阮霰言简意赅。 南无极不动,浑浊的眼仔细打量阮霰一番,缓慢道:“学宫弟子闯禁地,一是好奇这禁地因何而禁,二是想出名。但你,春山刀阮雪归,你来此为何?” 阮霰没有隐瞒:“我要岚光岛上的永无之灯。” 一阵沉默。 浪花翻涌,流风回转,掀动素色衣袂,起落之中,微微润湿,而轻舟上那人竹编的蓑衣斗笠,更是滴答滚落水珠。 隔了几息,南无极才道:“永无之灯,辛夷族之秘宝,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效用,但想来与生死轮回相关。” 阮霰暗自蹙眉。这人同传闻中性格不大一样,那些年里,但凡有想入岚光岛的,南无极向来二话不说,出拳将人击退。今次却是话里有话,暗藏机锋。 他眸中寒意渐深,声音愈发沉冷:“这一点,前辈可自行探究。” 谁知南无极竟摇起了头:“老实说,我不好奇。” “嗯?”阮霰刀锋微偏。 轻舟上的人搁下鱼竿,站起身来,迎风说道:“也不想和你打。” 阮霰眯了下眼。 南无极负手而立,语气认真:“阮雪归,你是瑶台境中无人可比的奇才,百年前便修得无相境三层,和你比试,当是酣畅淋漓、快意恣然。但——这百年来,你剑伤久久不愈,境界定然有所跌落。我在这时候胜了你,胜之不武。” 春山夜带刀_69 “前辈的意思……”阮霰眼底一抹疑惑之色瞬闪而过。 “你帮我办一件事,如若办成,我便让你入岚光岛。” “什么事?” “你曾入我瑶台境修行,当知晓瑶台境学子分日、月、星三脉。我岚光岛属星之一脉,却是沉寂已久,全然比不得其余两脉。”南无极开出条件,初时语气沉沉,尔后渐转激昂,“所以,我要你助我星脉弟子,在七日后的摇光试上,拔得头筹、光耀门楣。” 阮霰心底的困惑在这一刻消失。他想,看来从入瑶台境时起,点暮鸦就做好了打算,若他不拿永无之灯,而是开口求别的事,面临的,应当也是这个交易。 点暮鸦向来是个不会令自己吃亏的人——同岚光岛守岛人打上一架,胜者可获得进入禁地的资格,这是瑶台境历来传统。但阮霰同南无极一战,点暮鸦捞不到半点好处。 这个人更不会无条件告知有求者所求之事。星脉在许久前便已式微,作为境主,点暮鸦焉可不想方设法挽救?阮霰此时来此,恰巧撞上此事,这事便落到了他头上。 理清此关节,阮霰松开腰刀,道出一声“好”。 “但你不可出战,更不可假扮弟子,代为出战。”南无极又道。 “自然。”阮霰点头。 南无极:“立誓吧,便请天来为你我作证。” 两人当即指天起势。话毕之后,东边一道隐雷闪过,誓约生效。阮霰不再逗留,告辞离去。 飞行法器离开海面,逆着来时路往回,行至中途,一道纸鹤飞来,衔了一张纸条,告知阮霰安排给他的住所同从前无二,仍在秋江八月声。 纸鹤传完讯息便消失在虚空,阿七前往飞行法器彼端,更改行进方向。片刻后,倏然怒喝:“这只死乌鸦,安排得如此妥当,不会从一开始便打着让你复兴星脉的主意吧!” 阮霰垂下眼眸,平平“嗯”了一声,接着话锋一转,对阿七道:“去请点暮鸦帮个忙,让他告知整个瑶台境,阮雪归春山刀前来星脉执教。” “啊?”阿七有些愣,一则是因为阮霰要公开身份,二则是由于阮霰喊它去找瑶台境境主。 不过片刻后,又了然一“哦”,“瑶台境的学子,每人都有一次更换脉系的机会,主人你这样做,是想号召其余两脉之人转过来。但让我去找那死乌鸦,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啊!” 阮霰挑眉:“那我去,你回秋江八月声。” 阿七的声音一弱:“我去,你过去歇着。”说完不等阮霰回答,化光南行,前往高塔。 * 岚光岛已然沉没,如今星脉学子皆在流夜台上,距离阮霰即将前往的秋江八月声不远。路过流夜台时,阮霰垂眸一扫,发现学子不过寥寥数十人,他们或坐或卧或瘫,一个塞一个不成正形。 阮霰不由心生感慨,当年他在瑶台境时,流夜台虽比不上其余二处,但学子仍勤勉努力,现如今不过百年,竟是没落至斯。 当下收回目光,取出一张面具,轻轻覆在面上。 不多时便至秋江八月声,仙童正在打扫,见得客至,纷纷点头致礼。 阮霰抬目:这个地方,与当年相比没有太大变化,一砖一瓦一墙一栏杆,皆是从前情形。唯一可见的不同,便是曾经无心插下的一截梅枝,现今已然亭亭。想来当年谢天明埋下的那几坛酒,当成佳酿。 他心绪微动,但覆着面具,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是在经过那株梅花时略顿脚步,继而行入屋中,于榻上调息。 过了许久,待得夕阳西坠,阿七才逃命似的回到秋江八月声,奔到阮霰身前二尺,堪堪刹住脚。 “我快要被那只死乌鸦薅秃了!”阿七愤怒说着,抬爪拍地,带起的风掀得阮霰衣摆晃荡。 阮霰抬起眼眸,竟见此犬毛发凌乱,四只脚掌被迫穿上精致布鞋,拍掌跺脚之时,伴有铃铛脆响,与自身气势分外不搭。 他略感愧疚,不过此种情绪,只浮现过一瞬。“作为补偿,今晚的饭,你可食一只鸡与一只兔。”阮霰淡然道。 阿七边蹬鞋,边嚎叫:“这根本不够!” “再加一块烤羊排。”阮霰立刻补充,并为阿七脱下鞋。 “这还差不多!” 阿七终于顺了气,说起正事:“消息已经放出,整个瑶台境都知道你来了,氛围很是热烈,都在探讨你为什么不去月脉清夕阁或是日脉海旭楼。 哦,有的还说,你养伤百年不出,恐怕境界已从无相境跌到了乾元境,所以才挑了个如此式微的地方执教。” 言及此,咬牙切齿抬爪捶地:“这群小崽子,真是可恨!” 阮霰以手指梳理阿七背上毛发,语气冷淡:“无妨,随他们说。” “是这个道理,嘴长在他们身上,我又不能突然冲出去扇他们两耳刮子。”阿七趴倒在地,眨眼后又想起什么,从储物项圈里扒拉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推到阮霰脚边,“哦,主人,我还弄来了这次拟参加摇光试的名单——说起这个,真是可气,流夜台竟只有两个人报名参赛!” 春山夜带刀_70 “可有弄到流夜台学子的名录?”阮霰问。 “有,在这里。”阿七掏出一个更薄的册子,摇头晃脑,语气深长,“现如今,瑶台境流夜台已成大陆上富贵纨绔的聚集地,他们来此并非为了修行,而是想弄个好名头,日后说出去有底气。所以根本没能力参加武斗。” 阮霰:“那便不看。” 天字七号嗖的声抬起头:“啊?” 又立刻垂下:“哦……也是,看了没用。那七日后的摇光试要怎么办啊?不如别管了,待我寻觅一个时机,潜入岚光岛去,帮你将永无之灯弄到手。反正你们立誓,又管不着旁人。” 阮霰揉着它脑袋,淡淡道“不必”,接着拿出灵石,叫它去饭堂吃肉。阿七让阮霰把钱放进储物项圈里,然后踱步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将后背仍有些杂乱的毛理顺,才离开。 跨过门槛时,还不忘回头说:“主人,我给你带糖醋鱼和宫保鸡丁,你若想吃,便吃上几口。” 夜来得很快,星光静洒,照一树未开梅花,幽幽又寂寂。夹杂着海岛特有潮湿气息的风吹入庭院,摇晃清影。阮霰从入定中抬起眼眸,见大敞的房门前,雪白巨犬趴着,边晃动尾巴,边摆弄一面镜子。 阮霰识得此物,乃是窥视之眼。 “死乌鸦给我开了个后门,让我可以看见朱楼的情况。”阿七回过头来,低声说道。 按照正常途径进入学宫,学子必须择一脉系,才能进行接下来的修炼,其选择地点,便是在朱楼。若学子在后续的修行过程中,对本脉不满,可再来此处,申请转去其余两脉。 阿七看了阮霰两眼,泄气一般趴倒,语气失落:“可直到现在,还没人申请转入星脉。” 阮霰又是那两字:“无妨。” “有妨!我很着急!”阿七拍爪怒道,但他晓得阮霰不会做什么说什么,说完便转回头去,继续盯着窥视之眼。 这一盯便是一整夜。 待得晨钟敲响,阮霰起身,阿七立时奔来,前爪扒住这人小腿,分外激动道:“主人,一夜过去,已有十人递交申请!” 阮霞垂眸对上它的视线,问:“都是什么境界的人?” “凤初境,都是些刚入门的小孩……”阿七的声音弱下去。 意料之中。 能入瑶台境的人,皆不是傻子。春山刀这三个字,在江湖上的确响亮,但瑶台境是一座学宫,在这里,除了看执教者自身水平外,还看传道受业解惑的本领。以往并非没有名师出劣徒的先例。 是以学宫里境界稍高的人,无不处于观望之中,若流夜台真因阮雪归的到来而振兴,那时候,他们自然会做出选择。 阿七在房中踱步,一会儿踹一脚桌腿,一会儿拿尾巴扫椅子:“流夜台里那些纨绔子弟,并非七日便可扶起来的奇才,你又不能参赛,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阮霰立于原处,语出惊人:“这不是还有你吗?” “啊?”阿七一愣。 “南无极与我约定,我不可出战,更不可代人出战,但没说你不可以。”阮霰补充道。 “嘶——”阿七猛地一下蹦起来,“主人,你可真是太聪明了!我的修为,放在江湖上,或许算不得什么,但这里是学宫,全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对付他们,岂非如同虐菜!” “难怪你一点都不急!” 阿七高兴至极,熟料话音甫落,竟见半夜里被它轻手轻脚合上的那扇窗开了。 它心里一跳,赶紧看过去,见得熹微晨光之下,一人绛紫衣衫,斜倚轩窗。他抬眼望定阮霰,似笑非笑拍掌:“不愧是春山刀,妙计,真乃妙计!” 面具之下,阮霰微微蹙眉。这人显然来了已有些时间,但将自己和手下隐匿得极好,他竟未曾发现。 “我可以再给你提供一个人选。”原箫寒又道,边说,边将蹲在窗户下、企图将自己藏起来的少年提溜进阮霰房中——这少年背负沙袋,腿绑沙袋,脚下踩的鞋,竟是铅做的。 接着,原箫寒自己也翻窗入内,“他叫钟灵,你们之前见过,虽说境界堪堪凤初境一层,但擅使毒,并且跑得快。” “前辈,咱们又见面了!前辈正选人参加摇光试,钟灵出战,义不容辞!”被阮霰拿审视的目光打量,钟灵虽有几分害怕,但表情转得极快,一拍大腿,便露出殷切讨好的笑容。 阮霰扫完钟灵,视线落回原箫寒身上。这人不佩剑,腰间装饰,除了那撞得玎玎作响的玉环,还有那支玉笛。“你怎么来这里了。”阮霰开口,银白面具折射过一缕晨光,端的是冰寒。 原箫寒倚着墙,全然不理阮霰语气里的逐客之意,慢慢悠悠道:“瑶台境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能来,我不能来?” 阮霰提步往外:“呵,随你。” 原箫寒所倚之处,与门扉在一线之上,两人正要擦身,他弯起眼来,不错目望着阮霰,轻声道:“哦对了,瑶台境境主安排我住你隔壁。” “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你竟还没死心?”阮霰立时驻足,偏首过去,凛眸对上原箫寒目光。 春山夜带刀_71 “虽然我极不希望阮霰与阮雪归是同一人,但事实已定,我便是想死心,也没有办法死。”原箫寒耸肩,口吻有些无奈,“职责所在。” 这话让阮霰眸色一沉,肃杀之意立时在屋室内漫开。原箫寒抽出腰间玉笛,抛起又接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然荡起元力,同阮霰凌厉相对。 “想出手便出手,我不拦你,反正独活草失去了效力,你便任人摆布。”原箫寒道。 面具之后,阮霰冷笑。 一时之间,房间内氛围剑拔弩张,钟灵颤颤着从阮霰视线范围内挪开,好叫阮霰全力瞪视原箫寒一人。 阿七则茫然无措:“什么职责,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钟灵小心翼翼递给了它一个眼神,阿七甩了下尾巴,没懂。 这个时候,一袭玄衣踏入秋江八月声。 来者手持折扇,白缎遮目,步伐缓缓,笑容深深:“我瑶台境内,不许私下斗殴,便是前来做客的人,也不许。要打,去练武场打。”语气却寒。 赫然是点暮鸦,阿七当即原地弹起,缩到阮霰背后。 玉笛在空中划出光弧,落入掌心时,原箫寒站直背。阮霰收敛一身气息,继续往外迈步。 见此情势,点暮鸦满意点头,对阮霰道:“小春山,有一个人想见你。一个你见到了,定然会高兴的人。” 阮霰抬目望过去:“谁?” 点暮鸦折扇在手中轻点,缓慢环视秋江八月声中一草一木,见到那株梅花时,略略停顿,继而笑道:“你见到了,便知是谁。” 第三十三章旧友重逢 “那个人在哪?”阮霰问。 “渡河秋。”点暮鸦笑答。 阮霰仔细审视点暮鸦一番,才提步离去。阿七自然跟着,冲得飞快。 秋江八月声内便只剩原箫寒、钟灵与点暮鸦三人。点暮鸦没立刻离开,他上前几步,将被白缎遮住的双眸对准原箫寒,笑问孤月剑主对这个住所是否满意。 原箫寒转出门扉,手握玉笛,勾唇轻笑:“自然是满意的,不过境主,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于你。” 点暮鸦“哦”了一声:“孤月剑主欲问何事?” 原箫寒眯了下眼睛,目光落在阮霰离开时踏上的那条道上,“春山刀阮雪归,为何要到流夜台执教?” “这个问题,你应当去问他本人。”点暮鸦笑答。 “我想境主不会不知,我与他之关系,可称水火不容。”原箫寒挑了一下眉,语气意味深长,“方才情形,便可看出一二。” “似乎如此。”点暮鸦点头。 原箫寒偏首,眸光望定不远处的瑶台境境主。他知晓这人并没目盲,此时此刻,正隔着白缎不断打量他。“所以我问他,他不会告诉我。”原箫寒同点暮鸦对视,低笑道。 “若我告诉了你,他是否会将仇恨转移到我身上?”点暮鸦反问。 “想来不会。”原箫寒摇头。 略一思忖,点暮鸦拿折扇轻点手心,又道:“我告诉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瑶台境共日月星三脉,流夜台乃是星之一脉,但式微已久,境主作为瑶台境主人、学宫之首,对此,不可能不心忧。”原箫寒眸眼一转,笑容更甚,“若境主告知于我以缘由,或许流夜台,能再添一位执教。” 点暮鸦感慨道:“这可真是有利无弊。” 原箫寒表情不变,“当然。” 点暮鸦微微垂首,似是在思考,沉默数十息,才再度抬起头,道:“其实你已经猜出了,小春山到流夜台执教,为的便是复兴星脉。” “他不可能无缘由帮助境主。”原箫寒哼笑。 “这是他同岚光岛守岛人做的一个交易。”点暮鸦笑道,“至于交易内容为何,我只能说,与一件物品有关。” 原箫寒微微眯眼,朝点暮鸦拱手一礼。“多谢境主。” 春山夜带刀_72 “不客气。今日午时,我会在廷秀园将孤月剑主原箫寒成为流夜台又一位新执教的消息,公布于众。”点暮鸦道,尔后一顿,冲原箫寒致礼:“告辞。” 他缓慢走出秋江八月声,待得再感知不出气息,钟灵从原箫寒身后探出头,语气颇为不满:“这位瑶台境境主,好生奸诈。” 原箫寒不理这话,另起话头,道:“你既已决定为流夜台出战,便该前往朱楼,通过入学试炼,申请成为星脉学子。” 钟灵震惊:“入学试炼?大人,您已成为流夜台执教,可以为钟灵开个后门吗?” 原箫寒微微一笑:“不可以,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钟灵:“呜。”他吸了吸鼻子,负着沙袋、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秋江八月声。 此间唯余原箫寒一人。风过,摇曳院落一角的白梅,但并非梅开时节,过而无香。原箫寒思量着方才阮霰和点暮鸦都对这棵梅树颇为在意,便转悠到底下,在心中暗道:“阮雪归想要的东西,必然与修复神魂有关。” 继而作出决定:往岚光岛一探。 * 前往渡河秋的路上,一人一犬并肩而行。 天字七号警惕环视周遭,见四方没有点暮鸦的身影,心有余悸地抖了抖毛,问:“那乌鸦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是谁要见你?” “他已经给出了暗示。”阮霰低敛眸光,轻声道。 “啊?什么暗示?”阿七猛然刹住脚,震惊抬头。 阮霰亦停下步伐,微蹙眉心,道:“我不太相信,等见到了,确认过后,再告诉你。” “告诉我?我们不是一同去见那人吗?”阿七眼中惊异更甚,显得整张脸傻傻的。 “你要在数日后的摇光试上,代表流夜台出战,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弄到流夜台学子的身份。”阮霰道。 “难道不是主人你给我弄?”阿七不敢相信,抬起两条前腿,扒拉住阮霰裤管。 阮霰抬手一指:“你极清楚瑶台境的入学规则,便前往朱楼吧。” 阿七松开他,愤怒拍爪:“不是?主人,你太狠心了!你怎么能让一条狗去参加入学试炼?这试炼严苛无比,多少人年年来,年年失望而归,如今却给一条狗通过,不得激起民愤啊!” 阮霰语气淡淡:“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以如今模样去参赛。” “你要我化身人形!呜呜呜,我不要,做人太累,我要当一条狗。” “那你便用这副模样去参加入学试炼吧。” 阿七哭得更大声了,绕在阮霰脚边,又蹭又拱。阮霰不为所动,并且趁它不注意,弯腰将之捞起,朝朱楼所在的方向一丢。 “你无情!”阿七不甘心哭吼。 阮霰抬手按了按面具,继续往方才的方向前进。 渡河秋位于瑶台境西面,从秋江八月声可隐隐望见,但距离流夜台、清夕阁、海旭楼三地颇远,因而人迹罕至、僻静至极。四方山石嶙峋,临一处山涧,多青苔,行路极难。 阮霰不赶时间,却因心中猜测,走得有些快。素白衣袂勾落道旁几星野花,沾染未散晨露,衣角逐渐润湿在行走之间。 点暮鸦说起有人想见他时,视线停留在院角的梅花上。那棵梅花是他亲手所植,或许还埋在梅花树底下的酒,是谢天明所埋。 难道点暮鸦话中人是谢天明?这如何可能,谢天明分明死在了邺城!但若不是,点暮鸦为何要望着梅花对他说那话?总不能是兴之所至。 阮霰开始问自己,谢天明是否真的有生还机会?当年烧在邺城的那场火,全然绝了此城生机,事后查探,亦是不曾探到半点活物气息。所以他为谢天明作坟,只能立一衣冠冢。 但如果,谢天明在他查探之前,就被人救走了呢?可能性很微小。但微小,不代表没有。 阮霰眉梢微动,脚底步伐又一次加快。 渡河秋不远,阮霰却觉得此路漫漫,恨不得下一瞬便可抵达。但真到了渡河秋入口时,又慢下脚步。 有些怕,他心底是期望着那人是谢天明的,是以怕自己一场空想,那个等在此地的人,并非自己挚友。 怀着复杂心思,袖摆底下手握成拳头,阮霰长长一次呼吸后,才步入此间。 入眼一亭一台,入耳涧水声声。亭台之外,山涧之侧,深木下,立一道挺拔身影。此人着明黄衣袍,背负长剑,剑柄坠赤金剑穗,正随风飘摇。 只一眼,阮霰哑然无声。 参天古木下的人闻得客至,折身而来,朗声大笑,“阿霰!” 春山夜带刀_73 这个人,笑起来时会露出洁白的虎牙,颊上有隐隐浅涡,眼底光芒闪烁,耀眼得如同太阳。 是谢天明无疑。 是真的吗?还是一场幻梦? “你……”阮霰有些恍神。 此情此景,仿佛铺开的旧时记忆,日光清耀,漫过溪涧山石,挚友从树下走来,边收剑边揽住他的肩膀,说,阿霰,此间事已了,我们当寻一间酒肆,饮酒三杯。 阮霰颤着眼睛,不敢眨动,生怕闭眼再睁,这人就消失不见。 “我没死,不是假的!”谢天明大步走来,按住阮霰手臂,将人拉至亭中,摁着他肩膀坐下。 这个人的温度,这个人的声音……阮霰抬头,不错目地望着对面人。 谢天明继续道:“不过这些年,却也没活着。当初我在垂死边缘,被一名高人所救,高人把我交给了瑶台境,我便在此地沉睡百余年,直到数日前,才转醒。” “你没死……”阮霰不可置信地低喃,缓慢地抬起手,捏住谢天明手臂,指尖不住颤动,是喜,是大喜,是极喜。 真实的,他所抓住的,乃是此时此刻此间的真实。 “我真的没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谢天明拍了拍阮霰肩膀,又一指桌上酒壶酒杯,笑道,“故友重逢,当浮一大白!” “可你的修为……”阮霰垂下眼眸,语气里带出一丝难察觉的苦涩。 谢天明不以为然拂手:“的确跌落了,如今不过乾元境一层。” 阮霰摇头:“是我无能。” “我不许你说这话,当初的选择,是我逼着你做下的。”谢天明抬指弹了一下阮霰面具,“以这些修为,换你我两人平安,很是值得。” “可……”阮霰仍旧是那副神情,语带愧疚。 谢天明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我不许你提当年之事,来来来,喝酒!”边说,边倒酒,将其中一杯塞入阮霰手中。 阮霰拿这老朋友没办法,只得摘下面具,象征性抿了一口。 “俗话说感情深一口闷,你只喝一点点,是不是和我感情淡了?”谢天明立时瞪眼。 阮霰无奈,仰头饮尽杯中酒。 见状,谢天明又笑,“这是当年我们埋在秋江八月声的数坛酒之一,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原来你已把酒挖出来。”阮霰搁下杯盏,轻轻笑了一下,低声点评,“味道甘冽,喝起来不涩。” 谢天明拿自己的酒杯撞了阮霰的一下,饮完后扫了眼石桌,又道:“不过有酒无菜,喝起来有些寂寞。是我准备不够充分,不若我们转移阵地,前往廷秀园,如何?” “这个时间,饭堂内只有早点。”阮霰提醒他。 “我们可以请厨子做几道下酒小菜。”谢天明起身,沐着阳光伸了个懒腰,“许久未曾进食,我很是想念当初在这里吃到的鲜笋牛腩。” 阮霰对这话感到好奇:“你不是已醒来数日?” “直到今日,我才被允许喝酒与吃饭。前几日只能喝药。”边说,谢天明边拉起阮霰,欲往廷秀园去。 但两人还未走出渡河秋,赫见一阵刀风逼来,此意诡谲阴寒,如同深不见底之处飞出的冷刃。 阮霰一把将谢天明推到身后,与此同时召出一柄长刀,挽刀相迎。 狂风扫过渡河秋,卷起凝翠欲滴的草与叶,如漫天纷雨。刀锋起落,气劲被阮霰打散,无须喝令,来者现出身形。烈烈红衣落罢,幽幽骨刀轻转,赫然是雾非欢。 这人勾唇诡笑,幽蓝眼眸中暗光流转,下颌一扬,拖长语调道:“哟,真是感人肺腑的旧友重逢,不知两位是否愿意,带我一个呢?” 第三十四章生死之仇 阮霰没有回答雾非欢,他单手持刀,面无表情,浅色眼眸中微光冷冽。 又是风动,掀起垂坠轻曳的素白衣袂,扬在清晨山间略带寒凉的日光里,拉出一瞬即逝的光弧。雾非欢的目光由那抹光弧而始,顺着翩跹衣角,落在阮霰斜后方谢天明身上。 “看来是不愿了。”雾非欢敛下眼眸,低声道。 春山夜带刀_74 他挽着刀,在小范围内走了几步,站定时,眼眸倏地一撩。 “一个早该死在邺城的人,却出现在这里。还活着也就罢了,偏偏不向人透露行踪,激得某些人不住上蹿下跳、要替你报仇。”雾非欢望着谢天明,半眯起眼,寒声说道。 说完话锋一转,看向阮霰,语气似是邀功:“师父,我方才在来瑶台境的路上,帮你把那个镜云生给打回去了。” 谢天明瞪大眼,震惊地看了眼雾非欢,欲上前一步:“这……” 阮霰抬起手,将谢天明的话与动作皆拦回去,凛目对上雾非欢的视线,道:“雾非欢,我不想听你叫那两个字,更不想看见你。” “师父——”雾非欢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一紧,哑着声音,愤怒道。 “我不是你师父。”阮霰不咸不淡打断他,声音清冷。 “你真的不再认我了吗?”雾非欢问。 阮霰道出一个“是”字。 “好!好!好!阮霰,你的确不是我师父。因为没有哪个师父,会把徒弟流放到幽冥!”雾非欢神色逐渐冷下去,幽蓝眼眸透出浓浓阴狠。 他来回迈动步伐,手中骨刀挽过一圈后,刀尖掠过谢天明,直指阮霰:“阮霰,这百年来,我在幽冥等你等得好辛苦,你却缩在金陵,缩在镜雪里一步不出!” 阮霰面不改色,谢天明却是蹙起眉,他想这两人曾为师徒,就算如今已断绝关系,但也不该走到兵戈相向的地步。当即按住阮霰手臂,想上前劝说,却见雾非欢骨刀赫然一转,刀锋凌厉递出。 “谢天明,我不许你碰阮霰!”雾非欢低吼道。 这一刀来得太快。阮霰反手将谢天明推远,另外一只手扬刀,步伐交错,凛然杀向雾非欢。刹那间,刀光横贯长空,斩落参天古木,惊飞山林野雀。雾非欢旋身,灰白骨刀在虚空拉出一记满月之斩,沉势挥落,击碎涧中青石。 两个人,一种刀法,相同招式,对上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刀意。交缠之后分离,分离之后再遇,两锋相撞,声响当啷刺耳。 寒刀骨刀,刀锋相抵,阮霰与雾非欢之间距离不过咫尺。冷目与怒目相对,雾非欢沉着表情,咬牙切齿道,“阮霰,我不许你护着别人!你这一生,只能护着我!” 话至末尾,一声狂吼,雾非欢极力挥开阮霰手中长刀,借势侧身,虚招诱敌,继而瞬闪至阮霰身后,欲一击斩下头颅。 “如果你活着,便要和我作对,你那不如死了!死在我刀下,死在我眼前!”雾非欢声音又哑又寒,双目赤红,形如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然后,我会带着死去的、听话的你,走遍这天涯,去你曾经想去、却没能去的地方!和你永远在一起!” 阮霰垂眸回身,刀锋上缭绕寒芒,凛杀之意,彰显无疑。 谢天明在这时抽剑,但有一人比他出手更快。电光火石之间,赫见一道沛然气劲从渡河秋外袭来,穿风过叶、激荡溪涧,不偏不倚直击雾非欢持刀手腕。 这还不算完。一抹紫影当空闪过,抬手将阮霰往后一捞,与此同时斜里递出一剑,浩荡剑气震出,将雾非欢手中骨刀哐当一声削落在地。 浓稠得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在这一刹那被打散,日光穿透那仅剩半边的树冠落下,铺就一地耀芒。原箫寒带着阮霰站定于三丈外,剑花轻挽,剑尖仍指雾非欢,眯了下眼,凛声道:“看来你还是没学会有礼貌地和长辈说话。” “你算个什么东西?”雾非欢五指成爪,隔空抓回兵器,磨着牙说道。继而话锋一转,视线掠过原箫寒揽在阮霰腰上的手,狠狠瞪视此人,低吼:“放开他!” 原箫寒似笑非笑对上雾非欢视线,非但不放,反而将阮霰拉进自己怀中。不过眨眼后,手腕就被阮霰用刀柄重重拍了一下,不得不放。 但原箫寒面不改色,同无事发生一般,把阮霰拉到自己身后,护住了,才对雾非欢道:“我和你师父是同辈,所以,我算得上是你长辈。” 雾非欢冷笑:“呵,他已不再是我师父。” 原箫寒还欲再说,阮霰不甚明显蹙了下眉,拿刀背拍了下这人,从他身后绕出。 微凉日光下,阮霰面无表情,眸色冷淡,气质冰寒,彷如一株开绽在高山深雪上,不可接近的花。他缓慢挑起刀尖,对准雾非欢:“你现在离开,我不杀你。” 红衣人脸色瞬变,表情狰狞又张狂,“有本事你来杀啊!我等了你百年,都不见你来杀我,所以我亲自送上门来、让你杀!” 原箫寒亦皱起眉,若说阮霰与他被称为“一生之敌”,那么这两人,该是生死之仇了。他不愿阮霰在此地刀刃见血,抬手按住这人肩膀,并道:“你只会死在我的剑下。” “呵。”雾非欢又是一声冷笑。 “你不信?”原箫寒压低声线,略带笑意的语气里透出些许寒凉,“在龙津岛,你已被我打败过一次。若是再来,你便只有死这一个下场。” 雾非欢想起昨夜被原箫寒拿剑柄和剑身砸的那两下,便浑身来气,怒目瞪圆:“你!好你个孤月剑!我以前怎么没听说,你和阮霰关系这样好?” “现在听说了。”原箫寒轻哼道。 红衣人紧紧握住骨刀,因为太过用力,整条手臂都在发抖。他瞪着原箫寒,继而瞪向阮霰,良久后,从后槽牙中挤出一句:“阮霰,我们下次再见!” 言罢,转身走出渡河秋。 原箫寒拉远同阮霰的距离,收剑后抽出玉笛把玩,边问:“你和你徒弟之间,没有和解可能了吗?” “和解?”阮霰扯了下唇角,笑得讽刺,“国相大人,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所有事,都能和解。” 春山夜带刀_75 “但这个世界,也不是非生即死。”原箫寒偏首望定阮霰,语气认真。 “却是非成即败。”依旧是清冷透寒的声音,但说完这话,阮霰陡然转身。 原箫寒眼皮一跳。下一刻,他看见阮霞抬手,抓住了向自己靠近的黄衣人臂膀,然后压抑着咳了一声。 这个人——原来除了那条狗外,竟还有旁人能够被他深信至斯?原箫寒没发现自己皱了下眉。 “阿霰?”谢天明扶住阮霰。这人垂着眼,唇几近无色,眉梢紧皱,额前生汗,谢天明赶紧抬手探上他额头,发现竟是一片冰凉。 “阿霰!”边唤,谢天明边将阮霰半背在背上,提步往北,打算去找点暮鸦。 原箫寒沉着眼眸过来,拦住谢天明去路。观阮霰方才对此人态度,此人当是深得阮霰信赖之辈,甚至到了可当面示弱的底部,因而他并未试图将阮霰从这人手中抢回。 “你是他什么人?”原箫寒问,“打算带他去哪里?” 谢天明却是害怕原箫寒会对阮霰做什么,纵使深知自己与对方境界上的差距,仍横剑于两人之间。他直视原箫寒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这话该换我问你。北周的前任国相,你帮阿霰逼退雾非欢,为的是什么?” “你叫他‘阿霰’。”原箫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语气里暗藏不爽。 “这与国相无关。”谢天明沉声道。 “看起来你们很亲密。”原箫寒又道。 “看不出国相如此关心阿霰,但据我所知,但阿霰与国相你,并非互帮互助的朋友。”谢天明心底闪过一些疑惑,“还是说,这百年间,你们关系有所改进?” 谁也不肯做出回答,话语里尽是机锋。对峙之间,阮霰转醒,缓慢撩起眼皮。 “他帮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可以帮他拔出寒露天的人。”边说,阮霰边离开谢天明后背,站直了身。纵使那两人的对话,他只听见了个尾巴,但不难猜出谢天明为何会做出那般言论。 阮霰瞥了原箫寒一眼,又对谢天明道:“走吧,去廷秀园,你不是想要下酒菜?” 谢天明收起面上的逼视神情,转过头去,一脸担忧地对阮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下酒菜?我带你去找境主。” “不必,我没事。”阮霰淡淡道,顿了一下,又补充:“就算偶尔有事,但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言语之间,已是走到渡河秋入口。 “果然还是老样子。”谢天明无奈低叹一句,接着替阮霰向原箫寒道了句“多谢国相出手相助”,便去追那人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离去,渡河秋内唯余原箫寒一人,他临溪涧而立,抛起玉笛、复又接住,隔了许久,慢条斯理“啧”出一声。 语气凉幽幽的。 第三十五章此事休提 朱楼乃入瑶台境后,所见第一座建筑,如其名,红漆朱瓦,在初生之阳照耀下极为瞩目。 天字七号与钟灵在朱楼门口相逢,一狗一人都不想参加这入学试,干脆蹲在墙根聊天扯淡。阿七终于找到机会,将心中疑惑问了个明白。 原来花间独酌和孤月剑主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北周前任国相原箫寒。 原来他对阮霰深情告白,并非出于内心的欢喜之情,而是想把人带回去,帮他一个忙。 原来……等等,花间独酌竟然和孤月剑主是同一个人! 阿七一蹦三丈高,震惊得无以复加:“天哪!难怪他俩一见面就恨不得打起来!” “他们打起来过,那一次,把龙津岛的一条街给掀了。”钟灵一脸哀叹。 “这两个人竟凑到了一块儿。”阿七分外唏嘘。 沉寂半晌,钟灵感叹道:“这个世界太复杂,我果然还是喜欢和花花草草待在一起。” 阿七点头:“我果然该做一条狗。” 钟灵又道:“但我家大人是真心想把你家主人请回去,为此,和这里的境主做下交易,愿意成为流夜台新执教。” 阿七面露惊讶:“那他已是执教,竟不动用关系,把你直接弄进流夜台?” 钟灵反问它:“你家主人不也一样?” 春山夜带刀_76 阿七内心泛起苦涩。 “哎……” 片刻后,两声叹息落在第一处,一人一狗不约而同垂下脑袋。 但没多久,其中一个问:“咱们进去考试吗?” 另一个反问:“还有别的可以选吗?” 钟灵:“那咱们走吧。” “你且等一等,我一条狗进去不好。”说着,阿七身上绽放一团光芒,待得熄灭,此狗已然化作一个少年。 “走吧。”阿七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钟灵,甩着衣袖绕到朱楼正门。 钟灵一路小跑追上,在阿七身侧低问:“喂,你到底是人还是狗啊?” 阿七没给出正面答复。 瑶台境与旁的学宫不同,没有特定的招生季,朱楼大门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向每个到访之人敞开,不过一个人一年中,只有一次参加入学试的机会,若是今年没通过,那便只能明年再来。 今日约莫有十来人参加入学试,不过时辰尚早,负责入学试的长老还未出现。 此试与凡尘官场上的乡试会试有所不同,参加者从长老手中领得一号码牌,将神识沉入内,便可来到一隅独立空间,进行考试。 所以这入学试,亦不曾有特定的开放时间。 早到的十来人依次排着队,阿七和钟灵站在队伍末尾,听见前面的人正谈论通过后要不要选择去流夜台。 这一刻,阿七脑中闪过灵光,当即转过身去,握住拳头,认真严肃地对钟灵说道: “我必然能通过入学试,加入流夜台。春山刀阮雪归名满天下,年少时便打败天下无敌手,更有只身逼败梁王这样的功绩。便是学不得一招半式,一睹风采,亦是极好的!”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在场所有人听清。 钟灵登时明白他的意图,亦捏起拳头,定定点头: “是的,春山刀前辈如今在流夜台执教。不过我还听说,孤月剑主也会过来。这两个人,百年前便站在江湖顶峰,若能入流夜台,得他们指教,到时候说出去,多有面子!” “什么?原箫寒也要来?”阿七震惊,但下一刻,他的肩膀被人按住。 “兄台,你这话说得太对了。那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若是能同他说上几句话,够我吹一辈子了!”排在阿七前方的人回身,格外激动地说道,“我必选流夜台!” 阿七顾不得惊讶,回拍前面人肩膀,以坚定的语气对他说:“好,兄台,我们流夜台见。” 不只这一人如此,朱楼里已炸开了锅: “什么什么?孤月剑主也要到流夜台指教?” “两大风云人物齐聚于流夜台,那必然要过去了!” “看个热闹也好,这两个人可是宿敌呐!” “你们说,春山刀和孤月剑主这两人,会不会就谁更会教学生做出一场比试?” “若是如此,流夜台之人可有福了!” 闻得此般言论,阿七回头给钟灵递了一个眼神。两人对视一笑,心照不宣。 不多时,负责入学试的长老出现在朱楼,吩咐随在身后的童子向排队等候之人发放号码牌。 阿七领到了十三,钟灵乃十四。 沉入神识之前,需报以姓名籍贯,阿七左思右想,报了个“阮七、金陵”。 这个时候,阿七看见朱楼大门探入一个脑袋。是个熟人,虽说曾有过嫌隙,但后来阿七改变了看法。此时此刻,这人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好奇打量此间。 阿七突然有一个想法,他立马跑过去。 * 廷秀园。 学子们疯涌入饭堂进行饭食争抢的时间段已过,园内很是清净。谢天明点了一道鲜笋牛腩与一盘油酥花生,同阮霰坐在角落,设下绝音结界,小杯酌饮。方才出现那种状况,他可不敢让阮霰再喝酒。 春山夜带刀_77 “我一直不知晓当年你将雾非欢逐出师门的缘由,现在可否告诉我?” “北周国相为何会如此护着你?寒露天是怎么回事?” “你身体到底怎么了?” “为何忽然到流夜台执教,你是不是同境主做了什么交易?” 谢天明的问题有些多,一杯酒罢,视线掠过阮霰覆在面上的银色面具,深深垂下脑袋。 “还有镜云生之事……我没想到他会因为我的‘死讯’,来找你报仇。我代他向你道歉。” 阮霰跪坐在谢天明对面,背挺得笔直,看也不看桌上酒与菜,淡淡道:“无妨,他打不过我。” “我这就去找他,同他说清楚。”谢天明皱起眉,当即便要起身。 “我在此处,他自会找上门来。”阮霰拦了谢天明一下。 “我定会同他说清楚,当年之事……”谢天明拿起筷子戳上油酥花生,话语里有些烦恼,“哎,不提这个,别的问题呢?你不回答我?” 略加思忖,阮霰将其中缘由慢慢道来,“先前说过,原箫寒护的不是我,护的只是一份能拔出神刀寒露天的力量。寒露天在他们北周的预言里,是把救世之刀。 我的身体无妨,三魂缺少其中之一而已。 到流夜台执教,是因为和岚光岛守岛人做了一笔交易……” 接着便说到摇光试,谢天明听得直摇头:“参加摇光试的队伍,少则两人多则五人。你家阿七境界在乾元境,但那个少年钟灵,不过凤初境,若是遇上强敌,他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拖后腿。这样的组合要想赢得比试,极为困难。” “但流夜台没有旁的可选之人。那个钟灵,我会想办法让他在短时间内有所提升。”阮霰道。 谢天明倏地笑起来,露出尖尖虎牙:“我有一个妙招。” “说来听听?”阮霰来了兴趣。 谢天明拿自己的酒杯撞了阮霰的一下,笑道:“我也来流夜台,替你出战。” 阮霰想也不想便拒绝:“不行,你睡了百年,想必伤势严重,如何能……” “阿霰,此言差矣,我睡了百年,如今正是活动筋骨的时候。”谢天明打断阮霰,话语甚是坚定,“这事不许拒绝,就算你拒绝了,我也会去朱楼递交申请,然后报名参加摇光试。” 说着,这人又要起身。 阮霰对这人的性格十分了解,知晓这人不听劝不听说,决定之事,鲜少会更改,便道:“我去同境主说,让他直接给你流夜台学子身份。” “善极。”谢天明抚掌笑道,“如此一来,我们的队伍里,便有两个乾元境修行者。若能再来一人,只要境界不低于琴心境,便可胜券在握。但要如何招募到合适人选呢?” 下一刻,他托着下巴,自顾自说出解决之法: “或许我们可从江湖上招募。” “又或者,我们可以将那位孤月剑主请来,与他一同商议解决之法。” 阮霰不咸不淡道:“此事休提。” 谢天明认真地望着他:“阿霰,向国相求助,乃是一道良策。” 阮霰语气依旧:“不谈。” “你从前可不会这样,你向来是该计较的时候才计较,不该计较的时候决计不提过往情仇。”谢天明盯紧阮霰,仔细观察一阵,道。 “哦。”阮霰撩起眼皮,轻飘飘瞥了谢天明一眼,并为他酒杯斟满。 “……”谢天明很是无奈。 两人又在廷秀园坐了一会儿,直至一坛酒喝完,谢天明才想起一个被阮霰忽略的问题——雾非欢被逐出师门的缘由。 他再度询问,而阮霰一如既往,闭口不提,甚至转移了话题:“去找点暮鸦。” “好。”谢天明只得点头。 瑶台境境主在北边高塔内,阮霰为谢天明弄到流夜台弟子的身份,这个过程没有波折。而谢天明提出住到秋江八月声去,点暮鸦欣然同意。 便回渡河秋收拾东西,前往秋江八月声。 正午时分,境主在廷秀园向众学子宣布,北周前任国相、孤月剑主原箫寒成为流夜台新执教。 春山夜带刀_78 举境沸腾,议论不断。 午时二刻,阿七终于摆脱了那令人头大的入学试,一路急奔回秋江八月声。 见到谢天明,他先是“卧槽”惊叫,然后绕着这人转了好几圈,摸摸捏捏确定真假。接着扑向阮霰,蹭住这人肩膀说:“主人,我获得新队友了!” 阿七如今不是雪白巨犬的形态,乃是一少年,阮霰极其嫌弃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撕开,提溜到一旁。 谢天明侧目望来,好奇发问:“是谁?” 第三十六章恕难从命 “九堂叔,你怎么忽然戴起了面具?” 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抬眼一看,说话人乃是一位粉衣负剑的女子,被钟灵引着来到秋江八月声,面如芙蓉眸似秋水,赫然是阮秋荷。 “主人,我说的新队友就是这位阮秋荷。我们在朱楼遇见的。”阿七收敛做狗时的养成的习惯,乖巧站在阮霰身侧,垂着手说道。 阮秋荷快步走到阮霰身前,语气激动道:“九堂叔,我听闻你正为瑶台境星脉能否赢下今次的摇光试一事烦心,索性入了流夜台,同阮七、钟灵一道参赛,希望能为你解一分忧!” 闻得此言,阮霰挑了下眉。 这人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但阮秋荷以为他又要问自己为何来此,然后顺势把自己赶回去,忙不迭道: “九堂叔,我这次来瑶台境,一方面是听闻你在此执教,另一方面是……我的确打算到这里学习、修行!瑶台境乃天下闻名的学宫,早在数年前,家父家母就考虑将我送到此处。” 找出了充分理由让阮霰无法赶走自己,阮秋荷还以为阮霰会问牧溪云,又一股脑交代:“牧公子正同龙津岛官府一道安抚民心,处理毒尸后续事宜,所以没立刻赶来。不过我想他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会过来了!” 说完后抬起头,眼巴巴望着阮霰,像条等待主人摸头夸奖的小狗。 熟料阮秋荷没等来阮霰开口,倒是听得一道幽凉幽凉的声音响起,“哟,今天真是热闹啊。” 原箫寒回来了。 阮霰看也不看这位后到之人,冲阮秋荷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同谢天明道:“如此一来,便凑足四人。时间不多,你们先熟悉一番。” 阿七甚为惊讶:“小明哥也要来?” “不许这样叫我。”谢天明眼角微抽。 “谢哥!”阿七立刻改了口,笑容谄媚,“谢哥能来,我们队伍胜算翻倍啊!” 接着一把揽住谢天明肩膀,并冲钟灵和阮秋荷比了个手势:“走走走,谢哥、钟灵、阮姑娘,我们去练武场,彼此切磋几回,相互了解了解。” 钟灵一扫庭院中阮霰与原箫寒的神情,边点头边将阮秋荷拉出秋江八月声。 牧公子?十成十是那位鹤取公子牧溪云! 钟灵在龙津岛明善堂照顾伤患时,同阮秋荷打过交道,两人结下几分情意,并交换了部分底细,是以他很清楚牧溪云对于阮霰而言,是个什么身份。 可不能让这位阮姑娘继续说牧溪云,对自己主人太不利了。 这四人走后,秋江八月声立时静下来。微湿的海风分花拂叶,掠过廊下镂空的雕花,掀动银色的发与素白的衣。阳光止步于栏杆外,阮霰站在光透不进的阴影里,向原箫寒投去淡漠一瞥。 尔后转身,回去自己房中。 原箫寒在门扉合上的前一瞬,从门缝挤进去。 方站定,竟听得前面的人道:“这回不翻窗户了?” 阳光照不进长廊,却是越过半开的窗,在屋中投下一道亮色,阮霰站在光芒中,发如雪衣如雪,连带遮住容颜的面具,亦折射着雪晶般的光泽。 他说话,即使是问句,声线也依旧平直,清清冷冷,像是被风吹起来的雪屑。 原箫寒望着这样的阮霰,忽然开始想,这人的名字,取得真是贴切。不过下一刻,他半弯起眼,绕到阮霰身前,道:“这回不赶我出去了?” 阮霰瞥他一眼,坐进椅子里,平静道:“恐怕只有杀了你,才能彻底将你赶出视线。” “但很可惜,你杀不了。而我,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原箫寒耸了耸肩,在阮霰对面坐下。 春山夜带刀_79 阮霰一声冷哼。 原箫寒翘起一条腿,姿态悠闲,“我知道,想要让你这样的人点头,最好是谈条件,而非谈感情。我帮你扫清取得永无之灯这条路上的所有障碍,你同我会鸣剑山庄、将寒露天□□。” “看来你去过岚光岛,从南无极嘴里挖出了些东西。”阮霰道。 “不错。”原箫寒点头。 白衣银发之人轻轻眯了下眼:“原箫寒,可曾有人这样说过你——你是个极能忍的人,连与厌恶之人结契对象,都能接受。” 原箫寒将手肘撑在案上,手轻轻屈成拳头,抵住下颌,眼珠子幽幽一转,却是提起一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 “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当初,你为何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是‘阮霰’?我想,这个名字,当是只有亲近你的人才知晓。”原箫寒道。 阮霰语气不咸不淡:“那个时候,我已无亲近之人。这个名字,便如同无名。” “你用的是‘那个时候’,是否意味着,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原箫寒不错目凝视阮霰,眸底之色,三分探究,三分疑惑,剩下的,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不爽,“这个所谓的‘亲近之人’,是那个穿一身刺眼的明黄色,拎一把同样刺眼的剑之人?” “若你敢用他来威胁我,我保证,寒露天永远无法出世。”阮霰沉声道,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屋内杀机四起。 原箫寒眯起眼,有些不满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听你这意思,是要把他摘出去,答应我的条件了?” “当然不。”阮霰眸眼之中情绪冷冷,“永无之灯,我会凭自己的实力拿到。” “凭你这条堪堪被独明草吊住的命?”原箫寒嘲讽。 “随你怎么想。”阮霰不为所动。 屋内出现片刻沉默,沉默化开之后,原箫寒垂眸摇头:“阮雪归,你太倔了。” 阮霰端起茶盏,缓慢饮了一口,搁回桌案时,瓷杯发出的碰撞声沉沉然。 他的语气亦沉,往细了听,还能发现一丝不屑:“若我答应你,身上便会被烙下鸣剑山庄的印记。你别以为我不知晓鸣剑山庄是什么地方——山庄之人,世代守在观山,非大事不出。这等同于,我虽捡回了一条魂魄,却失去了自由。” “你可以不遵守这条规定……也可以如你最初想的那样,在帮完我后,选择离去。”原箫寒未料到阮霰会在意这个,一时有些惊讶,轻笑对阮霰说道,但话至末尾,声音渐低。 “恕难从命。”阮霰冷声道,语气坚定。 原箫寒瞪视阮霰,良久之后,竟是笑了一下,紧接着,翻拳为掌,将一把迷.药撒向阮霰。 他们两个人距离本就近,原箫寒出手又快,阮霰根本来不及抵御。迷.药入口鼻,他当即运转元力,欲将之排出,谁知这药药效迅猛如斯,方沾染,便是经脉凝滞、气海沉寂,并且四肢沉重,脊背发软。 阮霰暗自蹙眉,在倒下去前瞬,被原箫寒接住,继而被抱起,安置在床上。 这张床看不出丝毫被睡过的痕迹,料想昨日,阮霰是调息打坐度过了一整夜。这个人对自己,便如苦行僧一般。原箫寒想着,不由低垂眼眸,向这人投去一瞥。 阮霰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上表情,但由于四肢使不出力,被原箫寒强行裹进了被子里。 “这药会锁住你的功体,若强行冲击,只会遭到反噬。那时候,独明草的效力将微乎于无,相当于你把你自己送到了我手上。”原箫寒轻声道,“我会替你将永无之灯取回来,然后在你拔出寒露天后,帮你修复三魂。” “原箫寒!”阮霰咬牙切齿道。 “你曾经的徒弟,你现在的仇人,我都会处理好。”边说,原箫寒边抬掌结印,在秋江八月声设下结界,“这几日,你在此静养。” 然后,他垂手捏住阮霰面具边缘,轻轻又缓慢地摘下。 那美好得不似人间颜色的面容展露出来,眸眼深处微漾的光,如辉月寒芒。 “以前我戴面具,是为了方便溜出皇都;你呢,是因着刺客身份,不得暴露真容的缘故。现在你已不再是刺客,所以不要戴面具了。”原箫寒笑道。 言罢转身走向房门。 阮霰却是挣扎着起了身,靠坐在角落,望定原箫寒的背影,眸光冰寒。 “我不太理解。”阮霰叫住那人。 “我若魂魄不全,对你而言有益无害。” “你大可以现在就带走我,强行与我结契,逼迫我替你拔刀,再将一个因三魂不全濒死之人丢弃便是。何故如此大费周章?” 原箫寒脚步一顿,继而回头,弯着一双眼同阮霰对视,话说得慢条斯理: “第一,我不会随便杀人,哪怕你身上沾染的罪孽该受天罚。” “第二,我对你很好奇。好奇你在龙津岛上的侠义之举,好奇你屠尽邺城三万人的狠辣之心。” 春山夜带刀_80 “所以,我要和你慢慢玩。” 阮霰唇角扯了一下,露出冰冷又嘲讽的笑,原箫寒不喜欢他这样,折身过去,抬手将他唇边的弧度抹平,并道:“别费力气了,你出不了我的结界,当然,别人亦无法进来。我去练武场指导那四人,你乖乖在这,等我回来。” 说完想起什么,解下腰间玉佩,又从鸿蒙戒里取出细绳,以之串起,套在阮霰脖子上。这玩意儿端的是繁重,乃是一组玉佩,从系壁、珩、流玉到牙、冲玉,一应俱全,光泽莹润可亲。 “我记得,牧溪云好像给过你一块玉。我这个人向来大度,不要求你把它丢了。但是,你身上戴的,必须是我给的玉佩。”原箫寒笑道,“若有事,你轻敲底下的‘冲玉’三下,我便会回来。” 顿了一下,又补充:“当然,若无聊了想要我陪你玩,也可以敲。” 第三十七章温养心魂 瑶台境的练武场乃是一座独立岛屿,被划分成一百零八个区域,地势与环境各不相同,东南西北皆设入口,学子们在入口处进行一番登记,方可使用。因了这个便利,原箫寒稍加查询,便寻得阿七一行人所在位置。 他们在第五十八号场地。此处是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势,有一条河穿流而过,浅水处停泊着数条船。阿七与阮秋荷一组,钟灵同谢天明一道,正相互对抗。 阿七随了阮霰,使刀,刀法颇有其主人的味道。穿衣打扮倒是同阮霰的喜好大相径庭,他外衫为红内里玄黑,束在马尾上的发带亦是此二色,为那张年轻稚嫩的脸平添几分稳重,又增了些飞扬意气。 阮秋荷使剑,招式是正统金陵阮家的路数,每一剑都走得极稳,且带着名家之风,行得光明磊落。 但她面对的谢天明不同。谢天明亦用剑,一身明黄衣袍随动作翻飞,一把赤金长剑起起落落,剑芒惹眼,出招却是刁钻至极,身法灵动得堪称诡异,刹那间便游走全场,像一道无处不在的光。 乾元境修为,但流露出的气势,远非乾元境修行者能相比。旁观的原箫寒不由眯起眼,开始留心谢天明。 这人游刃有余地对付阿七与阮秋荷,钟灵在一旁辅助,主要作用是骚扰敌对二者的配合。 ——但见谢天明纵身一跃,剑锋划过虚空,耀眼剑芒几近如灼,阿七、阮秋荷被逼得不得不后退。钟灵借此机会绕到阿七身侧,冲着他弹出手中药丸。 阮秋荷见状,立时后退三丈,飞身来到其中一条船的船篷上,避免钟灵再度出招。 这是会让人暂时陷入眩晕的药,药效不过三息。阿七中毒那刻,谢天明赫然落地,身形一移、长剑一挽,锋刃横于阿七脖颈边。 阿七出局,不过胜负未分。 三息过后,阿七从眩晕中恢复,瞪眼对谢天明道:“谢哥,你太闪亮了!到时候比赛开始,便把你推出去,你瞎比划几剑,晃住对手的眼睛,我们趁机偷袭,准能赢!” 谢天明收剑,拍着阿七脑袋道:“这种计谋,在比赛中,能用一时,却不能一直用。” “好气哦。”阿七垂下脑袋,踢了脚河岸上的细沙,“从前,你高出我一个大境界,我打不过你;没想到现在你我境界相当,我还是打不过。” “你虽一直跟在阿霰身边,但他分配给你的,却都是打探与巡视的任务,所以刀法难免有所生疏。”谢天明笑道,“阿七,你只需勤加练习,便有胜过我的一日。” “你太会安慰人了。”阿七垮下肩膀,叹了声气。 但他话音未落,谢天明已然离开河岸。 残影当空,人却落到阮秋荷身旁,倏然出剑,打得对方措手不及。三下两下,便卸下阮秋荷手中武器,剑尖直指眉心。 “阮姑娘,你不该光看着,旁的什么都不做,这样破绽太多了。”谢天明道。 诱敌功夫极佳,很会找时机,像是一个高级刺客。原箫寒在心中对谢天明做出判断。 啧,刺客。 他有了一个猜测。 场内战局胜负已分,围在周围的栅栏退开,原箫寒从观战席步入场中。 “大人。”钟灵见到来者,先是一惊,紧接着躬身行礼。 “表现还不错。”原箫寒拍了下钟灵肩膀,继而转头看向谢天明,道:“敢为阁下师承?” 谢天明从船篷回到沙岸,站定在原箫寒三步之外,回答:“在下出身青冥落。” “原来是阮小霰的同门,先前真是失礼了。”原箫寒道。 “国……不,还是称呼‘孤月剑主’比较妥当。不知孤月剑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谢天明问。 正往这边走的阮秋荷听见“孤月剑主”四字,猛地顿住脚步,满脸震惊:“什么?孤月剑主?你不是毒医花间独酌?” 原箫寒幽幽一笑:“没有谁规定,花间独酌与孤月剑主不能是同一个人。” 春山夜带刀_81 阮秋荷神色变了又变,复杂得难以形容。 片刻后,她移开目光,落到钟灵身上,快步走去,把这人从原箫寒身边拉走,来到较远的地方,咬牙低声道:“钟灵,枉我同你称姐道弟,在明善堂结下深厚情谊,你却不告诉我你家大人的身份!” 钟灵连忙摆手:“这不能怪我!春山刀和孤月剑是什么关系,江湖人尽皆知!当时在明善堂,你告知我你九堂叔就是春山刀阮雪归,我便被吓得差点掉进药炉子里,怎敢告诉你我家大人还有另一层身份?” 阮秋荷极重地“哼”了声,“原来你不是因为我堂叔的身份而吃惊。” “阮姐姐,你真不能怪我。你虽不因对花间独酌有偏见,便连带看我也不顺眼。但若你知晓了我还是孤月剑的手下,依你对你堂叔的维护,肯定不会搭理我了!”钟灵拱手哀求。 阮秋荷一想也是,便叹了声气,“算了,不和你计较,我总归是知道了。” 钟灵笑起来,提议:“那下一把我和你一组吧?” 阮秋荷毫不犹豫摇头:“我们俩,你凤初境,我琴心境,能对付两个乾元境?” 钟灵不服:“我轻功好,还擅使毒!” 这两人虽然躲到了一边,但谈话没逃过另外三人的耳朵。 谢天明不清楚之前发生的事,略有不解;阿七早些时候便晓得了原箫寒的身份,压根不感到吃惊;而原箫寒,似笑非笑望过去,道:“接下来,你们和我打。” “什么?”钟灵、阿七、阮秋荷齐齐将目光投向原箫寒,倒是谢天明,面上浮现了然神色。 原箫寒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笛,慢条斯理道:“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你们四个人,同我一个人打。这样,你们才能练习四人配合。” * 晃眼间,白日已逝,垂落在海的西侧,将碧蓝染成赤红。倦鸟归巢,放课的学子们疯狂涌入廷秀园,排队争抢喜爱的饭食。 练武场第五十八号场地内,钟灵和阿七累得直接瘫倒在地,阮秋荷坐在一块石头上,用剑撑着,才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唯独谢天明面不改色,执剑立在如火夕阳下,身影被拉得极长。 原箫寒朝远处投去一瞥,回首后,对几人道:“今天便到此为止,我回去为你们制定几套战术方案。接下来几日,我会为你们联系旁的参赛队伍,进行切磋比试。” “真好,我不想和你打了。”阿七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你打我们,跟切菜砍西瓜没两样。” “大人连五成实力都没使出。”钟灵啪的一声拍在阿七手上,替原箫寒辩解,“是我们配合不够好,到处出错,才会显得很吃力。” “今夜回去后,各自反思一番,明日进行交流。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原箫寒扫了几人一眼,玉笛在手指间挽了朵花,提步离开。 有虚弱的对话声传入耳,随着远去,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哎,我好饿,听说廷秀园的东西蛮好吃,咱们不去吗?” “去,但不能现在去。这会儿太挤了,不仅要排老长的队,打菜的大婶们还手抖,一个劲儿颠勺……” 秋江八月声亦迎来日落,赤金霞光流淌在空寂庭院内,将卷在风里的细小花朵染得如同火烧。 原箫寒回来时,看见有个小仙童被拦在结界外。他站在树下,怀里抱着一沓书册,脑袋朝前一点一点,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你在这里等人?”原箫寒走过去,用玉笛敲了下仙童脑门,将他唤醒。 小仙童惊得瞌睡虫全飞,连同此一道飞走的,还有怀里的册们被他惊慌一抛,纷纷掉落在地。 他赶紧弯腰去捡,边道:“我、我是过来找阮执教与原执教的,奉流夜台执教阁长老之名,前来询问他们对授课是否有安排。” “你拿的这些书,是做什么用的?”原箫寒问。 “是流夜台弟子的资料,特地拿来给阮执教与原执教过目。”小仙童回答。 “给我,我替你送进去。至于授课安排,明日亲自去流夜台答复。”原箫寒又道。 小仙童迅速将捡起来的书册递与原箫寒,感激涕零。 原箫寒带着书册步入秋江八月声,穿过庭院,走进长廊,来到阮霰门前。他感觉得出,这人仍在里面。 他没敲门——反正敲了门,阮霰也不会理,是以直接推门而入。 屋中仍是他离开时的情形,窗户开了半扇,落进来的耀白日光变成夕阳余晖,将地面映成一片橘红。 阮霰盘膝坐在床榻中,低垂眼眸、面无表情,银发静静垂坠在身后,素白衣衫润着细微光泽。仍是早上的模样,不过——脖子上那串玉佩不见了。 “你把我的玉佩丢了?那可是被我百年不曾离身的玉,每日被我元力浸润,能温养心魂……”原箫寒蹙了下眉,边说边朝阮霰走去,但话没说完,便被什么东西硌住了脚。 低头一看,赫然是那串繁重的玉佩。 春山夜带刀_82 第三十八章清透幽凉 这串玉,料是绝品,千年方可一遇。原箫寒年少时,师父为了磨他的性子,将这块玉料丢给他,让他亲手制成成品。 原箫寒花了半个月,勉强打磨出个雏形,接着又去半月,才制成可入眼的模样。 如今这串他亲自雕琢出的玉,被他所赠之人丢在地上,还遭他踩了一脚。 待遇真是凄惨。 原箫寒将脚挪开,抬头看向阮霰。床榻上的人缓慢撩起眼皮,对上他的视线,眸光清明雪亮。 有一点微芒在玉佩上闪过,原箫寒余光捕捉到,挑起眉梢:“你不仅丢了,还在上面布置了陷阱?” 阮霰冷淡道:“不知国相大人,是否能避开这个陷阱。” “你定是觉得,我看出这玉佩有蹊跷,便会绕开它。”原箫寒脸上不显惧色,边说,边弯腰捡起地上这串玉,捏在手中把玩。 一息,两息,三息……数十息过去,无事发生。 原箫寒笑了一下,抬脚走向阮霰,这人表情不曾有半点变化,冷得如同一座玉雕。 阮霰坐在床榻正中,四周空出许多地方,原箫寒坐到床畔,翘起一条腿,将玉抛起又接住,接住又抛起,“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但原箫寒的话没能说完——阮霰冷不防朝他伸手,肩膀被素白修长的手指一按。一股束缚之力自阮霰指尖往外蔓延,霎时间遍布全身,勒得原箫寒无法动弹。 啪嗒,那串繁重的玉在空中翻转一圈,落下时没被接住,掉在床褥上,撞出一声闷响。 “缚仙网。”阮霰收回手,声音清冷,“你对它使用多少元力,便将会有多少元力反噬到你身上。” 原箫寒以翘腿抬手的姿势被束缚,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但他面不改色,甚至笑起来,就着这样的姿势朝阮霰歪过去,低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阮霰嫌弃地往旁挪了挪,“我出不去,你也别想离开。” “你是在追求公平?”原箫寒惊讶中带着些许笑意。 “呵。”阮霰冷笑。 阮霰早已适应了无法调转元力、四肢虚软的状态,现在能够活动自如,并且可以下地走动。就是有点慢。 他花了一些时间穿鞋,越过夕阳落入房中的那道光带,走向敞开的房门。 原箫寒在他身后喊:“你要去哪?” 阮霰没理。 他去了后院,慢条斯理打来一壶水,坐在梅树下的石桌旁,烧水煮茶。 原箫寒艰难地改换姿势,一蹦一蹦离开房间,来到阮霰对面坐下。 “你应当听见了,先前有个小仙童来找我们,要我们看一看流夜台弟子的资料,然后安排课程。”原箫寒道。 “反正你出不去,不必做课程安排。”阮霰声音冷冷。 原箫寒:“这不太好吧?” 阮霰反问他:“这不是你为我决定的吗?” 原箫寒垂眼,闭口不接话了。 小炉上水开始沸腾,壶盖被白气冲开又落下,撞出汩汩声响。阮霰熄灭炭火,待得水温稍微退去,才往里加了勺茶叶。此茶细长如眉,深沉的颜色里夹杂了金黄,香味淡甜。 “看起来你很喜欢金骏眉。”原箫寒辨出这茶的种类,低笑开口。 阮霰拎起茶壶,为自己倒出一杯,茶汤清亮,色如琥珀,又如烧的晚霞一晕,更显火红。 “你不打算让我喝?”原箫寒的目光从捏住茶杯的手指往上,看向阮霰无甚情绪的眼睛。 阮霰抿了口茶,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我错了。”原箫寒垂下脑袋,调整好表情后重新抬起,一双眼诚恳地望定阮霰,语气真挚,“我不该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关在这里。” 春山夜带刀_83 “晚了。”阮霰道。 “不晚。”原箫寒表情讨好。 阮霰又是一声冷笑。 “我真的错了。”原箫寒态度更为认真,但那双挪到身后的手,却开始有动作。 阮霰面无表情瞥他一眼,起身来,绕到这人身后,捏住他正在动弹的手指。原箫寒的手颤了一下。 他的手型极好看,骨节相当匀称,因为练剑的缘故,掌心与指尖留有剑茧,不仅没折损美感,反而增添些许韵味。 阮霰捏住原箫寒手指的其中一根,将戴在指间的鸿蒙戒给摘了下来。 鸿蒙戒乃修行者至关重要的物品,通常在使用的那刻,修行者便会勒令鸿蒙戒认主。这样一来,除非鸿蒙戒主人自愿,或使用强力手段,根本没办法将之从修行者手上脱除。 显然,原箫寒是前者。阮霰略感惊讶。 “这不公平。”原箫寒拖长语调道,“我都没收走你的戒指。” “我从一开始,为的便不是公平。”阮霰按捺心中情绪,不咸不淡道。 阮霰仍站在原箫寒身后,殊不想竟是给了这混账可趁之机。原箫寒往后微微倾身,抓住了阮霰握住他鸿蒙戒的那只手。 他把阮霰往自己的方向扯了一下,这个瞬间,闻见了这人身上的茶香。不同于桌上茶具中飘出的味道,这香很淡,不甜,倒是清苦微涩。 这味道勾得原箫寒有些心猿意马,他微微眨了下眼睫,偏首抬眼,望定这人寒月般的眼睛。 “阮小霰,我们各退一步如何?”原箫寒轻声道。 阮霰试着将手从原箫寒手里抽离,非但没成功,还被拉得更靠近了一下。他蹙着眉道:“哦?原来在国相大人的字典里,还有‘退’这个字。” 原箫寒幽幽道:“我的名字不叫‘国相’,再说了,我现在也并非国相。” 阮霰瞪他:“放手。” “我若放了,你将鸿蒙戒丢到我找不到的地方,那该如何是好?”原箫寒笑问。 天幕里的余晖渐渐褪去,夜色缓慢铺开,风里渐渐透出夜的清寒,而庭院另一侧,晚香玉送来甜香,却化不开阮霰眸中冷色。 眼见着阮霰便要有别的动作,秋江八月声的结界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惊讶呼喊。 “怎么回事?” “进不去了!” “是结界!” “为什么会有结界?” 此结界可从里看到外面,阮霰循声望去,见得是阿七他们一行人回来了。 化作少年模样的天字一号握掌成拳,冲撞未果后,抱着通红的拳头怒道:“卧槽,不会是原箫寒弄的吧!死乌鸦不准他们斗殴,于是设下结界再打!” 他身旁的钟灵立时抚掌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那我们还是先走吧。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围观者。”说着就拔腿往外。 阮秋荷一脸愠色:“怎么可以!那个登、登徒子!谁知道他会对我堂叔做什么!我不走!” 熟料阿七也掉了头,去追钟灵:“走吧走吧,我们回去廷秀园。酉时过后,有个窗口会卖烤串,可香了!” “喂——”阮秋荷不甘心大喊,接着被阿七和钟灵一起架走了。 谢天明摸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四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逐渐消散的余霞光辉下,阮秋荷耳尖翠嵌宝石铛闪过幽芒。阮霰捕捉到此,眉梢一皱。 原箫寒轻轻捏了下这人手指,唤回他的注意力。阮霰抬起空出的右手便是一巴掌,拍在这人的爪子上。原箫寒终于放手,阮霰一声冷哼,带着这人的鸿蒙戒坐回对面。 “说会刚才的,你我各退一步,我为你配出解药,解开秋江八月声的结界,你拿掉我身上的缚仙网。”原箫寒弯眼一笑。 “配出解药?”阮霰声线微沉。 “这药相当复杂,解药必须现配。”原箫寒认真道。 “呵,临时配药,须得先拿掉缚仙网。”阮霰盯了原箫寒许久,冷笑道,“若你趁此溜走……” 春山夜带刀_84 原箫寒打断阮霰,神情严肃地保证:“我不会走。” 阮霰眸光冷冽:“原箫寒,你在我这里,没有信誉度。” “说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也是老交情了……” “我不认识你。” “我鸿蒙戒里有一根铁铐,可以将两只手铐在一起,本是用来防止被抓捕的贼人逃跑,但当下情形,我想很是适用。”原箫寒眸眼一转,提议道。 “好巧。”阮霰挑了下眉。 “你也有?那用你的。”原箫寒微怔半瞬,旋即被浓浓笑意掩饰,这笑堪用“乖顺”来形容。 阮霰沉默地注视原箫寒,许久没动。 “你不会……”原箫寒心里有了个猜测,但他话音还未落地,便见阮霰从自己的鸿蒙戒中,掏出如他先前所描述的铁铐。 阮霰走过去,咔嗒一声铐住原箫寒手腕,再咔嗒一声,将另一端铐上自己的,然后拿掉了原箫寒身上的缚仙网。 “国相大人,做人要言而有信。”阮霰冷声道。 “我怎会对你说谎?”原箫寒道。说完伸了个懒腰,带着阮霰的手一同抬起来。就在阮霰瞪来的前瞬,他撤掉了罩在秋江八月声的结界。 “向阮大人展示我的诚意。”原箫寒笑道。 说完,便拿出东西,开始配制解药。 原箫寒左手被铐,不太方便,阮霰一边帮他递东西,一边厉声威胁:“若你耍花招,我会让你这辈子,都没机会得到寒露天。”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大错特错。”原箫寒真诚道歉,并发誓自己不会动手脚。 两人忙碌多时,解药配制进行到半途,一个学宫仙童打扮的人来到秋江八月声。 这人于入口处止步,恭恭敬敬朝两人致礼,“阮执教,原执教。境主请原执教过去一趟。” 原箫寒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 阮霰偏首瞥了来者一眼。 “境主在何处?”原箫寒问。边问,边挠了下阮霰手心,但不留情地被打回去。然后又抓住,正正经经写下几个字。 来者答复:“春深台。” 阮霰同原箫寒交换眼神过后,解开手上铁铐。 “我去一趟。”原箫寒凑近阮霰,弯眼笑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阮霰蹙起眉,不留痕迹地拉开距离,敷衍地“嗯”了声。 原箫寒走向入口,仙童比了个请的手势,“原执教请随我来。”但末尾的“来”字还未落地,却见原箫寒大步折回去。 清甜花香弥散四合,月未出,灯未上,夜色迷蒙得像是绕了层雾。原箫寒走到阮霰身前,什么话也不说,抬手便扣住这人的腰,在他瞪眼的时候,前凑几分,吻上那双色泽略淡的唇。 阮霰下意识要推开面前的人,但手被一把握住,接着,一颗药丸被推入口中。渡来的不仅于此,还有原箫寒的元力,清透幽凉,像是薄荷叶泡出的水,让人忍不住沉溺。 经脉的凝涩,四肢的虚软,皆被一点一点化开了去。但原箫寒没就此停下,他纠缠着阮霰的唇齿,直到自己的元力在这人体内流转一周,替他将心魂巩固过一遍,才缓慢撤离。 阮霰的唇因这一吻而红润,像是全然盛开的、待人采撷的花,原箫寒眸光触之即暗。 想重新覆上去,哪怕是轻轻一啄。但——阮霰体内药效已然清除,再有逾越之举,恐怕会被这人一刀打进海里。这还是比较好的后果,更有可能被一刀捅个对穿。 考虑到此,原箫寒生生忍住了冲动。 但他仍是留恋不已,垂了眸光,却又刚好瞥见阮霰线条清瘦的脖颈,竟生出一种咬上一口的念头。 原箫寒不得不别开眼,在阮霰耳旁叮嘱:“我不走远,乖乖在这里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交给我来解决。”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犹如情人间亲密的呢喃。 阮霰用手里的铁铐打掉仍握在自己腰上的爪子,面无表情给了个“滚”字。 原箫寒遵照指令,随仙童滚出秋江八月声。 夜色渐沉,飞虫扇着翅膀轻闪在晚香玉的花叶之中。 春山夜带刀_85 第三十九章月下飞天 夜色弥弥,纸鹤衔着符纸,从北向南,将灯盏次第点亮。若从高空俯瞰,这烛火绚丽的瑶台境,仿佛落在东海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万千灯火的其中一盏,照亮阮霰无甚情绪的双瞳。他抬袖擦了下唇,面无表情回去梅花树下。 茶已凉。阮霰点燃炭火,重新烧了一壶水。 角落的晚香玉兀自绽放,飞虫收起透明羽翼,将自己藏入花蕊,唯余一双眼紧紧注视此间一切。 静谧又幽幽,白衣人独坐树影之中,新出的月挥洒光芒,透过枝叶间隙,在他明若霜雪的发上轻旋跳跃。 水未沸,阮霰便拎起细壶,将水注入一旁的紫玉壶中。沉积的细小茶叶翻上来,滚过几道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去壶底。 他合上盖,为自己斟了杯温茶,狭长漂亮的眼睛低垂,眼底流转的光华被鸦黑长睫遮了去,倒真有几分等候归人的味道。 但茶只抿了半口。 ——赫然之间,沛然气劲自长天落下,掀翻地面青石,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秋江八月声! 阮霰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银发起落翻飞,但人没有动,甚至眼皮都未撩起。 那气劲便要逼上面门,一个抑制不住得逞语气的声音入耳:“吓得动都不敢动了?阮雪归,看来没了原箫寒,你什么都不是。” 阮霰恍若未闻,继续喝茶的动作。 那个声音也在继续:“不过,这次还得多谢原箫寒,若是没有他……”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玉笛破空而至,在尚未深沉的夜色中打了个转,强势迎上袭来的气劲。 “谢我什么?”原箫寒出现在阮霰身旁,伴随着话语,虚空里的玉笛一路前冲,一声当啷,撞上来者兵刃。 玉笛未被撞出裂痕,甚至借着这股冲力沿路返还,落回原箫寒手中。来者眸中惊讶瞬闪,牵出冷笑,足尖在夜空中一点,飞掠后退,停稳在数丈外,身形轻盈似鸟。 原箫寒转了一圈玉笛,似笑非笑这着苍蓝衣衫之人道:“谢我屈尊纡贵,指出你剑术上的不足?” 说完微微一顿,弯腰凑到阮霰耳旁,问:“说起来,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个人的身份。” 阮霰搁下茶杯,起身拉开与原箫寒间的距离,冷冷道:“月下飞天镜云生。” “原来是他。”原箫寒作出了然神情。 “记住,别将人打跑了。”阮霰淡淡道。 “你要抓人?为什么?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原箫寒眯了下眼,视线狐疑,“说来你今天真乖,竟然听了我的话,没冲动出手。” “给你一个机会。”阮霰语气依旧。 “什么机会?”原箫寒追问。 阮霰眉梢轻挑,重新目光落回镜云生剑上。比之龙津岛一战,这人剑柄新添了一块宝石——呈银白色,月华之下,流转幽芒。 “比起那夜在龙津岛上,他境界有所提升。”原箫寒亦看过去,若有所思,“你的意思,难道是给我一个和进阶了的镜云生对战的机会?” “当然不是。”阮霰收回视线,偏首看向原箫寒,“给你一个——和借了圣器之力的人,对战的机会。不过在此之前——” 话未说完,阮霰倏然出刀,直斩镜云生身侧的晚香玉。花叶在此一瞬凌乱,那个藏在花蕊中的飞虫,坠地无声。 与此同时,镜云生出剑。 原箫寒把玉笛塞到阮霰手上,空出的手抓出那柄通体玄黑的长剑,飞身迎上。 阮霰退到一旁,手指松松抓着玉笛。这并非原箫寒第一次将玉笛交给他,其间必有深意,但阮霰懒得猜测。 抬眼观望战局,原箫寒手中长剑,格上镜云生的剑,两者相交,拉出刺耳的声音。 得知了原箫寒的身份,他所使长剑,名号随之而出——时拂天风。此剑在北周名声甚广。 “剑之所向,妖邪诛尽”,此为时拂天风第一任主人刻在剑鞘上的话,告诫后来者持剑为诛恶而战。这成为历任剑主人的理念,便也因了此,这沾染诸恶鲜血的时拂天风,有圣剑之称。 但此时此刻,这把诛杀天下妖邪的圣剑,在面对向圣器借了些微力量的镜云生时,竟隐隐落在了下风。 “不自量力。”镜云生冷笑,“你真以为,没有大幅的提升,我会再度找上门来?” 春山夜带刀_86 原箫寒化开逼来一击,挑眉道:“哦?我还以为你跟个二愣子似的,得知了阮霰中毒无法调转元力,便急急忙忙冲过来。” “呵,我的第一剑,不过是试探罢了。”镜云生沉声道,“接下来,便让你尝尝,被绝对力量碾压的滋味!” 两剑相撞,镜云生骤然抽身后退,足尖一点,凌空而立。他话音落罢,周身气势瞬变,剑柄上的光辉逐渐扩大,淹没握剑的手腕,顺着手臂流淌而上。 凝重凛杀的气息与威压自镜云生身上漫开,秋江八月声中,但凡活物,皆瑟缩成一团。 狂摇不休的梅花树下,双刀落入掌心,阮霰缓慢步出,语气冷淡:“你真以为,圣器的力量,是你可以掌控的?” 镜云生扬剑,剑尖直指阮霰:“但凡力量,皆能被人掌控。” “无知之辈。”阮霰嗤笑。 镜云生不与他多言,在宝石淌出的光芒亮盛到极致之时,挽出一朵剑花。原箫寒错步拦截,绛紫色衣袂在虚空翻飞飘选,搅动幽寂月色,浑厚元力流转,于夜空中荡出一圈又一圈波澜。 阮霰却别开了目光,看向另一处,但话,依旧是对镜云生说的,“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不想听一个死人说话!”镜云生语气嚣张。 阮霰冷声道:“若我告诉你,天明还活着呢?” 镜云生笑得讥讽:“呵,你想骗我。” 秋江八月声内风起云涌,花摇叶乱,檐瓦颤颤,连带地面青石,都不住颤栗。那壶温热了又渐趋寒凉的茶无人再问,震荡之中,水花飞溅。 陡然间,数道人影涌入,开口说话,语气各不相同。 “我说过多少次,瑶台镜内,不许私下斗殴!” “镜云生,你给我住手!” “卧槽,你们果然在打!” “堂、堂叔……你是我堂叔?堂叔!真的是你!” 四个人。一人身着玄衣、眼遮白缎,神情愠怒;一人明黄衣袍、金锋闪亮,表情震惊;一人手拎肉串、臂挂食盒,眼睛翻白;一人粉红衣裙,愣愣望着秋江八月声中白衣人摘掉面具后的容颜,惊讶万分,激动万分。 正交手的二人,原箫寒面不改色,玄剑冷寒,势如破竹;镜云生见得来人,冷笑更甚,招上杀意浓。 “休想骗我。”镜云生低吼道。 仿佛泰山压顶的一剑,朝原箫寒与立在数丈外的阮霰而去,阮霰斜挑手中长刀,恰在此时,谢天明朝镜云生掷出一件东西。 原箫寒剑锋偏转,侧身避开,这东西迎着镜云生剑意而去,在半空碎成数小块。 镜云生余光一瞥,却是愣了。 杀机四起的气劲中,一点点绿意跌落在地,撞出脆响。 “你个傻子,给我好好看看!当年我们在沅水岸边捡到两块绿松石,便刻了字相互赠送。这是你给我的那一块!”谢天明怒道。 镜云生握剑的手开始发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破碎的石块上,的确残余着字迹。 “你……真的……” 原箫寒没让镜云生把话说完,趁着他心绪大变,一击再击。 但见玄黑剑尖在夜色里拉出光弧,横斩剑柄镶嵌着的那颗华芒刺眼宝石之上、持剑者的手腕,继而旋身错步,瞬闪至镜云生身后,长剑斜里一挑,将此人从高空中打落。 然后,他朝阮霰勾了下手指。 阮霰了然原箫寒的意思,将之前用过的铁铐和缚仙网丢过去。 战局并未结束,紧接着,阮霰双刀一错,递出冷冽刀风,逼得藏身在阴暗处、当下时分正准备撤退的数名刺客现身。 此情此景,惊得站在入口围观的阿七把肉串食盒往后一抛,立时化作雪白巨犬模样,猛地扑向其中一人,利齿狠咬肩膀。 谢天明与阮秋荷虽不明状况,尤其是后者,还处于精神上的眩晕中,亦加入战局。 “你们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打!”点暮鸦怒道。 “境主大人,你分明遮着眼。”阿七用后腿往他衣摆上刨了块土,理直气壮道。 