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1章 [现代情感] 《折骨》作者:药烂【完结】 本书简介: 一个失落的新中学女老师遇见了一个若即若离的女学生,在类似监狱的学校里发生的令人不安的故事。“折断的木 我被折断的骨嘉楠教育是人给人的教化嘉楠我们举着火把,点燃海洋。我溺水死亡。” 第一章 回归 回到地县的第一天,我妈带我去谷陀山顶上的庙里烧了好大一把香。烧香火的地方在殿外,一眼望去都是烧干净的香,只剩下了红色的、用来握着的红色枝干在那里参差不齐地杵着。我跟着我妈一块,把她买的那些香插进去。 我妈很少有这样、看起来心情就很好的时候。我想她不开心的时候太多了,导致她平常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脸也是挎着的。她早年照片里很白、有点胖、圆圆的,总是穿着深色的裙子站在一个大家族的角落歪着头笑。可是好像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干瘦干瘦的、脸色不太好,除了在外面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会用力的笑、笑到皱纹都出来了,她在家里几乎没怎么笑过。 我妈叫我进去拜佛。庙宇正殿里巨大的佛像把整个屋子都占满了,那神像只要伸伸手,大概我就会被捏碎了。而下一刻我跪在祂面前,求祂能祝福我,祝福我妈,祝福我们接下来都不要再遭受折磨。 我跪下那一刻,恍然觉得,这应该、这好像、这一定就是我新生活的开始吧——我妈也这么希望着吧。 我求您了。 出殿的那一刻,外面天特别蓝。我妈又跑过去看了看那些香,然后突然回头望我。她朝着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有某种预感。果然,她走到我身边的第一句便是“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看我”。 “我带你爬山,带你来这里拜拜,总要牵着你,如果不牵住你的手,你就要站在那里愣神,然后我就很容易找不到你。我只能沿着原路线倒着往回走,总是会发现你在什么地方呆呆站着发愣。” 好温情的话,好像什么温馨的、漫长的亲情电影。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一转头,才发现你已经长好大了。” 一转头,才发现我已经偏离了妈妈想让我去的轨道。我是一架固定路线的火车,不能脱轨便只能暴力停滞,头破血流地把自己困死在原地。 妈妈。我满口鲜血,因为五脏六腑都被压碎。 “现在你回来了,也考上了工作,你也喜欢当老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可能是无意识的反应,可能是微微呼吸不畅,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退休的电信员工和一个刚刚上任的高中语文老师。生活总归还是过得下去的。至少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妈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某段耳熟的电视剧主题曲,具体名字想不起来了。大概率是我爸打过来的,他应该是开车过来接我们了。二月份,树都是没有叶子的,一切都是干涩的、冷冷的。但是今天有点能感觉到太阳了,尽管抬头并不能在天上看见它,但是能感觉到它。因为所见之处,一切都太亮了,甚至有点晒。 走长长的台阶下山的时候,我和我妈身边路过了两个很年轻的女孩,牵着手的。其实春节过后,上山登高拜佛的人一直都不少,过路的人很多,但是她俩直直路过我们的时候——总之我是看见了。 不知道我妈有没有看见,也可能她不想看见,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我爸把车停在离山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他说只有那个地方可以停车。我走过去的时候,甚至都感觉有点热。我妈一向走得快,也可能是我走得太慢,我俩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我打开手机,回复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微信消息。 要确认的信息太多,我看着群里一条接着一条接龙回复的“收到”。点击开那个工作安排的表格,这学期我得教高一下三个班的语文课。密密麻麻的课表,我数着可能会空闲的时间。 突然又开始耳鸣。周围的所有其他声音都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我一边轻轻揉着耳朵一边往停车的方向走,太阳最终还是出现了,有阳光开始照在地上。我刚才一直低着头走路,因为被照到才微微抬头,才看见自己差点撞上一个女孩子。 她大概也没看路,戴着耳机,瘦瘦小小,应该是个初中生。那微弱阳光正好落到她的一些头发和额角,她本来就白,更是照得发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头发,没有扎起来,散着的、不是很长、甚至尾部还都是翘起来的。 我赶紧往一旁让路,侧身让她走过去。她微微抬头看我,好像是还没睡醒就出来的样子。我捂着耳朵继续往前走,耳鸣逐渐消失,周围的声响又一点点出现。我回头,已经看不见刚刚的小孩了。 我打开车门,我爸问我想中午想吃什么。我有点疑惑,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妈做的排骨还剩了很多,应该拿出来热热是可以凑合一顿的。我爸握着方向盘,喃喃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啊。 我说,我想今天晚上就去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里住。我又补充到,我自从大学毕业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教材了,我想为了学生负责,我应该去把之前那些可能已经忘记的东西,捡起来。 在我说完后,他们都沉默了一段时间。我妈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提及我毕业后整整一年半昏天暗地的经历,柔着声音安慰我一切真的会好起来的,这份工作我再适合不过了。 第2章 “毕竟,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你之前的事情。你大可以当做那些事情都是一场梦,抛掉了继续走下去。我们还是可以走下去的。” 我回头,我妈此刻脸上的宽容神情就像是在给我演《万尼亚舅舅》的结尾。她是一遍又一遍被我伤害被我欺骗被我凌辱的脆弱主角万尼亚舅舅,我是庸俗难堪不忍直视的肮脏恶人教授。我们都永远达不到对方彼此心里的希望,但是我们只能继续忍受、继续伤害、继续握着对方的手、然后各自自欺欺人地走下去。 忽然,后窗边擦过了刚刚那个女孩子的影子。她出现在模糊的车窗里,像一朵没开的、青青的栀子花苞。我像她年纪这么小的时候,只会扎着一丝不苟的马尾坐在教室的中间发呆。没有耳机也没有自己的世界,用笔在语文书上写稀奇古怪的诗。 最终我还是跟着他们回家了。我妈把那些排骨热了热,我一边用手机放课件视频,一边啃着一块难啃的排骨。我妈挑了一块好啃的放在我碗里。 第二章 糅碎 我居然真的就这样回归了所谓正常的生活。我穿着深色的衣服回到学校,翻开那些我以为我早就已经忘干净的书,干巴巴地念着教案里写好的东西。其实我自己都不记得这些概念是怎么进入我脑子的了,我也已经忘记我当时是怎么接受这些知识的了。我做了好多的演示文稿,把那些东西都放上去,大概这样就能听懂了。 唯一没想到的事情,是我已经上课一周后,我去高一(15)班的时候发生的。他们班的语文课总是排在下午,甚至经常是最后一节课。我习惯了清早上课底下学生都昏昏欲睡的朦胧状态,一下子面对这么多清醒的学生,我好像更能直观感觉到他们的痛苦。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里,也很不好过。 我还是有一点也许是想要补偿当时的自己的私心,于是我经常打印一些与课业无关的小诗发给他们。我想他们每天都要面对太多的文字,早就失去了阅读的耐心,诗一首短短的,也很好读。 那天印的是博尔赫斯。我居心叵测地用一些极具刺激性的文字让他们记住我发下去的东西。我甚至都不需要解释,我知道他们那么年纪小,一定会被那些词句所捕获。 但是我那天去给(15)班上课发复印的诗时,复印少了。我站在讲台上,十五班那个瘦瘦高高的班长举手,说有人还没有。 我记得这个班长一直都是一个人坐的,坐在教室一个中间靠侧边的位置。她举手的时候,我才看见她今天是有同桌的。 有点眼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从讲台上走下去,走到那个班长的座位前面。 原来那天我撞到的女孩子,不是什么初中生,是我的学生。她安安静静坐在靠着墙的位置,头发为了符合校规校纪扎起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更乱了。她就这么看我走下来,没有说话。 “老师,这里少了一份,我同桌还没有。”班长看着我。 “你之前一直没来上课吗?我一直在你们班都是拿的58份,没有少过。”她一定没有来上课,我从未在这个班看见过她。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低下头。 “她生病请假了,老师。”班长代她回答了我。我想她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我差点就要顺嘴接着问下去生了什么病要在刚刚开学就请一个星期的假,但是上课铃响了。 “你们俩先看一份吧。一会你下课或者晚自习来3楼办公室找我,我把这个资料还要上个星期发的一些资料都给你。” 很多事情明明已经发生了,但是当时就是意识不到。 我走回讲台,又开始念干巴巴的教案,偶尔往那个女生的方向瞟一眼。她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她在写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晚饭的时候,在教师食堂碰见了佳慧。