即使隔着遮目白缎,亦能看出点暮鸦在听见此话后,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春山夜带刀_87 场面越发混乱。 埋伏在此的刺客境界都不低,这便造成了阮秋荷与钟灵打着打着便落入了下风,阿七和谢天明忙不迭赶来相救的局面。 至于阮霰和原箫寒——后者捏住阮霰的刀柄,把人拉到梅花树下,弯眼笑道:“这是一个难得的练习机会。” 阮霰凉丝丝瞥他一眼,旋即手中被塞了一杯茶,一杯才斟出的、温热的茶。 “是不是该谈一下我们的事情了?”原箫寒坐到阮霰对面,单手支着下颌,低笑道。 “我们有什么事?”阮霰眸光浅淡。 “合作。”原箫寒伸手撩了一下阮霰被风扬起的发,“先前我亲你,你没有拒绝我。这是否说明,你愿意借我的身份,借与我的关系,去对付阮家?” “这不是合作。”阮霰搁下茶杯,把原箫寒的玉笛丢回去,不咸不淡道,“这是利用。” 原箫寒“啧”了声,倒不惊讶阮霰会有此回答。“春山大人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能接受。”他幽幽道。 另一边,点暮鸦实在看不下去秋江八月声里的混战,唰的抖开折扇,狠狠一扇。霎时间,狂风过境,分开交战双方,并将不怀好意的刺客悉数击倒在地。 “那两人,我便不说什么。但是你们,谢天明、阮七、阮秋荷、钟灵,你们身为学宫学子,却不遵守学宫规矩,罚你们抄写学规一百遍,卯时前交给我!”点暮鸦沉声说完,拂袖离去。 阿七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天明……真的是你?”被困在缚仙网里的镜云生瞬也不瞬盯紧此间那道明黄身影,忍着反噬的疼痛,抬手伸过去,“你没死……天明你没死在邺城!” “我就是谢天明,我没死,没死在邺城!”谢天明走过去,愤怒地注视他,“当然了,就算我真的死在邺城,也同阿霰无关!” 镜云生想信,但又不敢信:“不是假的?你不是阮雪归找人来糊弄我的?” “当然不是!难道要我把当年那些只有你我知晓的、你的糗事讲出来,才相信?”谢天明重重一叹,接着翻了个白眼,当着众人的面,讲出几件镜云生年少时干的傻事。 镜云生非但不害臊,反而挣扎着坐起身,大笑道:“真的,你真的是天明,这些事只有你我才知!太好了,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你还活着……” 但笑着笑着,竟又落下泪。 原箫寒捕捉到这段对话里的眸两个字,不动声色看了阮霰一眼。阮霰抬眸回视,继而起身,走向那堆瘫倒在地的刺客。 阿七化回人形,将这些刺客整整齐齐摆成一排,挨个摘下他们的面具。待到其中一人时,动作一顿:“老大,这个人的身形和发色似乎与你一模一样。” 阮霰投去目光,平平一“嗯”。 阿七视线在此人与阮霰身上来回数次,豁然醒悟:“我懂了,阮家的主意,是一边把你抓回金陵,一边用自己的人代替你待在瑶台境,伺机夺得永无之灯。” “嗯。”阮霰点头。 这两人反应平淡,但跟在阮霰身后的阮秋荷神色大变。 今夜发生的一切,让她一直处于愣愣的状态,不打架了,便游魂似的游荡在阮霰身后,想说话,但又不太敢。 ——原来堂叔模样这般好,若是江湖美人榜榜首位置不属于他,阮秋荷觉得自己恐怕得去找画圣打一架。思及初见时那些无知言论,她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 听见这段对话后,又震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什、什么?堂叔,阮家、我们家要抓你?” 阮霰与阿七都没说话。 “为什么会想抓你?”阮秋荷愣愣呢喃。 镜云生恢复了平静,抬头插话:“呵,你们阮家,不仅要抓阮雪归,更要杀他。” 说完,镜云生看了眼被劈死在地的飞虫,又从阮秋荷耳间的宝石铛上扫过。这虫是青冥落独有的东西,平时藏在石头里,一旦接到指令,便会飞出,对目标进行监控,并传回影像。 飞虫死,阮秋荷的宝石铛里已空无一物。 “这是我和阮家的私怨,你不必在意。”阮霰平静地对阮秋荷道。 “可、可我总该做点什么!我这就去向家主问个明白!”阮秋荷一阵摇头,说着便要行动。 阿七转头道:“你不管摇光试了吗?” 阮秋荷脚步一顿。 “你不要回去问,也不必做什么,就当不知晓此事好了。”阿七又说。但阮秋荷仍是一副坚定神色,他只好加了一句:“就算你知道了,也帮不上忙,你打不过青冥落的刺客,更走不出阮家十大高手的杀招。” 阮秋荷立时泄气。 春山夜带刀_88 点暮鸦只将这些人打晕,却没有杀死他们,阿七掏出了刀,一下接着一下,斩掉这些人的头颅,然后燃起一把火,将他们烧成灰。 原箫寒盯着月色下的主仆二人,蹙了蹙眉,但没有阻止。 “一定要这样吗?”钟灵垂着眼,低声问。 “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来杀我们。”阿七回答他,“不过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罢了。” 一时之间,秋江八月声陷入沉默。 阮秋荷坐在了长廊上,拿手捂着脸,遮掩住痛苦的表情。谢天明把镜云生扶起来,对原箫寒道:“孤月剑主,可否将云生身上的缚仙网解开?我想,他应该去给阿霰赔个不是。” “你确定他不会再发疯?”原箫寒问。 镜云生垂着脑袋道,“我一时头脑不清,被人当枪使了,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谢天明补充:“他若发疯,我自然会挡在阿霰身前。” 原箫寒道了声“行”,抬手将缚仙网与铁铐一并收回。 镜云生同谢天明一起来到阮霰身边,除去道歉,还提议:“我和阮家处于合作关系,他们愿意把圣器的力量借给我,说明我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为了赔罪,我愿意回去,帮你探听情报。” 阮霰却道“不必”,“你杀我,已失败两次,阮家不会同你再合作。而且,他们借你圣器的力量,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简单。” “这是为何?”镜云生不解发问。 阿七探过脑袋,帮阮霰解释:“你不是阮家人,过分使用圣器之力,是会死的。我建议你把这块石头弄下来,丢去海里……哦,不对,是送给我主人。” 镜云生立时将剑呈上,并惭愧道:“那我……要如何赔罪?我误会了你很多年,还几次三番想要杀你。” “云生,你可以留在流夜台执教。”谢天明拍了拍镜云生肩膀,给出建议,“月下飞天的名号,在江湖上仍是响亮的。你来流夜台,可以为我们拉不少人气。” 第四十章掷地有声 “瑶台境流夜台式微已久,我以为阮公子来此地,是为了借助瑶台境的庇护,没想到,真是为了振兴星脉而来……?” 镜云生表情变了又变,三分犹豫三分迟疑,余下的悉数化为愧疚,他目光在谢天明与阮霰之间游移,片刻后又道:“若是要我当打手,或是让我帮忙寻东西,定在所不辞,但执教……天明,你知晓我的,我教不来学生。” 阮霰平淡道:“不必如此,你待天明情深义重,我很高兴。先前之事,并不在意。”言罢,提步转身,欲回去自己房间。 镜云生仍保持着双手奉剑的姿势,见阮霰既不要蕴藏圣器之力的宝石,又不让他在瑶台境执教,并且不在意他数次杀上来的举动,懊恼之情更甚。 他追了两步,大声道:“虽不知阮公子复兴流夜台之缘由,但我定当尽一份心力,我会留下来执教,并且尽最大能力,将学生教好!”说完并指往剑柄一削,取出嵌在上面的宝石,交给阿七。 阿七点着头接过,道出一句“甚好”。 阮秋荷坐的地方,恰巧是阮霰门前,他经过之时,听见这人低低喊了声“堂叔”。 阮霰停下脚步。 阮秋荷拿掉捂在脸上的手,拉住他衣角,仰起头来,眼角微红:“我还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这些年,你为家族赚的名声还不够多吗?你本该择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安心养伤的……” 颜色浅淡的眼眸轻轻眨了一下,目光从阮秋荷面上掠过,阮霰偏首,遥望天穹中那道弯月,低声道:“你才十七岁,这个年纪,本该无忧无虑、不知世间愁苦……” 但话被阮秋荷打断,她将那片衣角攥得更紧,话语里藏着隐忍哭声,“堂叔,你又想赶我走?我知道,我这个人很冲动,做事不太过脑子,继续跟在你身旁,指不定脑子一抽,就做出点什么。 但青冥落的刺客埋伏着要抓你,镜云生借助圣器的力量来杀你,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我眼前,我没办法当做不知道!” 阮霰沉默片刻,弯腰拍了拍阮秋荷发顶,缓慢道: “正是这个道理。既然事实已经摆在你眼前,既然你一直以来认定的观念受到冲击,你就该抓住这个机会,抓住这倏然出现的漏洞,去探究一下,什么才是真实。” “但在你有能力对抗那份真实前,你应当保持沉默。或者,像旁的早已悉知真相的人那般,装作一无所知,并对那份真实加以利用,这样一来,你可以在阮家的庇佑下,走得更远。” “不过,做出何种选择,该由你自行判断。” 说完,他直起身,继续往前迈步。那片衣角从阮秋荷手中滑走,在风里翩跹起落过后,随着门扉开合,消失不见。 阮秋荷呆呆的。 “难不成,家里一直对外所说的,这百年来你隐居在镜雪里养伤,是假的?” 春山夜带刀_89 许久之后,阮秋荷皱着眉头,呢喃出这样一句话,但她所望的门扉紧闭,除却流淌在地的澄澈月光,没得到半点回答。 烧在秋江八月声的那团火逐渐熄灭,阿七和谢天明一起,将刺客们的骨灰收入盒中,然后拿到海边,将之撒向碧海。 镜云生跑去找点暮鸦商量在流夜台执教的事情,阮秋荷思绪杂乱,跟钟灵说了一声去散步,便离开了。 庭院中,唯余原箫寒和钟灵两人。 月上中天,海风不歇,吹散弥漫在秋江八月声的灼烧之味。零落一地的晚香玉已被打扫干净,但青石地面残余着香,它斜对的角落,梅花树影清幽。 原箫寒坐在月华树影之间,慢条斯理为桌上那壶金骏眉添加新水。 一壶泡了三次的茶,汤色渐淡,清香渐远。原箫寒轻抿一口,搁下茶杯。 钟灵走过来,在梅花树上小心翼翼贴了一道绝音符纸。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耳尖红红的,抬眼看了原箫寒好几次,才搓着手道:“大人,我先前听见你们说的话了,你说你……亲了阮前辈……” 原箫寒眸眼幽幽一转,似笑非笑打断他:“小小年纪,别的事情不去注意,专挑这种事情偷听?” “不是的!我没有偷听!”钟灵羞得满脸通红,摆着手为自己辩解,“我这不是、这不是为你着急嘛!先前无论是在江夏城,还是龙津岛,你都只有被拒绝的份,但这一次,你居然得手了……大人,我认为我们该总结经验教训!” “没什么经验教训,不过是碰了巧。”原箫寒漫不经心道。 钟灵甚为震惊:“这还能碰巧?要是放在以前,你俩早就打起来了!龙津岛那条街被你们掀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飞花逐风舞,打着旋落入茶杯,在茶汤里沉浮起落。 原箫寒低敛眸光,凝视这片不知名的花,轻笑一声,道:“因为我的身份,是可以被他利用的东西。我是北周前任国相、孤月剑主原箫寒,又是时拂天风的主人。若是阮家知晓我与春山刀之间,关系非比寻常,定会有所忌惮。” “所以……大人你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钟灵试探着问,问完又捂住胸口,叹道:“天哪,大人,你也会有这样一天!我要写信告诉山庄其他人!” 钟灵话还没说完,就被原箫寒拿玉笛狠狠敲了一下。他忙闭嘴,捂住脑门后退几步,“不过阮家会不会狗急了跳墙?” “一条狗,再跳也跳不到哪去。”原箫寒浑不在意。 钟灵似懂非懂地点头,几息后,又将脑袋往前探出几分,转着眼眸问:“大人,可否让钟灵问个问题。” “你问。”原箫寒道。 钟灵弯起眼睛,笑得很无辜:“大人,你是不是喜欢上阮前辈了?” 原箫寒凉凉瞥他一眼。 钟灵挺直腰板,手握成拳拍入掌心,掷地有声道:“这个世上,若有人会被你喜欢上,我想那个人,似乎只能是春山刀阮雪归。你们棋逢对手、旗鼓相当,互相较劲那么多年,向来胜负难分。再者,大概唯有他,才能在完全没有交谈的情况下,一个眼神便读懂你的意思,并作出配合。” 原箫寒挑了挑眉。 钟灵嘻嘻笑了一下,“我去找阿七,他一向和阮前辈同住一室,我去把他骗来和我同住。”说完扯掉梅花树上的绝音符纸就跑,脚底抹油似的,溜得极快。 秋江八月声顿时安静下去。 夜风拂面,原箫寒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然后见他起身,慢条斯理来到阮霰门口。 敲门。 里面的人没理。 于是绕去窗户,翻过窗台,跳进房内。 阮霰盘膝坐在床上,垂眸调息,白衣银发,轻光清冷。 原箫寒踱步过去,拿自己的头发去勾阮霰的,直到把人弄得不耐烦,睁开眼眸瞪过来,才说明来意:“我们去吃夜宵,如何?” “我觉得,我应当把你做成夜宵。”阮霰道。 谁知原箫寒面上笑意更甚,他弯下腰,凑到阮霰面前,压低声音问:“你的意思是……要吃我?” 倏然间,冷刀出鞘,眸光更寒。 原箫寒后退三步避开刀锋,拱手求饶:“好好好,我错了,不吃就不吃。” 阮霰给了他一个“滚”字。 * 春山夜带刀_90 学宫位于海上,海浪的声音昼夜不歇。随着夜色渐深,学舍内灯火逐一熄灭,唯余道旁灯烛仍在石灯笼中飘摇。瑶台境在沉睡。 某处僻静无人的海湾,浪在沉夜中呼啸着拍打深色崖壁,飞溅碎花,宛如堆雪。 红衣人踏着奇怪的步伐漫步在海边,骨刀森森,掠过浪花,在润湿的沙滩上留下深刻痕迹。 “阮霰,我不许你在瑶台境执教……” “阮霰,我要让你知晓,你是只属于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你若敢教别的人,我便将那人杀掉,就像当年一样……就像当年,我杀掉你新收的小徒弟一样!” “你没办法再把我流放到幽冥了,因为幽冥……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雾非欢低哑的声音在海风海浪中回荡,那双幽蓝的眼里亮得惊人,犹如两点鬼火,森冷阴寒。 他击碎沙滩上的石块以泄愤,就在这时,有人裹着深黑斗篷出现在身后。风烈烈,却是掀不开遮蔽面容的厚重帷帽。 雾非欢猛地回头,刀尖直指来者。 “我来,是想和你做一个交易,想和你结成同盟。”黑斗篷平静道,并不畏惧眼前锋刃。 雾非欢冷笑:“我不和任何人做交易,也不同任何人结盟。” “我可以实现你的心愿,让阮霰成为你的所有物。” “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但你打不过原箫寒,不是吗?” 沉默片刻,黑斗篷从雾非欢刀前绕开,走到他身侧,与之肩并肩,在他耳旁轻声道。 “阮霰在流夜台执教,你要做的,根本不是杀掉那些学子。你该做的,难道不是杀死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太多,太碍眼了,不是吗?原箫寒,谢天明,阮七,阮秋荷,钟灵,包括那个新来的镜云生……” “这种事情,不需要你告诉我。”雾非欢面容中愤怒立显,骨刀一挽,打出凌厉气劲。 黑斗篷三两下将之化解,随后向雾非欢伸出手,手掌摊开向上,躺在其间的,乃是一块银白色宝石,“可我有助你提升功力的办法。你不必急着答应我的合作条件,先试一试我的方法,如何?” “这是什么?”雾非欢问。 黑斗篷回答:“蕴藏着圣器之力的宝石。” “从阮家拿来的?你别当我是傻子,我清楚得很,圣器的力量,只有四圣家族自己人能够使用。”雾非欢轻嗤一声,刀尖划破夜风,落下冰冷光弧。 “但现在不了。”黑斗篷握住掌心中银白宝石,一股气劲自他指尖溢出,缓慢没入宝石,竟使之颜色由白转黑。 他将石头搁在骨刀刀锋上,低笑道,“现在,这上面的力量,只有你雾非欢能使用。” 雾非欢冷目盯紧对面人,半晌后,取下这块石头,在手心里颠了颠,熟料刹那之间,一股强沛之力涌入体内。 红衣震荡,长发飞扬,雾非欢瞪大眼。他感觉到那股力量猝然便与自身融合,且身体没有半分不适应。 当年雾非欢跟随阮霰回去阮家,曾偷偷去过陈放圣器的大殿。彼时圣器沉睡,但自有一股力道,将他排斥推开。 而如今,雾非欢刀锋一偏,便挥出一道雄浑之力,将伫立岸边经年不倒的崖壁从中切断。 轰—— 巨石坍塌。 黑斗篷见状,喉间发出一声笑,便转了身,渐行渐远,消失在海风与夜色中。 雾非欢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眯起眼沉声问:“我若打算答应,要如何找你?” “若你打算答应,我会自己找上你。”黑斗篷笑答。 第四十一章拉开帷幕 龙津岛某间客栈内,身着霁青衣衫、背负伏羲长琴的人,收到一封来自瑶台境的信,和一块从金陵送来的留影石。 “牧公子,展信安好: 春山夜带刀_91 在我离开龙津岛、踏上前往瑶台境的路途前,你曾叮嘱我,要仔细留意家族的举动,那时我不解,如今终是明了。 家族与堂叔之间存在仇怨,更联合他人出手加害堂叔,今夜的偷袭是我首次领教,而在从前的夜晚里,这样的事情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我与堂叔简短一谈,从对话里,我开始对‘春山刀隐居镜雪里百年’这事感到怀疑。这令我十分害怕。 我欲调查此事,却不知从何处入手。不知牧公子是否清楚个中缘由?若清楚,又是否愿意为我解释一番? 这是我今日致信目的之一。 其二,那位花间独酌月不解,有着另一层身份。他乃北周前任国相、孤月剑主原箫寒,江湖人称他与我堂叔为‘一生之敌’。此人先于我来到瑶台境,并为堂叔之事奔走。 这人有着光鲜亮丽的外皮,实际上浪荡不堪。他对堂叔怀揣着怎样的心思,我想牧公子应当了解,所以,希望牧公子尽快处理完毒尸之事,前往瑶台境。 阮秋荷 己亥年二月廿二,亲笔。” 灯盏下,牧溪云读完了信,将之折回信封中、放于一旁,拿起另一个盒子里的留影石。这石头底下压着一张纸片,却是无字。 来自金陵,这之中定然含有深意,牧溪云犹豫几许,终是往留影石注去一丝元力。 霎时间,声声海潮入耳。 虚空的画面中,乃是一处夜色四浮的庭院,有一白衣白发之人站在花枝外,目送另一人远去。那个人绛紫衣衫,腰间别一玉笛,正是原箫寒,而这白衣人,便是阮霰了。 望着这段影像,牧溪云微微蹙起眉,却见下一瞬,已然步出院落的原箫寒倏然折身,大步走到阮霰身前,将他拉入自己怀中。 然后—— 倾身吻住阮霰双唇。 阮霰挣扎了,但仅有一次,便任由原箫寒握住手,任由原箫寒在唇舌之间索求。 这一吻很长,长到夜色中飞花飘转,几经起伏、无声坠地。原箫寒低敛的眸光里糅杂着温情与欲念,分开之后,又轻轻厮磨阮霰耳鬓。 他们就像一对情人,在幽幽夜色里相会相缠,不忍离分。 啪—— 客栈内,牧溪云打翻了砚台,浓墨霎时淌出,沾染布满娟秀字体的信纸。 下一刻,桌上的留影石遭拂落在地。 画面消失不见,牧溪云的手垂落到桌上,拳头拧紧、青筋暴起。 不,冷静。 牧溪云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块留影石是从金陵特意送到他手中的,送出者是谁不言而喻,其目的,自然是为了挑起他心中的怒火,继而让他倒戈阵营、向阮家寻求合作。 甚至,这些画面可能都是伪造的,留影里的人根本不是阮霰与原箫寒。 他不会上这个当。 牧溪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眸,许久后才睁开。他看向那封被墨汁染湿的信,缓慢使出一个清洁术,然后走去窗前,取过琴开始弹奏。 沉睡在夜色里的龙津岛,飘荡出一阙思绪纷乱的音,但所思者远隔东海,不可听闻。 * 瑶台境,晨钟方敲响,便见一个紫色身影顺着半开的窗,翻入阮霰房中。如此便也罢,偏偏还有一股香气随之而来。定睛一看,原是这人手里拎了一个揭开盖的食盒。 这食盒里头紧凑地摆着几只小碟,分别装了小笼包、蒸饺、蛋羹、糯米糍以及油条,都热腾腾的,袅袅水汽升起,将那只素白修长的手氤氲得模糊。 “阮小霰,我来给你送早点。”原箫寒边拖长语调喊着,边走向阮霰床前,“据我观察,这几日你都是吃辟谷丹,这样非常不……”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撩起遮得密不透风的床帘后,他发现床中无人。 原箫寒“啧”了声,“还学会放下床帘来迷惑我了。”但眼底多了丝笑,毕竟这人都会想办法糊弄他了,说明已经对他上了心。 “阮小霰,你这样让我很受伤。”原箫寒在房间里转悠一圈,漫不经心搜寻完每个角落,装模作样念叨一声,推门而出。 恰巧遇上阮秋荷走出房门。她晚上没睡好,便爬起来写了封信,此时眼睛红得跟只兔子似的,见到原箫寒从阮霰房里出来,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的兔子,瞬间成了惊弓之兔。 春山夜带刀_92 “你——孤月剑主,你好生不要脸!”阮秋荷瞪大眼,手指颤颤指着原箫寒,怒道。 “阮姑娘,说话要讲凭证。”原箫寒勾了下唇,似笑非笑,“我怎么不要脸了?” “你明知我堂叔有婚约在身,还缠着他,你不要脸!”阮秋荷道。 原箫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淡的哼笑。 阮秋荷眼睛瞪得更圆,几乎要鼓出眼眶。 凉爽晨风穿过庭院,撞上坠在腰间的环佩,引得玎玎轻响。听着这清脆的玉石声,原箫寒眯了下眼,笑道,“但你堂叔并不喜欢自己那位未婚夫。” 说完走下长廊,不给阮秋荷回应机会,迎去秋江八月声入口——他看见阮霰回来了。 这人又戴回了面具,逆着光,步伐不快不慢,衣袂被风掀在风中,招摇折转,拉出瞬闪即逝的光弧。 原箫寒斜倚迎门树,一手拎着食盒,一手转动玉笛,眸光落在阮霰被露水沾湿的衣角上,漫不经心道:“你趁着我去廷秀园的功夫,偷偷跑出去了。” 阮霰撩起眼皮,冷冷瞥了原箫寒一眼。 原箫寒笑起来,他觉得阮霰是在反驳“偷偷”二字,便道:“若不是‘偷偷’,你作何把床帘拉下来?” “自己飘下来的。”阮霰平静道。 “我不信。”原箫寒哼笑。 阮霰一副“管你信不信”的神情,绕过原箫寒,步入秋江八月声。 原箫寒紧随其后,问他方才去了哪里。 阮霰不答,他便一遍又一遍反复询问,直到被问烦了,才说:“我去了一趟流夜台,安排了一下执教事宜。” “如何安排的?”原箫寒问。 阮霰看了眼天色,道:“现在是卯时,学子们自由晨练的时间。” 原箫寒点头:“对。” “从辰时开始,便由你去授课。上午剑术入门,下午基础体术,晚上酉时至戌时四刻,监督晚练。每日如此。” 原箫寒轻轻一“嘶”,“安排得满满当当,那你呢?” 阮霰顿了几息,才道:“我三魂不全、体虚病弱,在秋江八月声修养。” 绛紫衣衫之人当即不满,抬脚绕到阮霰身前,拦住去路:“镜云生的课程又是如何安排的?” “他的事情,与我无关。”阮霰答。 原箫寒幽幽转动眸眼,语气意味深长:“你的意思是,我和你有关?” 阮霰瞥他一眼,声音很凉:“因为你很烦。” “行吧。有时候觉得一个人烦,其实是种在意的表现。”原箫寒微微一笑,“不过,我想你不会介意我再烦一些。” 面具下,阮霰挑起半边眉梢:“?” “陪我吃早点。”原箫寒眉眼弯着,眼底笑意很浓,“你不许拒绝,因为你拒绝了,我便不会去流夜台给那群小傻子们上课。” 阮霰:“……” 原箫寒又冲阮霰笑了一下,笑弯径自走向那棵梅花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到桌上。 阮霰望着他的身影,思量一番若原箫寒当真不去流夜台的后果,觉得在可接受范围内,便脚步不停,回去自己房间。 ——毕竟原箫寒不去,那么他便可以去流夜台,躲个清静。 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门扉咯吱一声开了,又啪的一声合上,原箫寒手上动作一顿。 接下来的几日,每每阮霰打算离开秋江八月声去流夜台,原箫寒便会将人拦下,又拐又骗又哄又认错,要劝他回去屋内休息。 好在阮霰去流夜台只是为了避开这个烦人精,顺势答应。原箫寒生怕他反悔,一把,夺过他准备的教案,去给星脉弟子上课。 又及,每次临行前,原箫寒都会将玉笛留给阮霰,让他拿在手里玩。某次阮霰来了兴致,追问其缘由,却是答得神秘:“玉能挡灾。” 春山夜带刀_93 阮霰翻了个白眼,懒得再搭理,随他去了。 另外一边,阿七、谢天明、阮秋荷与钟灵四人日夜为摇光试奋战努力,几乎住在了练武场。 他们成果惊人,配合已是无比默契,短短数日,便挑翻了日脉、月脉各大有名的队伍。夺得摇光试魁首,基本成为铁板钉钉上的事。 因了他们的战绩,日月两脉不少学子按耐不住心情,向朱楼递交申请,转去流夜台。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比赛开始前一日,原箫寒让他们停止训练,各自回房休息、养精蓄锐。 晚上的时候,阮霰请大家在廷秀园雅间吃饭。 前夜很快便过去,翌日朝阳初升时,摇光试拉开帷幕。 第四十二章做人好累 摇光试的淘汰机制非常残酷:每轮比赛中,每支队伍只有一次机会,赢了,便进入下一轮,输了,便彻底出局。有资格参加比赛的队伍共三十二支,两支队伍随机匹配为对手,进行对战。 地点在练武场。此岛场地虽多,但学宫内高水准高素质的裁判数量有限,因而无法让三十二支队伍同时开始比赛,每一次仅有四个小组、八支队伍入场。 阿七他们的队伍叫“做人好累”,于一众从诗词歌赋摘取出的队伍名中显得格格不入。至于这名字是谁取的,阮霰和原箫寒都没去探究。 “做人好累”队伍领到了第十号,第三批上场。 阮霰作为流夜台执教,却没去学宫分给流夜台的观赛席位上,他坐在飞行法器之中,高悬于云端,垂目便可俯瞰练武场内一切情形。原箫寒亦未去观赛席,这人站在阮霰身后三尺处,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摆件。 “阮小霰你可知,一个人全然漠视外物时,是不会在意自己身边是否有人的。因为有人或无人,人多或人少,对于那样的人而言,没有任何差别。” “阮小霰,你如果完全不在乎我,便只会当我是块石头,而不会想方设法将我丢出去。” “由此可推出,阮小霰你很在意我,在意得不得了。” 一刻钟前,原箫寒在面对专属他的“滚”字礼待时,这样对阮霰说道,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换来阮霰一记白眼。 那时候,原箫寒脸上露出得逞笑容,不过转瞬,便听得阮霰道:“我的确有些在意你。” 原箫寒挑起眉:“哦?” “你的骨头是磨刀的好东西,血肉与灵力更能滋养锋刃。”说着,阮霰抽出双刀。刀锋在阳光下折射出锐利光芒,端的是刺眼。 原箫寒摸了下鼻子,连道三声“我错了”,旋即快速退后三步,给自己捏了个隐身诀,装作已经消失。直到阮霰把刀收回,将注意力放到比赛中,他才小心翼翼解除隐身。 属于流夜台的观赛席位中,学子们并未因两位执教未到场而减少热情。流夜台的学子多数是世家贵族子弟,财大气粗得很,加油助威被他们搞成了斗富。 一寸一金的云锦织成彩旗,在法器加持下来回招展在空中,上面有的印着“做人好累”这个队伍名,有的是四人各自的名字,炫酷无边;镶金嵌玉的机关人偶在观众席前排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动作之间珠光闪闪,惹人眼球。 其余两脉的助威物品与之相比,登时沦为陪衬。 当第三批参赛队伍上场,阿七他们四人出现在擂台上时,天空还炸起了烟花。好巧不巧,阮霰飞行法器正巧在某朵花花心。 紧接着,观众席上迸发出热烈呼喊:“原执教,阮执教!看这边!我们在这里!” 阮霰:“……” 他偏首看向原箫寒,面无表情地问:“这些日子,你都教了他们什么?” 原箫寒见阮霰主动找他说话,当即凑过来,坐到他身旁、与他肩并肩,严肃道:“这些贵族纨绔们根骨并不好,不适合舞枪弄刀,所以我教了他们隐匿术、追踪术、轻身术等防身小技巧。” 说着还满含褒奖地点头:“看,他们活学活用,还挺聪明的。” 阮霰转回脑袋,将视线落回擂台。 阿七他们运气好,遇上的第一支队五,是曾经不费吹灰之力便打败的一支,叫做“茶酒俱不可”,共有五人。 这两支队伍,一方秉持着用更快的速度挫败对手之理念,另一方抱着血洗前耻的态度,擂台两边栅栏甫开,便混战到一处。 几乎是片刻功夫,“茶酒俱不可”折损一人,士气遭削,“做人好累”乘胜追击,于十招内,分出胜负。 裁判宣布结果时,阿七和钟灵还走到擂台边缘,冲环绕在练武场上空的观战席挥手和飞吻。 阮霰眼角微微一抽:“这也是你教的?” 春山夜带刀_94 “不……他们自学成才。”原箫寒拿玉笛敲了敲脑袋,一副头痛模样。 阮霰并不相信,并且同这人拉开距离。 第一轮淘汰赛统共持续两个时辰,卯时中开始、巳时末结束,下一轮的开启时间在未时。 “做人好累”队四名成员回秋江八月声休息,阮霰趁着原箫寒没注意,一把将人从飞行法器上踹离,捏了个隐匿决去到另外的地方。 他隐隐感觉到瑶台境里流动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甚至莫名地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 阮霰走下飞行法器踏上地面,用脚步丈量,一路由东向西,最终驻足于某处偏僻海湾。他在一座被拦腰劈断的崖壁上发现了某种狠厉气劲——但那是数日前留下的。 他蹙起眉仔细探究一番,捏了个御风诀,眨眼回到秋江八月声。 四名正向着胜利前进的勇士,以及流夜台新执教镜云生在院子里搭了个台,正忙中有序生火烤肉,见得阮霰,忙不迭招呼他过去。 “阿霰,你是被烤肉的香气吸引回来的吗?快来,要吃香菜牛肉还是麻辣牛肉?”谢天明朗声笑道,一手拿着一根串,打算递给阮霰。 阮霰走过去,却没接,而是将一个劲儿往自己盘子里夹肉的阿七提溜出来。 “主人,你难不成想狗口夺食?”阿七紧张地护着盘子,慌张吼叫。 阮霰乜他一眼,将他一路提溜到方才那处海湾,并让他正对那座崖壁。 那崖壁黑黢黢的,从中段遭人生生斩断,切面光滑整齐,弧度略微倾斜,并无风化痕迹,显然新出炉不久。亦是因了此,秃了的那半截顺势坠落、塌成废墟。 “如何?”片刻过后,阮霰问。 阿七皱着鼻子:“这个地方叫做烂石海,风景不好,灵气亦不充沛,是以鲜少有人来此……” 阮霰打断阿七的废话,沉声道:“讲一些单凭眼睛看不出来的。” “断崖上残留的味道,和阮家所拥有的圣器极其相似。”阿七谨慎地施了一道绝音术法,压低声音,“镜云生剑柄上抠下的那块石头在我这,我可以做个对比。” 说着,阿七将手里的盘子塞给阮霰,神识沉入储物项圈,但东翻西找许久,却是无果。 东西不见了?怎么会? 阿七皱着眉,收回神识,数息后再探,可得到的结果相同。 他又是一阵焦急翻找,最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石头不见了。”阿七苦着一张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分外疑惑,“我分明放进来了,中途未曾取出过,项圈也没有破洞,怎会不见了呢?” “这段时间,有谁近过你的身?”阮霰问。 阿七一听便摇头:“太多了,这些日子,我成天到晚和人打近身战。” 阮霰沉默思索,阿七亦不说话,海湾中唯有浪潮声回荡。 如阿七先前所言,此地景致当真不如何,狗啃般的海岸线,半隐在海中、棱角狰狞的礁石,植被稀疏如秃,鲜少有学子来此,人几乎绝迹。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阿七边踱步边开口:“四圣家族的圣器,只有其族人能够使用,寻常人盗走无异于玩火自焚。如此说来,拿走它的该不会是……阮姑娘吧?” 阮霰并不如此认为,他道:“阮秋荷年仅十七岁,便修得琴心境,属于阮家新生一代中的佼佼者,是阮家重点栽培对象。她若想借圣器之力,回家便是可,犯不着从你这偷。” 阿七眼中疑惑更甚:“可瑶台境里没别的阮家人了……当然,埋伏在暗处的不算,难不成是他们装作学子的模样同我比试,趁机偷走? 我觉得可能性不高,他们怎会知晓石头在我这? 此外,他们不希望那石头被我们拿到,这容易理解,但为何要用那力量去劈崖?” 后者亦是阮霰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又过许久,阮霰淡淡道:“也罢,站在明处寻找藏身暗处之人,并不容易,不如沉稳等待,让他们失去耐心、自行现身。” “主人言之有理。”阿七点头。 阮霰叮嘱他:“摇光试还剩四轮,接下来的比试,千万小心。” “我会的。”阿七道,继而又问:“要把这事告诉其他人吗?” “不必。”阮霰答。 “好,我们不打草惊蛇。”阿七沉声道。 春山夜带刀_95 阿七又开始踱步,这是他思考的习惯。阮霰把餐盘递给他,对他说:“回去吧。” “那你呢,主人?真的不来吃烤肉吗?很好吃的,吃完之后有种幸福感油然而生。”阿七抬头望着阮霰眼睛,认真地发出邀请。 阮霰:“太麻烦。” 阿七继续劝他:“小明哥把梅花树下的酒挖出来了,一坛今日喝,一坛明日庆功宴上喝。陈了百年的酒呀,味道相当醇厚。” “你们喝。”阮霰语气坚定。 “主人——”阿七立时把餐盘收回储物项圈,化作雪白巨犬,摇着尾巴在阮霰脚边绕来绕去,“主人你看,我们越因为胜利忘乎所以,敌人越会觉得有机可趁,说不定,阮家就等着我们醉酒呢!这是个机会。” “变回去,不许撒娇。”阮霰颇为无言,瞪他一眼,冷声道。 “做人好难,做狗也好难。”阿七拿爪子掩面,呜呜呜假哭两声,熟料再抬头时,面前已不见阮霰身影。 它在沙滩上刨了刨爪子,落寞回到秋江八月声。 * 未时一到,第二轮比赛开始,仍拥有参赛资格的队伍只剩下十六支,而这一轮结束,便会再减一半。 财大气粗的流夜台放飞的助阵彩旗与上午有所不同,此刻飞舞在空中的,是颜色不断变换的流云缎。此物的造价,紧俏时,百金难求一寸。 “做人好累”队登场,炸上天空的花火比晨间更甚。 这一次,阮霰没有到场。 第二轮,擂台由四缩减为二,两场比赛同时进行,整个过程并无惊险之事发生。纵使交战双方打得酣畅淋漓,但选手们皆点到为止、有伤无亡。 “做人好累”队成功晋级,杀入八强。 第三轮比赛定在晚上,八进四,竞争激烈。 两轮比赛间的休息时段,星脉的富贵纨绔们簇拥着阿七他们去等候区,不少人带来了慰问礼物,犒劳四人这一日的辛苦。 阿七摆着手拒绝,浑不在意道:“三场比试而已,这算不得什么,前些日子,我们每天要打几十场呢。” 其余人亦是这个态度,纷纷点头。 富贵纨绔们想着来日方长,目前以选手意愿为重,便不强求。 四人走进等候区。 为防止作弊,此间只允许参赛选手进入,旁的人止步于门口。在这里,每个队伍都有一间独立的休息室,境主亲自布下结界,可隔绝一切,防止有人偷奸耍滑探听其余队伍商讨战术。 阿七一进休息室,便趴成一条狗,甩着尾巴低嚎:“做人真的好累……虽说比起前几日,我们打架次数有所减少,但压力更大了,要是有一场打不好,便是前功尽弃……” 谢天明挑眉:“但如果不做人,还能做什么呢?” 钟灵笑着接话:“做一头猪,整日吃了睡睡了吃……” 谢天明打断他:“然后过年的时候被熏成腊肉。” 钟灵:“……” 阮秋荷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她靠坐在椅子里,慢吞吞道:“我觉得呀,做一朵花一颗草,待在原处,晒晒太阳淋淋雨,不挪不动、无忧无虑,也挺好。” 钟灵试图将受到的伤害循环出去,立刻接话:“然后被路过的医者连根拔掉,捣烂入药。” 熟料阮秋荷却道:“那多好,至少可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休息室内氛围忽然变得忧郁。 阿七甩了甩脑袋,拍拍爪子起身,扬声道:“为何突然这般丧气?不行不行,再打三场,就能收工回家了!振作!都给我振作起来!” 不多时,第三轮比赛开始。 阮霰依旧没来,那藏在暗处的人亦不曾现身,但阿七心里毛毛的,总觉得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阿七怀着忐忑的心情上阵,因为心神不宁,四人间的配合微微出了点错。 对方是三枪一弓的组合,长.枪结阵、横扫开路,弓箭在后方突袭,一弓连发七箭,形如一场密雨。 这是前些日子,在练武场上未曾挑战过的队伍之一。双方并未打过照面,却是知晓底细。这个队伍深知“做人好累”队的薄弱点在钟灵身上,便一边扰乱四人配合,一边揪住这个少年猛攻。阿七一时不慎,被击退三尺,打乱自家阵型。 春山夜带刀_96 眼见着一支羽箭朝被枪者缠住的钟灵疾射过去,谢天明绕过身前敌手,补到阿七本应的位置上,斜挥长剑,将困住钟灵的人一剑挑翻到半空。接着飞身掠起,一步踏至这名枪者上空,猛然落剑。 枪者被重重击飞,跌出擂台,伴随着落地轰响,还有一声清脆的咔嚓,显然,这人断了骨,还不止一根。余下三人已无法成阵,战术被破,互相交换眼神,放弃比试。 此战,“做人好累”队胜出。 “抱歉,我一时心急,没收住力。”谢天明跳下擂台,冲那名被他击倒在地的枪者抱拳一礼。 这人被同伴架起来,按着伤处沉声道:“刀剑无眼,是在下技不如人。” 几名医修从另一处赶来,谢天明为他们让路,道出一句“承让”,转身离去。 “都怪我不好。”回秋江八月声的途中,阿七用手轻拍脸颊,低声道。 “一日比三场,除了武学与体力外,亦是在对心力进行考验。”谢天明安慰他,“不要太在意已经发生的事,放轻松,回去后睡上一觉。” 阿七点点头:“只剩明日两场了,我必定不会再走神。” 众人行至秋江八月声,各自回房睡觉。 是夜星辰璀璨,衬得月芒微黯,伴随着瑶台境昼夜不停的海潮声,原箫寒在一片竹林中发现阮霰身影。 这人静立此间,什么都没做。 “我记得,月不解和阮霰初逢那晚,便是在一片竹林里。”原箫寒站定在阮霰身后三尺处,有一搭没一搭转动玉笛,低笑道,“阮小霰,要我吹笛子给你听吗?” 阮霰不答反问:“于江湖,于天下,鸣剑山庄担任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原箫寒未曾料到会有此问,但答得不慢:“一个依照天的意志、所存在的守护者,我们非乱世不出。” “对付圣器,山庄有几分把握?”阮霰又问。 “天下共有四把圣器,分别为四圣家族所拥有。按理说,圣器早在数百年前,便沉睡了。你家……阮家那个很奇怪,怎么忽然就被唤醒了?”原箫寒斜倚修竹,转着玉笛,慢条斯理道,但话到末尾,语气又染上困惑。 阮霰平静道:“背后缘由,你可以自己去查。” 原箫寒眯了下眼,继而挑眉,一脸豁然:“这样说来,你很清楚了?” 阮霰回头,淡淡瞥了原箫寒一眼。后者适才发现,这人没戴面具,被竹海滤得细碎的星辉勾勒半张侧脸,素白干净得如同一块玉。 他忽而有感:“阮小霰,你什么时候戴面具,戴多久面具,全看心情么?” “这和你有关?”阮霰反问他。 原箫寒却答得认真:“那天在竹林,你戴着一张假脸;今日在竹林,你摘掉了面具。同样是竹林,但行为却不同,所以我很好奇,你是不是……” 这人真是聒噪,没事和他废什么话?阮霰没有半分兴趣听原箫寒扯这些有的没的,提步欲离开。 原箫寒“哎”了声,赶紧偏转话锋,回到方才阮霰的问题上:“据我所知,若神器不出世,唯有圣器能摧毁圣器。神刀寒露天在我山庄,但如果你不帮我们取出来,山庄对付圣器,只有五分把握。” 阮霰驻足,敛下眸光,沉思许久,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然后又迈开步伐。 原箫寒望着他的背影,道:“你整日不见人影,今夜打算宿在何处?明日是最后两场比赛,我接你去看?还有,若是发生了事情,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同我商量。” 意料之中,阮霰没有回应。 原箫寒玉笛抵着下颌,深思数息,抬脚追过去。 这一夜,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尽相同。 阮霰择了一处清净的地方打坐,原箫寒守在不远处,一会儿抬眼遥望星空,一会儿侧目凝视星辉下的人。 以前没发现这人这般好看,原箫寒在心头琢磨着,片刻后,掏出张自己曾经戴过的面具,凑到阮霰身前,戴在这人脸上。 他觉得,在这种时候,阮霰还是把面具戴上比较好。 阮霰倏然抬眸,眼神锐利如刀。 “我的面具和你更相配一些。”原箫寒如是说道,笑眼弯弯,无比认真深情。不过说完之后,在这人拔出真正的寒刀之前,一溜烟回到方才的位置。 阮霰朝原箫寒的方向投去一瞥,垂下眼眸。 * 春山夜带刀_97 摇光试第四轮比试与第五轮皆安排在下午,中间有小半个时辰休息时间。第四轮,余下四支参赛队伍通过抽签决定对手,两场比赛同时进行。 阮霰坐在境主及诸长老所在的观赛席上,沉默注视擂台。他左侧是原箫寒,右侧坐着某个不认识的长老,身后高位,便是点暮鸦了。面具自然戴着,却非昨夜被原箫寒摁在脸上那张。 比赛方开始,左侧之人推来一盘剥好的蟹黄瓜子,不久后,又递来一碟切块的水果。 “孤月剑主对小春山真是尽心。”点暮鸦兀的出声,语气感慨。 原箫寒笑道:“分内之事。” 这话引得众长老纷纷侧目,阮霰漠然无视,神色半分不变。 擂台上,交战正是激烈。 阿七从出生起便跟在阮霰身边,是刺探情报的好手,更是常年握在手中的刀兵。他的刀法,可以说在这个世上最得阮霰真传,一点一刺,一劈一撩,形似神似。 虽然境界差了许多。 昨夜他并未待在秋江八月声,而是化作光团模样,进入了阮霰识海。阮霰教了他一些对敌方法,今日在擂台上使出,效果颇佳。 但阿七有些紧张,阮霰不错目盯着他,看心中亦生出几分担忧。 “虽说我不太明白,这可人可刀可狗的天字七号到底是何物,但他做事到底是靠谱的,既然选择了将任务交给他,便要相信,他能为你办妥。”阮霰耳边传来原箫寒的声音。 阮霰难得“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原箫寒这话像是一句谶言,很快,在赛场上打得有来有回、基本平分秋色的双方,渐渐拉出差距。 不过“做人好累”队彻底将对手击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这次的对手意志力坚定、不放弃一分一毫希望,哪怕队友出局,剩余在场的皆不露松懈神色,依旧坚定地应战,机动灵巧地更变战术。 待击落最后一名对手,“做人好累”队亦出局了两人。在擂台上坚挺到最后的阿七长舒一口气。 另外一边的擂台,胜负亦分出。阿七同这组胜者在回休息室的路上相遇,对视一眼后,各自继续前行。 “离最后一场还有些时间,要不要四处走走?”原箫寒拿玉笛戳了下阮霰,轻声道。 后者没有拒绝。 起身刹那,阮霰又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属于圣器的气息,但这气息一闪即逝,快得像是场幻觉。 阮霰动作微顿,继而足尖一点,掠出观赛席。 第四十三章寒如永夜 阮霰这一步踏得极远,落地之时,已然来到练武场边缘。 抬眼一样,但见日光照耀之下,碧海上如坠千万明珠,不遗余力闪烁着光华,炫目惹眼。 “昨日,你便是去探究方才那股奇异气息去了?”原箫寒的声音响在阮霰身侧,虽是个问句,却是以肯定的语气道出。 旋即又补充:“那股气息,与之前镜云生剑柄所嵌的石头上流露出的,颇为相似。” “你看出来了。”阮霰偏首,淡淡瞥了原箫寒一眼。 “那你现在的用意,是打算只身诱敌了?”原箫寒问。 阮霰垂眸不言。 原箫寒凝视他片刻,弯眼笑起来:“我知晓了,我藏到一旁便是。”这话并非商量。 言罢,原箫寒不由分说将玉笛塞给阮霰,径自走去另一个方向。 “玉能挡灾。”阮霰脑海里突然冒出前几日原箫寒说过的话。 这玉笛样式普通到有些简陋,绝非大家手笔,笛身上毫无修饰点缀,仅在尾部打了个洞,挂上一枚小巧的结。日光耀白,照在深紫色的花结上,暗淌的光泽晶莹柔和。 阮霰食指与中指夹在玉笛中端,轻轻晃了晃,捏入手心。 他走向岸边渡头,踏上一条小船。 春山夜带刀_98 这是学宫为那些修为还不够支撑飞行渡海的学子设下的,使用前,向守在此处的老翁交纳一枚下品灵石即可。小船根据规划的路线前行,行速并不快,在两座岛屿间来回,需要花上小半个时辰。 阮霰立在船头,垂眸望着因行船而分往两边的水流。风掀起他银色长发与素白衣角,起落之间勾动光弧,化作飞溅浪花里的碎沫。 小船行至对岸,那股气息不曾出现,一路无事发生。阮霰耐着性子,又乘了次船,返回练武场。 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们是否中了调虎离山计?”声音传自船的另一头,赫然是原箫寒。 他捏了道绝音术,此言落地,又自行否定:“但阮家的圣器,只有阮家能够使用。他们针对的人是你,将你从练武场引开,是完全没道理的事情。莫非,是看准我跟在你身旁,不敢出手了?” 阮霰仍旧敛着眸光,注视船边的水流。 “既然引不出敌,便回去吧?”原箫寒提议。 许久后,阮霰才平平“嗯”了一声。 两人当即返回练武场,一前一后坐回先前的位置。后排的点暮鸦倏然探出脑袋,隔着白缎,仔细打量阮霰和原箫寒一番,颇含深意喊了声:“小春山……” “嗯?”阮霰冷冷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 点暮鸦更换坐姿,翘起一条腿,笑道:“我在想,我是否能在有生之年,喝到小春山的喜酒。” “不能。”阮霰言简意赅。 点暮鸦挑了下眉,语气幽幽,笑意深长:“哦?是吗?”紧接着,白缎后的目光落到原箫寒身上。 原箫寒剥了个橘子,分好瓣放入瓷盘、递给阮霰,偏首对上点暮鸦的视线,“境主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佛曰不可说。”点暮鸦缓慢说道。 不多时,摇光试最后一轮比试开始。 点暮鸦起身略施一术,刹那间,刺目灼眼的昼阳隐去,墨泼苍穹、星辰流转。见此情形,环绕四方的观赛席上,众人开始疯狂摇晃助威横幅,呐喊之声迸发热烈。 境主与诸长老的专属席位较为平静,但讨论之声不断。阮霰沉默地坐在席间,因为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 原箫寒倾身过来,压低声音,在阮霰耳边道:“阮小霰,有些事情总爱发生在不经意间,或许,当你开始认真看比赛,藏在暗处的人便会显出身形。” 阮霰因他的突然骚扰往旁挪了几寸,原箫寒弯了下眼睛,又道:“不过,现在还不是阮家与诸势力撕破脸皮的时候,他们的人,大概率不会出现在此地。”这回语调拖得有些长。 “嗯。”阮霰不耐烦应了一声。 “那吃点橘子?”原箫寒把果盘送到阮霰手边,“或者,我去廷秀园为你拿些点心?” “不必。”阮霰冷冷道。 原箫寒的话多起来:“是不想吃橘子,还是叫我不去廷秀园?又或者——” 见这人又化身为烦人精,阮霰凉丝丝瞥了他一眼,伸手到果盘拿了块苹果,然后稳准狠塞进原箫寒口中,终止他的聒噪发言。 这个时候,争夺魁首的两支队伍所在休息室大门,缓缓打开。传送阵法亮起,华光流转,与天穹星辉呼应。 原箫寒微眯了下眼睛,将苹果嚼碎吞咽,正要笑着对阮霰说什么,余光瞥见两处休息室其中之一,走出的赫然是一名红衣人!他表情瞬变,厉声道出一句“中止传送阵”,但为时已晚。 “雾非欢。”阮霰沉声念出那人之名。 便是这一瞬间的功夫,雾非欢和阿七他们四人,皆被传送到擂台上。观赛席诸人神色皆变,阮霰猛然起身,但被原箫寒按回去。 “气息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原箫寒盯紧雾非欢,低声对阮霰道。 后者平平一“嗯”,过了片刻又说:“但他没有被圣器反噬的迹象。” “他真的不是阮家人?”原箫寒蹙起眉,语气略有疑惑。 阮霰把扔按在自己肩头的爪子扒拉开,道:“他是我从梁国回陈国的路上,顺手捡回来的。” 原箫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是梁王私生子。”阮霰补充。 原箫寒拖长语调一“哦”,“那就是圣器被动了手脚,能够为他人所利用。”边说,边将被阮霰丢还的玉笛塞回这人手上。 擂台中,阿七与谢天明将阮秋荷同钟灵护在身后,刀刃、剑尖直指雾非欢。后者森然一笑,抬手招出骨刀,刀锋微偏,露出悬挂在上的一串人头——正是原本该站在赛场上的四人,以及传送阵法的看守者! 春山夜带刀_99 “你把他们都杀了!”阿七瞪大眼,不可置信。 雾非欢拖着低沉的语调,缓慢带笑说道:“他们是开胃前菜,而你们,这些成日围在阮霰身旁打转的苍蝇,才是正餐!” 言罢挥刀,骨刀起落、步伐错踏,赫然是阮霰最偏好使用的招式。 刀花长挽,气息阴寒至深,冷得如同从幽冥吹出的腥风。刀锋之上气劲逼人,威压铺散开来,逼使对方四人站立不稳、完全丧失反抗之力。 刀风便要削斩头颅,阿七震惊抬眼。他想说,雾非欢,就是你偷走了石头?但充溢四周的力量几乎要将他骨肉碾碎,根本发不出一言。 这就是,被唤醒后的圣器,所蕴藏的力量吗? 阿七想,这一刻,他绝望到了麻木。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玄黑破空而来,剑锋上无光,但来势汹汹,直斩骨刀、击偏凛冽刀风。紧接着,玄黑长剑当空折转,沉势落地,如盾牌般立阿七四人身前,替他们挡下余劲。 下一刻,绛紫衣衫踏上擂台,似笑非笑望定雾非欢,道:“吃苍蝇?还真是符合你。” “你来了?”雾非欢扭头注视来者,挑起唇角,舌尖在齿间轻轻一舔,“你可是苍蝇里最美味的那只,是大餐。” “还真是抱歉,可惜你无福享用。”原箫寒慢条斯理说道,手一抬,将时拂天风召回。 悄无声息间,雾非欢脚下,寒冷潮湿的雾气开始弥漫。他拖着骨刀,缓慢在台上踱步:“原箫寒,你确定?如今的我,和前些时日的我,可是大不相同。” “不试上一试,怎么知道?”原箫寒低敛眸光,轻笑一声。 “那便来吧!”雾非欢语调陡然转高,嘶吼说道,而话音未落地,刀芒已现。 原箫寒偏转手中长剑,凛目迎上。 紫衣偏转,红衣翻扬,当的一声,刀剑相撞。 刀势狂极烈极,搅动苍穹之中虚幻出的星辰。 昼阳重现,但黑雾如潮,以迅猛之势向四方涌去,将一切吞没。昼阳之光穿射不透,黑雾所到之处,寒如永夜。 剑意至坚至凛,起落之间,剑芒如炽,划破幽弥虚暗的影,斩退厚重黏腻的雾。步伐交错回旋之间,剑锋偏转,剑光炸起,再照乾坤。 缠战,缠战,缠战不休。 干戈,干戈,兵戈相交不断。 练武场共一百零八处场地,须臾之间,化作一百零八处废墟。 交错的影来回,分合的光明灭,刀剑再撞之后,两道人影分离。驱不散的浓雾中,却是一人狞笑长立,一人冷汗直下、似有不支。 便就此力竭了吗? 便就此终结了吗? 裹着浓重腥气的风掀动原箫寒衣摆,绛紫浸润在漆黑中,难以辨分。他冷眼注视斜对面轻挽骨刀之人,倏尔再立长剑。 寥无数人的观赛席上,阮霰握紧手中玉笛。后排依旧坐着点暮鸦,这人折扇抵住下颌,沉思几许后,轻声说道,“这便是所谓的圣器之力?孤月剑主恐怕无以为敌。” 说完骤然抖开折扇,狠狠打向斜前方的阮霰。 第四十四章雾夜终散 元力浩浩,掀乱素白衣角;气劲如刀,斩断飘飞在空的银发。点暮鸦这一击,力道使出十成,阮霰同他挨得极近,这一下根本避无可避。 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阮霰手中玉笛弹飞到半空,翻转着迸发刺眼白芒,于瞬息内流转成一面屏障,将浩然气劲悉数拦截。 下一瞬,听得咔嚓一声,玉笛已断。 点暮鸦第二击又至,阮霰自座中起身。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雾从擂台流转而来,骨刀从中递出,直挑点暮鸦指间折扇,替阮霰拦下这一击。 “境主大人。”雾非欢瞬闪至观赛席上,眼尾向上斜挑,狠戾地看着点暮鸦,“阮霰只有我能杀。” “哦?”点暮鸦挑了下眉,尾音略有上扬。话毕,那原本对准阮霰的扇面一转,气劲倏偏,直勾勾打向雾非欢。 “从一开始,我的目标便是你。”点暮鸦道。 春山夜带刀_100 半尺外,阮霰双刀交错递出,冷冽刀风,冷寒刀光,凌厉逼命。 一时间,雾非欢腹背受敌,他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侧身,避开点暮鸦折扇送出的夺命招法,继而斜挑骨刀,格上阮霰手中兵刃。 当—— 一声锐利刺耳的响,响成勾魂索命的杀。双刀对阵骨刀,相同的招式,相同的起落,但刀尖锋刃,所流露出的意,截然不同。 是无情,是爱恨;是冷漠,是痴缠。 阮霰注视对面人如同自身镜像般的刀法,浅淡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情绪。 双刀高低相错,随着步伐移动,在虚空交织出绚烂光芒;点暮鸦手中折扇再起,沛然气劲化开缠绕雾非欢周身的浓雾,直取握刀之臂。 雾非欢哪能如这两人所愿,抬脚猛踏虚空,借力而上,避开一前一后的杀招,飞掠往另一边。 “原来,你们打的是这种主意。”雾非欢凌空而立,红衣在风里烈烈翻飞,他缓慢翻转手腕,骨刀刀锋下递上挑,拖着低沉的嗓音,阴狠狞笑道,“不过,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了吗?” 点暮鸦往前踏了一步,收拢折扇,一下接着一下点在手心,“你借了圣器的力量,的确很难杀死,但别忘了,你现在身处的地方,可是我瑶台境。” “瑶台境又如何?”雾非欢笑道。 “你杀了四名瑶台境学子,与两位阵法守卫,罪孽深重。”点暮鸦冷眼注视此人,声音偏寒。 雾非欢冷笑:“我的罪孽,毋需你来评判。” 倏然之间,折扇自点暮鸦手中飞出,以奇异轨迹,冲撞雾非欢周身。雾非欢提刀回挡,两把兵器相撞,八下之后,折扇飞回点暮鸦手中。 “你在打什么,乱打吗?”雾非欢愤怒道。 点暮鸦哼笑不言。 而这时,阮霰无声落入擂台。 他从渐散的黑雾中穿行而过,径直走到原箫寒面前。 这是阮霰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孤月剑主,绛紫衣衫被划破数道口子,血将衣襟袖摆染成深色,额上挂满冷汗,唇色发白。 “原箫寒。” “阮小霰。” 两个人同时开口,语气却是迥然,一者沉重,一者带笑。 阮霰凝望原箫寒,一阵莫名的情绪让他咽下那句本欲说出口的“你本不必如此”,低声道:“玉笛断了。” 闻得此言,原箫寒抬起手,抓住那绺被点暮鸦削掉一半的银发,轻垂眼眸,道:“我知道,但没想到会是因此而断。” “若境主不对我下杀手,那么死的可能……” “别说了。” 阮霰敛下眸光,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枚丹药,平摊在手心,递到这人眼前。 是要原箫寒服下的意思,但这人往旁让了让,拒绝之意很明显。 换来阮霰没好气一瞪,以及不由分说、强行塞入口中。 原箫寒弯起眼睛笑了笑,勉勉强强嚼碎丹药咽下,然后低声对阮霰道:“你不扶我一下?” 阮霰伸手扶住他,哪知这人竟顺势将整个上半身靠过来,揽住他的腰,头埋进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湿热气息喷薄来,搔得皮肤略痒,阮霰蹙眉:“喂——” “茶香。”原箫寒口中突然蹦出两个字,随后抬手摘掉阮霰的面具,亲上他唇角,“其实有我们阮阮在,我并不需要丹药。” 黑雾在此一瞬散尽。 阮霰下意识挑起刀锋,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嘶吼声。 “阮霰——我不许你和别人这样——”雾非欢那双幽蓝诡异的眼眸浮现赤红,骨刀当空一划,往擂台悍然斩去。 但见原箫寒握剑的手倏地一抬,时拂天风拉出灼眼光弧,迎上自长空落下的刀意。 阮霰亦没空追究原箫寒方才的轻浮举动,足尖一点,飞跃虚空,交错双刀、踏出七星步伐,斜斩雾非欢头颅。 春山夜带刀_101 “阮霰,你激怒我了。”雾非欢折身挡下此击,骨刀抵住长刀刀锋,前凑几分,幽蓝双眸逼视对面人。 “你也是。”阮霰沉声道。 “那你来啊!用你手中的刀,贯穿我的身体,贯穿我的心脏!”雾非欢挑唇狞笑,笑完偏转刀锋,递出一道悍力,将阮霰震退。 骨刀在耀白日光下轻转,刀花乍现,雾非欢又道:“可惜,现在的你,已不是我的对手,你只能被我杀掉。” 恰在这时,凛寒剑意逼至,染血的紫衣翩飞一瞬,原箫寒冷笑:“雾非欢,你当真不知什么是尊敬师长。” “因为我,早已没有师长。”雾非欢寒声笑道。 缠战又开,这一次,刀风剑芒相继而起,势要击落凌空骨刀。雾非欢刀下招式一转,不再与阮霰一脉相承,而是无比阴寒无比毒辣的、自幽冥领悟而得的刀法! 另一边,仍立在观赛席上的点暮鸦高高抛出折扇,遮目白缎在此一刻被风拉开,那双经年不见天光的眼掀起眼皮,眸眼之中,赫然有星辰倒转。 昼阳瞬隐,天幕间,辰星如海。与此同时,练武场外海水骤然腾空而起,汇聚成八道水柱,从八方击向雾非欢。 这力道磅礴不可当,雾非欢正与阮霰、原箫寒纠缠,更是无暇去挡,只见眨眼过后,雾非欢已被这浩然力道击出千丈。 风波终定。 阮霰同原箫寒交换眼神,落回擂台。 翻涌的海水亦归入海中,白缎重新回到点暮鸦眼前,他收了折扇,长舒一口气。相较之前,他脸色惨淡不少。 点暮鸦一步踏入擂台,低声喊了句“小春山”。 “多谢境主。”阮霰抬眸,朝点暮鸦一礼。 “是该好好谢我一番。”点暮鸦慢条斯理一笑,声音很轻。 阮霰往后瞥了一眼,低声道:“阿七,送境主回去。” 躲在擂台底下的天字七号走出来,虽然满脸不愿,却什么都没说,扶住点暮鸦,同他北去。 原箫寒往阮霰身侧挪了挪,垂下眼眸,低声道,“阮小霰,我受伤了,需要人扶。” 阮霰喊了声“钟灵”。 钟灵缩在擂台下,被阮秋荷推了一把,但不肯出去。 阮秋荷拿眼神瞪他,他忽然捂住心口,往外吐了口血,极其虚弱地说,“阮姐姐,我也受伤了,需要人扶……” 谢天明被钟灵的演技逗笑,朝他伸手,“我来扶我来扶,我们回秋江八月声。”于是离开练武场,临走前,还不忘拉上阮秋荷。 偌大练武场便只剩阮霰与原箫寒,后者见阮霰站在原处纹丝不动,故意踉跄了一步。 阮霰凉丝丝瞥他一眼,取出自己的备用面具,覆住面容。 “你卖面具的啊?我拿走一张你取出一张。”原箫寒没忍住笑出声。 “瑶台境有医馆,在万里浮云。”阮霰冷声道。 “我要阮小霰就可以了。”原箫寒瞬也不瞬注视阮霰,轻声道。 阮霰面无表情:“做梦比较快。” 和原箫寒说了几句话,阮霰心中的感激之情、愧疚之意全散了,瞪了这人一眼后,提步便走。 但方走出三尺,竟是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咚响。转头一看,原箫寒跪倒在地上,以时拂天风支撑在身前,使自己不至于倒下。 阮霰暗自冷笑,又走出三尺。 这人跪在地上没动。 又三尺。 仍是毫无动静。 当他就要走出练武场时,原箫寒依旧保持着跪立姿势。 阮霰蹙起眉,折身回去这人身前,伸指探上脉腕。 伤得极重,竟是真的晕了过去。 春山夜带刀_102 愧疚之情涌上心头,阮霰叹了一声,帮这人把剑收起,带这人来到万里浮云,请医修诊治。 * 入夜时分,所有人都回到秋江八月声。 被雾非欢一搅和,摇光试中止。本该与阿七他们一决胜负的队伍遇害,这令众人不知所措。 “少了支队伍,摇光试还会继续吗?”庭院中,阿七抻长双腿躺在长廊上,遥望苍穹中星与月,焦虑开口。 他身边坐着阮秋荷与钟灵,这两人亦是心忧。 钟灵道:“若是继续,我想会将原本排在第五的队伍提上来。不过这样也好,总算是能决出胜负。” 阿七一叹:“根据我对那只死乌鸦的了解,恐怕不会了。” “无论是否继续,我们都不会是魁首。” 身后的门倏然由内而外打开,阮霰的声音传出,音色清冷,便如那寒芒月色。 “啊?”三人俱是一愣。 “雾非欢杀的那支队伍,实力并不在你们之上。但他们因我成为雾非欢刀下亡魂,而你们又是为了我出战,所以,我要你们将属于魁首的荣耀,献给那逝去的四人。”阮霰冷静道。 阿七怔怔抬头:“这样一来,你同南无极老头的交易,不就完不成了吗?” 阮霰道出两字:“无妨。” 这个时候,原箫寒出现在庭院一角的梅花树下,低笑开口:“阿七,你别忘了,我也同南无极做了笔交易。无论摇光试上,你们是成是败,我都会带阮霰入岚光岛。” 阿七惊得从廊上跳起来,瞪大眼望着原箫寒,问:“你们做的是什么交易?” “佛曰——不可说。”原箫寒弯眼弧度更甚,说完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月幽幽,影幽幽,花香浮动,淌成一片迷离夜色。清醒者终将睡去,而沉眠人,总会醒来。 翌日,瑶台境全境为逝去的六人进行哀悼。如昨日阿七推测,点暮鸦他们果然没有将今次的摇光试继续下去的意思。 阿七作为做人好累队队长,按照阮霰的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提议让这支逝去的队伍成为本次摇光试魁首,将荣光与名誉献给逝者。 没有人提出反对,但此举,却是将对流夜台的赞许之声推到高.潮。哀悼过后,无数学子向朱楼递交申请,欲加入星脉。 当日下午,南无极派人往秋江八月声传讯,让阮霰选个日子,入岚光岛。 传讯使前脚刚走,原箫寒后脚翻窗入室,坐到阮霰对面的椅子上。这人没说话,只慢慢悠悠泡起茶。 一壶水由冷而沸,注入盛了半勺茶叶的玉盏,冲出清亮茶汤。阮霰垂眼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茶盏,轻声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同南无极的交易了吧?” “其实很简单,你和他的交易,是让流夜台在摇光试中拔得头筹、光耀门楣。我呢,便钻了个空子。”原箫寒弯眼笑着,语气漫不经心。 “什么空子?”阮霰撩起眼皮。 原箫寒故意顿了片刻,才道:“我告诉他,我会帮流夜台找回昔日荣光。” 阮霰轻轻笑出声来。 他难得没戴面具,这一笑,仿佛是乍现在夜色里的昙华。 原箫寒看得愣了一下,半眯起眼:“阮小霰……” 阮霰收起笑意,面无表情打断他:“好了,你可以走了。” 对面人并不动作,端起茶饮了一口后,还往杯中续水,大有要在此长留的意思。 “我来此,还有一件事。”原箫寒慢条斯理道。 “何事?”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 阮霰对面的人抬手支在脸侧,带笑的眼睛瞬也不瞬凝视他,语气有些轻佻,又有些认真:“岚光岛凶险无比,我今日来,打算帮你固魂。” 第四十五章青山雪落 春山夜带刀_103 阮霰盯着原箫寒看了几息,冷声道:“独明草药效仍在,就不麻烦孤月剑主了。” 这是原箫寒意料之中的回答,他面不改色,只道:“霰霰,你我一同出生入死过多次,何必称呼得如此生分?” 阮霰挑了下眉,继而低敛眸光,执起茶盏,轻缓拨动茶盖。今日的茶是原箫寒带来的沱茶,产自滇地,汤色甚是明亮,映出他的双眼,里头情绪淡极。 原箫寒笑望着阮霰,从这人细微变化的神情里猜到了想法。 “因为你不太想叫我的名字。”原箫寒换了只手支在脸侧,慢慢道,“而且你嫌我烦,还觉得我不怀好意。” 阮霰不言。 原箫寒微微眯起眼,朝阮霰凑近几分,“阮小霰,我是很正经地想要为你固魂,并非你想的那样。当然,如果你期望我对你不正经,也不是不可以……”声线由郑重渐渐转为漫不经心,尾音甚至有点飘。 阮霰搁下茶盏,力道不轻不重,但撞出的声响足以打断原箫寒的话。 原箫寒瞬间摆出严肃表情,说起严肃话题:“我打探过,岚光岛上有禁制,绝大多数地方都无法使用元力,入了岛,我们同凡人武者无二。为应付可能发生的险情,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阮霰直视原箫寒眼眸,沉声道:“便劳请阁下炼一些丹药,上次那种就好。” 对面的人竖起食指,轻轻摇了两下:“炼制丹药极其费时,恐怕来不及。” “哦?是吗?”阮霰眼底闪过一抹极深的光芒。 原箫寒煞有其事地点头:“当然。那药须得炼上七七四十九个时辰。” 阮霰冷笑:“呵。” 谁知原箫寒话锋一转,取出一支瓷瓶递过来,笑容讨好:“所以我提前备好了。” 阮霰:“……” 他冷冷瞪着对方,不言,更不伸手去接。原箫寒的手在半空悬停半晌,最终选择将瓷瓶放到桌上,轻叹一声,道:“那我就离开了,你不必送。” 阮霰依旧不说话,盯紧原箫寒,神色不变。 后者虽说要离开,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良久后,他开口:“阮小霰……” “有事直说。”阮霰打断他。 原箫寒便言简意赅了:“我想抱一下你。” 阮霰斜睨他一眼,表情显然是在说“你是不是有病”。 “你点燃了永无之灯,神魂便可恢复如初,到时候,我对你就毫无价值可言,你定会舍我而去。你的行踪又那般难寻,找不到你,我与守寡无异,心里难受。”原箫寒垂下眼眸,言语之间,表情有些委屈,似乎真成了个弃妇。 “我与你是那般关系?”阮霰冷笑。 “在我心里是。”原箫寒点了下头。 阮霰没好气“啧”了声,从座椅里起身,振袖打开紧阖的门,送了原箫寒一个“滚”字。 原箫寒抬头仰视他,惯常勾起的眼尾如今下垂着,眸底闪烁着点点碎光,看上去有些可怜,像条被主人抛弃的犬。 阮霰挑起半边眉毛,又给了他一个尾音上扬的“嗯”。 “阮小霰。”原箫寒朝阮霰伸了下手,试图去扯他的袖摆。 这会儿又像条撒娇的狗。 阮霰拂袖,熟料下一瞬,原箫寒竟抬手扯了他一把,速度之快、力道之精,完全是毕生武学巅峰水准。阮霰防不胜防跌坐进这人怀里,还来不及反应,下巴尖被咬了一口。 欣喜着就要跨过门槛的阿七撞见这一幕,当即摔了个狗啃泥。“我去,你们做这种事情前,能不能别开门!”他趴在地上怒吼。 “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和阮小霰的关系很纯粹。”原箫寒冲阿七摊了下手,表情很无辜。 而阮霰——他已然拔刀,一把长一尺二寸的梅花匕首,就着坐在原箫寒身上的姿势,刃尖点上这人喉结。 阿七翻身坐起,开始看戏。 原箫寒仰头看着阮霰。一般来说,这人脸上没有表情,但这会儿被他激怒,整个人冷冰冰的,像是开在雪山里的梅花。 方才下口有些重,阮霰唇下寸许处多了道牙印。原箫寒一边虚虚环上阮霰的腰,一边想应当再往下一些,咬在这人脖子上,不过开了口,话语却是:“阮阮,我错了。” “你叫我什么?”阮霰声音一沉,手指使上了力道,刀尖触碰的皮肤渗出鲜血。 春山夜带刀_104 “春山大人,我错了。”原箫寒不避,甚至是往上抬了下头,方便阮霰用力,他眼底带着笑,声音很轻,语气纵容,“我被美色迷了心窍,一时情难自禁……” 伴随着原箫寒的话,血沿脖颈的线条往下淌,没入玄紫的衣领,晕成一片深痕。阮霰余光瞥见,不由想起昨日这人一身伤的场景。他眉心微蹙,撤了匕首,从原箫寒身上站起来,冷冷道:“还怪我了?” “当然不是,该怪的人自然是我,怪我陷入情网太深,难以自拔。”原箫寒笑道。 顿了顿,又补充:“也不想拔。” 匕首在阮霰指尖转出朵花,阮霰扫了原箫寒一眼,“花言巧语。” 言罢丢了瓶止血散到这人身上,转身步入庭院。 “找我有什么事?”站定在角落的梅树下,阮霰问跟出来的阿七。 “走了雾非欢,来了牧溪云。”阿七语气复杂,“不过我听说,他这次来,是想把一些东西交给你。” “他在何处?”阮霰问。 答:“在千卷帘。” 思量一番,阮霰又道:“等我拿到永无之灯,再去与他一谈。” “我去吧,你不必与他亲自见面,我去帮你说清楚。”阿七提议。 “这样也好。”阮霰点点头。 阿七突然笑起来,笑容有些暧昧,还有点不怀好意:“那国相大人这边……” 阮霰眯了眯眼,声音冷下来:“你也想滚?” “当然不是。”阿七并不畏惧,摆摆手,转移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去岚光岛啊?” “今夜子时。”阮霰道。 阿七道了声“得叻”,一路小跑回自己房间,开始做准备。 而实际上,阮霰在亥时便动身,前往岚光岛。 今夜无月,星辰亦是暗淡,空气里浮动燥热,似乎随时就要落下雨来。海中浪涛翻涌,守岛人南无极仍静坐舟中垂钓,察觉到阮霰到来,他撩起眼皮。 刹那间,汹涌的波涛以小舟为中轴往两边分开,现出一条向下的阶梯。 “此为避水珠,可保你在岚光岛上行走无虞。”南无极丢来一物。 阮霰道了声“多谢”,踏上石阶,快步往下。在他身后,海水迅速合拢。 光团形态的阿七从阮霰识海飘出来,落地成一条雪白巨犬,它甩甩尾巴,道:“为何要提前来?是为了躲原箫寒吗?” 阮霰没有使用那颗避水珠,自从他与寒露天刀鞘相融合后,行于水中,便如行在陆地。而阿七,则更不需要此物了,它从小就不怕水。 听得阿七问话,阮霰面无表情回答:“我的事情,不必处处依靠他人力量。” “但他是一大助力,有他在,我们行事会方便许多。”阿七很不同意,晃了晃脑袋,“还是说,主人你仍旧在意上午的事?” 阮霰懒得搭理。 “其实啊,经过这几日的观察,我觉得这世上可能只有原箫寒会动摇你的心了,主人。牧溪云是块闷玉,虽然体贴入微,却不懂哄人开心,你们没共同话题,就很无趣。 雾非欢是个没有理智的缠人精,脑子里只有我杀你你杀我,而且你早就把他逐出师门了,很不待见他。 所以,只有原箫寒——主人,你肯定没发现,和原箫寒相处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很鲜活,会还嘴,会上手怼。他还很迁就你,连你拿刀刺他都不生气。” 阿七絮絮叨叨说了一路,待到岚光岛出现在眼前时,换来阮霰一句“闭嘴”。 在沉没前,岚光岛乃是一座悬浮在半空的岛,属于瑶台境星脉。这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古老岛屿,听闻千年前,岛上曾数次出现过神迹。 甫一踏入,阮霰便感一阵威严肃穆的气息自八方涌来,而流转周身的元力,因了此陷入沉寂。 四方阒然无声,又因处于深海,无光可透,漆黑昏惑。阿七从储物项圈里扒拉出一盏灯,阮霰接过,但也只勉勉强强照清了前后三丈。 “主人,你可以像给马配马具般,给我配一套狗具,这样就能把灯挂在我身上了。”阿七舔舔爪子,低声道。 阮霰淡淡道:“你不若直接化成人。” 阿七一脸嫌弃:“做人好麻烦的。” 春山夜带刀_105 一人一狗交谈着行往岚光岛深处。 “据说曾经的岚光岛,犹如一座花岛。”阿七道,“这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是以一年四季百花齐放。” 但如今岚光岛沉没深海许久,景致早与陆上不同,曾经丛生的花与高低错落的树皆腐朽入泥,滋养出一片水生植物。矮木轻缓晃动枝叶,唯独幽暗灯光照不清的远处,伫立的建筑轮廓,静默诉说曾经。 隔了一会儿,阿七又问,岚光岛如此大,可有什么确定永无之灯位置的方法,熟料话音刚落,便见阮霰提在手上的灯盏忽闪两下,烛火熄灭了去。 灯盏中燃烧的并非寻常烛火,本不应被水熄灭,阿七立时戒备。眨眼间,便见漫无边际的黑袭来,迅速将他们包围。 “主人?”阿七往旁边拱了一下,却扑了个空,它大叫着,但没有回应。 * 阮霰仍立在原处,透过这浓黑,看见了一点熟悉光影。 他蹙了下眉,寻着那点光影踏出一步,熟料周身场景置换! 寒风拂面而来,入眼—— 是雪,是千万里素银堆叠,漫天漫眼飞舞乱琼。 是血,是泼洒雪地、纵横蜿蜒,如烂枫残梅般艳丽颓败的红。 是青冥落,是隶属金陵阮家,养蛊般培养杀手,让百名被挑中的初入门孩童互相厮杀、最终杀得只剩两人的刺客组织。 是幻阵,以过往记忆为底料制造出的幻阵。 是曾经,是双手初染鲜血、便再也洗不去的噩梦。 手中灯盏在刹那间变做长刀,自下而上一挽,便见了红。 背后传来温热触感,有人喘着粗气说话,声音清澈稚嫩,语气果决狠戾,“阿霰,再杀十个人,我们便可通过这场试炼,活着出去了。” 这赫然是谢天明,少年时的谢天明。 阮霰垂下眼眸。 这场幻阵,将时光回溯到当年,青山雪落、冥海封冻,他初入青冥落之时。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杀得卷了刃的长刀,刀上覆着雪,覆满血。 第四十六章赤阳枯河 阮霰的父亲在弱冠之年叛出阮家、自立门户,后来为仇家所追杀,因保护妻儿死去。 自此母子孤立无靠,母亲带着阮霰千里跋涉来到金陵,恳求主家庇护收留。她在门外长跪七日,终于得到入内允许。母子二人留是留下来了,但没资格入族谱,无名无份,极不受人待见。 世家大族里的下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便是看人下菜碟,阮霰和母亲在阮家过得举步维艰。幸而阮霰是个穿越者,并非真正的无知孩童,在这几年的奔逃里,他早已摸索清这个世界的规则。 ——修行至上,武者为尊。 但那时的他,并没有可以利用的修行资源,除了走入青冥落、成为阮家刺客这一条路。 于是不顾母亲阻拦,毅然决然递了申请。 彼年阮霰七岁,骨瘦如柴,个头不及一把长刀。 而此时,幻阵中,雪山上,阮霰拎着把卷了刃的薄刀,同谢天明背低着背,在三九寒天里汗如雨下。少年们身着单衣,因拼搏厮杀而破烂成条,几乎无以蔽体。至于脚下——青冥落打从一开始,就没让他们穿鞋。 “十个人,东边藏着三个,西边四个,南北各一,剩下一个,没能摸清踪迹。”谢天明的声音再度传来,压得很低,语气里满是警惕。 阮霰敷衍着“嗯”了一声,回应的同时,极力回想当年的情形。 这个时候,他和谢天明已经过了初入门的训练阶段,正接受最后的乱斗试炼。百名同一批加入青冥落的幼小孩童被丢入雪山,互相杀到最后,还活着的两人,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青冥落刺客。 他和谢天明一路低调行事,小心躲藏、保存体力,却不料被人识破了计谋,这厮杀到最后的十数人选择结成同盟,将兵戈一同指向他们。换而言之,他与谢天明遭受了围攻。 但大家都是按刺客的标准来培养的,这围攻并不光明正大,处处皆是陷阱,处处藏有阴招。 “他们的体力快要不支了。主人,不如先把东边三个搞掉,因为若是先挑南边或北边这种人单力薄的地方,东面与西面很快便会增援,这两方过去,距离是一样的。到时候就是同九人一起混战。” 春山夜带刀_106 阿七的声音响起在阮霰识海,当然,是幻阵制造出来的那个,不过说的倒是当年话语。 阮霰敛下眸光。 这是一个凭借他的记忆所构成的幻阵。一般而言,布阵目的,是为了困杀擅闯者。要想破阵,须寻到阵法破绽。根据阮霰以往的经历,破绽通常会出现在幻阵中关键人或物的身上。 于阮霰而言,这段记忆中最关键的,无疑是阿七与谢天明。 寻着曾经的记忆往下走只会越陷越深,阮霰决定作出改变。他对背后的谢天明道:“不必急于攻出去,寒冷虽然会消耗我们的体力,却也不止消耗着我们的体力。” “那我们现在要如何?”谢天明微微一怔,问道。 “找个避风的地方。”阮霰回答,说完,在识海里唤了声“阿七”。 这只阿七尚且年幼,在杀人这件事上,还没和阮霰培养出至深的默契,听得这一声喊,疑惑地“啊”了一声。 “找适合躲避的地方。”阮霰解释。 天子七号忙不迭“哦”了几声,化作光团飞入半空,和漫天飞舞的雪花混在一起,瞬间匿了身影。 幸而不远处便有一个洞穴,地势颇为崎岖,属于易守难攻的类型,阿七带阮霰和谢天明过去,后者见之大喜,立时加快脚步。 阮霰看着前面的背影,眯了下眼,试图从他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却在这时,一支箭破空袭来。 这个时期的阮霰堪堪八岁,在青冥落的低级训练场待了仅仅一年,不过同一批被丢入雪山的人,多半都在这个年纪。 孩童射来的箭,就算阮霰如今的壳子再瘦小再羸弱,都不值一提,但他没动,仿如未曾察觉般。 谢天明听到箭声倏然回头,抬手推开身后的阮霰,并借力往后一仰,挥起铁剑削向逼近面门的箭。 