其实我兜兜转转又回来这里工作,我一直就不是很想碰见她。她是我十余年的朋友。她和我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是一样的,一所小学、一所初中、一所高中,后来大学她读的是省内的师范,我读的是省外的师范——其实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比我懂事,大学一毕业就回了这里教书,现在正在带高三的班。 我回地县的时候,听说她已经准备结婚了。我走进食堂,她朝我招了招手。我在她对面坐下。其实她的相貌变得好看了,现在她脸上擦着粉,经常穿着颜色不一样的裙子。 她一边吃着炸肉块,一边说着明明都在一个学校怎么现在才碰见我。 我笑着说顾老师带高三忙,自然是难碰见。佳慧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却转了一个话题。 “我没想到你会回到这里来。” “那我应该要到哪里去。” 佳慧扯了张纸擦了擦嘴:“感觉你心高气傲的,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工作的。” “我有那么高的境界吗?”我用筷子剥开淋着厚厚一层油的青椒肉丝,天冷,明明是刚刚打的菜都糊住了。 “你毕业一开始是想留在外面工作的吧,根本就没回来过,要回来你早回来了。”佳慧喝了口汤。 我毕业一开始是跟我那时候的女朋友跑了,整整一年没有工作,每天躺在出租屋里把我前二十四年积攒的眼泪全部哭干净了。 “留不下来,人家不要我。”我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只能坐在教师食堂里和佳慧认输。 第3章 “外面也没什么好的,累死累活也什么都没有。我那些同学有些也去考研啊、深造啊什么的,但是你看我现在,二十几岁,什么都有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佳慧甚至在安慰我,“说不定以后我们俩可以搭班呢,我从小就觉得你作文写得好,教起学生来肯定厉害......” 佳慧的话好长,长到我注意到教师食堂每一个桌子的旁边都插了一个花瓶,放了一只仿玫瑰的假花。那花实在太假,劣质的材料和虚假的刺眼红色,就像从来没有看过正常的、健康的花开放过一样。我忽然有点恶心,连带着饭也不是很能吃下去了。 佳慧说高三的晚自习要提前半个小时,她急着回去看学生。我表示理解,点点头说下次有空再聚。 佳慧走后,我不安环顾了一下周围其他还在吃饭的老师。确定没人注意,把那盘根本没怎么动过的饭扔进了泔水桶里。并且决定,我以后尽量不要再来食堂吃饭了。 我的办公室是在年级语文组里,一个把至少30个语文老师塞进一个并不算大的空间的地方。我被分配到了最边缘的一个格子间,给了我一台启动都困难、经常黑屏的电脑。开学不久,我并不大的桌子上已经堆了不少资料和试卷。我拼拼凑凑地找了我上个星期发给学生的那些资料,但是确实没有多一份给她的、今天发的资料了。 可是我甚至都不知道晚上她会不会来找我,就算她来了,把这些东西拿给她应该也够了。 我抽出十五班的学生花名册,我知道我找不出她名字。一个和我一起进来的年轻老师文子抱着一盒子零食走进来,看见我坐在办公室,问我今天晚上也上晚自习吗。我摇摇头,说我要写一份学校的新教师心得材料,用学校电脑写。 文子晃了晃脑袋说她也还没写,不知道要写什么。文子问我要吃什么零食,接着便像抓阄一样在盒子里抓了一把东西放在我桌子上。我吃惊于文子好像总是很有活力,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永远热情的样子。 文子的桌子就在我的斜前方,她转过头来,一副神神秘秘地样子:“你知道15班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文子皱了皱眉,“你不是已经在那个班上一个星期课了吗。” “我上课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我干巴巴笑了一下。 “15班上个学期是全年级最难搞的班级,把那个新上任的班主任都给气辞职了。闹事的学生、打架的学生、早恋的、自杀的,各种问题学生都在里面。”文子的眼睛圆溜溜的,紧紧盯着我。 “一中里的学生,不会这么难搞吧,毕竟都是中考考得好才能来的。”我回应着,其实我对这些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那个班只要别在我的课上乱就可以了。 “退学了好几个,还有几个留校察看。你既然觉得没什么问题,那大概是那些学生都老实了吧。”文子转过身去,我终于打开了那个破电脑。有几个老教师从门口进来,文子一看见她们就热情地打招呼,问她们要不要吃零食。办公室里一下子就吵起来。 她们一吵,我更没心情写心得了。我没什么心得,也没什么可以想的。其实来之前我把这里想的更烂,毕竟我自己也曾经在这里以学生身份待过三年,但是来之后我发现这种生活姑且还可以忍受。说不清是因为我偶尔挺陶醉在讲台上讲那些文章字词里面的感情流动,还是我看着好多年轻的生命在我面前像星群一样划过。 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我扮演着一个抽离的、温和的、漠然的管理者。我怀疑我现在的感觉良好,只是因为我有某种斯德哥尔摩倾向。我明明已经在这个地方遍体鳞伤,但是我最后又选择回到这里,永远待在这里,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这些大概就是我的心得。 我敲了几个字,那群老师在大声讨论着备孕的事情,一会说医院一会说老公,吵得我根本就写不下去。以前我只觉得教室头顶的灯又白又刺眼,现在发现办公室的灯也亮得让人难受。我从桌子下抽出一张白纸,鬼使神差开始写那首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高中的时候就把这个反反复复读,只觉得写得好美好美。后来念了中文系,不敢再谈什么喜欢或者感想,只觉得大家都知道这首诗,我再反反复复强调自己被感动有点落俗了。最后再想起这个诗,已经是在回地县的火车上。那晚月亮好亮,我居然在祈祷那趟火车永远都不要到。我的身体沿着铁轨被带离,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可是我闭上眼睛,是我赤身裸体和前女友站在镜子前,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在我耳边轻轻念着,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很莫名其妙也很诡异,我分不清这场面是戏剧演到此刻需要的诗一样的语言来表达感情,还是一出刻意引经据典但是无比蹩脚的搞笑喜剧。但是无所谓,反正下一刻两人都沉浸于肉欲,我也不再纠结我是个丑角或者悲剧配角。每一次都是这样,她的手在我肉体上游移那一刻,我突然后知后觉为什么人会沉溺于快感的欢愉。 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把我过去经历的所有挣扎痛苦不堪愤怒全部抛弃,我把我自己全部投入这一场情爱里,我梦想着燃烧殆尽。我遗忘我学过的所有道理、所有规矩、所有本应执行的程序,我从此以后就只做我自己,我向所有人宣告从此我被她的爱唤醒。 第4章 上课铃响起,那些老师纷纷走出去,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外面天早就黑了,我的电脑文档字数显示50个字。 可是一年之后,我就灰溜溜回到了这所监狱,继续我本应该的循规蹈矩生命。我前面的老师把一张全家福放在了她桌子上,一张拍得很好的拍立得。她、她老公、她小孩三个人围着一个点亮蜡烛的蛋糕,每个人都笑得好开心。 十年之后,我的桌子上也会出现这样的照片吗。也许根本都不需要十年,三年之后就会有了。我在这个学校待习惯了,我听从安排去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成家结婚生子,我也在照片上笑容满面彰显自己的幸福,我也在办公室讨论她们讨论过的那些问题。很多年以后,我的孩子也会透过我以前的照片,像我想象我母亲那样想象我吗。 “老师。” 我抬起头。她把头发放下来了,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了。 我迟迟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今天晚上不来找我了。 “你说,我要来找你拿资料。”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感觉在公事公办。凑近了看,我再一次确认她真的很显小,真的看上去很像那种刚刚上初中的初中生。 我把那堆资料从桌子下面抽出来,递给她。她拿着就要走,我看见那个我自己写的东西还放在桌子上,顿了一下:“今天早上那个资料确实没有多的了,这里有一个我自己手写的,你拿去吧。” 我把那张纸放在上面,怕她又急着要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张嘉楠。”她把那张纸也收进怀里,站在原地,似乎是怕我还要说什么,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 “你病好些了吗?”我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她,我在用鼠标点保存文档。 “已经好了。”她说话的声音好小。如果不是办公室里没有人,外面也不吵,我大概就听不见了。 我看着刚刚文子给我的零食,拿起一包肉松饼:“我还以为晚自习已经上这么久了,你已经忘记来找我了。” 我把肉松饼直接放在那堆资料上面:“回去上课吧。” 她看着我,低着头说了句谢谢老师,转身就走了。我在电脑程序里找到学校成绩排名系统,查寻着15班的成绩,看见她的名字在班级中间的位置。 我断断续续又写了几百字,写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无非是把那些虚假的、所有人都可以想象的话变着花样说,无意义地扩充字数。 直到外面下雨了,下起了很安静的雨。如果不是有学生路过办公室时讨论着下雨,我可能都不会知道。我像是一台机器无感地运作着,就这样写完了心得。 雨不是很大,我没带伞,淋着走回家。高中的位置有点偏,周围基本都是荒凉的山。我没有租离学校好几公里的小区,而是旁边只需要走十分钟的拆迁安置区。房子很小,一厨一卫一厅,甚至还有点破。