与此同时,阮霰出手,他用刀身击飞一团雪花,啪的一声打上这支箭的前端,使之更加偏离原本的飞行轨迹,接着斩落一旁覆满白雪的枯枝,用刀背一拍,掷向射出这一箭的人。 一枝穿喉。 “阿霰,你这一手好厉害!”谢天明死里逃生,睁大眼地看着阮霰,惊叹道。 阮霰挑了一下眉。下一刻,他再度出刀,刀锋所向,赫然是谢天明。 他出手快极了,天地之间皓雪落上眼睫那瞬,利落封喉。 “为什么?”对面的人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甘心发问。 阮霰本不想回答,但这人用的是谢天明的外形,便淡淡道:“你说错话了。” 这种时候,谢天明从不会夸他招式好厉害,谢天明只会说,这一招,恐怕能换十两银子吧! 阮霰与谢天明,相识于人生至艰至难之时。 秋末的金陵城,他们一同当街卖艺讨饭,阮霰为了避免被阮家人瞧见,会戴上面具,谢天明便也陪着他。 那个时候,招式再花哨再利落,若换不来钱,皆是无用。一文到十文,一贯到十贯,一两到十两,这些才是他们的衡量标准。 眼前的幻境在“谢天明”倒下的刹那碎了,但阮霰没有回到先前那一片昏黑的地方,漫天的雪骤然凝成一片晴空,周身场景再度置换。 第二重幻境。 赤阳,枯河,毒尸,邺城。 “阿霰,这次的目标任务,恐怕已经被毒尸咬死了。” 白日空城、幽魂重叠的南疆地界,谢天明坐在阮霰身旁,低声说道。 “我们来得太晚,这座城,所有人都已变成毒尸了。巫族设了结界,才勉强稳住情况,没有波及到其余地方。” 阮霰手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握住刀柄,一时间,竟是没接这句话。 谢天明亦有片刻的沉默。 沉默过后,谢天明撩起衣袖,将手臂递到阮霰眼前。这是一只精瘦的、肌理均匀优美的习武者手臂,但手腕往后三寸的地方,有一道咬伤——深足寸许,翻起的血肉已然腐烂,而伤口上的青黑色,正逐渐往上扩散。 看见这曾经一幕,阮霰忘记了呼吸。而身旁,谢天明笑了一声,说:“所以,把朱雀火给我吧,我会在完全变成毒尸前,将这一城的怪物,清理干净……” 与当初不差片字的话语,与当初不差分毫的灼热温度,长不见尽头的青石板,烫得惊人的石墙,以及远远传来的毒尸低吼。 春山夜带刀_107 这一刹那,阮霰忘记了现实与幻境的区分。 阮霰刷的起身,用冷厉的颤抖的声线,对谢天明道:“闭嘴,我会带你出去,找大夫治好你。” 这是他当年面对谢天明提出独自赴死时的回答,而在话音落地之后,天顶炙白的阳光,竟化作血红! * 亥时四刻,距离子时尚有半个时辰。 钟灵带队,流夜台的富贵纨绔们与新转入星脉的年轻修行者们跟在他之后,乘坐着飞行法器,浩浩荡荡来到岚光岛外。 飞行法器悬空不落,就这般停在禁地外围,同浪尖小舟上的人对望。 这些人没过界,南无极抬头扫了一眼便罢。 下一刻,一袭绛紫衣衫从人群中步出,笑着对众人道:“岚光岛在久远前,属于瑶台境星之一脉,但中途出了点岔子、发生了些情况。简单来说,便是有个魔头占据了岚光岛,并将之改造,而在后续的争夺之中,整座岛屿沉入海底,不慎激发了魔头留在岛上的强大力量,因而成为禁止各位涉足的禁地。” “禁地无法硬闯,因为守岛人南先生武功高强,与之对战,非死即伤,所以须得智取。今次,我与你们阮执教侥幸获得了入岛机会,便前去探寻一番,出来后,会与你们详细讲解岛上情形。” “可我们没见到阮执教呀!”有人冲原箫寒大喊。 原箫寒笑着解释:“你们阮执教出于一些个人原因,先我一步入岚光岛去,待我将他寻到,会与他一同回来。” “原执教,那我们在这等你们!” “你们不出来我们不走!” “出来后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啊!” 众人朝原箫寒大喊,但忽然的,有人朝他抛出一件物品:“留影石!原执教,我这里有一袋留影石,你可不可以带上,替我们将岚光岛的面貌存下来!这样一来,有些情形便不必费口舌了!” “我听闻岛上凶险无比,满地都是机关阵法,执教虽然是当今风云榜上的人物,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是我家特制的法器,可以破解一些幻境幻阵,执教请带上。” “岛在海底,想来是无光的,这是我爹从南海弄到的鲛人泪,在海底会发光,可做照明用!” “我这……” “……” 有人开了头,年轻人们一窝蜂涌过来,拥挤着朝原箫寒手上塞去法器灵器各类宝物,许多都一式两份,显然是给阮霰的。原箫寒将能用上的一一收下,并让钟灵做好记录。 半刻钟后,原箫寒朝众学子告辞,踏上分海过后、出现在南无极小舟之后的石阶。 他将避水珠挂在手腕上,缓慢敛下眼眸,长睫遮掩之下,笑意迅速消失。 有些生气。 三分是因阮霰糊弄他,骗他子时才出发,但实则提前一个时辰便入了岚光岛;剩下七分是气自己,无法被阮霰全心全力信赖与依赖,没有立场去对干涉他的决定。 第四十七章神魂将溃 “阿霰,毒液已经渗入经脉,治不好的。”谢天明收回手臂,垂下脑袋,低声道。 曝晒在灼热日光下的邺城,汗水滴落青石板的那瞬即洇开了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血红在阮霰身后迅速铺开,他却望着那点汗迹,毫无察觉。 阮霰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曾经拼死救人的热切愤怒,与拼尽全力亦无法挽回的恨痛交织在心口,同炽烈阳光一道炙烤神魂。魂魄的撕裂感袭来,浑然不觉间,白衣人已深陷入阵。 静—— 静默过后,长街之上,阮霰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而坐在檐下阴影里的谢天明向他伸出未被咬伤的手,手掌摊开,掌心朝上:“把朱雀火给我,阿霰,趁着我还留有神智,让我把这最后一件事做完。” “不,我不会给你。我要带你出去,替你找寻复原方法。”阮霰摇着头,将谢天明从地上拉起来,并指点上他胸前两道大穴,再把他半背到背上,朝着邺城城门行去。 “没用的!”谢天明大吼,抬手来抢夺不知何时出现在阮霰手中的朱雀火。 阮霰眼神猛地一颤,翻转手腕护住朱雀火。谢天明离开他后背,同他交手过招,阮霰旋身拉开距离,站定在丈外,颜色浅淡的眼眸悲切地凝望谢天明。 他记起当年朱雀火自谢天明衣角开始燃烧,随着他踏遍邺城,迅速席卷城中每个角落。 那个时候,毒尸们发出呜咽低吼,感染尸毒却未完全化作毒尸的人哭喊震天。 春山夜带刀_108 那个时候,他站在结界外观火,试图去辨析哪一声属于是属于谢天明的,但哭声太多了,根本无从辨别。 幻阵迷离扑朔,阮霰已然忘却谢天明被人送去瑶台境救治的真相,心中只想着: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我也,不能让你再死一次。 死亡太过可怕,那是一场长不见尽头的深眠,自此相牵挂之人阴阳两隔,便是以灵犀照眼,都不可相见。 谢天明因为阮霰的执着怒吼,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与悲痛:“你把我带离邺城,那谁来点这朱雀火!你不管这无辜丧命的三万邺城人了吗?不以火渡,他们会永世保持着这副鬼样子,不得超生!” 阮霰握紧刀,抿唇道:“他们与我无关。” 谢天明被这话惊得退后两步,沉痛道:“阿霰,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阮霰面无表情道。 “那我也正在死!我和他们一样!”谢天明气到浑身发抖,待站稳后,再度扑向阮霰。 天边划过一道血色流火,正午陡然转为入暮时分,但暑气并不见消退,这一刻,阮霰本就受损的神魂剧烈一痛,仿佛正在消融。而朱雀火,亦在谢天明执意争抢中掉落在地。 轰的一声,偌大邺城熊熊燃烧。 阮霰瞪大了眼,整个人犹坠冰窟。 红,漫天漫眼的红,无处不在的红,炽烈翻涌、喧嚣四溢。 谢天明不见了,烈火之中,阮霰看见了无数人的魂魄,扭曲着从火海走向他,伸出奇长无比的手指,想要勾住他的衣角,将他拖入火中。 阮霰白衣带刀,在此时此刻,宛如一片孤零零掉落地狱业火的白梅。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 阮霰耳旁响起无数个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说着同样一句话。 他抬眸,恰在此时,这些声音陡然一转,变成了谢天明的声线。 周遭徘徊着的魂魄,四方游荡着的身影,皆化作谢天明,一身明黄衣袍,剑锋璀璨如金。 无数个谢天明试图从火海里挣扎出来,向阮霰伸手。他们的声音响成一片,说的都是:“为什么要杀我?” 阮霰脑后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稳住颤抖的身形,朝某个方向踏出一步,那火焰亦向他趋近。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火,坚定道:“我不会杀你!” 四面八方,数以万计的谢天明合而为一,在听闻阮霰的回答后,冲阮霰拔出剑来,厉声道:“可我死了!我不就是你杀的吗!” “你杀死了我,把我杀死在了邺城!” 阮霰捂着头后退一步,但那声音如跗骨之疽,根本无以摆脱。 “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阮霰闭上了眼,低吼着,“我会把你带出去!” 他一步一步后退,火海一步一步朝他逼来,在被火焰触碰上那瞬,脑海中的疼痛更加剧烈。 不可以被火焰缠上,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若是被火焰灼烧,便是神魂消散、死无葬身之地。 但谢天明便伫立火海边缘,狰狞笑着,伸手朝阮霰抓去:“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何要关上城门?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拿着我的功绩去领赏!” 阮霰被抓住的那片衣角开始燃烧,神魂的疼痛让他无法动弹,甚至是想蜷缩在地,都做不到。 “不是的天明,不是的,我没有想杀你,我一直想、想救你啊……”阮霰低喃着解释,痛到无以复加。 谢天明不会对他如此,这定然不是现实。 啊,是了,这是幻阵,所有的一切,皆是虚构! 阮霰想,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斩开这场噩梦。于是他缓慢地扬起刀,使出最后的几分力气,朝虚空一刺。 似乎刺到了什么,却似乎什么都没刺到,挣扎着抬眼,面前火海依旧,包裹周身,无以脱逃。 下一瞬,一点冰凉触上他额心。 “霰霰,没事了,谢天明没死。”他听见有个声音响起在耳旁,很轻,又很柔和。 春山夜带刀_109 * 岚光岛入口,鲛人泪驱散迷蒙昏暗,照得摇曳水中的枝蔓清明,一片绛紫衣摆从枝叶间扫过,瘦长的手上托了一块罗盘,指针缓缓慢慢晃动半圈过后,指向某处。 这是用以寻人探物的罗盘,是方才原箫寒收下的那堆法宝其中一件,他正用这个寻找阮霰。 原箫寒一路行来小心翼翼,生怕触碰什么机关阵法,将时间给耽误了去,万幸入口这段路程较为顺畅,并且在差不多半刻钟后,发现前方道路上有一团雪白身影。 那身影赫然是天字七号,它正焦急甩尾,绕着地上一盏熄灭了的灯打转。 原箫寒立时心道不好,快步过去,问:“阮霰呢?” 阿七冷不防撞到原箫寒腿上,惊讶过后大喜道:“啊——原箫寒,你来得正好!方才灯灭了,主人也跟着不见了!我在此地等了一刻钟,都不见他出来!” “那时情形如何?你仔细与我道来。”原箫寒道,声音更沉。 天子七号扒着原箫寒的腿猛点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先前所有异状交代清楚。原箫寒思索几许,作出判断:“他被卷入阵法中了。” “这可如何是好?岚光岛这鬼地方无法使用元力,我们要怎么找出阵法、并将之破除?”阿七苦着一张脸问。 “别急。”原箫寒敛下眸光,弯腰捡起地上的灯盏,在灯柄上摩挲几下后,取出一堆法器摆开在地。 “此为卷轴《见阳春》,乃是一个阵法,可以叠加在旁的阵法上,并使两者相接。阿七,我待会儿会使用这个阵法,进入阮霰所在处,而你,在此为我们护法,片刻不能离开。” “此为羽流星,携带在身上,可以不受幻阵幻境侵扰。若阮霰入了幻阵,我便用此物将他从幻阵中拉出来。” “此为摧两无声,是一种防御机关,操纵起来很简便,嵌入足够的灵石便可。虽说你在此地转悠许久,都不曾再发生意外,但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我走之后,你即可开启此机关。你可有灵石?不够我给你一些。” “此为幻罗心阵卷轴,若是摧两无声被破了,则使用它,此乃幻阵,品级虽不高,但无论死物活物,皆可困住。岚光岛上基本没有活物气息,死物通常而言无甚智力,这卷轴很合适。” “……” 原箫寒将这些法器一一讲解与阿七,后者忙不迭点头,并拍着胸脯保证能完成。 待所有要点嘱咐妥当,原箫寒捏碎《见阳春》卷轴,光辉流转之间,照出原本布在此处的阵法。原箫寒未曾犹豫,抬手唤出时拂天风,一步踏入。 见阳春是个杀阵,甫入内,便见机关傀儡自四方涌来。原箫寒立在原处不动,脸上表情极淡,待得所有机关傀儡逼至身前,时拂天风倏然一挽,剑风震荡乾坤。 岚光岛上不能使用元力,但原箫寒剑招上的杀意不减分毫,浩浩烈风扫烂铺面来的傀儡,残肢断臂飞舞当空。 一波平,一波又起,杀阵共九重,一重难过一重,原箫寒招式却是愈演愈快。零碎在地的傀儡被阵法吸收,原箫寒面无表情地想:这样太慢了。 他沉眸寻到阵法中心,长剑离手,剑指猛划,剑身一阵飞速旋转后,沉势刺穿阵法正中的符咒。 刹那间,九重杀阵余下所有机关傀儡倾巢而出。原箫寒以自身相诱,将这些玩意儿聚于一处,紧接着足步当空一踏,旋身倒挂虚空,悍然出剑。 数百块灵石被抛出,击碎刹那,化作轰然气浪,将底下的机关傀儡冲得四分五散、七零八落。 杀阵见阳春已破。 绛紫衣衫翩跹,原箫寒落地,抬眼望定正北乾位,与见阳春相连的阵法。 他狂奔过去,熟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被烈火吞噬的城。 城门之上,刻下的赫然是“邺城”二字。 原箫寒抿紧唇线。 身上带着羽流星,他感受不到滔天之火所带来的热意,但那一片燃烧着的红中,白衣银发之人神魂却是将溃。 第四十八章彼时大雪 百年前,邺城被人放了一把火,水秀山清化作一片焦土,城中三万人无一生还。 百年后,当初的纵火之人困于幻阵,被这把涂炭生灵的火灼烧心魂。 原箫寒看出阮霰在痛,他颤抖着,身形摇摇欲坠。 不能让阮霰被这场火吞噬了去,哪怕他真的是杀死邺城三万人的罪魁祸首。原箫寒心想着,单手提起时拂天风,快步走向烈火中的那点素白。 一路前行,原箫寒没有受到阻碍,幻境里的一切对他形同虚设。但火海之中无处不在的身影,仍是让他蹙紧了眉。 春山夜带刀_110 谢天明。 城中所有人影俱是同一张脸孔——狰狞怒笑着的,冲阮霰拔出长剑的谢天明。 这一刹那,原箫寒了然,阮霰并非为三万人之死所困,而是被束缚在了久远之前、谢天明的死亡中。 春山刀阮雪归的曾经,在江湖上并非什么辛秘。他是在成名之后,才开始以阮家人的身份出现在各种场合的,那之前,只是个刺客而已。青冥落的训练相当严苛,他年少时过得很苦。 不难猜测,以阮霰的性格,那时候身边大抵只有谢天明这一个朋友。 但那个朋友却被他“杀死了”。 原箫寒敛下眸光,将剑柄紧了又紧。 若是他早百余年便来陈国,早百余年便同阮霰认识,在这人加入青冥落之前,就将他带走,该有多好。 恨只恨相逢太晚,恨只恨时光无法回流。 原箫寒疾步行至阮霰身边,这个过程并不漫长,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完了整整一生。 绛紫衣衫在虚幻的烈火中折转出弧度,由彼岸至此端,而素衣银发之人站在时光尽头,困于过往的牢笼,接受无声的光阴鞭笞,双目紧阖,渐失生息。 他蹙着眉心,鸦羽般的长睫不住颤抖,额上挂满冷汗,几近无色的唇轻微张合,似是在呢喃什么。 “霰霰……”原箫寒凑过去,半拥住这人,将耳际贴在他唇畔,才终于听清他的话语。 阮霰在说:“不是的天明,不是的,我没有想杀你,我一直想、想救你啊……”他颤抖着声线不断重复,语末染上了些许哭意,像是苦苦哀求。 “霰霰!”原箫寒呼吸一窒,拥紧了阮霰,往他后心贴去一道固魂清心的符纸,沉声对他道,“你没有杀他,谢天明没有死。” 阮霰止住了呢喃——不知是符纸还是原箫寒话语起了作用,抑或者两者兼有。但下一刻,阮霰死死捏紧刀柄。 原箫寒自鸿蒙戒取出第二张符纸,同一时间,他怀里的阮霰有了动作——这人用尽余下所有力气,猛地抬起手腕,往前刺了一刀。 扑哧。 极轻的刀兵没入血肉的声音,自原箫寒胸膛往下三寸入体,贯穿而出。 长刀见红。 滴答。 鲜血自刀刃滴落,在这片虚无之地上蜿蜒出血色的花。 原箫寒闷哼一声,这时候,他看见阮霰抬起了眼。阮霰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仍挣扎在久远的过去中。而眸底微光闪烁,尽是茫然,似从深林而来、初入人世的幼鹿。 他眨了眨眼,缓慢地笑了一下,轻轻亲吻这双眼睛,在阮霰耳边道:“霰霰,没事了,谢天明没有死。” 原箫寒一遍又一遍重复,忍着痛取出第二张符纸,按在这人额上;随后是第三张、第四张,贴上两肩;最后一张,落在心口。这是为了确保阮霰的神魂不会因骤然出阵而有所损伤。 做完这些后,原箫寒才将羽流星取下,握入掌心,握向阮霰的手。 阮霰没有焦距的眼神落在原箫寒身后,渐渐的,握在刀上的手松开,无力垂落。 原箫寒将他这只手也抓住,五指嵌入他的五指间,拇指在手背上细细摩挲。 “阿霰?”原箫寒轻唤。 阮霰没有回应,他闭上了眼,将脑袋抵上这人肩膀后,便昏睡过去。 幻阵里的人自无边幻境中脱身,周遭烈火迅速消退,被赤阳炙烤过的城池崩溃于一瞬,原箫寒隔着锐利的刀锋抱紧阮霰,执起他的手,在指尖印下一吻。 * 阮霰做了一个梦,有一段久远前的记忆入梦来。 彼时大雪,他仍是少年。 素银堆满金陵阮家大宅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他赤着脚推开院门,踩出的脚印很快被新落下的雪遮掩。 昏暗狭窄的灶房里飘出浓郁鲜香,半掩的门上映出一道模糊但姣好温柔的剪影。 “娘,我回来了,还从湖里抓了条鱼。”少年手里提着个鱼篓,嗓音尚且稚嫩,像是潺潺小溪里的流水。 “我说怎么半日都见不到你踪影,原来是去摸鱼了,没冻着吧?”面容温婉的女子从门后绕出来,语气三分带笑七分担忧,但在看见他赤着足站在雪地里时,表情立刻变得愤怒:“霰霰,你又不穿鞋!” 春山夜带刀_111 “伯母,这不能怪阿霰,是我太能惹事了。我们本在市集上支摊,结果遇上了几个街霸……”谢天明快步跑进院子,把阮霰推入灶房,一个劲儿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谢天明也没穿鞋,阮母见着过后叹了声气,转身走进厢房,取了两双新鞋出来。 “这本是做来过年时候穿的。你们两个小子,以后不许在集市上同人打架,若再犯,我就……”阮母重新回到灶房,看见两个少年一个正剖鱼,一个正切菜,话语生生止住,又是一叹。 这日吃糖醋鱼、粉蒸排骨与梅菜扣肉,阮母知晓阮霰懒得挑理鱼刺,便将排骨摆在他面前,阮霰正要动筷子,却见四方情形倏然一变。 他身处在了一间食肆,月辉淌过门槛,倾泻入内,他的面前,各式佳肴摆满桌,水产海货陆生的一应俱全。 对面坐一绛紫衣衫之人,此人笑容欠打,却是替他盛了汤,还为他剔鱼刺。那鱼是糖醋鱼,盘底的汤汁极为鲜浓。 这个人对他说了什么,但听不太真切,过了片刻后,他执起筷子,小小地尝了一口鱼肉。 阮霰在这一刻兀然醒来。 四周幽暗阴冷,但抱住他的人身上异常温暖,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绛紫,而胸前却有一片衣襟深得辨不清本来颜色,因为……插着一把刀。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阿七的声音,这家伙急吼吼的,语气先是抱怨,而后忽然高扬:“你们终于出来了,这石头人我已应付两波,快要累成一条死狗了——啊!原箫寒,你怎么受伤了!” “我没事。”原箫寒随口安抚阿七,继而垂下眼眸,轻声道,“霰霰,你醒了?” 两只手都被这人抓着,阮霰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半步,伴随着移动,他脑中倏然一痛。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贴了不少符纸,做什么用的,不用猜便知,倒是那把刀……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用肯定的语气问:“我伤的?” “是我躲闪不够及时。”原箫寒笑着解释。 “是你根本没躲。”阮霰半垂着眼,掩饰去复杂情绪,沉声道。幻阵中的情形,他都记得,在邺城里,他只出了一刀,简单往前刺去的一刀,原箫寒若是想躲,不可能躲不过。 原箫寒抬手勾住阮霰的一绺发,弯眼道:“这不怪你,你当时根本不知道我在你附近。” 阮霰抬眸瞪他。 阿七由狗化成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两人:“哎呀,这个时候,当务之急不是先治伤吗?”他叹着气从储物项圈里取出一套桌椅,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摆放在桌上。 阮霰放弃和原箫寒对视,按着这人坐进椅子里。他从阿七的伤药中挑了几瓶能用上的放在手边后,站到原箫寒身前,一手按住他心口,一手握上刀兵。 他长睫轻敛,神情认真专注,银发散下来几绺,飘飘扬扬起起落落,像是缓慢流淌的光。 原箫寒抬手揭下阮霰额上的符纸,往他嘴里塞了枚丹药。守心固魂的药,同上次一样,入口即化。 “我要拔刀了。”阮霰掀起眼皮看了原箫寒一眼,低声道。 说完出手如电,干脆利落拔出长刀,丢弃在地。 然后是上药。 原箫寒非常顺从地任阮霰扒掉他上半身衣裳,低垂的眸光随着阮霰那双素白的手移动。就在阮霰用纱布帮他做最后的包扎时,这人忽然开口,半调戏半认真地说:“霰霰,我有些痛。” “忍着。”阮霰冷淡道。 原箫寒瞬也不瞬望着这人,隔了片刻后,又道:“如果霰霰愿意亲我一下,我就不痛了,而且好得更快。” 阮霰动作顿住,抬眼望定原箫寒几许,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若你愿意亲我一下,我可能好得更快。”原箫寒弯眼笑道。 阮霰再度将眼眸垂下,纱布从原箫寒背后绕过来,灵巧地打了个结。 他一言不发,原箫寒盯着他,以为自己又被拒绝了,刚想说点别的,却不想阮霰倏地捏住他的下巴,将脸凑到他面前。 阮霰瞥了原箫寒一眼,旋即垂下眼眸,将唇贴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小声抱怨 这不是一个轻触即分的吻。微张的唇缝被彻底挑开,一点一点,一下一下,缱绻着勾弄。 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渡过去,阮霰垂下眼,鸦黑长睫掩住眸底光芒,但原箫寒轻轻撩起眼皮,便看见那细碎的一剪月辉正轻微闪烁。 他闻见了一股茶香,苦涩中略有甘甜的茶香,冲泡在澄澈月色之下,随着袅袅轻烟散开。 霰霰。 春山夜带刀_112 原箫寒在心中轻唤一声,随后稍微调整姿势,仰起头,在闯入自己唇舌间的那条舌尖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阮霰蹙起眉,下意识便要往后退。但这样的反应在原箫寒意料之中,他出手比阮霰更快,瞬间擒住他的腰,并带着他坐到自己腿上。 “霰霰……”原箫寒呢喃出声,温柔得发腻。 那只捏在原箫寒下颌上的手被拿开,握在手中轻柔揉捏。 “喂。”阮霰低喊一声,应是在警告。 “嗯?”原箫寒鼻尖抵着他的鼻尖,轻声回应。 逃已经逃不开了,原箫寒早丢了一张符纸出去,将阮霰困在方寸之间,阿七和旁的东西都被隔绝在结界外。 阮霰由一个入侵者变为了被动承受之人,短暂的分离喘息过后,又被原箫寒吻住。这人还一遍一遍呢喃他的名字。 “霰霰。” “霰霰。” “霰霰。” 这样的轻唤与方才的梦境重叠,阮霰才从幻阵中被带出来,神魂的损伤尚未完全修复,他又把体内属于寒露天刀鞘的神力渡过去为原箫寒疗伤,一时间虚弱无比。 阮霰有些恍惚,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梦里是温暖的,现实也是温暖的。 他无意识睁开眼,眼睫轻颤着,狭长眼尾沾染了些许水光。原箫寒凑过去,将那些湿润吻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或许时间已流逝长长一段,原箫寒感觉心口往下三寸处的伤口有些发痒——这是愈合的征兆。 元力被锁,伤口本不应愈合得如此快,如今却在短短时间内好全了。原箫寒眯了下眼,想起最初阮霰吻过来时,似乎渡了些气息,不过那时的他震惊又欣喜,并未在意。 原箫寒抱紧阮霰,在他唇上轻啄一口,不解问:“霰霰,岚光岛不能使用元力,你方才渡来的是什么?” 这话将阮霰的思绪从半梦半醒间扯回来,他眨了下眼,看清身前的人后,往后仰了仰头,拉开一些距离,淡声道:“你为的不就是这个?” “嗯?”原箫寒挑眉。 “是你说的,要我为你进行治疗。”阮霰的眉心蹙了下,继而舒展开,定定望着原箫寒说道。 原箫寒回望阮霰,“我以为是精神上的。” 阮霰的眉心又蹙起。 沉默在此间蔓延,四野皆暗,唯独近旁的一颗鲛人泪散发出光芒,照亮自己,与近在咫尺的人。那点光折射进原箫寒眼底,揉碎流转成一片无声的河。阮霰注视着,语气古怪地发问:“你真的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原箫寒反问他。 “那么……你也不知晓我能拔出寒露天的原因了?”阮霰偏了下头,微乱的银发从肩头滑落,在深海之中飘得散散漫漫。 “圣书只说你能拔刀,却没说为何。”原箫寒如实说道。他看着阮霰的那绺发,有些想伸手抓住,但终究是忍住了,片刻后又问:“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阮霰拒绝得毫不犹豫。 “哦。”原箫寒失落地垂下脑袋,看上去有点可怜。 他内心复杂至极,这时候,忽然想起当日在龙津岛,路西归说过阮霰拥有复活之力。两相联系,原箫寒抬头,迟疑着开口:“你……阮家紧追不放,为的便是这个?” 阮霰垂眸不言,站起身,打算揭掉那张符纸,被原箫寒一把抓住。 刹那间,原箫寒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仰头凝视阮霰时,面色微变,流淌在眼底的光流露出些许危险味道:“话说回来,你是出于无意中伤了我,才应我的要求的?” 阮霰不答。 他的沉默被当成了肯定,原箫寒抓住他手臂的手加重力道,语气变得愤怒:“就因为这个,你便主动亲我。那是不是随便换个人,被你误伤后向你提要求,你都会答应?” 闻得此言,阮霰不甚明显地皱了下眉,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问题,更由于他被原箫寒这一串怒吼震得有一瞬耳鸣。 “回答我!”原箫寒低喊。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放轻了声音,用近乎哀求口吻道:“霰霰,告诉我。” 阮霰垂着眸光,隔了许久,待得耳旁的鸣响声消失,才低声道:“不会。” 这两个字让原箫寒眼神一闪,心脏不住狂跳,抓在阮霰的手一路滑到手腕,将之一寸寸扣紧。 春山夜带刀_113 “霰霰。”原箫寒轻喊,“所以你是因为那个人是我,才同意的?” 阮霰又沉默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他是原箫寒,又或许不是,总之在那一刻,他心有些软。 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亲一下又没什么大不了,之前原箫寒便趁着喂他药,亲了许久。 “霰霰……”原箫寒晃了下阮霰的手。 “不要这么叫我。”阮霰冷声,把手腕从原箫寒手里抽走。 “霰霰、霰霰、霰霰,我都叫了你那么多次,你现在才说不能,已经晚了。”原箫寒极不要脸地抱住阮霰,将脸贴在他腰上,“还有,我们鸣剑山庄原家的人,是不能随便给人亲的。” 阮霰挣扎一番,但这方结界太过狭窄,他根本无处可躲,若不想这么站着被原箫寒抱住,便只能坐在他身上。阮霰只能极其冷淡地瞥了原箫寒一眼。 “亲了就要负责。”原箫寒抬起头,无视这冷冽目光,由下而上,认真凝望阮霰的眼睛。 “哦?”阮霰幽幽道。 原箫寒笑起来,下颌抵在他腰上:“我现在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你要同我成亲。” 阮霰瞪了他片刻,然后说:“呵。” 原箫寒:“聘礼早已备齐,就在观山,你什么时候同我回去?” 阮霰:“呵。” 原箫寒换了一种思路:“若你不想嫁给我,也可以娶我。” 不过下一瞬,他又自我否定道:“但我是庄主,按理说,你同我成亲,是会被唤做庄主夫人的,如此一来,似乎还是我娶了你。” 这话换来一记白眼:“你是傻子吗?” 原箫寒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答应同我成亲了?” 阮霰语气果决:“不答应。” 原箫寒立时作凄惨状:“可你都亲了我,你主动亲的。按照山庄的规矩,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若不和我成亲,我会遭众人嫌弃,自此再无威信。” 阮霰:“……” 恰在此时,旁侧传来轻微响动,阮霰偏头望过去,盯了片刻,又移回目光,对原箫寒道:“阿七在闹了,放开我。” 原箫寒不放:“我也要闹了。”边说,边在阮霰身上蹭了几下,这让绷带歪了些,将他已然恢复完全的胸膛露出来。阮霰以为他会一把扯掉碍事的绷带,谁知这人非但没有,还把它给正回去。 目睹这一切的阮霰:“……” “霰霰第一次给我包扎。”原箫寒说得很认真,“纪念意义非凡。” 阮霰:“……”这个人有病? 阮霰的目光太能说明心中所想,但原箫寒向来脸皮厚,这混账点了下头,说:“我有病,要霰霰治。” “滚。”阮霰干脆利落、言简意赅。 讨不到好处的原箫寒话锋一转,换了个严肃的话题:“除了我,还有谁知晓你有这种能力?” “阿七。”阮霰答。 “它怎么什么都知道。”原箫寒小声埋怨。 阮霰忽然无言以对。 下一刻,原箫寒找到了盲点:“这是否说明,你没用这种方法帮助过别人?” 阮霰平平“嗯”了声。 “我又开心了些。”原箫寒轻哼着说道,“那让阿七去找永无之灯好了,我们在这里等它回来。” “我还没告诉它永无之灯长什么样子。再者,你若觉得自己有病不方便动弹,可以在这里等我们。”阮霰道。 原箫寒拒绝了后一个提议,然后道:“我也不知晓永无之灯的模样。”语气装得很委屈,似乎在怪阮霰不告诉他,说完还拿脸蹭了几下阮霰。他明显感受到阮霰收起了腹,不由笑起来,轻声说:“你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就放你出去。” 阮霰直接将一幅画卷糊到原箫寒脸上,趁着这人分神看画,抽身过去,把贴在一旁的符纸揭下。 春山夜带刀_114 结界霎时破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雪白巨犬猛扑而来,却在扒拉住阮霰前瞬被原箫寒拦下。 阿七四脚不住挣扎,朝阮霰呐喊:“主人,这货没对你怎么样吧!他没欺负你吧!” 阮霰绕过去,从原箫寒手里解救出阿七。一人一狗四目相对之时,阿七突然哭喊:“不——主人你的嘴好红!呜呜呜肯定是原箫寒咬你了!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被原箫寒轻薄了去。我这就呜呜——” 阿七立时准备去找原箫寒打架,结果被后者毫不留情贴了一张噤声符,没能讲话说完。 而原箫寒,做完这事后,笑着对阮霰道:“霰霰,这条狗太聒噪,我们不如……” 阮霰转手也送了原箫寒一道噤声符,接着从鸿蒙戒里拿出一把长刀,单手提着,转身前行。 “呜呜……” “呜呜呜……” 身后传来两道声音,阮霰闻之,面无表情、脚步不停。 原箫寒同阿七对视一眼,片刻后,一人伸手一人出爪,为对方撕下嘴上那道噤声符。 一人一狗快步跟上前方之人,一左一右挤到他身旁。 原箫寒用灵石驱动小型飞行法器,载着鲛人泪飞在前方,为阮霰照路。阿七想了想,选择化身为人,挑起先前那盏灯。这番举动颇有争宠的意味。 “永无之灯有一个特殊之处。”阮霰分别看了这两人一眼,平静开口,“它的底座由金枇制成,而金枇这种木材,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阮霰话音刚落,便见原箫寒取出一件法器——他先前用来寻找阮霰用的罗盘。 “可以借助它。”原箫寒道。 “但你有金枇吗?或是旁的与永无之灯相关的物件?若无,有这罗盘相当于没有。”阮霰淡淡瞥了原箫寒一眼,话语里透出些许嫌弃。 原箫寒又掏出另一物。 “此物名为梅明壶,外形可以随主人心意变幻,各方面皆能以假乱真——除了功效。骗一块罗盘,不成问题。”原箫寒弯着眼对阮霰道。 第五十章多说无益 “啧,梅明壶,已逝的机关大师百里孔方所造,如今存世的不过五件,稀世珍宝中的稀世珍宝,没想到其中之一竟在你手里。”阿七把脑袋探过来,语气有些酸,“梅明壶还是种一次性消耗品,一壶只可使用一次。用它来骗一块罗盘,鸣剑山庄,果然财大气粗。” 原箫寒挑了下眉,竖起食指轻摇:“有句话说得不对。” 阿七:“哪句不对?” 原箫寒微微一笑:“这不是山庄的,这是我的个人收藏。” “但有我在,找寻永无之灯,根本无需你的罗盘及梅明壶。金枇的味道我问过,我凭着鼻子就能找到。”阿七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 他的对手哼笑:“在陆上,或许你能凭借你的狗鼻一路闻过去,但此时此刻,我们身处深海。” 阿七面无表情:“呵呵,水下的我鼻子照样很灵。” 阮霰没料到这两人能就这个问题争起来,没好气地用刀柄敲了这两人各一下。哪知原箫寒顺势后退两步,捂着胸口、可怜巴巴道:“霰霰,你打疼我了。” “我说你,堂堂北周国相、鸣剑山庄庄主,能不能有点做人的尊严,能不能把衣裳穿好!”阿七窜到阮霰身前,一手叉腰一手挑灯,挡在原箫寒与阮霰之间,分外不满道,“还有,不许你这么称呼我主人!” “是北周前国相。”原箫寒收敛表情、直起身,漫不经心道,“你主人都没阻止我那般称呼他,你这么着急干嘛?” 听见后半句,阿七登时捂住脸,转身扑向阮霰:“哇呜,主人,你真的允许他这般叫你?这可是当初阮夫人对你的称呼!” “与孤月剑主多说无益,你现在该想的事情,是能否寻找到金枇。”阮霰神色淡然地将阿七从自己身上撕开。 “那我要做回狗。”阿七把灯塞到阮霰手上,蹭的一声化成雪白巨犬形态,摇头晃脑一番猛嗅。 阮霰顺手在它头顶揉了一把,“永无之灯不会被丢弃在道路上,这里恐怕无法寻到。岚光岛由数座宫殿组成,其中一殿专用于收藏宝物,我想,灯应该在那里。” “好的哦。”阿七甩了下尾巴,踹了块石头到原箫寒身上后,立刻前向迈开脚步顺着道路继续前行。 宫殿位于岚光岛中央,依着中部起伏连绵的山脉而建,越是靠近,所遇阻碍越是难以突破。此处除了水生的植物,再无旁的活物,昏暗无处不在,整座岛死气沉沉。 当下时分,第一座宫殿近在眼前,若以脚步丈量,距离不过百来步,与此同时,他们遭遇了石阵。 春山夜带刀_115 轰隆隆的声响自四野传来,横亘在八方的奇形怪石以某种诡异的方式迅速排列,于瞬息内组合成两堵相向而行的石墙。 石墙行速看上去缓慢至极,但下一瞬,已然逼近身侧。这玩意儿攻击方式简单粗暴极了,显然是要将阮霰他们夹困在内。 原箫寒一把拉起阮霰,在墙上来回借力踏跃,带着他飞速来到墙顶。 阿七适才发现不妙,却是为时略晚。形式严峻,它急急忙忙地面弹跳而起,但它体型圆润,肉几乎擦着石墙过去,还掉了许多毛。阿七心里难过极了,等到半途,倏地想起自己可以化作旁的形态,赶紧变成了把刀,蹿入阮霰掌心。 “原庄主,你太不讲义气,居然不拉我一把!”长三尺三寸的雁翎腰刀刀身猛颤,愤愤对原箫寒说道。 “我和你之间有义气可言?”原箫寒慢条斯理开口。 阿七轻咳一声,理直气壮道:“和我打好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主人的各类喜好,以及主人以前的事情!” 原箫寒眼眸幽幽一转:“这提议似乎不错?” “闭嘴。”阮霰冷冷打断两者之间的交谈。 地面,石墙围困不成,迅速分崩离析、垮塌在地,原箫寒早有准备,揽住阮霰,一脚踩上盛放鲛人泪的飞行器。 紧接着,散落的石头发生变化,这些玩意儿正以另一种方式开始排列重组,眨眼过后,十数个高三四丈的石头人自平地起,踩踏奇异步伐朝两人行来。 原箫寒抬指弹了一下雁翎腰刀刀身,拖长语调道:“别想用这种方式逃避战斗。” 阿七听懂话中言语,不满一哼,化作巨犬落到其中一个石头人头顶。 阮霰用另一只手上的刀拍掉原箫寒搂住自己腰的爪子,这人放是放开了,却出其不意,凑过去蹭了下阮霰脸颊,并笑道:“霰霰你看,阿七是不是有点秃。” “轻浮!”阿七一爪子挠断袭向自己的一条石头手臂,断臂残石长了眼睛似的,直往原箫寒面门。 原箫寒出剑一拨,令这条石壁当空转向,砸往另一个石头人,好巧不巧,在伤敌之前,堪堪自天字七号头顶擦过。 “阿七。”阮霰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些许责备。 阿七一边破坏围攻来的石头人,一边委委屈屈回头,“我好可怜的。” “你先挑衅的。”阮霰下颌一仰,加重音量。 阿七:“嘤。” 原箫寒捻了下手指,极轻地笑了声。 下一刻,他纵身跃下飞行法器,手腕翻转、横剑猛扫。剑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击向面前数个石头人,刹那之间,怪石碎裂。若是在陆上,这声音恐怕能震聋双耳,但在水中,只闻见一声闷响。 却见不久过后,碎石渣屑们竟借助阵法之力复了原,气势汹汹再度袭来。 “这些石头人踏的是八卦步法,这阵是五行之阵。五行八卦,相生不息,断而不绝,所以,我们便是将这些石头打成灰,它们都能复原。”阮霰落到原箫寒身旁,偏转刀锋,轻声说道。 阿七亦退回来,“那要怎么办?” 两人一犬成三角阵势站立,各自面对一方。 “此石阵的目的,同先前碰见的那些个机关阵法相同,为的是困杀我们。不过这个更为巧妙一些,它想让我们陷入一种死循环,直至筋疲力竭,被这些石头杀死为止。”原箫寒哼笑着接话,“但它既然是人为设置的阵法,必然有可破解之处。五行可相生,亦可相克,只要找到玄机,稍微变动,此阵不攻自破。” 阮霰“嗯”了一声。 “那我同这些石头周旋,你们去找阵法的破绽。”阿七毫不犹豫道。 阮霰和原箫寒同时取出几件法器丢给阿七,后者不得不化为人形接下。其中之一是个阵法卷轴,和这个石阵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阿七当即捏碎。 阵法之上再叠阵法,霎时间,数十个崭新的石头人踏着灵阵泛起的光华走入深海,和此地本土石头人开始对战。 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阿七长舒一口气,揉了两下方才被砸得有些疼的肩膀,才不慌不忙去启动余下几件法器。 阮霰踩在盛放鲛人泪的飞行法器上,单手提刀,垂眸扫过四野,欲寻找阵法破绽。 原箫寒凑过来,途中脚滑了一下,眼见着就要摔倒,阮霰却是不慌不忙把飞行法器往旁挪了挪。 “霰霰……”原箫寒在一个石头人头顶稳住身形,委屈呼喊。 阮霰凉丝丝瞥他一眼:“分工合作,我往东南,你去西北。”言罢踩着飞行法器便走了。 原箫寒甚是凄凉地“哦”了一声。 底下传来阿七的嘲笑:“呵,幼稚。” 春山夜带刀_116 阮霰与原箫寒皆不是格外精通阵法之人,加之此地无法使用元力,寻觅许久终是无果。 阿七一个人在底下,时不时应付被法器们漏掉的石头人,叹着气说道,“打了许久,我有些饿了,想吃深海鱼。但一路行来,莫说是鱼了,连个水母都未曾见到。” 上头两人谁都没理会,于是他又嘀咕: “岚光岛真是奇怪。我听说最初时,它乃一浮空岛,与昆仑虚、白玉京齐名,是这世上最接近神的地方之一。后来它从半空降落到海上,作为瑶台境星脉学子日常学习之地,那时候星脉可谓是人才辈出、无限辉煌。可如今,却成了一座鬼岛。” “世事无常。”这次,阮霰应了一声。 原箫寒倏然笑起来:“还有更无常的。” “什么啊?”阿七疑惑发问。 “这个阵法,的确是个很精湛的困杀之阵。”原箫寒慢条斯理道。 “你在说废话吗?”阿七翻了个白眼。 原箫寒语气依旧很慢:“但有一点破绽。” 阿七:“什么?” “阵法启动后,只要有人或物在阵中活动,这些石头人便会疯狂发起进攻。但是——”言及此,这说话的混账顿住了。 阿七耐着心思问:“但是什么?” “但是破石头们头顶这片区域,便会成为盲区。你看,它们似乎都没意识到我和你家主人在头顶上。”原箫寒慢慢勾起唇角,眼中笑意减深,“所以,就劳烦你镇守在此、同这些石头周旋,我和你家主人,往前方的宫殿先走一步。” 闻言,阿七一脸震惊。 “哦对了,你方才说你饿了,我这有些干粮,你可以边和石头人玩边吃。”原箫寒又道,语气端的是温柔。 第五十一章残魂作祟 “主人!”阿七愤怒地瞪了原箫寒一眼,继而将视线转向阮霰,换上祈求的眼神,希望他能说点向着自己的话。 阮霰挑了下眉,沉默片刻后道:“正应付石头人的这些法器不能无人操控,所以阿七,要辛苦你一下了。” “这治标不治本!等你们拿到永无之灯回来,我仍困在这石阵里头,我们仍需寻找方法破除它!”阿七不满大叫。 “本就是缓兵之计,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想办法解决。”原箫寒从鸿蒙戒里取出一个食盒丢给阿七,眉眼轻弯,话语带笑,“你便在此地,等我们的好消息。” 说完掠身行至阮霰身侧,给脚底下的飞行法器续了块灵石。 飞行法器载着两人往第一座宫殿疾行,越过开阔的前坪,来到通往正门的石阶,原箫寒留了个心眼,拉住阮霰,让这人同自己一道落回地面。 阮霰疑惑地“嗯”了一声。 “有一个说法,岚光岛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神的地方之一,所以在岛上必须虔诚,若想安稳进入这几座宫殿内,需要一步一步亲自走过去。”原箫寒低笑解释。 “没想到你竟然信这个。”阮霰偏头看向原箫寒,眸眼中是一闪即逝的惊奇。 原箫寒瞬也不瞬望定对面人:“霰霰可知,鸣剑山庄的存在,和神的意志脱不开关系。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相信这类‘所谓传闻’。” “岚光岛上这些宫殿,曾是瑶台境众多学舍之一。在这里面读书的都是年轻人,少年意气,难免打打闹闹,简直是不虔诚到了极点,却是从未听闻过有类似神罚的事情发生。”阮霰不以为然。 “神对没长大的人总是宽容的。”原箫寒认真道。 阮霰没忍住嗤笑出声。他是被逗笑的,而非刻意去冷笑,狭长漂亮的眼睛弯起来,碎开眸底的冷辉寒芒,同浅淡的笑意揉在一起,融成昳丽无双的风华。 原箫寒有一瞬晃神。 “霰霰笑起来很好看。”他轻颤眼睫,抬手抚上阮霰弯起的眉骨,“以后可不可以多笑一笑?” 阮霰收敛表情,一把拍开这人的爪子。 原箫寒顺势捞住阮霰的手,笑着补充:“当然了,是对我笑。” “呵。”阮霰唇角扯起一抹冷笑,抽走手踏上石阶。 “等等,我先探一番。”原箫寒叫住阮霰,边说边拾级而上,步伐极快。 春山夜带刀_117 阮霰看着他同自己擦肩而过,看着一袭紫杉同自己渐渐拉开距离,内心颇为复杂,不过石阶太短,转眼原箫寒便走到了顶。他回过身,朝阮霰伸手,“这石阶走起来无事,不过接下来的路嘛……以防万一,我牵着你进去?” 这让阮霰没工夫细细去理那些情绪,他眉梢微动,淡淡道:“然后陷阱突然启动,我同你一起掉进去,是吗?”说话间,已是顺着原箫寒方才足迹行至宫殿门口。 “那我和你就成一对亡命鸳鸯了。”原箫寒笑道,“虽然生不同衾,但若死可同地,也是极好的。” 阮霰没理这话。 宫殿大门闭合经年,两人颇费一番功夫,才从外面打开。步入那瞬,却感一股无形气劲自某处袭来,猛击悬浮在二人头顶的飞行法器。这道攻击来得太快,等反应过来,飞行法器与上面的鲛人泪已然化作齑粉飘散。 大殿上,光芒熄灭,四方霎时幽寂。 原箫寒借着黑暗遮掩,勾住阮霰的手指,拖长语调唤了声“霰霰”。 阮霰面无表情提出一盏灯,及时打断原箫寒的作妖。“看来你说得对,这个地方,的确要一步一步走过来。”隔着灯火,阮霰冷冷说道。 此灯盏乃是南疆遭朱雀火灼烧过后的千年凤凰木制成,点燃之后,遇水不歇。灯盏上泛出的光芒是亮白色,照亮阮霰周身三丈,不过效果随着距离递减。 他站在灯辉之中,仰头环视四方,那截线条清瘦的脖颈在灯辉映照下,白皙又冰冷,像是玉石雕成。 原箫寒伸舌舔了下嘴唇,快要抑制不住倾过身去咬上一口的冲动。他想在上面烙下独属自己的印记,让这片晶莹的白染上别的颜色。 阮霰却在这时转了身,素白衣角在被灯盏照亮的宫殿内缓慢飘转,擦过原箫寒绛紫色的衣摆。原箫寒忽然想起这人的手指还在自己手里,便轻轻捏了几下,换来一记瞪眼与一个巴掌。 接着,阮霰朝他摊开手掌,“罗盘,梅明壶。” 原箫寒眯眼掩饰住眸底的暗色,舌头缓慢划过齿尖,低笑道:“霰霰,方才阿七说过了,梅明壶乃是稀世珍宝中的稀世珍宝。” “哦?”阮霰偏着头,眸光自下而上,略有些玩味的意思。 “你让我亲一下,我就给你。”原箫寒抓住阮霰伸出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一挠。 阮霰没动,没收手或是将原箫寒的手拍开,他就这么站在这人面前,提一盏长明的灯,烛光照亮眼眸,辉光清如月色。 “你刻意避开阿七,就是为了和我谈交易?”静谧半晌,阮霰问。 “是交换,不是交易。”原箫寒纠正道。 “其实答应你也没什么,反正吃亏的不是我。”阮霰不错目地凝望原箫寒,说完这话,极缓慢地笑起来。这笑与方才的笑容又不一样,是故意而为,眼尾上勾,清波轻漾,无端妖冶。 原箫寒声音顿时哑了几分,心头那点暗火又冒出来,于呼吸间燎遍原野:“霰霰,你在勾引我。” 阮霰依旧笑着,说话声音很轻,是他惯有的清冷声线,但尾音藏了些许说不出的韵味:“青冥落出身的刺客,擅长的不过两项,杀人与生存。至于你口中的勾引,是这两者最基础的技巧。” 原箫寒抓住阮霰的手渐渐用力,将人猛地拉到自己面前,眸光从他额心一路向下,掠过鼻尖,滑过唇角,最后落在脖颈上。他凑过去,鼻尖轻碰阮霰喉结,一触即过,隔着寸许距离,低声道:“霰霰,你根本不用勾引我的,我一颗心早在你身上了。不过听你的意思……是答应我了?” 阮霰却在这时抽身后退,他收起脸上所有表情,恢复漠然的神态,“不,我并不想答应你。” 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原箫寒重重垂眸,手紧握成拳,半息过后,才问出口:“为什么?”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很烦。”阮霰道。 原箫寒不满轻哼:“啧,口是心非。” 阮霰不再同原箫寒说话,提灯前行,边偏头去看垂挂在宫殿四方墙上的画,奈何这些挂画在水中浸泡太久,纵是画纸因术法千万年不朽,但上面的颜色,已是难辩。 “这些画,画的都是久远之前三位至高神与那位后神。” 原箫寒的声音响起在身旁,他已经收敛起了那堪称欲求不满的表情,声音一如往常,慢条斯理中又有些漫不经心,好似方才的事不曾发生。 阮霰虽然拥有神刀寒露天的刀鞘,但对神话传说知之甚少,这所谓的至高神与后神,姓甚名谁,一概不知。青冥落的学堂只教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从不提及神话,再者,作为一个外来者,阮霰从来就不信神。 听闻此言,他挑了下眉。 “霰霰,三岁孩童都知晓他们,你竟不知?”原箫寒读懂阮霰的心思,表情转为惊讶。 “三岁孩童是否知晓,与我无关。”阮霰冷淡道,“你怎知晓挂画上是那些神,而非别的?” “我研究过岚光岛,这里所有宫殿的挂画,都和至高神、后神有关。这或许叫主题一致。”原箫寒耸了耸肩,“这几位神明的身份、事迹,可要我为你讲解一番?” 阮霰:“不必。”说完加快前行脚步。 原箫寒紧跟不放:“霰霰你又在说笑了,你分明很想知道。” 阮霰无言片刻,道:“我不想知道。” 春山夜带刀_118 “不,你想。”原箫寒哼笑,“今日便由原执教来为我们阮小霰上一课。” “三位至高神,分别执掌太阳、月亮与星辰。人世间的日光、月光与星光,便是他们带来的。但后来发生了一场意外,三位至高神在意外中陨落。自此,三光散尽,永夜来临,人间陷入大乱。 在那场意外中存活下来的后神临渊慈悲心肠,以自身为祭,为人世重新求来光明。不过光明重现人间时,他也消散了。又因此,后神临渊被称为照夜神。” 原箫寒不由分说为阮霰讲起久远前的神话传说,讲完之后,阮霰面色平静:“哦。” “霰霰,你就‘哦’一下?”原箫寒挑眉。 阮霰神色淡极:“因为这些传说可笑而无知,日月星三光并非神明带来,它们本就存在这世间。” “有这样的想法,难怪霰霰你不信神。”原箫寒摸着下巴,轻笑一声,不过下一瞬话锋偏转,语气变得有些委屈:“但是霰霰,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你很好看?”阮霰反问他。 “我用梅明壶变出的永无之灯残片很好看。”原箫寒道。 阮霰又是一“哦”,不过终于扭过了脑袋,将目光落到原箫寒手上。他先前将在那位辛夷族遗民阿摇指点下画出的永无之灯图像给原箫寒看过,因而这残片并未出错,于是淡淡“嗯”了声。 原箫寒取出寻物罗盘,将残片嵌入罗盘上特意留出的凹槽,指针开始飞速转动——正正数十息不停。 “这玩意儿傻了?”阮霰道。 “应当不是。”原箫寒微微蹙眉。 下一刻,阮霰和原箫寒同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阮霰手里提着灯,他们身处的大殿有光,模模糊糊照到窗上,映出外面漆黑的、庞然的影子。 “影子在动。” “宫殿在动。”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所有的宫殿,不管是所身处的,还是旁的尚未抵达的,皆在移动,难怪罗盘指针转个不通,因为永无之灯位置一直在变! “若永无之灯便在此宫殿内,罗盘不会这般,这说明,此殿并非岚光岛存放各类法器灵器的地方。”阮霰道。 原箫寒往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情况不确定,我们从此殿后门出去,往下一座宫殿。” 阮霰沉声:“嗯。” 两人疾步前行,但倏然间,挑在手上的灯火兀的熄灭。黑暗再一次自四方涌来,而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砰响。殿门被关上了,声音透过海水,直袭耳膜。 “看来这里的神不太喜欢有人点灯。”阮霰撩起眼皮,平视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冷声道。 原箫寒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宫殿也开始动了,方向乱了。” 的确如此,脚底下所踩地砖虽是未曾挪动,但从细微声音可以辨别出,整个宫殿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移动。这种感觉,好似他们踩在一个球体上,有只手将球体拨动,顺着轴心旋转。 情况来得突然,便也是这突然之间,阮霰作出决定:“我们配合一下如何?” “要如何配合?”原箫寒笑问。 阮霰平静道:“既然岚光岛上的残魂不想让我们出去,不如直接把宫殿拆了。” “霰霰,你这是大不敬。”原箫寒低笑,话虽如此,却是轻易便能听出里头的纵容味道。 他反问:“按你的说法,那四个神早就死了,残魂作祟,何来不敬之谈?” “或许这残魂是把岚光岛给弄沉那人的。”原箫寒语气里笑意更深,边说,边拔出剑,“不过,动手的事情交给我来就好。” 言罢并指往剑上一抹,以血开刃。刹那间,时拂天风在一片深黑之中泛起幽色光华。 紧接着,原箫寒剑指一划,这把吞噬了主人灵血的长剑飞速旋动,激起剑气横扫大殿,掀得四方震荡。 阮霰自然不会干看着不动手,双刀在手上交错一挽,点足掠起,从某张被原箫寒掀到半空的桌案上踏过,往前挥刀。 此一刀融了体内寒露天刀鞘的神力,斩得极狠,寒光犹如泼开的水、呈扇面往外流溢,俄顷席卷整座宫殿,泛出的冷意冻得殿内物什有一瞬凝滞。 下一瞬,原箫寒手腕高抬,剑指在虚空叠划几笔,时拂天风沉势猛转,剑锋向着正面那堵墙疾斩。 阮霰的刀与原箫寒的剑在同一时击向同一处,刀芒剑光炸起,如若狂风扫动落叶,转瞬将立于此间境年不朽的宫殿破出巨大豁口。 春山夜带刀_119 原箫寒收剑,而阮霰,手中刀刀身已是碎尽。 “霰霰你……”原箫寒疑惑望来。 “先走。”阮霰面不改色,落到原箫寒身旁,丢掉手中废掉的刀柄,拉住这人,在飞来的一鼎香炉上一踩,借力从那豁口跃出。 这个空档,阮霰又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把刀握在手上。原箫寒稍微注意了一下,发现这把刀与方才两把,款式样式长度刀刃弯度俱是一般模样。 “霰霰,你的刀不会是一次买一打的那种吧?”原箫寒有些震惊。 “不是。”阮霰道。 言语之间,两人已找到落地的地方,阮霰松开手,和原箫寒拉远距离。 原箫寒不屈不挠挤过来,又道:“但质量未免太差了些。” 阮霰:“我习惯一次买一捆。” “阮家连把刀都不给你?”原箫寒翻了个白眼,接着故作姿态,将手一挥,“出去后,我替你寻两把好刀。” “不必。”阮霰言辞依旧简短。 原箫寒再度摆手:“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为你着想是应当的。” 阮霰:“……” 方才的宫殿被他们甩在远处,但宫殿之间位置不断变换,倏尔又换到近前,原箫寒把罗盘拿出来,指针懵圈转个不停。 原箫寒又把罗盘塞回去,发现阮霰正偏头看他,于是笑了一下,继续方才的话题,“从前你是刺客,刀太出名,容易暴露身份。但现在你已不为阮家和陈国皇室做事,便不必再顾忌这个……” 阮霰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收回目光,淡淡道:“再好的刀,到了我手上,都是这般下场。” 原箫寒有理有据反驳:“之前你与我、与镜云生、与雾非欢等人过招,都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因为我神魂不全,使不出全力。”阮霰道。 “我们还没寻到永无之灯,你现在也神魂不全,那为何刀碎了?”原箫寒反问。 阮霰:“……” 他选择不回答。 原箫寒不动声色望定阮霰,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寻找出答案,片刻后,他开口:“是因为你动用了体内的另一股力量?我方才有所感觉,你双刀挥出的气息,同之前你给我渡来的那一口是一样的。” 阮霰蹙眉。 原箫寒一叹:“霰霰你又不说话了。你不说话我就只好瞎猜。你先前已经透露,这力量与寒露天有关,那么我是否可以推测,你的力量,来源于寒露天,或者与它同源?” 此言一出,阮霰彻底沉默,他撩起眼皮,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定原箫寒。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站定于此许久,周遭宫殿数度变化方位,原箫寒以余光注意着,渐渐分析出规律。他正要说,但阮霰抢先一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原箫寒问。 阮霰面无表情抬起刀,刀尖直指原箫寒心口:“知道太多的人,下场通常不太好。” 见此,原箫寒却是一笑,旋即以迅雷不及之势卸了阮霰手上长刀,五指强行嵌入他的五指,另一只手死死揽住那截细窄腰身,鼻尖抵住他鼻尖,唇轻擦过他的唇,半眯起眼问:“霰霰,你要灭口?” 第五十二章心照不宣 杀意实则仅有一瞬,在刀尖挑起、指向原箫寒心口那刻,便已消失殆尽,但阮霰没收刀。 收刀代表着露怯或是妥协,阮霰不觉得自己怯了,也不认为自己该妥协。 尚存心间的是一种复杂情绪,便也是因为这份复杂,让他没有反抗原箫寒的动作,仅在对方的唇凑过来时,将脑袋往旁偏了一下。 柔软的唇擦着脸颊过去,阮霰低垂眼眸,将情绪悉数藏在长睫之后。但很快,他的脸被原箫寒捏住下颌扳回去。 “霰霰,看着我,回答我。”原箫寒道,弥漫幽色的眼眸盯紧阮霰,声音沉沉,手寸寸抬高,逼迫他仰起头来。 阮霰撩起眼皮,定定回视原箫寒,但没开口。他看得出,眼前这个人有些生气。 春山夜带刀_120 这是一个在他无意识拔刀相向时不会闪躲,在他有意出刀后不进行反击、只是抱住他生气的人。察觉到这一点,阮霰忽感心脏处酸了一下。 “方才真的打算杀了我?”这时候,原箫寒又一次开口,“嗯?霰霰?” 言语间,他一点点逼近阮霰,当脸再度贴上来阮霰面颊时,阮霰往后仰了下脖子。 白衣人轻蹙着眉心,终于低声给出回答:“若我真的要杀你,根本不会对你说话。更不会留给你机会,让你对我做出这般举动。” “但你对我拔刀。”原箫寒不满轻哼,气消了些,不过仍环着阮霰的腰不放。 阮霰眼睫微颤,蹙着眉,极轻地叹了一声。原箫寒有所感,当即追寻着这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望过去,可阮霰已经恢复神情。 接着,阮霰从原箫寒怀中退出去,再度从鸿蒙戒取出一把刀。 偏转刀锋的同时,垂着眼缓缓道出一句: “因为对你而言,‘寒露天’这三个字,只是一把刀而已。但对我来说……” 阮霰隐去了后半部分。 对他而言,“寒露天”这三个字,意义是多重的。它残存的神力,为阮霰带来了一具不死不灭的躯壳,带来了不可计数的失去,带来了无止境的追杀与囚困。 在镜湖底下的那些岁月里,想死却无法死去,阮霰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残余的神力替自己修复千疮百孔的躯壳,等待被打散的三魂聚齐,等待有朝一日,向阮家亮出复仇的刀刃。 “以后我尽量控制住,不对你拔刀。” 这话是背对原箫寒说的,声音很轻、情绪很淡,但还是叫原箫寒听出些微转折。不过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阮霰话锋一转:“这些宫殿的变化,与北斗七星有所联系。” 他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究,原箫寒亦不多问,抿唇过后微叹一声,“对不起。” 阮霰背影有一瞬僵硬,“这话不该你来说。” “霰霰,就算你拿刀对着我,我也会过来抱住你。” 说完原箫寒掏出罗盘,接上方才的话题:“与北斗七星有关这一点,我之前也察觉到了。既然如此,只要我们和这些宫殿一起顺着七星变化规律改变方位,罗盘便能给出正确的指示。” 阮霰垂眼一“嗯”。 原箫寒在他身后弯起眼,“霰霰,我记得你曾使过一种步法,是七星步法。” “嗯。”阮霰点点头,然后又说了声“好”。 心照不宣。 北斗七星,分别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出现在不同时节、不同时间、不同方位。岚光岛上宫殿共七座,便是凭此排列、依此变换。 阮霰话音落地,当即执刀而出。 原箫寒将罗盘抛给他。 抬手接住那瞬,刀光在昏黑的深海之底亮起,照得翻飞白衣素净如雾。银发翩散间,阮霰提刀游走,如在跳一支轻灵飘渺的舞。 他面上表情极淡,眉宇间如同凝着霜,偏就是这份冷淡,胜却人间千万种颜色。 原箫寒站在不远处,忽然记起在入岛之前,有人塞了一包留影石到他怀中。他想了想,做贼似的取出其中一枚,开始记录此时此刻阮霰的身影。 以七星步法追上寻着七星变化轨迹置换方位的七座宫殿,从而制造出一种相对的静止,让罗盘不再混乱,寻出永无之灯的下落。这样的方法,说起来轻巧,但做起来并不容易。 岚光岛这个地方限制元力,单凭凡俗之力,要跟上这些宫殿诡谲多变的速度,很是困难,更何况在使出七星步法的同时,还要分心去看罗盘指针向着的方位。 阮霰走完一圈,发现不行之后,立时停下脚步。 他偏头望向原箫寒,后者飞速收起留影石。就是此刻,原箫寒脑中灵光一闪,当即轻咳一声,严肃正经地开口道:“霰霰,我刚才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阮霰边收刀边问。 “以灵石驱动飞行法器,让飞行法器跟着这些宫殿走,速度定能跟上。”原箫寒弯起眼睛。 先是一愣,而后阮霰眼底闪过些许赞赏。 原箫寒故作谦虚一拱手,取出飞行法器,踩上去后以灵石驱动,来到阮霰面前,朝他伸出手。阮霰眉梢轻挑,绕过这只爪子,一步踏上飞行法器。 这是一个外形类船的飞行法器,又名“云舟”,可容四五人同时搭乘。阮霰径直走去舟头,提醒了原箫寒一句后,操纵云舟以七星步法高速前行。 他以其中一座宫殿作为参照,与之同进同退,待调整成相同速度时,罗盘上指针终于不那么懵圈了,但与此同时,七座宫殿的速度陡然一慢。 春山夜带刀_121 阮霰不得不减缓速度。 “这些混账玩意儿还很聪明。”原箫寒不咸不淡说了一句。 “过来。”阮霰沉眉道,“永无之灯只有一盏,那么位置只能是一处,你注意罗盘,确定它正常运转时指针所指方位后,便拉着我过去。” 原箫寒低声道“好”,接着光明正大伸出手,缠住阮霰的腰,把他抱了个满怀。 阮霰面无表情:“……喂!” “我怕来不及。”原箫寒说得理直气壮。 云舟忽快忽慢忽上忽下颠簸,灵力消耗极快,原箫寒第三次往凹槽里续上一把灵石。每一次,都至少四五十块,俱是品质极佳的上品。阮霰晃了下神,想起阿七先前说鸣剑山庄财大气粗的话。 便是在这时,原箫寒唤了声阮霰的名字,他已经探明了永无之灯在哪座宫殿。 “走了。”话毕,伸手覆上阮霰放在云舟操作台上的手,调转飞行法器前行方向,朝着七座宫殿其中之一冲去。 这一次入殿,原箫寒不如第一次虔诚,直接以灵石开路,配合时拂天风掀翻殿门。入得殿内,他带着阮霰跃出云舟,为了避免先前盛放鲛人泪的法器之遭遇,干脆利落祭出一道防御符纸。 但料想中的气劲并未袭来,迎接他们的,是一股漩涡般的激流。 漩涡自他们脚下起,眨眼便席卷整个宫殿。 这里的确是存放各类法器宝物的宫殿无疑,四处皆是箱子,还有数个多宝阁,现如今,这些东西皆随水流疯狂转动。 海底本就昏暗无光,阮霰和原箫寒凭借修行者绝佳的目力,才堪堪能看清一些东西,可当下时分,水流疯狂涌动,一股一股地从眼前砸过,致使视线极其不清。 倏然间,有什么东西猛地向阮霰砸去,原箫寒第一反应便是将阮霰按入怀中,旋身、用后背去挡。 却是没有痛感袭来。 抬眼细看,阮霰不知在何时出了刀,那东西被串在了刀身上。 “只是一块布。”阮霰起身按了下原箫寒肩膀,低声笑道。 原箫寒舒了口气,将头埋进阮霰颈窝,缓慢道:“你没事就好。” 阮霰觉得自己心头被某只肉爪子挠了一下。 “这里的水流或许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安稳下来。”原箫寒四下查探,对阮霰道,“这种状态,找东西颇费力气。” 不仅如此,殿内所有的东西都被漩涡卷得七零八落,无一不随波而动,罗盘在这种状况下,完全失效。 阮霰垂下眼眸。 原箫寒察觉到他的情绪,抬头在他脖颈上蹭了蹭,轻声说:“霰霰,你是不是在想,若带阿七进来,这时候至少能借助一下他的鼻子?” 阮霰没答,但原箫寒知晓答案,他把阮霰按回自己怀里,确保这人不会遭突然被水流卷来的东西砸到。阮霰分外不习惯被人这样保护,下意识要挣脱出去,却是听得原箫寒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阮霰停止挣扎,撩起眼皮、抬头,隔着涌动的水幕,疑惑看向原箫寒。 原箫寒维持了片刻沉默,片刻过后,他以一种有些古怪的语气,对阮霰说:“霰霰,你介意再养一条狗吗?” “嗯?”阮霰眉梢轻轻动了一下,不过在尾音落地刹那,便反应过来。 “你是指,可以用上次在龙津岛,你把我变成猫、把自己变成黑豹的那种药丸?”阮霰道,声音里带了些许若有所思。 第五十三章禁闭之室 在龙津岛时,寻找毒尸之祸根源的过程中发生的插曲,对于阮霰而言,并不太美好。原箫寒心知这点,干脆没接话。 阮霰盯着他,几息过后,幽幽开口: “我听说,有一种名为‘嗷呜’的妖兽,外形类犬,嗅觉极佳,饶是在这深海之底,亦可轻易获取猎物踪迹。不少修行者用它来捕捉鱼类或海物。” “我还听说,嗷呜兽体型极小,一只手掌上能趴两个。” 边说,阮霰边朝原箫寒摊开手,指尖微屈,招了两下。 “之前的事,我已同你认过错了。”原箫寒垂眼,把手放到阮霰手上,指尖轻轻勾了两下。 春山夜带刀_122 阮霰点头:“嗯,我这个人还算大度,并未追究什么。” 原箫寒这才取出丹药。 这一次,阮霰看得分明,这人同时将解药服下了。他不由在心底冷笑。 刹那过后,紧紧环在阮霰腰上的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勾住手指的尖细爪子,阮霰伸手揪住这只“嗷呜兽”,把它放到自己掌心,哪知这混账玩意儿拱进他衣袖里,顺着手臂上爬,眨眼工夫便钻进领口。 阮霰面无表情:“你这样,我怎知你嗅出来的金枇气味源自何方?” 原箫寒拿尾巴扫了阮霰一下,不过下一瞬,就被阮霰提溜住尾巴,举到面前。 小小的嗷呜兽被水流冲得直打旋儿,蓬松的毛全贴在身上,看似不过两个指节宽,跟才出生的老鼠一般。它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两只前爪抱在一起,疯狂祈求。 阮霰冷笑一番,才把它丢回自己掌心。 嗷呜兽这回乖了,四爪紧紧抱住阮霰手指,探出脑袋,不住嗅闻。 所有的东西都在漩涡里打转,包括阮霰和他手里由原箫寒变成的嗷呜兽,金枇的气味在这样的环境里分外微弱。阮霰试着换了几次方位,但嗷呜兽都直摇头。 或许该想想别的办法,阮霰眉心渐渐蹙起。 却见这时,扒着他手指头的嗷呜兽倏地冲了出去,撞上水流里的一只箱子,正正将锁给破开。里头的东西一股脑涌出来,嗷呜兽费力躲避一番,又向下一个冲去。 对,永无之灯应当在箱子里,不打开箱子,味道当然难寻! 阮霰眼前一亮,一手把原箫寒抓回来,另一只手出刀,将附近的箱子挨个劈开。 待劈开第七个箱子时,原箫寒轻轻咬了阮霰指尖一下。阮霰明白过来,顾不了责备原箫寒的提醒方式,立刻收刀去抓。原箫寒比他快一步,顺着气味蹬足一跃,整个身体朝永无之灯猛扑过去,四只爪子死死搂住。紧接着,他恢复成人身,把灯塞到阮霰手上。 说时迟那时快,漩涡的速度陡然加快,一股强悍气劲袭来,这两个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击,便被拉扯着往底部去了。 情急之下,原箫寒只能把永无之灯收进鸿蒙戒中,再把阮霰紧紧抱住,确保不会被冲散。 眼前一黑。 * 阮霰知道自己失去了意识,却能清晰地闻见鼻间萦绕着一股味道,像是荒冬的原野上,有人点燃一把混有沉香檀香的木柴,余烟四溢,清冽散开,又尽是烟火气息。 这味道像极了一个人。他从尘世中来,红尘满身,却又沉净自在。 阮霰突然很想睁开眼,想看看这个人如今是何种模样。 于是他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间不算宽敞的石室,四方及顶上的墙皆为青黑色,墙面凹凸不平,有多处被水侵的痕迹,但其中一面墙上,挂了颗硕大的夜明珠。这珠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此时此刻,正散发出明亮又柔和的光。 他躺在一张床上,根据触感可以判断出,身下垫了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而他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霰霰,你醒了?”原箫寒的脑袋出现在阮霰正上方,漆黑的发垂落下来,有几绺正好扫过阮霰脸颊。 有点痒,但当下时分的阮霰,除了眼珠子能转动,浑身上下没别的地方可以动弹。 “我为何不能动?”阮霰瞪视面前这张脸,冷冷发问。 “苏醒过后,约莫再过一刻钟,才能动弹。”原箫寒弯眼笑了一下,举起阮霰手掌,贴到自己脸侧。 阮霰眯了下眼,以眼神警告,但原箫寒不为所动。阮霰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又问:“灯呢?” “在这里。”原箫寒把永无之灯放到阮霰手上。 阮霰借着原箫寒的力道才能拿住永无之灯,连塞进鸿蒙戒都做不到,而原箫寒的脸还在自己面前,便又瞪了这人一眼,“你不能换个位置?” “我先帮你收着。”原箫寒把灯放进自己的鸿蒙戒中,然后将这只戒指戴在阮霰指间,哼笑一声,坐回之前的位置——席地而坐。 但握住阮霰的手没放。 阮霰心情复杂,半垂眼眸,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仍在岚光岛。不过这个地方很奇特,没被海水填满。”原箫寒回答,“而且没办法从内突破,我试过法器与灵器,皆无效。” “岚光岛上有个禁闭室,是个石室,除一张床外再无他物。禁闭室内无法使用任何修行者的手段,只能由外面打开,且密封性极好,即使岛上发大水,淹没所有宫殿,那里头都是干燥的。”阮霰蹙眉沉默片刻,低声开口,“想来我们便是在禁闭室里了。” “你如何知晓的?”原箫寒歪了下脑袋,执起阮霰的手,当着他的面捏了一下。 春山夜带刀_123 “阿七曾告诉我过。”阮霰开始磨牙,“我说,你的手能不能放开我?” 此言一出,原箫寒玩他手指玩得更放肆了。 眼见着阮霰视线越来越冷,原箫寒终于有所自觉,放下他的手。 然后,这人问出一个问题:“霰霰,北周国相、鸣剑山庄庄主、孤月剑主、毒圣,这些名号,无论哪一个,都响当当的,对吧?” “是。”阮霰答得很不耐烦。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能趁着自己喜欢的人无法动弹时,才能拉下他的手。这人是不是很惨?”原箫寒又问。 阮霰:“……” 原箫寒把脸埋进阮霰手心,用一种委屈又失落的语气道:“真的好惨,我都忍不住想替他哭两声。” “……” 这混账是跪在阮霰边上的,跟床前孝子一般,看得阮霰头大。 “这张床虽说只能躺一个人,但若你将我扶起来,便可坐两人。”阮霰道。 熟料这人竟说:“霰霰,我更想听你说,这张床虽说只能躺一个人,但若你抱住我,便可睡两人。” 阮霰挑眉:“你皮痒?” 原箫寒翻身上床。 他将阮霰抱起来,毛毯披在肩上,背抵住墙,摆成分开腿跪坐在他腿上的姿势,而他一手撑在阮霰脸侧,另一只手慢慢掐住阮霰的腰。 这是一个侵占性很强的姿势,原箫寒倾身过去,唇看似已经贴上了阮霰,但实际上留有几分空隙,说话之时,轻微张合的唇从阮霰抿紧的唇线上扫过,像是游鱼轻曳。 “霰霰,你现在不能动,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原箫寒笑容有几分狡猾。 阮霰面无表情:“你还想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他眼底微光细碎,像是静淌的月辉,比之以往的冷寒,此时此刻唯余清澈透亮。原箫寒凝视几许,倏地抬头,吻住这双眼睛,迫使他阖上眼眸。 “有了霰霰,我可以不要太阳。”原箫寒低笑。 阮霰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原箫寒的亲吻十分认真,他垂着眼,专注得近乎虔诚。 从眉心一路往下,擦过脖颈清瘦的线条,贴住凸起的喉结。 动作就此顿住,倏尔过后,又张口一咬。 阮霰蹙起眉,声音极低地哼了一下。 “宝贝,你发现了吗?其实你一点都不抗拒我。”原箫寒低笑着,把咬痕吮吸成一朵花。 “你打算奸·尸?”阮霰斜乜他一眼。 原箫寒在阮霰腰上不轻不重掐了一把,“霰霰,你不能这样说自己。” 阮霰冷冷道:“你话真的很多。” “难不成你喜欢话少的?”原箫寒哼笑,唇蹭到阮霰锁骨,隔着衣料啃了一下,“我可不这么认为,你分明已经有些喜欢我了,否则,换个人对你做这种事,就算你现在无法动弹,但也会想尽办法反抗。” 阮霰低低“哦”了声,话锋一转,“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原箫寒抬眸,拿额头轻蹭阮霰下颌。 “我恢复行动力,用不了一刻钟。”话音未落,阮霰猛地抬起手肘,击向原箫寒胃部,接着一记锁喉,将人狠狠倒在墙上。 两人位置互换,被褥散了,露出石床本来模样,同四方的墙一般,青黑又粗糙不平。 原箫寒蹙了下眉,但这样的神情很快被掩饰下去,转瞬后,这人又笑起来。 阮霰眼神一颤,把他从墙上拉起来。 青黑墙面上赫然多了一抹血痕。 “孤月剑主,难怪从你苏醒到完全恢复行动,需要一刻钟。” 春山夜带刀_124 阮霰松开手,坐到床的另一头,冷眼瞪视着人。 原箫寒垂下脑袋,缓慢挪过去,勾住阮霰衣角,唤了声“霰霰”。阮霰不理,他又喊“阿霰”。 “阮小霰。” “阮阮。” 阮霰仍旧不搭理,这人便开始喊“宝贝”“宝宝”“心肝儿”一类的词。阮霰翻了个白眼,啪的拍开他的手,掏出一颗凝血丹,不由分说塞到他口中,然后起身站到一旁,冷声道:“原箫寒,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好奇什么?”原箫寒抬头,瞬也不瞬凝视他,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表情。 “按照常理而言,你应该是极厌恶我的。”阮霰道,“所以,你现在是在玩,还是有别的心思?” 原箫寒没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石室之内有片刻沉寂。 夜明珠兀自散发光芒,阮霰倚上墙壁,低敛眸光,面上无甚表情。他身上是干燥的,显然是因为原箫寒使用了符纸。石床上的被褥也是原箫寒铺的,禁闭室内不可能准备这种东西。 那些复杂的情绪又翻上来。这种情绪并不难理清,但阮霰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去理这个。 他本该孤身一人,生而一人,死而一人。 半晌过后,阮霰发现原箫寒起身走了过来。 原箫寒来到他面前,把他环住在自己臂弯内,低声道:“当一个人,想方设法去博得另一个人的好感,想方设法去让另一个人喜欢上自己时,是有一定的可能性,让自己也陷进去的。” 阮霰冷哼:“意志这么不坚定?” “因为那个人是你啊,霰霰。”原箫寒笑了一下,偏头去寻阮霰的唇。 