我唯一的娱乐就是躺在窄小的床上刷视频。 我在学校叫学生多多看书、给学生发些东西去阅读,但是我回到这个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空间,我只想放弃思考。 一开始我离开这个地方,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没有人能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自诩读过书、能对很多东西有更大的理解、应该去一个更适合我自己的地方,我坐上了我自以为自由的船,以为能去我希望的岸。 可是我这个希望甚至没有经历像影视剧里面那样一点一点的垮塌破灭,它是忽然倒塌的,它是让我发现我之前想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它是告诉我希望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我记不清了,是当我写下这样空洞而无意义的排比被老师嘲笑,还是我坐在高中课堂上望着窗户外面发呆,还是我在空无一人的大学教室里感觉无法呼吸,或者是我在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一个出租屋又一个出租屋中间辗转。我以为我冲向了一片旷野,我要用尽我所有的力量去拥抱这个广袤的世界,结果我只是一个被风吹来吹去的破烂塑料袋子。 于是就被吹回来了,好像停止了那种流动吉普赛生活,其实只是被绑住了也没地方可以去。 第三章 医院 “老师,你可以给我批一张假条吗?” 我没想到张嘉楠第二天就主动来找我了。 下午,第一节课刚刚结束,我在办公室里改了一节课的作业,正望着电脑桌面发呆。她个子真的太小了,下课时办公室里学生老师进进出出,她走到我身边我才看见。 我第一反应是她为什么不去问她班主任,是班主任老师不在吗。 “你怎么了?”我看着她,感觉没有很生病的样子。 她平静地拿出一个病历本子。里面夹着一张诊断证明,上面是肺部ct的图片与一堆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后一张是出院单,医生用笔写着今天的日期,又写了一个复查。 她的病历是中心的,离学校有点远,开车过去就要半小时。我有点愣了,抬头看她:“你怎么不早上请假?” 她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碎发微微晃动:“忘了,现在翻起这个才想起来。我去找过我班主任,但是他不在办公室。” “那你怎么去医院呢?你父母来接你吗?”我把作业本往旁边一推,拿出手机打开十五班班主任的微信界面。 “我自己打车。”她的视线看向我的手机,“不是什么大病,已经好了,就是医院要复查。” 第5章 “我没有权利给你开假条,但是我送你去吧,坐我车去,然后我送你回来。”我把手机收进包里,“或者直接送你回家休息。” 万一我帮她去跟门卫解释了,她就跑不见了呢。反正我今天下午也没课,改不完的作业晚自习也可以改。我想着,却看见她直接愣在了那里。 我没反应过来她在愣什么,再愣下去医生都要下班了。我站起来,推推她的肩膀:“你还要带什么东西吗?我们走吧。” 我和她并排走在走廊上,那天下午出了太阳,照在我俩身上。她不再说话了,甚至一直低着头,她头发把她的脸近乎全部遮住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无端想着,我的好心不会戳破了她原本的逃课计划吧。 从教学楼到安置区有一段距离,我是直接把车停在楼下的。我和她一路无言,我拿着手机编辑发送着给她班主任的信息,就这么一直走到了门口。保安把我和她都拦下来,还以为我们都是学生。直到我出示了我的教师职工系统信息,才放我们走。 走过便利店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喝什么,或者吃什么。她摇摇头。又一次看见她脸的那一刻,我才切切实实发现她神情变得不一样了。她昨天晚上来找我的时候,神情很淡,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而现在她有点无时无刻都在散发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有一种我不应该这么做、我无缘无故管得太多的感觉。 “我要去买水,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我给你也买瓶水吧。” 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的车不大,她沉默地坐在后座。下午这个点路上的车不多,只是太阳正好晒着路,眼前的一切都泛着光而模糊。我后知后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好的天气出过门了。 地县的所有路、所有店铺、甚至街上走的人、开的车,我活在这里的十几年都好像是一个样。现在也是一个样。正是因为太熟悉了,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只是今天,我能这么自信自己开车带着学生去医院复查,就是因为我觉得我对这个地方足够熟悉啊。我已经从一个对这里厌倦不堪的小孩,变成可以借着对这里的熟悉,去保护其他小孩的大人了。 那日复一日的生活、困于三点一线的生命周期、所谓束缚的人生——也许这就是我应该要去面对、要去做的事情吧。我没有能力留在外面,我只能回来,尽我的能力去安慰曾经和我一样疲倦的小孩们。 我不出去了。我出不去了。 没有堵车,也没有等很多的红绿灯,车程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医院。我爸身体看着硬朗,其实这几年已经动了两三次小手术了,所以我找医院的路也是轻车熟路。我把车停稳,却没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看,张佳楠睡着了。 我把自己的安全带解开,不知道要怎么叫醒她。车载显示屏上时间显示“15:40”,也许能让她再睡十分钟,也许现在就应该把她叫起来。 只是我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她已经醒了。她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好像是在与世界重新连接,判断着自己到底在哪里。 “到了?”她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嗯。”我拉开车门,拿着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十五班班主任回了我消息,很客气地谢谢我还跑一趟带学生去医院。我看着他对话框后面那两朵玫瑰花,愣神了半天才删删改改回复他一句老师不用客气这些。 我一放下手机就看见她靠着后车门,站在那里看我。她什么时候打开门溜出来,轻轻把车门关好,我都不知道。 继续沉默着走到门诊大楼,她拿着病历本走得也轻车熟路,我在后面默默跟着她。她走得有点快,时不时还回头看我。走楼梯到了三楼呼吸内科,她站在护士那里办理复诊,我忽然感觉她好像都是一个人来的医院。 医院里面永远人都很多。诊室走廊里坐满了人,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看着墙壁上那些血肉模糊的疾病宣传贴画,忽然诊室门开护士出来叫号,我面对的两个人站起来走进诊室。 就这么得了两个座位。她办完复诊的手续,也过来坐我旁边。我想我应该在这时候应该问问她,无论什么都好,就像曾经我印象中那些很温柔、浑身散发着善意的老师一样。 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被堵住了。好奇怪。我觉得我说那些话是在程式化地扮演一个和善老师的角色,没有在真正关心她。真正关心她,也许是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也许是什么都不要问。 我拿出手机,但是我也不知道能看什么,我也知道我现在看什么她都能看见。 “老师,”她把病历本平放在腿上,那个已经被胡乱折过太多次、留下太多痕迹的本子好像是第一次被好好放置,“谢谢你今天送我来。” “你来找我批假条......这些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我转头看着她,发现她在好认真地看我。 她也学着我歪头的样子,把脑袋往一边歪着,微微笑着看我:“谢谢你老师。”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对她笑。肌肉做出反应那一下,忽然感觉自己要哭了。 所幸诊室那边叫了她名字,她拿着病历走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本想跟她一起去诊室,最后我还是顿住了。她当时告诉我是小问题,我也就以为复诊是随便问问,结果她一进诊室就是十多分钟。 第6章 她出来的时候,好像刚刚稍微明媚一点的样子又消失了。她瘦瘦小小,单薄地穿过好多走来走去的人,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她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我。我只听见她说“走吧老师”,然后她另一只手把病历本拽得很紧,还多了一张纸。 “医生怎么说?”我站起来,她立刻要离开这里。 “反正医生又治不好。”她说话的声音消在医院吵吵闹闹的走廊里,我没听清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句,“反正也死不了。” 也可能那一句是我幻觉。 “你不需要去开点药......之类的吗?”我跟上她。 她摇摇头。我们走出医院的时候,外面依旧是很大的太阳。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切都显得很温暖,哪怕是医院。 我走在前面,手机突然又响了一下,15班班主任让我叫张嘉楠回学校后去找他补出校记录。我回头想告诉她,但是转头的时机选得不太对,正好看见她在往垃圾桶里扔什么东西。 准确来说,是她把什么东西狠狠撕碎了,然后抛进了垃圾桶里面。太碎了,有些残骸甚至都没能扔进去,尽管她已经弯腰扔了,但是还是掉在了地上。 她把注意力从垃圾桶转回到路上的时候,正好看见我在看她。 