第五十四章无声纵容 阮霰并未错开,只微垂了眼。 这种深陷,似乎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也有点意志不坚定。 无声的纵容总是教人放肆,原箫寒起初还是轻啄,渐渐的挑开唇缝,去纠缠那截湿热的舌。他又闻到了茶香,清淡的,清苦的,但回味甘甜。 杂乱的声音响在不算宽敞的石室里,乱了调的呼吸,啧啧的水声,偶尔的轻哼,每一种都细碎轻微,偏生揉在一起,便旖旎得过分。 吻在一起太久,有些不合时宜的火就要擦出来,阮霰稍微退开了一些,原箫寒立刻追上来,紧缠不放。 阮霰那颗死了百年的玩心忽起,故意偏了偏头,对面的人果然凑过来,这时他又往后退了一下。 一躲一追,第三次时,阮霰咬住眼前微张的唇,轻轻吮吸。 “霰霰,我想把你惹哭。”原箫寒掐着阮霰的腰,声音低沉带笑。 换来凌厉漂亮的一记眼刀,但因为眸底潋滟水光,显得风情万分。 原箫寒便改换了方式,在阮霰那双被他吻红的唇上浅啄,边啄,边不满轻哼:“出去后,我要给你戴面具。” “这个前提是你先放开我,让我从禁闭室出去。”阮霰推了下原箫寒胸膛,靠上身后青墙,半敛眸光,声音很轻,听上去有气无力。 原箫寒用行动告诉阮霰“要靠就靠我”这话,把人拉进自己怀里,挑了个好地方又亲了一口后,问:“你出去后不会一刀捅死我吧?” 阮霰懒得理他。 石室内变得安静,原箫寒用指尖勾起阮霰的一绺发,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后,一圈一圈缠上自己手指,过了半晌放回去,这绺头发便微微发卷,同旁边的略显差别。 他笑了一声,尔后正经道:“这个地方不能久待,空气会慢慢耗尽,但出去似乎有些难,这里应当有阵法隔绝,所有法器、灵器都用不上。” 阮霰语气很平静:“我可以破开。” 瞬息间,原箫寒明了阮霰的意图,不太同意地蹙起眉:“用与寒露天同源的那股力量?” “你可以简称它为‘神力’。”阮霰道。 “但你神魂不稳……”原箫寒摇头。 “出去就能稳了,否则我们只能困死在此。”阮霰打断他,语气很坚定。 春山夜带刀_125 原箫寒不错目地看着他,片刻后,终于道“好”。 “但在我出刀前,有个问题要问你。”阮霰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又有什么问题?”原箫寒问。 阮霰抓住原箫寒左手手腕,高举到两人之间——这截手腕上本戴着一颗珠子,如今却只余一根绳。 “南无极给你的避水珠呢?”阮霰撩起眼皮,瞬也不瞬注视原箫寒,面无表情发问。 原箫寒没料到阮霰会观察如此入微,怔了片刻过后,不以为然笑道:“约莫是在进这个地方的时候被撞碎了。” “呵。”阮霰冷笑,“岚光岛上不能使用元力,也就是在这里,你可以自如行动,若是出去,没了避水珠,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溺死。” “我不会变成一具尸体。”原箫寒抬手把阮霰唇角的弧度抚平,轻声向他保证。 “是,你是不会。”阮霰瞪了原箫寒一眼,从鸿蒙戒里拿出南无极给自己的那颗避水珠,挂到原箫寒手腕的细绳上。 “你呢?”原箫寒没料到阮霰会有这样的举动,想也不想便要将珠子还给他。 “我不需要,从一开始,我就没用这东西。”阮霰道。 “也是因为你体内的神力?”原箫寒问。 阮霰点头:“嗯。” 如此,原箫寒放下心来,他朝阮霰伸手,把刚摘下的细绳递过去,道:“我想你帮我戴上。” 阮霰又是一瞪,不过仍是把东西接过去。 “霰霰会在凶我的同时关心我了。”原箫寒弯起眼睛,只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阮霰鼻尖,“我们是不是可以择日成婚了?” “我从来没有过成亲的打算。”阮霰冷声道。 “你打算吃完就跑?”原箫寒在阮霰唇上咬了一口,“既然如此,那你还和牧溪云定亲?” 阮霰:“我母亲定的,在今年之前,我与他从未见过。”话毕退后三步,双刀落进手中,他偏转刀锋,作出一个起势。 原箫寒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哼笑着往旁侧让了让。 下一刻,寒刀乍起,白衣起落,银发纷乱。 这是极其简单的一招,仅仅只有一个斩的动作,但带出的气劲至强至烈,几乎在刀锋递出一瞬,禁锢住他二人的石室轰塌崩裂。 整个岚光岛都开始震荡,甚至在看不见的地方,海面之上,亦是浪涌不断。 海底,石室。 阮霰手中,刀又碎了。 与此同时,过分的透支让身体骤然虚弱,神魂撕扯的疼痛再度袭来,一滴冷汗滴落,阮霰身形僵在原地没动。 五感倏远,他失去了意识。 原箫寒面色瞬变,甩袖挡开飞来的石块,快步走到阮霰面前,塞了两颗药丸到他口中。 独明草的效力已弱到近乎于无,仅能吊一口气。 这一次,阮霰意识回拢得极快。 “霰霰?” “走。”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原箫寒沉声一“嗯”,将阮霰按进怀里,取出飞行法器,甩了一把灵石,一脚踩入。 飞行法器载着两人迅速上升。 “别忘了阿七……”阮霰额头抵在原箫寒颈窝,面色冷白,说话气若游丝。 “好,我们去寻他。”原箫寒一口答应。 却是不必主动去寻,话音刚落,就见一团白光狂冲过来,眨眼便至身前,化作一柄雁翎腰刀挂在原箫寒腰间——它见阮霰神色不佳,不敢在他身上再增重量。 春山夜带刀_126 “主人这是怎么了!”腰刀震动起来,刀身猛拍原箫寒,“灯呢!你们找到永无之灯了吗!” “找到了。”原箫寒避开第一个问题不答,回答了第二个后,又问,“你如何从石阵出来的?” “你们先前不是说把五行相生转化成五行相克便好了吗?我用我的聪明才智做到了。出阵后找了你们好久,直到方才那波震荡过后,才感知到主人方位。” 阿七说得哼哼唧唧分外不满,说完这茬,又“哇呜”一声,使劲拍打原箫寒。 “哇呜,我把主人让给你,你却让他变成这副模样!原箫寒,我管你是谁,出去了我要跟你拼命!” 这哭吼吵得阮霰脑仁疼,他蹙了下眉,将手指点在刀柄上,低声道:“闭嘴。” 阿七:“嘤。” 飞行法器迅速上浮,花费一刻钟的功夫,终于离开岚光岛范围。加诸于周身的限制解除,原箫寒拔出时拂天风,一剑分海。 接着足尖一点,从飞行法器上跃起,刹那间现身至海上浪尖。 紫衣凌空,发丝飞散,宛若临天之神。 便是此时。海天相交处浮光一线,瑶台境上晨钟敲响。 当—— “霰霰,我们离开了。”原箫寒在阮霰耳畔轻声说道。 伴随钟响,阮霰抬起头。初升之日于眼前破云而出,阳光倾泻,海面浮金,壮美无边,他突然有几分恍惚。昨夜亥时入岛,如今卯时,不过四个时辰而已,却是有种半生已过之感。 阮霰缓慢眨了下眼,从原箫寒怀里退出去,站直了背。 周遭迸发出一阵欢呼。 “原执教和阮执教出来了!” “阮执教似乎受了伤!” “要不要过去看看?” “还是别了吧?我们送些药和礼品就好。” “……” 突如其来的吵闹声扰得阮霰额角突突跳,原箫寒反手丢出一道噤声诀,让这些叽叽喳喳的学子们闭了嘴。 随后,原箫寒朝他们一笑:“如大家所见,我们出来了。岚光岛上凶险万分,饶是我们也没有做到无伤而返,所以当务之急,是回去治伤。因此我们在岛上的见闻,等明日再说与大家听,如何?” 乘坐在各式各样飞行法器上的富贵纨绔们忙不迭点头,他们非但不恼原箫寒的举动,一个二个还掏出珍贵药材,自发自觉去钟灵面前排队。 “为何这么多人?”阮霰撩了下眼皮,轻声问。 原箫寒对他解释:“我将我们来岚光岛的消息告诉了流夜台的人,钟灵带他们在此守了一夜。阮家现在没明面上和你撕破脸皮,有这些世家子弟在,埋伏在瑶台境里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多谢。” “谢我?那以身相许如何?” 阮霰翻了个白眼。 “算了,不逗你,反正有朝一日,我会把你抢回山庄成亲。”原箫寒弯眼扶住阮霰,带他往秋江八月声疾行,“绑着你,让你就算不愿,也不得不同我拜堂。” “……” 阿七终于找到时机插嘴:“志向真远大。” 阮霰垂眸一瞥阿七,继而动了动嘴唇,原箫寒一眼看穿他想问什么,笑道:“永无之灯只能以星光点燃,如今虽是白日,但瑶台境境主的幻术足以以假乱真。我已将他请到秋江八月声。” “多……” “你不要谢我,再谢,我就亲你了。” 原箫寒语带笑意,话音落地时,正巧带着阮霰踩上去秋江八月声的地面。 抬眼一望,却见庭院中不只点暮鸦一人,他身旁还杵着阮秋荷与牧溪云,后两人显然听见了原箫寒方才的话,表情都不太好。 原箫寒眉梢一挑。 春山夜带刀_127 以白缎蒙眼,点暮鸦轻摇折扇,笑得温和:“孤月剑主,不要这般看我,我的幻阵需要人帮忙,而鹤取公子和清芙仙子二人,恰巧有心又有空。” “原来如此,便劳烦境主起阵,请。”原箫寒似笑非笑勾起唇角,朝点暮鸦做了个手势。 第五十五章万千刀刃 原箫寒弹指布下结界,点暮鸦抬扇起阵,牧溪云和阮秋荷从旁协助。不多时,秋江八月声上空天光消退,星辰铺洒成河,光辉静洒。 阮霰冲点暮鸦他们道了一声“多谢”,取出永无之灯,行至庭院中央。 站定之时,他才想起永无之灯,是放在原箫寒那枚鸿蒙戒中的,但戒指上的禁制对他无效,神识进出自在轻松。阮霰眼神轻闪,把原箫寒的鸿蒙戒从指间脱下,交还到他手中。 接着便见原箫寒掏出一条毛毯,铺在了庭院中。这毯子无论花色还是款式,都同岚光岛禁闭室里出现的那条相似至极。 阮霰眼角微抽:“你当是来郊游的?” “你想去郊游了?明日去如何?今日准备吃食与茶。”原箫寒弯眼笑起来。 “……” 他不再管原箫寒,抬眼望天上看了一眼,盘膝坐下,交叠双手,将永无之灯托在手心。 星辰缓慢流转,辉光随着微风轻旋,掠过银白如雪的发,拂上阮霰漂亮的眉骨。 他肤色冷白,莹润如玉,看上去竟是隐隐透明,眼眸轻掩在鸦羽般的长睫之下,唇线微抿,神色淡漠至极。 这是胜过人间无数的颜色,无论多巧妙的工笔,皆难以描摹。便似一轮冷月,皎皎光辉倾泻于地,却是远隔千万里,无法触摸。 牧溪云垂下眼。 这是年少时便同他有了婚约之人,但如今,便是垮过千山万水,也走不去他面前。 太远了,太高太寒。 原箫寒不动声色扫了牧溪云一眼,从阮霰身旁退开。 用星光点燃永无之灯,是件耗时的事情,他脸上表情退去,伸手往虚空一抓,握住时拂天风。 “我们已将埋伏在附近的虫子清理过了,孤月剑主不必担心。”点暮鸦轻摇折扇,缓慢开口,“再者,有我坐镇,有些人不敢造次。” “真是多谢境主。”原箫寒低声道,但放出去的神识不曾收回半分。 挂在原箫寒腰间的雁翎腰刀落地成犬,它甩着尾巴环视周遭,看见点暮鸦似笑非笑的神情时,不禁打了个寒颤,当即化作人形。 “阿七,过来。”点暮鸦朝他招手。 “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见。”阿七拿出一把刀,抱在怀中。 永无之灯形似花苞,被星光照耀了足足一刻钟,“花瓣”才渐渐舒展绽放,露出里头的灯芯。 而捧着它的阮霰,脸色越发苍白。他素衣银发,神色本就冰冷,坐在此间,竟如在地毯上摆了个玉石雕像。独明草的效力早就消失,丹药所能维持的时间即将耗尽,或许再过几息,便是神魂溃散。指尖开始发颤。 没时间了吗?阮霰在心底问自己。又要重来一次,等时间与机缘,让散落的魂魄聚合吗? 不,他不甘心在此刻功亏一篑。 走过千万里血路,碎过一把又一把刀,纵使还有漫长的生命,可以浪费在等待中,但他不想在此止步。 神魂不能在此刻溃散,神魂不会在此刻溃散,他一定可以撑到永无之灯点燃! 说时迟那时快,强大的意念冲上灵台,阮霰无师自通,抛出永无之灯,令其悬浮在空,接着捻指结印,运转体内神力,强行缝合即将崩溃的神魂。 秋江八月声中,风静了。 下一瞬,一股强沛气劲从阮霰身上炸开,掀得气流翻涌不止,极狂极烈,似要倒转乾坤、翻覆天地。刹那间,百年老树拦腰折断,屋舍轰然坍塌,若非原箫寒为以防万一提前落了结界,只怕整个岚光岛都要被波及! 但被扫了一下,这结界也快碎了。 罡风。 原箫寒瞪大眼。 春山夜带刀_128 随着诸神陨落一同消失的,现今只存在于传闻中,出现在极高极深极险之不可涉足处,撕裂万法、毁灭万物的风刃。竟是被阮霰给唤出了? “不好!” 点暮鸦抓住阿七和阮秋荷极速后撤,退到不可退时,并指往虚空一划,落下一道防御屏障。勉强抵御住罡风过后,他开始加固结界。 “他在烧自己!他还没办法驾驭那股力量!”阿七双眼瞪穿,晃着点暮鸦肩膀低吼,“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永无之灯快些燃起来,这样下去可不行!” “没有办法加速永无之灯的燃烧,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替小春山稳定住情况,让他不至于走火入魔,或者,被那股力量操纵,爆体而亡。”点暮鸦掐指一算,蹙眉摇头,“但是现在,无论谁去,都会被他所伤。罡风是守卫型的气劲,排斥所有靠近的东西。” 庭院内气流狂卷,无论活物死物皆被抛入半空。尘沙漫天,几乎要遮盖星辰。 气流中心,阮霰银发散乱翻飞、衣袂烈烈舞动,在众人交谈之时,兀的睁开眼睛,轻瞥屏障后数人,眸色冷得彻骨。 这一眼,压得境界略低的阿七与阮秋荷直接跪倒在地,就连另外三个境界在无相境之人,都晃了晃身形。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阿七吃力地站起身。 原箫寒拦住他。 “你干什么!”阿七愤怒瞪视。 原箫寒反手将他推到身后,收剑踏出屏障,迎着撕天裂地的罡风,一步一步走到阮霰面前。 “我去。” 一路行去艰难至极,若是寻常修为之人至此,恐怕会一步□□。原箫寒手捏剑诀抵挡,越是靠近,罡风越烈,眨眼之间,紫杉破碎成褴褛,脸上、手上、胸前、双腿,俱是血痕。 阮霰冷眼看着他,似看一个陌生人,眸中毫无情绪可言。 “霰霰,我过来陪你好不好?”原箫寒弯起眼睛,柔声对他道。 盘膝坐在庭中的人偏了下头,接着敛低眸光不再看他。 “你不拒绝,便是同意了。”原箫寒笑了一下。 他继续前行。 走到阮霰身前时,原箫寒十个指尖都在往下淌血,他没半点犹豫撤了剑诀,用元力将血止住,再给自己套了个清洁术,半跪下去,捧起阮霰的手。 “宝宝,你的手好凉。”原箫寒凝视着阮霰的眼睛,将阮霰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了一下。 阮霰抬起眸。 此刻的他,变得全然不似他,从前仅仅是冷淡,当下时分,他看待万物,如同看待尘埃。 “宝宝是不是很难受?”原箫寒又亲了一下他的手指,声音越发低柔,“冲着我来好不好,发泄到我身上好不好?” 原箫寒话音落,罡风倏然停歇,他对面的人用上扬的语调轻轻“哦”了一声,接着道:“如你所愿。” 罡风倏然狂暴,悉数朝原箫寒涌去。 阮霰一双冷目,平视绛紫衣衫之人,漠然无情。 风如刀,万千刀刃齐齐落在原箫寒身上,无形无色,却端的是尖锐。刺骨的痛袭来,他身形猛地一晃,但极快便稳住了。单膝跪地改为双膝,他一手握住阮霰手臂,另一只手,五指强行嵌入阮霰指缝。 “我们转移一下注意力。”原箫寒话语带笑,接着倾身过去,吻住这人苍白的唇。 “唔!”阮霰睁大眼。 原箫寒按住不断挣扎的阮霰,将元力渡过去,一点一点安抚这人体内汹涌冲撞的神力。他耐心极了,像抚慰一个胡闹肆意的小孩,温柔地理顺炸起的毛发,再递去一串糖果,动作之间,满是讨好意味。 这份温柔讨好让阮霰熟悉至极,而且这个人渡来的元力里,带有一丝他的气息。他眸中冷意慢慢退去,下意识开始回应。 “霰霰?”原箫寒笑起来,手从阮霰手臂滑到腰上,让他与自己贴得更紧。 等霸道的罡风消失,神力懒洋洋窝回灵台,原箫寒又以自身元力,去稳定那飘摇破碎的神魂。 庭院中有琴声响起,空灵轻柔,细腻如水,更似淌出的一阙月色。 阮霰又安定了几分。 虚幻出的星辰再现于秋江八月声,星辉静洒中,悬空的永无之灯兀自转动。原箫寒抬指一招,让它落回阮霰手中。 灯芯尖头泛起微弱光芒,它正在努力燃成一簇火焰。 春山夜带刀_129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刻钟,那小小的微弱的光终于大亮,化作一团惹眼的白芒。 它自阮霰手中飞出,绕着旋转一圈后,渐渐缩小,没入阮霰眉心。 原箫寒双手抓住阮霰的双手,额头贴住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头顶星辰隐去,耳畔琴音消散。 寂静约有片刻,阮霰眼睫颤了颤,清醒过来。他缓慢撩起眼皮,望定原箫寒那瞬,这人弯起眼睛。 “你是傻子吗?”阮霰低声道,语气略带责备。 “我若是傻子,那跟我当了这么多年对手的你,岂非也是傻子?”原箫寒慢条斯理开口。 阮霰瞪他一眼,尔后又笑。 “你刚恢复,尚需一段时间调养,我现在送你回房。”原箫寒帮阮霰拢好散乱的发,接着丢出数张符纸及数百颗灵石,把废墟般的秋江八月声恢复回原来模样。 阮霰没拒绝,只提出一个要求:“我自己走。” “好。” 原箫寒把阮霰扶起来,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这人问,“你的伤如何了?” “此地并非岚光岛那种不能使用元力的地方,我已经好了。”原箫寒说得轻描淡写。 阮霰挑了挑眉,并不相信。待得回房,这人反手关门时,出其不意在他肩上捏了一把,果不其然听见一阵闷哼。 “我造成的伤口,没那般容易好,纵使你是无相境修行者。”阮霰看着原箫寒,淡声道。 后者弯眼一笑:“那你帮我治?” 阮霰面无表情:“做梦比较快。” 原箫寒蹭了蹭阮霰脸颊:“我当然是开玩笑的,你大病初愈,需得仔细调养,我哪里舍得让你为我耗费心神?” 屋外,点暮鸦伸手扯住阿七衣领,提溜着他化光离开。 坐在石桌后,对着六弦琴发呆的牧溪云亦回过神来,快步走出秋江八月声。 庭院内唯余阮秋荷一人,她站在原地恍惚了一会儿,抬手一拍额头,提起裙子跑了。 阮霰到底还是帮原箫寒治了伤,毕竟此伤因他而起,且有好几处贴近心脏,极其危险。不过原箫寒伤口方愈合,他便脱力睡了过去。 原箫寒在屋内燃了一根安神香,这一觉,他睡了极久。 他又做了梦,却是无关前尘往事。梦的是一个神话故事,原箫寒在岚光岛上为他讲的那段,司掌日、月、星的三位至高神因故陨落,人间从此无光,陷入驱不散的黑暗。 没有光,许多作物无法生长,那段时日,四处可见饥荒、争抢,国与国之间频繁战乱,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慈悲的后神伏地长哭,对至高无上的天说,愿以自身神格做为祭品,为天下重换光明。 他成功了。天光重临世间那刻,他化作一缕清风,消弭尘世。 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在哭,街头陌上,处处传扬后神临渊舍身为世人的事迹,他们高举后神神像,将之与三位至高神并肩。 但梦境中,阮霰却在试图解决一个疑问。 ——在那场辨不清真相的、致使三位至高神陨落的祸事中,后神是如何幸存的? 他没能找到答案。 醒来是在早晨,守在身旁的是阿七。墙边窗开了半扇,阳光倾洒入内,雪白巨犬趴在那一方明亮之下,优哉游哉甩动尾巴。察觉到阮霰清醒,阿七立时蹦起来,凑到床边去蹭他的手。 “原箫寒呢?”阮霰扫了一圈,发现不见那个烦人精的身影,便问。 “他在流夜台上课。先前答应了流夜台的人,要讲岚光岛的事,现在正被缠得脱不开身呢!”阿七答。 阮霰:“我睡了多久?” “约十一个时辰。”阿七甩了甩尾巴,鼻翼翕动,凑到阮霰身前轻嗅,语气很是暧昧,“主人哦,你清醒了竟不在第一时间询问自己的状况。” 阮霰面无表情:“我的情况我清楚。” 阿七陡然切换话题:“那我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 “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阮霰起身下床,颇为无言。 春山夜带刀_130 阿七贼笑道:“夫人在世时,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安定下来,同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在一起。我继承了夫人的遗志,当然日夜关心你的状况。” “虽说这个人和夫人当年希望的人不一样,不过这些小细节就不要追究了。反正当年选择悬月岛,一是出于夫人与他们相熟,二是因为悬月岛远离尘世,或许可帮助你摆脱那些红尘事。但如今哪,便是自己有意不去沾染红尘,红尘也会自己找来啊。” “……”阮霰垂眼瞥向阿七,“后面那句,是你的肺腑之言?” 雪白巨犬绕着阮霰走来走去,不时拿尾巴去卷他的腿,颇具讨好意味:“咳,原庄主总结的。他问我当年夫人给你们定亲的缘由,然后如此感慨了一番。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哇?” 阮霰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探讨,瞥见桌上有一食盒,便换了话题:“你从饭堂带回来的?” 阿七抬起头,眼底多了殷切光芒:“是原庄主给你做的药膳,淮山排骨汤与鸡汁粳米粥。排骨汤拿小火炖了足足五个时辰,特别香。” “他要你叮嘱我,一定要吃?”阮霰冷哼。 “瞒不过你。”阿七垂下脑袋。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阮霰微微眯了下眼。 “帮我逃过点暮鸦的魔掌!”阿七两只前爪扒住阮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昨天你治好了魂,我的遭遇却是惨。那只死乌鸦把我关在塔里,要我穿粉色的衣服、戴粉色的项圈。我一条至阳至刚的公犬,怎可容忍如此女孩子的颜色!可他偏偏——呜呜呜那时候你不在,没人帮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在原庄主听见我的呼唤,过来解救,否则你现在都不能看见一个完好的我。” 阮霰嫌弃地把它从自己身上撕开。 阿七抹了把脸,不想多提点暮鸦,话题回到药膳上。阮霰走去桌边,揭开盒盖,将汤与粥摆出来。 正是此时,门被敲响。阮霰以神识一扫,发现是牧溪云。 “从昨日起,鹤取公子便守在秋江八月声,一直没离开。”阿七压低声音。 阮霰大致能猜到牧溪云来此为何,便让阿七去开门。熟料这家伙开门后没回来,而是拔腿跑了。 屋中唯余阮霰与牧溪云。 时辰尚早,风尚且幽凉,分花拂柳、穿庭过院,勾起牧溪云霁青色的衣摆,一番回转后,掠过阮霰素白衣衫。 衣袂翩飞,但彼此间距离过远,落不到一处,便如对面相遇不相识,一场相识无相知。 牧溪云定定望着阮霰,良久过后,终于开口:“在下此番寻至瑶台境,为的是归还当年与阮公子定亲时,交换的庚帖与信物。” 边说,他边将一封经年过去仍旧崭新的八字帖,与一块刻着“长相思”三字的玉,递至阮霰身前。 “你的仍在阮家。”阮霰将之搁在桌上,语气平静冷淡,“我不日便会回去,到时候差人送去悬月岛。” 牧溪云却是摇头:“不必,庚帖烧掉便是,至于信物,就让它沉到镜湖底下吧。” “好。”阮霰点头。 牧溪云并未就此离开,他在阮霰面前站了一会儿,又道:“不知阮公子是否愿意回答在下一个问题。” “请说。” 这个问题却是迟疑许久才问出口:“你……是真心喜欢孤月剑主吗?” “怎样才算喜欢?”阮霰反问。 牧溪云却是沉默,许久后,才道出一句:“哪怕隔着刀锋剑刃,你都会走过去,和他拥抱。” 阮霰垂下眼眸,执起汤匙,在汤碗里缓慢搅动。清脆的撞响落在室内,他幽幽开口:“那应当是喜欢的。” 隐在宽大袖白后的手缩成拳头,牧溪云狠狠眨了下眼,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话语里的颤抖,道:“我可否请问……为何是他?” “或许是因为,他是只烦人精吧。”阮霰笑了一下。 * 流夜台。 今日,原箫寒讲在岚光岛上的见闻,偌大讲堂座无虚席,许多日脉与月脉学子亦挤过来,蹭课增长见闻。 原箫寒没管这个,任由他们去了,此时此刻,正站在众人中间,说五行阵法的事。 却见一个少年连带贼笑挤进来,凑到另一个正专注做笔记的少年身边,对他耳语一番。 后者表情登时一变,搁笔另起一道传信符。 几息过后,原箫寒得到讯息:牧溪云正在秋江八月声,与阮霰独处。 春山夜带刀_131 冷笑在脸上一闪而逝,他对众人道:“我有急事要去处理,今日的课到此为止,诸位请便。” 说完一甩衣袖,化光而去。 第五十六章半截桃花 牧溪云得到答案,告辞离去。 室内重归清寂,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洒进来,漫过桌椅,流转地面,镀上一层薄金。阮霰垂下眼眸,继续搅动面前的这碗淮山排骨汤。 汤色透亮,面上浮着葱花,淮山切成滚刀块,刀工非凡,切面平滑有度,排骨更是每一块都保持了相同大小,碗底刻了符咒,将温度维持得适口。 阮霰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抿了一口,汤汁入口便放下汤匙,随后抬头,对着除他之外再无任何人的房间淡淡道:“你要在外面站多久?” 咯吱—— 另外半扇窗被推开,现出一袭绛紫衣衫。他逆光倚在窗台上,日光沿着周身勾勒出一道虚影,双眼含笑,瞬也不瞬凝视阮霰。光与影相织,明与暗教会,显得那双眼眸更加深邃。 “我听见有人说我是烦人精。若我是烦人精,那你是什么精?”原箫寒眸眼一转,慢条斯理道。 阮霰不答,他轻哼着道:“想必是狐狸精,专程勾我的。” 他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这手上握了截桃花枝,花开正艳。他略施小术,让这花枝延伸到屋室内,戳了戳阮霰手臂,“我还听见有人说喜欢我。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就不怪他单独和别的男人见面了。” 阮霰瞥了眼灼灼花瓣,轻声对原箫寒道:“哦。” 花枝顺着阮霰衣袖往下移动,掠过素白的手腕,轻轻点上他的手背。原箫寒低笑道:“霰霰,你实话告诉我,你偷偷喜欢我多久了?” 阮霰移开手,反问他:“何以见得是偷偷?” 原箫寒语气理直气壮:“因为你不曾与我说起过。” “那你现在知晓了。”阮霰亦说得很有底气。 捏着半截桃花的人垂下脑袋,上半身挂在窗上,语气很低落:“可你没有亲口对我说。” “但你已经亲耳听见。”阮霰道。 “我想再听一次。”原箫寒道,花枝的尖头变得柔软,如同手一般抓住阮霰的手,拉着轻晃,像是讨好,“快,说你喜欢我。” 沉默片刻,阮霰偏过头去,抬指朝原箫寒轻轻一勾。后者欢喜地把头抬起来,熟料下一瞬,两扇窗户啪的合上,将他给打了出去,连带这枝花。速度之快,丝毫不留情面。 原箫寒在外面故意高声呼痛,随后推窗而入,捧着脑袋到阮霰面前,要他吹。 “你幼不幼稚?”阮霰伸手贴上这人额头,没好气道。 “你亲过我那么多次,我已是你的人,再幼稚,你也得收着。”原箫寒将头越垂越低,抵上阮霰肩膀,“还有,你没回答我另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多久了?” “不太久。”阮霰如实回答。 原箫寒声音更低了些:“你都不哄哄我的。” 他在阮霰肩上蹭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把一朵桃花插道这人鬓边。 美人簪花,明艳胜过万顷春色。 原箫寒笑起来。 “汤如何?”原箫寒亲了亲阮霰额头,问。 “不如何。”阮霰面无表情。 这话让原箫寒震惊在当场,生生将接他下来打算说的“再喝一些,喝完我们出去走走”给堵回去。 原箫寒:“我炖了五个时辰,你竟说不如何!” 素衣簪花的美人往椅背上一靠,轻扬下颌,淡声问:“不仅是不如何,还是非常不如何。出锅时,你没尝过?” “未曾。”原箫寒摇头,不相信自己厨艺如此之差,“这虽是我第一次下厨,但我严格按照菜谱进行制作,过程中没有出过半分差错,怎会非、常、不、如、何!你定是在骗我。” 阮霰示意他尝一口。 春山夜带刀_132 原箫寒劈手端碗,舀出一勺。 汤入口,他愣了。 这玩意儿的味道说不上难吃,但绝对算不上好,奇特得难以形容。 原箫寒眼神满是不可置信,又满是嫌弃。 阮霰欣赏着原箫寒的反应,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 “怎会如此?”原箫寒呢喃道。 “天赋如此。”阮霰哼笑。 原箫寒迅速放下汤碗,抓起阮霰双手说:“我们去廷秀园吃吧。” “不想去。”阮霰摇头。 “要去。你这一觉睡了许久,须得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活动筋……”原箫寒试图把阮霰从椅子里拉起来,话到一半,余光瞥见桌上有一张大红八字帖。 他话语一顿。 这张八字帖做工甚为精美,字迹飘逸,崭新如初成,上书: “天作之合 男命庚帖 谨将小儿三代年庚开列于后: 曾祖阮孟,祖父阮仲,父亲阮林甫,儿名阮霰,行一,虎属相,壬寅年乙巳月甲午日日戊申时生 今凭大老月翁岫晓青先生作线,与牧儒风阁下令郎结为婚姻,永偕伉俪之好 姻眷兄千山舟泊顿首 冰人孙凌睿 同押 壬子年癸卯月丁未日庚书大吉大利” 这赫然是写着阮霰生辰八字的庚帖,书成于百年之前。 原箫寒当即眯了下眼,捏起它,问:“宝宝,这是什么?” “当年定亲时的庚帖。”阮霰淡淡道。 气氛一时沉寂,原箫寒左右翻看庚帖,数息过后,语气异常不满道: “庚帖的保存极其讲究,若是脏了,或者被水打湿被火烧掉,则说明此亲不可成。但这张庚帖以白玉纸写成,此纸水火不侵,便是丢到柴房,拿烟熏个几百年,都完好如初。呵,霰霰,你们这是在作弊。” 顿了顿,又指着桌上那块刻着“长相思”三字的玉道:“如此,这便是定亲信物了?我要一起丢掉。” “不可。”阮霰抬手阻止他:“庚帖是我母亲亲手做的,玉是她最喜欢的一块。” 听见解释,原箫寒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哦,既然是母亲做的、母亲喜欢的,那我收好。” 阮霰挑眉:“我说过要给你?” “这是写有你生辰八字的庚帖,不给我,你想给谁?”原箫寒垂着唇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他并指往庚帖上一抹,“与牧儒风阁下令郎结为婚姻”这一行,便改为了“与原朔阁下令郎结为婚姻”,然后修改末尾的年月日,字迹临摹得一模一样。 接着,取出一张同样是大红底色的白玉纸,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父辈祖辈姓名写了上去,递到阮霰手上。 原箫寒道,他仍有些不开心,不过语气郑重:“好了,现在我们已交换庚帖,不日便可成亲。” 庚帖是结亲过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由谁写、如何写,很是讲究。而原箫寒,又是个十分讲究的人。 昨天阮霰未曾昏睡过去前,他抱着他扯了一堆三媒六聘、良辰吉日、天时地利的话,此时此刻却行事仓促,让阮霰没忍住笑出声,戏谑道:“你不讲求三媒六聘的仪式感了?”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原箫寒严肃道,“敌军已然临城,我怎可坐以待毙?” “婚已经退了,我更是从未将这桩亲事放在心上。”阮霰说得淡然。 春山夜带刀_133 “我知晓,你不在乎这个,更认为这些形式毫无意义,就算当年你和他已成了亲,你想跑仍会跑。”原箫寒把阮霰的庚帖与玉收入自己的鸿蒙戒里,把桌上难吃的汤与粥放回食盒、挥袖销毁,拉住阮霰的手起身,“算了,无妨,你在乎我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就算有一天你不在乎了,我也不会给你机会跑。” 阮霰被原箫寒拉出屋室,在秋江八月声附近散步。 中途,原箫寒捏了个传信符,让钟灵从廷秀园带些吃食回来。 清晨的阳光暖而不晒,不过半个时辰后,便显得有些毒辣,原箫寒又把阮霰牵回树下,按着他在垫了软垫的石凳上坐好,为他泡茶。 不多时,钟灵拎着食盒回到秋江八月声,同时还有阿七和阮秋荷。 有阿七在,钟灵选的吃食未出任何差错,皆是阮霰喜欢的:清蒸鲈鱼、干烧鲫鱼、糖醋鲤鱼、三杯鸡、番茄排骨汤。 原箫寒将石桌中央的火炉与茶具移至边上,打开食盒,边布菜,边笑:“之前我说错了,霰霰怎会是狐狸?分明是只小猫。” 阮霰:“呵。” 阿七他们坐去了另一张石桌后,苦着脸掏出这些日子因摇光试一事落下的课业,奋力书写。入流夜台虽是权宜之计,但他们的学籍已收入瑶台境,返回不得,唯有学成毕业,方能摆脱苦海。 自然,也可什么都不做,等着被瑶台境驱逐,但那样太掉面子,记录在案的事情,日后行走江湖,去哪儿都会被耻笑。 阮秋荷是阮家这一辈的佼佼者,家族本就有意将她送来瑶台境深造,是以提早让她接触过这里的课程。她是三人中写得最快的,钟灵和阿七的空白答纸是否填满,全仰仗她。 但阮秋荷时不时会抬头,望另外那张石桌投去一瞥。她的目光极其复杂,饶是尽力收敛,依旧能读出点审视考察的味道。 “其实原庄主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阿七压低了声音,对阮秋荷道,“昨日你也看见了,那罡风刮得那般凶狠,他把我拦下了自己过去。在岚光岛时也是这样,那时他去幻阵救主人,饶是被捅了一刀,依旧抱着不肯撒手。” “我设想过许多结局,却从未料到会是这般。”阮秋荷叹了口气,“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如此一来,我该如何称呼孤月剑主?” 钟灵偏头,思忖一番后,道:“前辈是你堂叔,你该称呼我家大人为……堂叔母?” “叔母这称呼,未免有些奇怪。”阮秋荷蹙了下眉。 “那你和我一样,称呼他为原庄主吧。”阿七提议。 犹豫几许,阮秋荷点头:“好吧。” 言语之间,又有两人来到秋江八月声,一人明黄衣袍,一人苍蓝衣衫,腰间俱是佩剑,分别是谢天明和镜云生。 “谢哥!”阿七抬手招呼。 谢天明同他点头,接着一扫庭院,见到阮霰和原箫寒坐在树下,快步行去,坐到其中一张石凳上,笑问:“阿霰,你感觉如何?” “尚可。”阮霰为他倒了杯茶。 “急不得急不得,欲速则不达,恢复要一步一步来。”谢天明取出一个木盒,“我和云生在拍卖行蹲了整整一日,才拍下这颗烛龙草。这草于调养神魂有益,我们打算看过你后,便往万里浮云,请医修帮忙炼成丹药。” “我来便可。”原箫寒将一块剔了刺的糖醋鱼夹进阮霰碗中,头也不抬道。 谢天明惊讶:“孤月剑主会炼药?” “小明,你有所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孤月剑、北周前任国相、鸣剑山庄庄主,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阿七从成堆的作业里抬头,提着笔、晃着脑袋,幽幽开口。 钟灵接过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叫做花间独酌月不解。” 然后是阮秋荷:“江湖人称‘毒圣’的,就是他。” 谢天明脸上仍是疑惑,他睡了百年,并不知晓这号人物。 镜云生为他解释:“在医道上,花间独酌能排世间前四。”又对原箫寒一拱手:“早知如此,该先请教孤月剑主一番,再去寻药。” “烛龙草便好,很适合霰霰如今的状况。”原箫寒笑得有礼又疏离。 “霰霰?”镜云生被这称呼冲击得有几分恍惚。 谢天明视线在阮霰和原箫寒身上来回几圈,了然笑起来,“若阿霰还需要旁的药材,孤月剑主尽管告诉我们。”说完扯起镜云生去到另一桌,美其名曰为阿七他们补课。 阿七和钟灵顿时苦了一张脸,镜云生如今亦是执教,且还是要求严格刻板的那种,这下不能抄作业了。 笔墨走纸的轻响与讲解时的低语成了秋江八月声的背景音色,树荫底下微风凉爽,约莫一刻钟后,原箫寒见阮霰没了再动筷子的兴致,便拂袖将之撤下,推过去一杯茶。 “霰霰,打算几时前往金陵?”原箫寒问。 阮霰饮了一口茶,低声道:“再过三日,新生的地魂便可与其余两魂完全融合,我打算在那之后出发。” 春山夜带刀_134 这样的答案在意料之中,原箫寒点头:“据我的探子回报,金陵那边,已在着手布置。” 对面的人平平一“嗯”,“这是自然。他们很清楚,若我修复了神魂,会立刻找过去。” 原箫寒:“预备如何做?” 阮霰:“过去看了才知道。” 那边的阮秋荷早竖起耳朵,闻得此言,忙道:“我也要去!” “你在瑶台境。”阮霰不假思索拒绝。 阮秋荷梗着脖子,脸颊泛红:“堂叔你之前说过,让我自己找真相!不回去,我要如何找寻?” “我是去寻仇的。”阮霰道。 “他们待你不好,我与你一同教训他们!”阮秋荷依旧坚持。 阮霰偏头看过去,冷冷道:“胡言。” 被阮霰冷眼一瞪,阮秋荷急得两眼泛红。 阿七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此行当真凶险,到时候,我们要杀阮东林,身为他的孙女,你在旁边会很为难的。” “要杀……家主?”阮秋荷听完愣住。 “若无阮东林下令,主人会被囚禁在镜湖底下百年?”阿七抱起手臂,冷冷一哼。 “囚禁在镜湖底下?!” “不是在养伤吗?” 此言一出,不止阮秋荷惊得跳起来,镜云生亦是满脸震撼。 “此话当真?这百年来,阮东林将阿霰囚禁在湖底下?”谢天明拔出了剑。 阿七缩了缩脑袋,捂住自己的嘴,飞速瞟了阮霰一眼。 突然之间,阮秋荷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太可怕,令她犹坠冰窟,浑身上下都开始发抖。 她颤抖着身体站起来,在桌边扶了一把,朝阮霰走去,一路跌跌撞撞。 “堂叔,镜湖成为阮家灵气之源,是百年前的事情。亦是从那时起,家族添了一条家规,说镜湖底下镇压着一头妖兽,没有家主允许,断然不可靠近。所以,镜湖底下的妖兽,其实是你……那么灵气,也是因为你吗?”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话说得断断续续,十分艰难。 阮霰没答,阿七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了。”阮秋荷彻底跌倒在地,揪着阮霰的一片衣角,颤颤说道,“什么天佑阮氏,都是虚言……是我们所有人,在吸你的血……” 片刻后,她又抬头:“那清乐夫人呢?前些日子还在说,堂叔的母亲……” 阿七憋不住了,打断她:“都是阮家制造出的假象,夫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主人被困在镜湖底下!夫人早被阮家的人杀死了!” 在场众人皆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原箫寒低声唤了句“霰霰”。 他猜到阮霰神魂缺失一事因阮家而起,猜到“春山刀避世百年”是阮家对外的幌子,却没猜到……阮霰是被囚禁在湖底,更没猜到,阮家百年间突然兴盛,是因为吸食了阮霰的血肉。 如此一来,四圣家族守护的四把圣器皆沉睡,唯独阮家的在近百年内被唤醒,定也是由于阮霰了。 阮霰抬眸,他感觉到原箫寒握住自己的手在抖。 “我会杀了他们。”原箫寒对上他的目光,缓慢说道。 “阮东林我亲自杀。”阮霰语气之中,冷淡依旧。 原箫寒点头:“我知晓,我现在就去调人。” “北境之人入南国生事,容易挑起两国干戈。”阮霰拒绝,“对付阮家,我早有安排。” “好。” “阮家如今是陈朝屈指可数的大族,撼动不易。”镜云生担忧摇头,“且他们还有青冥落,以及……圣器。光是圣器的力量,便不是寻常几个无相境能对付的,那已经超出我等修行者所能应付的范畴了。” 春山夜带刀_135 谢天明长剑一挽,笑容轻蔑:“那又如何?莫非使用了圣器,他阮家那些就能成为刀枪不入的圣人了?圣器又不是长在他们体内,先夺来,再灭十大高手、杀阮东林,那时候,金陵阮氏,便树倒猢狲散。至于青冥落,刺客又不是死士,买通起来很是简单,说到底,我们为钱卖命,并非为阮家卖命。” 他说话的同时,原箫寒执起阮霰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阮霰将视线移回他身上,看出这人在问,是否要先随他去一趟鸣剑山庄,将寒露天取出来。 阮霰略加思索,摇头拒绝。 上一次之所以惨败,原因其实在于,那时他与寒露天刀鞘初融合,刀鞘上残存神力和他自身真元相处分外不和谐,致使他无比虚弱,使不出全力。 而如今,神力在他体内流转百年,与他已是一体。 圣器?圣器是被他唤醒的,那他自然有办法,让它再度沉睡了去。 另一边,谢天明亦是进行了一番深思,尔后对阮霰道:“乾元境修为的人,在阮家面前,不过一只蝼蚁。我去向境主讨一些能快速恢复境界的药和方法,先离开。” 镜云生:“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化光离开秋江八月声,庭院之中,又是一片寂静。 阿七变成了雪白巨犬的模样,趴在地上晃尾巴。 兀的,阮秋荷在地上撑了一把,站起身来,坚定地对阮霰道: “圣器是四圣家族立足之本,灵力乃修行之基,两者固然重要,但以这样的方法……有违天道人伦,做出此事之人,绝对不可饶恕!” “堂叔,在知道这样的事实后,我无论如何也要回一趟金陵。” “我不可能跟没事人似的待在瑶台境修行,我要回去,我要向所有人揭穿这个真相!” “再者,我父母在家族中,地位还算不错,我一定有能帮上你忙的地方!” 她一声高过一声,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风扬起她粉色的衣角,在虚空中晃荡不落,犹似满眼倔强。 “让她去吧。”原箫寒微微一叹,“年轻人就是这样,越拦,越是内心坚决。” “行。”阮霰与他对视良久,拂过衣袖,起身回房。 原箫寒随在他身后。 风定后又吹拂,穿过树叶,带起沙沙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阮秋荷呜咽一声,捂住脸蹲了下去。 日上中天,阳光灼目,但参天古木之下,树影深深。 江湖,从来便是血泪交织,恩仇翻涌。 三日后,一行人自瑶台境出发,前往金陵。 流夜台众人挥泪相送,其中哭得最厉害的是钟灵,他被原箫寒以“修为太低、对金陵不熟、起不到作用”为由,留在了瑶台境,与沉重的课业相对。 太惨了,我为何不早生一百年。 钟灵吸着鼻子对自己道。 当日,江湖风云榜在西京上宫楼揭榜,排名令天下震惊。 春山刀阮雪归居于第三,孤月剑主原箫寒名列第二,榜首却是——斩梦人雾非欢。 第五十七章春日金陵 江湖风云榜开榜的同时,原箫寒便接到消息,览过之后,表情无甚变化,似乎早已料到此结果。 “这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与阮霰同坐一案,支着下颌,轻声道。 “我受困百年,修行亦是荒废百年,却没想到,还能名列第三。”阮霰答非所问,神色淡淡。 原箫寒抬手抚摸阮霰眉骨,低声笑道:“你这话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又要结多少桩仇。” “什么名列第三?风云榜还是兵甲榜开了?”谢天明听见两人交谈,三步两步凑过来,好奇发问。 “风云榜。”阮霰将原箫寒收到的那封信递给他。 春山夜带刀_136 “我看看!”“和去岁比有什么变化?”“什么雾非欢竟是第一!” 其余几人迅速将谢天明扯过去,边看排名边惊呼,讨论十分热切。 阮霰端起案上茶杯,垂眸轻饮。今日的茶是庐山云雾,茶汤明亮,芽叶嫩绿,盛在玉白瓷盏中,格外优美。 饮过几小口,阮霰道:“雾非欢是因为得到了圣器的力量,才一举跃至魁首。” 原箫寒有些疑惑:“但你不是说,圣器之力,非本家人不能掌控?” 阮霰蹙了下眉,尔后抬眸,对上原箫寒的视线,轻声道:“或许有人对圣器做了什么,使之为他人所用,若与雾非欢再见一面、交一次手,或许可知背后缘由。” 阿七看完了榜单,从云舟那头跑过来,趴在阮霰脚底厚实的绒毯上,有一搭没一搭甩动尾巴:“你们就没想过另一个问题么?他得到了圣器力量,是想做什么?” “杀我。”阮霰答得不假思索。 “喜欢的东西,得不到便毁掉,他这性格还真是百年不变。”阿七两只前爪抱住脑袋,语气分外苦恼,“当初就不该存一丝善念,将他从废墟里捡回来……” “不提。”阮霰冷冷打断它的话。 “哦。”阿七很是郁闷,缓缓慢慢分开四肢,把自己摊成一块饼。 原箫寒为阮霰茶杯续上水,伸手将他唇角低垂的弧度抹开,低声道:“想必,我们会和他在金陵相遇,就是不知他是否和阮家有合作。” “圣器是四圣家族存世根基,外人不太可能得到研究机会,所以解除圣器限制、让圣器的力量为外人所用这种事,应该只有四圣家族能做到。”阮霰语气沉沉。 “若真是如此,那阮家倒是得了一大助力。”原箫寒无声一叹。 “可如果他和阮家有合作,就用不着偷我们从镜云生剑柄抠下来的那块石头了吧?”阿七插话。 阮霰摇头,反问它:“阮家会让我保留那块石头?” 阿七睁大眼,豁然开朗:“这……不会……说得也是!” 一个日夜过后,云舟行至金陵地界。 时值二月末三月初,城中春正好,处处可见姹紫嫣红,风中满是花香清甜。姑娘们换上轻薄春装,露出凝霜般的雪白肌肤,或执团扇扑蝶,或三三两两笑着打闹。 阮霰冷淡扫过这一幕又一幕,从鸿蒙戒里取出一张面具,缓慢戴上。 “打算在何处落脚?”原箫寒与阮霰并肩立在云舟边缘,低声开口。 阮霰一扬下颌,指向金陵城东,那处有院落依山而建,巍巍又浩浩,其上罩一结界,在阳光耀眼的白日,须得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上面流转的光华。 “宅院里张灯结彩,可见喜事临门,身为阮家之人,我春山刀阮雪归,怎可不会去祝贺一番?”阮霰眉梢一挑,缓慢说道。 “准备送什么样的礼物?”原箫寒问。 “自然是一份大礼。”阮霰话语淡漠,片刻后,又问:“可知谁人成亲?” 原箫寒在金陵安插了人手,对阮家时刻进行监视,此类情报了然于心,答话不曾犹豫:“是阮方意与白飞絮,婚事是一年前定下的,喜宴就在今晚。前者在江湖上的名号是照碧山月,在今日揭晓的江湖风云榜上名列第七,后者乃是沉香亭之人,江湖美人榜第三。” 阮霰“哦”了一声,表情有一瞬复杂。 原箫寒望着远方,没有注意到这点,继续道:“阮方意与你是同辈,他习剑,剑修二字已不能形容他,如今无论南国北境,都叫他剑痴。 白飞絮乃沉香亭掌门亲传徒弟,阮家娶了她,相当于娶回了整个沉香亭。这个门派,在幻术一道上走得极远,可称当世第一。” 他身旁之人沉思着点头。 “阿霰,我们不能所有人都去阮家,必须有人在外接应,秋荷也不适合同你们一道出现在众人眼前。所以,我们兵分三路如何?”谢天明走到阮霰身后,提议道。 这话言之有理。 阮霰回头,目光扫过云舟上另外几人,道:“天明,你和镜云生去情报楼,找林间鹊,他知道我要什么;阿七,你跟在秋荷身边,若有事发生,立刻通知我。” 随后又叮嘱:“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好。” 答复之后,各自行动。谢天明拉着镜云生直接跳下云舟,阿七变成了一支玉钗,落到阮秋荷发间。 “我先回去,探一下我爹娘的口风。”阮秋荷拿出一张传送符纸,长长呼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尚在瑶台境时,原箫寒曾提点过阮秋荷一次,她父亲身为阮家四大长老之一,不可能对阮霰的事情一概无知。那时起阮秋荷便明白,回到金陵须得小心行事,万万不可冒进。 春山夜带刀_137 若父母与她持同样意见,便皆大欢喜。若他们站在阮东林那一边,将她关起来不许她出门,都是小事,若以她威胁阮霰,那她恐怕只好以死谢罪。 如是想着,阮秋荷捏碎传送符纸,身形从云舟上消失。 云舟上只剩阮霰和原箫寒两人。 阮霰让云舟悬停云间,眺望春日里的金陵。 倏尔,他抬手一指:“可有察觉到,和你上次来相比,阮家所在的那片山,灵气弱了许多。” 原箫寒轻声一“嗯”。 “但它仍是个庞然大物。”阮霰道,继而冷笑了一下,“不过——我从未将它放在眼里过。” 说完,抓住身侧人手腕,一甩衣袖,离开云舟。 下一瞬,两人出现在金陵城东,阮家正门入口。 庭院深深,高墙肃肃,风中彩结飘摇,乃是以一寸一金的云锦裁成,华贵无边。 飞花乱舞,打着旋儿掠过惹眼的大红喜字,去迎接门外络绎不绝的宾客。这些花并非普通的花,而是以灵力凝成的光华,落到人身上,很有滋养效果。 而同样迎在门口的,还有数个乾元境三层大圆满的修行者,所穿衣料考究,所佩刀兵上乘。 排场不可谓不大。 阮霰的修为在无相境,和他说得上话的,修为皆在此境,但并不代表这是一个无相境遍地走的世界。对于绝大多数势力与门派而言,乾元境修行者,已是上宾中的上宾。 但阮家乃陈朝第一大族,豢养了一批无相境高手,这种乾元境修行者,放在在阮家只有充当二流打手的份。 有资格前来参加照碧山月阮方意,与沉香亭掌门亲传徒弟白飞絮婚宴之人,身份地位皆是不凡,却仍有许多在暗地里赞叹阮家的手笔与排面。 无数重礼被登记在册,阮霰与原箫寒却是两手空空,他们随着人流前进,在将要入门那刻,果不其然被拦下来。 “两位,烦请出示请柬。” 其中一个迎门者见两人一个戴着面具,一个极其眼生,神情不似参加婚典,又都敛了气息,教人探不出境界深浅,当机立断抬手挡住去路,语气客气,但更多的是震慑与恫吓。 阮霰理了理衣袖,撩起眼皮,对上此人视线:“我不需要请柬。”他声音若寒山玉石相撞,耐听,又质地清冷。 至此地而不必出示请柬的,多是与阮家长老那一层面的人相熟,他们根本用不着排队,早早便被专人迎了进去。这样的事,倒是今日第一次发生。 在场中多数人起了看笑话的心思。 “那么,可否请教尊姓大名?”又有两个迎门者走来,嘴上说着敬语,但威压已然外放,三个人如墙挡在阮霰面前,两眼如钩,锐利无比。 门口一些身份高、但修为不高的人已是承受不住,颤着四肢、瑟瑟发抖。 阮霰依旧站得笔直,素色衣角轻摆,被多情的风勾勒出忽上忽下的弧度,但那双寒月般的眼眸里,漠无情绪。 这让三个迎门者内心起了异样,正交换眼神,他们听到这人又说:“你们不配。” “放肆!”迎门者当即厉喝。 这个时候,阮霰身旁的原箫寒缓慢弯起眼睛,他跟个随从打手似的绕到阮霰身前,取出腰间那支新的玉笛,拿在手中幽幽一转。 刹那间,劲风扫过,三个迎门者以不可遏制之势连退数丈,踩垮门槛、撞穿隔断石墙,最后跌坐在地、无法起身。 然后,原箫寒躬了身,笑着对阮霰比了个请的手势。 门内门外鸦雀无声,阮霰将手搭到原箫寒手上,慢条斯理走进去。路过这几人时,冷声道:“叫阮东林来镜雪里。” 第五十八章无声亲昵 风云榜排名第七的阮方意大婚,阮家上下戒备森,一路行来,看似只有捧着杯盘步履轻盈的侍女,与欢谈赏景的宾客,实则暗处藏匿着无数打手和刺客。 热闹与嬉笑渐渐被甩远,半个时辰后,阮霰带着原箫寒走上一段寂静山道,至那处清幽无人之地。 阮东林早在此等候,比起上次相见,他对阮霰的态度多了几分忌惮,却也不够恭顺。他坐在庭院树下悠然品茶,身后侍立着管家,与十大高手其中之二。 阮霰淡漠扫了他一眼,径自走向厢房。 春山夜带刀_138 此间气氛倏然一滞,阮东林重重搁下茶盏,冷声道:“阮雪归,你大张旗鼓回来,又特地叫我来此,为的只是将我晾在一旁?” “从你家正门走进来,就叫大张旗鼓了?”原箫寒偏头,眸眼幽幽一转,唇角笑意嘲讽。 “想必阁下便是鸣剑山庄庄主、孤月剑主与毒圣花间独酌了。”阮东林不动声色打量原箫寒一番,语气依旧冷沉,“真是有失远迎。” 原箫寒“啧”了一声,话语很是随意:“倒也不必相迎,毕竟阮族长并非不知晓,我们来此,所谓何事。” 阮东林面色更冷:“我们本该势不两立,却将我叫到镜雪里,又是为了什么事?” 这话终于让阮霰停下脚步,不过先开口的,仍是原箫寒。 这人笑得很谦虚:“阮族长似乎有些耳目不佳,我们让来此地的,只有你一人——不过,这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我们会谅解。” 阮东林气得瞪眼,阮霰望向他,语气是惯来的冷漠:“叫你来,是给你一个机会。” “呵,机会?什么机会?”阮东林怒极反笑。 “一个保你阮氏仍然安好、子孙性命无虞的机会。”阮霰道。 “哦?那条件呢?” “你死在我刀下。” “哈!”阮东林听见笑话似的开始大笑,末了摔杯起身,平视阮霰目光,“阮雪归,如今你三魂虽全,但我亦有圣器在手,要不要来赌一场,看看是谁,先死在另一人手上。” 却是根本不给阮霰选择是否参与赌注的机会,边说,阮东林边朝后招了下手。 一人持枪上前,下一刻,但见这枪者屈掌往银枪上一抹,枪身流转出数道银芒,强沛气劲铺泻开来,赫然是圣器之力。 枪者气势暴涨,一声“请春山刀赐教”后,长·枪划破虚空,扫出银芒如瀑,跟着错步旋身,长·枪似神龙摆尾,起落斜挑,气断山河。 风,拂面而过,掀起素色衣角,掀起银白长发,纷飞乱舞,宛如一阵不散的雾。 阮霰单手持刀,立在原地,身形纹丝不动。他在探查圣器的力量,当初在瑶台境迎击雾非欢,由于神魂不全,无法全面感知,此时此刻,终于看得分明。 圣器乃是以寒露天刀鞘上的神力唤醒,蕴藏其间的力量深厚无比,足以撼动一方天地,但——比起神力,还是要差了些。 阮霰不信那些神明为世间带来光辉的传说,但对这份力量,从来深信不疑。若以等级划分,神力无疑是至高至强,圣器之力次之,其下则是修行者吸纳日月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所有的元力。 这样的排列之下,但有一点可惜——与阮霰相融合的神力,是刀鞘上的残存,总量并不多,若是对上完全体的圣器,想必会吃力。 不过,对付眼前这个人,足够了。 心念电转间,银白枪尖就要划过脸颊,阮霰却垂下了眼皮。 枪者眼底流露出冷笑,“被吓得不敢动了吗?”话还未落,但见倏然,素色衣袂晃眼而过。 刹那,人已消失,残影仍存,阮霰鬼魅般出现在枪者身后,轻轻刺出一刀。 一刀,直入胸膛。 “一个无相境一层,也敢派出来丢人现眼。”阮霰抬眸,望定阮东林,缓慢说道。 “你们两人,一人为风云榜第二,一人为风云榜第三,这天下的确难找出你们的对手。但若是,让你们同时对上十数个境界比你们略低一二层、却拥有圣器之力的修行者呢?” “阮雪归,纵使神刀刀鞘在你体内,也不见得能游刃有余吧?” 阮东林很不以为然,话到末尾,语气带上几分得意。 伴随这番话语,又有十几人显出身形,天上地下、分列八方,将阮霰与原箫寒围在中央。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离开。”原箫寒拖长语调, “放虎归山,愚者为之。”阮东林嗤笑。 瞬息之间,十多人结成阵型,如阮东林所言,他们每个人每把武器上,都嵌着闪烁银芒的时候。圣器之力陡然激转,劲风狂扫镜雪里,天地为之变色。 衣角舞得更乱,原箫寒与阮霰站在一处,绛紫衣袂与素白衣摆相交相缠,无声亲昵。 原箫寒以玉笛抵住下颌,转过头去望定阮霰,神色透出几分担忧:“霰霰,我们似乎打不过。” “打不过就跑,这不是你在流夜台时,时常对那群学子说的话吗?”阮霰亦偏头,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 如盖树荫底下,阮东林闻得此言,冷哼甩袖:“想跑?已经晚了。” 春山夜带刀_139 “哦?是吗?”阮霰挑眉。 话音甫落,赫见一艘巨大无比的云舟出现在阮家护山结界之内,化作烟花盛放,轰响绚然,俄顷便吸引无数目光。又见烟花谢幕时,倾坠而下的长长光尾,又散作飞花,飘落于镜雪里外的山道上。 这飞花与山前迎客的是一种,但光芒更为璀璨,蕴含灵气更为充沛,滋养只是诸般功效里微不足道的一种,其主要作用是净化经脉、清除杂质、提纯元力,对于乾元境以下的修行者,助力极大。 “是灵光!”“谁这么大的手笔?”“天呐,快去抢!”“方才不是听说春山刀回来了吗?看那方向是镜雪里,定是他弄的!” 一时间,不计其数的人朝山道涌去,使出浑身解数,争夺如雨的灵光。往日里寂静万分之地,成了阮家最为热闹之处。 “许多人往这里来了,虽然多数不是你们所宴请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他们却是那些人的家眷后辈。你敢当着这些人,围杀我吗?”阮霰甩掉刀上的血,冷声问道。 阮东林面色变得难看至极。他不敢——就算他敢告诉天下人,阮家同阮雪归撕破了脸皮,但也不敢将一场婚宴变为杀宴。 家族的确势大,但也招风,除却一些敌对势力,同样拥有圣器的另外三族亦紧盯金陵,在彻底捏碎阮霰神魂、得到寒露天刀鞘之前,都不是暴露圣器已经被唤醒的时候。否则,将引来无限杀祸。 阮东林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今日,便放你一马!”说完后猛地拂袖,带着管家和手下化光离去。 一场狂风消散,镜雪里重归清寂,掀在半空的衣摆落罢,勾勒转瞬即逝的光弧。 “霰霰。”原箫寒轻笑出声,“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钱这一招了?” “我说过,会送一份大礼。”阮霰语气平平,说完丢开手中的刀,细看之下,才知长刀已碎。 原箫寒弹出一道气劲,将碎刀毁尸灭迹,继而眸眼一转,问:“你知不知道,方才你杀人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阮霰问。 原箫寒凑近阮霰,鼻尖在他耳间来回蹭着:“那样的霰霰真好看,想把他按在墙上,做一些会把他弄哭的事。” 这人声音本就好听,华丽而清贵,此刻故意压低了声线,微微带上几分哑意,挠得阮霰有些痒。他往旁偏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你大概没机会,先回去。” “嗯?是没机会做那种事,还是没机会把你弄哭?此外,我们回哪里?”原箫寒追过来,在他耳朵尖上咬了一口。 阮霰抬手将人拍开,挑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以前住的地方。” 眨眼之后,两人出现在金陵城西。 从外面看,眼前是一间寻常普通的宅子,棕红漆的门,青石墙,黑檐瓦。内里却是别致,格局不大,但很温馨,如今正值春日,庭院里花团锦簇,像是展开了一幅柔美的画。 随着跨过门槛,阮霰先是一怔,尔后周身气息变了,那股冷劲儿被尽数收敛,留在身上的,唯有温和。 原箫寒从未见过这样的阮霰,微微一愣。再想,阮霰不可能花心思在这上面,况且,这院内陈设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不仅如此,这院子里还运转着一个阵法,使得院内情形能保持初时模样。 他当即冷哼:“你以前和谁一起住在这里?” “我母亲。”阮霰对他突如其来的敌意与冷漠感到莫名其妙,边说话,边摘下了面具。 原箫寒:“……” 眨眼后,他提起唇角,冲阮霰讨好般一笑:“母亲可真是心灵手巧。” 然后掏出一件法器:“院子里这个阵法似乎快失效了,我去替你加固一番。” 第五十九章羽翼如雪 院落里的格局一目了然,阮霰没花时间为原箫寒介绍,直接带他步入正厅。这人也不客气,进门跟进自己家一般,转眼寻出一套茶具,又从自个儿鸿蒙戒里取出先前存起来的好水,坐到桌后开始泡茶。 “你要找的人,什么时候过来?”原箫寒忙中抽空问。 “快了。”阮霰道。 这个“快”字形容得当真恰当,桌上一壶清泉水尚未烧开,便闻有人叩响院门。阮霰以神识扫过,一挥衣袖,将门打开。 来者共四人,走在前面的是谢天明与镜云生,后两者一人着浅灰衣袍,除腕间一串铜钱外,浑身上下不再有任何修饰,另一人穿衣打扮皆似南疆风俗,布料极少,胸前、后背、手臂,大片皮肤赤·裸在外,腰间盘一条小指细的银蛇,若不仔细查看,不少人都会误以为是根银饰。 “主上。”“阮大人。” 一见阮霰,两人各自执礼。浅灰衣袍乃是单膝跪地,态度恭敬谦顺,那个带银蛇的,则只微微一点头而已。 原箫寒目光落到后者身上,眼神变了一下。 春山夜带刀_140 阮霰注意到了,但没在此时多问,他抬手示意浅灰衣袍起身,随后道:“方才镜雪里外的灵光雨,多谢你二人。” “主上客气了,此为属下分内之事。” “阮大人客气,为大人分忧,实乃在下幸事。” 两人道。 “之后的事,少不得你们帮忙。”阮霰点头,尔后为在场人做起介绍,“这位是孤月剑主原箫寒,这是林间鹊裴珏亦,情报楼之人,这是天玳毒主沈不悔……” 说到带银蛇之人时,这人却笑着打断阮霰:“阮大人,在下与孤月剑主早年间便相识,他很熟悉我的底细。”说完偏首,望定原箫寒:“是吧,师弟?” 当下时分,泉水初沸,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响,淡色雾气袅袅盘旋,原箫寒伸手熄灭炭火,用茶勺舀出半勺色泽正好的霍山黄芽至盏中,接着提壶注水。挺直的叶芽翻滚浮上水面,又陆续沉入盏底,汤色晕开去,明亮微黄。 他将这盏茶放到阮霰手边,才抬起眼,对沈不悔“嗯”了一声。 有故事,在场其余几人不约而同心道,但没人这么不合时宜地开口。 裴珏亦上前,从鸿蒙戒里取出两份薄册,交到阮霰手上,“主上,一份是近些日子梳理好阮家内部局势的图,另一份是圣器的资料。” 阮霰接过,边翻看那份局势分析,边问:“你们对圣器有何看法?” “阮家目前没有动用过圣器本体,只取出了一小部分力量,分给族内高手,但这份力量能使出几成,因人而异,可推想圣器本体亦是如此。”裴珏亦首先回答。 接着说话的沈不悔,“并非所有人都能使用它的力量,圣器会挑人。这些年,阮家砸下无数灵丹妙药,修行至无相境共的人计二十,但有资格使用那份力量的,只有八成。” “……” “昨日得到情报,他们的最高战力阮方意,被圣器拒绝了。” “不过即便如此,圣器之力,硬抗亦不容易,我想应当智取。” “……” “圣器本体位于上经阁,明面上,由两个无相境二层、三个无相境一层看护,但实际埋伏在那处的,人数不小于三十。” “这样说来,窃取这一路径,是走不通了。” “……” 裴珏亦和沈不悔纷纷说起自己的看法,渐渐的,曾使用过圣器力量的镜云生也加入讨论,阮霰偶尔会插上几句话,但大多时候都是倾听。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这场讨论进行到尾声。 “我们的战力,与阮家所拥有的,极不相当。”阮霰饮了一口茶,淡声道。 “主上预备如何?”裴珏亦问。 阮霰神色依旧极淡,“既然战力不匹配,那就废掉对方的战力,让阮家供在上经阁的圣器,无人可用。”他没戴面具,一张胜却人间千万颜色的脸直截了当露出来,便是不带任何表情,亦美得不可方物。 裴珏亦很有为人下属的本分,基本不敢抬头直视阮霰。但沈不悔不同,他每次开口,都会带着笑盯住阮霰看。 这半个时辰,原箫寒眸色一直很冷,偏又不能不给阮霰面子,只好强忍不发作。 此言一出,沈不悔微微一笑,抚着腰间银蛇蛇身道: “可巧,近日我研发出一种新毒,取名为‘万劫’,此毒无色无味,沾染皮肤、吸入口鼻,或食用,皆可生效。中毒者若是修行之人,单纯运转元力进行作战,并不会如何,但若在打斗中被我的小铃铛们咬上一口,血液会在三个呼吸内逆行,五个呼吸后爆体而亡。” 说完,又将手掌摊开在阮霰面前,只见上面躺着七八只蜘蛛,俱是小巧无比,细得跟蚂蚁似的。 “更巧的是,阮家今夜有一场喜宴,绝佳的下毒机会。”沈不悔又道。 “这毒是否会被人体自行排出去?”阮霰挑眉。 沈不悔:“十二时辰过后,若没被小铃铛咬,便会排出体内。” 阮霰又问:“无相境的修行者,亦会受此毒影响?” “修为越高,死得越快。”沈不悔说得自信无比,但转瞬话锋一转,“不过给他们下毒,很是不易。” “可以一试,我不求每一个有资格使用圣器力量的无相境,都中此招。”阮霰点点头。 “阮大人可要指定一些人?”沈不悔问。他朝阮霰凑近几分,却被原箫寒用一杯茶盏给挡了回去。 原箫寒在桌下抓紧阮霰的手,阮霰不动声色垂眼,看向桌上摊开的阮家局势手册,思忖片刻后,用另外一只活动自如的手点出几个人的名字。 春山夜带刀_141 这些都是今日他在镜雪里见过的人,能在那时候跟着阮东林出现在他面前,这证明了他们并非看守圣器的人物。看守之人轻易不出,这几人得手几率会更高。 然后又道:“可让阿七协助此事,林间鹊,由你去联系。” “如此,我亦回去准备‘万劫’。”沈不悔从座中起身,摸着他的银蛇表情暧昧地冲阮霰笑。 裴珏亦告退,前去执行新的任务。 沈不悔亦告辞,但在临行前,偏头笑问原箫寒:“师弟,多年不见,如今聚首,要不要再比上一场?” “不必。”原箫寒对上他的视线,似笑非笑,声音微冷。 这两人走了,谢天明与镜云生仍在,前者问:“阿霰,现阶段可有需要我与云生的地方?” “做好进攻准备即可。”阮霰道。 “行,那我们去结海山练剑,方才在情报楼寻林间鹊时,我们得了些灵感,琢磨出一个新剑阵。” “注意安全,小心为上。” 谢天明与镜云生并肩离去,正厅里立时显得空荡荡,原箫寒为阮霰杯中续上温水,问:“霰霰,你很信任沈不悔?” “用人不疑。”阮霰答得淡然,但话甫落,就被原箫寒捏住下巴,狠狠咬了下嘴唇。 这人吻得很用力,手更是不老实,阮霰今日穿的衣袍极宽松,没两下便被扯开,露出锁骨与胸前的线条。他一路向下,像野兽对自己的领地做标记般到处乱啃,不放过寸许地方。 过了一会儿,阮霰推开他,仰躺在椅背上,微喘着好奇道:“你与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问。”原箫寒从他胸前抬头,倏地笑起来。 阮霰乜他一眼:“不打算说?”他不知晓自己此时是何般模样,长发散乱,衣衫不整,跟被蹂·躏过无甚区别,眼尾因情动而泛红,轻瞥时妩媚无边。 原箫寒呼吸一紧,却也知晓现在不是恰当的时候,强忍着心头那簇火,帮阮霰把衣衫拉好。 “你问起,我自然会告诉你。”原箫寒把阮霰抱到怀里,一下又一下轻轻啄吻他的嘴唇。 但这话过后,却是长久的沉默。就在阮霰以为原箫寒不会在这时候告诉他的时候,这人忽然开口:“可还记得你曾笑过我,信那虚无缥缈的宿命?”他的声音很轻,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阮霰垂下眸,瞬也不瞬凝视他。 原箫寒把脸埋进他颈窝,缓慢地、艰难地说道:“我曾经也不信的,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得不信。” “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阮霰指尖颤了一下,抚上原箫寒发顶。 “我二十二岁时。”原箫寒道,忽又笑了一下,“说起来,恰巧是你出生那年。” “那一年,我遇上了一个孩子。” 一个因他而活,又因他而死,可到故事最后,原箫寒却连他的名字都没办法知晓的孩子。 只知那孩子是个男孩,约莫十来岁,瘦瘦小小,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但银白长发及地,被风一吹,同猎猎衣袖翻飞到一处,像是一只飞鸟。 “那孩子,我们暂且称他为飞鸟吧。”原箫寒低声道。 这一刹那,阮霰似乎听见了远处撞响了钟声,仿佛沉睡经久的天地初开一线,浮光四涌,雪白飞鸟振翅高飞,落下羽翼如雪。 第六十章飞鸟难度 巍峨观山,高万仞,直耸入云,飞鸟难度。山巅伫立着一座圣塔,高九重,终年不歇的风雪难掩其威严。鸣剑山庄的圣书就在此处,这是一本能够看清世间万物命运的书,每逢乱世便会降下警示,引导山庄弟子救世,数千年来,从未出过错。山庄上下,对它尊重又敬畏。 但原箫寒不同,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本很会胡言乱语的书罢了。 这一日,少年着一袭绛紫衣衫,腰佩繁复玉饰,慢条斯理推开塔门。 咯吱—— 圣塔内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一种沉淀经年的清寂,又是高高在上的渺远。 原箫寒脸上毫无敬畏之情,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端着漫不经心的神态踏上旋转楼梯。然后抬手一挥,不规不举关上门。 走完最后一阶,再转过身,便可见得被恭敬置于案上的圣书,浅白的光华流转其间,在这昏暗塔顶独自明亮。 春山夜带刀_142 原箫寒绕着圣书转了一圈后,哼笑着将背倚到墙上,拖长语调开口:“我又来了,不过马上就要走了,事到如今,你对我的预测,仍是那般吗?” 流转在圣书上的光华陡然一顿,继而无风自动,开始狂翻,好一阵后才停下,而翻到的那一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以剑术、以权术平世间灾祸,这是你的宿命。” “不,我不信你,因为我已放弃练剑,更不会接任这庄主之位。”原箫寒“啧”了一声,语气里带上几分轻嘲,“练剑之人那般多,追寻权力之人更是数不胜数,便将这宿命给他们吧。” 说完起身,甩袖推开一扇窗,直截了当跃下去。 彼年原箫寒十六,旁人家的小孩磕磕绊绊跨过修行门槛的年纪,他却已将鸣剑山庄的山雪独行剑练至最高重,但他心不在此,更不在以后将属于他的偌大山庄上。 “我只想做一个江湖人,逍遥自在过这一生。”在离开观山的时候,原箫寒这样说道。 没过多久,原箫寒遇上一个自南疆而来的巫医,与这人同行一段时间后,他开始对医术与毒术起了兴趣,遂拜其为师,学习医与毒。 这个师门共三个人,师父,师兄,然后便是他。 师父时常让两个徒弟进行比试,三天一小比,五日一大比,年末还出考题,让师兄弟抢答,输的人拿不到压岁钱。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便也习惯,但没过几年,这位巫医病故了——因一块石头而死。 这很不寻常。 “要不要再比一次,看看谁先找出师父的死因?”那时候,师兄沈不悔摸着盘在手腕上的细长灵蛇,半眯着眼对原箫寒道,“我们把石头一分为二,输掉的人将自己那半块石头送给对方。” 原箫寒说“好”。 两人便把这块石头对半分开,各自带回自己的居所查探研究。数日后,原箫寒先沈不悔一步发现,石头内藏着一种奇特的毒。 “这种毒很霸道,一滴能死十人!师父将石头留给我们,定是希望我们将它提炼出来,再制出解药。”原箫寒道。 于是比试惯了的师兄弟二人又开始比谁能先研究出解药。 那一月恰逢毒会,天下精通毒道之人齐聚酌玉楼,原箫寒顺手以此毒参会,熟料竟一举夺得魁首。 毒会过后,有人出高价求购,原箫寒不愿售出,熟料求购者竟是皇室之人,威逼之下,沈不悔劝原箫寒听从。 这是原箫寒一生中,第一次吃到因无权无势而被压迫的苦头。他自嘲一笑,抽身离开酌玉楼。 原箫寒继续游历行医,解药的研制便搁置了。又过一年,竟听得北边传来有村庄连续死人的消息,问其死状,与去岁恩师临行前相比,无二区别。 他立时找到沈不悔,要这人同他一道研制解药,哪晓得遭到拒绝。 “师弟,你并非不知那药如今在谁人手上。去救人,无异于违抗皇室的命令。”沈不悔抚着他的灵蛇,缓慢说道。 “你怕皇室的人来杀你?”原箫寒冷冷发问。 沈不悔笑起来:“自然怕。” “但我不怕。”原箫寒摔门而去,回到居所,连夜赶制解药,得成之后立时北上,但一路狂奔,终是晚了一步。 抬眼望,陌上田间,无处不伏尸体。 这是一年春初,新年刚过,天不降雨,降大灾。 “听说陈家村全死了?怎么死的?” “旱灾嘛,颗粒无收,全村人饿死了。” “这肯定不是原因,你想,若是遭了灾,那不得往外逃啊?但他们村一个人都没出来!肯定是闹鬼!” “闹鬼定然不是,我听我那当官的小舅子说,陈家村原本十分贫瘠,近些年却突然变得有钱了,官府去查,发现那里有个金矿!但刁民拒绝将矿脉交给官府,甚至发起了反抗,于是三皇子派人来此,直接将整个村庄给端了。” “不是吧,这也太荒谬了!” “嘘,小声点,被听见可是砍头的事!” 来时路上听见的话语突然回响在脑海中,原箫寒站在田坎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当初他从石头里提出的毒,竟被用来屠村…… 都怪他,若是当初更坚持一些,又或者直接将那毒毁掉,便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若是,自己能左右那所谓的三皇子意志,甚至凌驾其上,北境更不会发生这样的惨案! 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 原箫寒颤抖着、缓慢地跪倒在地,抬手捂住了脸。 春山夜带刀_143 真的都死了吗? 真的没人活着了吗? 能不能还有人活着? 求求你们,能不能活着…… 风戚戚,陌上寒,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麻木,原箫寒忽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轻呼。 是人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手撑地起身,跌跌撞撞朝声音来源跑去。 他看见了一个小孩,极其瘦弱的小孩,银发混在泥土里,手、脚甚至整张脸,所有皮肉都因中毒而腐烂,但小孩胸膛仍在起伏,拼尽全力睁开眼睛,颤抖的眼睫,如同振翅的蝶。 原箫寒狂奔过去,跪在小孩身前,颤抖着手取出解药喂他服下,待他体内的痛缓过去,安然入睡后,小心翼翼将他抱起来。 “真好,你还活着。”原箫寒闭上眼,大滴大滴的泪划过脸颊,落入尘埃。 原箫寒把小孩带回了自己的居所,日夜悉心照料。 小孩体内残余的毒素虽清除,但外伤好得极慢,脸、四肢、胸膛都裹在纱布里,唯独腰与臀部上的肉完好。他很是倔强,饶是伤至如此,亦不愿原箫寒替他穿衣喂饭。 小孩鲜少说话,更拒绝告知原箫寒他的名字。他极不安分,稍微能下地走动了,便会跑去外面,原箫寒每次都能把他找回来,盯着他喝药吃饭。 但小孩没在原箫寒身边待多久。 第十日,是原箫寒最后一次寻见他。那时候,小孩站在高高的山头,穿着他给的白衣,迎风眺望远方,他银色的长发与雪白衣摆翻飞在一处,像是招翅即飞的鸟。 那一日,是小孩第一次同原箫寒说话,因为中毒的关系,小孩的声音并不清澈,极哑极钝,却也没那么不好听。 他说:“我想对你说一声谢,但是,在这种地方,你只有医术,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权势、财富、力量,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他看向原箫寒的眸光凉薄,全然不似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说完这话的当夜,小孩就消失了。 原箫寒寻了许久才寻见他。 那一夜,雪疯了似的从天上往下砸,倏尔间即覆盖河山,那白衣银发的小孩被一根箭钉死在山壁上,被钉死在风雪中,尸身透凉。 原箫寒在雪地里、在尸体面前,跪了一夜。 * 故事听到这里,阮霰忍不住问:“他是被谁杀死的?” 原箫寒静默半息,答:“我后来回家,借了山庄的力量,才查到了真相——陈家村发掘那个金矿后,便想到了被皇室或官府发现后遭强占的可能性。没人愿意把矿交出去,于是他们请来一名咒术师,下了一个咒:若是村子里还有一个人活着,那么金矿便无法被外人打开。”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安然无恙,熟料当时的摄政王更狠。小飞鸟是陈家村最后的活口,摄政王不会放过他,亦不会放过救下他的我。他不相信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和他,所以……选择了离开。” 那是原箫寒第三次深刻地体会到,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 他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到最后,连一座墓碑都无法刻成。这样的人生太过憋屈。 事不过三,原箫寒重新拿起了剑,厮杀着,一路到权力中央,成为北周国相。 阮霰仍旧被他抱在怀里,这人难得如此乖巧,原箫寒蹭着他肩膀,失落发问:“霰霰,你说这个小飞鸟,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 “因为没有意义。告诉了你,只会让你徒增烦恼,所以不想与你结缘。”略加思忖,阮霰低声答道,“我若是他,也不会把名字告诉你。” 原箫寒叹了一声气。 厅内变得寂静,原箫寒抬起一只手,去勾挑阮霰垂在身后的发。银发如霜,光华熠熠,他托在掌心,向托住了一截水光。 恰在这时,门外街上,传来一些响动,阮霰倏地站起身,翻转手腕抓出两把长刀,一步踏至门外。 刀光劈落长街,一袭红衣翻飞乱舞,踏诡异步调而来。 “哟,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能不能让我,这个你昔日最疼爱的徒弟,也听一听?”来人朝阮霰扬起骨刀,笑容诡谲阴狠。 第六十一章干戈又起 春山夜带刀_144 阮霰不同雾非欢说任何话,双刀在手上一挽,步伐交错踏出,利落接下扑面而来的一击。雾非欢完全没有留手,这一刀劈得极狠,气浪炸开,沿街屋宇轰塌一瞬,青石地板接连掀起,化作碎石飞屑翻滚在狂风中。 四方尘埃起,阮霰素色衣袍翻飞乱舞,银发在身后起落飘浮,那颜色浅淡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情绪,对上雾非欢狠戾的视线,眸光薄凉。 当—— 寒刀与骨刀相撞,发出锐利刺耳的声响,雾非欢悍然凶狠的刀势戛然而止,整个人悬停在半空之中,像是一只羽翼火红的鸟。 这一刻,雾非欢和阮霰距离极近。呼吸在无声间交织于一处,雾非欢本就带笑的眼睛弧度更甚,他挑了下眉,轻轻吹出一口气,将阮霰落到脸侧的一绺发吹起。 “我最爱的师父,较之数日前,你实力大涨啊。”雾非欢笑道,但他话音尚未落尽,便闻一道剑风逼命而来! 雾非欢变了脸色,手腕一翻,刀势急转。骨刀刀锋自下而上斜划,在未散的烟尘中拉出一道刺目光弧,磅礴气劲挥递出去,将凛冽剑风打散。 一袭绛紫衣衫落入废墟般的长街,单手提起的时拂天风剑锋一偏,入阮霰与雾非欢之间,将两人隔开,接着跨出一步,挡在阮霰身前。 “大苍蝇出现了。”雾非欢低沉一笑,刀锋对着原箫寒,眼神却紧盯阮霰,“我先解决他,再来杀你。” “还真是大逆不道。”原箫寒冷声嗤笑。 此言一出,干戈又起。 阮霰和原箫寒共同对敌的机会并不多,但配合起来无比巧妙,刀光剑影瞬时交织成海,气浪掀天,搅动风云。 雾非欢一时不慎,被掀出三丈。身形站定时,他一双幽蓝眼眸里似是燃着火,当即提步猛冲,踩着诡异身法至两人面前,骨刀起落影缭乱,红衣翻飞之间,一刀狂过一刀,一击怒过一击。 “你们真是彻底激怒了我。”雾非欢开口,声音低哑语气阴狠。话甫落,他脚下黑雾弥散,瞬息间吞噬整条长街、遮蔽天日。 阮霰交错双刀,倾注神力,眨眼间,刀锋上光芒暴涨。继而往前一递,刀光撕裂黑暗。他素衣翻飞,银发起落,周身华光流转,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面庞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如同君临尘世的神祇。 “不愧是你,我的师父。”雾非欢惊了一瞬,旋即笑起来。 “我不是你师父。”阮霰冰冷说道。 “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你不认我,我也会一直爱你。”雾非欢偏了下脑袋,抬起骨刀,伸舌舔过刀锋,“深深爱着你,直到我死去。” 话至此,雾非欢垂下眼眸,并指往刀上抹去。骨刀吞噬鲜血,再抬眸时,他气势大涨。狂风自他脚底掀起,气流旋转上升,废墟上的碎石被碾成齑粉,抛入虚空,消弭在天际。 阮霰眼神微闪。 “他方才竟是压着修为,难怪能成为如今的江湖风云榜第一。”原箫寒压低声音,对阮霰道,“可能有些不太妙。” “也不是不能打。”阮霰偏头,看向身侧单手执剑之人,“就是稍微费点力气。” 原箫寒一叹,如今正是对付阮家的关键时刻,在这时候将力气花在雾非欢身上,实在是有些吃亏。 “宝贝,你收徒的眼光真时不太好。”原箫寒轻笑。 就在此时,雾非欢提刀暴起,嘶吼声划过长空:“我不许——你们咬耳朵!” 骨刀自上而下劈落,阮霰和原箫寒同时扬起兵刃,掠身避向左右两侧,待雾非欢刀势已去,立时闪自他身旁,左右夹击。 雾非欢面上浮现冷笑,不躲不避,横刀斩出一个半圆。 当当两声响在同一时刻,雾非欢手中骨刀分别同原箫寒的剑和阮霰的刀相撞。阮霰当即旋身,足踏圆步,斩出另一刀。 雾非欢提起骨刀再格。 这个时候,一道浩然掌风从天穹打来,不偏不倚,直击阮霰。 最先有动作的是原箫寒,时拂天风当空折转,绛紫衣衫纵身闪过,立剑接稳此招,再翻转手腕,将之原路奉还! “没事吧?”阮霰极快地眨了下眼。 “当然没事。”原箫寒答,同阮霰一道撤退数丈。 九道人影现身在已成废墟的长街上,但因雾非欢掀起的狂风,看不清楚面容。阮霰以神识一扫,微眯眼眸:“不是雾非欢的同伙,这些人都是——阮家人。” 原箫寒冷冷一笑:“说不定一开始就藏在这里,现在出来捡漏来了。” 这九个人中,有部分是在镜雪里,阮霰同阮东林对峙时,出现过的人。便也是这些人身上,携带了独属于圣器的气息。 阮霰心底微沉。若这些人同雾非欢分批找上门来,他有能力与之一战,但一同出现—— “呵,真是艰苦的一战。”阮霰声音极冷。 春山夜带刀_145 “这天下,真是无处不存在你的仇敌。看看,你曾为阮家流过血卖过命,如今却派出人来杀你。”雾非欢扫过这九人,提刀朝阮霰杀去的同时笑容阴戾,那幽蓝双眸亮得惊人,火焰簇簇燃烧,“阮霰,你还是从了我吧,死在我怀里,自此,便能再不担忧这样的红尘恩怨。” 阮霰不言,丢开手上的两把刀,再反手抓出新的,纵身跃起,迎上雾非欢。 原箫寒在同一时刻出现在雾非欢后方,与阮霰呈前后夹击之势,熟料这人竟生生吃下阮霰一刀,换来回身机会。雾非欢冷眼直视原箫寒,继而一刀震出气浪,狠狠将原箫寒掀向另一方。 “碍眼的苍蝇,滚!”雾非欢拖着低哑的声线说道。 那个方向赫然站着阮家九人,原箫寒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再想回去,却是杀招逼身。 雾非欢对阮霰笑道:“烦人的苍蝇终于走了,我挚爱的阮霰,我们能好好在一起了。” 阮霰撤离数尺,双刀一高一低举在虚空中,狭长漂亮的眼睛冷淡直视雾非欢。 “看来你还是不愿和我在一起。”雾非欢眯起眼睛,接着故作叹息,“果然,你有一天活着,我们便一天不能在一起。” 说完再扬骨刀,狠狠斩向阮霰。 骨刀灰白的刀尖拉出的光芒灼人眼目,终点与始点交叠,画出一轮圆满的月。阮霰手中双刀由下而上猛挑,击碎月环,旋身撤出雾非欢攻势范围。素白衣袂扬在虚空,勾勒出一闪即逝的光弧,像是瞬息间绽放、又在瞬息间谢落的花。 阮霰有意将雾非欢往另一边战场引去,若是他能再起雾阵,将阮家的人也卷入其中,那么形势将对他们好上几分。但雾非欢似乎看出了这一意图,完全不上钩。 “乖乖死在我手上吧。” “乖乖死在我怀里吧。” “长眠在我的身边,从此与我同生。” 雾非欢低哑说着,骨刀扬起落下,直追形如鬼魅的白衣刀者。 时间无声流逝,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伤,雾非欢一身火红,不太分辨得出,但阮霰着白衣,胸前、手臂,顷刻开出花,配上眼眸里的冷冽与近乎透明的素白脸色,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如同一捏就碎。 又是一刀,斜斩阮霰后背,白衣刀者身形摇晃的同时,唇角溢出鲜血。雾非欢见之狂笑——说时迟那时快,在街面另一处混战的原箫寒骤然扫出一剑,将逼近身前的所有人扫出十数丈。他剑势不老,当空急转而下,沉沉然斩向雾非欢。 这一剑至狠至烈,至深至纯,势如泰山崩塌,又如乾坤倒转,轰的一声落在雾非欢身上,冲得他一连后退数十步。 鲜血从雾非欢腰间喷涌而出,他以骨刀稳住身形,不可置信抬头。 但见原箫寒一步踏至阮霰身前,将人按进怀里。他绛紫色的衣袂在未尽的狂风里飞舞,那双颜色本就深的眼眸漆黑异常,泛着幽幽的光。 “你……这是要踏入太清境了……”雾非欢低喃出声,境界的压制让他忍不住颤抖。 修行境界分为五重,凤初为第一重,琴心、乾元为二三,无相境乃四,最高的,便是太清境——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修行到的境界,据说与成神无异了。 雾非欢的境界本在无相境二层,在瑶台境获得圣器之力后,一举窜至第三层大圆满,比之前的原箫寒还高上些许。那时候原箫寒距太清境一步之遥,他便是同太清境仅隔一线。但说是一线,其实远隔千万里。 而此时此刻,原箫寒似乎踏出了那步。 越大境界杀敌,并非不能成功,但极吃时机,现在明显不是好机会,因为这个人被他激怒了。 原箫寒却不管雾非欢心中所想,一手抱着阮霰,一手提剑,朝雾非欢走去。他周身气息变了,深不可测又高高在上,那双漆黑的眼珠子轻轻一转,望定一身红衣的雾非欢,像无悲无喜的神明锁定了一只蝼蚁。 这个时候,阮家九人似乎得到了什么指示,其中四人竟冲来拦在原箫寒身前、挡住去路,原箫寒面无表情,一剑斩下他们首级,而另外五人趁着这个间隙,一把抓住雾非欢,捏碎传送符纸,消失在这片化作废墟的长街上。 第六十二章如梅散落 四颗头颅滚到脚边,每一双眼睛都瞪大了不愿闭合,原箫寒似是很嫌恶这样的场面,抱着阮霰离开到数丈外。 长街已成废墟,包括阮霰的那座小院,皆化作碎石飞屑,辨不出本来模样。原箫寒挥手祭出一件法器,须臾之后,街面仿若时光倒流,断壁残垣腾空而起,拼接回一刻钟前的面貌。 原箫寒收敛了身上冰寒凛冽的气息,带着阮霰回到院子里,落好结界后,问清哪间是他的卧房,推门而入,并道:“那夜在龙津岛和你打架,毁掉整条街后,便想这么做,但当时境界不够,催不动这法器。” “那还真要感谢雾非欢,让你突破了境界,这样一来,我们……唔!”阮霰这话没说完,便被原箫寒拿丹药堵了回去。 “不许你这样说,我宁愿舍了这身修为,也不想看到你受伤。”原箫寒把阮霰放到床上,蹲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说道,眼底揉杂着狠戾与痛苦。 阮霰一愣。 “都是皮外伤,现下已经好了大半,并不碍事。”说着,阮霰话语微微顿了下,倾身过去,将额头抵上原箫寒的额头,凝视着这人,低声道:“你不要不高兴了,也不要自责。”语气难得温柔。 原箫寒依旧垂着唇角,声音沉沉:“我给你上药。” 春山夜带刀_146 阮霰抬手遮在原箫寒眼前,道出一声“不必”。 自从他与寒露天刀鞘融合,获得了残存在上面的神力后,无论内伤还是外伤,愈合的速度都提升不止一倍,完全将同境界之人甩在身后,使之无法望其项背。便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后背上最深那道伤口已好了四五成。 “我去换一件衣裳。”阮霰又道,在原箫寒唇上啄了一口后拿开手,起身打算去屏风后头。 但原箫寒并不满足于一点轻轻的触碰,凑过去将阮霰狠狠吻住。他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将阮霰压到床里,造成伤口二度开裂,便换了个位置,抱住阮霰的腰,让他垮坐在自己身上。 阮霰在原箫寒上方,抬眼便可见得他颤抖着的、鸦黑的眼睫,以及低垂的眸眼里晕开的光,美丽的、细碎的寒月光芒,又如同辰星之下粼粼波光。 一绺银发从阮霰肩头滑落,他眼角更是溢出零星水光,原箫寒瞥见,亲吻更用力了些。 这人极喜欢以渡气的方式去帮阮霰治伤,这样的方式会让阮霰由内而外染上他的气息,待阮霰身上伤疤脱落、伤痕尽数消退,又过了许久后,才放开他。 阮霰双手攀着原箫寒肩膀,红唇微张,不住喘息,鸦羽般的眼睫轻垂,上面挂了几滴泪,视线盯着虚空里的一点,有些失神。 原箫寒望着这样的阮霰,没忍住又吻上去,纠缠之中,问:“我帮你换?” “我自己来。”阮霰轻喘着回答。 “宝宝,你气都喘不过来,连腰都在颤,还能自己来?”原箫寒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 “你还很引以为傲?”阮霰横了原箫寒一眼,漂亮又凌厉,“谁知道你会做什么?” 原箫寒理直气壮:“我当然是给你换衣裳。” 阮霰冷笑,伸手往原箫寒硬得不行的某个地方捏了一把。 “宝宝!”原箫寒高呼一声,赶紧捂住重点部位,继而退而求其次,无辜又可怜地哀求:“不要就不要,那我在一旁守着,给你递衣裳。” “不、必!”阮霰一字一顿说完,快速从这人身上退开,绕去屏风后头。 原箫寒站起来,脚跟脚过去,但被无情一踹,连退三步,到了屏风另一边。 “你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换衣裳干嘛还要避着我?”原箫寒跟大型犬一样扒在屏风上,语气很不满,“我就看看,不会做什么!你不能不信我!” 这卧房里的屏风高足有一丈半,且并非缎面绸面,完完全全由木板拼接而成,映不出半点影子。木板上花纹刻是刻了,但没哪处镂空,教人无处偷窥。这哪是什么屏风?不如叫墙! 屏风后传来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响,原箫寒可以想见是阮霰解开了衣带,再啪的一声,将衣袍丢在地上,然后还撩了撩略微凌乱的发。这些声音听得他心猿意马,偏生看不见摸不着更不能吃,只好拿手指在屏风上一点一点,恨不得把它凿穿。 “你这屏风是谁做的?既不美观,亦无情趣,我帮你换了!”原箫寒蛮横不讲理。 阮霰闻得此言,伸出手指在屏风某处戳了几下,咔嚓咔嚓的机括启动立时响起,下一瞬,另一边的原箫寒脸被弹出的抽屉给撞了一下。 “这是用来藏东西的。”阮霰道,继而又补充:“我不习惯被人看着换衣裳。” 他拿出一件新的里衣,抖开过后,反手披上后背。他身上线条清瘦,骨肉停匀,后背挺得笔直,就这样随随便便一站,姿态端的是优美十分,皮肤更是白皙如瓷,隐隐泛出莹润光泽,美好宛如新生。 雪色之中,最为惹眼的在于左腰,原箫寒将这里掐红了,但除了掐痕之外,阮霰腰间还有点点嫣红,像是散落的梅瓣。这是生来就有,从上一世跟到此时的,或许能称为胎记的东西。 阮霰对于腰上的胎记见怪不怪,衣襟一拢,便完全遮了去。 原箫寒还在屏风另一边嚎:“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内人!” “你不给我看,是怕我看到什么会嫌弃你吗?我怎么可能!” “让我过去嘛……” 他叨叨叨叨说了许多,阮霰理也不理,最后回到床边,哼哼唧唧着倒在床上:“今天先放过你一马,以后迟早会让你习惯。” 阮霰已穿戴整齐,面无表情从屏风后出来。 修行之人的自控能力甚强,此时此刻,从表面上已看不出原箫寒身上有任何不妥之处,但阮霰还是给他倒了杯刚从井底打上来的、凉得透骨的水。 原箫寒非常合时宜地将话题转到阮家去,说霰霰如今我境界有所突破,不必再怕战力不足,待阮方意喜宴结束、宾客散去,便将阮东林抓来你面前。 阮霰却有些担忧,他扣住原箫寒脉腕,细探一番后,道:“你这次突破,太快太突然,我觉得不妥。” “但现在没时间巩固境界,我不可能寻个僻静处闭关,把你丢在这里。”原箫寒笑起来,抬手抚平阮霰眉心的蹙痕,“再者,我修剑道,从来是以战固本,当年我从琴心境晋升乾元境,便是在一场争斗中,入了乾元境后,立刻去打下一场了,那次动乱平息,我境界亦稳固下来。所以,不必担心。” 这的确是北周国相的修行之道,早在百年前,阮霰便有所耳闻,但他仍不能就此安心,“但太清境与乾元境有所不同。你应当知晓得深刻,境界每往上走一层,稳定的难度便增加一分。过不了多久,我们会再次对上阮家,那时候你一定要小心,若出现异常,立刻告诉我。说来,雾非欢我并非打不过……” “你在担心我走火入魔。”原箫寒抱住阮霰,脸蹭到他腰上,低笑着打断他,“有你在,我不会的。” 随后话锋一转:“雾非欢我来杀。觊觎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春山夜带刀_147 阮霰无奈地拍了他额头一巴掌。 原箫寒故意“哎哟”一声,抱着阮霰扭身,将他扑倒在床上,“不知他们的毒准备得如何了。”说完又冷笑,“呵,沈不悔那家伙,做出的东西竟然只能管十二个时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阮霰在原箫寒怀里挣扎了一下,没成功,索性放弃,翻了个白眼道:“若是有了消息,阿七或林间鹊会通知我。” 原箫寒蹙起眉,“我倒有些担心阮秋荷……” “阮家护短,最多将她□□起来,性命总是无虞的。”阮霰安慰他。 “呵,护短。怎么没见护你?”原箫寒嘲讽道。 却在此刻,院落大门又一次被人叩响。阮霰和原箫寒同时外放神识,反应截然不同——阮霰弹指开门,原箫寒则拔了剑。 “来人是照碧山月,那个江湖风云榜第七,今晚要成亲的阮方意。”原箫寒半眯起眼睛,跟野兽闻捕获来的猎物般在阮霰脖颈间嗅来嗅去,语气格外不善,“不打出去就算了,你还放他进来?怎么,你同他关系很好?” 原箫寒话音未落,便发现阮霰同阮方意似乎关系真的很好,此人极熟悉这座小院的格局,走得熟门熟路,甚至扶了一把歪在墙角的扫帚,表情非常自然,像做过千百次一般。 不仅如此,阮方意手里还提溜着一条鱼,脚步连个顿都不打,便走入厨房,将鱼放进缸里,再灌上半缸子水。 原箫寒眼底的危险意味更浓,他叼住阮霰颈侧的一块肉,用牙齿轻一下重一下碾磨:“嗯?不说话了?不说话就代表默认,看我不……” “你成天都在想什么?他爹和我爹是亲兄弟,我和他是堂兄弟!”阮霰又翻了次白眼,接着抬起脚,狠狠将压在身上的人踹飞。 阮方意正巧来到门外,目睹了原箫寒飞出去的情形,表情变得很奇怪:“九哥,我都听说了,这位应当是江湖风云榜排名第二的孤月剑主,据说你们关系很好。你把他踹出去,是在研究什么新招法吗?” 阮霰下床,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我们当初约好了,我去在百岁山寻剑问剑,待剑法有所成就,便回来与你切磋较量。我在山上待了百年,不仅剑法略有小成,更寻得一块天外陨铁,锻出一把极趁手的剑,当然要拿给你看看了。”边说,阮方意边将一柄剑体朱红、剑穗玄黑的长剑递过去。 的确是把好剑,光是看,便能感觉出其气息冰寒,入手更是一片森冷。阮霰随手挽了个剑花,点足掠起,朝手持时拂天风的原箫寒斩去。 当当—— 瞬息间,两人过招数十。阮霰收势,赞叹一句后,把剑丢回阮方意手中,道:“我是问,你今夜成亲,怎么有空跑我这里来。” 阮方意眼神炯炯地望着原箫寒:“你这里有孤月剑主,他成名已久,乃是剑道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我想和他比剑。” “但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阮霰话语里很不赞同。 “我不成亲,我要躲起来。”阮方意把目光移向阮霰,表情坚定又真诚,“我给你带了条鱼,还用铸完剑后余下的陨铁打了把匕首,打算送给你。” “我还听说了这些年家里做的那些混账事。你们之间,我不方便插手,但我今日逃婚,喜宴无法举行,宴请来的宾客就散了,如此一来,这些和家里交好的势力,就没机会留下来相助。” “所以,于情于理,你都不能赶我走。” 第六十三章气海如死 原箫寒答应同阮方意比剑,阮霰给他们捏了个结界,叫这两人别打伤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阮方意一身玄衣,背挺笔直,腰封紧束,勾勒出上半身精瘦弧线,衣摆迎风招展,整个人如同一只漆黑的鸦,更衬手中那把名为“红莲”的剑赤红妖冶。 他的对面,时拂天风被原箫寒轻轻一挽。日光微风之中,这人缓慢挑起唇,似笑非笑比了个请的手势。 ——双方同时动作。 当! 剑与剑相撞,元力激荡,搅动风云。 两个人出招都很快,玄黑的剑与赤红的剑相交相缠相分相离相互争斗,像两道纵闪即逝、忽明忽起的光。 原箫寒境界比阮方意高出一截,但刻意收敛了,毕竟这是一块难得的磨剑石。 二者咬得极紧,剑招剑法上各有风格,缠斗半个时辰,胜负终于落定。阮方意挨了一身的打,面上却是欢欢喜喜的。 “多谢孤月剑主赐教。”他收起剑,朝原箫寒抱拳一礼,随后便跑去厨房杀鱼剖鱼煮鱼了。 阮霰没关注这两人的比试,坐在庭院的三角梅旁,慢条斯理泡茶。他垂着眼,神情专注认真,素白的手执素白的器具,清亮茶汤由壶口注入杯中,声潺潺、香细细,袖摆翻飞,红梅纷纷,赏心悦目至极。 “这位小舅子——”原箫寒大步流星走到阮霰对面,欣赏过后朝厨房投去一瞥,眼神里仍有几分怀疑,“剑法倒是不错,不过人留他在这,真的不会出事吗?” 春山夜带刀_148 “方意是可以相信的人。”阮霰把手里的茶放到原箫寒面前,低声道,“他是被我带着长大的,我清楚他。” “这话听上去可真让人有点不高兴。”原箫寒将茶一口饮尽,坐进椅子里,翘起腿。 阮霰在原箫寒的注视下为他续茶,听得此人又道:“你怎知他初心未改?” “他向来不喜红尘,是个十足十的剑痴,眼里只有剑,在百岁山修行百年,剑心只会更坚定。他若是变了,就不会上赶着过来找打。”阮霰淡淡道。 他对面的人抬手支起下颌,眸眼一转,略加思索,但没说话。 阮霰将第二杯茶递到原箫寒面前,抬眼平静注视这人:“你不信他,但总该相信我。” 原箫寒笑起来,伸手越过桌上插花,勾住阮霰被风扬起的一绺发,“那么下毒的计划变更,我去通知他们,不必等待喜宴,找到好时机便下手。” “我已经告诉阿七了。”阮霰道。 * 与此同时,金陵城东,阮家大宅。 阳光正好,宛如流淌在风里的碎金,分花拂柳、穿庭过叶,打着旋儿倾洒。庭院中彩蝶穿梭飞舞,在花枝上嬉戏来回,香风四处皆是,但透不过紧紧闭合的门扉。 光线昏暗的屋室内,正对大门的案上,幽幽燃着一线檀香。无风,青蓝的烟平直上升,在虚空漫开成片,味道苦冽里透着微甜,严肃旷远。 阮秋荷跪在正中央,依旧穿着来时的粉色衣衫,但腰间佩剑不见,手指亦是空空——她所有武器都被收了,如今身上除去几件寻常首饰,再无他物。好在阿七机灵,当即封了自身气息与灵识,逃过一劫,如今仍作为钗子待在阮秋荷头上。 室内正前方,高高坐着一对男女,观其容貌,与阮秋荷有七八分相似。 屋室内静了许久,线香燃尽一半,坐在左座里的妇人轻叹一声,道:“秋荷,如今你十七岁,这在寻常人家,已是出阁嫁作人妇的年纪。我们已为你寻好一门亲事,对方是当朝国师第三子,今日也来到了阮家,晚上的喜宴,你便可以去瞧上一瞧,提前接触一番。” “娘!”阮秋荷脑袋骤然抬起,不可置信地瞪视面前的妇人,“您的意思,是让我从此斩断仙途,做一个平凡人,在家相夫教子?” 阮秋荷母亲摇头:“国师府中人皆是修行者出身,这如何是让你斩断仙途?” “我不嫁!”阮秋荷厉声拒绝。 砰—— 瓷盏猛地摔碎在地,碎片四溅,其中一片堪堪擦过阮秋荷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你不得不嫁!”妇人身旁的男子狠狠说道,“还有,注意你的仪态,这是你对你母亲的态度?” “爹!”阮秋荷衣衫之下,背脊、肩膀、手臂无一紧紧绷着,眼里的愤怒根本遏制不住,“我说不嫁就是不嫁!我不是你们拉拢当朝权贵的工具!”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当一个工具?”阮秋荷父亲手指颤颤指着阮秋荷,倏尔过后紧握成拳砸烂扶手,满眼怒其不争,“你已清楚当年的内情,却一心向着春山刀,家主震怒不已。若非我百般恳求,他老人家早已降下处罚,将你从族谱上除名。这门亲事是我从旁人手里抢来的,你如果还想姓阮,还想活命,就听从安排!” 阮秋荷当即变了脸色,她来回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半晌过后,倏然起身,“既然你们都清楚了,那我就不多说。当初的做法是错的,是丧尽天良!若你们还要再对九堂叔下手,我绝对、绝对要阻止!” “逆女!”阮秋荷父亲气得一拂衣袖,狠狠甩出一道气劲。 阮秋荷第一时间运转元力抵挡,却发现气海如死,调动不出分毫。她被打得一连后退十几步,最后撞上门扉,跌坐在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你们……”阮秋荷睁大了眼,抬头盯紧案上那支香,“你们在香里下了药!” 阮母扑过来,将女儿抱起来,检查一番、喂她服下一枚丹药,然后斥责地看向阮父,“她又没真的做什么,你作何打她!” “若她真的做了什么,就只有死路一条!”阮父震怒。 “我会说服她嫁给国师家的三公子!”阮母心疼地把阮秋荷按进怀里,对阮父道。 “不嫁也得嫁!若是不从,就绑着过去!”阮父冷声,说完甩袖打开房门,越过这对母女,跨出门槛,再啪的一声把门甩上。 “秋荷,秋荷……这件事,你不能不从啊。春山刀对阮家的重要性,你已清楚,他走后,整个金陵城东,灵气大不如前。家主、整个阮家,对于他,都势在必得。”阮母抱着阮秋荷,与她一起坐在地上,边掉眼泪边道,“而你,当初跟着他出去,如今却生了二心。家主对你不满,你只有走得远远的,才能活下去。国师家的公子,是个好选择,嫁过去之后,你虽无法再回瑶台境,但也能跟随国师继续修行……” 阮秋荷抓住母亲的衣襟,啜泣道:“娘,家主要做的事情,家族要做的事情,是错的……” “但阮家没有办法回头,在百年前启动计划的那刻,就有回头的机会了。”阮母一个劲儿摇头,“我们只有继续走下去,否则都会死。” “我会向九堂叔说情,恳求他放过你们。他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之前对他不尊敬,他不仅计较,还救了我,在瑶台境时,更指点我练剑……”阮秋荷哭道。 “那是因为,你太渺小了,尊敬或不尊敬,于他而言无关紧要。”阮母打断她,“春山刀不会放过我们,他向来有仇必报。” 阮秋荷死死咬住唇,深呼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将眼泪流回去。 “你必须离开金陵,嫁到西京是最好的选择。到时候,你就是西京国师府与金陵的枢纽,表现好了,能将功补过。”阮母劝道,“到时候你也有了倚仗,家主轻易不得动你。” 春山夜带刀_149 阮秋荷还要拒绝,但头上的钗子突然动了动。阮秋荷反应过来这是阿七在提醒她,先假装答应。 “秋荷,好不好?答应娘亲,同意这门亲事。”阮母拍着阮秋荷的背,柔声道。 阮秋荷心乱如麻,咬着唇许久后,才点头:“好。” 阮母松了一口气,帮阮秋荷抹掉泪痕,又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拉着她起身:“走,梳洗一番,去见家主,告诉他你同意这门亲事。” 阮秋荷无声点头。 阮秋荷换上阮母前些日子为她新裁的衣衫,发髻解开重新梳好,簪上阿七变做的发钗。阮母看她这身打扮太素净,便脱下自己的玉镯,戴在她手上。 “走吧,家主此刻在素心堂,你这辈的许多姐妹兄弟都在,不用太紧张。”阮母拍着阮秋荷手臂,轻声道。 阿七又晃了晃,安慰她不必担心自己这根不起眼的钗子。 “把自己骗到位了,才能骗过别人,你就当我是根寻常钗子,金陵城南寻玉坊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 在回来阮家前,阿七这样对阮秋荷说道。 想着这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调整好脸上表情。 “这就对了。”阮母见她挂上了笑,点着头,安心不少。 阮家有护山结界,其内传送符纸无效,但多处设有传送阵法,是以前往素心堂,并未花费多少时间。 尚未走近,便闻堂内笑声一片。阮母以神识探查过后,转头对阮秋荷道:“三宝也在,逗得大伙很开心呢,气氛很好,到时候你也去同三宝玩玩。” 阮秋荷轻轻一“嗯”。 三宝是阮家家主的曾孙,并非嫡长,却最讨阮东林欢心。他一岁半大,不久前才学会走路,正是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的年纪,不管什么都喜欢一把抓过来,然后放进嘴里乱啃。阮秋荷就被他扯过头发,最厉害的时候,还抓掉了一只耳环,差点被吞下去。 阮母带着阮秋荷入素心堂时,三宝正在吃米羹,他不要别人动手,非得自己来,糊得满脸都是。阮东林走去把他抱到自己身上,拿过三宝手里的碗,打算亲自喂。 阮秋荷上前,盈盈拜倒在地,声音脆脆道:“爷爷,秋荷向您请安。” 阮东林理也不理,犹自哄最心爱的玄孙吃一口自己喂的。 气氛顿时凝滞,众人看向阮秋荷的目光,多了许多意味。 一岁大的小孩还不太会说话,注意力也不稳定,他见到这个被自己扯过头发的人来了,立马扭身,边伸手边笑着喊“姑姑”,但声音很糊,听上去像“乌乌”。 阮秋荷亦笑,回了声“三宝”。 “三宝和秋荷真亲。” “秋荷离开的前几日,三宝每到傍晚,都跑去她院子里找呢。” “找不到就哭,拿他最喜欢的桂花糕哄都无济于事。” “……” 阮母带头说起来,堂中笑声传开,氛围逐渐活络。 “乌乌!”三宝将整个上半身探出去,阮东林不得不放他下地,这孩子摇摇晃晃走到阮秋荷面前,一把扯掉她头上的玉钗。 “三宝!这个别玩!”阮秋荷脸色巨变,赶紧过去抢夺,很快发现自己说话语气太过,立时放柔语调,笑着朝三宝伸手:“这个太尖锐了,会扎着你。来,还给姑姑,姑姑给你别的东西玩。” 三宝听不懂,只知道阮秋荷不许他玩,流着口水跑开两步,一屁股坐到阮东林脚边,将钗头塞进嘴里。 阮秋荷整个人僵了。 她被收走所有东西,万劫无处存放,便让阿七变成一支中空的玉钗,放进玉钗里。这钗子只要轻轻一倒,里面的粉末就能洒出来。 “什么都放进嘴里,若是刀子,也放进嘴里吗?”兀的,阮东林开口。他俯身把三宝捞回腿上,从三宝嘴里将玉钗抠走。如此一来,阮东林手指不免沾上三宝的口水,但他毫不嫌弃,将玉钗往丢回阮秋荷身旁,拿出手帕,为三宝擦脸。 啪嗒。 玉钗掉落在地,但没摔断。 “不过,便是刀子,也不怕什么。我等修行之辈,何惧尖锐利器?”阮东林为三宝擦干净脸,才在管家捧来的清水中洗手。这话摆明了是在责怪阮秋荷妇人之仁,连根玉钗都害怕拿给小孩玩。 阮母已是汗如雨下,和阮秋荷一起跪到了阮东林面前。但阮秋荷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她仍跪着,低下头朝阮东林一叩首,“是,爷爷教训得是。” 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她余光清楚地看见,玉钗里面空了。 春山夜带刀_150 ——万劫无色无味,遇水即化,小孩子口水多,三宝吃进嘴里,毒粉肯定会融到口水中,但还没来得及吞咽,钗子就被阮东林抓出来。 阮东林手指沾上了三宝的口水,而这毒,除了吸或食,还能通过皮肤接触吸收。 阮秋荷的心脏开始狂跳,眼睫、手指、后背都在抖。 躺在地上的阿七比阮秋荷更清楚整个过程,但它整根玉钗非常平静,甚至可以用祥和形容。 第六十四章见机行事 阮东林不开口,阮秋荷母女二人维持着跪拜叩首的姿势不起身,素心堂内鸦雀无声,氛围格外压抑。就在这时,管家疾步走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阮东林面色稍霁,将三宝交还给奶娘,拂袖而起,化光离去。 堂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阮母额前淌落大颗汗水,紧紧抓住女儿的手。阮秋荷用力眨了下眼,抓起玉钗,拉着母亲从地上站起身。 “娘,我想回去。”阮秋荷道,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了,说完放开母亲的手,一路急奔出了素心堂。 她元力遭锁,步伐比从前慢了许多,甚至跑得跌跌撞撞,阮母追了几步,最终站住脚,无声一叹。 约莫过了半刻钟,阮秋荷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她没花心思检查房里有无监视的法器,径直上床,将床帘严密拉起来——她不信父亲和母亲会在姑娘床上放东西。 阿七从钗子变回雪白巨犬,瞬间占据绝大部分地方,把阮秋荷挤到边上。它极不好意思地皱了下狗脸,将自己缩小,然后施展出一道绝音法术,道:“阮东林中招了,千真万确,当时我离得近,看得很清楚。” 阮秋荷一脸复杂,她没想过直接对阮东林下毒,这人毕竟是她爷爷,她从小跟在他身后长大。 其实阿七也没有这个想法,沈不悔的毒够杀六人,阮霰圈了几个人的名字,它自然优先对那些人下手。 况且,阮东林身为阮家家主,明里暗里有十数人保护着,极难接近,就算接近,也难脱身,所以一切纯属巧合。亦是出于这个原因,在素心堂时,阿七没有阻止万劫落入三宝口中。阻止必然使用元力,它离阮东林那般近,元力波动定会被察觉,到时就暴露了。 阮秋荷的表情太能说明情绪,阿七拿爪子拍拍她的手,宽慰道:“阮东林对你起了杀心,还算什么爷爷?在他这种人眼中,万事万物,只看利益。当初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在修行之道上极有天赋罢了。” 阮秋荷咬住下唇,屈起膝盖、双手抱住,将脸埋进去,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三宝也吃了,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被沈不悔的小蜘蛛咬上一口,再运转体内元力,才会发作。”阿七摇头,“退一步说,就算被误咬,但他才丁点大,又非什么先天灵体,体内还没修出元力,所以也是无事的。” 闻得此言,阮秋荷表情缓和了些,但倏尔过后,又落下一叹。阿七觉得多劝无益,这事只能让时间来疏导,便晃了晃脑袋,抬起一只爪子,在掌心燃起一簇火。 “这事情得告诉主人。”阿七说着,但还没开始汇报,就见一行字蹦出来——见机行事,不必等待喜宴。 “咦,那我们这个机,抓得可真是恰当。”阿七眼底流露出些许得意之喜,摇头晃脑将阮东林在半刻钟前中了万劫毒的事告诉阮霰,最后做出总结:“这事说来真是巧妙,不过万劫也用完了,但擒贼先擒王嘛,总的来说,好事一桩!” 然后收拢爪子,灭了火。 阮秋荷对这两人的联系方式见怪不怪,她做了几次深呼吸,伸手抹了把脸,又将垂落的发撩去耳后,问阿七:“可不可以帮我把鸿蒙戒和剑寻回来?” “当然可以,拿到了东西,我们就想办法离开。”阿七点点头,边说,边化作一点光团,“不如利用晚上的喜宴?那时候人多,很容易制造麻烦。” “好,到时候见机行事。”阮秋荷把床帘拉开,翻身下床,一路走到窗边,支起紧合的菱花窗,放阿七出去。 * 同一时间,镜雪里。 一袭红衣盘坐床间,周身幽光缭绕,长发、衣摆,无风自动。 此间并非只有他一人,床边站着两名医修,门后守着四个被赐予了圣器之力的无相境修行者。他们守着红衣人已有些时候,皆在阮东林推门而入刹那,悄无声息退到外面。 管家搬来椅子,阮东林大马金刀坐到红衣人对面,将他打量一番后,开口:“斩梦人雾非欢,真是好久不见。” “不必寒暄了吧,你舍弃了四个无相境把我救回来,还特地让我在这个地方疗伤,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雾非欢扯起唇角,笑容里有几分嘲讽。 “你身上有我金陵阮家圣器的力量。”阮东林道。 雾非欢眉梢一挑:“那又如何?” 阮东林往后一靠,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不计较你从何处得来,更不问你为何能够将圣器之力纳为己用,我救你,是为了和你谈一项合作。”顿了下,又说:“或者说,是一笔交易。” “果然,规则打破过一次,必定会有第二次……”雾非欢低低笑起来,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阴沉诡异。笑完过后,他以肯定的语气问:“你想让我帮你杀阮霰?” “看来你很清楚我和他之间的恩怨。”阮东林哼笑。 春山夜带刀_151 雾非欢往前倾了倾身,一双眼眸紧盯阮东林:“但你能不能说说,你和他为什么结了这么深的仇怨?” 阮东林瞥他一眼,眉心似是沉了一下,又似是没有,他手掌摊开又握紧,慢慢道:“这个,无可奉告。” “其实我也不想知道。”雾非欢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坐直了背,语气很随意。 “你……”阮东林眼见着就要发怒,却被雾非欢打断。 “我不轻易和人做交易,说吧,你开的价是什么。”他换了个坐姿,斜倚床柱,甚至翘起腿。 阮东林朝阮霰摊开手,一块银芒流转的宝石躺在他掌心,其上散发的力量,充沛、纯粹、令人着迷。 “哦,圣器之力。不过……阮家家主,你出手未免太小气了些。”雾非欢一眼看出这事何物,眸眼幽幽一转,语染不屑。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两倍。”阮东林被雾非欢耍了一次,面色不太好,声音沉沉。 床边红衣之人偏了偏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 阮东林一双冷目紧盯他:“当然。” “我能考虑多久?” “不能太久。” “好吧,那我答应你。”雾非欢笑容有些恶劣,隔空将宝石抓入自己掌心,掂量两下之后,起身下床。 “你要去哪?”阮东林依旧坐在椅子里,紧紧注视雾非欢朝门口走去的身影。 咯吱—— 雾非欢推开了门,他一手撑着门框,偏头朝阮东林笑道:“我许久没回金陵,自然是要四下看一看了。” “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当然不会,我向来信守承诺。不过阮家家主,你以后是不是该改一改,求人的语气和态度?俗话说和气生财,你动不动就甩脸色——啧,生意不会太好做。”说完将袖子一甩,替阮东林合上了门。 门内,阮东林面上浮现出冷笑:“真不愧是阮霰教出来的徒弟。” “主人喜怒。”管家躬身,双手奉上茶盏,“不过……就这样把圣器之力给他,会不会……” “若他临阵反水,我便杀了他。”阮东林阴狠狠道,“派人去跟着他。” 管家:“是。” 阳光渐转炙热,来阮家做客的小姐夫人们,纷纷入了室内纳凉,连那多情的蝶都不再停留花间,振翅翩飞,去了阴凉之处。 雾非欢在道路上走走停停,脚步忽快忽慢,绕过一座假山,至某个无人之地后,骨刀倏然一扬。红色身影当空急闪,瞬息过后,浮光跃金的草坪上多出几道鲜血。 待收势站定,身后数颗头颅滚落在地。 “这些总跟在人身后的苍蝇,真是不讨人喜欢。”雾非欢甩落刀上鲜血,笑得阴测测的。 他继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诡异的步伐折道而返,重新出现在镜雪里。 神识扫过,探得此处空无一人后,他满意笑起来,继而垂下眼眸,对这无人之地道:“出来吧,我的临渊大人。” 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现身在庭院中,兜帽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面容。 雾非欢把方才阮东林给他的宝石丢过去,黑斗篷接住、握进掌心,略施一法,待宝石色泽由白转黑,又丢了回去。 庭院中气流骤然波动,掀得红衣黑发翻飞狂舞,这人幽蓝的眼眸中闪过奇异光华,瞬息间功力大涨。 “仰仗你才能吸收这圣器之力,可真是让人不爽。”雾非欢感受着石头上蕴藏的力量涌入体内、与自身相融合,扯起唇角笑道。 “若非如此,你我也没机会合作。”黑斗篷站定在庭院角落的一棵树下,抬手轻抚树身上的痕迹与纹路,动作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久违。紧接着话锋一转:“如今,你拥有了与太清境原箫寒一战的实力。” “呵,那只苍蝇……”雾非欢笑容冷笑。 “你和阮东林达成了交易,我要你抓住机会,把圣器取过来。”黑斗篷道。 雾非欢不以为然:“圣器在上经阁,我现在就能帮你抢出来。” 树下的黑斗篷却是摇头:“不,圣器不在上经阁。” “哦?”雾非欢歪了下脑袋。 春山夜带刀_152 黑斗篷:“圣器在阮东林身上。” 红衣刀者渐渐眯起眼睛,与头顶天光对视一瞬后,意味深长道:“啧,符合那只老狐狸的行事风格。” “好了,拿到圣器后,立刻通知我。”黑斗篷言简意赅,说完之后不再逗留,提步欲行。 却是被雾非欢叫住:“临渊大人。” 黑斗篷脚步一顿:“还有事?” 雾非欢走上来,一边挽着骨刀,一边绕他转了一圈,声音低沉带笑:“你的名字……和那位后神一模一样呢。” “哦?好像还真是的。”黑斗篷语气淡淡。 雾非欢桀桀笑起来:“你……该不会就是他吧?” 黑斗篷反问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人后退几步,刀花一挽,露出和先前逗阮东林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不如何,我们不过是合作一场罢了。” “我等你消息。”黑斗篷的反应依旧很淡,他拉了拉兜帽,快步离去。 * 酉时三刻,金陵城南,怀仙路二十五号。 夕阳如火,烧过姹紫嫣红的庭院,止步在长廊外半尺处。阮霰和原箫寒对坐廊上,中间摆着一盘棋局。阮霰执黑,原箫起执白子。 厨房顶上的烟囱冒出乳白色炊烟,浓郁的香从半掩的门内飘出,同花香混杂在一处,又散往四方。 今日晚膳的主厨乃阮方意,他在百岁山修行百年,衣食全靠自身,是以磨练出一手好厨艺。而镜云生,在旁边帮忙打下手。 “阮小霰,你都琢磨了一刻钟了,这步棋,是走还是不走?”原箫寒瞬也不瞬望定阮霰,语带笑意。 阮霰捏着黑子,冷冷瞪了原箫寒一眼:“闭嘴。” 原箫寒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在棋盘上指指点点,笑得很不要脸:“我给你支个招如何?你落到这里,接下来几步也走这边,保准将逆风翻盘。” “呵。”阮霰冷笑。 “棋力不如我,这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以后我教你就是了……来来来,走这里走这里。”原箫寒伸手越过棋盘,按住阮霰的手,想要把他拉到方才指点的位置,熟料对面之人指尖一弹,把棋子打到他胸膛上。 这一下没怎么用力,但原箫寒当即捂住心口,表情做作地倒在地板上,“哎哟,阮小霰把我弄疼了。” 阮霰拂袖起身,再度冷笑:“不下了。” 庭院另一边,沈不悔在修剪羽箭,林间鹊解下手串上的铜钱,正要进行占卜,表情端的是严肃,没人看见廊下的情形,因为原箫寒捏了个结界。 他不要脸地朝阮霰伸手,要阮霰拉他起来,后者不理会,并且打算走出长廊,让这混账自个儿躺在地上玩,结果刚抬脚,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恰在此时,院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谢天明拎着几坛酒走进来,“我回来了——” “你出门买酒,未免买得太久了些。”镜云生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语气略有抱怨,“我还以为你找酒曲自个儿酿去了。” 谢天明笑着耸肩:“因为我跑了整个金陵城,尝了数百种酒,才终于挑选到合心意的。” 镜云生平平一“啧”,“那过来帮忙,还有几道菜就好了。” 谢天明放下酒走过去。 阮霰把原箫寒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抬手打碎结界,步入庭院,对厨房道:“吉时在什么时候?” “酉时五刻,也就是两刻钟后。”阮方意回答,末了加上一句:“都这个时候了,你不能把我赶回去。” 阮霰平平“嗯”了一声,反手抓住身后那只尾巴的手腕,回去卧房。 第六十五章星辰倒转 酉时五刻,金陵城东。 吉时已到,但喜堂里少了一人。今夜成婚的新郎、江湖风云榜排名第七的照碧山月阮方意——不见了。不仅如此,他还留下了一张纸条,上书:“不必寻我,你们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会被我打回来。” 春山夜带刀_153 纸条如今被新娘白飞絮捏在手里,她孤零零地站在堂前,大红盖头之下,漂亮的脸上满是怒火。白飞絮的师父、沉香亭掌门人欲起身去她身旁,但被她以手势制止。 底下的宾客们不清楚具体情形,但新郎官吃吃不露面,都能猜出一二,纷纷交头接耳。阮秋荷混在他们之中,压低声音对胸前的玉坠道:“我十三堂叔不会是逃婚了吧?” “我猜应是如此。阮方意嘛,从来只醉心剑术,要他成亲,对象只可能是他的剑,或者什么绝世剑谱。”玉坠晃了晃,笑得很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姑娘?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阮秋荷眼神亮起来:“我是不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 “再等等,过不了多久,就会遣散宾客,阮东林不会叫人看笑话看得太久。”阿七低声道,继而没忍住再度笑起来:“太难看了,太难看了,啧啧啧,新郎在成婚当日逃跑,阮方意你真是好样的!” 片刻过后,管家从阮东林身后走到白飞絮面前,欠了欠身道:“白姑娘,我们已出动人手找寻,相信很快就会传回消息。” 白飞絮屈指握紧成拳,手心的纸条刹那化作齑粉,她瞪着眼,倏尔冷笑:“不必寻了,既然他不愿意娶,那我也不嫁了。”说完狠狠一甩衣袖,用力掀掉盖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管家没有追,只站在原地出声劝解:“白姑娘,这不仅是您个人的事,更是沉香亭与金陵阮氏的……” 但见沉香亭掌门唰的起身,冷冷打断管家:“我沉香亭的确比不上金陵阮氏家大业大,却也不是可以肆意羞辱的。既然贵府照碧山月无意我家絮儿,此事就到此为止吧,免得双方面子上都过不去。” “絮儿,我们走。”说着拉住自家徒弟,带沉香亭众人一起步向门外。 此举令高座上的阮东林面沉如水,席间的交谈之声更是沸反盈天。就在沉香亭掌门与白飞絮并肩跨出门槛时,阮东林扶着座椅把手开口:“白掌门请留步。” 接着起身走入堂中,冲在场诸人歉意一拱手:“今日,是我阮家招待不周,扫了大家的兴致。今夜之宴恐怕无以继续,再开之日定有,但尚不确定时日。金陵城繁华无比,入夜正是赏灯赏景的佳时,若各位不嫌弃,我这就安排人手,请诸位往城中游玩一番,作为赔罪。” “阮族长说的是什么话?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席间一人站起来,朝着阮东林拱手笑道。随后环视场内,抬手一挥:“金陵城我可熟了,我带大家去赏灯便是!大伙,走吧?” 被邀请来此的都是有眼力的人,没人会在此时留下来触霉头,纷纷随他出去。须臾过后,此间唯余阮东林、管家、沉香亭掌门与白飞絮。 管家合上大门,阮东林捡了把椅子坐下,沉默片刻后开口:“此事,我代方意向白姑娘赔罪。” “阮族长言重,既然阮方意无心于我,我亦不会纠缠,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懂。既然他逃了,便遵照他的意思吧,我们沉香亭,现在就动身离开。”白飞絮妆容精致,表情冷漠,语气微寒。 阮东林瞥了她一眼,将目光投向沉香亭掌门:“白掌门的意思呢?” “我尊重徒弟的选择。”白掌门迎着阮东林的视线,回答不卑不亢。 “白掌门执意如此?” “如此,告辞。”白掌门道,言罢携了白飞絮的手,径自离去。 管家以眼神请示阮东林,后者没让拦。 师徒二人将喜堂甩在身后,过了片刻,白飞絮顿住脚步,低声开口:“师父,徒儿想自己静一静。” 白掌门复杂一叹,拍拍徒弟的手,道了声“好”,但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怜爱地望着白飞絮:“金陵的天,马上就要变了,你要当心。” 此夜无月,星辰漫天,倒转成河。宵风夹杂凉意,与星光同行,拂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掠上柳梢。 阮秋荷混在如潮的宾客中,成功离开了阮家,接着又快步行至喧嚣夜市里,借着如织的游人,藏住自己的行踪。 此时此刻,她来到一间客栈,问店小二要了间上房。进门,阿七立刻化成少年模样,从储物项圈里取出一件男装,递给阮秋荷。 阮秋荷闪身到了屏风之后,阿七又变成巨犬,在房间里绕着圈踱步。 “都怪我,传送符用完了没有及时补充,也忘记从阮家薅几张出来。”阿七有些懊恼。 “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把我的鸿蒙戒掏空。”阮秋荷叹了声气,“害你白费一番功夫。” “哎,无妨。说来说去,只怪我们境界太低。”阿七摇晃脑袋,语气很是感慨。 “我换好了。”不多时,阮秋荷从屏风后走出来,她穿的是阿七人形时的衣裳,大体上合身,发髻重新梳成一个简单的高马尾,利落又飒爽。 阿七对她这身打扮很是满意,点点脑袋,一爪子拍开窗户:“走吧,找到主人,就可以让原箫寒帮你把毒解了。” 它带着阮秋荷落地,旋即一甩尾巴走去前面带路。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街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摊贩的叫卖一声高过一声。路也难行,只能随着人流缓缓前行。途径一个面具摊时,阿七提议,要不要买个狐狸或者老虎面具,这是街上最受欢迎的,许多人脸上都戴着。 阮秋荷很赞同,当即驻足,俯身去拿面具。 这个时候,风中陡然传来一个声音。 “晚上好呀两位,我们又见面了。” 骨刀利落划破夜风,话音落了又起,不甚明亮的飘摇灯火映亮红衣人侧脸,幽蓝眼眸之中微光森冷。 春山夜带刀_154 “你们说,我如果提着你们俩的脑袋去见阮霰,他会不会高兴呀?” “雾非欢——” 阿七瞪大眼,一爪子将阮秋荷薅到自己身后,弓起背脊,喉咙里发出低吼。 “天字七号——”雾非欢礼尚往来,喊出阿七的名字。 紧接着手起刀落,迅猛斜斩! 阿七知晓自己无法硬扛雾非欢,当即祭出一件法器,这是以前阮霰给他的,可挡来自无相境的一击,谁知在雾非欢面前,竟是没能撑到一息时间,几乎是丢出去的同时,就被切菜般一刀给切碎了。 “卧槽!”阿七惊骇无比,立时化作一头苍鹰,转身叼起阮秋荷,展翅飞入空中。 雾非欢紧追在后,但没料到阿七倏然转向,又重新回去了地面。雾非欢有一瞬惊讶,接着挑起唇角,手持骨刀凌空而立,俯瞰街面上逃窜的两道身影。 “啊啊啊!早知道一开始我们就去符箓行,买张传送符纸!”阿七变回了巨犬形态,狂奔着大叫。 “你带着我逃不了的!”阮秋荷被阿七驮在背上,揪着它后颈的一撮毛,高声道,“我去把他引开,你去找九堂叔!” “那你死定了!” “可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都会死!” 阿七不说话了。 “死一个人,总比死两个人好!”阮秋荷狠狠咬了牙齿,“何况我是阮家人,他雾非欢杀了我,我爹娘肯定不会放过他!” “不行!”阿七吼她,但说完,却是生生刹住脚。 “我现在元力被锁……” “靠!” 阮秋荷的话戛然而止,阿七蹦了句粗口。 “怎么办,竟然是个死胡同。”阿七开始慌乱。 阮秋荷从阿七背上翻下来,缠着手拔出佩剑:“你肯定能走掉的,你变成光团,雾非欢就抓不住你了。” 话语间,虚空中的雾非欢飘飘然落地,骨刀一上一下轻轻挥动,他脸上挂着森然的笑,趁得一张脸诡异万分。 阮秋荷腿抖了一下,雾非欢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阿七绕到她身前,伏低身形,整个背脊绷成一线。 “你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可真好看。”雾非欢低沉笑道,边说,边挽出一道刀花。 就在危急之时,赫然一人一犬身后高墙轰然倒塌,有人伸出手来,将他们一起拉了过去。 * “东窗事发,阮家已遣散所有的宾客——或者说,根本没有宾客愿意留下继续做客,无端忍受阮家的压抑氛围。” 怀仙街二十五号,宵风轻拂的庭院,林间鹊捧着情报楼里传来的消息,对一门之隔的人汇报。 灯花红,映出门上剪影成双,一人挽袖煮茶,一人捧卷夜读。 “继续说。”阮霰清冷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林间鹊将信翻至下一页:“阮家派出大量人手搜寻照碧山月,其中有三个无相境,大抵是打算在发现照碧山月后,将他强行绑回去。他们计划先搜金陵,若是金陵搜寻不到,再往别的地方查探。” 阮霰饮了一口茶,半晌后平平一“啧”:“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继而话锋一转,语气难得温柔:“方意,辛苦你往外走一趟了。” 正在花下默剑谱的阮方意大惊:“九哥,你要把我当苦力!” “等你回来,孤月剑主陪你再打一架。”阮霰淡淡道。 闻得此言,阮方意当即搁笔起身:“成交。”他说完就走,干脆利落。 咯吱一声,阮霰推开门,步入庭院,道:“一个时辰后,开始行动。” 春山夜带刀_155 第六十六章夜色一线 夜色淌成刀锋上的一线,眼见着就要逼命落下,一只手陡然从后伸出,抓着阿七疾撤。同样被带离的还有阮秋荷,慌乱之间,她扭头朝后看了一眼,认出人后当即惊呼:“白前辈!”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白飞絮。她仍穿着喜堂时的那身红装,脸上妆容精致艳丽,风勾起鲜艳的衣角与漆黑的发,漂亮又凌厉。听得阮秋荷的呼喊,她点头一“嗯”,目光依旧盯着雾非欢所在处,没有丝毫放松。 ——倒塌的青墙前,红衣人陷入某种幻境,正抓狂乱窜。 片刻后,白飞絮带着两人一犬退到数条街外,松开手:“雾非欢中了我的幻阵,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死里逃生,阿七一屁股蹲坐在地,阮秋荷惊魂不定地喘气,勉强站着,维持了形象。 等她终于顺过了气,忙不迭向白飞絮执礼:“多谢白前辈出手相救。”阿七亦爬起来,跟着阮秋荷一同道谢。 “你们被雾非欢盯上了,我听闻他这个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你们可有安全去处?我送你们过去。”白飞絮语速飞快,但说完后突然咦了一声,按住阮秋荷肩膀,垂眸仔细打量。 过了会儿,她试探性问:“你是……阮秋荷阮姑娘?” “啊……是我。”阮秋荷面上一红,没料到这么快就被认出。 今日并非阮秋荷第一次见到白飞絮,沉香亭与阮家一直有交集,早在白飞絮与阮方意定亲前,阮秋荷便见过她好几次。有一回,阮秋荷还向她请教了许多幻术、阵法上的问题。 白飞絮敏锐发现阮秋荷身上不对,当即扣住她腕脉,一番查探后,眉心蹙起:“你的元力被锁,谁干的?” “我爹娘。”阮秋荷垂眸道。 “如今的金陵并非安全之地,他们竟对你做这样的事!”白飞絮当即变了脸色,“我送你与你的灵宠回去,再帮你讨来解药,这几日,你最好别乱跑。” 这话让阮秋荷惊得差点跳起来,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白前辈,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 白飞絮沉着眉问:“可是你和你爹娘之间发生了矛盾?” 阮秋荷咬住下唇,目光闪烁,说话期期艾艾:“我、他们……” “他们逼秋荷嫁人,秋荷不愿,便锁了她的元力!”阿七当机立断开口,仰起脑袋巴巴望着白飞絮,漆黑的眼眸里尽是可怜和无辜,而爪子搭在阮秋荷脚背上,以不易察觉的幅度拍了拍,“白前辈,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可千万别送我们回阮家!” “这——可是真的?”白飞絮又惊又怒,眼眨也不眨看定阮秋荷。 后者垂下脑袋,语气低落:“是,他们要我嫁去西京国师府。” “你年纪轻轻便修得琴心境,前途不可估量,他们竟把你嫁去国师府,笼络当朝权贵!”白飞絮怒极反笑,“呵,不愧是阮家会做出的决定,在他们眼里,后辈不过是用来交易的工具罢了。” 再看向阮秋荷时,神色温和下来:“那你预备去哪?” 阮秋荷眼皮一跳,她和阿七的目的地,不可能直言于白飞絮,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正犹豫着,白飞絮却误会了她仓皇出逃,还来不及规划去处,便抓住她的手,柔声道:“不如先随我回沉香亭众人处。” “你们……不是住在阮家吗?”阮秋荷一怔。 “婚事已作罢,阮家如何能住?我师父已率众师姐妹去城南,我们在那有一处地方。”白飞絮摇了摇头,说到婚事,她眉宇间有稍纵即逝的愠色,“锁住你元力的乃是一种毒,我不擅长此道,但可请师父为你解毒。” 阮秋荷有些犹豫,阿七撞了她一下,示意要随机应变,她这才笑着应下:“如此,多谢白前辈。” “你我有缘,不必说这些。”白飞絮笑了一下,带着阮秋荷与阿七一道化光离开。中途时,突然道:“你的灵宠很好,开了智,机灵又护主。” “它叫阿七,是我前些日子在瑶台境认识的,我不是它的主人,只是暂借。”阮秋荷心里一个咯噔,生怕白飞絮发觉阿七的不寻常,提起唇角笑着解释,“它并非普通灵宠,之前一直跟着境主,据说是境主一手养大的。” “瑶台境境主点暮鸦,神仙般的人物。”白飞絮赞同着点头,“不愧是他亲自□□出的。” 阿七:“……”它把自己缩起来,如果不是时机不成熟,白眼可以翻上天了。 * 戌时五刻,金陵城星河似的灯辉终于熄灭大片,秦淮河上的咿呀弹唱渐远,化作娇笑与软糯的轻吟。从河岸吹来的风里满是脂粉腻味,但一路兜兜转转、起伏跌撞,落到阮霰面前时,唯余清幽花香。 阮霰站在廊上,袖摆、长发在风里翻飞,漂亮的眉眼不含半丝情绪,星光照耀下,素白的脸近若透明。 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霰霰,吃块糕点?”原箫寒从厨房来到廊下,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里面盛着几块海棠糕。这是他经过一番试验,才寻出的阮霰爱吃的东西之一。 却见阮霰满是怀疑地瞥了他一眼,“能吃?” 原箫寒晓得阮霰想起了什么事,“啧”了声,捏起一块递到阮霰唇边,“不是我亲手做的……是之前让阮方意蒸的,现在刚好能吃。” 春山夜带刀_156 阮霰垂眸盯了这块糕点片刻,终于张口咬下小小的一个尖,尔后点头:“果然是方意的手艺。” “这话的意思是,你对味道还算满意。”原箫寒笑了声,“不多吃几口?” “不想吃。”对原箫寒说完,阮霰偏开头。 两个人隔着数级木阶,刚好是一抬手的距离。 星光静洒,夜风无声,原箫寒把糕点放回盘里,就这般凝视阮霰。 “我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阮霰眉心不着痕迹蹙起,但很快,一只手伸过来,慢慢将之抚平。 “什么样的预感?”原箫寒含笑问。 隔了很久,阮霰才回答:“你还记得那两个截然相悖的预言吗?我总觉得,阮家,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原箫寒依旧眉眼带笑,手从阮霰脸侧落到肩头,继而上前几步,将他拥住:“无妨,无论开始还是结束,我都陪着你。” 无论救世还是成魔,无论极乐还是炼狱,我都陪着你。 陪你从生到死,陪你夜尽天明。 不多时,林间鹊大步回到庭院,拿着刚收到的消息,对阮霰道:“主上,已经接通阮家的传送阵法了。” 阮霰“嗯”了一声,抬手唤出两把长刀,右手刀随意一挽,抬眸看向其余人:“走吧。” 设在庭院里的传送阵法开启,阮霰率先走进去,之后是原箫寒,然后是谢天明、镜云生、沈不悔和林间鹊。人手并不多,但原箫寒是太清境,阮霰体内流淌着神力,谢天明在点暮鸦的丹药帮助下,短暂恢复到从前境界,所以这样的阵容,打一个兵力被分散的阮家,是足够的。 何况阮家那边还有个雾非欢。阮霰太了解自己这个徒弟了,他完全是个不定时□□桶,一旦点燃□□,己方敌方都会被波及。 几人的传送点并不同。林间鹊另有任务,入了阮家,他立刻召集潜伏在阮家的人马,去到上经阁附近;阮霰他们,则直接去了镜雪里。 阮霰百年不变瘫着一张脸,抬手示意谢天明他们做好准备,接着双刀交错递出,挥出一阵刀风,直斩笼罩在金陵城东百余年的护山结界。 刹那之间,夜空下流光溢彩的结界震荡不已,紧接着,山下敲响警钟。 当—— 洪亮钟声将整个金陵城惊醒,熄灭的灯火复燃,俯瞰之下,烛火飘摇、人心惶惶。 阮霰面不改色,欲挥出第二击,却被原箫寒按住肩膀。 “我来。”原箫寒低笑,伸手抓出时拂天风,继而手腕一转,长剑指天而划。 轰—— 剑光如流火,狠狠撞上护山结界。 钟撞得更猛,一声接一声。 很快便有一波人马赶来镜雪里,却见当空箭如雨下,将顺着山道上来的人射成筛子。 殷红的血汇聚成河,腥臭味道顿时冲天。 “这里地势高,从上往下看视野开阔,但从下往上爬就有些曲折坎坷,真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藏在茂密树枝中,手持长弓的沈不悔感慨道。说着,又一次张弓搭箭,一次发九箭,箭无虚发。 * 议事厅。 阮东林与族中几大长老正商量如何挽救阮方意逃婚一事,对家族造成的不良影响。 “沉香亭那边已明确提出退婚,恐怕今后的合作,不会如之前那般亲密。” “我想,我们阮家拂了他们那么大的面子,估计以后不会有合作了。” “……” “有一个问题,宾客们几乎都离开金陵了……我突然在想,他们送的礼,退还是不退?” “退,再附上赔礼,让别人看到我阮家的大度!” “赔礼?我阮氏需要向那些人赔礼?” 正是争吵时,忽闻结界剧烈震荡,主座之中一言不发、垂眸假寐的阮东林猛地抬起眼皮。 春山夜带刀_157 管家一个箭步来到厅内,沉声道:“阮雪归他们来了,现在就在镜雪里,属下已安排人手过去围剿。” 伴随着话语,警钟亦响起来,阮东林怒然起身,但还没说什么,结界第二次受到重击。 “通知上经阁,加强戒备。所有人,随我来。”阮东林眸光森冷,拂袖走下高座。 七个无相境修行者、二十个乾元境修行者出现在议事厅中,俱是沉默不语。 阮东林沉眸扫过他们,倏尔偏首望向门外漆黑夜色,厉声道:“雾非欢——” 话音刚落,一袭火红衣衫出现在门口,手中骨刀轻缓上挑,唇边噙着阴寒笑意:“终于该我出场了吗?阮族长,我的服务,保证让您满意。” 第六十七章灼烧人间 阮家第一批出动的都是小喽啰,根本不足为惧。沈不悔一夫当关,拿弓抵挡。到后来,他觉得一个一个射杀太麻烦,干脆在箭上淬了毒、点燃火,让毒烟借助火势蔓延。 不多时,第二批人马至镜雪里,正是阮东林等人。浩浩荡荡三十多人现身于庭院,没有招呼,不话寒暄,直接开战。 谢天明与镜云生立时起了剑阵,迎上袭向他们的三个无相境以及十来个乾元境。而阮东林剩下的人马,通通围在了阮霰周围。 原箫寒看似被孤立了出去,无人理会,但下一瞬,一袭红衣出现在他面前。 “我们又见面了,老是围着阮霰打转的苍蝇。”雾非欢唇衔阴森笑容,骨刀刀尖自下而上挑起,动作之间,颇有阮霰的风范,又透出无边阴邪。 比起白日,被乍然突破境界的原箫寒一剑打退的惨败,雾非欢气势气息大转,修为又涨一截,俨然到了与太清境相匹配的地步。幽蓝的眼眸中噙着冷冽寒光,话音落地,身形陡然从原处消失! 原箫寒抛飞手中时拂天风,步伐交错踏出。他每一步都抢在红色身影前方,与此同时,通体玄黑的剑在虚空几经折转,落在雾非欢身后。雾非欢看出原箫寒打的是前后夹击的主意,冷笑一声过后,猛地侧身后仰,屈膝狠狠蹬上飞来长剑,借力抽身。 熟料电光火石之间,背后竟有逼命招式袭来——阮霰不知何时脱了围困,来到雾非欢身侧。 对手交换。 “小心。”原箫寒递给阮霰一个眼神。 阮霰极快地点了下头。 方才围困阮霰的人迅速汇聚到原箫寒面前,将他与阮霰完全隔开,造成双方无法互相援助的局势。原箫寒似笑非笑挑唇,剑指一划,虚空里的时拂天风猛然横扫,澎湃元力如浪涌出,将这些人扫得尽数跪倒在地。 这就是境界的压制。面前这帮人,虽然身上迸发出的圣器之力要比白日他们来试探时多出许多,但境界仍在无相境,而原箫寒是太清境。纵使不过太清境一层初阶,可与之相较,还是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他们都不是原箫寒的对手,不过占了人数的优势,抱团防御比单打独斗时厉害,此一击,只伤了,没死人。 “要不要请上经阁的那几位过来。这样下去,原箫寒杀过来,只是时间问题。”管家跟着阮东林站在数丈之外,见得局势并不稳定,低声开口。 阮东林冷眼注视战局,语气很是自信:“不用,阮霰已经对上雾非欢,他打不过这个昔日的徒弟。” 顺着他视线看去,刀光之中,白衣红衣缠斗不休。 当—— 当—— 当—— 刀与刀分离后相撞,相撞又分离,锋刃上带出火花,很明亮,但在元力凝成的幽色气流之中,便显得微不足道。距离拉开,阮霰落到雾非欢三尺外,夜风掀得白衣银发翻飞狂舞,浅色眼眸直视对面之人,表情端的是冷漠。 “师父——”雾非欢扭了扭头,语气有几分懒散的兴奋,“师父,你就不愿同我多说几句话吗?” 阮霰一言不发,丢了刀,抓出新的。 “说几句,师父,这可是遗言了。”雾非欢伸舌舔过牙齿,抬起骨刀,眸底光芒觉诡谲。 “你要我说什么?”星辉在喧嚣兵戈声中兀自沉静,衣角在夜风里拉出曲折弧度,阮霰的眉眼一如既往冷漠漂亮,被星光、刀光、剑光、元力光华映亮的脸,有种玉般的质感。 “比如,你想睡在什么样的棺材里,住什么样的房子,门前种什么花、养什么草。”雾非欢笑道,“告诉了我,我才能一件一件帮你完成。” 却是换来阮霰一声冷嗤:“从前没发现你是这样偏执幼稚的人。” 雾非欢当即变了脸色,原地暴起,骨刀朝阮霰猛劈过去:“那是因为你太不关注我了——” 刀风凌厉劈向面门,阮霰敏捷一闪,继而错步旋身,双刀一先一后狠斩雾非欢后背。雾非欢反应亦是迅速,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避开,俄顷身形疾闪,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阮霰身后,将刀前刺! 春山夜带刀_158 噗嗤。 刀没入血肉的声音,在一片兵刃交接声中显得微乎其微,又如泰山之重。刀身从肋骨下穿透而出,阮霰保持着持刀姿势半跪在地,原箫寒猝然回头,但被凌厉瞪回去。 下一瞬,雾非欢抽出阮霰体内的刀,绕到他身前,挡住原箫寒看来的视线。 “我一直都是偏执且幼稚的人。”雾非欢俯下身,捏住阮霰下颌,迫使他抬起头,两个人贴得极近,几乎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缠,灼热湿润,“早在你捡到我之前就是了,不过那会儿为了讨你欢心,收敛起来罢了。” 大量出血让阮霰的张脸变得苍白,配上不断颤动的、被汗水濡湿的睫毛,脆弱又美丽,轻易便能勾出深藏心底的破坏欲。雾非欢手上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把阮霰下颌捏碎。 阮霰同那双充满着占有、摧残、虐杀、厌恶、爱恋的眼睛对视,倏尔过后,冷笑起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雾非欢,你真的以为,在杀死我之后,就能独占我的尸体了吗?” 雾非欢眯了下眼,刚要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忽觉一道冷冽气劲逼至身后。回头一看,赫然是时拂天风——通体玄黑的长剑高速旋转着朝他刺来,周身覆着幽冷的、暗紫的光流,森冷骇人。 原箫寒一手掷出长剑,另一只手伸指成掌,往地面一拍,打出一个巨大深坑,围住他的人都在这一刻跌进去,他更是借着这股反冲力,凌空而起。 在阮霰瞪过来的时候,原箫寒就明白,受伤是阮霰计划中的一环。诚然,这是一个可以使雾非欢和阮东林都放下戒心的举措,更可以借势持续受伤直至濒死,让雾非欢看清阮东林不会放过阮霰尸身的真相,挑拨双方刀剑相向,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难怪阮霰那么胸有成竹,因为有雾非欢这枚棋在,因为这人仗着自己体内有寒露天的刀鞘,死不了。说不定阮霰一开始打的就是这样的计划,什么下毒,什么兵分两路,都是幌子! 若他提前知道阮霰会这么干,他连门都不会让阮霰出! 呵,这样的事情,要他如何忍得了? 此时此刻,那素白衣衫被染成了刺目的红,捂在伤口上的手因疼痛不住发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苍白如纸,以及……雾非欢离得是那样近。 心如刀绞,又满心怒火。 根本忍不了!他见不得阮霰流血,见不得有人和阮霰靠太近! 这一刻,原箫寒连成魔的心都有了。他沉着脸接住被雾非欢打回来的时拂天风,凌空而立,不带任何花哨地落下一剑。 却也是极其骇然、极其冷厉、极其磅礴的一剑,在镜雪里砸出一道深深沟壑,剑风扫过之处,草木尽数枯萎。 雾非欢避得狼狈,抬眼再看时,阮霰已被原箫寒抱入怀中。 “霰霰,以后不许再这样。”原箫寒喂了一颗丹药到阮霰口中,沉声说道,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命令,强硬地不许阮霰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阮霰垂了眼,没回答。他甚至在庆幸,一开始不跟原箫寒说这个,果然是正确的,否则现在已经被这人锁起来了。 数十年忍辱负重的刺客生涯,让阮霰成为一个为达目的无其不用之人,除了性命,再无旁的底线。他和原箫寒不同,截然不同。 “放我下来。”阮霰抬手遮在自己眼前,倏尔过后,又拿开。 * 一群人埋伏在上经阁外的树林中,他们都是青冥落出身,隐匿气息的好手。为首之人赫是林间鹊,他解下了手串上的铜钱,正拿在手上进行占卜。 铜钱共三枚,抛落两次,便可得出一卦。林间鹊几乎是立刻就解出了卦,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裴老大,要动手吗?”斜对面的一人冲林间鹊打手势询问。 林间鹊比了个好。 所有人鱼龙贯出,倏尔便围住上经阁。林间鹊一声令下,纷纷丢出一直卧在手上的法器。 这些法器五花八门,攻击性不强,但个个都具有干扰作用。其中一个落地便炸开,声响、气浪震得上经阁方圆数十丈晃荡不停。 在此守护圣器的一共五人,其中两人现身阁外查探情况,一甩衣袖,眨眼间就将这些个法器打成碎片。 林间鹊赶紧放出数个幻影,吸引那俩无相境的注意,与此同时,所有人都飞速撤退。 “我那卦解得果然对,这种方法真是撑不了多久。”林间鹊边嘀咕边奔逃。他武功不行,轻功倒是一等一的,守圣器的人不会离开上经阁太远,跑到安全区域后,他又是掐指一算。 “咦?这卦有点奇怪。哎,不管了,往东走,依照卦象指示,总能得到解决方法。” 林间鹊当即调转方向朝东而行,走出没多久,竟见前方有三个身影,分别是一条狗,两个女子。 狗?不会是特地放出来追捕他们的吧?林间鹊眉心一蹙。 等等,狗!那狗影有几分眼熟! 林间鹊认出这狗是谁,激动得狂舞双手:“阿七!阿七!” 山道上,天字七号先是一愣,尔后撒丫子奔过来:“老鹊!老鹊!” 春山夜带刀_159 亲友相见分外激动,但一人一狗都很理智,没说别的,直切主题。 “主上要我想办法在上经阁弄出点动静,但里头的无相境有些厉害,我弄出动静就被搞没了。”林间鹊愁道。 “无妨,我来想办法。”阿七用爪子拍拍林间鹊的脚背。 那两个女子止住脚步,准确来说,是较为年上的那个停下了步子,旁边的粉衣姑娘才跟着不动了。 两人分别是白飞絮与阮秋荷。 一刻钟前,从阮家传出的钟声响彻全城,在城南的沉香亭众人自然是听见了。阮秋荷以家里出事,虽然现在还和爹娘闹气,但一定要回家看看为说辞,向沉香亭掌门告辞,掌门不好插手旁人家事,便让白飞絮相送。 如今他们一回阮家,阮秋荷不问爹娘,直接往上经阁所在地跑,白飞絮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出几分端倪。“秋荷,你急着赶回来,不是为了阮家吧?”白飞絮问。 “我……”阮秋荷顿时哑然。 “阮家主家与春山刀阮雪归有矛盾,如今是他们正在开战,而你,是站在春山刀那边的。”白飞絮定定道。 阮秋荷没料到这么容易就被猜出,愣了。 阿七停止和林间鹊交谈,后者疑惑地探出脑袋,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一圈后,压低声音问:“谁啊?” “粉色衣衫那个,是清芙仙子阮秋荷,她旁边那人,是白飞絮。” “白飞絮?确定?” “千真万确。” “嘶,难怪那卦有几分奇怪,原来如此。”林间鹊一脸恍然大悟。 阿七听得一头雾水,但林间鹊不跟他解释,眨眼工夫已至白飞絮身前。 “白姑娘。”林间鹊拱手一礼,时间不多,闲话休提,开门见山,“你是否要找照碧山月阮方意?我知晓他在何处,若你能够帮我一个忙,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白飞絮反应很冷静:“你怎么知道我找他?” “我的卦告诉我的。”林间鹊摊开手里铜钱。 此间静了,风定又起,白飞絮沉目打量林间鹊,半晌后,道:“我如何知晓,你不是在骗我?况且你们在对付阮家,我若帮了你们,便彻底同阮家为敌了。” “以春山刀阮雪归的名义向你担保,若你肯帮忙,无论成败,都能见到阮方意。” “你如何能代表春山刀?” “我不能,但它能。”林间鹊一指阿七。 阿七心说我如何能?便是原庄主在此说这话,都会可能被主人抽飞!但它没反驳,迅速化作光团模样,飘转在白飞絮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是主人以自身精血炼成,我的神识便是从他身上抽取注入的,这些年来我与他形影不离,自然能代表他。” “你们发誓。”白飞絮仍未放松警惕。 光团阿七与林间鹊一道郑重发势。 气氛终于缓和,白飞絮点了点头,问:“好,你们要我怎么帮?” “白姑娘在幻术上造诣很深,我希望你能对上经阁制造一个幻境,上里面的人陷入自相残杀。”林间鹊道。 “没问题,但制造幻境需要时间,你们去帮我争取。” “自然。” 说完便行动。 光团模样的阿七行动格外方便,又深谙隐匿之术,轻而易举入了上经阁,在里头制造了些混乱,引开驻守此地的人的注意力。 白飞絮造幻境造得很快,一炷香不到,就制造出一个覆盖上经阁,以及周边数十丈的幻境。