很有趣的停顿。我前女友喜欢看电影,更喜欢在电影的某个时刻突然按下暂停键,盯着那个画面看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在乎接下来的剧情,她说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这一刻它的美感。有些存在只有停下来了才得以喘息,才可以有空间去讨论这一刻到底在发生什么,才会后知后觉感觉到它的迷人性。 然后她点了点我的额头,说比如现在你看着我眼睛。她说如果我是导演,这一刻就是我最爱的一秒钟,我之前拍的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我后面准备的那么多曲折离奇的剧情——其实仅仅是为了得到这一秒的美丽——不知不觉的、后知后觉的、难以忘记的、不能拥有的——只有一秒的。 我和张嘉楠站在医院门口,两个人都心事重重。今天下午的经历到底是一场人为的尴尬境遇还是一次平常的医院复诊。 我感觉我和任何人之间都隔着好厚的透明玻璃。我期望我能得到爱,我希望我能从学生那里得到正反馈,我期待我的一切能好起来。但是我知道我最后得到的不过是许许多多的、美丽而虚构的一秒钟。到底那一秒是真的那么好,还是只是我的主观臆想模糊了现实。 张嘉楠朝我走过来,当她走近我的时候,我咬了咬嘴唇告诉她:“你班主任让你回去找他补假条。” 她没有回应我。我以为她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答应我一句“好”。 一路沉默着走回车上,她坐在后座,我还没有启动车子的时候,她忽然说话了。 “医生让我去再做检查,我不想去。”我听见后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以前经常一个人来医院吗?”我握着启动车子的钥匙,迟迟没有扭下去。 后面沉默了会:“我妈他们,如果有空,是要来陪我的。” “工作很忙吗?” “有一点。我自己可以去的。”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行,转头跟张嘉楠说:“医生刚刚叫你去拍片,你为什么——” 可是我转头的时候,看见张嘉楠看着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以为她刚刚在难过。 “没有,”她用手掩了掩嘴,“对不起老师。” 我忽然觉得是我管得太多了,都管到让学生觉得可笑的程度了。我悻悻转身,给车打上火:“那你以后不舒服,要赶紧来医院。” “好。”我看向车视内镜,本来想看张嘉楠的表情,结果她正正地盯着那里,微微笑着答应着我。 我驾驶着车子离开黑黑的车库。车身进入外面阳光普照世界那一刻,张嘉楠用几乎和我一样的音量说话了:“因为我想起我之前,居然会为我妈他们不陪我来医院,跟他们生气,我觉得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好笑。” “我还以为你在笑我。”我叹了口气,车子在收费栏杆前面停下,我打开手机扫付款码。 “老师,谢谢你今天带我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去看内视镜,果然她正看着那里笑着。 张嘉楠就算是笑起来,感觉也是淡淡的。但是她平时笑得太少了,也许是在我面前笑得太少了,我觉得这样淡淡的笑也表示着她很开心了。 第四章 深海 我去15班上课的时候看见张嘉楠睡着了。 其实我太能理解高中生用语文课来补觉了,我也不在乎底下的学生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在讲台上干巴巴念着什么。 如果不是之前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注意到趴在那儿,被前边同学的肩膀、重重叠叠教辅资料、五颜六色水杯严严实实盖住的张嘉楠。为了看她到底是开小差还是睡着了,我还特意往前走了走。 睡着了,趴在桌子上,看不见脸。 前几天天气好不容易暖和了一点,这几天又冷了,办公室里有老师一直在咳嗽。 我默默又退回讲台,叹了口气,插了句题外话:“这几天温差大,同学们注意别感冒了。还有,今天晚自习要考试,大家做好准备。” 台下学生恹恹的,我也只能把课讲下去。我写了教案,哪怕照着念,我也可以把这场独场戏撑下来。今天上课,明天也上课,今年上课,明年也上课,日子就这么混下去。 第7章 可是明明是我自己做了逃兵,狼狈地从外面那种每一天发生了什么都能记得好清楚的痛苦日子里面逃回来的。 一段文言文才分析了一半,回头一看离下课只有五分钟了。学校食堂今天不知道做了什么菜,香味都飘到教室里面来了。我看见有不少学生眼睛亮了起来。 我把握在手里的书放下,停下的时候身旁就是张嘉楠。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这么做,我把手撑在张嘉楠桌子上:“要不我们提前下课,同学们先去吃饭,因为晚上考试要占用大家一些晚自习时间。” 更多学生头抬了起来。 张嘉楠的同桌,15班班长紧急推了推她。她只是动了动头,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下课吧,但是大家走的时候安静一点,其他班还没有下课。”