睁眼之后又将手往上经阁一伸,隔空做了个抓的动作,把阿七给揪出来。 “这是一个半虚半实的幻境。所谓的实,是里面发出的响动、做的事情,外界能清楚听到、看见。”白飞絮唇角带着一抹自信的笑,似是为了辅证,当下时分,便有如虹剑光从上经阁冲出。 “你们还是躲起来,幻境里的人做事,可是会波及外面的。” * 镜雪里,冷眼旁观战局的阮东林被上经阁传来的动静吸引目光,他身后的管家更是面色大变,问:“大人,是否加派人手?” “自然。”阮东林表情很担忧,点了场中几个境界较高之人,叫他们赶去上经阁支援。 春山夜带刀_160 此举一出,阮霰和原箫寒都感觉出几分异样。两人对视一眼,阮霰加重语气:“放我下来。”同时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敲了两下。 一直藏在暗处的沈不悔拉开弓,将漆黑的、淬了蜘蛛毒液的箭对准阮东林。 原箫寒不情不愿放下阮霰,下一刻,两人同时向雾非欢出手。 “阮霰,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这世界上,有我得不到的东西?”种子已在心中埋下,雾非欢对于阮霰先前言论耿耿于怀,拆招过招之间,厉声问道。 回答他的是原箫寒迎面而来的一剑。 这个时候,沈不悔将箭射出。 阮东林身居高位多年,虽然很久没有亲自出手过,但当年的敏捷仍在,一根羽箭,避得可以说是轻松写意。 但就在这时,阮霰刀势当空一转,朝着阮东林天灵盖斜斩而去! 他刀势极快极利,仿如开天辟地的一刀,在虚空里斩出绚丽的光弧。这是倾注神力的一刀,便是同等境界之辈,都承受不住,更何况阮东林? 可变故很快发生,阮东林急势一转,从鸿蒙戒里抓出一把银芒流转的长刀,自下而上挥出。这个刹那,风自他脚底吹开,旋转升空,将阮霰的刀生生拦截。 “圣器果然在你手上。”阮霰踩着风站在空中,垂眸冷笑。 阮东林亦笑,眼底有几分得逞之色:“比起完整的圣器,你体内那点残存神力,根本打不过吧?” “早上的时候,你说可以给我一次机会,那现在,我礼尚往来,也给你一次机会,如何?” 沈不悔避开追杀者,射出第二箭。 阮东林看也不看,抬手一收,箭在虚空中止势。 说时迟那时快,原箫寒一剑从雾非欢肋下穿出,接着抽剑,踢脚狠踹,红色身影顿时颓然,朝着阮东林砸过去。 阮东林“啧”了声,不以为然。却不料原箫寒的剑势随在雾非欢之后,剑风似若泰山压顶! “拿着圣器,你很了不起啊。”原箫寒冷声嘲讽,一剑未落一剑又起,瞬息之间,一剑化万影,如浩瀚烟华倾坠,灼烧人间无数。 这还不算完,落回地面后,他漫不经心掀起眼皮,抬手指天。 在场所有刀兵皆被一股巨力扯上天空,随着原箫寒并指一划,齐齐落向阮东林。 阮东林抬起圣器,隔着数丈距离,朝原箫寒拦腰一斩。圣器之力澎湃爆发,但倏然之间,被两把普通至极的长刀格住。 阮霰以体内全数神力压制了圣器之力,长刀在这个刹那碎了。圣器之力再度涌出,阮霰抽身而退,但同一时刻,数十把兵刃如雨落下,圣器掀起的风没能阻挡住全部,又或者说其中一部分被用来消弭风所带来的阻力,最后的十来把,狠狠扎入正挥刀的阮东林体内。 这人身体抽搐了一下,顷刻过后,圣器之力消退。 阮霰重新取出一把刀,面无表情刺进阮东林心口,再一搅。 “再见了。”他轻声道。 阮东林瞪着眼,眸底全是不甘。他口中满是鲜血,但自己似乎没有察觉,唇张张合合,分明发不出声音,却仍反复说着。 阮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看了个明白。 阮东林在说:“阮雪归……我会拉着你……你一起……陪葬的……” “哦。”阮霰平平回答,刀从他心口抽出,再一横斩,削掉了头颅。 这个在阮家家主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两百年,以阴险诡计唤醒族内圣器,以逆天阵法塑造灵脉的人,终于死了。 阮霰生而流亡的凄惨,三魂飞散的痛苦,囚禁百年的无望,皆始于此人,现在终于死了。 他垂下眼眸,甩了下刀,想抖落刀身上的血珠,却是没能成功。 “丢了吧。”原箫寒站在不远处,低声对阮霰道。 阮霰说好,然后哐的一声,丢了这把带血的刀。 沈不悔等人明显松了一口气,阮家的打手见得家主死了,仓皇逃出此地。 熟料就在这时,一团黑雾倏然弥散,溢满整个镜雪里。 一片漆黑中,雾非欢勾着阴险笑容从地上爬起来,闪身至阮东林身后,将他握住圣器的手斩断,收入鸿蒙戒。 “师父,我们下次再见。”雾非欢含着血咳了声,拖着沙哑的语调,缓慢说道。 春山夜带刀_161 第六十八章长夜不歇 从黑雾袭来到雾非欢离去,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一瞬,星光重归镜雪里时,阮东林倒在血泊中,失了一截手臂,以及握在那手上的圣器。 “霰霰,没事吧?” “雾非欢把圣器带走了。” 原箫寒大步流星走过来,阮霰与他同时开口。 “他带走圣器是为了什么?夺走圣器所有的力量吗?”原箫寒拧起眉。 “那样的话,他会被撑死。”阮霰神色淡淡,“雾非欢和圣器不是首要问题,现在要做的事,是把阮家这个烂摊子处理了。” 恰在这时,阿七带着阮秋荷等人来到镜雪里,一扫庭院内情形,它惊讶又欣喜:“诶阮东林死了,你们已经打完啦!” 阮霰平平一“嗯”,又问:“上经阁那边如何?” “我们请白姑娘帮忙造了个幻境,守在那边的人还在里面打转呢。” “都是什么人?” “十大高手中的几个人,另外还有几个阮家长老。” 阮霰又“嗯”了声,偏头看向白飞絮:“劳烦白姑娘将幻境解除。” “小事。”白飞絮手指一动,捏了个诀。动作一落,从上经阁传来的元力波动顿时止歇。 “多谢。”阮霰道,视线转回阿七:“通知阮家余下所有人,去议事厅。” 阿七忙不迭道“好”,转身掉头,和林间鹊一起往山下走。 “我也去!”阮秋荷不太习惯庭院里的血腥场面,当即追出去。 谢天明和镜云生也跟着去了,沈不悔仍藏在茂密的枝叶间,没打算动弹,但原箫寒投去极具威胁性的一瞥后,他立马跑了。 庭院中唯余阮霰、原箫寒与白飞絮。阮霰和白飞絮同为排在江湖美人榜上的人,都美得如同画里走出来一般,又各有千秋。 白飞絮的美,美在眼角眉梢间流转的妩媚,宛如春水般荡漾人心,而阮霰,他似一株开在雪夜里的白梅,香在暗地里浮动,素净又清傲,但比白梅更孤高渺远,远在山巅不可摘。 这两人面对面站着,是一副不可多得的、赏心悦目的画面,但两个人都面无表情。 “能请动白姑娘出手相助,想必他们答应了你一些条件。”阮霰打量白飞絮半晌,冷淡开口。 “他们以春山刀阮雪归的名义向我担保,让我能和阮方意见一面。”白飞絮答。 阮霰没料到是这个条件,不过转念一想,又合情合理,便道:“怀仙街二十五号,最迟不过明日午时,他会去那里。” 白飞絮信了这个说法,点了下头:“如此,那我先告辞了。” “不送。”阮霰淡淡道。 白飞絮转身走远,阮霰重新抓出一把刀,但略加思索,又放了回去,提步走向原箫寒。这人不知从何时起,靠到了长廊的一根廊柱上,歪着头,目光漫不经心随着阮霰移动。 阮霰不说话,走过去直接扣住原箫寒腕脉,数息后,抬眸看向他:“元力过度消耗。” 原箫寒轻哼一声,撇开了头。 “还有走路的力气吗?”阮霰伸指在原箫寒手臂上弹了一下。 “走路的力气是没有了。”原箫寒慢条斯理把脑袋转过来,望定阮霰,挑了下眉,“但还有亲你的力气。” 说完,他捏住阮霰下颌,狠狠咬住那双柔软微凉的嘴唇。 阮霰想说什么,但所有声音都被原箫寒吞入腹中,独属于这人的清冽气味铺天盖地袭来,将他完全包裹,不留一丝缝隙。 这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深更狠,原箫寒发了狠,阮霰也不甘示弱,不经意间,也不知谁咬破了谁的舌尖,鲜血溢出,又迅速消失。 “吃错药了?”不成节奏的喘息中,阮霰终于抓住一丝空隙,将这人远离了些,瞪着眼问道。但他眼底眼尾尽是水色,除了勾人,没有一点震慑作用。 原箫寒将唇印上阮霰眼睫,迫使他闭上眼,“你知道我不高兴。” 春山夜带刀_162 …… “霰霰,我不高兴。”原箫寒把住阮霰微颤的腰身,重复着说道。 阮霰咬住下唇。他很清楚原箫寒因何生气,但这件事上,他们无法达成共识。以身诱敌是最快、成本最低的方法,他不能去赌原箫寒临场的爆发,也赌不了自己是否能够在紧要关头发挥出高于寻常的水平。 “说话。”阮霰的沉默让原箫寒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他低头到阮霰颈侧咬了一下,沉声道,“霰霰,我要听你说话。” “不想和你说这个。”阮霰将脑袋别过去,垂眼微喘。 原箫寒换了个地方咬,“以后还这样吗?” 阮霰不答。 “以后还这样吗?”这次咬的是锁骨。 阮霰仍然不答。 如是三次,阮霰皆闭口不言,原箫寒暴怒抬头,将阮霰的脸扳过来,死盯着那双浅色眼睛,低吼:“阮霰,回答我!” 阮霰眼眨也不眨,同原箫寒对视片刻,缓慢道:“我要去议事厅。”说完便要抽身,原箫寒环在他腰上的手猛地一收,同时拂袖扫出横在镜雪里的所有尸体,往此地落下一道结界。 原箫寒拖着阮霰走进一间房,反手锁上门,“你不去。” “原、箫、寒!”阮霰甩开原箫寒的手,咬牙切齿道。 “我在。”原箫寒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声,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我现在没空和你做这些事!”阮霰冷着声音。他鲜少真正对人发火,没想到第一次被逼出愤怒的表情,竟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对这个人。 原箫寒也意识到这一点,声音更轻了些,他蹭了蹭阮霰侧脸,胸膛和后背贴得没有一丝缝隙,清楚地感觉到阮霰身上的起伏。 “让阮家的人等上几个时辰,甚至一夜,又有何妨?” “反正你没打算真正接手阮家,想做的事情,不过是除掉阮东林的同伙罢了。” “我说的是不是?霰霰?” 阮霰没有回答。 长久的沉默过后,手指开始隔着衣料四处游走,下头的东西刻意不轻不重顶·弄,没过多久,那片布料就湿得一塌糊涂。 滴答—— 水顺着衣料边角淌到地上,发出极轻又极响的声音。 …… 原箫寒在阮霰颈后啄了一下,笑道:“霰霰,你明明也想要。” 阮霰难耐地哼了一声,终于放弃抵抗。 …… 星光静谧倾洒,阮霰皮肤白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肋骨下的伤好了全,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瑕疵。阮霰垮坐在原箫寒腿上,原箫寒惩罚性地反剪了他双手,让他不能抱、不能扶,就这么把赤·裸的身体送到自己面前。 “你脱了我的衣裳,自己却不脱,这不公平。”阮霰垂眸瞥着这人,突然开口。 话甫落,便见原箫寒身上所有衣料化作齑粉,风一吹,散了。引得这人一声哼笑,随后被阮霰堵了回去。 气氛变得温柔。 原箫寒沿着阮霰脖颈间清瘦好看的线条往下,让白玉般的色泽慢慢染红,辗转来到腰际,倏地一顿。阮霰的所有都一览无余,腰间几点嫣红印记闯入视野,让原箫寒愣住。 这样的停顿引来阮霰的困惑,“怎么了?” 原箫寒扶在阮霰腰上的手有些颤抖,他伸过去摩挲了几下,抬起头,问:“霰霰,这是胎记吗?”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痕迹,与阮霰身上的不差分毫。 若是胎记的话……这世上有一模一样的胎记?不太可能。 是当年那个男孩活下来了?但怎么可能,那男孩死得彻底,他守了七天的灵,亲自下葬,绝无生还希望。 阮霰迟疑了一些才回答:“可以算是胎记。” 春山夜带刀_163 这话很奇怪,原箫寒蹙了下眉,“什么叫可以算是?” “的确是生来就有的,并非旁人所为,但……”阮霰解释着,不过声音越来越小。 他被原箫寒折腾得浑身酥软,眼底是水光,眼尾是潮红,偏生这人讲求“细嚼慢咽”,不肯轻易给他,这会儿竟然还研究起胎记。阮霰翻了个白眼,抬腿踹了原箫寒一下,问:“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找别人……” 这话激得原箫寒额角一跳,翻身将阮霰压倒床里,边胡乱啃咬,边恶狠狠问:“找别人?你想找谁?嗯?说话!你想找谁!” “这里是金陵,多的是风月地……啊!” 所有的声音都乱了章法,被揉碎成迷乱的细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清瘦好看的手从床里伸出来,狠狠抓住床沿,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接着,被另一只手覆上,五指交扣拉回去。 …… 待得月上中天,阮霰从沉睡中醒来。他是被结界外的狗叫声给吵醒的,那狗是阿七,定是有什么事才这样疯了似的嚎。 阮霰一醒,原箫寒跟着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把人捞进怀里。 “不许出去。”原箫寒的声音含着睡意,听上去又低又沙。 “应该是有要紧事。”阮霰道,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是彻底的哑。 “你竟然还有力气应付它?”原箫寒不满起来,“刚才是谁哭着求饶说没力气了不来了?霰霰,你撒谎。” 他说完把阮霰压回身下,身体力行阻止阮霰去找阿七。 阮霰又被折腾了一次,事后腰酸得不行,连起身都做不到,并且眼皮沉沉,唯一想做的事只有睡觉。但他仍是硬撑着睁开眼,把原箫寒的结界给弄了个口子——当然,在此之前,他对身边人施了个沉睡咒。 结界甫破,一个光团狂冲进来,大声嚎道:“主人啊,刚才情报楼接到消息,大事不好了啊!” 它一路火花带闪电,撞歪无数在夜风里招展的花枝,但破门而入前瞬,被一道元力拦住。尔后,门里传出阮霰沙哑的声音:“先别进来。” 第六十九章血色夜色 阮霰靠坐在床边,调息了小片刻,才披衣起身。他是个无相境的修行者,这种程度的“伤痛”,一时半刻便能恢复,现在身上已经不难受了,但有懒意从骨子里往外冒,搞得他动作很缓慢。 拖着步伐朝门口走了几步,阮霰突然顿住,他发现自己从鸿蒙戒里提溜出的衣裳是原箫寒的。再一低头,他看见手上多了只戒指。 阮霰这才后知后觉记起,原箫寒之前说要给他聘礼,他礼节性推拒之后,那人便强硬地将自己的鸿蒙戒戴在了他手上。 不仅如此,原箫寒还说:“这只是一部分,剩下的都在山庄,等什么时候我们回去,就给你。” 阮霰将神识沉入鸿蒙戒,扫了一圈里头的东西后,眉梢一挑,边拢衣袖边推门而出。 阿七在外面等得着急,见到阮霰立刻原地跃起往前飞扑,但两只前爪就要触碰到阮霰时,它警觉地发现某些细节,倏然回撤,以一个后空翻旋转落地,然后前爪不忿猛拍:“你怎么穿着原庄主的衣服!你身上还有他的味道!你把我们晾在议事厅就是因为他?你还是不是我主人了!你变了!” “情报楼得到了什么消息?”阮霰瘫着一张脸,和阿七对望几许,歪了下身体倚上廊柱,低敛眸光,掩面打了个呵欠。 “哇呜!你果然变了!你从前不会有这些动作的!”阿七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阮霰斜乜阿七一眼,语气里透出点不耐烦:“快说,不说把你丢出去。” “好吧,我说。”雪白巨犬耷拉着眉眼,在地上蹲坐端正。 “事情很简单又很复杂,应该是阮东林计划中的一环。” “现在四圣家族其余三族,都知晓你体内有寒露天刀鞘,能够唤醒圣器了。除此之外,南陈北周两国大大小小的门派势力,都得到了消息——你能够被转化为灵脉、增长一方灵气的消息。” “除却南疆朱雀一族外,青龙、玄武两族,以及诸多门派,在今夜开了个会,他们打算联合起来,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抓捕你。” 阮霰掀起眼眸,良久过后,又垂下。 星辉跌落长廊,在被风勾起的衣摆上跳跃,阮霰上半身隐在暗处,头微微低着,脖颈的线条因此略显弯曲,苍白又冰冷。 难怪阮东林临死前会那么肯定地说,要拉他陪葬,原来是留了这么一手。 “主人,你打算怎么办?”阿七担忧发问。 “要如何对付呢……”阮霰低声自问。 他忽然想起了那两条所谓的预言:拔出寒露天之人,会成为毁天灭世的魔头,以及寒露天是把救世之刀,必定要有人去拔出。 春山夜带刀_164 似乎有点明白了。 “他们人多势众,你说我要怎么办?”阮霰把问题抛回去。 阿七在原地踱步,“我们找个地方隐居吧……”但此言一出,立刻摇头:“不行不行,怎么能做缩头乌龟。” “但他们人那么多!据我所知,已经联合了十个门派!这怎么能打得过!” “啊啊啊到底要怎么办!” 阿七陷入凌乱与慌张,阮霰叹了声气,岔开话题,“阮家的人都还在议事厅?” “对。”阿七登时刹住脚,停止踱步,随后又补充,“不过秋荷被我送回去了。” “到议事厅去。”阮霰不假思索道。 雪白巨犬一愣,阮霰如今模样,看上去分外慵懒,气质和往日格外不同,它觉得很不妥,“就这样去?不换身衣服,把头发梳一下?” 阮霰不以为然:“见死人而已。” “但你好歹把衣领拉一拉啊!” “……” 不多时,阮霰带着阿七出现在议事厅。 他规规整整穿好了那件绛紫色外衫,方才在镜雪里时的神情完全收敛,眼底毫无情绪,跨过门槛,一路目不斜视,径直坐上主座。散在身后的银发被穿堂的风吹起,在虚空里拉出幽冷光弧,跳跃烛火撞进浅色眼眸,非但融化不了眼底的冰冷,反倒被揉成寒霜之色。 谢天明、镜云生这些人自觉站去阮霰身后,林间鹊递过去一本册子,阮霰翻看过后,抬眸缓慢扫过底下的人。 阮家的人依着位分站列,没人敢同这样的目光对视,在泰山压顶般的威压之下,所有人都抬不起头。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动弹,唯独通明的烛火兀自跳跃。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阮霰开口:“当年参与阮东林计划的人,我希望你们自行站出来,别让我一个一个叫。” 这些人都不动,阮霰懒得说第二遍,直接将外放的威压加重几分。眨眼过后,便听得扑通扑通的跪地声响起。 “你想杀了我们?”有人拼力抬头,对着阮霰狠狠说道。 阮霰冷笑了一下,反问他:“不然呢?” 这话刚说完,就见阮霰身旁窜出一抹雪白,利落扑向方才问话之人,咔嚓一声咬断他脖颈。 “呸,难吃。”阿七嫌弃地吐掉嘴里的血,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退回阮霰身侧。 “你……阮雪归……你太狂妄了!”一个资历极高的阮家长老挣扎着起身,满脸怒火与斥责,但他还未完全站起,就被一根箭射穿膝盖,重重跌回地上。 沈不悔保持着开弓姿势,轻声一笑:“敬你是长辈,所以没立马要你的命。” 议事厅内氛围大变,跪地之人无一不汗如雨下,他们顶着威压低声交谈,一时间,厅内跟飞来一群苍蝇似的嘈杂。阮霰“啧”了一声,一甩衣袖,噤了所有人的声音。 寂静重临,但不少人仍在交换眼神,片刻过后,有人顶着威压艰难上前,伏在阮霰脚边,祈求阮霰让他开口。 阮霰解了他的禁制,这人忙不迭问:“春山大人,如果我们向您检举,可否饶过检举人的性命。” “哦?你要检举谁?”阮霰瞥他一眼。 这人完后猛地磕起头。 阮霰喊了声“阿七”,后者晓得是什么意思,闪电般蹿出去,将那些人处死。 “把这人送出去吧。”阮霰又道。 沈不悔一个箭步过去,拎鸡一样把人拎起来、丢去门外。 见此情形,这些阮家人跟疯了似的,争先恐后往外吐自己所知晓的当年参与者的名字,唯恐自己慢了,被别人抢先,失去了活命的机会。这些人,他们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兄弟,有的是挚友,但在死亡威胁面前,曾经所有的亲密都化作泡影。 不久之后,有个长老突然露出狠色,顶着沉沉威压向吐他名字的人动手,旁人见此,亦掏出武器,议事厅内瞬间化作战场。 这一幕被阮霰收进眼底,他手指微微一动,悄无声息撤去了外放的威压。没人注意到这点,争斗愈演愈烈,很快便血流成河。 “动手。”阮霰忽的开口。 阿七登时蹿出去,沈不悔张开弓,一次发九箭。一人一犬合力,将列在册子上的那些人名尽数弄死在地,接着又斩他们的党羽。 不过数十息的功夫,议事厅里空了大半。 春山夜带刀_165 阮霰将阿七唤回来,起身向正门走去。 “春山大人,您消气了吗?”有人膝行过来,颤声发问。 阮霰没理,绕开了这人。 议事厅里还活着的人无一敢追。行至庭院,阮霰驻足,对身后几人道:“我有事要离开一趟,明日,你们帮我拖住原箫寒。” “阿霰,你穿着原庄主的衣衫,戴着原庄主的鸿蒙戒,莫不成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干什么事?”谢天明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阮霰不欲多言,平平一“嗯”,“麻烦了。” “不便多说?”谢天明挑眉。 阮霰只答:“事成之后,我会来找你们。” 谢天明点点头,没多问。在场众人唯独阿七与林间鹊对视一眼,他们分别从对方眼里读出担忧。 “走了。”没有多余的告别,阮霰说完便提步,他谁都不打算带,但电光火石之间,阿七陡然化作光团,冲入阮霰识海。 阮霰一步踏上云巅,往北疾行。 阿七见自己得逞了,便从阮霰识海里出来,挂在他肩膀上,大声问:“你故意避开原庄主,又往这个方向,我能想到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鸣剑山庄——”因为风的缘故,它声音止不住发抖。 “你是不是想去拿寒露天?对方人那么多,还有两把圣器,虽说沉睡着的,但仍不可小觑!如此一来,只有拿到神刀,才拥有几分胜算!” “可是不是说,寒露天所在的虚冢,唯独鸣剑山庄嫡系和与他们结契之人能够进去吗?难道你今晚这么久不来,就是背着我们,偷偷和原箫寒结契去了!” “主人!你竟然和原箫寒结契了!那你们什么时候拜堂成亲!” “闭嘴。”阮霰冷着脸,把阿七揪到袖子里。 片刻后,风里传来颤颤的声音:“我明白了——我闭嘴——” * 秦淮河岸,丝竹之声已远,灯火稀疏阑珊,河面清波微闪,不知是星辰落入河,还是河底另有一片星天。 一袭红衣倏然落地,身轻如羽,未惊醒半片花叶。他手里拿着一把银芒深深的长刀,掂了两下之后,兀的往后一抛。 黑影闪现,斗篷之下的手一抬,稳稳接住长刀。 “金陵阮氏——白虎家的圣器,我给你弄来了。”雾非欢转身,冲对面人勾唇轻笑。 却见此人手腕一翻,将刀尖刺入自己心口——令人震惊的是,没有血流出,甚至没有划破衣襟,那刀随着动作,缓慢没入体内,直至整个消失不见。 这之后,黑斗篷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虽不可见,但能感知,圣器之力融入了他体内。 雾非欢先是一愣,尔后欠身一笑:“恭喜临渊大人,功力大涨。” 黑斗篷没理这句恭维,兜帽下的眼打量雾非欢一番后,道:“没杀死阮霰,是你实力不够,可要我再赐你一些圣器之力?” “呵,不必,我清楚得很,阮东林答应事成之后再给我两倍的圣器之力,不过是想送我上路罢了。”雾非欢想也不想,当场拒绝。 “那你可还要同我合作?”黑斗篷问。 “当然,你引起了我的兴趣。”雾非欢幽蓝的眼眸闪着真诚又诡异的光,拖着低哑的声音,缓慢说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黑斗篷不咸不淡道了声好,轻甩衣袖,提步离去。夜风吹起他衣角,露出内里点点明黄。 第七十章凛夜将至 玄色苍穹被天光撕开一线,沉夜将尽,风透寒凉。金陵城东,一夜之间冷清萧索的阮家,大门被一双劲瘦有力的手推开,一片明黄衣角掠过门槛,随着步伐在空中飘然折转,像是展翅高飞的鸟羽。 谢天明行速极快,走入镜雪里,果不其然,在庭院中看见一个等候的身影。 阮霰离开前要他们帮忙拖住原箫寒,是以处理完议事厅里的人后,纷纷来到镜雪里。彼时镜雪里外还罩着一个结界,不过其中一处破了个口,他们干脆利落顺着那个口,把结界给彻底破了。 原箫寒没被动静惊醒,当时沈不悔还一脸得瑟。 “我……夜游症又犯了。”谢天明站住脚,说完话抬手按了下额角,面色看上去不太好,眉宇之间溢满疲惫。 春山夜带刀_166 镜云生大步迎上去,扶住谢天明手臂,带着他坐到庭院一角的石桌旁,温声道:“当下阮家的事已经解决,接下来,我陪你去求医如何?” “的确该寻个大夫看一看。我苏醒至今不过十日,这样的夜游发生不下三次,虽说都没造成过什么事情,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谢天明拧着眉头,语气苦恼又困惑,“这次醒来的地方在秦淮河边上……你发现了吗?有件事很奇怪——我的境界回升了。” 说完,谢天明摊开双手。 庭院中元力无声波动,凝成灿白的光芒流转在指尖,看上去瑰丽无比,其间所蕴藏的能量更是惊人,若是丢出去,足以炸毁整条街。这不是今夜之前的谢天明能够做到的。 他在瑶台境上苏醒,虽是捡回了一条命,但境界从无相境跌至乾元境,变得普普通通,而如今,修为与功力竟在悄无声息间回来了。这与点暮鸦给的药无关,那药的效果只能维持短短两个时辰。 镜云生凝视着那点点光华,少顷之后,把谢天明的手按下去:“无论如何,境界恢复都是好事。说不定是因为昨夜之战,将你的潜能给激发了出来。”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谢天明点点头。 “可要回房调息,将境界巩固一番?”镜云生问。 谢天明想说不必,嘴都张了,却闻镜雪里内氛围倏然一凝。 ——阮霰卧房里的某个人醒了,显然是探明了阮霰已不在此地,所以才把气氛搞得这般紧张。 天亮得很快,言语之间,苍穹上的色彩由深沉转得清透,今日是个晴日,遥远东方,朝阳的光正逐渐穿透云层,向大地挥洒。 镀金的浮云下,正厢房房门被重重推开,原箫寒沉着脸,大步流星走出来。 原箫寒一身素白衣衫,迎面来的风掀起衣角袖摆,在虚空里勾勒凌厉冷冽的弧度。这明显不是他的衣裳,但——有人拿了聘礼就逃了,剩下他赤条条一个躺在床上,好在柜子里剩了些那人早年在阮家时的衣物,以至于原箫寒没落得连件蔽体衣物都寻不到的下场。 “阮霰呢?”原箫寒冷眼望定石桌旁的谢天明与镜云生,声音凉丝丝的,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意。 他本以为清晨醒来,还能同阮霰温存一番,捏一捏、亲一亲、抱一抱,再哄他回去同自己成亲,哪知睁眼过后,淡淡余香仍存,却已是人去床空,阮霰躺过的那一侧完全没了温度! 这人跑了!竟、然、跑、了! 这件事让原箫寒极为不爽。原箫寒对自己很清楚,阮霰若是有动作,他不可能察觉不到,除非那个人对他施了沉睡咒,抑或别的术法。呵,睡完就跑,当真可恨。原箫寒气得牙痒痒,心说不管是发生的是什么,那家伙一旦被抓回来……妈的,要弄得他半个月下不了地! 原箫寒的愤怒已然凝成实质,镜雪里众人只觉得头顶悬着把利剑,随时有可能掉落。谢天明与镜云生对视一眼,谁都没敢说话。 “阮家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吧?处理的时候他在场,是吧?”原箫寒冻着一张脸走到石桌边,不轻不重冷哼一声。 谢天明又看了镜云生一眼,才作出肯定回答:“对。” “那就是说,他是在那之后才走的。”原箫寒眯了下眼,“你们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坐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垂下眼,阮霰只说要走,没说去哪,因何而走。 令人窒息的氛围加剧,比昨夜阮霰在议事厅威胁那群阮家人还来得压抑,刹那之间,庭院中春花凋谢,青枝枯萎。 过了小片刻,西厢那边,紧闭着的窗户倏地开了一扇,探出林间鹊的脑袋。 他眼珠子战战兢兢一转,颤着声线开口:“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青龙、朱雀、玄武三圣家族,已得知主上与寒露天刀鞘融合,体内留存着神力,能够唤醒圣器。此外,南北两国各大门派、组织、势力,还得到了‘神力能够塑造灵脉’的消息。青龙、玄武两家和许多门派已经联手,正集结兵马,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要抓捕主上。” 这是情报楼的消息,林间鹊只告诉了阿七,谢天明和镜云生都是才听说,纷纷瞪大眼。 听完过后,原箫寒猛地一甩衣袖,元力翻涌而出,将庭院里的假山生生击碎。 轰—— 他是被气的,一半是因为这个消息,另一半还是因为阮霰。 原箫寒铁青着脸,偏头看向林间鹊:“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林间鹊:“丑时三刻。” 看来那条狗半夜在结界外面嚎,为的就是这事。原箫寒深深呼吸,再开口,语气染上斥责:“这么大的事情,就让他一个人走了?” “不、不是一个人走的。”林间鹊声音弱下去。 “带了谁?” “阿七。” “呵。”原箫寒面上浮现一丝冷笑与自嘲,“这几乎是全天下人对他举兵相向,他竟只带了个天字七号。还真是感情深厚。” 他话语中的意味太过浓厚,听得林间鹊不自觉将脑袋给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又冒出来,解释道:“是阿七使出了吃奶的力,自个儿扒上去的。” 这话没让原箫寒神色有所缓和。 春山夜带刀_167 谢天明坐不住了,他把阮霰要他做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斩钉截铁道:“我们得去找他。” “他说他去哪儿了吗?”原箫寒问。 镜云生昨晚也在场,,闻得此言,摇了摇头:“没说,不过可以用追踪术。” 原箫寒又是似笑非笑一声嘲:“呵,你以为,在他有意躲我的情况下,追踪术能追查到他的踪迹?” 谢天明登时急了,拍着手来回踱步:“那我们要如何?” 原箫寒心说不用如何,鸣剑山庄的结契并不仅仅只有通过虚冢一个作用,结契还会让双方建立起一种特殊联系,使双方能够感知到彼此的方位。这一点,昨晚没来得及将告诉阮霰。 结契的感知需要花费一番功夫,原箫寒沉着脸回去房内,但看见数个时辰前弄出的种种痕迹,那股心烦又涌上来。他烦躁离去,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盘膝坐下,开始尝试感知阮霰。 这个过程并不复杂,但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过程有些磕磕绊绊。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原箫寒锁定了阮霰的方位。 那个人位于北边,并正在继续北行。 几乎是在瞬间,原箫寒明白了阮霰的意图——这人要去拿寒露天。有了神刀寒露天,对付那些联合起来追捕他的人,就有了胜算。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去?有那么不信任我吗? 原箫寒捏紧拳头,咬牙切齿,俄顷拂衣起身,打算行动,谁晓得这时,镜雪里闯入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一身玄衣,熟门熟路从前厅走到后院,边四下环顾,边大喊:“阮霰在不在!是不是他泄露我的行踪!叫他出来,我要和他打一场!” 他话音落,又有另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阮方意,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怪不得别人!要打,我同你打!” 阮方意想也不想便拒绝:“我不同无相境以下的人打!” 这话激得白飞絮眼底赤红,犹如火烧:“我道你为何不早说清楚,临到头才逃婚,原来是看不起我,想当众我难堪!” “白姑娘,你这是曲解。江湖上谁人不知,我照碧山月阮方意,只同境界相当的人过招。”阮方意蹙了下眉,言罢扭开头,又喊起阮霰的名字来。 “他不在。”原箫寒冷冷转身,元力如若涟漪扩散,将不请而至的来客统统扫出镜雪里。 “那他去哪儿了?”阮方意在半空稳住身形,尔后灵光一闪,急中生智,在后头补了个称呼,“九哥、嫂、夫……九哥夫!” 看得庭院角落里的谢天明和镜云生一脸复杂。片刻过后,镜云生往前迈出一步,对阮方意道:“我们正要去找。” 原箫寒懒得理这群人,一抖衣衫,化光离去。阮方意使出毕生功力,猛地往上一窜,险险扒住原箫寒一条腿。紧接着,镜云生和谢天明扒到了阮方意腿上。 第七十一章鸣剑山庄 原箫寒带着脚底下那串色彩各异的人形挂件抵达鸣剑山庄时,日月恰巧倒转过一轮。 春风不度观山,又是一次日升,碎金般的光在积雪终年不化的巍巍高山上流淌开,辉煌耀眼犹如神迹。 鸣剑山庄不设山门,庄外更无守卫,正门常年敞着,看似进出随意,但山庄的人都知道,护山大阵自半山腰设立,若非山庄之人,或是无山庄之人领路的,到了观山,只有在山底下打转的份。 原箫寒领着死不要脸跟来的三人从正门入内,素白衣摆被北境的狂风掀起,翻飞得肆意又张狂。拳头大的雪从众人身侧呼啸而过,斜斜拍打高悬的牌匾,其上“鸣剑”二字,铁画银钩、气势滔天。 “庄主!” “庄主回来啦!” 他们一进门就被鸣剑山庄的弟子围住,男孩女孩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见原箫寒在面对自家弟子时,是个相当随和可亲的人。但当下时分,他冻着一张俊脸,好看的眸眼中唯有冷色。 “带三位客人到白鹭满,好生招待。” “叫副庄主到太山楼,我有事问他。” 原箫寒脚步不停,一连下了两道命令,袖摆在风里招展,同雪混作一色,却折转出比雪更冷冽的弧度。 “原庄主,阿霰还在这里吗?”谢天明望着原箫寒的背影,不放心地问道。 当然不在了。原箫寒在心里回答。 结契所带来的感知并非实时,只有静下心来,才能察觉到对方位置,所以一路上原箫寒没机会查探阮霰是否再次。其实不用查也知道,阮霰不可能在鸣剑山庄做停留,原箫寒回来,一是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二是打算直接去找圣书,让它算出阮霰接下来的动向。 原箫寒行速极快,几乎是眨眼,便来到太山楼前。副庄主正好匆匆赶来,他也和平日里不太一样,脸上满是沧桑和忧愁。 春山夜带刀_168 “庄主诶,那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知会我。”副庄主跑得太急,到了原箫寒面前才险险刹住脚,他一把抓住原箫寒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气,百般复杂开口。 “没来得及。”原箫寒把副庄主从自己身上撕开,推门走进楼内,“说吧,他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事情发生在昨天夜里,观山上突然闯进一个外人,一个阵法和结界都不阻挠的外人。 这并非什么稀奇事,往年也有山庄弟子在外和人偷偷结契,完事之后被找上门的事情发生。但这事奇就奇在,来者的身份很不一般。 昨夜雪光很亮,来者直接现身在山庄正门之内,飒沓风翔,银发如舞,却是一袭绛紫衣衫。 彼时正是鸣剑山庄晚练时间,低阶弟子在师兄师姐带领下温习白日学过的招式。他一出现,绝大多数人都停下动作,疑惑望过来。在场弟子不少人认出,这人身上穿的,是他们庄主常穿的款式,一些有眼力的,更是当场察觉到,衣摆、袖口、前襟上的刺绣,乃出自庄内绣娘之手。 “你、你是谁……” “你怎么穿着我们庄主的衣服?” “你还学我们庄主戴面具。” “喂,你怎么不说话?” 山庄弟子们登时炸开锅,你一言我一语,紧盯着来者发问。他们声音都有些颤,因为这人释放出的气息凌厉冷冽,更胜观山风雪三分。他站在那里,分明近在咫尺,却是无人敢上前。 银发人恍若未闻,偏了头,缓慢打量起山庄来。 这里的一切皆覆满了雪,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白之一色,但并不冷酷单调,练剑的少年少女们都是活泼的,朝气蓬勃。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垂下了眼皮,不过片刻后,又撩了起来。这人的眼睛颜色极淡,情绪更是极淡,眸光透亮,像是流淌在眼前、却捧不入手心的月光。 “叫你们副庄主过来。”他终于开口,说话没怎么用力,但在浩浩风雪之下,竟是字字清晰,声音极耐听,质地清冷,像是用山间清泉镇过的梅酒。 “通、通报可以,但你总得告诉我们……你是谁!”领着众人练剑的那个弟子握紧手中长剑,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两步,仰着脑袋发问。 “春山刀阮雪归。”来者冷冷说道。 此言一出,乌泱泱的人群登时鸦雀无声,瞬息后又炸开了锅,震惊话语一声高过一声。 面具之后,阮霰蹙了下眉,正犹豫着要不要一袖子送这些小崽子到凉快的地方呆着去,那位他要见的副庄主来了。 副庄主第一件事就是遣散在此地练剑的弟子,随后站定于三丈之外,朝阮霰遥遥一礼,“在下便是鸣剑山庄副庄主,不知春山刀大驾光临,所谓何事?”他不敢站得太近,这人修为高出他一大截,且素日里和自家庄主有仇,指不定就被波及到了。 “来拿寒露天。”阮霰言简意赅道明来意。 “什么?”副庄主愣在原地,眨眼后反应过来,斩钉截铁拒绝,“春山刀是在说笑?寒露天乃是神刀,万万没有让一个外人拿走的道理。先不说你是如何知晓寒露天在我鸣剑……” “虚冢我可以自己去,叫你来,是给你们庄主一个面子。”阮霰冷笑起来。 阮霰戴着面具,副庄主只能看见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弯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副庄主竟觉得自己在阮霰这个笑容里看见了几分自家庄主的影子。 阮雪归此行,护山大阵没有阻拦,显然大阵已将他默认为自己人,而他身上是原箫寒的衣衫,手指戴着原箫寒的鸿蒙戒,还扬言要来拿寒露天。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什么!打劫?不可能。这说明和阮雪归结契的那个人是原箫寒! 副庄主内心开始打鼓,思维开始凌乱,有的人,别看他后背挺得笔直,其实他早就汗流不止了。 风雪中出现沉默,阮霰等了一会儿,轻轻唤了声“阿七”。 一柄雁翎腰刀被阮霰抓入手中,他提步前行,与副庄主擦声而过时,缓慢道:“看来副庄主不愿带路,那么,恕我无礼了。”看这架势,似乎马上就要直接拆了虚冢。 “不不不!”副庄主两股颤颤转身,哆嗦着朝阮霰伸手,“我带您去,我这就带您去,春山大人,这边请这边请!” 副庄主快步追上,忐忐忑忑走到阮霰前方,带他一路由南而北,停在一处清光流转的石门前。 “门后就是虚冢,陈放着数百年上千年里,鸣剑山庄收集到的无主刀兵。这些刀兵戾气很重,多数还进行净化,里面不啻于修罗场,春山大人请退后……” 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见阮霰站到了石门前。 副庄主心说这石门在某种程度上能算是我山庄测试血统的东西,当有人来此,它会自发挑选面前血统最强最纯粹的人做为开门者,旁的弱者一概不理。若是庄主在此,石门肯定因他而开,但现在来的是你春山刀,呵…… 然后副庄主傻眼了:只见那懒懒散散流淌着的光华瞬间大盛,石门正中出现一条切口平滑的缝隙,无声往两边分开。 阮霰径自走入虚冢。 这里是无数兵器沉睡的坟墓,凛杀、孤寂、狠戾、经年的血腥……各类阴暗气息混杂着扑面而来,若是心境不稳、修为不高的人来此,恐怕当场走火入魔。 副庄主跟在阮霰后面,极力隐藏着后背发凉的窘态,不停叮嘱前头的人要清心静气、稳固心神,以免被勾出心魔。 但一路走来,阮霰连眉头都没皱,他面无表情寻着刀鞘与刀之间的感应往前,脚步未曾一顿。 春山夜带刀_169 他是挣扎着从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人,满身血气、满心阴狠,杀人无数、饮恨无数,不哭生死,不敬鬼神。 这是他和原箫寒最不同的地方。那个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阴暗的东西被藏在深深坟墓里,等着有朝一日得了空闲,便去净之化之,可对于阮霰而言,这些被嫌恶的被仇视的被摒弃的,恰恰是他的生存之道。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有交集,因为不一样的两个人,终归殊途。 走了小半炷香的功夫,阮霰终于看见了寒露天。 这是一把本应存在于“传说里”的神刀,却是平平无奇的模样,没有如先前路过的兵刃那般发疯似的往外释放戾气,也没有缭绕不停的幽光,但靠近后,可以看见刀身底部,有个类似太阳的图腾。它插在一个铁铸的方台里,大部分刀身没入其中,散发出的气息很沉静,静得如死了一般。 阮霰心底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是一场等候,从亘古久远前开始的等候,等他握上刀柄,将它从铁牢笼里带回这个世界。 “就是这一把。”副庄主冲阮霰比了个手势,“千百年来,我们试过无数次,但都无法把它□□。不仅仅是因为力量不够,更因为这把刀会反弹,所以试的时候请小……” 副庄主的话又没说完。在他的面前,阮霰就跟走进厨房、从刀架上抽出一把菜刀似的,根本没用力,就将寒露天给拔了出来。 光芒如绽,如灼,如水倾泻,漫过整个昏沉的虚冢。这是盛大的一场洗礼,刹那间,沉睡在此的无主兵器所散发出的阴暗气息消失殆尽,它们发出清亮的鸣响,锋刃雪亮,如获新生。 “我我我我我……”副庄主惊讶得不能自已,目光在虚冢各处游移,“春春春山大人,寒露天也太太太太厉害了吧……”但当他转回头,却发现春山刀已经不见了。 * “蠢货。” 这是原箫寒听完副庄主的讲述后,给出的唯二两个字评价。 “庄主,这不能怪我!我打不赢的!所以只能放行了!”副庄主不满此言,气得跳脚,“而且您此番南下,为的不就是找到那个拔出寒露天的人吗?我这也没做错!” 原箫寒劈头盖脸怒怼回去:“我没回来,就他一个人来,这你都看不出情况?” “那可是春山刀啊!”副庄主理直气壮,“春山刀是什么人?您不比我清楚?他是今次江湖风云榜第三的人物,那个第一,更是他带出的徒弟!这样的人,我敢和他做对吗!” “错了。”原箫寒却道出这样两个字。 “哪里错了?”副庄主不服气。 “称呼错了。”原箫寒凉丝丝瞥他一眼,“是庄主夫人。” 副庄主:“……” “算了,不知者无罪。”原箫寒甩袖起身,“我去问圣书一些事情,之后还会再出一趟门,山庄的事情,你继续照看。” 副庄主惊讶地“啊”了一声,“您还要出门?” 原箫寒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后者顿时福至心灵,“是是是,怪我没拦住庄主夫人。不过庄主您可得抓紧时间,江湖上的消息,想必您比我早听说。普天之下,可能只有观山这一处安全地了。” 却见原箫寒摇头:“不,他不希望把战火引来观山。” 第七十二章传闻不假 南疆,瑶山。 如黛青山迷蒙在三月雾雨里,天空一片似灰似蓝的忧郁色,浮云浅浅如丝,到处都是冷溶溶的,吊脚竹楼,篱笆细瓦,无一不泛着水光。 阮霰换回了穿惯的白衣,腰佩雁翎长刀,随着沈不悔行走山间,步伐看似缓慢,但须臾过后,已然行出数里。雨濛濛,穿山过野的风吹动素白衣角,拂过道旁被丛生的枝蔓,但无论是叶上的水珠,还是绵绵的雨,都沾不湿他的衣衫。 他仍戴着面具,不过较之先前,款式有所变化,现在覆在面上的,是一张堪堪遮住眼睛与鼻梁的银面具,下半张脸露在外,浅淡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唇微抿,侧脸到下颌的线条绷得有几分紧。 “阮大人,瑶山蓝氏的当家人仍是当年那位,不过底下的长老换了些,但都不要紧,当年的恩情,他们没有忘记。”沈不悔仍是那副布料稀少的打扮,腰间盘着一条细细的银蛇,这在金陵会显得格格不入,但来到南疆后,处处皆是这般模样的人,就如一滴水回到了大海。 瑶山地处西南,三四月里难得有个晴天,所以出行之人总要撑着伞。就在半刻钟前,阮霰刚到此地,沈不悔下意识把伞举到阮霰头顶,但被拒绝。于是他收起伞,就这般领着阮霰上山。 原箫寒不在,沈不悔一路上表现得规规矩矩,和阮霰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但阮大人,您的要求对于蓝氏来说,达成可能有些困难。”沈不悔又道。 阮霰平平一“嗯”,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阮霰站到瑶山深处的一座村寨正门前。门楼上牌匾无字,整个由凤凰木制成,高两丈,绘着色彩鲜丽的朱雀图腾。 春山夜带刀_170 这便是朱雀家的聚居地了。 此处守卫森严,门口明哨暗哨数几,阮霰与沈不悔甫一抵达,放哨者当即往内传讯。倏尔过后,一个繁复衣着、身上佩着无数银饰的老者出现在寨门后,朝外欠身一礼:“久违了,阮大人。” 栅栏从中间往两边打开,阮霰大步入内,沈不悔随在之后,老者在前带路,“族长已等候多时,阮大人请随我来。” 阮霰点头。 按照南疆风俗,地位越高的人,居住之地越高,不过占据至高处的,乃是村寨祠堂。阮霰在位于峭壁上的祠堂里见到了朱雀一族的族长,以及诸位长老。 外头是迷离烟雨,里面是昏沉烛火,灵位牌堆高如山,看上去阴沉沉的,像是一双双窥探的眼睛。族长端坐在一把太师椅内,背靠灵位牌,其余之人,分列两边,表情各不相同。 阮霰站在门口,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忽明忽暗,风掀起他衣角袖摆,以及如霜银发,却是落入门外细雨中。 数息的静默被拉长到无限,祠堂内随风飘摇的灯烛似乎顿了一瞬,便是这一瞬过后,主座里的人提起唇角,轻声开口:“阮大人。”朱雀家的当家人名叫蓝臣,看上去很年轻,像是才二十出头,有着一双漂亮凌厉的眼睛,说话时手轻轻放在扶手上,透着股说不出的贵气。 阮霰穿透昏暗的光线与他对视,低声道:“蓝族长。” “阮大人远道而来,蓬荜生辉。”蓝臣眼底喊着浅笑,慢条斯理道。 “闲话不提。”阮霰的语气与他截然相反。 “老友相聚,怎可不说些闲话?” “我的来意,蓝族长应该相当清楚。” “正是因为相当清楚,所以才想和阮大人多聊几句。” 阮霰不动声色挑了下眉,祠堂里氛围实在诡异,蓝臣三番两次岔开话题,其间定有隐情。心念微转,阮霰顺着他的话问:“你想聊什么?” 蓝臣笑起来:“当然是叙旧情、话当下、展未来了。”说完从太师椅里起身,快步走向阮霰,哥俩好似的揽住他肩膀,把他带出祠堂。 祠堂外烟雨迷眼,更衬山道难行,祠堂内有人腾然起身,动作之大,将身后的椅子都给掀翻:“族长,春山刀是冲着圣器来的,您断不能答应他!” “圣器是绝对的底线!族长大人,别的要求都能商量,唯独圣器不可!” 蓝臣头也不回,抬手往后挥了挥手,拉着阮霰顺山道而下,走向处于第二高位的族长居所。 跨过门槛,蓝臣立时放开阮霰。 沈不悔被方才的老者领下去,正厅内所有侍从都被挥退,只剩阮霰和蓝臣两个人。后者放出几只蝴蝶,过了片刻,没有任何异状发生,才对阮霰开口:“我不会把圣器给你。” “那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阮霰面色更冷了些。 “你听我把话说完。”蓝臣捡了张椅子坐下,拖长语调慢吞吞笑道,“虽然我不会给你,但你可以自己去拿啊。” 阮霰脸上表情有瞬间的僵硬,反应过来后,他坐到蓝臣对面,“这的确是个可行之法。” “但我有一个条件。”蓝臣道。 阮霰:“什么条件?” 对方的声音仍带着笑,像是在说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用过之后,把圣器毁掉。” “毁掉?”阮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对面人点头:“是。” 阮霰靠上椅背,仔细打量蓝臣一番,轻声道:“我本来打算帮你们唤醒圣器,用过之后,再还给你。” 蓝臣摇头:“不,用完了立马毁掉。” “你是认真的?” “无比认真,千真万确。” 他的态度很坚决,说完这句后,目光缓慢移向厅外。 雨渐渐大了,花在风中凌落,枝叶却被洗得清透。看着这样的画面,蓝臣又道: “圣器这玩意儿,在久远之前,或许是个好东西,但在现在,很难说。这种上天赐予的力量,往往会带来灾难,我说得对吗?” “人们会为了它争夺厮杀,直到这份力量消失殆尽那一日。便如现在的你。” “我不愿我的族人全都死在血海里,而且,圣器沉睡了那么多年,没有它的光环照耀,我和我的族人依旧过得很好,这说明,它的存在意义并不大。” 春山夜带刀_171 蓝臣的声音越来越轻,但话语里的内容越来越重,尾音回旋在空荡荡的正厅,阮霰没有说话,唯独厅外淅淅沥沥的雨兀自回应。 良久过后,蓝臣偏回目光,望定阮霰:“阮雪归,你答不答应我?” “我答应。”阮霰回望他,声音里透出坚定。 蓝臣笑起来,就在这时,老者出现在门外,躬身对厅内人说道:“族长大人,又有人闯进瑶山了。” “又是来劝我带领朱雀一族加入‘斩春’大计的说客?”蓝臣轻蔑一笑,“赶出去。” “不,不像是那些人。”老者摇头,呈上一面水镜。 蓝臣扭头去看,阮霰跟着投去一瞥,随即蹙了下眉。 ——画面里一共四个人,为首的那个一袭绛紫衣衫,氤氲在瑶山漫山遍野的水汽里,乌发如漆,眸眼深黑,跟裹了霜似的,冰寒凛冽。 下一瞬,这人抬起眼皮,往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隔着莽莽丛林、深深山石,对上了阮霰的目光。 怎么这么快就追来了?阮霰有些惊讶。 “水镜是我族秘法,与旁的窥探术不同,他竟然察觉到了我们在看。”老者震撼不已,“这个人到底是谁?” 蓝臣摇头:“不认识,没见过。但刚才那一眼,气势很厉害,这人境界至少在无相境。” “跟在他身后的人似有些眼熟,蓝衣服这个好像是月下飞天镜云生,黑衣的是照碧山月阮方意。”老者又盯着看了一会儿,躬身请示:“族长,是拦住,还是放行?” “阮家的啊……”蓝臣挑了下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个人是原箫寒。”阮霰突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孤月剑主原箫寒。” 蓝臣立马看过去,“他是哪边的人?” 阮霰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我的人。” “哦——如此!看来传闻不假!放行!直接带到这里!”蓝臣恍然大悟,看向阮霰的眼神里多了些暧昧,他凑过去几分,低声问:“我给你们安排在一个房间?” “那还真是多谢。”阮霰语气依旧。 老者领命离去,朱雀一族的族长弯起眼,意味深长地问:“我们是继续商量圣器的事,还是等‘你的人’来了,再开始?” “现在说。”阮霰道。 “真的不等孤月剑主过来?”这次换蓝臣来再度确认。 阮霰:“真的。” 蓝臣坐回椅子里,翘起一条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将先前便计划好的方案告诉了阮霰,其中包括圣器所在位置,看守者情况、优势、弱点以及接近路线。 他是对朱雀一族圣器最熟悉的人,前两日得到阮东林的消息时,就动起了销毁圣器的念头,两天时间,足够这位一族之长制定出周密计划。 说完后,蓝臣又交给阮霰一件东西:“地形图,你或许会用上。” “还有别的吗?”阮霰问。 一个装有数只蝴蝶的罐子递到他手上:“秋蝶,可以用来探路。” “多谢。” 言语之间,原箫寒四人在老者的带领下走入族长居住的院落,蓝臣神识扫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孤月剑主时,突然起了玩心。 “还有一样东西。”蓝臣倏地扭头,瞬也不瞬望向阮霰,说话声音有些低,但恰巧够来者听清。 阮霰:“什么?” 蓝臣以迅雷不及之势抓起阮霰双手,手指在他手背来回摸索,脸上的笑格外好看:“那个地方毒虫杂多,但如果身上沾了我的气息,它们自会避让。” 与此同时,原箫寒正好绕过门前的假山,将目光投向阮霰所在的前厅。 第七十三章烟雨纷纷 春山夜带刀_172 正厅之内,阮霰端坐椅中,双手被站在面前的蓝臣紧握。看见这一幕,原箫寒本就没什么温度的眸光更冷三分,衣袖一甩,瞬间出现在阮霰身侧。 蓝臣恰好在这时松开阮霰的手,退开半步,话语略带遗憾,装得极其自然:“这种方式似乎没什么作用,等到了时候,借一件我的衣裳给你。” “那还真是多谢。”阮霰面无表情注视着对面人,语气平静冷淡。 “多年的朋友,哪用这般客气!”蓝臣拍拍阮霰肩膀,继而移开目光,含笑对原箫寒道,“想必这位就是孤月剑主,久仰大名。” 原箫寒绷着一张脸,冷冷道了声“蓝族长好”。说话同时,他掩在袖摆底下的手悄无声起探出,寻到另一个人的后,用力将五指嵌进对方指缝,死死扣住。 蓝臣眼带笑意欣赏这不易为人发现的画面,转头扫了一圈谢天明、阮方意还有镜云生,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入座。” 接着又道:“言叔,上茶,然后让厨房赶快准备酒席,我要一尽地主之谊。” 原箫寒五指不断在阮霰手背上摩挲,感觉到这人身上微凉的温度,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但想起方才所见,怒火越烧越旺,他极力控制住表情,沉声道:“多谢族长美意,不过现在,我想同单独春山刀说几句话。” 蓝臣“哦”了一声,语调千回百折,似疑惑又似恍然大悟,倏尔之后,笑问:“可要我替你们安排一处僻静场所?” “那还真是多谢。”原箫寒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重复了一番阮霰方才说过的话。 朱雀一族的族长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抖出一袖子蝴蝶,笑容可亲道:“小蝴蝶会把你们带到地方,我就不亲自送了。” 原箫寒一把拉起阮霰,面无表情跟在蝴蝶后面,出了正厅。 雨一刻不歇,忽而大如碎珠,忽而细如牛毛,密密织成一片,到处都冷冷清清。原箫寒将伞撑到阮霰头顶,瞥见他侧脸紧绷的线条,慢慢垂下眼。 蓝臣给安排的这个地方,的确清幽道了极点,通往门扉的碎石小径上全是青苔,一看便知平日里根本无人涉足。 原箫寒带着阮霰御风过去,进门过后,瞥见在阮霰腰间全程装死的雁翎刀,一言不发抬手取下,丢去门外。腰刀登时有了反应,在半空化作雪白巨犬,边嗷呜嚎叫边扭转身形,猛然回扑,却不料撞上结界,摔成一摊狗饼。 “你为什么不甩开他的手?”哐当的摔门声后,原箫寒将阮霰抵上门板,恶狠狠发问,“你为什么任他摸?” 他一手把住阮霰的腰身上最美好最脆弱的那个弧度,一手扣住素白如瓷的手腕,将这人的一切都钳制在自己身下,低垂脑袋,在阮霰脖颈间来来回回嗅闻,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兽。 阮霰蹙起眉,头往后微微一仰,试图挣扎出这样的桎梏。但随之而来的是面具被猛地揭落,野兽重重咬住自己脖颈上的细肉。 “为什么面具只遮半张脸?”原箫寒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挤出的,夹杂着滔天的怒,“你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能看,你知不知道!” 阮霰被原箫寒往上架了一下,脚底离开地面,脚趾虚虚点地,却无法着力,这样的姿势宛如无依浮萍,难受至极,唯一的办法是靠向原箫寒,哪怕是扶住肩膀,但这人捏着他的腰、箍着他的手,根本做不到。 他眉心又蹙了一下,便是在这一瞬,原箫寒解开了他的衣衫,一路啃咬着往下。 不疼,比起曾经受过的罪,这点根本算不得什么,但阮霰心底很不舒服,他对原箫寒的容忍度的确比其他人要高,但不代表这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般想着,阮霰眯起眼,调转体内元力,将这人从自己身上狠狠震开。 哗啦—— 气劲掀起狂风,屋内陈设尽数翻倒在地,阮霰站稳身形,色泽浅淡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原箫寒,冷声道:“你发什么疯!” 原箫寒回望阮霰,眼底渐渐泛出赤色:“你就回答我这个?你就回答我这个?” “你自己数一数,这是第多少次抛下我走掉?” “我说扔就扔啊?阮霰,你可真狠,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是吧?是吧!” 原箫寒音量一句高过一句,声线一声哑过一声,他瞪视阮霰,表情狰狞冰冷,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濒临失控边缘的野兽。 他每说完一句,就向阮霰迈出一步,距离仅剩四尺时,阮霰抽出了刀。 锋刃上的光芒映入眼眸,阮霰敛下眸光,道:“你冷静一点。” “你拿刀对着我让我冷静?”原箫寒冷笑一声,伸手抓住寒刃,往前又走了一步。刀尖抵上胸膛,再近半寸,就能没入血肉。 “你以为,你拿刀对着我,我就不敢过来了?”他低哑笑起来,语气阴森。 没人注意到阮霰手指颤了一下,他盯着原箫寒,“你疯了?” “对,我疯了。”原箫寒依旧在笑,笑完沉声怒吼,“你在别的男人家里,拿刀对着我,我能不发疯?” 阮霰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呼吸过后,再度睁开:“你清楚这是什么时候,也知道我没和他发生什么,我希望你不要说这种气话。” 原箫寒表情冷下去:“气话?呵,睡完就跑的人是你,到山庄拿了刀就跑的人也是你,我这些话,在你看来,当然只是气话!” 此言一出,阮霰眼底光芒猛地一闪。 春山夜带刀_173 “到山庄拿了刀就跑的人也是你。” 这句话让阮霰突然意识到了某个关键点——刀,原箫寒在乎的是刀。 原箫寒之所以接近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刀。但现在寒露天被他拿走了,所以这个人站在他面前,用这种方式进行逼迫。 还在瑶台境的时候,阮霰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原箫寒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为什么要事事顾着他、顺着他? 自成名以来,阮霰就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他长得好看,武功又好,无数世家贵族、门派势力想拉拢,虽然从小就和人定了亲,但知者甚少,所以从没缺过追求者。这些人求权求财求色求力量,投怀送抱的,欲擒故纵的,死缠烂打的,甚至直接色·诱的,各种各样的手段,他都见识过。 一般而言,阮霰会拒绝三次,三次过后如果还缠上来,他就懒得理了。而那样的人,通常坚持不了多久,因为阮霰的冷处理,真的冷得可怕。原箫寒是唯一一个,缠得密不透风并把他吃上嘴的。也是唯一一个,阮霰看不出底的。 原箫寒说喜欢他。 喜欢这个词,听得太多,但真心的没多少个。 阮霰在充满着猜忌和背叛的环境中生活,在他长久以来的认知中,换得一个人的真心,要日复日年复年,点滴相处,积少成多,慢慢将沙石堆成塔。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所有的一切都需要经营,信任与依赖从实际行动中得来,不靠空谈,尤其是他们这种从血海最底层爬上来的人。 而原箫寒,他从一开始就防备着这人。他没为原箫寒做过什么,从不交付真情,所以这个人凭什么要真心实意对他?凭什么会喜欢上他?阮霰不相信一见钟情,更不相信宿敌才是最般配的人这种鬼话。 有几次,阮霰想到可能是因为怜悯,怜悯他卑贱的出身,怜悯他苦痛的经历,怜悯他一直忐忑又低劣地活着,出于此,才对他好。 那时候,他忍不住想,多可笑啊。不过现在,这个在他闲下来时,总会琢磨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因为是寒露天啊。 有了这个结论,这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也更为可笑了。 阮霰极快地勾了下唇,又飞速垂下眼睛,掩饰住眼底的复杂情绪。 既然这个人是为了寒露天才来的……他松开握刀的手。 当—— 寒露天掉落在地,撞出一声脆响。 “那你拿去吧,我不要了。”说完,阮霰推门而去,步入绵绵密密的清冷细雨中。 风灌进屋内,吹得满室寒凉。 “什么?不——” 原箫寒转念便明白了阮霰的意思,愤怒与癫狂的神色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底唯余慌乱与紧张。 “不,霰霰我不是这个意思!”原箫寒踉跄着追出去,声音沙哑颤抖,“霰霰,我不是为了拿寒露天,霰霰你别走……” 素白身影在满是青苔的石径上渐行渐远,倏尔过后顿住脚步,原箫寒一喜,但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看见他摘下了指间的鸿蒙戒——那是在金陵时,原箫寒强行塞给他的“聘礼”。 “不,霰霰,你别这样……”原箫寒哀求着,但话还没说话,只见那枚戒指在虚空里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砸落到他脚边。 这个瞬间,阮霰突然觉得胸膛里有了点东西,有些酸。 他按了一下心口,蹙着眉想,人可真是奇怪啊,干嘛非要找个伴,让自己时不时糟心呢? 雪白身影踱步阮霰旁侧,它感觉到主人的心情,安慰地蹭了蹭他的腿。 “走吧。”阮霰揉了一把阿七脑袋,低声道。 “圣器的事,要告诉他们吗?”阿七问。 “他们不会看不出来,我和蓝臣打的什么主意。”阮霰语气冷淡,声线没有丝毫起伏。 沉默片刻,阿七又问:“那拿到圣器之后呢?他们如果要跟着,我们怎么办?” 阮霰没半点犹豫,回答它:“不管。” 天字七号点头说好,甩了下尾巴,逆着来时的路而去,阮霰跟在它身后,但没走出几步,被一只手给拽停。 原箫寒从背后紧紧抱住阮霰,用力之大,像是要把他死死揉进血肉。 咚、咚、咚。 前胸抵着后背,两颗心脏贴得极近,渐渐跳动成同一频率。 “我爱你,阮霰,我爱你……我不是为了寒露天,你也不能不管我,我不许你不管我……”原箫寒把脸埋进阮霰颈窝,声音又低又颤,“如果你一定要离开,就先杀了我吧!” 春山夜带刀_174 “你还在疯?”阮霰被分不出彼此的心跳声弄得晃了一下神,俄顷扬高音调,语带怒火。 “我爱你,如果你要离开,我肯定发疯。”原箫寒道,语气坚定。 阮霰脸色变了一下。 “这不是威胁,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见阮霰没有动手推开的意思,原箫寒抬手放在阮霰心口前,低声道,“霰霰,你的心也跳得好快,你分明也爱我。” 阮霰立刻反驳:“我不爱你。” “你在说谎,你爱我。”原箫寒垂下眼,睫毛扫过阮霰脖颈,惹得对方一阵轻颤,“如果你不爱我,一开始,就不会让我牵着走。” 阮霰翻了个白眼。 “好好好,你不爱我,你只是偷偷喜欢我。”原箫寒低声说着,察觉到阮霰又想反驳,他抢先一步:“在瑶台境的时候你自己说的!” 旋即还补充一句:“但我还是爱你。” “为什么?”阮霰把按在心口的手拨开,转身正面朝着原箫寒,盯紧他的眼睛,低声问。 原箫寒笑了一下,眼神温柔:“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阮霰的语气很倔,眼神瞬也不瞬,近乎逼问。 原箫寒觉得,如果他再不说出点实质性的东西,这个人可能就要拔刀了。真是可爱得过分,他在心底想着,口上却是很有技巧地将问题抛回去:“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阮霰想了一会儿,决定拿当初应付牧溪云的理由来应付对面这人:“因为你太烦了。” 原箫寒没好气轻哼:“我觉得阿七也很烦。” “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它烦我太久,我早就习惯了。” 原箫寒:“……” “阮方意也很烦。” “但他多数时间是在练剑,不会来烦我。” “谢天明……” “天明人很好。” “谢天明人很好,我就很烦?”原箫寒分外不满。 阮霰选择闭口不言。 原箫寒哼哼唧唧抱住阮霰,边用手指帮他梳发,边亲吻他眼角。他的唇一路往下,贴住阮霰唇角时,轻笑起来:“就算你嫌我烦,我还是喜欢你,爱你。” 他抓起阮霰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隔着一层衣料,心音沉稳有力。 “和寒露天无关,和圣书无关,和什么都没关系,没有理由,找不到根源,就是爱你。” “刚才是我太冲动了,因为我实在太生气,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我很担心你,我害怕找不到你,或者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 阮霰眼神颤了一下,打断了他:“我不会死。” “可你会受伤。”原箫寒轻声说着,在阮霰颈侧印下一个吻,“或许你不觉得疼,但我疼得要死。” 半晌后,又祈求:“以后别一声不响离开,好不好?我和你一起对付他们,好不好?” 雨淅淅沥沥,一遍又一遍冲刷道旁屋前的枝蔓,原箫寒把沉默不言的阮霰牵回房里,用干净毛巾帮他擦去发间、脸上的水珠。 过了很久,久到泡好的茶从热到凉,阮霰终于开口。 他说:“我不希望你跟来。” “为什么?”原箫寒一怔。 阮霰咬了一下唇。他皮肤很白,是脆弱的苍白,嘴唇颜色更是浅淡,他咬得很用力,原箫寒看了就心疼,想说你要咬就咬我吧,这时,听见阮霰回答: “那种情况下,我不希望背后有人。” 春山夜带刀_175 第七十四章雨珠如泪 不必阮霰过多解释,原箫寒已然想明其中缘由。 他和阮霰当了多年对手,对这个人的过往经历和性格,了解得相当透彻。阮霰一直是个很“独”的人,鲜少执行多人配合型的任务,惯爱单打独斗,那条让他被列为江湖传说之首的事迹,便是单刀独闯梁国皇宫,逼迫梁国国主臣服于陈朝。 彼时原箫寒还是北周国相,针对这件事与下属进行过分析,得出的结论是:阮雪归不相信别人,他怕被人背后捅刀。 那个时候,原箫寒执着茶盏轻笑,说的确该是如此,阮雪归的成长环境如此恶劣,若是轻易信人,早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的原箫寒,根本笑不出来。阮霰在别人的算计里活了许多年,也算计了别人许多年,他的世界充满心机与狡诈,不止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有人会纯粹因为他这个人,而喜欢他。 心真疼啊,酸软刺痛,懊悔无力。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找到阮霰呢?他为什么没有早些向阮霰伸出手呢?他还讨厌了阮霰那么久,针对了阮霰那么久。 原箫寒蹲在阮霰身前,自下而上凝视着人的脸庞,这人皮肤白皙,质地如同上等的玉,他垂着眼,鸦羽似的眼睫投下如扇的阴影,往下,是好看的鼻骨,微抿着的唇。原箫寒慢慢地抓起阮霰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轻声道:“那我不站在你背后,我挡在你前面。” 没想到阮霰蹙起眉,给出的回答依旧是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原箫寒亦皱起眉。 阮霰思索片刻,才道:“对面至少有两把圣器,虽说青龙与玄武的都没有被唤醒,但圣器仍是圣器,不可小觑。” “这又如何?”原箫寒问。 “这意味着你可能会死。”阮霰回望原箫寒,定定说道。 原箫寒心里头又泛起了酸,他低敛眸光,过了一阵,用耍赖似的语气说道:“既然你不许我去,那我也不许你去。我要把你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藏在哪?鸣剑山庄的虚冢里吗?”阮霰拍了这人脑袋一巴掌。 “藏在鸣剑山庄庄主房间底下的暗室里。”原箫寒轻轻哼了声,“把你绑起来,套上我特制的铐链,除了我,没人能解开。那时候,你能见的就只有我一人。” 阮霰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原箫寒。 后者收敛起表情,深深呼吸之后,问:“那你一人,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我们现在还没达成统一,你是在套我的话。”阮霰淡淡道。 原箫寒顶着阮霰凉丝丝的目光,开始把玩他腰间的系带,理直气壮道:“这怎么叫套话?我在光明正大地问。” 阮霰:“……” “哎,看来这种方式是无法问出了,只能换一种。”原箫寒叹了声气,边说边行动,抬脸蹭弄阮霰腰间最敏感的地方。阮霰颇为无言地“喂”了声,踢了这人一脚,却被顺势捏住腿,并拿捏住另一个地方。 原箫寒从一头发疯的野兽变成了求欢的兽类,强硬又温柔地解开阮霰衣衫,手与口并用着讨好。 阮霰非常后悔方才跟着原箫寒回屋,更后悔听从了这人的安排,坐到床边。原箫寒几乎掌握了他身上所有的弱点,用力精准且巧妙,不过片刻,他就软在他手里,胸膛起伏着,腰身不断发颤,眼尾微微泛红。 “霰霰真乖。”原箫寒一手扶住阮霰,一手握住这人最脆弱的部位,揉弄着,边吮·吸腰间那梅瓣似的嫣红,边含糊不清说道。 “你这人……脑子里只有这个吗?”阮霰双手挂住原箫寒肩膀,脖颈后仰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大口大口喘气。 原箫寒哼笑:“应该说,脑子里只有你。” …… 屋外雨停了一阵,但没过多久,又重新落下,滴滴答答,淅淅沥沥。 瑶山雾色迷蒙,石径上的青苔湿痕寸寸幽深,道旁的枝蔓挂满雨珠如泪珠,野花在丛中开得星星点点,风一吹,便摇曳着轻旋而起,在雨雾中起起跌跌,奔向远方。 阮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之前,原箫寒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似乎听见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清。 醒来是在一个时辰后,身上的粘腻已被清理干净,衣衫换成了新的,干燥又舒适,而他整个人,则被原箫寒圈在怀里。 那只被他丢掉的鸿蒙戒回到指间,不过里面少了些东西,又添了些旁的,比如时拂天风被取走了,但多了好几把名匠打造的刀。 “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蓝臣叫人送了些粥过来。”低沉的声线从头顶传来,透着一股子进食完毕的餍足。 阮霰没好气地瞥原箫寒一眼,从他怀里退出去,并道:“不吃。” “霰霰,你离开金陵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原箫寒把阮霰捞回来,下巴抵住他肩膀,把玩他瘦长的手指,“虽说到了我们这种程度,只要能吸收日月精华,就不会死,但肚子空了,仍然会感到饿。辟谷丹这种充饥物是下下之选,好好吃饭才是正经的。” 春山夜带刀_176 接着语气一转,变得委委屈屈:“你看,不过两日不见,你就瘦了,肚子捏起来没肉了。” 阮霰面无表情:“我肚子上本来就没肉。” 原箫寒反驳:“有的,我上次就摸到过。” “……”阮霰拍开这人的爪子,起身下床,“那不是我。说吧,你趁我不在,摸谁去了?” “我怎么可能摸别人!”原箫寒一脸受伤的神情,显然阮霰的不信任让他备受打击。 “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体质,自成年以来,我的体型与外表就从没发生过变化。”阮霰端起桌边的茶喝了一口,幽幽道。 “……”原箫寒坐正,认认真真认错,“那是我感受错了。” 但阮霰的话让他有了新的问题,这人立刻跳下床,追在阮霰身后,一个劲儿念叨:“就算乾元境后外表容貌能稳定下来,但就身形而言,一般人都会有变化,比如生病太久变瘦,比如吃多了长胖。你为什么会不变?你为什么长不胖?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阮霰往后丢了三个字,打断此人滔滔不绝的为什么,抬手推门,步入迷离烟雨里。 原箫寒撑开伞追到他身旁:“我不信,一定是因为你常年吃辟谷丹不吃饭,所以体型没有变化。我拿好汤好水多养一阵,你定能白白胖胖,气色水润。” 阮霰懒得理他。 “你别不信。” 没回答。 “你这是打算去哪?”原箫寒抬眼辨路,终于顺着阮霰的意思换了话题。 阮霰不告诉他。 “我们已经说好了,接下来要并肩作战,谁也不抛弃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原箫寒又变得委屈,小媳妇儿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下阮霰手臂。 熟料阮霰慢吞吞道:“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你也信?” “怎么不能信?” “你说要把整个观山送给我,你送了吗?” “……”那是因为观山并不属于他个人,他没法送啊! “你还说可以给我摘月亮,你摘了吗?” “……” 阮霰“啧”了声,边摇脑袋,边取出面具戴上:“所以啊,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信。” 原箫寒正色道:“那些不算。” “你看,你在自相矛盾了。”阮霰抓住机会,给予最后一击。 原箫寒:“……” 但其实原箫寒还是在床上了解到了一些真相,比如蓝氏在南疆势力极大,邺城就在他们势力范围内,为何阮霰“屠了城”还能被朱雀家的族长以礼相待。原箫寒也告诉了阮霰,为何他们一行人能和他差不多同时抵达瑶山,让他打不了时间差逃跑。 路上安静下来。 阮霰隐匿起气息,带原箫寒来到村寨的街道上。正是农忙时节,多数人都在田间劳作,路面看不见多少行人,阮霰一路由东到西,再自北往南,将寨子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个遍。 最后站定在一间无主的屋舍外,抬眼凝望雨水顺着檐瓦滴落。 雨滴串成珠串,密密织成一张掀不断的帘,良久过后,阮霰轻声开口:“蓝臣叫我自己去拿圣器,真是聪明至极。这样他能两头讨好,既给我好处,又能在那边寻到立足地。” 原箫寒偏头望着阮霰,将他掉落在鬓边的一绺发别去耳后:“拿到了朱雀家的圣器,你欲如何?” “他们那么多人,我总不能一个一个杀过去,太麻烦也太累。我会回春山,向为首的那些个人,下战帖。”阮霰淡淡道。 “若他们不接,又打算如何?” “到时候,寒露天在我手上,朱雀家的圣器也在我手上。我不介意依照预言给出的提示,做一个毁天灭世的魔头。”言及此,阮霰笑了一下。 他抬手勾住原箫寒下颌,笑着贴过去,低声问:“原庄主,到了那时候,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 春山夜带刀_177 第七十五章春山夜浓 两个人贴得极近,呼吸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这清冷天地间独一份的炽热。原箫寒抬眸凝视阮霰,凝视他狭长漂亮的眼睛,凝视他玉质得鼻骨,然后啄了一下他的唇,轻笑道:“我跋涉千里万里,越过千江万水,从观山到南疆,所为之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和你站在一起。” “我会尽我最大的可能保护你,然后,我们都活下来。” 原箫寒的声音极轻,又如山坚定。这话像是羽毛擦过心间,让阮霰胸膛柔软得微微泛起酸涩。 这个人怎么可以对他这般好,叫他无所适从,又无地自容。他一直觉得这辈子都遇不见会这样爱自己的人,他出身泥泞肮脏不堪,没人会爱他一身狼狈与狰狞。 但现在,却遇到了。 忽然间,阮霰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绪,他只能极快地眨了下眼睛,将之掩饰好,继而后仰拉出一些距离,捏着这人下颌左右偏转,观赏一番后淡淡“啧”了声,“不愧是北周的前国相,真是会说话。” “那你喜不喜欢?”原箫寒含着笑,伸手揽住阮霰,把他捞回来几寸,避免淋到雨。 阮霰垂下眼:“还行。” “还嫌不嫌我烦?”原箫寒又问。 白衣银发的人故意顿了半拍,才回答:“嫌。” 听见这样的答案,原箫寒脸上期待的表情瞬间消失,唇角眼尾迅速垮下去,阮霰仿佛看见他头顶耷拉着一双耳朵,身后有条尾巴无精打采地甩动,不由笑了一声。 这笑随意且放松,眼睛弯成月牙似的弧度,将藏在眸底深处的水光揉碎,化作生动又明亮的色彩。 原箫寒跟着开始笑,抬手在阮霰唇角缓慢摩挲,“嫌就嫌吧,至少逗笑了。” 阮霰挑了一下眉,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倏见屋顶上齐刷刷冒出四颗脑袋。 “你们有完没完啊?别那么旁若无人好吗?可不可以照顾一下我们的感受!” “明明我们和原庄主是一起来的,为什么说得好像生生死死只有你们两个人!” “太无情了,太无情了!” “没良心,没良心!” 三人一狗你一言我一语,捶胸顿足、语重心长谴责,听得阮霰除了无言还是无言。 原箫寒把阮霰推到这几人看不见的地方,孤身直面四人。他们投来的视线很幽怨,但原箫寒向来脸皮厚,脸上寻不出半点类似愧疚、歉意的神情。半晌过后,他轻轻一抖衣袖,状似随意发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份随意底下还压着些许杀气,他很不满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宁静温馨氛围被打破。 “你们许久未曾出现,我们很是担心。”沉默半晌过后,阮方意轻咳一声,开了个头。 阿七接话:“所以我发挥了我的专长,冒着风雨满寨子嗅闻。” 随后谢天明发言:“寻了很久,终于发现你们在此地。” “隐匿术倒是真不错,连我都瞒过了。”原箫寒不咸不淡评价。 阮方意拧眉细思一瞬,决定不予理会,顶着压力往外挪动,整个上半身都挂下来,盯住角落里的阮霰:“九哥九哥,你都答应带他了,那带我们吗?” “不带。”阮霰回答得干脆。 “为什么?”阮方意睁大眼,一脸不敢相信。 阮霰冷漠告诉他答案:“境界太低,对方人多,一不留神就死了。” “我好歹是天下第七!唯一的一个天下第七!”阮方意又气又惊又委屈。 “但第四到第六,都在对面。” “虽然我这次第七,排名很低,但这说明我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天下第七排名低?他身旁的镜云深和谢天明纷纷瞪眼仇视。 阮方意浑然不觉,边比划边为自己争取:“九哥,你让我多打几架,说不定明年就是天下第一了!” 这时原箫寒凉幽幽看过去,阮方意立马改口:“天下第二……不!三!” “虽然我们几人,单独拎出去,敌不过对方手里的强将,但配合起来,效果还是惊人的。”谢天明叹了声气,严肃认真地劝解,“敌我兵力已经悬殊,阿霰,你不能再把自己这边的助力往外推。” 阿七亦赞同此理,忙不迭点头:“主人,你又不是没打过仗。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拎出来,个人能力有多强?其实并不强,但他们仍是取得了胜利。为什么?因为他们人多,因为他们团结,因为他们人多且团结得根据战术向前冲。所以,团结力量大!” 春山夜带刀_178 这道理谁都懂,但被这样子说教,阮霰一时哭笑不得。转念后,他忽然意识到某处有异常——谢天明的境界恢复了,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奇怪在于,他身上的气息很微妙,和原来的有些不同了。 “天明,你的修为……”阮霰蹙了下眉,但上半张脸被面具遮挡,谁都看不见。 “那夜在阮家一战之后,就莫名其妙回到了无相境。昨日我们几人研究了一番,都觉得或许是那一战所刺激的缘故。”谢天明语气坦坦荡荡,神情不似作伪。 这话对于修为境界似是能说通,但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阮霰瞥了原箫寒一眼,不动声色压下心中疑虑,缓慢点头,“不管怎么说,恢复就好。” “九哥,你到底同不同意我们跟去?”阮方意反手一撑,跳下房顶,边拿雨水洗手上蹭的泥,边问。 不过阮霰还没给出答复,他就自顾自作了答:“算了,就算你不同意,我们也会跟着。” “你想,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想着造灵脉、增灵气,四圣家族的人,也不是人人都希望自家圣器能被唤醒,我们跟着去,还能帮你说服一些人,让他们退出这场纷争。譬如今次江湖风云榜第五的那个,我就和他挺熟。” “他就是想打架。”原箫寒言简意赅作出总结,并进行解释,“说服指的是用剑去说服。” 眼见着阮方意瞪来,原箫寒话锋一转,“不过我认为,还是让他们一并过去比较好。毕竟人多好办事。” 阮霰眸眼轻轻一动,幽幽望定原箫寒。 “本来,副庄主还想让我从鸣剑山庄带一部分人出来。”原箫寒笑了一下。 阮霰一想到那些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鸣剑山庄弟子就头疼。 原箫寒摊开手:“我知你定然不愿意,所以拒绝了,但副庄主让他们时刻准备着,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会需要援助。” 是若他不同意带阮方意他们,就把鸣剑山庄的麻雀们放过来的意思。 “行吧。”阮霰没好气地瞪了原箫寒一眼,然后对阮方意他们道:“随你们。” 说完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步入霏霏细雨下的空寂街道。原箫寒大步追上,撑开伞举到阮霰头顶,同他并肩前行。 等他们走远,阮方意、谢天明、镜云生将视线移向阿七。 “你不是说他们吵得厉害,差点要打起来吗?”阮方意眯了下眼,压低声音道。 “你不是说他们太久没动静,恐怕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打死了吗?”谢天明挑眉。 “你不是说他们……” 镜云生还没说完,被阿七哀嚎着打断:“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们这种甜甜蜜蜜、腻腻歪歪的氛围不是我一条狗能承受的,所以要拉上你们一起!” 阮方意、谢天明、镜云生互相交换眼神,异口同声道:“还是先打死吧。” “不——” 惨叫声顺着冷风盘旋抵达天际,可惜无人出手相救。 另一边,阮霰拿手背撞了下原箫寒手背,压低声音,疑惑道:“你没感觉到天明身上有股异样的气息?” “没有,什么气息?”原箫寒神情有几分惊讶。 “说不出来。”阮霰抬手抚摸下颌,思忖片刻,才道,“我应该曾在哪里感受过那种气息。” “他身体没出毛病,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都没有,神魂很完整,未曾被别的东西侵蚀过。”原箫寒回忆了一番,摇着头说道。 “难不成,是我感觉错了?”阮霰垂眸低喃。 原箫寒安慰道:“我们都没发现异常,可能是你太多心了。” 阮霰仍在沉思,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连原箫寒站在原地不动都没察觉。 “霰霰,你都不关心我。”原箫寒不满地眯了下眼,大步追上去,抬手按住阮霰肩膀,不让他继续前行。 阮霰眼都不抬:“你又怎么了?” 原箫寒绕到阮霰前方,语气变得很严肃:“有一个问题你始终没有回答我。” “嗯?”阮霰撩了下眼皮。 “为什么这次的面具只有一半!”原箫寒皱着眉,严肃、认真、谨慎发问。 “?”阮霰歪了下脑袋。 春山夜带刀_179 “不许装可爱!”原箫寒把他脑袋给正回去,“你以前都是把脸全遮起来,为什么来这里只遮半张!” “……这里水汽重,很闷。”阮霰分外无言。 “真的?”原箫寒把脸凑过去,几乎要贴在阮霰眼前。阮霰往后挪一寸,他把人拉回来一寸,数次循环往复,阮霰只能答:“真的。” “真的是真的?”原箫寒还是有点不信。 “你吃错药了?”阮霰一巴掌把面前的脸拍开,没好气道,“玩绕口令?” 原箫寒长舒一口气:“好吧,我放心了。” 阮霰:“……” 这人不是吃错了药,而是有病压根不吃药吧! 他丢了个白眼继续朝前。 接下来的几天,阮霰一行人一直停留在瑶山。这个消息只有蓝家族长和长老知晓,但没人敢透露出去,外面的人千方百计寻找春山刀的下落,若是得知了他在此地,瑶山铁定变成一块靶子,而他们的态度和立场也会被自动划到阮雪归那边。 第四日的时候,阮霰佯装向蓝臣求圣器无果,告辞离去。但实际上,离开瑶山前往春山的只有阮方意他们。 当天夜里,防守又加固了几层的朱雀一族圣器失窃。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很快传遍南北两国,蓝家长老们有了足够理由,当即宣布加入青龙、玄武两圣族所在的阵营。 这事在阮霰的意料之中,此乃蓝臣留给朱雀一族的退路,这样一来,无论哪方获得最后的胜利,他们都能站住脚。 春山伫立在浓夜中,起伏的山峦仿佛黛色虚影,它在此地等候百年,终于迎回自己的主人。 当年高祖皇帝派人为春山刀建了一座宫殿,位于山巅,终年缭绕云岚,浩渺庄严。这会儿,阮霰正循着记忆带原箫寒过去。 庭院深深,花叶沉寂,廊上窗后,只零星点了几盏灯。 阮霰入内,就见阿七拿着一封信急奔而出: “青龙、玄武两族的圣器陆续被盗,盗窃者杀人、伤人,事后不掩痕迹,观其刀法,和主人你相同!” 第七十六章云深露寒 “这世上,使得出我的刀法的人,除了你,只有雾非欢。”阮霰扶住险些跌倒的阿七,镇定说道。 “我也觉得是他,可想不出他到底要干什么。”阿七满面愁容。 无星无月的沉夜,空气里藏着大量水汽,雨随时有可能落下。长廊幽深,轩窗寂静,零星烛火被风吹得飘摇,偶尔一刹照到外面,又立刻仓皇地逃窜回去,唯余一串幽影。 这样的夜色下,阮霰表情沉静如水,神色格外平静。 雾非欢会抢其余两家的圣器,没怎么出乎意料。但雾非欢自己拿到圣器,并无太大作用,他自身又没有收藏兵器的癖好,由此可见,他背后还有人。而且是一个能帮他将圣器之力化为己用的人。 这个人是谁?他收集圣器想干什么?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外界认定,现在四把圣器都在你手上。先前那个发战帖单挑、逐个击破的计划走不通了,此时此刻,他们正集结战力朝春山攻来,势要‘斩春消雪’,‘让你不得归’。九哥,你打算怎么办?”阮方意从幽暗殿内行出,沉声道出数息前从情报楼传来的第二份消息。 阮霰细思片刻,道:“设阵法。” “然后呢?” “休息着,等他们过来。” “直接开打啊?”阿七扒着阮霰双手问。他现在是人形,但当狗当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喜欢蹭阮霰的毛病。原箫寒将他从阮霰身上撕下、丢开,不咸不淡道:“你也可以在开打前,出去与他们斡旋一番。” 一听见这个,阿七登时垂下脑袋:“那还是直接开打吧。” “他们人数虽然多,但也不会特别多,如琴心境、凤初境这类的修行者,是不会跟来做炮灰的。来的定是各门各派各方势力内的好手,他们的队伍乃临时拼凑而成,一旦打起来,配合上肯定会出现问题。”阮方意抬手拍了拍阿七肩膀,笑着安慰,“反观我们,人数虽少,但精良、优秀、能以一敌多,所以不必太忧心。” 阿七“诶”了声,脸上仍挂着担忧。 “天明和镜云生呢?”话说了许多,却不见这两人出现,阮霰抬眸扫视周遭一圈后,出声询问。 “方才有几个探子摸到山底下,他们过去清理了。”阮方意道。 春山夜带刀_180 “什么时候出现的?”阮霰又问。 “半刻钟前。” 阮霰不动声色点头:“既然有探子,说明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打过来,我去准备结界。” 言罢拾阶而上,走入前殿。 原箫寒跟着进去,殿内灯火昏暗,他轻甩衣袖,将灯盏一一点燃。 殿堂内的情形入得眼帘,此处是陈朝高祖皇帝命人仿照古籍古卷上的神殿仙殿所建,殿上一切,奢侈华丽,又清贵出尘,不染半丝俗世烟火气,可见当年的阮雪归,在帝王心里的地位到了何种地步。 阮霰却看也不看那些名画珍玩,寻了个地方坐下,掏出寒露天与朱雀家的圣器,低头仔细研究。 原箫寒开始闲逛,他境界高,无论呼吸还是脚步,皆不发出声音。 大殿上沉寂至极,半晌过后,阮霰兀的开口:“我不太来这个地方,当时丢了个结界就走了。” 在他背后,原箫寒从博古架里取下一个盒子,打开观摩了一阵,正要回头,闻言动作一顿。 “所以别问我东西是什么,该怎么用,或者值什么价。”阮霰又道。 原箫寒弯眼笑起来,“霰霰,我还没问呢,你就知道我心中所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 分明是由于我敏锐。 阮霰没把话说出来,垂下脑袋,继续自己的事情。 原箫寒一声哼笑,抬手将盒子送还回去,走到阮霰对面,盘膝坐下,“你打算用圣器来布置阵法?” “一半吧。”阮霰回答。 “另一半呢?”原箫寒伸手抚上寒露天刀身,垂眼凝视,低声发问。 阮霰反问他:“你看不出来?” 原箫寒笑道:“你在对比神器与圣器的区别。” 阮霰简单“嗯”了声,左手执寒露天,右手持朱雀家的长弓,同时催动。明明大殿之上,赫见两团光华徐徐升空,一者银白如霜,一者璀璨流火,两相碰撞,赤红之光退缩避让,显出臣服之态。 “你看,神器的力量是高于圣器的。”阮霰仰起脸,注视升空的两团光芒,那光映回眼底,被揉得细碎清幽,“而且神力可以改变圣器的力量。” 话音甫落,倏见圣器之力凝做的光华间赤红色逐渐消退,被明亮的苍青取代,接着又转为深褐,最后化作一点幽紫,朝原箫寒掉落过去。 原箫寒伸手接住,那点光华顷刻间没入掌心,流转入周身经脉。绛紫衣袍无风而动,抬眸一瞬,气劲涟漪般扩散,扫荡整个殿堂。 “这就是……”原箫寒撩起眼皮,惊讶低喃。圣器的力量被他吸收了,而且自己的身体没有半点排斥。 阮霰接过他的话:“雾非欢为何能使用圣器之力的原因。” “原来圣器之力是可以转化的……这说明藏在雾非欢背后的,是一个同样能驾驭神力的人。这个人的神力如何而来?是生而就有,还是如你一样,从神器上得到的?”原箫寒皱眉深思,“最重要的一点,他想干什么?他拥有神力,当是境界高深之辈,那么低于神力的圣器之力,于他又有何用?” “如果与我无关,那他想干什么都无所谓,但他偏偏……偏偏找上了雾非欢。”阮霰勾了下唇,声音清冷,语气幽寒,“雾非欢能一次又一次杀上来,他功不可没啊。” 原箫寒抬手抚摸阮霰侧脸,神情有些担忧:“圣器一共四件,其中三件已被他得到,朱雀家的弓是最后一件,他或许会趁着你我迎战时,前来窃取。” 阮霰抖了下衣袖,淡淡道出一声“无妨”。 “这座宫殿存着不少法器、灵器,我对阵法一道虽不甚精通,但借助这些东西,加之这把圣器,将闯入者困在此间,不在话下。” 言罢起身,将手中这把朱色如焰、华美鎏金的长弓抛向半空,抬手结印,低声道出繁复冗长的咒文。 殿堂之上流转回风,白衣银发翻飞起落,阮霰望定在虚空里缓慢倒旋的长弓,颜色浅淡的眼眸里淌出光华一点。 气劲四散,风过骇然,穿透紧阖门窗,碾过殿外草木,疯狂涌入春山。 若从上空俯瞰,见到的便是在夜色中沉睡正酣的春山倏然被光芒点亮,圆月般的阵法骤现,银芒如炸,又如水漫,俄顷覆盖终年为云海环绕的宫殿,同时沿着山脊往下疾蹿,到了山脚,当即分往两头、向东向西绕山而去。圆月相交,阵法相错,一环紧扣一环,锁住整座春山的刹那,光芒熄灭。 夜色恢复沉寂,苍莽青山再入沉睡,这一切不曾留下丝毫痕迹,仿佛未发生般。 阮霰垂下双手,缓慢呼出一口气。 这时阿七推门而入,手里捏着一封急报:“一刻钟前,他们集结好了人马,现在已经开始行动。” 春山夜带刀_181 “动作还挺快。”阮霰眉梢轻轻挑起,“从何地出发?” 阿七语速飞快:“他们从处于南北两国交界地带的银灰城出发。此地距春山不远,若全速前行,不出三个时辰便可抵达。” “休息备战吧。”阮霰垂眸说道,接着话锋一转,问:“天明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阿七摇头,“但我方才前去探了一番,来的那几个探子都被解决了。” “给他们发信,叫他们速归。”阮霰吩咐道。 “好。” 阿七来得匆匆去也匆匆,短暂的几句交谈过后,大殿恢复沉寂。 灯烛明明,长弓如火,流光四溢,却映一殿清冷。夜风吹入,卷起袖摆衣角,在虚空翻转飞舞,起落间拉出光弧,如华美的蝶尾。 阮霰站在半开的门前遥望夜色,原箫寒上前几步,从背后抱住他,温沉道:“谢天明那边,我帮你盯着,你专心应战便是。” “天明身上一定出了什么状况。”面具之下,阮霰蹙起眉稍,“他这个人,受了伤、生了病,向来喜欢藏着,不告诉别人。” 原箫寒吻了一下阮霰后颈,安慰道:“有镜云生跟着他,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差池。等结束之后,我帮他看看。” “嗯。”阮霰沉沉应道。 * 打着“斩春消雪”旗号的修行者大军来得比预料更快,总人数约有三百,皆是各门各派的精锐强手,剑士、刀客、弓手、咒术师、幻术师、阵修、符修、医修一应齐全。 他们没有选择包围春山,而是集中兵力,以鱼鳞阵从东面突进。 弓手以箭、咒术师以法术开道,茫茫夜空之中,似乎点燃一场绚烂无边的焰火。设在春山脚底的阵法一触即发,这些人发出的箭雨与咒术有多强劲无匹,阵法送回去的,便有多绮丽纷呈。 轰—— 气浪冲击四野,满目碎石横飞,阵型前方的人防不胜防,连声惨叫都要没来得及,死得悄无声息。 刹那间尸横满地,指挥者急忙命令各部开展防御,并嘶吼大喊:“破阵!破阵!破除阵法!” “不行——这阵法的基础术式虽然简单,但破不开!里面的力量太强了!无法破开!” “只能选择强攻!把阵法屏障消耗掉!” 阵修们匆忙回应,瞬息之间,指挥者作出应对之策:“所有人后退!所有人后退!祭法器灵器,符修使用符咒!” 他的声音吼到最后几乎变了调,熟料电光火石之间,忽见虚弥夜空之中,有数十飞行法器从东南方向疾驰而来。 这些飞行法器无一不镶金嵌玉,灵石绕了一圈又一圈,不要钱的往上面堆,防御法阵的光芒更是流转得坦坦荡荡,让人闭着眼都能感受到造价昂贵。在沉夜将尽、晨曦醒来之前,最为漆黑的夜色里,这些飞行法器亮得仿如流星。 “兄弟姐妹们,亲朋好友们,就是这些人了,我们发动进攻!”也不知谁拿着扩音符喊了这么一句,眨眼过后,数不清法器、灵器启动,符纸从天降落。 轰—— 砰—— 气劲狂冲,元力激荡,华光开炸,春山之下,光芒盛亮如海。 春山之巅,云深露寒,却不侵仙骨。 阮方意练完了剑,正喝茶,在水镜里看见这一幕,没忍住一口喷出来:“这是哪来的一群小崽子?钱多得花不出去了吗?用这种方式砸!” 原箫寒摸着下颌,一脸复杂:“是瑶台境的那群小崽子。” 第七十七章山色深雨 瑶台境学子们使用的符咒、法器皆为上品中的上品,效力惊人不说,数量还多,他们来势汹汹、出其不意,打得集结在地面的“斩春”大军措手不及。 指挥者连忙调动各部展开结界进行防御,命咒术师、弓手摆开阵型发起远攻,但都被光明正大布置在飞行法器上的防御阵法给阻挡了去。 “这些人,自身修为不如何,不过是仗着法宝多罢了!”地面上,也不知是谁气急败坏了一句。 “拿得出这么多法宝的,定然不是寻常人。”有人接过话头,但说着说着,声音竟颤抖起来,语气惊疑不定,“我看他们领头的那两个,怎么有些像我们陈国的八皇子与十七皇子呢?” 春山夜带刀_182 修行者本就耳聪目明,瑶台境的小崽子们为了探查敌情,更是在飞行法器上放了相应法宝,领头者听见这番谈话,当即拿扩音符作出回应:“不错,余乃陈国十七皇子,站在余身旁的,正是八皇兄,除此之外——” 他话音还没落完,扩音符就被抢了去,另一个声音响起:“除此之外,孤也来了。哦,或许陈国的修行者不认识孤,那孤就勉为其难自行介绍一番,孤乃北周凉王……” “还有我北周长乐公主!本公主在此,谁敢对春山刀阮雪归放肆!” “……” 山前原野之上华光不灭,明明灿灿,仿若火烧,与虚空中的金玉之光与之遥相辉映。飞行法器上的人一个接一个亮出身份,都非富即贵,身后势力抬出来,听得底下许多修行者当场一怂。 “斩春”大计由四圣家族之二青龙、玄武两家牵头,拉拢南北两国大多数门派与势力,组成一支精英队伍,其实力不可小觑,但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肆意横行——那些没被说动加入的势力,其中不乏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得罪不起,也没人敢去得罪。 这是个世家贵族垄断绝大部分灵脉与资源的时代,修行与权势密不可分。大势力往往俗世、仙道两头都占,后者自不必说,至于前者,无论官场还是经商,背后总能寻见他们的影子。至于皇室,就更不用说。 在来之前,可没听说这些势力站在春山刀身后啊!犯怂的修行者们在内心咆哮,迫于权贵财势,摆开的阵型以肉眼可见散了。 多数人自我介绍完毕,剩下那些懒得开口或者不愿开口,天上地下鸦雀无声,场面极其沉肃。这个时候,有人降低飞行法器的高度,轻咳一声之后,彬彬有礼道: “诸君请听我一言,我们来此,并非为了与诸君斗个你死我活,而是希望和诸君开诚布公地谈一番,讲个和。想必诸君得到的消息,是春山刀此人,能够唤醒沉睡圣器,并且可以用来塑造成为新的灵脉,前者此处不提,后者嘛——且不说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铸成一条灵脉,是否有失道义,光是这消息的可信度,就很值得探究。” “消息是阮家前任族长放出的。众所周知,在他死前,曾与春山刀数次交手,可见这两人之间矛盾很深。所以他说出此话、放出此消息,动机很明显,便是要利用大家致春山刀阮雪归于此地,为他报仇……” “现在讲话的,是北周太傅嫡次子,流夜台里最能说会道之人。”春山山巅,原箫寒执壶斟茶,推到阮霰手边,轻笑说道。 轻轻袅袅的水雾散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阮霰抬眼望着水镜,不动声色饮了口茶,问:“先兵后礼,你教的?” “显然是这群小崽子自学的。”原箫寒慢条斯理道。 “嗯,看来就是你教的。”阮霰眉梢一挑,淡声道。 接着语气微变,声音沉下去:“这番说辞或许能动摇底下一些人,但动摇不了计划的制订者,这些个势力的高层。四圣家族虽然各在一方,可互相的监视和刺探从来没少过,这些年来阮家突然坐大,早就引起了怀疑。其次,我百年不出,阮家便百年兴盛,我一复出,就把阮家血洗了一遍,这之间的缘由,不难推测。再者,阮东林肯定给了他们别的证据。” 边说,阮霰边站起身,抬手一招,阿七化作长刀落入手中。 春山脚下。 如阮霰所料,太傅嫡次子一番话还未讲完,便遭到“斩春”计划的人反驳,那人甚至借此发挥煽动,振臂高呼道:“强权使人畏缩,这话看来不假。这些人不过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你们便如此惧怕,哪日若是见了他们的家主、见到了他们的父亲、见到了皇帝,是不是立刻下跪不敢说话了?” “这就是你们一直以来走的路,一直以来修的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等修行之辈,当逆流而上,不惧艰险。一切皆是自己争取来的,法器、灵石亦然,来日的灵脉亦然。被强权压迫得太久,一条新的灵脉,是此生唯一翻身的机会,你们难道不想争上一争,难道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是定然要杀死春山刀的,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此乃天道!若有人叫我退、有人让我跪,我定会举起手中剑,杀了他!” 此言一出,人群中当即有人附和,而随着附和之声渐大,那些内心动摇者亦重新坚定起来,举拳拥护。 这人满意一笑,旋即挽了个剑花,朝太傅嫡次子狠劈而去。他身后的修行者受此感染,纷纷提起刀兵,朝虚空猛攻。 各色光芒再度炸开,元力激荡,掀起风浪。可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灼眼刀光划破铁灰般的天幕,势之极气之宏,于转瞬间斩落原野,若惊雷炸响的同时,将所有袭向瑶台境众人的攻击挡开。 哗啦—— 这道劈过天际的刀,带落一场酝酿整夜的雨,天与地刹那深沉,春山脚底的法阵赫亮,银光流转之间,结界屏障化作进攻的武器,往外强势推进! “斩春”大军的前锋部队被掀得人仰马翻,下一瞬,素白身影落入雨中,手腕一偏、刀锋一转,寒芒刺眼。 风过原野,翻飞衣角,阮霰浅色的眼折射过雨的冷光,音色清冽如刀:“春山刀阮雪归在此,谁人敢上来领教?” 紧接着,是一声漫不经心的低笑:“孤月剑原箫寒,想领教一下诸位的功法,可有人敢来?” 话虽如此,但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话音一落,两个人刀剑并起。 风吹不休,雨打不止,战声叠叠,剑气刀光纵横交错,阮霰与原箫寒背抵着背,应战数百人的围攻,面色不改,配合极为巧妙。 雨水混着血水,在泥泞间蜿蜒流淌,不过片刻,已满地横尸。 高峰之上,两双冷眼睥睨战局,一人红衣起落,一人黑衣沉然。 “这一战,阮霰不会输。”黑衣人低声道,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红衣人扬起骨刀,舌头在刀锋上缓慢一舔,幽蓝眼眸里光芒诡谲:“他若败了,怎配当我的师父?” “最后一件圣器在山顶的宫殿里。”黑衣人又道。 “这明显是个陷阱。”雾非欢弯眼笑起来,声音低哑阴沉,“我不会贸然前去的,临渊大人。” 闻得此言,临渊哼笑一声,除此外没什么反应。但眨眼过后,他后背猛然僵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般后退两步。道旁歪斜伸出的一根树枝勾落兜帽,露出一张带着不可置信表情的脸。 春山夜带刀_183 他抬起手,颤颤指向不远处的红衣人,眼底又惊又惧:“我……你……雾非欢!”惊的是自己,惧的仍是自己,惧这山色深雨之中,陡然悉知的秘密。 雾非欢迅速望过去,看着他的表情和动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觉得很有意思:“哦?谢天明?你竟恢复意识了?” 但雾非欢这话刚说完,就见谢天明脸上表情又变了,那是一种将另一自己压制下去的放松,以及些许对另一个自己内心所想所感的轻蔑。 “临渊大人。”雾非欢笑道,语气放恭敬了些。 属于谢天明的那张脸嘲讽一笑,“没想到随着修为恢复,他竟然能醒过来,和我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临渊没再戴兜帽,就着这般模样,继续远观山下战局。 咔嚓。 突然的,后方传来一道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雾非欢和临渊齐齐回头,见得一双写满震惊的眼睛——这人手提单剑,着苍蓝衣衫,表情诧异骇然,正是镜云生。 “天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和雾非欢在一起?”镜云生颤声发问,但片刻后,他察觉出某些东西,神情变了又变,后退两步拉远距离,手中长剑一立,剑尖直指对面两人,“不,你不是天明。说,你是谁!” 临渊递给雾非欢一个眼神,后者挑唇一笑,扛着骨刀,缓慢走出。 却见临渊面色再度变幻——谢天明拼尽全力抢夺过身体主权,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但藤蔓以迅雷不及之势从四方窜出,迅速缚住手脚,使他不得动弹。 谢天明挣扎着,眼神慌乱又紧张,采取不了行动,只能竭力嘶吼: “云生,你快走,你打不过他!” “快走,去告诉阿霰和原庄主!” “快!” “快啊——” 谢天明的声音破碎在滂沱大雨里,而镜云生来不及行动,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独自逃走。 着苍蓝衣衫的剑者立剑而起,与雾非欢手中骨刀撞在一处,刺响被雨声吞没。 剑者走剑如游龙,气东山林,震荡江河,苍蓝衣衫挂满水珠,随着交错踏出的步伐散落成花。刀者身法诡异,唇角轻弯,眼角轻弯,旋身闪至剑者身后,骨刀下压之后上挑,刀尖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刺对方肩胛骨。 继而是肋骨、手臂、腹部,最后一刀,灰冷的骨刀刺穿胸膛。 镜云生猛吐一口鲜血,握着剑柄,沉沉跪坐在地。 这一刻,谢天明脸色寸寸灰败下去,手脚被束缚住,想扑上前方,想和他一起跪倒,却是不得。 这一刻,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噗嗤—— 雾非欢抽刀而出,用力一甩,甩落刀身上尚且滚烫的血,幽幽笑道:“临渊大人,你可真是恶趣味,明知道这两个人对彼此的心思,还叫他看着我杀死镜云生。” 束缚在手脚上的藤蔓悄无声息消失,临渊笑起来,抬手摸了下胸口,悠然道:“是时候让我这名为‘善念’的心魔,彻底从世上消失了。” 第七十八章繁花绽放 阮霰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往天空看了一眼。 铁灰的苍穹色彩正逐渐转浅,天光拉开序幕,但雨挂如帘,一切茫茫如空,稍远了,便看不真切。四野唯闻雨声杀声,除此之外,天地静籁。 “怎么了?”原箫寒偏首,一甩剑上血珠,低声问道。 他们杀得太狠,周围出现了一片空无地带,敌方修行者退至三丈开外按兵不动,战局陷入短暂的休止。 阮霰敛下眸光,轻轻摇头:“没什么。” “那继续?” “继续。”阮霰挽了一个刀花,就要朝前迈出步伐时,倏见敌方后排一道瘦削身影暴起。 此人一身劲装短打,看似瘦如枯枝,但迸发出的气劲澎湃如洪。他转瞬掠至阵前,落地时分,手中长刀摆出一个起势,“武陵狂客云苍梧,前来领教!” 春山夜带刀_184 紧接着,又有一人从阵中窜出,身法鬼魅飘逸,手持银枪,眼锐利如钩:“银鞍飒沓流星照,前来领教!” 这两人境界都在无相境三层,与方才那些相比,周身气势简直天差地别。 见此情形,原箫寒弯起眼睛,感慨万千:“你们早该如此,处于同一境界的人才有互相较量的资格,集结这么多所谓的‘精英’进行围剿,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 旋即侧身,低笑着对阮霰道:“霰霰你百年不出世,或许有所不知,这位武陵狂客,是三十年前江湖风云榜上有名的人物,不过后来退隐了。他旁边的银鞍飒沓流星照,与他是好友,成为当时的枪修第一人后,亦选择了隐退江湖。” 阮霰抬眸仔细打量此二人,轻轻“哦”了一声。随后刀起,脚踏七星步法,他速度极快,残影仍存,人已移步折转数次,末了陡然现身武陵狂客背后,一招斜劈而下。 “虚招。”武陵狂客轻蔑一笑,足划半圆,旋身横刀格挡。 当啷一声响撞开在雨幕中,切碎滚珠般的雨点,两双眼对视一瞬,武陵狂客骤退半步,继而刀尖压低,再斜递往上,意在缴落阮霰手中兵刃。阮霰怎会让他如意,侧身避过此击,顺势翻转刀势,猛砍对方后背! 阮霰的刀法向来不花哨,干脆利落,又狠又准直切要害,不过十数招,武陵狂客不得不化攻为守,狼狈躲避。熟料又过数招,这人就地一滚拂过之后,竟狰狞一笑。 再看另一边,手持银枪的银鞍飒沓流星照在原箫寒长剑逼迫下节节败退,若非身上穿着数件防御法宝,早已横尸当场。眼见着如虹剑光就要落下,他狼狈逃窜开去,但与此同时,朝原箫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原箫寒将之收入眼底,可剑势不收,凌厉劈落在地,震得山林原野无一不发抖颤栗。 如果从高空往下看,倒在四周的尸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规律,而原箫寒和阮霰所处方位,正好踩在离火位与坎水位上,两人遥遥相对。 他们对望一眼,阮霰朝原箫寒笑了一下,左手轻抬,从鸿蒙戒里抓出寒露天。 说时迟那时快,诡谲红光沿着鲜血在泥泞不堪的原野上亮起,以极快的速度从南向北连接成环,形成以先天八卦图为基础的阵法,将阮霰与原箫寒一同困锁在内。 天与地的颜色刹那退去,眼前唯余幽幽一片。“意料之中。”阮霰的声音响起,听上去毫无情绪。 辨不出色彩,看不见光亮,没有方向,所视所闻所感皆为虚弥,原箫寒干脆闭上眼,凭着感觉,走向另一边。 阮霰站在原地没动,他察觉有个人向他靠近,没有任何犹豫,朝那人伸出手。 两只手在茫然无色的虚无中交握,原箫寒拇指摩挲阮霰手背,接着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的确如此,他们不会只派两个人来对付我们。”原箫寒在阮霰耳边说道,语调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笑声很低,也很抓耳。 阮霰觉得心底被挠了一下,痒丝丝的。他面无表情将脑袋挪远一些,冷淡道:“这个阵法,其实是血祭混沌。先布置一个以困为目的的简单阵法,再引我们杀人,等死到一定的数目,就可以用那些人的血做祭,召唤出远在混沌境里的混沌气息,将我们彻底围困。” 这便解释了对方为何要集结这么多人来送死,更解释了他们为何如此势在必得,因为混沌之中万物不生,没有生灵能够存活。 但这些人没料到一点—— “太初之时,世间为混沌所充溢,无生灵,无死物,更无万物。后来,名为‘天’的父神以斧相斩,开天辟地,划分阴阳,点照三光,收混沌气息于混沌境内。这就说明,混沌是可以被控制的——当初父神虽是以开天之斧清退混沌气息,说到底,用的其实是神力;而现在,寒露天在你手上,神力在你体内流淌,这里的混沌气息也不是很多,虽然不一定能完全消弭,但脱困还是可以做到的。”原箫寒逗猫似的挠了挠阮霰下巴,哼笑说道。 “呵。”阮霰拿刀背拍掉原箫寒不安分的爪子,又晃了下被这人死抓着不放的手,没好气道,“那你还不放手?” 原箫寒跟条大型犬似的拱了拱阮霰,把头埋在他颈间,“他们这会儿一定把阵法叠吧叠吧收起来了,正手舞足蹈准备庆祝呢,我们这个时候出去,会把他们吓到。”语气还特别理直气壮,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模样。 “你说得很有道理。”阮霰竟然点了下头。 “那我们过半个时辰再……”原箫寒大喜,音调高扬,语气极飘。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阮霰绷着面部线条,平平静静说出后半句:“我先出去,你留在此地,慢慢享受私人空间。希望等我解决完外面的事情来找你时,你没被混沌气息给弄死。” 阮霰边说边行动,撕掉粘在自己身上的原箫寒,顺便往外踹了一脚,接着手腕偏转,手起刀落。 混沌之中没有光与暗的分界,刀光乍现刹那,就被吞噬殆尽。 三尺三寸的长刀自上而下,挥出不可阻挡的弧度,斩过茫无边际的虚色,逼退死寂无物的幽弥,神力如涟漪四散激荡,混沌气息被逼远那刻,刀锋映照出一双凛杀的眼。 整个过程很快,不过眨眼一瞬,混沌退散,外界的灰白雨色重回视野。 哗啦—— 滂沱的雨砸弯矮木,枝头花朵凋零一地,被碾碎成血色的尘埃。 但外界情形不在意料之中,为“斩春”大计集结而成的队伍仍困陷厮杀。 这些人被包围了,北面是一群身着苍青衣袍的剑者,此乃鸣剑山庄的服饰,襟口、袖摆以雷云纹为饰,寓意为天。领头人赫然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副庄主,他率领诸人共结剑阵,压得敌方阵型不断朝内收缩。阮霰还在后排看见了钟灵。 东面是许多穿黄衣的女孩子,其中混了个穿粉衣的阮秋荷,为首之人乃是白飞絮。是沉香亭的人,她们的术法攻击性不强,但辅助得很恰当,白飞絮以幻术配合阮方意,其余人则配合鸣剑山庄的剑阵,几乎可以用所向披靡来形容。 而西面之人,则统一着了雨过天青色的广袖长袍,他们或抱琵琶或执横笛,以乐音为刃,乘风而起,杀入雨幕。阮霰一一扫过去,最后对上了牧溪云的目光。这人坐在雨中,但雨势不侵分毫,长琴摆在膝上,清音畅然,见阮霰望来,轻轻笑了一下。 不过下一瞬,阮霰被人拽了一把。一阵天旋地转后,面前只剩下一张表情又黑又臭的俊脸。原箫寒抬手挽剑,将举刀扑向阮霰之人捅了个对穿,同时咬牙切齿道:“悬月岛的人怎么也来了?” “不知道。”阮霰提刀一挥,把跃至原箫寒背后的人当空劈成两截,淡淡回答。 春山夜带刀_185 “他们的门派服饰竟也是青色,我回去就给山庄换一种颜色!”原箫寒板着脸,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阮霰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连这个都在意?” 原箫寒想回答就是很在意,十分在意,非常在意,颜色乃是一个门派的标志,怎可和他人相撞。但还没开口,忽见被护山大阵护住的那群小崽子里,有人往天空抛了个信号烟花。 不多时,一群身着黑衣、以面巾覆住容貌的人出现在战场上。这些人被风吹起的衣角上,都有一朵暗银色的花。 “是青冥落的刺客。”阮霰认出那花代表什么,低声呢喃。 “这群小崽子倒是聪明,知晓自己实力不行,便拿钱去雇人。”原箫寒赞许笑道,尔后倾身过去,隔着面具吻了一下阮霰眉心,温声道:“霰霰,你看这一次,这么多人都站在你这边。” 大雨冰冷,但对面人传来的温度很是熨帖,阮霰眨了眨眼,用鼻子“嗯”了一声。 胜利以极快的速度来到阮霰身边,敌方人马死的死逃的逃,阮霰和原箫寒都没追。 阿七化作人形,将前来援助之人都请入山顶宫殿,拿出丹药供众人疗伤,原箫寒则命没受伤的鸣剑山庄弟子打扫战场,悬月岛之人没有多待,来得悄悄,去也无声。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天光大亮,雨势逐渐小了去,枝头繁花绽放时分抖落水珠,鸟雀入林啼鸣声声,向来寂静的山巅宫殿人来人往,罕见热闹。 原箫寒以主人的身份把杂物安排妥当之后,潜入放置着最后一把圣器的前殿,悄无声息从背后抱住正打坐的阮霰。 寒露天被平放在阮霰身前的刀架上,阮霰注视此刀,头也不回轻声问:“鸣剑山庄非乱世不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帮我,不会有什么问题?” “天底下的势力联合起来对付你一人,这世道还不够乱?”原箫寒想也不想便道。 他没料到这人会这样回答,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失去意义,犹豫了一阵,干巴巴开口:“这世道其实还好吧……” “怎么还好?一点都不好!天底下的势力联合起来对付鸣剑山庄庄主夫人,这种时候还不出手,那他们不如不存在!”原箫寒歪了下脑袋,从侧方自下而上凝望阮霰低垂的眼睫,口吻严肃语气认真。 阮霰:“……” 原箫寒往上凑了凑,脸几乎快贴到阮霰脸颊:“夫人,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喂?原夫人?你为什么又不回答我了?” “原夫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原夫人,我还是不是你……” 阮霰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捏住原箫寒下颌,偏首吻住他,将这人没完没了的问号给堵回去。 第七十九章花色雨色 雨后山岚缥缈,檐外青枝若凝,初绽的春花花尖儿仍挂着水珠,清透欲滴,如诗如画。晨风微寒,透过半敞的窗入内,吹乱交缠在一处的衣袍。 阮霰靠坐在原箫寒身前,偏首垂眸,秀丽的眉轻蹙,睫毛不住颤动,半仰着头迎合这人片刻不停的深吻。他分外后悔方才用实际行动将这个烦人精的嘴给堵上的决定,这烦人精向来不懂什么叫得了便宜要卖乖,被亲了一下之后立刻反客为主,并钳住他的腰,切断退路,抵死缠绵。 宫殿内的喘息声乱得不成调子,过了许久,阮霰终于寻得机会后退些许,同原箫寒拉开距离。 原箫寒哼笑一声,把住阮霰软得不行的腰,手脚并用把他圈在怀里,轻柔地将他唇边未来得及吞咽的津液吻掉。做完这事之后,原箫寒又开始不安分,吻顺着阮霰脖颈线条往下,拉开他的衣袍,在白玉似的肩头吮吸出一朵小小的花。 “有件事,我一直忘记问你。”阮霰偏了下头,再次将自己挪出原箫寒的范围外,轻喘着开口。 原箫寒拱过来,语气格外不满,但又不敢流露得太过,所以看上去委委屈屈的,“宝宝,这么难得的时刻,你可不可以专心一些,不想别的。” 阮霰面无表情:“我看你闲得慌,所以给你找些事情做。” “我很忙的。”原箫寒说得语重心长,“你也很忙,没空做别的。”边说,他边把阮霰的衣衫又往下拉了拉,将这人整个翻过来,面朝着自己。阮霰的姿势被迫改为垮坐,他打量着原箫寒,在起身离开与纵容之间犹豫了一下,片刻后,抬手攀住这人肩膀。 换来一声哼笑。 银发落满肩膀与后背,阮霰垂眼感受着原箫寒的动作,忍耐着蹙眉低吟一声后,缓慢开口:“我是真的有事要问你。” “嗯?你说?”原箫寒头也不抬。 阮霰调整了一下姿势,抓住原箫寒衣间系带,慢条斯理解开,边问:“寒露天刀身底端的那个图腾,代表的是什么?” “三位至高神之一的月神。”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阮霰挑了下眉,继而疑惑又起:“月神?那不该是太阳图腾吗?” 春山夜带刀_186 “三位至高神的图腾很相似,日神和月神都是简单的一个圈,它们的区别之处在于,日神图腾会用阳刻,而月神的向来是阴刻。你的刀——寒露天刀身上的图腾,便是阴刻,所以代表的是月神。”原箫寒耐心为他解答,但阮霰听后,却是陷入深思。 神刀的定义有两种,一者为神明的刀,二者乃蕴藏着深厚神力的刀,寒露天属于这之中哪一种,真不是特别好说。那他呢?和刀鞘融合,吸收了残存其上的神力,同时还能使用神刀本体,发挥出寻常人不具备的力量,那他该算什么呢? 阮霰抬手抚摸下颌,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原箫寒发现了这点,黑着脸把阮霰的手捞回自己肩上,然后在他腰间响亮地啾了一下。 凝思中的人猛地一颤,开在那玉白腰身上的点点红梅随之剧烈抖动,他急促喘息了一声,指甲在原箫寒后背留下一道划痕。 “说起来,之前在金陵时,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完。”原箫寒通过这种方式唤回阮霰的注意力,抬眸对上那水光微润的眼眸,冷哼着说道。 “什么?”阮霰眨了下眼,有些不解。 “上次我问你腰上的是不是胎记,你说是,不过后面跟了个‘但是’。”原箫寒半眯起眼,对阮霰的遗忘很不满,“你在但是什么?” 阮霰不假思索回答:“没什么。” 原箫寒直起上半身,在阮霰鼻尖上轻轻一咬:“撒谎。” “从娘胎里带来的,不是胎记还是什么?”阮霰把这烦人精的脸拍开,定定说道。 烦人精抓住阮霰的手,倾身凑到他唇角,又小小咬了一口:“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加一个‘但是’?” “不为什么!”阮霰翻了个白眼。 但烦人精相当执着,抱着阮霰又啃又亲不住询问,阮霰被他折腾得没有办法,只好使出杀手锏。 “原大庄主,你是不是没办法同时兼顾两件事?若是如此,那你慢慢研究胎记,我去外面练刀,就不打扰了。”阮霰把原箫寒从自己身上撕下去,面无表情如是说道。 原大庄主心说你不也是?不过他不敢讲这话表露出,当场认怂,将阮霰拦腰扛起,去了床榻。 等折腾了一通过后,阮霰才后知后觉开始琢磨,原箫寒为什么会对平平无奇的胎记感兴趣——难不成以前见过? 窗外飘起小雨,细细碎碎氤氲在终年不散的云霭中,淡得几乎分辨不出。窗台下的矮木抽出一根新芽,引得路过的飞虫停留,但半晌过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震得枝叶微颤,惊跑了飞虫。 阮霰正靠在原箫寒怀里翻一本杂记,闻言撩起眼皮,颇感兴趣地往外看了一眼。 “霰霰,偷听人家墙角?”原箫寒伸手挠了挠阮霰下巴,低笑说道。 “什么偷听?我听得正大光明。”阮霰捏着书页,语气淡淡。他眼尾的红尚未完全褪去,嗓音很哑,听上去绵绵的,让原箫寒忍不住俯过身去,狠狠吻住他。 外面说话之人是白飞絮与阮方意。两人约定此时见面,前者欲就数日前后者逃婚之事讨要说法,但阮方意认为婚事已经做不得数,便没什么可说,拒绝与白飞絮谈论这方面的问题,而白飞絮并不这样认为。 阮方意活了一百多年,眼里只有剑,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更不理解女孩子。当下时分,他站在距离白飞絮三丈之外,面对女子的质问,语气冷淡矜持,又带着些许疑惑:“白姑娘如此执着此事,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什么——”白飞絮震惊不已,双眼瞪大,脸颊通红。她有好一阵没说话,开口便是一声怒言:“你这人好生没礼数!就是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看上你!” 阮方意反应不大,他偏了偏头,又发一问:“那你为何从金陵追到春山?” 白飞絮一口银牙咬紧,狠狠道:“你当众给我难堪,让我被天下人取笑,却连句道歉都不跟我说?” 阮方意:“早在当初订亲前,我就已表达过拒绝之意。” “可最后你还是答应了!”白飞絮怒容更甚先前,若她手上有剑,恐怕已然拔剑相向。 “是阮家答应的,并非我。”阮方意正色道,“这是一种迂回战术,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暗示,也不会来成亲。”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至极,白飞絮听得一脸不可置信,瞪视阮方意良久后,挤出四个字:“不可理喻!” 言罢转身欲行,不料阮方意道了声“留步”,突转话锋,“白姑娘,先前你我幻术、剑术相配合,发挥出的效果极佳,我找你来,是想和你探讨一番……” 白飞絮非但没住脚,反而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冷笑道:“你我之前,没什么可谈。” 这回换阮方意瞪大眼,一脸震惊。 一室之隔,原箫寒被阮方意吃瘪的模样逗得笑出声。 阮霰淡然翻过一页书,幽幽道:“你就是仗着有结界,所以如此肆意开怀,若让方意知晓,恐怕接下来半个月都会被他缠着练剑。” “你不说,我不说,小舅子怎会知晓?”原箫寒一脸无辜。 “哪日你惹得我不耐烦了,我便去告诉他。”阮霰面无表情。 原箫寒当即不乐意了,按住阮霰肩膀晃了他两下,“霰霰,你讲点道理,你现在正靠在我身上,把我当个靠枕,优哉游哉很是享受,怎么可以说出这种始乱终弃的话?” 春山夜带刀_187 “嗯哼。”阮霰挑了下眉,垂眼继续看书,不搭理此言。 过了没多久,却闻一阵急促敲门声与叫喊声:“主人!主人!大事不好了!小明哥被雾非欢重伤,镜云生更是被杀害了!” 来者俨然是阿七,语气焦急,声线发颤。阮霰当即一惊,掀开身上之人下床,随手捡了件外裳披上,捏碎结界,大步走出去。 “人在哪?”阮霰沉声问。 “已经送往西边的偏殿,医修正紧急治疗。”阿七跟在阮霰身后,追得有些吃力,“是鸣剑山庄的人清点战场时,在丛林里发现的!” 阮霰“嗯”了一声,一步踏入虚空,转瞬来到偏殿。 此地聚集了不少伤员,本是一派嘈杂氛围,但当他来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噤声。阮霰面沉如水行至角落,站定之后紧抿唇线。此处躺着两个人,一人身覆白布,不见面容,一人脸色苍白,胸前、腹部、手臂,处处是伤。 第八十章一曲送远 “外伤共十四处,其中腹部刀伤最深,几乎穿体,已用兰叶香丹处理,正准备缝针;心脉略有损伤,但要害都及时避开了,问题不大,估计半日到一日,便能苏醒。”负责照料谢天明的医修们拘谨起身,其中最为年长的上前一步,向阮霰汇报谢天明的情况。 阮霰冲他点头,继而示意跟来的原箫寒再去看一次,然后走到另一边,将覆盖在镜云生身上的白布掀开。 泥土与凝结成块的血覆满此人周身,伤处比之谢天明只多不减。最深的一处,胸膛开了个豁口,血已流干,唯余皮肉狰狞翻出,看得人触目惊心。镜云生至死不肯放开手中的剑,此刻魂已灭、身已僵,那把长剑竟是无以卸下。 “两位前辈并非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的,镜前辈在半山腰上,谢前辈在山脚。当时谢前辈仍清醒着,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知道镜前辈在山腰上被……雾非欢杀死了。”钟灵过来送药,见得阮霰与原箫寒,行了礼之后低声说道。 阮霰没回应,他沉默着注视镜云生片刻后,敛下眸光:“带他去清净的地方,将身上处理干净,然后换一身整洁的衣裳。” 站在阮霰身后的阿七却是摇头:“小明哥肯定希望自己亲自来做这件事。” “他看见这样的镜云生,会很难过。”阮霰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起伏。但原箫寒清楚阮霰内心难受,拉住他的手,拇指在手背缓慢摩挲。 “天明现在不宜挪动,等他醒来……”阮霰又道,可话还没说完,竟见谢天明浑身抽搐了一下,痛苦万分地睁开眼。 “别动!针还没缝完呢!”“快躺回去!躺回去!” 哗啦杂响如炸,伴随着医修的惊呼与制止声,谢天明推开所有人,挣扎着站起身,但踩稳那瞬,看见见镜云生灰败的脸,猛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腹部的伤口登时撕裂,血飞快渗出,洇红包扎在外的纱布,刺眼至极。 “不……这不是真的……”谢天明眼神如死,朝着镜云生膝行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不放。 “天明。”阮霰眼神轻颤,低低喊了谢天明一声,但后者置若罔闻。 对于谢天明而言,周遭一切,包扎时伤员的低声呼痛,医修们匆忙来回的足音,药瓶药罐的碰撞轻响,窗外的风声雨声鸟啼虫鸣,通通在这一刻消退远去。他什么都听不见,眼前身前,余下的仅有一个人,一个此生已尽、魂归黄泉的人。 “云生、云生、云生……你醒醒,云生……你看看我……云生……”谢天明干裂的唇张张合合,不断低唤沉睡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嗓音沙哑,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伤口流出的血渗透纱布,一滴一滴往下淌,砸落在地、开谢成花。阮霰蹙了下眉,上前半步,却还没说什么做什么,便见谢天明从鸿蒙戒里取出长剑,原地暴起,作势要往外走。 阮霰忙按住肩膀将人拦下,沉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雾非欢……我要去杀了雾非欢!”谢天明双目赤红,哑声低吼。 “你现在过去,是去送死!”阮霰厉喝。 谢天明仰起头,瞪着眼,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尽是愤怒之色:“可雾非欢杀了云生,我定要杀了他!” “你先养伤。”阮霰放柔语气,低声安抚。 “我如何静得下心养伤?”谢天明反问,扭动肩膀想要挣脱阮霰的手。阮霰怕他伤口又受创,不得不放开。 谢天明跌跌撞撞往外跑,越过一张又一张临时支起的床,穿过不断往来的医修,就要跨过门槛时,阮霰倏地提高音量,冷声道:“那镜云生就白死了!” 他大步走向谢天明,语气渐沉:“你们联手打不过雾非欢,是镜云生拼死拖住他,才换来你的一线生机,所以他死在山腰,而你倒在山脚。我猜得对不对?” “镜云生至死都不肯放开手里的剑,他用自己的死给你换来活命机会,你就这么不珍惜?” 阮霰的话字字如槌,一下接一下敲在谢天明心上,令他手足无措僵硬在原处,眼底的燃烧的火寸寸熄灭。 原箫寒,趁此机会闪身过去,一记手刀劈在谢天明后颈,后者毫无防备,又因重伤在身虚弱不堪,顿时失去意识,往后跌倒。他在阮霰接住谢天明之前,把人丢回方才的床上,尔后对那几个医修道:“替他重新包扎。” 医修们忙不迭开始行动,钟灵过去搭手,约半个时辰,终于将谢天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好。 春山夜带刀_188 阮霰一直站在旁侧,待得几人忙完离去,他上前两步,倾身抬手,掌心贴上谢天明胸膛。 “霰霰。”原箫寒低唤着,伸手止住阮霰的动作,“我来。” “你的元力没有我的好用。”阮霰反驳,手腕微微一翻,想从原箫寒手中挣扎出去。 “方才一战,你又是布阵法又是破混沌,损耗太大。藏在暗处的人还未除掉,当下时分,还是小心为上。” “但——” “没有但是。”原箫寒语气坚决,把阮霰的手从谢天明胸前移开,再隔空扶起此人,手悬放在他后心处,将元力输送过去。 同时吩咐道:“钟灵,陪你前辈去前殿休息,再吩咐厨房,做些滋补的药膳送过去。” 寻常修行者吸纳天地灵气转化而成的元力,与神力并非同种东西,若两者同时注入一人体内,说不准会造成什么后果。原箫寒抢得先机,动作明显没有阮霰温和,却挑不出毛病。阮霰瞪了他一眼,瘫着脸道:“我这里没有厨房。” 原箫寒微微一笑:“有。一个半时辰前的出现的,是你把我赶去处理的杂务之一。” 阮霰:“……” 钟灵在这时比了个请的手势,并殷勤解释:“咱们这伤员不少,需要大量熬药煎药,所以临时将厨房清理出来,加之利用。” “行。”阮霰接受了这个理由,但没有就此离开。 谢天明再度醒来,是在大半日之后。 如烟如雾的雨早已停歇,此时夕阳如火,烧过漫山遍野,灼尽万里江河。镜云生被安置在某僻静之所,隔着竹影如帘,隔绝如泼的血色余晖,沉睡在一派清幽中。 谢天明沉默地行至镜云生身侧,这人已被仔细清理过,玉冠将一头黑发高束,面容俊朗如初。 “他的剑呢?”谢天明伸手抚过镜云生面庞,垂着眼开口,声音哑得不行,尾音带了几分哽咽,又被生生压下去。 “在这里。”阿七取出一柄剑递去。 谢天明接过后,没收入鸿蒙戒,而是将之佩在腰间,接着倾身抱起镜云生,提步往远处行去。 “你想将他葬在何处?”阮霰在谢天明身后问。 “东边。”谢天明脚步不停,淡淡回答。 阮霰道了声“好”。 阮霰和原箫寒远远缀在谢天明身后,随他行至东山,看他送镜云生入棺木,亲手掘坟、刻立石碑。 时辰倒转,日落月升,遥挂东方。 银辉倾洒满地,透凉如丝,原箫寒倚着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梨树,取出长箫,低缓吹奏。 花开纷繁,箫声幽旷,风低旋,黄泉断魂,来生路远,对面相逢不相识,一曲远送离别人。 月下碑前,跪坐之人倾杯倒酒。远远遥望的二人离去,他抬手置于胸前,眉梢轻蹙,一脸思索神情。 “是因为演得太过了吗?不,不是的。”他在心中询问自己,又自行做出回答。 继而笑起来,饮尽杯中浓酒,悠悠道:“不过是沉睡之中不慎生出的心魔,竟会造成如斯影响,让我为一个无关过客的死感到难过,真是有意思。” 第八十一章引鱼上钩 沉香亭与鸣剑山庄众人皆已启程返回,瑶台境那群小崽子更是在早上便被原箫寒丢了回去。当下时分,月色清幽,山巅宫殿一片寂静,但侧耳细听,可闻微弱清脆的虫鸣之声,与两道压低的声音。 留守在厨房、照看灶台上大骨汤的钟灵正与阮方意交谈,内容与如何哄女孩子欢心有关。少年的语气神神叨叨,话语意味深长,而阮方意听完之后,竟连连点头称是,称自己有大彻大悟之感。 阮霰在东山染上的那些伤感被这顺耳一听给冲淡了些,他挑了下眉,丢过去一道绝音术,隔绝此等嘈杂之音,同原箫寒走入前殿。 殿堂内仍是他们离开时的凌乱模样,长桌歪斜,衣衫丢得到处都是,屏风倒了一扇,抬眼便可见浴桶周围水渍斑驳,不仅如此,某扇窗下还落了一地月季花瓣。 ——两个人厮混在一起的时候,原箫寒突然对阮霰说,宝宝你脸色好白,我可不可以给你点缀一下。说完却根本不给阮霰回答可以与否的机会,抬手幻化出一根娇艳带露的花枝,摘下花瓣,让阮霰含在口中。剩下的撒在他胸前、腰间、腿上,俯身一一吻去。月季便是那时落下的。 阮霰瞥见满地落红便想起当时的情景,狭长漂亮的眼睛微眯,甩袖将花瓣扫出殿内,把东倒西歪的物件正回原本该在的位置。 原箫寒无声一笑,拉着阮霰坐到桌后,摆出茶具,烧水煮茶。 春山夜带刀_189 窗悄无声息开了半扇,澄澈清透的月光倾洒入内,勾勒阮霰侧脸的线条,沿着清瘦的脖颈往下,收于素白的领口。他垂着眼,唇线微抿,茶杯捧在手中,却不饮半分。 “在想什么?”原箫寒偏头,伸手挠了挠阮霰下颌。 “雾非欢。”阮霰吐出三个字。 “嗯哼?” “雾非欢今天做的事,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按照他的性格,他不会……”阮霰搁下茶杯,拍开原箫寒的爪子,语气低沉,“但他们身上的伤,确凿是雾非欢造成的。” 阮霰没说明白,但原箫寒一听就懂。 “你是在疑惑,为什么雾非欢没有追杀谢天明,而是放走了他。”他道出阮霰无法说出口的疑虑,后背坐直,神情转为凝重,“说来的确奇怪,从镜云生与谢天明两人身上的伤口可以判断出,他们与雾非欢之间,乃是一场恶战。可我们在山脚时,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不——那时我察觉到了一些从山上传出的动静。”阮霰轻蹙眉梢,缓慢摇了下头,但这个动作做出来没什么意义,他立刻对前言进行反驳:“不过那动静太轻微了,根本不像是生死之战。” 继而又道:“也不可能是我们在血祭混沌里时发生的,我们只在里面待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这点时间,不足以造成那么多伤口。” “除非雾非欢在杀人的时候,特地设下了结界——或者是与他同行之人设下。可既然如此,他更不会放走谢天明。” 阮霰眉头越蹙越紧,声音越来越轻,说到一半,甚至微微发抖。 他在怀疑谢天明说谎,甚至怀疑整件事的真伪,这样的想法让他痛苦不堪。 我怎么能怀疑天明呢?这个人与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们是生死之交,是一生的挚友,我怎么能怀疑他? 阮霰心想着,分外难过地垂下眼眸。 殿内静了片刻,窗外风动,摇曳树影,传来簌簌轻响,原箫寒抬手将阮霰被风吹乱的一绺发拢好,拥他入怀,轻声问:“谢天明是你的好友,许多事情,或许你想不通透,不如交给我来?” “嗯?”阮霰发出一声低低的鼻音。 原箫寒思忖片刻,道:“从邺城说起吧,那个时候,你不是确定谢天明已经死了吗?” 阮霰轻轻一“啊”,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那一次,邺城的火灭了过后,我确定的其实是城内是否还有生息。但那时满城化作焦土,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了灰,没有任何活物,于是我做出天明已死的判断。” “如此说来,你没见到他的尸体。”原箫寒沉吟说道,“当时他已经毒尸化了吧?” “是。”阮霰点头,声音干涩,“很严重。” 原箫寒缓慢拍了拍阮霰发顶,下颌抵在他肩上,双眼平视窗外的月色:“虽说事无绝对,但千百年来,人变成了毒尸,便再无逆转生机。这种事没有先例,根据我对毒尸的研究,更无可能。他可有告诉过你,他是如何被治好的?” “他说有一位高人将他从邺城救出,带到了瑶台境,具体过程不知,因为他睡了一百多年,在我离开阮家后才苏醒过来。”阮霰嗓音听上去有点闷。 “那位高人现在在何处?”原箫寒眉梢微挑,猜到了某种可能性。 “把人交给点暮鸦后,便云游去了。” “可有告知姓名?” “不曾。” “那你可曾询问过点暮鸦?” “……” 将整件事理了一遍,阮霰才看清谢天明“死而复生”之事疑问重重,面对原箫寒的问题,他眨了下眼,眸底浮现些许茫然:“我那时根本没想过要去探究……” 回答不出意料,原箫寒笑着叹了声。 阮霰从原箫寒怀里坐直身体,后者将凉掉的茶倒掉,添上温热的,塞入阮霰手中。阮霰给他面子,微微抿了一口,听得这人又道: “能将毒尸化的人给救回来,必定对尸毒多有研究,并且到了精通地步。这样的人极少,若你我一一打听过去,定能查出真假。” “我们没有时间,最后一把圣器在我手上,那收集圣器的幕后之人至今未浮出水面,而雾非欢随时有可能来取。”阮霰摇头,继而垂下眼眸,“更不能贸然前去打扰。怀疑也好,调查也罢,都只能暗地进行。” 原箫寒从桌后起身,在殿上来回踱步,手指缓慢拂过博古架上的奇珍异宝,尔后回到阮霰身侧,捏起被风吹起的一绺银发,边把玩边说:“上次你告诉我,你在他身上发现了异样气息,是在南疆之时。那先前呢,先前在金陵,在瑶台境,可有察觉到?” 阮霰回想一番,答:“未曾。” “你背着我去处理阮家那些人的时候,亦不曾?”原箫寒若有所思偏头。 “不曾。”阮霰道。 “便是在那之后,他的境界回到了无相境。”原箫寒绕到阮霰对面,拿出朱雀一族的长弓,递到他手中。 春山夜带刀_190 月色清幽,圣器之光流淌如火,两相交映,华美无边。阮霰撩起眼皮,眸光微微一闪,对上原箫寒的视线,迟疑着开口:“你是指……” 原箫寒双手撑在桌上,表情很是严肃:“我感觉不出他身上有何异样气息,但你却能察觉到,这说明,那气息非寻常人所能感知。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得不怀疑他与圣器接连失窃一事有关。” 阮霰不愿更不敢往这方面去想,与原箫寒对视良久,垂下眸,低声道:“但那气息与圣器的气息不同。” “圣器的力量是可以被转化的,先前你给我看过。”原箫寒眼神瞬也不瞬,轻声说道。 殿堂内陷入沉静。 阮霰舌尖微微发苦,心音犹如擂鼓,砰响不停。他合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缓缓吐出,睁眼时,嗓音沙哑地开口: “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连同雾非欢背后之人,一起引出。” “什么办法?”原箫寒问, “蓝臣让我事情完毕之后,将圣器毁掉。”阮霰望定对面之人,沉声说道,“天下之大,圣器却只有四把,毁了之后,没有旁物可以代替。我们把销毁圣器的消息放出去,若他们有抢夺的念头,必会一起来,雾非欢敌不过你我联手。” 第八十二章曙光之下 “我准备毁掉四圣之一朱雀族的圣器。”阮霰行至东山,眺望笼罩在曙光之中的云霭,轻声对枯坐墓碑前那人说道,“这是我从蓝臣手中借到圣器时,答应的条件。” 天光乍破,沉寂了一夜的春山从睡梦中醒来,漫山花枝在风拂之下轻缓摇摆,草木翠绿如凝,四野艳丽斑斓。两相对比,碑前之人简直枯败如灰,明黄衣袍被风吹起,翻转飞扬分明轻灵缥缈,但映衬在悲凉神情之下,便透出十分的沉重与死寂,仿佛身处的是彼方世界。 阮霰的话将他拉了回来,这人眼睫一颤,恍如梦醒:“圣器……我随你为阮家做事多年,对圣器,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圣器无坚不摧,你要如何毁掉?等等——”他蹙着眉梢轻声说道,言语之间倏地扭头,目光自下而上望定阮霰:“你打算用寒露天摧毁圣器?” “是这个打算。圣器是凌驾于凡俗刀兵的兵器,用我们平时所用兵刃,只会落得被反伤的下场。”阮霰点头,拂过衣袍坐到他身旁,状似漫不经心发问:“你似乎从来没好奇过,为何我会和寒露天刀鞘融合,为何我能拔出寒露天,为何我能唤醒蒙尘经年的圣器。” 此言一出,明黄衣衫之人怔在原地。他垂眸思索片刻,苦笑说道:“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些堪称‘神迹’的东西发生在你身上,是理所应当。” 阮霰目光里流露出些微疑惑:“为什么理所当然?” “直觉吧。”风吹起他乌黑的发,这人平视远方,缓慢回答,“从初遇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你与众不同。” 说完这话,他陷入回忆之中,开始絮絮叨叨讲起与阮霰共同度过的少年时光,渐渐的,又说到他们同镜云生的相遇。 阮霰听了一会儿,打断他的话,“你打算在这里守几日?”边说,阮霰边收起墓碑前余下的酒,与歪倒在地的酒杯。 明黄衣衫之人思绪一顿,隔了片刻才道出一句“不知道”。 “还有报仇的念头吗?”阮霰又问。 “当然。” “那报完仇之后呢?” “……不知道。” 答案并非意料之外,阮霰不轻不重叹息一声,拍了拍身旁人肩膀,起身告辞。 天光渐盛,阮霰逆光而去,眉眼被勾勒得格外深刻,他垂眸瞥向手里的酒壶酒杯,面上浮现出复杂神情。 以前的谢天明,可不会一声不吭任他收走残酒。 * 歇夜城城南有家酒馆,名为“何必求神仙”。此乃一家十二时辰不打烊的酒馆,日夜迎来送往。 夜色渐淡、晨光初现时分,正是一天里为数不多的清闲时间之一,最后几个客人跌跌撞撞从酒馆离开,店小二擦干净所有桌子,刚打算坐下打个盹儿,便见一个人逆光跨过门槛,径直走到靠西一侧的角落坐下。 “一壶花雕,二两酱牛肉,再来几碟下酒小菜。”来者手提骨刀,红衣如火,半垂的眼眸幽蓝微亮,说话时唇角轻勾,语调微沉,带着几分诡谲笑意。 盹儿打不成了,店小二面色极差,撇着唇不高不低道了声“好”,方巾往肩头一搭,转身通知厨房备菜,谁知这一来一回的功夫,酒馆东边临窗的座位竟也坐上了人。 “伙计,上五坛烧刀子,再来四盘花生米!” “你们这有面条吗?有的话,来五碗牛肉面!” “没牛肉面,素面也行!” 新来的客人们一身劲装短打,做江湖人打扮,其中一个脸上还有数条伤疤,看上去凶悍无比。他们大马金刀坐着,刀剑长·枪摆在一旁,嗓门又大又粗,看上去很不好惹。 春山夜带刀_191 店小二被这副架势给慑住,忙不迭点头道好,说咱们这儿什么都有牛肉面不成问题,葱花和香菜是否要多加些? “有就多放!”刀疤脸挥手说道,满脸不耐烦,“多加辣椒和油!” 西侧阴影里的红衣人见此情形,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在笑你爷爷我?”刀疤脸当即板起脸,怒目大喝,眼见着就要抽刀起身生事,他的同行人连忙把他扯住。 “这个人一身煞气,不好惹不好惹!” “这当头可别乱惹事,咱们有要紧的事要做,耽误了可不好。” “别忘了春山刀正打算毁掉四把圣器,我们吃完立刻赶路,同族人汇合,定要阻止此事!” 这几人纷纷压低声音劝说刀疤脸不要在这节骨眼上惹是生非,但说着说着,话题渐渐转去了其他地方: “娘西皮的,他算老几,毁自己家的圣器也就算了,凭什么牵扯上我们其他三家?” “要我说,昨日那一战,就不该正大光明打过去……” 西侧的红衣人顺便听了一耳,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神情。店小二将他的酒菜端上桌,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花雕,饮了一口后,轻轻□□手心里的一块玉石。 “都听见了吧,临渊大人。”他弹指使出一道绝音术,慢条斯理对玉石说道。 临渊的声音从玉石上传出,语气甚为平淡:“真巧,在半刻钟前,你师父将他准备摧毁圣器的打算告诉了我。”这玉石上附有一丝他的神魂,被雾非欢随身带着,只要有心,便可听见看见雾非欢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 “传闻有误,阮霰手里可没有四件圣器。”雾非欢将玉石放到桌上,指尖轻轻一拨,玉石开始快速转动。 那头的人没有接话,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才沉声道:“他怀疑我了。” “哦?”雾非欢眉梢一挑,幽幽笑起来,“不愧是他。” “不过无所谓了……我还以为这一次,和他能够井水不犯河水。”临渊亦笑起来,语气意味深长。 雾非欢又是一声上扬的“哦”。 临渊没解释,只淡淡道:“来春山吧,这一次,你我联手。” “阮霰是我的,他只能被我杀。”雾非欢亦不多问,伸舌舔过嘴唇,低声笑道。 “好。”临渊道,“阮霰交给你,原箫寒我来对付。至于其他人——春山这边,很快就没有其他人了。” * 春山山巅宫殿。 前殿俨然被阮霰和原箫寒用作了寝殿,玉石铺就的冰冷地板覆上绒毯,可供小憩的榻被换成拔步床,柜子、镜子等一应俱全。原箫寒因为某些事甚为在意屏风,于是摆在此间的乃是以檀木镂雕而成,以浅淡颜色的丝绸为屏,灯烛一照,便可勾勒出绰绰之影。 阮霰出去找了一趟谢天明,回来时衣角沾染露水,袖间还藏着几分花香,原箫寒将人抱在,脸埋在腰侧,深深嗅闻。 “唔,都说了什么?”他半垂着眼,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嗓音听上去微哑低沉。 阮霰随意答道:“就那些。” “可有发现?” “有所发现。” 阮霰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原箫寒却是全然听懂,他“哦”了一声,抱着阮霰倒回床上,“霰霰,陪我再睡会儿。” “修行之人,一旦踏过琴心境的门槛,便无需睡眠了。”阮霰面无表情道。 原箫寒闭眼装死不答,手更是不放。 阮霰:“……” 阮霰:“阿七已经安排人,把消息放给雾非欢了。” 原箫寒闻“雾非欢”三字而动,眼皮唰的一撩,环在阮霰腰上的手更紧几分,不满开口:“原夫人,你能不能不要老想着这个心思不正的前徒弟。” 阮霰:“啧。” “他得了消息,十有八·九会立刻来春山,到了那时,你不许和他动手。”原箫寒冷哼说道。 “若你要输了,也不许我动手?”阮霰挑眉轻问,眼底闪动的光芒充满戏谑。他被原箫寒按倒在床上,半侧着身,银发披散下来,像是淌出的一弧水光,眉眼带笑,表情生动,很有一股味道。 春山夜带刀_192 原箫寒凑过去亲了亲他眉心,接着翻身把人压在自己身下,伸手挑起这人下颌,道:“嗯?我会输?夫人,能不能对我有信心一些。” 窗外虫鸣已收,鸟啼声声,清脆响亮,风送来清甜香气,不细闻几乎辨不出是何种花香,一切都美好而明丽。 这时候,门外倏然传来几下敲门声。 原箫寒一“啧”:“是小舅子和钟灵那小崽子。” 阮霰将原箫寒推开,起身开门。 “九哥。”“前辈。” “嗯。”阮霰随意点头,让出路让两人进来,但阮方意和钟灵没动,前者直接道明来意:“我打算带上钟灵,去找白飞絮。” 昨夜顺路听了一耳朵,对此阮霰并不惊讶,但他仍是象征性流露出了一点情绪:“嗯?” “她幻术很强。”阮方意给出解释。 “所以?”阮霰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长得也好看。” “然后呢?” “然后——”阮方意语气严肃,口吻认真:“我觉得我不该逃婚。” 坐在床畔的原箫寒发出一声嗤笑。 “但凭我一人,肯定无法叫她回心转意。”原箫寒的嘲讽直击阮方意心灵,他垂下头,懊恼又倔强道,“所以我要带钟灵。” 阮霰:“……”他转头看向原箫寒,后者无所谓地挥手:“去吧钟灵,事成有奖,不成有罚。” “那我定然可以的。”钟灵左手握拳捶进右手掌心,语气坚定。 “不过在走之前,我有一物转交。他们在阮东林房间里发现了密室,其中存放着阮东林这些年来亲笔书写的一些东西,秋荷将其中之一带了出来,打算给你,但昨天没找到机会,便给我了。”阮方意从鸿蒙戒中取出一本厚册,封上没有题名,但翻开一看,内容赫然与圣器有关。 阮霰道了声谢。 第八十三章夜尽天明(上) 阮霰同原箫寒仔细阅读了一番阮东林留下的手记,里面关于圣器的研究十分详尽,包括摧毁方法——元力虽然是次于圣器之力的东西,但只要运用得当,是可以对圣器造成伤害的。 手记上记载的摧毁之法乃是一复杂法阵,至于是阮东林自己思索出,还是前人经验,已不可考。 “此阵画起来相当不易,费精力费时间,不适合当前情形。”原箫寒与阮霰对坐花间,指着桌上摊开那一页,低声说道。 “我们可以利用此阵,弄出一个障眼法,缩减规模、降低消耗,让阵法可对圣器造成伤害,却不至于完全破坏。”阮霰捧起茶杯,缓慢饮了一口。今日原箫寒泡的是武夷大红袍,茶汤清澈,色泽瑰丽,闻之能嗅到清淡花香。阮霰本不太喜欢此茶口感,但喝的次数渐多,便也习惯了去。 原箫寒听后,若有所思点头:“言之有理,若是圣器被彻底销毁,致使他们无物可夺,放弃找上门来,就不好了。” “嗯。”阮霰放下茶杯、捧起手记,斜靠椅背,垂眼凝思如何对阵法进行改良。 他精通刀术,对于阵法的研究并不如何深刻,虽说当年还是青冥落刺客时,曾造出过一个能隔绝内外一切交流手段的特殊结界,但那是在机缘巧合下,与谢天明一起研究制成的,不可放至今时类比。 思及谢天明,阮霰又是一阵蹙眉。 “或许我们可以让副庄主帮忙。他剑法虽然不怎么巧妙,但精于布阵画符。”原箫寒一手支起下颌,一手穿过纷纷落花,抚上阮霰眉心,将那点蹙痕抹平。 “这么远的距离,传讯符无法使用,请他帮忙,时间不够。”阮霰歪了下脑袋,平淡反驳,一绺银发自肩头滑落,恰巧和倾坠旋落的花相撞,在虚空中带出明丽的弧度。 原箫寒垂手接住那朵花,微微一笑:“鸣剑山庄有特殊的联络方式。” 