我说话的瞬间,有学生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大家都在收拾书包和课桌,我低头望了望张嘉楠,想伸手拍拍她,最后也只是看着她。 她的课桌和其他学生的课桌没有区别,甚至比其他桌子上放的书少了很多,干干净净的。我也感觉她不像是那种一天都埋头在各种练习册里的学生。桌子上放着草稿纸,一眼望过去,全是算式和数字。 她头发后面,有一截翘起来了。 直到有学生从我身旁经过,说说笑笑要去吃饭,我才发现我好像站在这里停留了太久了。我往前走的时候,手轻轻擦过了她衣角。 我不想再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了。我宁愿走二十分钟往返回出租屋,也不想坐在办公室里沉默着面对着总是会卡死机的电脑。 我出去的时候,看见很多学生围在街边小吃摊子里买东西。天气一冷,关东煮和卤肉又变得好卖了。只是人实在太多,我最后只能去旁边的便利店买面包。 “宋南星?” 我听见有好熟悉的声音在喊我名字,我拿面包的手都顿住了。我的手停在面包上面,隔着塑料纸,也是油乎乎的一层。 一个比我高大半个头的男人站在商店货架中间。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手从面包上掉下,只能愣愣看着眼前的人。 “我还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方理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变,他甚至还比以前会收拾自己了。他身上穿的衣服感觉都是牌子,不像是这个小地方人们随便而毫无章法的穿搭。如果不是我认识他,我大概会以为他是放假回来的大学生。 “你居然还能认出来我。”我差点都快忘掉他这个人了。 方理笑了,不自然地用手摸了摸鼻子:“你是第一个趴在我肩膀上哭过的女生,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了。” 我也笑了,靠着货架:“那是高一的事情吧,你现在还记得啊?”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神奇。我和方理高一做了一年的前后桌,就在我现在所任教的学校里面。那些教室和课桌我也坐过。那时候老是因为成绩哭来哭去,终于一切的崩溃在我要离开原来的班级去文科班的时候彻底爆发。文理分科的最后一天,我坐在那里哭了一个下午,没有人发现,除了方理。 下课的时候,因为是体育课,所有人走跑出去了。我因为眼睛哭肿了不想出去,方理也一直坐在不走。等到教室人差不多走光的时候,他突然转头对我说:“最后一天了,开心一点嘛。” 结果他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坐了一个学期,我觉得你好内向好内向,都不怎么说话,结果那一节体育课,你把之前没说的话全部补上了。” 我和方理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坐着吃饭,又聊起过去的事情。 “我都不记得我那天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一直在哭。”我把套饭里面的辣椒挑到一边。 “我记得啊。”方理以太肯定的态度说了这句话,惹得我立刻抬头看他,“你说你不想上学了,你说天天考试人都要考疯来了,你说你这个地方一定是监狱吧——怎么,现在从囚犯变成警察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当老师?随口猜的?”我发现方理整个人体态也比高中好了很多,感觉他在健身。 “感觉。而且我一直都觉得你很适合当老师。”方理笑了笑。 “你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咬了口肉,这家餐馆比食堂好吃多了。 “我送我一个亲戚的弟弟来这里上学,他前几天生病了,今天可以回学校了,爸妈都忙没有空送,我正好送他上来。”方理顿了一下,“我毕业之后在省城政府工作,派我下来学习学习。” “我记得你数学特别好,现在在政府工作啊?”我注意到方理都不怎么吃肉,只是吃菜。 “亏你还记得这个。其实我大学学的也是理科,但是各种机缘巧合吧,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最后会做这个。”方理看了看我,“你一会几点上晚自习啊?我别耽误你时间了。”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机时间,顺口就说了:“还有一个小时,我没那么忙,你才忙。” 方理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一会才说了一句:“好”。 我们吃完饭,一边聊着各自的境况一边慢悠悠往学校的方向走。路过关东煮摊子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学生了,我偏过头往那边看了看,想观察一下还有没有剩下的菜。 “你想吃吗?”也许是我的动作有点大,也许是我没有及时回应方理刚刚说的什么话,总之他发现了我一直在看着关东煮摊子。