阮霰闻言,立刻将手里的阵法图递过去。 “我算是看出了,你真的特别不喜欢阵法。”原箫寒轻声哼笑,撕下有阵法图的这一页,打了个响指,在指尖燃起一簇火,将之点燃。 阵法图被火焰灼噬,寸寸成灰,阮霰眼眨也不眨,直至灰烬被风吹散,才缓慢开口:“倒是同我和阿七间的联系方式有些相似。” “这是一种上古密法,如今会的人不多,等空下来,我教你。”原箫寒将手支回脸侧,弯眼笑望阮霰,“我一直忘记问,你们的方法,是如何得来的?” 飞花打着旋儿坠入杯中,在温热茶汤里起落沉浮,阮霰敛下眸光,眉心渐渐蹙起。这并非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麻烦的是背后所牵扯出的东西。 春山夜带刀_193 他端起茶杯,凝视水中倒影,凝视浅白花瓣沉入杯底,迟疑许久,斟酌许久,最后饮了口茶,选择说出实情:“……生而有之。” 但原箫寒没有追问阮霰为何生而便能,他仅仅“咦”了一声,抬起手再度替阮霰抚平眉间的弧度,继而为他茶杯里续上热水。 阮霰抬眸,望定对面之人。原箫寒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像是拂过心间的羽毛:“霰霰,你的身份绝对不止四圣之一白虎族族人那么简单。” “嗯。”一股暖意涌入心间,但阮霰还没来得及有所表达,便闻原箫寒倏然之间换了语气: “说起来,天字七号到底是什么?它不止是能变刀变人变狗这般简单吧?它与你肯定还存在别的联系。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你和它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说这话,严肃且认真,坚定又执着。 阮霰仍端着茶杯,茶香不见了,他闻到浓浓的酸涩气息。 “回答我回答我!”原箫寒眸眼间光芒闪烁,大有不回答就一直问下去的架势。 “……我们俩都说不清楚。”阮霰哭笑不得回答。 紧接着,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对呀,我们都说不清楚!”下一刻,赫见一团光芒自阮霰体内飞出,落地化作雪白巨犬,冲原箫寒得意洋洋汪了一声。 原箫寒:“?” 原箫寒一把扼住阿七喉咙,半眯着眼,沉声发问:“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阿七呜呜两声,当机立断回归本体形态,乘着风和纷飞的花一起飘远。 阮霰没忍住嗤笑一声,当原箫寒黑着脸望来时,又立刻收敛,他把原箫寒停在半空的手按下,笑容慈祥、目光鼓舞,慢慢道出真相:“从我的识海。” “什么?你的识海?平时它都在里面?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它都知晓?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可以自由进出你的识海!” 原箫寒气得当场拔剑,好在这时副庄主传回消息,拍着胸脯说他两个时辰内必能搞定此阵法。 阮霰搁下茶杯,左手执寒露天,右手持朱雀家的长弓,装出研究的模样,一溜烟跑远。 * 春山背后有大江流经,两山相夹形成峡谷,江面开阔,水道并不曲折。正值春日雨季,江水猛涨,日夜奔腾如雷。阮霰和原箫寒探了一日地形,最终将阵法设在江面上,原因很简单——改良过后的法阵须得借助江流奔腾时产生的水力才能启动。 夜已深,天幕之上只挂三四点星子,光芒幽微暗淡,难以照清大地。峡谷内水声隆隆,江面上明灭青紫电光,交错纵横勾勒出法阵全貌,赤红长弓悬浮虚空,流淌的光辉似若火烧。 轰隆—— 光芒带起雷鸣,沉响不偏不倚砸向赤色长弓,刹那间细碎裂纹爬上弓身,迅速往外蔓延。 轰隆—— 又是一声炸响,激起的震荡比前一次更加剧烈。一叶距离法阵数丈开外的小小扁舟被掀至浪尖,瞬息被吞没于漆黑江水中,但浪涌过后,竟又稳稳当当停回了江面上。方才凉寒彻骨的水倒灌直下,没打湿舟上人半片衣角。 “雾非欢来了。”一团白光划破夜色,冲至小舟、落地成犬,前爪扒住阮霰的脚,语速飞快说道。微微一顿后,又说:“镜云生墓碑前没人了。” 阮霰垂着眸,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果真是……背叛吗?但会不会是——喂你干什么!”阿七的语气变得低落,熟料话还没完,竟被原箫寒一脚踹起,滚入浪潮中。 “不清楚。”阮霰语气平且淡,听不出情绪,他伸手往前一抓,阿七化作雁翎腰刀,落入手中,接着抽出佩在腰间的寒露天。 下一瞬,一袭红衣出现在陡坡峭壁间,风拂过他手中灰白骨刀,幽蓝眼眸里的笑意诡异渗人。 阮霰撩起眼皮,同那双眼睛对视。 时间过得太久,他已记不清这人原本干净天真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诡谲阴狠。又或许真如这人所言,他本来就是阴狠偏执的性格,不过是当初为了讨好,将本性藏到深处去罢了。 当下时分,这个曾经的徒弟站在夜风之下深石之上,饶是红衣猎猎,亦与四野沉寂的黑融得贴合。 “师父。” 眨眼之间,雾非欢行至江面,脚踩滔天怒浪,唇角勾笑,轻声一唤。 “每次你流露出这样的神情,都让我忍不住装乖啊。” 换来阮霰平平一“哦”,“无所谓了。” “哦?”雾非欢挑起眉梢。 阮霰声音冷冷:“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吃你这一套了。” 春山夜带刀_194 闻得此言,雾非欢露出怀念的神情,高举双手,在浪尖来回踏步:“啊,很久以前。天知道我有多想回到从前,回到年少时。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在青冥落外的小院里——两个人!只有你和我!” 继而话锋一转,狠戾狰狞:“我帮你解决那些登门拜访的杂客,我陪你研究刀谱剑阵,我同你一起制作暗器。和你说话的只有我,陪在你身旁的只有我,不存在后来的弃风,更没有其他任何人!” “那样的日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 “弃风?”扁舟之上,原箫寒偏首蹙眉,问道阮霰。 回答之人是阿七:“主人捡到的一个小孩,天资很好,便收了徒。”不过话到此处,语气渐转,“后来被雾非欢杀了。” 原箫寒眉梢一挑,心道:雾非欢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被逐出师门。 他不想再听雾非欢的追忆往昔,抬手召出时拂天风,手腕翻转,点足一跃,飞出小舟。 原箫寒抬手挥剑,凛冽寒光猛然劈下,雄浑气劲炸起水柱数道。雾非欢扬刀迎击,两把兵刃相撞,激响被雷声水声吞没。 舟上素白衣袍之人亦不闲看,手中双刀幽幽一偏,回身挑出藏匿在漆黑江影中的人。这人裹着一件深如夜色的斗篷,头戴兜帽,面容被完全遮掩,更看不出身形。面对阮霰此击,他不亮兵刃,只倒飞后退,于刹那间撤离阮霰攻击范围。 “和计划稍微有些不符,不过……也无所谓了。”临渊低声说道,语速很慢,嗓音听上去微微沙哑,透着股华贵味道。 声音和天明不一样,阮霰想着,偏转刀锋,凛目直视此人。 面对此情此景,临渊幽幽一笑,语气深长:“这是我们第多少次兵刃相见?你总是坚持不懈,一次又一次挣扎着从死亡的国度回来,千方百计阻挠我的大业。” “真可惜,我本以为,这次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啊。” 阮霰轻挑眉稍,眼底闪过疑惑。 对面之人捏出一道法诀,阮霰摸不清他是何功法,转身避开,熟料气劲落入江水,激起华光绽放,同翻涌着勾卷衣袍的浪潮一道,将他吞没。 第八十四章夜尽天明(下) 雷鸣震天,风狂舞不止,夜色狰狞可怖。江面之上,浪涌滔天,两个人,两双眼,带着同样的凛杀,同样的凌厉,踏浪鏖战。 剑气纵横震荡乾坤,刀芒交错灼烧四合,衣袍翻飞之间,刀剑狠狠相撞,勾出刺耳声响,盖过周遭一切。原箫寒唇线紧抿,目光冷冽面沉如水,一击之后剑势不收,手腕一偏、脚步一错,以极快的速度换至雾非欢身侧,往他持刀的手臂再落一击。 雾非欢以一个吊诡的姿势避开,幽蓝双眼凝视杀意凛然的原箫寒,唇边缓慢勾出点笑意。 避过杀招之后,他一记空翻拉开与原箫寒间的距离,凌空而立,沉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那便是——你这样的人,到底是凭借什么,让阮霰另眼相看的?是凭脸吗?我倒是不知他喜欢这一款。” 原箫寒不理此言,冷漠回视雾非欢,左手一抬,招出鸿蒙戒里所有的剑,抛至虚空。剑指起落一划,飞剑破浪、直上长天,紧跟着折转方向,纷然落下。 漫天的剑,如漫天的雨,剑光在此一瞬点燃沉夜,照亮江上波涛,这一招如同烟火绽放夜空,盛大绚丽,同时挟着无尽杀意,自四面八方向雾非欢逼命而去。 雾非欢依旧在笑,骨刀握在手中,玩儿似的转了一圈。 眨眼一刹,黑雾自他脚下弥漫开,遮蔽瑰丽的夜色华光,吞噬怒号江流。不见如何动作,身形已于万剑齐落前消失,下一刻,他出现在原箫寒身前三尺处。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还是说,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懒得多说话?”雾非欢又道,语调抑扬顿挫,颇有起伏,情绪充沛,“但你总该有遗言要留下吧,我可以帮忙带给阮霰。在他死之前,告诉他——” 最后一句语气倏然转沉,混着低沉沙哑的笑意,犹如毒蛇吐信。 话语之间,骨刀已出。 风冷,但刀更冷。 面对逼面杀意,原箫寒眼都不抬,剑指当空一转,便见方才如雨砸落的剑猝然出现在雾非欢脚底,剑尖朝上,犹如铺开的利刺。 “雾非欢,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话真的很多。”原箫寒偏转手中时拂天风,剑光划破浓雾,不偏不倚拦截骨刀,“你以为多说话,就能打过我?” 雾非欢表情微微一变,但他身处雾阵,身法比平时快了不止一倍,他如蛇般扭身弹跳,避开脚底利刃后,旋身至下,骨刀当头一劈,狠击试图变换方位的原箫寒。 “你心急了,庄主大人。”雾非欢沉沉笑道,“我同样琢磨过前几次你我之间的交手,我发现你每次爆发,都是阮霰受伤的时候,但现在,他被带到不看不见、听不见,甚至感知不见的地方去了。” 原箫寒“啧”了一声,握剑的手悍然发力,手臂往上一提,数道气劲磅礴迸发,周身元力激荡,将雾非欢狠狠掀翻,接着闪至他身后,斜里挽出一剑。 杀声已成独响,和雷鸣江流汇成一阙无情的音。 脚下是江水,纵使被雾遮挡辨识不清,但江面仍是化不作平地。雾非欢坠江,溅起丈高的水花,原箫寒剑势疾转,追着雾非欢过去,再落一击。 噗嗤—— 春山夜带刀_195 剑刃破开皮肉,在看不见的江水里,一团血色漫开。 雾非欢在水里“呸”了一声,提掌击向身后,打穿江石、借力跃起。 掠出水面时,他狰狞一笑,将一块蕴藏着圣器之力的宝石捏碎在手心。他的躯壳已承受不了过多圣器之力,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吸纳入体内,而是直接当作武器使用了。 俄顷,澎湃气劲如涟漪打向四周,狂风招摇过境。风刃凌厉带杀,水柱节节炸开,原箫寒见势不对立刻挽剑,边挡边退,直到险险撞上朱雀族长弓所在的法阵边缘,才格开最后一击。 “现在,你还打得过我?”雾非欢甩袖,抖落一身江水,脚踩罡风,幽蓝眸底光芒诡谲,咬字极为阴沉。 * 身处之地乃是一个洞窟,入目一片幽暗,耳旁间或传来滴水之声,观其地貌与岩石特征,当是仍在春山。阮霰不动声色将寒露天换到右手,抬眸平视将他带到此地之人。 朱雀一族的圣器没有被这人一并带来,黑色斗篷依旧密不透风地裹在他身上,不过兜帽底下,有几绺发掉了出来——单凭几根头发,辨不出一个人的身份,但他身上的气息,阮霰感到熟悉。 这气息他曾在谢天明身上察觉到过,那时很淡,而此时此刻,此人所流露出的,异常浓烈。这是一种绝非凡人能够拥有的气息。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阮霰轻扬下颌发问。 临渊负手而立,闻得此问,竟是低笑一声:“不好奇刚才我对你说的那番话?” “不好奇。”阮霰语气平淡。 “你手上那把刀,是三位至高神之一,月神的遗物。莫非你也不好奇,为何区区一介凡人,可以挥动神之遗物?” 阮霰垂下眼,缓慢挑起寒露天刀尖。 “你也不好奇。”对面人替他做出回答,话语里笑意更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懒得追究自己的来历,不问自己的身世,只想着杀我。” 阮霰偏了一下刀锋,淡然反驳:“你错了。” 这话让临渊产生了兴趣,他上前一步,抬手往兜帽上按了按,语调上扬:“哦?” “若非你惹事在先,我根本不会同你在此地说话。”阮霰仍是那副冰冷的神情,洞窟内有一线微光自上投落,似有若无地勾勒他修长的下颌线与清瘦脖颈。 临渊却是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一般,声音染上浓浓嘲讽:“哈?错的人倒成了我!”他话音刚落,倏见一弧寒光上挑而出,直刺胸前。 抬头,阮霰那张漠无表情的脸逼近眼前,颜色浅淡的眼眸反着细微亮光,端的是冷冽十分。他懒得同他废话。 临渊避得极快,掩在兜帽底下的脸一片冰寒,反手祭出一把长剑,侧身格上阮霰转势一劈。刀光照亮洞窟,阮霰看清这人用的是哪把剑后,表情微微一变。 “你——” 阮霰话没说完,临渊抽出左手,扯开斗篷前的系带,将之抛飞。 啪嗒—— 厚重斗篷砸落在地,临渊的脸显露无疑。 阮霰看清之后,怔了一瞬。他无数次见过这张脸,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这张脸的主人陪他度过了压抑又漫长的少年时光,陪他走过艰难险阻又热血快意的江湖岁月,陪了他多少年,从籍籍无名之辈,到名满天下、处处恩义仇杀。 这张脸的主人,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挚友。而现在,却站到了自己对面。 “在看见这张脸后,你还下得了手吗?”临渊笑起来,他的笑容和谢天明完全是两种模样,后者的笑明朗如春日暖阳,而他,却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见阮霰微微眯起眼,临渊竖起手中剑,小弧度晃了晃,做出一个反驳的动作:“我可不是什么冒牌货,我就是——真正的谢天明。你的挚友,你的兄弟,谢天明。” “我拥有你们之间的所有记忆,你们在金陵相遇,一起加入阮家的刺客组织,一起执行任务,一起放火烧了邺城,还见证了你在瑶台境和那位原……” “你不是他。”阮霰再提刀刃,冷声打断他的话。 “哦?”临渊露出一个颇为疑惑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豁然开朗道:“对,言之有理。他是我,我却的确不是他。因为他不过是我沉睡之时,不慎生出的一点心魔罢了。” 当—— 话语未完,阮霰杀招已至,刀芒凛寒逼眼。临渊提刃格挡,使出的,赫然是谢天明的剑法,但两者境界、功力都不在一个层次。临渊此人,功法比谢天明高深不知凡几! 阮霰稍退,继而双刀交错前挥,逼命之招,刀风冰冷刺骨。他的声音更冷,仿佛是一捧经年不化的雪:“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临渊横剑拦住双刀,空出的手一指自己心口,笑声低沉华贵:“他在这里,缩在一个狭窄的地方,正看着你和我争斗。” 换来自斜后方递出的一刀,像是一弧凉薄月光,幽然无声,杀机深藏。 明黄衣袍被划开,刀尖刺破皮肤、勾出鲜血,殷红血珠飞溅虚空、洒落青石,但也仅是如此,不曾造成更深的伤口。 春山夜带刀_196 ——临渊极为敏锐地躲过了。下一瞬,临渊立剑反击,沛然气劲在洞窟里炸开,势如泰山崩裂。 神力。 阮霰眼睫轻微一颤,摸清了一点对手身份。 “这一次,你再不是我的对手。” “你将那三把圣器融入体内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真聪明。” “不试试,怎么知道?” 又同时应答。 语气截然不同,一者冷漠无情,一者笑意悠然。 战声再起,冷刃破空,杀机四伏。 这是一场神力对阵神力的交战,在阮霰此前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临渊换掉了谢天明的剑法,使出一套前所未见、灵活无比又刚烈之极的招式。 剑光重叠剑光,刀芒覆盖刀芒。经年不停的水滴可穿巨石,但经年不出的刀,可有刺穿劲敌一朝? 当—— 数不清是第多少次刀剑相撞,阮霰一击不成,错步回身,再起刀势,素白衣袂在幽暗光线中翻飞起落,开谢成花。 ——夹杂着血色的花。 噗嗤—— 剑刃刺进血肉,白衣一片斑驳,豆大的汗水自额前滴落,阮霰半跪在洞窟不知名处,寒露天刀尖抵地,凭借此,才不至于倒地。 阿七化作的雁翎腰刀握在另一只手上,斜横于低空,正瑟瑟发抖。 打不过这人,但——阮霰不想避战。 若是避了,谢天明或许永世困于此人禁锢之下,不见天日。 若是避了,唯存的圣器便只有原箫寒一人去守,不得生机。 避不开,避不了,避无可避。 大概这便是所谓的命运,这世上唯有他能拔出寒露天,也唯有他能同对面之人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好一个不死不休。 阮霰咬紧牙关,捏紧雁翎腰刀刀柄,迎上就要斩落身前的一剑。 但……他这一刀挥空了。 阮霰眼皮猛地一跳,抬眸时分,竟见藤蔓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出,缠上对面明黄衣袍之人双手双脚,将他拖向洞壁,死死束缚住。 这之后,他看见对面人脸上表情变了,那双眼眸里浮现了懊悔、内疚、歉意、痛苦……以及哀愁。阮霰很熟悉这些神情,那位开朗健谈的挚友情绪极为丰富,他见过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阮霰身形晃了晃,张了张唇,但终究没问出口。 对面的人尝试着露出一个微笑,但唇角方提起,便无力垂下。“现在的是我,但我……其实也没法证明这不是我。不过没关系,你不信是对的。”他有些语无伦次,敛着眸光,极力掩饰脸上的失落,“对不起,阿霰……藏在你身边的人,一直是我。” 这个瞬间,阮霰确定了这人的身份,他撑着寒露天站起身,摇头反驳,“不,那个人不是你。” “现在解释这个,已经没有多大作用了——啊!”谢天明苦笑道,可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语气猝然变调,露出惶恐而狰狞的神情,似是在压抑什么巨大的痛苦。 谢天明在和另一个人抢夺身体主权!阮霰跌跌撞撞朝他走去,却见这人挣扎着伸指,弹出一道气劲,将他逼退数丈。 “不——我能帮你什么?我一定可以帮到你!”阮霰瞪大眼,踉跄着想要回去,但前进几步,便被逼退几步。他当即意识到,这是谢天明如今所能做到的极限。 再往后半丈,便是洞窟入口,外面有微弱星光,低矮的草木不懂红尘世间,兀自随风摇曳。 而洞内—— “你走,你快走——这就是帮我的忙了!”谢天明双手紧握成拳,把自己死死绑在洞壁上,拼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话语,“你一个人,杀不了他。先去帮原庄主……然后你们两人一起,只有你们两人一起,才能杀死他!” 春山夜带刀_197 “他是、他是后神临渊!后神临渊!” ”我、我拖不了太久,他很强,我、我不是他对手——“ “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杀了他……阿霰!” 谢天明低吼着,声嘶力竭说出临渊的身份,道出最后的请求。 话音落地刹那,洞窟被一阵强力扫过,地动山摇,洞壁岩石悉数砸落塌陷。谢天明催动法术,将捆绑自己的藤蔓多加了几圈,屈指抓起跌落在地的、属于镜云生的佩剑,刺入胸膛。 轰隆—— 阮霰惨白着一张脸立在原地,不愿动、不肯动。 雁翎腰刀发出一声悲鸣,大叫一声“走”,化作苍鹰模样,叼住阮霰衣领,拍打翅膀掠出洞窟、飞入高空。 第八十五章江上夜杀 巨石轰塌堵塞洞口,封闭出路、隔绝微光,整个洞窟陷入完全的黑暗,谢天明闭上眼睛,双手紧握剑柄,用尽力气刺穿胸膛、刺穿青石,将身体死死钉在洞壁上。 “呼……”他缓慢舒出一口气。 震荡停止了,但碎石仍在往下掉,擦过脸颊、砸中肩膀,弹飞回半空,最后啪嗒落地。 一切回归沉寂。 “我倒是没有料到,你为了让你的朋友离开,竟会采取这样的方法。”一道华丽低沉的声音兀然响起,带着漫不经心的嘲讽与轻蔑,语气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你刺的地方是心脏,也就是你的所在地,这样一来,过不了一刻钟,你就完全消失了,心魔。” “我觉得,称呼应该反过来才对。”谢天明握在剑柄上的手更紧几分,他勾唇笑起来,说话时有种痛苦的快意,“我并非魔,从不做恶事,丧尽天良的人是你。” “呵,我做的可不是恶事。”临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享受这最后一点时光吧,心魔。” 谢天明亦流露出些许嘲笑:“心脏是一个人至为脆弱的地方,就算你是神,寻常刀兵不足以致你于死地,但这样的伤口,想要完全恢复,至少得花上一个时辰。” “缓兵之计。”临渊语气转冷。 “没错。”谢天明表情微露得色,“等你能自如行动的时候,第四把圣器,就已不复存在了。” “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临渊咬牙切齿,语气阴森骇然。 谢天明短促笑了一声,低下脑袋,不再开口。 一刻钟后,剑柄上血痕干涸的手颓然垂落,但下一瞬,又猛地抬起。被藤蔓束缚住的人双眼一睁,重新握住插在心口的长剑,用力往外一拔、丢弃在地。 哐当—— * 江上风冷,幽雾透寒,凛凛杀声与惊雷同响,奏成一阙悲壮的音。 原箫寒在法阵外缘堪堪止住步伐,面对雾非欢利用圣器之力制造出的罡风,并不显得慌乱。稳住身形之后,他右手立剑,左手并指一划,气劲随着指尖翻涌而出,带起浩浩长光冲破黑雾。再落剑,长光倾力下压,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对面被罡风包裹着的雾非欢。 轰—— 哗啦—— 江水翻涌升空,继而四散跌落,溅起丈高的水花。环绕在雾非欢周身的罡风被劈开一个裂口,原箫寒趁势而上,横过时拂天风,旋身推出,剑势如龙、剑光如虹,直袭雾非欢面门。后者立时挽起骨刀,不避不躲,迎着原箫寒剑势,猛然回击。 罡风猎猎,溅起的水珠遇之则荡然无存,所经之处刹那间空无一物。原箫寒纵使有元力护体,但还是被风刃割出数道伤口,血登时洇开,衣衫之色更深。 舍弃防御、强行冲破罡风并非不行,但结局势必两败俱伤。原箫寒倒不在乎受伤,但阮霰那边的情形尚不明朗,他不能让自己重伤在此。权衡之下,原箫寒选择退开。 但他退,雾非欢则进。 红衣人脚踩风眼,狂笑不止,“看来你的伎俩,不过尔尔罢了。” 罡风或许可称为这世上最好的保护,雾阵更是让他身法提升数倍,他一刀未尽又出一刀,劈、挑、刺、斩,出招、变招,臻至极致,赫然是自阮霰处承袭的刀法。 ——他想用阮霰的刀,杀死对面之人。 原箫寒微眯双眼,长剑一挽,出招凌厉。 春山夜带刀_198 但终是敌不过,罡风太烈,招法太快,无法防御、无法跟上。 夜色雾色,遮蔽所有退路;水声雷声,织成严密杀网。刀刃过眼、风刃过耳,数百招过后,原箫寒已是遍体鳞伤。 微顿喘息时分,雾非欢笑声更为放肆,刀法一变,杀招更极,“出招啊!原大庄主,你不是很能打吗!” 原箫寒唇线紧抿,以对冲之法避开迎面一击,迅速远处掠去。身后独属幽冥的冰冷气息紧随而至,寒意渗入骨髓,他骤然折身,自下而上递出一剑,当的一声,与斜劈向下的骨刀相撞。 雾非欢幽蓝眼眸里闪烁的光芒异常诡异,兴奋得到了疯狂的地步。他望着原箫寒,刀锋陡然一转,将位置换至长剑之下,再悍然上挑。 原箫寒已经到了极限,有心却无力去防。他被强悍的力道当场掀翻,如同断线风筝般倾坠江河。 轰隆—— 雷鸣仍在继续,先前阮霰与原箫寒乘的那一叶扁舟竟浮水而出,将原箫寒载回江面。 是谁这般做,答案不言而喻。 雾非欢足踏罡风,斜垂刀尖逼近舟中之人,唇边勾起的弧度幽异诡谲,“原庄主,这天底下唯一突破至太清境的修行者,死在我这区区无相境的刀下,可有遗憾?” 原箫寒喷出一口鲜血,挣扎着撑剑起身,垂眼望着身前幽幽浓雾,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忽然想起瑶台境的那一次,似乎也是这样的局面,独守摇光试擂台、被逼至绝境。 理所当然的,他想起了阮霰。他想,他和阮霰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倒下? 啊,是的,他不能放弃,他不能倒下。 若雾非欢杀了他,那么下一个受到威胁的,就是阮霰了。 所以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原箫寒猛地抬眼,与此同时,雾非欢沉然落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锐利气劲自远处袭来,以不可阻挡之势破开罡风,打向雾非欢肩膀。 噗嗤—— 气劲刺穿血肉,血珠当场飞溅,雾非欢脚步往后偏了数寸,刀势一歪,旋即被原箫寒扬起的剑格开。 当—— 兵刃相撞,激响如雷。 雾非欢此刀势老,避得匆忙,拉开与原箫寒的距离后,沉着脸望向气劲袭来之处。 幽雾模糊视野,但雾非欢一眼辨清来人,此人会在此时出现,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勾唇笑了一下,语气森然:“哦,是你。” “是我。”来者淡声道。 “来干什么?看你的情人如何惨死在我刀下?”雾非欢挽出一朵刀花,哼笑发问。 “来清理门户。”阮霰垂下手中流火般的赤红长弓,颜色浅淡的双眸里微光暗淌,平静得没有半分情绪。 江上雾中,剑光炸开,刀芒在同一时刻逼来,一前一后夹击雾非欢。后者周身的罡风将两人攻势化去,阮霰撤开刀势,旋身落到原箫寒身旁。 原箫寒极轻地笑了一声,侧过脸,飞快在阮霰唇上亲了一口,“疗伤。” 阮霰紧紧绷起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些,对面的雾非欢气得笑出声来。 “你们、你们……好!真是让人火大!”雾非欢哑声低吼,手腕翻转、原地暴起,刹那间出现在阮霰与原箫寒三尺之内,刀风罡风逼面。 阮霰眼皮一撩,面不改色斜挥手上长刀,其意不在雾非欢本身,亦不在拦截雾非欢刀势,刀刃所向,赫然是那以圣器之力造出的罡风。 原箫寒在旁侧出剑,剑锋所指,不偏不倚,正是雾非欢本人。 神力随着挥刀倾泻涌出,如长天破晓之时,晨曦驱散黑暗一般,驱散漫无边际的幽雾。不止不休撕裂万物的风刃与之相撞刹那,悄无声息消弭。 视野终于恢复,两岸山脉苍茫绵延,在夜色里勾勒出重重轮廓,借助水力运转的法阵在阮霰取回圣器之后停止,电光雷鸣褪去,唯余江水奔流不息。 雾非欢急急踏浪后退,阮霰收起寒露天、再拿朱雀一族的圣器,拉弓弹射出数道元力,逼得他在江上寻不到立足之地。原箫寒乘势而上,横斩之后旋身错步,接一记斜劈。 浪涛声声,夜色沉沉,剑花盛放,剑气不落,剑光明如垂虹。 红衣刀者步步退,步步错,没了罡风这层保护壳,没了幽雾这重遮掩色,败势来得极快。 “到了现在,你还想杀我吗?”阮霰不知何时出现在雾非欢身后,雪亮长刀映照一双漠无情绪的眼,声音质地清冷,宛如一盏冰镇过的酒。 春山夜带刀_199 雾非欢放弃迎招,生生受了原箫寒一击,转身直面阮霰,后背血涌,喉头血涌,他强行咽下,沉声道:“杀!” 阮霰望着他的眼睛,缓慢说出一个字:“好。” 言罢出招,招招凌厉,刀刀致命。 阮霰招式连得无懈可击,雾非欢根本寻不见出招机会,眨眼一瞬,已从江上被逼退至江岸,身后山影深重,仿佛吞噬一切的鬼魅。 “看清我的招式,这是最后一次。”阮霰猝然收势,对雾非欢说道,语气平淡又深刻。 天地在话落时分寂静,但转瞬之后,喧嚣再临。 浪声,风声,杀声,声声催命。 夜光,水光,眸光,光不照执迷之人。 刀,杀人的刀,救人的刀,在人生的终途已无分别。 刀起,勾出一弧血色,刀落,斩断一梦怨深。红衣之上再添殷红,错愕面容再叠错愕。 四野又静了。 雾非欢垂眸看向被破开的胸口,眼微瞪,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阮霰垂下染血长刀,淡淡道:“现在,你没机会了。” 话音落地,雾非欢噗通一声,颓然跪倒。 雾非欢的视线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又变得清晰。 他看见了雪光,白茫茫一片,素洁如银。 那年梁国归顺陈朝,天降大雪,年幼的孩童衣衫褴褛坐在角落,白衣佩刀之人打马行过长街。 雪落到他面前,他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没接住;那年在此地将他抱起的人,这一回,也没有停下脚步。 一切都到了尽头,原来,这片雪光便是终焉。 雾非欢心想着,缓慢阂上双目。 第八十六章心上刀刃 阮霰甩落刀上血珠,快步走向原箫寒。他身上伤处很多,衣衫破损,脸色更是不太好,但看见阮霰过来,还是露出一个笑容: “这倒霉徒弟终于……” 可话没说完,就被阮霰捏住下颌,倾身吻住。双唇微凉,触感极轻柔,似有若无的茶香将血腥气息冲淡,原箫寒扶住阮霰腰侧,将这个吻加深。倏尔过后,他察觉有一丝气息从阮霰那边渡来。 ——阮霰打算为他渡气疗伤。 原箫寒当即偏首,错开一些,不让阮霰继续,“虽然我很高兴你主动亲我,但现在不……” “你在强撑。”阮霰打断原箫寒的话,把他的脸扳回去,颜色浅淡的眼眸定定望着他,“你元力消耗过度,人已到极限,伤口的自愈力很弱。” 阮霰的唇被吻得色泽红润,开合之间艳丽无边,原箫寒看得心动,轻轻啄了一口,喂他服下一枚丹药,继而亲上眼睫,沿着侧脸的线条往下,最后咬了一口这人脖颈间凸起的喉结,把脸埋进颈窝。 “但你的伤也好重。”原箫寒环住阮霰细窄的腰身,“你换了衣服,现在穿的不是我早上给你穿的那件。你想借此掩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外伤而已,都已经好了。”阮霰眸眼平静,镇定说道。 原箫寒低声一笑,“说谎。若是如此,何故要用朱雀家的弓拖延时间?你会从一开始就用刀逼退罡风,格杀雾非欢。” 谎言被轻易识破,阮霰垂眼,无声一叹。 “我们彼此都休息一会儿。”原箫寒声音温沉,抬起头,在阮霰下颌与脖颈相连的地方亲了一下。 “我给你止血。” “我先前服过药了,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原箫寒全身绷紧的线条都放松了,倚在阮霰身上,却又舍不得将所有重量都交给他。阮霰扶了他一下,捏碎传送符纸,和他一起回到春山宫殿。 春山夜带刀_200 前殿的博古架上存放着不少灵丹妙药,后殿还有一处灵泉。阮霰把原箫寒按进灵泉,才去前殿取药,再回到泉水边时,他发现这人睡着了。 原箫寒相貌非常英俊,但五官是生来疏离冷淡的那种,常年身处高位,更让他眉宇间自带威严,不过他惯来带笑,眸眼开合时分神光动人,便将那份疏离冷漠给柔和了去。他赤·裸着上半身,斜靠泉边青石,水珠顺着机理线条流淌,在灯辉映照下,低垂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些微阴影,微蹙的眉心让他看上去很是疲惫。 阮霰将本就无声的脚步放得更轻,但入水后水波微动,还是惊醒了这人。原箫寒低低“唔”了一声,把阮霰拉进怀里,埋首在他颈间。 阮霰没有脱去外衫,被水一浸,衣料紧贴皮肤,将周身线条勾勒无余。原箫寒摩挲一番,亲吻他锁骨深凹之处,倏尔道:“霰霰。” “嗯?”阮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手上动作不停,将取来的药水一瓶接一瓶倒入灵泉。都是些促进元力恢复的药,当年高祖皇帝赏赐,效果极佳。 下一刻,他听得原箫寒道:“我爱你。” 告白来得没头没尾,却情深至极,阮霰眼神轻轻一颤,但还没说什么,这人又笑着道:“很高兴你也爱我。” 这本该是由阮霰回答的话,但他并非情绪外露之人,更极为吝啬此类真情话语,于是原箫寒抢着替他说出口了。 阮霰鼻子有些酸,倾倒药水的手顿在半空,过了片刻,他又“嗯”了一声,不过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我也爱你。” 这话像是一道咒语,刹那间点亮原箫寒眼眸,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神情兴奋至极。他抬指勾起阮霰的脸庞,唇舌并用,描摹狭长上翘的眼尾,描摹挺直的鼻骨,描摹微润的唇线,让浅淡的色泽变得鲜丽嫣红。 “我爱你……”喘息间隙,原箫寒低声呢喃,“霰霰,我爱你……宝宝,我爱你……” 原箫寒更换着称呼低唤阮霰,亲吻吮咬所爱之人的每一寸皮肤。 瓷瓶跌落泉底,碰撞发出的声响被水阻隔,传不去远处。 漫山遍野绽放的春花散发幽香,但都敌不过阮霰身上清冽微甜的茶香,原箫寒着迷地嗅闻,发疯似的啃咬,缠绵深刻温柔,又带着把人拆吃入腹般的粗暴。 “我的阮小霰……我的霰霰……” 阮霰脖颈后仰,银发散开在水面,偏首蹙眉,口间溢出沙哑难耐的艳音。 …… 原箫寒将阮霰按在泉边青石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放过他。 “霰霰哭起来真好看。”原箫寒把阮霰捞进怀里,手指在那张被他吻红的唇上反复摩挲,低笑说道。这人所消耗的元力应当已是全数恢复,表情相当餍足。反观阮霰,耷拉着眼皮,一副恹恹神色,懒倦从骨子里透出来。 阮霰横了原箫寒一眼,眼底潋滟水光,眼尾仍旧泛红,没有任何威慑作用,“你是种马吗?什么时候都能有这种兴致。”他嗓音完全沙哑,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你也没有不许。”原箫寒轻声哼笑,边说,边打横抱起阮霰,以元力烘干周身的水,一步踏回前殿,把人放到榻上。 阮霰不说话了,任由原箫寒帮自己穿衣、束发,看他煮茶、准备吃食。原箫寒贼笑几声,转回正经话题:“那个黑斗篷……” “我没能杀死他,想必那人很快就会找过来,所以时间不多。”阮霰半垂着眼,接过递到面前的、剥好的橘子,扯下一瓣,但没自己吃,而是递回给了原箫寒。 原箫寒便把橘子直接塞进阮霰嘴里,“你弄清楚了吗,他到底是谁?” “后神临渊。”阮霰眼睫一颤,但这个过程太快,原箫寒心思全在喂阮霰吃东西上,一时未能察觉。他挑了下眉,惊讶道:“后神临渊?还真是出乎意料。” 阮霰咽下橘瓣,脑中灵光一闪,轻转眸眼,道:“你曾说过,鸣剑山庄是个特别的地方,和神的关联很大。” “鸣剑山庄顺应天的旨意而生,拥有可预测未来的圣书,无事之时,弟子们在观山休养生息,逢乱世必出,执剑平定四方祸患。”原箫寒低声道,喂完橘子,又削了个桃,“我们对神、对天的了解都来自于圣书,比世间流传的说法要靠谱许多。霰霰想问什么?” “后神和至高神,有什么区别?” “至高神又称先天神,至高无上,拥有无尽神力与寿命。而后神,则是从人们的信仰中所诞生的神明。” “若是无人信仰,后神是不是就消亡了?” “没错。”原箫寒往床上放了一张矮几,盘腿坐在后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几案,“现在的人,包括许多修行者,都对神存在着许多误解。世人言说修得太清境,便相当于成神了,实则不然,‘神’并非一个境界,神指的其实是一类人……一类圣人。我境界到了太清境,但并不算圣人,所以根本……和‘神’这个字沾不上边。” 阮霰听着这人的话,小口小口吃掉半颗桃,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原箫寒接过阮霰吃剩的桃子,咬了一口。 阮霰双手交握搁在几案边,垂着眼眸串起所有灵感与推测,道: “为什么三位至高神陨落,临渊却能活下来,并且得到了照夜神这个称谓,被世人传颂——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件事根本就是他策划的。三光消弭、尘世永夜,不过是他玩弄的一个把戏,为的便是最后那出献祭自身、为人世重降天光的戏。” “追溯历史应当便能发现,在尘世永夜之前,世人对临渊的信仰已经不多了。如今已过了千百年,那段过往渐渐少有人提及,尘世对他的信仰与尊崇又一次衰减,所以他必须再做什么。” 原箫寒托着下颌,若有所思:“的确有这个可能。如此一来,他必然重复当年的戏码,先危害世间,再做出拯救举动,以此获得拥戴。” 春山夜带刀_201 殿堂上烛火通明,风从半开的窗吹入,勾起床畔垂帘舒卷。夜深至极,连虫鸣都倦,除了树叶沙沙响动,渐渐听不见旁的声音。 原箫寒瞬也不瞬凝视阮霰眼眸,忽发一问:“话说回来,你是如何识破他身份的?” 没想到这个问题让阮霰一怔。 他所有的表情与动作都被定格住,过了许久,肩膀垮下去,流露一点别的神色——这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悲哀、愧疚、茫然、恍惚……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不断在眸眼间翻涌。 “霰霰……”原箫寒很快意识到什么,越过几案抓住他双手,放低声音、放柔语气,“不说了,不回答这个问题。” 阮霰置若罔闻,迟缓地偏转视线,目光落到原箫寒身上,嘴唇嗫嚅几许,露出一个很悲凉的笑容:“是天明告诉我的……” 他把插·在心间的刀子用力拔·出,再狠狠插·回去,强迫自己回忆当时的情形,复原整个过程,说与原箫寒听。 伤口表面的痂皮被撕开,鲜血淋漓尽出,溢满整个视野。 这是谢天明第二次死去,第二次说着阿霰你快走,然后死去。谢天明总是这样,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仍关切着他的生死,把希望的火种留给他,自己拿上刀刃,去拼力厮杀,直至终结。 而每一次,他都没有办法救这个人。 想哭却无法哭出,悲哀至极,可笑至极。 “我会杀了临渊。” 回忆的最后,阮霰收敛起脸上的神情,侧脸苍白,犹如凝霜。 “我陪你。”原箫寒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阮霰双手,坚定说道。 第八十七章桃林杀机 朱雀一族的赤红长弓被平放在几案上,缭绕的光华似若流火,在虚空里点点跳跃。阮霰垂眸凝视,眼底的细碎光屑淌成一条静谧的河,良久之后,低声开口: “后神的力量会因信仰减少而削弱,所以临渊要争夺圣器。青龙、白虎、玄武三族的圣器已与临渊融合,我同他一战,应付得很吃力。” 原箫寒推给阮霰一杯茶,袅袅白雾将对面人的眉眼晕得模糊,同时柔和了面上的冷意。“所以,你打算利用朱雀的圣器?”原箫寒道,虽是一个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不是利用,是直接将圣器之力吸纳入体内,就像临渊那样。”阮霰撩起眼皮,定定望着原箫寒,“我不独占,我们一人一半。”说完,他没有任何犹豫,也不待原箫寒有所反映,覆手往长弓上一抹。 神力淌开,幽风四起,烛火摇曳,圣器瞬间化为两团体积相当的力量球,被阮霰反手托在掌心。 阮霰将其中之一递到原箫寒面前,后者没接。 “有我在,不用担心爆体而亡。”阮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原箫寒笑起来,带着安抚意味,又透出几分忧虑,“我在想之后的事。其余三把圣器被临渊占据,暂且不谈,朱雀的这一把……蓝臣给你、让你毁掉,我想,他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朱雀族的罪人,才这样做的。若真的完成他提出的条件,你会被朱雀族记恨许久。” “无所谓了。”阮霰神情不改,语气淡淡,“反正身上的污名已经够多,不在乎再加一项。” 此时此刻,阮霰整个人都冷冷的。 和素日里的冷漠不同,是那种充满了仇恨、所做一切只为复仇、旁的全然不在乎的冷,他对一切不管不顾,满心满眼唯有杀死临渊这一件事。 原箫寒无声一叹,一手抓起阮霰递来的力量球,一手越过几案,抚上阮霰眉心,将那点幽幽的森冷抹去。 “我陪你。”原箫寒笑道,声音温和低沉,“会一直陪着你,恶名也好美名也罢,都将与你一同承担。” 阮霰眨了下眼,像是蝴蝶轻扇翅膀,幅度轻微,弧光生动。他许久没有开口,就在原箫寒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轻道了个“好”字。继而展颜一笑,眉眼眸间染上了温度,像是离世之人重归人间。 吸纳圣器之力的过程并不痛苦,就如每个修行者吸收天地日月精华般自然而然。阮霰以神力相护,这股力量在原箫寒体内有条不紊游走一周后,便与他自身元力完全融合。 原箫寒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抬眼时分,眸底一星幽芒闪过。 他已入太清境,想再往上提升境界,极为艰难,半数圣器之力尚不足以使他从太清境第一层跨越至第二层,但此番吸纳,功体与元力都加深不少,提升的实力不可小觑。 再观阮霰,他体质特殊,与圣器的融合比原箫寒快上数倍,但从气息上完全探不出与先前的区别。 “宝宝,你这是为何?”原箫寒掌心贴紧阮霰胸口,上半身微微前倾,疑惑发问。 “圣器之力初入体内,便被神力给……吃光了。”阮霰斟酌着选了一个词,对原箫寒形容道,“起到的似乎是补充作用,于整体实力没有太大提升,但我现在状态很好。” “高阶力量对低阶力量的吞噬与掠夺。”原箫寒若有所思。 春山夜带刀_202 “但临渊却是在吞噬圣器后,从乾元境一跃回到无相境,现在又……不对——”阮霰垂眼凝思,缓慢低声说着,倏尔一撩眼皮:“他现在的境界,很难形容,隐隐已经超脱世俗体系划分。” 原箫寒耸肩,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声,“大概是借助圣器之力,重归‘神’那个分类了。” 阮霰点头表示赞同,不过下一刻,他拍飞胸前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拂袖起身:“好了,接下来,我们该去找临渊了。” “打算如何找?”原箫寒指尖动了动,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追踪术。”阮霰面无表情。 现存的追踪之术,或以被追踪者生辰八字为媒介,或以其贴身常用的物品,谢天明是临渊曾经的身份之一,所以利用谢天明留在春山宫殿的东西,当可寻得临渊的踪迹。 阮霰低敛眸光起身,离开前殿,转去这几日谢天明住的房间,从内取出一物。 原箫寒紧随其后。 夜深露重,虫鸟静眠,天上星辰暗淡,风轻柔婉转,素白衣角起落翻飞,拉出幽微光弧,瞬闪即逝。 追踪阵法的光芒明明灭灭,映照庭中灯辉,半个时辰后,阮霰喊了声“阿七”。 雪白光团应声出现,在地上弹跳几下过后,化作雪白巨犬。 它是直接从阮霰体内出来的,原箫寒注视着那个位置,缓慢眯了下眼。 “我一直在监视宫殿外面的动向,才没空探究你们做什么!”阿七前爪拍地,大声为自己进行辩解,其行为显然是欲盖弥彰。 “我有问你什么吗?”原箫寒微微一笑,语气里透出几分危险意味。 阿七瑟缩了一下,忙不迭扭头,拱到阮霰身后,问:“主人,我们是不是要出发了?” 阮霰面无表情瞪视一人一犬,轻甩衣袖,挥开原箫寒紧盯阿七不放的视线,旋即下颌朝某处一扬,道:“往东十里,便是临渊的栖身处。” “我们走吧。”原箫寒对阮霰笑了一下,上前牵住他的手,飞快化光而去。 阿七孤零零一条狗被留在原地,悲愤大叫锤地。 * 春山往东十里,乃是一片桃花林。百余年前,谢天明曾在此埋下几坛酒,笑说阿霰来年你我于此地对饮,不醉不归。但这个来年始终没有来,因为很快谢天明便消失在那场倾城之火中了。 正是春日好时候,桃花开得纷纷繁繁,重花旋落,风送浅香。阮霰同原箫寒走入这片桃花林,思及过往之事,脸色未改,依旧冷若冰霜。 临渊坐在花下,见得来者,举起酒杯遥遥一敬,唇角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我等你许久。” “你可真是情深意重。”阿七紧跟阮霰身旁,它深知那段往事,不由咬牙切齿,双目鼓圆瞪视临渊,“披着别人的皮,干丧尽天良的事!” “丧尽天良……”临渊悠悠重复,语速很慢,仿佛在品味,“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这样形容我。” 继而话锋一转:“不过你错了,这并非别人的皮,我生来就是这般模样。” “哼!” 阮霰低垂眼眸,面对此情此景不发一言,只在悄然间翻转手腕。 下一刻,寒光乍出! 风在刹那间转冷,一记圆斩饱满如月,直击花下之人。临渊翩然避身,酒杯酒坛破碎满地,背后上百年的桃花树在弹指间碎断,尘埃与花瓣同时翻飞,落地积成厚毯。 阮霰紧追而去,原箫寒从另一边拦截,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临渊见状冷笑,反手祭出长剑。 阮霰手持双刀,交错斜递出一道锐利气刃,刀光刺眼,所经之处纷花尽化齑粉。临渊横剑相迎,剑势沉稳如山,在虚空里划出恢弘光弧,掀起一阵尘浪,浩浩荡荡而去,化解阮霰此击。 与此同时,原箫寒杀招逼至左侧。临渊面不改色,侧身翻腕,长剑在当空挽出一个凌厉弧度,犹毒舌吐信,挟着凛冽杀机,当的一声与时拂天风相撞,不偏不倚正好格住杀招。 两双凛眼相照,原箫寒剑势再起。 杀声,风动桃林的沙沙声。 当啷,刀剑相撞激起鸣响,随着风的呜咽渐飘渐远,渐远渐散。 桃花灼灼,刀花灼灼,剑光冲天如虹,映照沉夜犹如白昼。光华缭乱,飞花缭乱,天地之间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狂舞。数千招过,眼见长夜将醒,双方却仍是平分秋色。 “你们可真聪明,非但没按照原计划毁了朱雀家的圣器,反而把它的力量吸收了。”临渊提剑后撤数十丈距离,点足立在一棵桃花树树冠最顶端,慢条斯理说道,“这样下去,我们似乎分不出胜负。” 阮霰一手反握刀柄立于身后,一手挽出一朵刀花,抿着唇不给只言片语。 春山夜带刀_203 原箫寒则站在另一处,笑了笑,道:“只要继续打下去,便有机会找出你的破绽。会说出这种话,临渊,是因为你胆怯了吗?” 三人成三角之势站立,兵戈暂休,却又一触即发。 临渊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数声,震得脚下树枝瑟瑟发颤。笑完之后,他望定阮霰,用那华贵低沉的声音与高高在上的腔调发问:“你我之间,一定要谁杀死谁,才算结束吗?” “不然呢?”阮霰撩起眼皮,冷冷反问。 却见临渊眼底笑意更甚。宵风不休,明黄衣袍在虚空里勾出一弧微光,他道:“若我告诉你,你杀了我,自己也会死,你还要继续吗?” 第八十八章天光业火 “你不信我。”临渊挑了下眉,隔着数十丈距离遥望阮霰,目光掠过他漂亮的眉骨,不存在分毫情绪的眼睛,慢条斯理说道。 阮霰保持着执刀姿势,声线平稳:“我没有信你的理由。” “那原庄主呢?不知原庄主可相信我的话?”临渊转头看向原箫寒。 原箫寒平平一“啧”,神情的变化不甚明显,“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杀了你,他也会死。” 临渊笑笑:“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世人耳熟能详的三位至高神陨落、自此人间再不见日月与星辰那一段……”临渊用他那华丽低沉的嗓音悠然说道,语调优美,矜持有度。 “我不想听你讲故事。”阮霰刀锋一偏,面无表情打断他,“光看着你这张脸,杀你的理由便已足够。” “那还真是抱歉。”临渊笑得似乎脾气很好,“这样吧,我尽量说简短一些。” 但阮霰懒得听他多言,立在背后的刀反手一挽,足尖一点,刹那间飞掠出数十丈,刀锋朝着临渊肩膀斜劈而下。原箫寒配合着攻过去,杀声再起,桃林震荡。 他们动作太快,肉眼根本看不清招式,只能看见刀光剑芒纷乱缭绕,明明灭灭。 刀兵交锋数百次,临渊侧身避开逼命一刀,兀的开口: “我之前说过,寒露天是三至高神之一月神的刀。可你并非月神,你体内流淌的神力是从寒露天刀鞘上得来的。难道你就不好奇,你为什么能以凡人之躯,承受神力、挥动神刀?” “为什么。”刀锋冷冽,话音冷冽,阮霰狭长漂亮的眼眸里情绪仍是淡淡,未曾因临渊的话有丝毫触动,因为他不好奇,但——他身侧之人,定然想知道答案。 “因为你,是月神的一缕分魂,投影在这个世间的一个分·身。”临渊横剑格挡,相撞的两股元力掀起一地落花,“他想杀死我,所以你,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坚持不懈地找寻我,向我挥出刀刃。” 冷刀照过冷眼,缠战一刻不休,阮霰在漫天飞花之中旋身,继而斜递一刀,反驳道:“没有一次又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前世没有你,甚至根本不在这个地方。” 这片大陆上一直存在着时空缝隙,数不清的异族人通过缝隙跌落于此,阮霰曾经身处之地乃是另一个世界,他不过是误入此地不得归路的异族人之一。所以临渊这话,很假。 “你确定你所记得的,是你真正的前世吗?”临渊低声笑起来,“你是月神的分魂,行走在人间的任务是杀死我,杀了我之后,你自然会回归月神体内,与其余神魂相融合。” 阮霰面若冰霜,语气淡漠:“口说无凭。” “我的确没有凭证,因为月神不会在这种要紧事上留下痕迹,否则已经拥有独立人格的你、已在这万丈红尘中沾染七情六欲的你,怎会甘心为他杀死我?”临渊话音依旧带笑,尾音在夜色桃花之间拖出悠然的弧度。 此言一出,阮霰刀势不停,原箫寒的剑却是猛然一顿,但下一瞬,时拂天风上华光暴涨!原箫寒剑光拉出的弧度犹似弯月,向着临渊腰腹猛斩。此剑之势烈极凛极,浩荡元力排山倒海泄出,仿若太初之时,父神斩消鸿蒙混沌的开天一劈。 临渊立剑格挡,却闻当的一声响后,剑身上出现数道裂痕。他脸色瞬变,眼底划过几分不可置信,作势便要后撤,但速度没快过原箫寒。这一次,原箫寒没有使剑,他和临渊之间太近,猝然出手拽住这人衣后领,将这人脑袋狠狠砸向身侧的树干。 咚—— 极为狠戾的一击,带着泄愤的味道,桃花簌簌落下,临渊根本没料到原箫寒会如此不按章法出牌,防不胜防,被这一下砸得头破血流。 “月神为什么要杀你?”原箫寒沉下眼眸,冷声逼问。 临渊一声低笑,觉得此问甚是无趣,“当然是因为我设计让他们陨落。” “你这番话,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原箫寒摁着临渊后颈,声音冷沉,“而且,你知道阮霰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世,所以这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 “这番话里,你说的都是阮霰杀了你的后果。可我想问,你是否知晓,若杀你的人是我,那结果又当如何?” “这种时候,原庄主竟然还有闲心钻字眼。”临渊哼笑一声,血迹顺着前额线条下淌,染红整个左眼,血色混着眸底暗光,幽异无比、诡谲万分,“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你杀了我,还是他杀了我,或者你们俩同时下手,一旦我死,月神的分魂就会回归本体,不再存在于这个世间。” 原箫寒微微抿唇,就在这时,临渊骤然发力、提剑转身,带着裂痕的剑破开将醒未醒的沉夜,浩光直斩原箫寒腰腹。 若是被这一剑劈中,原箫寒整个人会断成两截,他避得极快,眨眼不到,便后掠至一棵桃花树顶上。 春山夜带刀_204 “该说的都已说完,如果不怕死,尽管联手过来,反正我死了,你的下场和我没什么两样。如果想活命,那我们自此之后,井水不犯河水。”临渊丢掉手里的剑,换出一把新的,往前走了两步,低笑说道。 原箫寒几不可闻地敛了下眸,半息之后复撩起,深深凝视住阮霰。 他和阮霰相隔不远,这人站在灼灼桃花之下,衣衫素白、长发如霜,眉眼姝丽淡漠,刀锋雪色明亮,飞花在他身旁起落跌撞,旋转飘舞成一幅亘古优美的画卷。 “我……”阮霰回望原箫寒,许久过后,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出什么。 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下场,临渊更是必杀之人,但凭他一个人之力,根本应对不了临渊。这个时候,他竟有几分怨恨临渊口中的月神,为何不多分一些力量给他。 当下时分,能依赖的、能借助的唯有原箫寒,但原箫寒……口说无凭,临渊所说没有依据,但原箫寒动摇了,他不会同意自己杀临渊,在他眼里,“阮霰”这两个字,这个人,比什么都重要。 能被人如此看重,实则是人间至温暖的体验,但阮霰心里一阵酸涩,逃避般躲开原箫寒的目光。 数弹指过后,原箫寒沉沉呼吸,轻轻笑开,像是做出某种决定: “我们不能放过他。他所说的,毫无根据,不是吗?不过是为了逃过死劫罢了。” “若让他活着,千百年前的永夜灾难,将会再度来袭,这世间之人,又一次沦为他通向至高职位的踏板。” “而且,若让他活着,你心底的伤疤会一直存在,一直疼痛。霰霰,我说过会陪你走到最后,就算——如果真如他所说,杀了他,你也会死,那我也一道陪着你。” 他的语气温柔如昔,话带笑意,仿佛在同阮霰说今日泡什么茶,煮什么汤。 阮霰双目酸痛万分,飞快紧闭。 临渊闻得此言,大笑几声:“但我们之间分不出高下,不是吗?战到最后,大概会三个人竭力而亡。”话虽如此,却是平举手中剑,锐利寒锋直指阮霰。 说不清是谁先有的动作,或许所有招式都发于同一瞬,刀光剑芒在将明的天色里炸开,仿佛一场盛大的燃烧。 所有的颜色都归于一色,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一种,杀伐奏响成一阙荡气回肠的歌,在铁色的黎明里飘转向上。 三个人,两方阵营,实力相当。战局不出意外再度陷入胶着,却见电光火石之间,原箫寒祭出一物。 “瑞鹤仙,我们还在龙津岛的时候,我帮你暂固神魂,你给我的报酬。”原箫寒轻弯眉眼,对阮霰说道,眸底仿佛碎着星辰,微光盈盈,笑意翩翩。 “此物名为‘瑞鹤仙’,使用此法器,可制造出一个与自身实力相当的分·身,有市无价。作为你用独明草替我稳定神魂的报酬,请收下。” 那夜春花泛冷,阮霰神魂几近溃散,覆在脸上的假面脱落,露出真颜。原箫寒以功法与药草相助,换来阮霰冷淡转身。 今时到底不同往日。 说来,阮霰的特殊体质,从那时起便可窥见一斑,但两人都将此忽略了去。 原箫寒将元力注入瑞鹤仙内,刹那间,桃花林里多出一人,此人紫衣黑发,手提单剑,赫然是另一个他。 战声再起。 三人三角的稳定胶着态势很快被打破,天枰向一边倾斜,临渊败势昭显! 一招即落,原箫寒与阮霰乘胜追击,刀剑配合巧妙无缝,织成密网将临渊牢牢捆锁。 长光如垂天之虹,剑气如龙摆尾,乾坤动荡,天地震撼,纷繁桃林震颤不休。原箫寒以一个刁钻绝巧的角度挑出一剑,剑气冲得临渊接连后退。 “没想到,你们手上竟然有这等法宝。”临渊吐出一口血沫,明黄衣袍上血迹斑驳,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神态荡然无存,单剑立地,眸光森冷。 “就如你没想到自己会死一样。”原箫寒淡声应答。 他们根本不给任何喘息机会,两道相同的身影,以相当的轻灵身法闪现在临渊左右,与此同时,临渊身后飘来一袭白衣。 寒光起,风声破,刀与剑在话音落地那瞬齐齐递出,刺穿临渊头颅与胸膛。 临渊以一个艰难的姿势站在原地,从喉咙里挤出桀桀笑声,似要再做挣扎,阮霰,寒露天猝然一转,神力如同涟漪往外扩散,顷刻间撞碎他三魂六魄。 这一瞬,曙光终于在天幕东方拉开一线。 天光如业火,照耀临渊周身,这人以衣袍边角为始,渐渐化作光之碎屑,随风消散,归于虚无。 神逝。 无论是至高无上的先天神,还是从信仰中诞生的后神,他们的逝去,皆是化作一缕风、一道光,灰飞烟灭,没有来生。 阮霰垂下眼,握在寒露天刀柄上的手缓慢松开。 哐当—— 春山夜带刀_205 神刀砸落在地。 原箫寒长舒一口气:“霰……” 来不及感慨或唏嘘,担忧或愁绪,刹那生灭之后,天光渡到阮霰衣角,掠过翻飞的银发,爬上指尖,轻淌往上,将游移过的每一寸灼烧成空。 不过是弹指一瞬,阮霰半边躯体已作虚色。 ——临渊所言非虚,阮霰是真的,在杀了他之后,自己也会死。 原箫寒瞪大眼。 这一刻,阮霰似乎想到什么,倾过身狠狠抓住原箫寒的手。 “我会回来的,我会想办法回来。”原箫寒眸底幽光不断颤抖,阮霰凝视他,语气坚定至深,“你不许死了,你不准死。” 这一刻,时光被拉得至深至长,又短暂万分,仿佛蝶翼划过虚空,落下的弧光俄顷即灭。 第八十九章人间雪归 第一缕曙光破云而出,清晨以极快的速度拉开序幕,寂静的桃花林里纷花断碎、满地尘埃,唯余一人独立、一影哀默。 手上温度远,鼻间幽香远,人声远,人影远,一切俱远。 阮霰走了,散做捧不住的晨光,挽不拢的清风,消弭在天地间,不知何处是归处,何时是归时。 可他又说得那般肯定。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所以你不许死。 这不就意味着,若你回不来,我也要一人在这世上独活? 原箫寒紧紧咬住下唇,目眦尽裂。但他没办法不听阮霰的话,他必须活着,因为阮霰说他要回来。若百年,便等百年,若千载,便候千载,直到这幅血肉干枯,化作白骨。 他在原地站了良久,久到飞花从纷扬到静止,又从静止开始旋落,才稍微动了一下。 这一下,动的是手指,然后,他上前一步,捡起地上的寒露天,与从阮霰指间掉落的两枚鸿蒙戒。 阮霰只留下了这些东西。 原箫寒把刀佩在自己腰间,将戒指戴到自己手上,当第二枚鸿蒙戒推至指根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天字七号被一并带走了。 他蹙起眉,难道说,天字七号也是月神神魂的一部分? 仔细想想,似乎不无可能,天字七号没有固定形态,可自由进出阮霰识海,通过意识进行交流,而阮霰说不清它的由来根底,只知道是从出生时刻就陪伴在身边了。 可这样一来,天字七号在阮霰身边扮的到底是怎样一种角色?是监视?是督促?还是和阮霰一样,同样拥有独立思维,是与月神脱离的个体? 参不透,悟不出。原箫寒垂下眉眼,兀自摇头,答案唯有等待阮霰回来,才能揭晓。 原箫寒便在原地坐下,闭上双目,安静等待。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渐渐的,原箫寒感觉不到日升与月落。风动抑或花动,于他而言都再无区别。 直到那日,一倾桃花谢尽,鸣剑山庄的人找来此地。 “大人,副庄主说,圣书有了新提的指示。”来者乃是钟灵,他盘膝坐到原箫寒对面,注视自家庄主大人许久,轻声说道。 原箫寒没动,连眼皮都没掀。 “是关于阮前辈的。”钟灵抿了一下唇,又道。 对面人的眼眸猝然抬起,“圣书说了什么?” “圣书给出的提示不太详尽,只让你在春山寻找神墓。”钟灵道。 “原话是什么?”原箫寒沉声问。 钟灵将一张纸条递过去:“喏。” 寥寥数字一眼便扫完,果然语焉不详,只言寻找神墓,未曾说明要如何寻找、找到后又该如何。 春山夜带刀_206 但至少让原箫寒得到了一个方向。 “神墓就在春山?可真是机缘巧合。”原箫寒拂袖起身,抖落一身残花,慢条斯理说道。他神色依旧恹恹,眸底无甚光彩,垂着眼角,往春山的方向步步行去,身影萧索,又透着一股清倔。 钟灵跟在他身后数丈远处,至中途,原箫寒倏地开口:“你不必跟来。”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子冷与倦。 钟灵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是未发一言,无声告退。 原箫寒没有忙着寻找,他回到春山山巅的宫殿,将那些或凋谢或枯萎的花草进行一番打理,铲掉阮霰不怎么喜欢的,种上能入得他眼的新苗,然后采摘当季的果实,酿出许多酒,存入地窖里。 这些事情做完,已是五月初五,端午之节。 气温日渐走高,空气里燥热飘忽不定,原箫寒包了三个甜粽子和五个咸粽子,又开发新品种,弄了两个辣的,食之味道甚为奇妙,于是全送给了上门找揍的阮方意,然后将人一脚踹出春山。 这之后,他终于开始寻找神墓的位置。 寻龙点穴并非原箫寒擅长之道,但他在江湖上名气甚大,出价又高,悬赏一经发布,便有精通于此的人接领任务,擅长阵法幻术的沉香亭也派来弟子,但一日又一日过去,都不曾得到结果。 神的墓穴,到底与寻常坟墓不同。 原箫寒面无表情,回到山巅宫殿,打算从头理顺思路,切入别的角度,来解这个谜题。 神墓,春山。 春山刀,阮雪归。 谜底当是与阮霰相关,但难以寻出个根据与缘由,原箫寒愁思不休。 就在这时,窗外一片飞花打着旋儿来到室内,起起跌跌,最后落到放平在刀架间的寒露天上。原箫寒心底忽起一念:神刀会不会与神墓有关联? 思及此,原箫寒立时着手去试。 时间一寸寸从指间流过,方法试了千百种,但都寻不到真正的位置,原箫寒没有放弃,他的人生意义好似只剩下这个,却更怕完成之后,想见的人依旧两隔天涯。 盛夏清荷绽放,送来一室幽香。夜如水,春山上却无灯辉,原箫寒赤足走过长廊上,踩着一地皎白月华,走出宫殿,走向一处不常去的地方。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阮霰回来,告诉他白梅花开了。 原箫寒似有所感,在月色里起身,单衣带刀,来到这片白梅林。 “霰霰,你是想告诉我,神墓就在这里吗?”原箫寒放眼四望,低喃着,走进白梅林深处。 * 耀白的光华退去后,一座掩映在葱郁层林后的神殿入得眼帘,泉水拍石,幼鸟清啼,沉静悠然。 “你回来了。” 阮霰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往前,转过拐角,忽逢一人,白衣银发,笑容温和。 这个人有着与阮霰相似的面容,但神情与气质截然相反,他柔和得如同月色中轻曳的春花,而阮霰却淡漠冷冽,是月色映照下的高山冰雪。 “你就是月神?”阮霰面无表情握紧身侧雁翎腰刀刀柄,杀机毫不遮掩,尽现眉宇之间。 “我就是月神,欢迎你回来。”月神笑着点头,朝阮霰伸出手。 阮霰投去淡漠一瞥,驻足原地没动,“不解释一下?” “我想临渊定会在死前,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你。这样吧,你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发问。”月神没有收回手,仍旧保持着相邀动作。 “我的前世。”阮霰言简意赅。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稍微有些复杂。”月神偏了偏头。 “那就简单明了的说。” “在你记忆之中的、你在另一个世界所度过的人生,并非你真正的前世准确来说,那一段时光、那个地方,相当于一个初生点。每一次任务失败,你就会去那里休整一段时间,再通过时空裂缝,重回这个世界。” 月神微微一笑,语气温雅,声音悦耳动听,但细细听来,整段话里语调不曾有半分波动。 阮霰淡淡“哦”了一声,“也就是说,我的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寻找临渊,然后杀死他。” “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不杀死临渊,我们无法重临那个世界。”月神笑道。 阮霰觉得自己已经看清了这位至高无上的神,他戴着名为温和的面具,实则虚伪得可怕,“不要用‘我们’这个词指代你我,再说,那个世界并不需要神明。” 春山夜带刀_207 月神:“没有神明,昼与夜会失衡,光不再降临人间,到时候满地伏尸,哀者遍野。” 闻得此言,阮霰冷冷笑起来。 月神轻轻叹了一声气,与阮霰相似的眉眼里浮现失望之色。 “这个世界,并不是先有神,后有光的。”静默片刻,阮霰垂下眼眸,微偏刀锋,淡声开口,“或许你们神凭借某种手段操纵三光,但终有一日,日月星辰会挣脱你们的禁锢,自发升起落下。” 月神没接话。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阮霰又道。 “什么问题?”月神再度笑开,慈悲与温柔重回脸庞。 却见阮霰平举手中长刀: “身为本体的你,应该虚弱到极点了吧?” “正因为你的虚弱,我才不得不轮回一遍又一遍,直到前一刻,终于和人联手杀死临渊。” “正因为你的虚弱,我才会产生独立的人格,成为一个完全不同于你的人,致使你无法操控。” “正因为你的虚弱,你需要我这个分·身回到本体,壮大自己的力量,否则,在重临世间后,无法轻松掌控这个人间。” “所以,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若杀了你这个本体,我作为分·身无处回归,便也无需再回归了吧?” 阮霰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狭长漂亮的眼睛紧盯月神,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处细微变化,眸光冰冷如刀。 月神脸上的表情消失,声音沉下来,挟着些许寒意:“临渊之所以能制造出‘献祭自身为人间重新求回光明’的假象,就是因为三至高神之一的我尚存于世。我死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光明不会再降落那片土地。” “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阮霰垂下眼,声音冷淡无波。 这话让月神眸底淌出名为愤怒的情绪,他眯了下眼,倏然抬手,屈指一抓——雁翎腰刀猝然从阮霰手中脱出,咻的一声朝他飞来。 阮霰眼睫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但紧接着,阿七化作的腰刀竟在半空猛地折转,逆着来时轨迹而去,重新落回阮霰手上。 “你控制不了我!”阿七的声音传出,语气毅然决然,“我记起了一切,当初你创造我,便是要我当阮霰的刀、阮霰的盾,所以现在,我会依旧执行你这条命令。” 月神瞪眼:“你——” “阿七……”阮霰握紧刀柄,低低唤了声。 “你们俩都疯了,若是人界失去日月星辰,饥荒、魔劫将接踵而至,到时候死伤遍地,无处聊生!”月神怒意暴涨,话语之间,挥出神力奔涌如洪,浩浩荡荡砸向阮霰。 “我说了,这和我没关系。”阮霰神色依旧,手腕一翻,刀刃在虚空划出刺眼光弧,“有人在外面等我,所以我,必须杀了你。” 阮霰不想打消耗战,更懒得去试探,此一刀倾注全力,挥出刹那,一刀化万影! 这招是跟原箫寒学的,并在其基础上进行了改良——月神闪身避开,却没能甩脱,刀影当空调转方向,紧逼身后! 阮霰第二刀随之而出,他身法极快,刀风直逼月神面门。月神避得狼狈,看得出他当真虚弱至极。阮霰的心渐渐稳下来,踏出七星步法,刀锋偏转,刀势越出越疾,刀风愈演愈烈,逼得月神步步后退。 残影当空,人已至他侧,阮霰生生以一人之力制造出围困之势,令月神退无可退。 “还有一刀。”阮霰斜垂刀尖,撩起眼皮注视对面曾经至高无上的神明,声音犹胜霜雪冷。 月神张了张口,但阮霰什么话都没让他留下。 一刀横斩,刀光纷乱。 阮霰抽刀退后,冷眼旁观神明逝世,化作空无灰烟。 下一瞬,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轰响。 光屑与尘埃同舞,阮霰转身时分,竟见此方山水,陡然崩塌。 有一人执刀站在他对面,绛紫衣衫,乌发如檀。他的身后,遥遥可见一片未开的白梅,夜风吹动林叶,沙沙细响,悦耳动听。 “我来接你。”原箫寒朝阮霰伸出手,话语带笑,神色温柔。他站的地方正是明暗交界之处,身前是明媚白日、光若浮金,身后是夜色如长河,幽幽不见尽头。 阮霰没有任何犹豫,放下刀快步过去,把手放进原箫寒手心。 风掠过眉眼,柔化眸底冰寒。 原箫寒拉着阮霰往外疾走,踏过他以刀劈就的石道,走过一级又一级延伸向上不见尽头的石阶。在他们身后,神殿化作废墟,整个空间倾塌崩陷,伴随着轰隆巨响,埋葬曾经至高无上的神明。 春山夜带刀_208 脚下石阶开始震颤,不断抖落碎石与尘土,阮霰和原箫寒对望一眼,十指相扣着跨出最后一步,甩开后方再不可及的废墟与墓地。 这一刻,原箫寒终于明白,神墓的位置为什么遍寻不得。 因为他和阮霰重逢在那之前,神还没死啊。 春山,夜色如酒,幽香醉人。 阮霰素衣银发被长风勾勒,翻飞起落不休,他环视周身寂静山林、澄澈月色,许久后,偏头望定原箫寒,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原箫寒笑起来。 “因为我回来,这个人间,可能要陷入一段时期的黑暗。”阮霰又道。 原箫寒把阮霰拥入怀中,“没关系,黑暗抑或光明,凡人都能找寻出自己的活法。” “神啊,真是一群贪婪自私的人。——当然,我也是。”阮霰说着,缓慢弯起眉眼,笑容清丽静雅,仿佛空山白梅开。 第九十章番外酒醉春山月 阮霰答应同原箫寒成亲了。 后者兴奋得三天三夜没睡,亲亲切切拉着副庄主坐在春山山巅宫殿门口台阶上,算良辰算吉日,择地点择婚服样式。 原庄主是个非常注重仪式感的人,虽说“聘礼”已下过一次,合婚庚帖也强行交换过,但他还是决定遵循六礼,从纳采、问名到请期、迎亲,样样不能少,处处不能省,连跨火盆和射箭都不行。 当然,这决定是单方面做下的。阮霰得知后,二话不说抬脚一踹,把原箫寒和副庄主送出了春山。 原庄主委委屈屈跑回来,手脚并用把阮霰圈在怀里,觉得心里很苦。 “择日不如撞日。” “明天,地点就是这里。” “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通知宾客,但数量不能超过五人。” 阮霰面无表情把身上的爪子扒拉开,面无表情起身,面无表情对原箫寒说道。 “霰霰……”原箫寒仰起脸,眨巴着眼睛看向阮霰,像极了一只讨好主人的大型犬。 阮霰不给他任何机会,直接走人。 一团白光从窗外夜色飘入殿内,奸诈笑了一声,落地成一头雪白巨犬。 “原庄主,这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阿七舔着爪子,慢条斯理说道,“在遇见你之前,主人从来没想过要和谁成亲。” “再说了,拜堂与否,举行婚宴与否,对你们来说根本没什么两样嘛。” 原箫寒挑了下眉,不置可否,拔腿往外去追阮霰。 却见阮霰正站在庭院花前,和副庄主说话。 “吉日的话,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嗯。” “观山的护山大阵无法关闭,外人难以行至山庄。我认为可以在春山举办婚宴,您觉得如何?” “行。” “宾客名单,阮七与钟灵共同拟出了一份,人数共计二十九,您这边,乃是照碧山月阮方意、清芙仙子阮秋荷、瑶台境境主点暮鸦……” “可。” “婚服的话,这边有十七种款式,您挑几款?” 阮霰:“……” 阮霰看也不看,直接道:“让原箫寒挑。” 听见这话的原箫寒弯眼一笑。 春山夜带刀_209 阮霰和副庄主又说了一些事,至尾声,原箫寒大步流星过去,从背后抱住阮霰,在他后颈又亲又蹭:“霰霰,霰霰,霰霰……” 副庄主非常受不了这种画面,翻了个白眼迅速走开。 接下来的日子,原箫寒变得异常忙碌。 副庄主送来的十几套婚服,没哪套令他满意,怎么来的怎么送回观山。婚期定在下月初八,时间紧迫,他召集齐南北两国的顶尖裁缝、绣娘、印染师等,皇家的、民间的,所有人一道连日连夜为他赶工。 但他仍是不满意。 “这样式太累赘太厚重,霰霰穿着,走路走到一半就累了!” “这是什么裁剪?能显腰吗?跟个水桶似的,毫无美感!” “霰霰不喜欢红色!底色要白色,但不能只有白色,暗纹用梅花,白梅!袖口的刺绣用淡金!” 原箫寒次次巡视次次怒吼,制衣集体三天返工两回,每个人都可见的憔悴,有好些个生生病倒在织机前,阮霰看不下去了,出来说:“我看第一套和第三套还行。” 然后把原箫寒拉走,并让阿七把酬金付清、送人回家。 这次事件后,江湖中兴起这样一段传言,说春山刀阮雪归并无传闻中那样冰冷无情,相反他贴心又温柔,就像天上那皎洁皓月。 春山宫殿的装扮也由原箫寒一手包办,鸣剑山庄的弟子们整日抱着东西在宫殿各处来去,被原箫寒沉着声音指责贴歪了、放反了、搭配丑了。 阮霰不动声色看着,心想这段日子春山大概是不能住了,遂离开,在遥远的东边择了个地方住下。 距离三至高神之一的月神逝世还不到一年,人间仍是长夜,不过比起最初的惊慌和混乱,凡人的生活稳定许多。 两国皇室与诸世家、门派联合,推行新令,开粮仓开国库,并分发无需光照亦可生长的作物种子。今时不同往昔,不过是日夜皆需灯火而已。 原箫寒自然不会让阮霰走太久,三日之后,便寻着踪迹找来。 “我把事情都交给副庄主了,阿七留在那边帮衬。”原箫寒抱紧阮霰,在他清瘦的腰线上揉揉捏捏,低声说道。 阮霰正专心致志在湖边垂钓,闻得此言淡淡应了一声,引来原箫寒不满,不得不偏头在原箫寒唇边亲了一下。 原庄主向来不会放过任何同阮霰做亲密事的机会,将阮霰一拽,两个人一同倒在地上。 风起悄然,一湖灯辉碎作波澜。 翌月初八,宜婚嫁。 春山妆点一新,白梅夹道相迎,宾客言笑晏晏。 点暮鸦一截白缎遮眼,带着笑不怀好意走向正跑来跑去的雪白巨犬,试图伸出罪恶之手;阮方意和白飞絮陆续到场,前者脸上笑容殷切,后者冷着一张脸,理也不理;阮秋荷弄来一只巨大的、灯盏般的云舟,但似乎哪里出了问题,无法起飞,钟灵蹲在她对面,和她一起琢磨。 满山笑语,满山清风,在初冬薄雪上飘舞旋转着,升上夜空。 阮霰和原箫寒并肩站在阶上,眸底映照灯辉,光芒莹润柔和。 倏然间,一声锣鼓敲响:“吉时到——” “走吧。”原箫寒把手递给阮霰。 阮霰抬眸凝视他一瞬,眼底带着些微笑意,将手放进原箫寒手心。 人群中迸发出欢呼,云舟升空,烟花盛放,将夜色渲染得艳丽。 素白衣袂在风里起起落落,同身旁的绛紫色相交相缠,他们相携着从此端走向彼方,走向未知的、或坦荡或崎岖的前路,双手紧握,从此不再分离。 酒开了一坛又一坛,许多人都醉了,东倒西歪一片。原箫寒不管他们,拉着阮霰走出华殿、爬上屋顶。 风浩浩,雪纷繁,眺望远方,满城灯火阑珊。 “霰霰,你看。”原箫寒伸手一指。 阮霰抬眼望去,眉梢微动,露出些许愕然。 只见百余个日夜未曾见过的月悬挂天幕,洒一地银辉,清幽无声,澄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